完结篇 最终之战（19）
过去她曾经倚仗的，再也不能救她了，无论是她自己的修为，无论是长天，无论是其他神境，都已经离她而去。
风光无限的玄天娘娘，现在独自一人坐在这里，面对不世出的大魔头，形单影只。
这种情况下，她还要捧着自己不足二两重的尊严？
宁小闲喝下第二口酒，然后问他：“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嗯？”阴九幽挑起长眉，状甚错愕。
“远方神山上的战斗轰轰烈烈，你不急着回去参战，却舍得坐在这里和我杀时间，可见不止为神王而来。”这家伙的目的，哪一次也不单纯。
原来这就是她的倚仗？阴九幽笑了笑，不再和她绕弯子：“长天在哪？”
他一路追来，原以为要先直面长天，已经做好了大战的准备。方才第一眼扫中屋内，看清她只有孤身一人时，他的惊讶不比宁小闲见到他突然现身来得少。
巴蛇对她有多爱护，阴九幽这三百年了解得还不透彻么？宁小闲若是危在旦夕，冷心冷面的撼天神君甚至愿意以身代之。现在她从真仙跌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没有自保之能，巴蛇竟然不护在她身边？
事出反常。
这回轮到宁小闲耸了耸肩：“去神山了。”
这家伙是赶来落井下石的吧？长天身负重伤的消息外传得好快啊。不过联想起柳青璃的泄秘，既然能将她的下落告诉阴九幽，这妖人再知道长天受伤也不足为奇。
阴九幽就差在脸上写着“我不信”：“你以为，我对你会一直这么客气？”
宁小闲嗤笑一声：“那你觉得，他去哪里会不带上我？”
的确，长天放不下她，这两人一向出双入对，除非他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太危险，活着回来的概率不大。
对巴蛇来说，这样的地方天底下大概只有一个，那就是神山。
宁小闲现在修为尽失，长天若想和神王作个了断，的确没有带上她的必要，反而能保她一命。
阴九幽面上的阴晴不定只是一闪而过，忽然又问她：“你还记得我缺失的那一段记忆？”
这话题切换太快，宁小闲都不由得一怔，才点了点头。
“其实还有一事，我从未说过。”他一字一句道，“跟随那段记忆一起失踪的，还有一样东西。”
她下意识问道：“是什么？”她亦执著于这段谁也记不住的过往，哪怕知道自己处境堪忧，也想追真相一个水落石出。
“我的分身。”他沉着脸道，“我当时刚刚研究出分身之术，并不知道我的分身极限是多少个。”
“难道不是九个？”涂尽的分身最多可以达到九个。
“在其后的三千年里，随着魂术的精进，我的分身数量慢慢可以叠加到八个之多。这就已经是极限了，再多一个都不能”他慢慢道，“然而我总有一种很奇特感觉，好似应该不止于此。并且我偶尔能感受一点悸动，那是本体和分身之间的天然联系。”
“那时你没化出分身？”
他斩钉截铁：“没有！”
宁小闲懒洋洋往后靠去，一边嘲笑他：“看来，魂修老祖好像有个隐形分身连自己也看不见呢。”心里却觉奇怪，阴九幽居然不知道自己有个分身逃走了，这真匪夷所思。
当然，逃走的前提是背叛。
那时他才研究出这项神通多久呵，制造出来的分身就懂得背叛了？难怪坐牢期间阴九幽从来不提此事，大概是家丑不可外扬。
阴九幽不理她的讥讽：“我追寻它好长一段时间，有几次都快要逮着它了。”
“快要……”她嘴角一撇，“就是没逮着。”
“我与分身之间有些感应，明明我们距离很近了，却似有物从中作梗，它每次都能早一步逃走，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他冷冷磨牙，“待我道行日渐精深，我才知道是谁在阻我寻它。”
宁小闲等着他的下文，却见他抬起食指，向着天上一指。
天道？她眨了眨眼，天道也管得太宽了吧，为什么要帮着他的分身逃走？
“然后？”她好笑道，“你莫不是到现在都未抓到这个分身？”阴九幽可是纵横南赡部洲数万年的大魔头，连长天都奈何他不得。结果他反而连自己分身都找不到，传出去不知多少人要笑破肚皮。
“它失踪了，完完全全地，不留一点痕迹！我再不能感应它的存在。”说起这个，阴九幽的脸色就有些儿臭，“从那时起，我可以化出九个分身。”
“这个叛逃者是死了？”魂修一共可以化出九个分身，除非他回收或者死掉一个，才会空出名额可以再分化。她虽然这样问，但心底知道没那么简单，否则阴九幽不会耿耿于怀。
他摇头：“我原也这样认为，直到遇上了涂尽。”
她面上露出恍然之色：“你想说，涂尽就是你丢失的那个分身？”这样说起来倒也合情合理，毕竟涂尽的身世她是知道的。
“不。”他的回答出乎意料，“他作为我分身存在时，我一清二楚，绝不是当年的叛逃者。他也说过，其魂修之术得自一处遗迹，如受人指引。你知道，我早在一万年前就被镇压在玉笏峰下，怎可能传下衣钵？”
根据目前已知的版本，在涂尽之前，这世上只有一个魂修，即是阴九幽。他既说不曾传下衣钵，涂尽就不可能在其他任何地方得到魂修的法门。
事实偏偏就不是这样。
那么唯一的解释……
“涂尽继承的不是你的衣钵，而是叛逃者的衣钵？”宁小闲抚着额角，“我头疼得紧，你有话一次性说完好不好？”
“你可知我从何时起，不再感应到叛逃者？”
废话，她怎么能知道？宁小闲横了他一眼。
“约莫在三万年前。”他几乎一字一顿，“那时，后土刚刚创立了六道轮回不久。”
宁小闲秒懂，轻轻吁出一口凉气：“他逃入轮回了？”
魂修与分身之间的感应不会中断，除非后者进入轮回，成为全新的魂魄再度投生于世间。
完结篇 最终之战（20）
那时，它就完全斩断了和前世的关联，也斩断与原本旧主人的一切因果。
对阴九幽来说，它就和死了差不多，不会再占用分身的名额了。
“涂尽后来投入轮回，以新貌面貌重入人世，这才得以修行魂术、增进道行，很可能就得自叛逃者的指点。”魂修的分身没有修炼的能力，道行停滞不能增长。想要摆脱旧有身份、想要踏上修行之路，最稳妥的法子就是到地府里走一遭儿。
如果说这办法不是涂尽首创，那就更说得过去了。叛逃者教给他坠入轮回、重塑身份之法，又指引着转世的涂尽继承魂修的神通……这都为了什么？
她斟酌再三，才低声道：“这样说来，世上莫不是还有第三个魂修，除了你和涂尽之外？”倘真如此，这位“第三者”的存在感真是弱爆了，至少她来到南赡部洲的三百多年间从未发觉他的存在。魂修的确行踪诡秘，但这样还是有些儿不正常……
阴九幽低哼一声：“你以为一万年前的中古大战，真是我一个人挑起来的？”
叛逃者在一万年前，也曾推波助澜过？但她紧接着就听阴九幽说道：“他出现与失踪的时间，恰与我记忆被封印同时。找到他，我就能知道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宁小闲终于指了指自己：“那你找去呵，这些与我何关？动不动就是几万年前的旧事，那时我还不知道在哪儿。”阴九幽也知道她插翅难飞又无人来救，倒不急着将她掳走，猫捉老鼠一般。她这里想来想去，也没甚好办法能逃出此人魔掌。
要是她的神魔狱还在，就好了。
“与你无关？”他紫色的眼眸闪着幽冷幽冷的光，“小女奴与你无关？我们被封印的记忆与你无关？还是涂尽与你无关？”
“除了天道之外，这些事之间唯一的关联，就是你；这些线索惟一的指向，也是你！”他的声音坚定，像是终于驱逐了一层迷雾，“我敢打赌，叛逃者与你同样有关联！”
宁小闲怔了怔，只能摊手：“你要非这么认定，我也无话可说。”被他这么一编排，好像真像那么回事儿，件件都与她有关。
活见鬼了，怎么就这样诡异呢？最好笑的是她连叛逃者长什么模样都不晓得，今天之前甚至连他的存在都不知道！
这一瞬间，她想起月娥很久之前说过的话：她是月娥亲自带来南赡部洲的人。
天道从不干预世事，何况她还是个异界人士。天行有常，这货不是最讨厌扰乱世间规律之人么？
她并没有时间细想，因为阴九幽忽然狞笑一声，像是猫儿终于要对耍弄了许久的老鼠亮出利爪：“你不须说，我亲自看！”
最后一字还未说完，他就重新化作一缕黑烟，向宁小闲扑来。
两人原本就坐得近，只隔一张四方小桌，宁小闲又失了修为，哪里抗拒得了他？不费吹灰之力，这缕黑烟就从她耳中钻了进去。
说起来两人相识三百余载、为敌三百余载，他好像从未对她施展过自己的拿手神通。侵入宁小闲的识海，对他这本体来说还是头一遭儿。
宁小闲心中大骂。就知道这家伙不会有闲心跟她东拉西扯那么久，原来是为了最后一步刺探情报做铺垫。有涂尽这样的手下，她知道魂修在刑讯前都喜欢问问犯人相关的事宜，这样后者脑海中往往就会提取相关记忆，魂修此时潜入自然事半功倍。
否则像她这样的人，脑子里记住的事情浩如烟海，就算是阴九幽想翻找过往记忆，也要花很大功夫。
宁小闲的神情原有些许慌乱，随即微微一滞，就变得面无表情了。
连大引上人都不是他对手，一个掉光了修为的宁小闲怎么能阻止他的入侵识海？
黑烟来势汹汹，带出一阵劲风，桌上的油灯被压得一窒，险些就熄了。
险些。
灯芯子上的火光跳动了好一会儿，有几回眼见得要灭了，也不知怎地又挺过来。
也亏得屋外无风，七、八息之后，那一簇小小的灯焰又恢复了正常，房间里依旧有温暖的光。
……
这里……是宁小闲的神国？
阴九幽站在神树的树枝上，望着脚下参天的巨木，还有树冠上人类活动的痕迹，面上难得写满了错愕之色。
修仙者自踏上仙途开始，就会开辟自己的识海；修为至仙人境以上，识海里就会出现生命。而识海和神国真正的差距，就在于有没有诞生出“人”这种生物。
神国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现实里信民的投影。有了他们，神明才能与信徒之间建立纽带，收取香火愿力。
宁小闲的修为逃不过阴九幽的火眼金睛，她在全盛期也不过是真仙境，还未达到演化出神国的条件。不过她长期都可以收取愿力、倾听信徒心声，阴九幽此前一直以为长天替她动了什么手脚，让她可以间接获取信仰之力。
现在看来，她是真真正正演化出了自己的神国。
他也只能赞叹一声：“有意思！”发生在这女子身上之事，往往不能以常理推断。
每个人的神国形态各不一样，这里“一树成国”的壮观景象虽然是阴九幽见所未见，但他转眼就能回过神来，开始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关联。
宁小闲与这些纷繁复杂的事务之间的联系。
她说自己一无所知，这很可能是真的。但是阴九幽没忘记自己遗漏的记忆也曾经那么隐秘，隐秘到连他自己这样玩％～弄灵魂的祖师爷都未发现。
或许她也同样怀揣线索而不自知，可恨过去三百年来他都未尝有机会挖掘她的记忆！
那么，下一步就是找到她的记忆存储之处。
仙人境以上和普通修仙者的记忆存储方式截然不同。后者一生所学、所记、所知、所感，都凝成了识海当中的漾漾碧波，每颗水珠就是一段回忆，所以才有“记忆点滴”之说。
完结篇 最终之战（21）
有时记忆埋藏得太深，有时记忆变得太淡，连主人自己都不太记得了；然而修为到仙人境（包括以上），识海中生成陆地，并由擎天巨柱撑开天地，上托下举。这时识海中的记忆大多就被提取出来，存在主人取用最方便的地方。
每人记忆方式不同，存放记忆之处也就千奇百怪，魂修找起来可是颇费苦功。阴九幽就记得大引上人将过往记忆藏在了神国最高峰的藏经阁中，分装了三千七百口箱子，里面每一段记忆都是一粒细砂，五颜六色。倘若将这些砂子全倒进峡湾，可以填平沟壑、直接疊起一座大山。
那么，宁小闲的记忆又藏在哪里？
阴九幽沿着神树一直攀援向上，很快发现这里存在七块大陆，然而他只能通行位置最低的一块，以上六块均是云雾缭绕，看不清其中物事。他沿着神树的主躯干往上攀行，却被云雾阻住。
那种阻力很柔和，但也很坚决。想突入之，恐怕要费引些功夫。
阴九幽还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怪事，顿时来了兴趣。不过他没忘掉潜入神国的初衷，低头望向已知的那一块大陆，决定从这里开始查起。
他大步游走在树冠的平原之上。
这里和现实世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有山川、河流、农田、城镇，天上有飞禽、地面有跑兽、水中有游鱼。房屋鳞次栉比，信民往来穿行，一派欣欣向荣。
神国反映的是主人对天地规则的理解，其感悟越是精微，神国就与现实越发接近，越不似先前那般怪诞陆离，而渐趋质朴完满。
这也是返璞归真。而让阴九幽惊讶的，则是这里的繁华程度——宁小闲修为跌回凡人，神力全无，连神魂也该随之减弱。身、魂本就是一体，此谓一损俱损。然而纵观她的青木神国，哪里有半点倾颓模样？
又是一个不合理之处。
阴九幽漫步于一座大城之中，这里人员往来俱是匆匆而行。神国信徒的投影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没对他这样的外人并不抱以关注。因此他可以旁若无人：“将记忆交出，我可以让你少吃点苦头。”
这话自然是对宁小闲说的。她在这里就是造物主、就是天道，阴九幽说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个动作，她都能清晰无比地接收。
天地静悄悄地，没有回音。
她还想负隅顽抗？阴九幽也不觉奇怪，嘴角噙出冷笑，复从怀里掏出一支烟杆，深深吸了一口，而后徐徐吐出。
烟杆纯以墨玉制成，这一凑近愈显其面庞和手指莹白，缭绕的烟气将他俊秀的眉眼都遮得朦朦胧胧，竟有一种妖冶极致的美感。
不过这一口旱烟呼出去，就成了浓墨赤酱的颜色，并且向着四面八方弥漫而去。
不出百叶时间，整片大陆都被灰黑色的雾气所笼罩，暗无天日。
若是细看，当会发觉这片雾气如有生命，在一切建筑、河川、山石、沙砾之间蠕蠕而动、仔细钻营，仿佛要把这片大陆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彻查个遍，不留死角。
幸好这里的信民没有五感和情绪，只机械地继续完成手中任务，并未大惊小怪。
换在三百年前，即便是钻入长天神国与之争锋的阴九幽，也决没有这样的本事——直到他获得了蛮祖心得。后者是蛮族的万法之源，对魂法的理解亦是直透本质。阴九幽被镇压在神魔狱时，就与宁小闲做过交易，获得大量战场上的死魂，而后又吞噬了大引上人的神魂，魂体凝炼已极。如今再得之蛮祖心得，从前诸多不解都有茅塞顿开之感，道行因而一再提升，也已经撞进了神境的大圆满。
黑烟在每一处角落都巡游了至少九遍，才怏怏离开，最后缩成一个小球，返回主人掌心。
阴九幽随即阖目，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面上却有一抹不悦。
并未找到她的记忆，这女人将回忆都藏去哪里了？
他已经搜遍了这块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哪怕最细微之处也不曾放过呢。
唔，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吗？他举目四顾，视线忽然落在了古纳图庞大的树干上，不由得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怎么就忘了它？
神树和识海一样，是构成整个神国世界的基质。可是它太过庞大又无处不在，就连阴九幽都下意识地忽略了它的存在。
至巨与至细，都容易骗过人眼。
他三步作两步跃回树干上，随便选了一根树枝走到尽头，而后掐住了一片绿叶，伸指在上面擦了几下。
叶片呈椭圆形，比巴掌大。被他这样一擦，叶片和叶脉忽然变得稀薄，而后有画面浮现于其中。
画中是一处水牢，有一人被困于其中，水深齐胸，银闪闪的链子穿过他肩上的琵琶骨，另一头锁在石柱上。
他苍白俊美的面庞森严冷冽，就差写上“生人勿近”，看过来的眼神满满都是不屑。
这个人，这个场景，阴九幽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长天，神魔狱。
这时画外有音：“你好？请问这是哪儿？”
虽未见着人，但阴九幽一下就能听出这是宁小闲的声音，只不过带上了三分胆怯、三分惶恐，还有四分的没底气，又显得稚嫩得很，远不似现在这样沉著冷静。
“凡人？”长天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惊讶，“凡人怎么进得来？”
“等等，你居然连灵根都没有？”
原来这两人竟是这般认识的？阴九幽挑起眉，明白自己望见的是长天夫妇初次相遇的场景。宁小闲将这一段记忆珍藏起来，因为画面和声音都是这样清晰。
不过，这不是阴九幽想找的东西。他摇了摇头，随手又捉住了一片叶子。
这一回，叶片上出现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一身青布长袍，脸上却有几分不舍：“这世界荆棘遍布，凡人求生不易，你真要往外闯？”
宁小闲的声音：“总该出去闯荡一番。这一年来多承膳长老照拂，小闲会铭记在心。”
完结篇 最终之战（22）
这是又一段记忆了。
看来，她的记忆根本不曾隐藏起来，而是无处不在——原来她将记忆都化作了养料，长成参天巨木的叶子。阴九幽又随手抓了两叶，却落了个空，叶子就是叶子，没有其他承载。
这女子，真是好精巧的心思。
不过这株巨木参天，也不知道有多少叶片，他要怎么找出自己想要的讯息？
阴九幽没有沉思太久，就振了振袖子。
宽大的袖口里，掉出一只碗口大的蜂巢。
这里是神国，外来者带进来的所有东西其实都由魂力所化，这只蜂巢也不例外。阴九幽却煞有介事地伸指，在蜂巢上轻轻叩了两下。
顿时有蜂子从巢中钻出来，细腰复眼，足带金钩，转动一下脑袋就振翅飞起。
一只、两只、四只……阴九幽身边眨眼间就聚拢大批黑蜂，每只都和人的拳头等大，从远处看去乌泱泱一群，遮天蔽日，比先前黑烟的颜色还要浓重。
他淡淡下一声令：“去，找出来！”
蜂云顿时炸了群，亿万蜂子飞在半空，那场景已不可用浩荡来形容了。
每一只黑蜂在空中盘旋两圈，都飞向自己选中的树叶，以钩足挂住，反复摩挲。
它们秉承的，是阴九幽读取记忆的神通。
附有记忆的叶片很快就会出现画面。它们与阴九幽心灵相通，无须飞回主人那里报告，阴九幽就能通过它们的复眼望见一切。
饶是阴九幽神魂之强大坚韧世间罕见，突然接获这么多讯息，一时也有些消化不良，下意识微微阖目。
宁小闲的寿数不长，仅仅三百余年，众多金丹期的修仙者年纪都比她大得多。可她这一生波澜壮阔，也不知经历多少风波曲折，她的记忆用“浩若烟海”来形容也一点都不为过。
这一回阴九幽用了更长时间来消化所知所感，脸上也不由得浮起怪异神色。他终于“看”完了长天和宁小闲结缘的前因后果，也终于弄清她的来历。可他对宁小闲的怀疑，不减反增。
天道将她带来南赡部洲，到底为了什么？若说他从前还曾怀疑小女奴和宁小闲并无关联、只是神似的话，现在却已清清楚楚嗅到其中阴谋的味道。
毫无疑问，这又是天道捣的鬼！
这种手法，他作为被害人之一已经很熟悉了。
然而黑蜂收集来的记忆，残缺不全。
比如隐流攻打广成宫期间发生的许多大事，都未在黑蜂采集来的记忆当中出现过。
再比如，长天的下落。她一定知道长天去了哪里。
显然，它们拿到的并非全部。
阴九幽不由得眯起眼，抬头望向高处。
上头还有六块大陆，然被云雾所挡，黑蜂根本飞进不得。
看起来，他想找的东西或在云雾深处。
阴九幽再度顺着神树主干而上，来到云墙最外围，伸手按了上去。
明明只是空无一物的云雾，可他往里边儿按进去不到三尺就感受到强大压力，仿佛弹簧被按到了最底部，再也不得寸进。
他不假思索化作黑烟，就往云墙当中钻入。
烟气无孔不入，只要有针尖千万分之一大小的细孔，他就能钻进去。然而看似漏洞百出的云墙，却将他坚定地拒之门外。
无缝！
并且他现在已能鲜明感受到，他出击的力道越强，云墙投射回来的反弹之力也就越大。这东西遇强则强，想要破除，好像还没那么容易。
这是真仙的神国里应该出现的东西吗？阴九幽面色都有些怪异了，忽然振声道：“宁小闲，乖乖将云雾拨开，我就饶你性命，保你魂魄！”
依他一贯以来的作风，侵入他人识海立刻就要下手掠夺，像今回这样温吞吞地不伤主人神魂、反去读取记忆的做法还是头一遭儿。这一方面是由于他还要带一个活生生的宁小闲回去和神王做交易，另一方面也因为她修为尽失，等同废人，再无还手之力。他以强恃弱已然损了颜面，也就不急着下手灭掉她。
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么？
可是宁小闲的神国里，分明有种种奇异之处，哪像油尽灯枯之人？这太不正常了。普通凡人或许意识不到他的行动，然而她是宁小闲。她很清楚，神国被魂修入侵意味着什么，阴九幽也相信她绝非坐以待毙之人，以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就算是以卵击石也不会束手就擒。
所以，她现在正玩什么幺蛾子？
他又静静等了好一会儿，见到天地依然沉默，这才冷笑一声：“那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神王希望生擒她，那么他只要带个活的回去就行，只剩一口气也没关系。
阴九幽打了个响指，幽幽道：“动手！”
话音刚落，那亿万黑蜂就掉转过来，露出了锋利的尾针，朝着神树古纳图的主干狠狠扎去！
它们的尾针几乎和身体长度一致，针尖乌油油闪着亮光，尾囊里则储存着最纯粹的魂毒。他入侵大引上人的神国，双方斗法也是花招百出，最后阴九幽祭出这些黑魂蜂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引上人重伤之下，被海量的魂毒硬生生融掉了本源印记，成为无主的精魂，被阴九幽当作十全大补的美餐吃掉了。
阴九幽创出了黑蜂还没来得及回收，就又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宁小闲神力、魂力均是远不如大引上人，古纳图被蛰死也就是转眼间的事，神国的定海神树顷刻就会枯死。这么做的后果，轻则是她被迫出天道状态，将神躯拱手让人，重则神魂重伤而死，一了百了。宁小闲的魂力和他的差距本来就很大，这会儿更是不惮她使出什么花招。
所谓一力降十会。
阴九幽也是再没打算留手了。他对宁小闲从无好感，这会儿就想着干脆吞掉她的神魂、强夺这具身躯之后赶回神山。长天对妻子向来不设防，阴九幽自然就有下手偷袭的机会。
尽管神王现在已经强大如斯，可是干掉老对手这种事情，还是亲力亲为最有趣。
完结篇 最终之战（23）
可惜，天不从人愿。
黑魂蜂针扎下去的那一瞬间，似是有“嗡”地一声轻响，如飘渺处有黄钟大吕鸣声。神树古纳图每一片树叶、每一寸树干、每一根枝杈表面忽然泛起了淡淡的紫光。
那光芒如同最妖艳的紫翡，纯净、光鲜而又剔透，让人挑不出一点杂质。
最重要的是，它刚刚浮现出来，黑魂蜂就像被打了剧毒农药，忽然间失去活力，从树上掉落下来。
黑魂蜂群的数量巨大，这下子簌簌而落，神国像浇透了一场黑雨。
在神国当中，这些被具现出来的黑魂蜂都是有生命的，这也是魂修独到的本事之一。然而在阴九幽的感知中，它们已经尽数死去，一个不留。
就在那么一弹指，比起朝生暮死还要短暂。
他敢放话，就连此时的神王也绝没有这样的本事。
若是宁小闲正在观察阴九幽，就会发现这不世出的魔头一脸见鬼了的神情，只差写上四个字：
难以置信。
“反噬！”阴九幽捏紧了拳头，从牙缝里一字一句迸出自己的疑问，“竟有我的免伤印记！”
这道紫光，他真是再熟悉不过了——赫然就源于自己的免伤印记！
那是他独创性的神通，由于设立这门魂修术之初没有掌握好力道，他曾误伤妹妹一次，颇感愧疚。于是他事后就创出了包含自己心血的豁免印记。被种上这个印记的人，阴九幽都不能害其神魂。
可是这么掣制自己的神通，他从不轻予，否则就是将自己陷入极不利的被动境地。
比如，当下。
要命的是，他记得自己只给两个人种过这种印记，一是阴九灵，一是神王，后者甚至是有期限的。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三人享受过这种待遇了。
现在，他白日见鬼了。
不过阴九幽的镇定功夫比起长天也不遑多让，转眼就从震惊状态强行回过神来，掌心浮起一柄长剑，随便选了一段树干刺了过去！
他以魂力化剑，具现的是长天鲜少离身的南明离火剑。
在神国当中具现出来的物事，只要使用者理解得当，它就与现实中的效用相差无几。南明离火剑具无坚不摧之力，那么他手中长剑亦复如是！
炙热的剑尖刚刚触及树皮，紫光再现，堪堪挡住了他。
这一剑非但没有刺进去，甚至还有一股反噬之力顺着剑身回流，传递到他身上。
反噬，坚定无比的反噬。
现在他明白方才黑魂蜂为何一触紫光就死了，这印记当中包含的反噬之力比起他种在皇甫铭身上的还要强大数倍。毕竟他与皇甫铭达成的只是交易，并非真心想护这人平安。
可是这枚印记不一样。
他都可以感受到灌输在紫光当中的意志有多坚定、迴护之意有多周全，以及……耗费的心血有多大！
种完这枚印记，他自个儿至少要萎顿好几天。
多亏他头一次进攻古纳图用的是有生命的黑魂蜂，反噬之力都被蜂子消受了，没有作用在他身上。以剑试之，用的力气也不大，否则现在就轮到古纳图毫发未损，而他一口老血呕出来了。
天底下竟有这样不讲理的事！他当时到底是有多想不开，才给宁小闲安了这么一个豁免印记？
此刻阴九幽心底有一万匹草泥马狂奔而过：何时种下的印记，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就好像他丢失的那段记忆。
唔，不对！他只丢失过这么一段记忆，因此这个印记大概也是在那期间给打上去的罢？
这种豁免印记，他也曾通过分身打在皇甫铭的识海深处，可这必须经过本体的亲自授权，否则光凭分身根本施展不出这样的神通。
阴九幽眯起眼，紫眸中露出冰寒之色：现在他一万一千个肯定，解开一切谜团的钥匙就在宁小闲的神国当中，就在——
他抬头望向云雾深处。
就在那片未知之地。
方才紫光两度泛起，他对自己的力量熟悉已极，立刻就摸清了它的源头正在云深不知处。
入道数万年，阴九幽忽然发现自己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这印记原本应该是印在识海当中，随着宁小闲记忆的迁移而被转移到了树叶上，好巧不巧还在云墙的彼端。
原本他有两个办法抵达未知的大陆，最简便的一个就是弄死或者砍倒古纳图，只要作为擎天巨柱的神树倒下，树上的一切自然在他面前无遮无掩。然而要命的是，古纳图居然拥有他的豁免印记。
这印记原本保护的是宁小闲的神魂本身。如果她还是渡劫期的小菜鸟，就算阴九幽烧干她的识海也不会引发印记的反噬。可是晋入仙人境之后，她在这里就化身天道，无形无影却又无处不在。从这意义上来说，她就是古纳图，古纳图就是她，因此神树自然也受到了印记的保护。
所以，他动不得这棵大树，除非能将自己种下的印记抹掉。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
打破眼前的障碍——云墙。
他可以清晰感受到，这东西与他的印记无关。
不过，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作为魂修鼻祖，他进入过的人类、妖兽、蛮人的识海至少有数十万个之多，却从来没有遇上相似的情况。
阴九幽凝神想了想，宽大的袖口就飞出一只黑色的禽鸟。
这鸟儿生具单足，初出时只有乌鸦大小，在天上盘旋几圈，复又蹦上树枝又唱又跳，如此反复几次，体形已经堪比朱雀，在空中飞翔时遮天蔽日，将无数建筑都掩在自己的影子里。
最后一次升天，它盘飞几圈就一头扎入了云墙之中。
原本静静流淌的云墙如受扰动，忽然由浓白变成了灰黑，稍顷即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再过两叶功夫，暴雨倾盆。
商羊唤雨。
每一滴雨水都是灰黑，那已不是云墙本来的颜色。阴九幽将魂力化作单足奇鸟商羊，冲入云墙与之分割、缠斗。
翻云为雨，每一滴雨水的下落，都是强大的魂力对于云墙的削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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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小闲》的剧本已在创作中，打磨完成后会进入开机拍摄阶段，不过选角是个头疼事。关于宁小闲、长天和汨罗，大家如果有心仪的人选，可以在书评区水云发布的意见征集帖里进行推荐（须附上理由），版权方会持续关注。当红或者新秀皆可，演技第一、拒绝花瓶。另外，请发帖童鞋不要互相争论。
完结篇 最终之战（24）
千百滴，千万滴，整个神国世界都受雨水洗礼。
这似是史上从未有过的大暴雨，幸好信民生存的大陆是古纳图的树冠，此刻枝叶自动分离，将还未成形的洪水都泄了下去。
于是树梢上挂起千万条瀑布，垂经万尺落差，撞进了下方的识海。
轰隆声中，水汽冲天而起，在飞瀑底端建起数万条虹桥，美轮美奂。
阴九幽自然没功夫欣赏自己一手造成的美景，因为约莫在两百叶时间后，他终于发现云墙比原先变薄了。
如果说原先是十分厚，现在大概剩下了九点九分。
他声势浩大的神通，总共打薄了零点一分的厚度。阴九幽沉着脸按了按指节，发出喀啦一声脆响。
不好相与呵。他恨恨道了一声：“该死的宁小闲！”
不过是个真仙，对付起来怎么这么费劲！换作别人，他两根手指就捏死了。这女人莫不是他命里的魔星？虽然她的修为不高，可每次遇上她，他好像都是最倒霉的那一个。
天地间还是一片寂静，只有雨水哗啦啦拍打神树的声音。
看来，她是打定主意，彻底龟缩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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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小闲忽然想打喷嚏。
神国里发生的事她不清楚，毕竟她的修为锐减，对神国的掌控也跟着变弱，后者还能自主平稳运行已是个奇迹。但阴九幽动用了神通，以确保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能真真切切传入她耳中。
可惜，她现在也分不出心神去回应他。
古往今来，在魂修已经入侵己身的情况下，她大概是头一个敢这么托大的人。
天可怜见，阴九幽冲入神国时她也是如临大敌，毕竟两人魂力的强弱根本不在一个等阶上。她动过无数个念头，却想不出一个御敌的法子，惟一的倚仗，似乎只有阴九幽不知何时印在她神国里的豁免印记了。
上一回入侵进来的端木彦被反噬之力震死了，然而他只是个分身。宁小闲并无把握，阴九幽本体亲至又会是什么结果，印记能拦得住他么？
说不惶恐，那是骗人的。但她察觉到阴九幽的杀意不浓，估计还要留她一命，正想着如何舌灿莲花，将他造成的破坏降至最小时，东方的天空再度亮如白昼。
东方七宿的星力再一次爆发了，在阴九幽侵入她神国的下一秒。
这点钟掐得这么准，也不知纯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回回都能闪瞎人眼。
宁小闲下意识阖目，心里叫苦不迭。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丹田当中的乙木之力在接二连三的星力大爆发洗礼之后，其实早又充盈起来，重新流淌不息。毕竟她就是个人形接收器，落至地面的星力，本来长天和她是二八开，结果丈夫去了天外世界，星力无处可去，就都集中到她这里了。而看东方七宿这副灌输的架式，好像要将所有星力都挥霍干净、再无保留。
她再一次感受到了丹田的鼓胀，那是星力反复堆叠起来、冲刷丹田的效果。就好像经过了三天三夜的暴雨，大河当中的堤坝要承受的压力越发巨大。
虽不像先前那样爆裂疼痛，宁小闲也一直暗自担忧，毕竟长天已在天外世界试验场，短时间内恐怕不能回到身边为她疏导。这些天星宿力量爆发过快过猛，她可能又要受苦了。
然而就在天空乍亮之时，她丹田中异状又起：
新一股星力加入，仿佛就已水到渠成。那纯粹而庞沛的力量汇作滚滚大河流动起来，并且奔腾的速度越来越快，冲击的力量也越来越大，最后居然推动了一样物事——内丹碎片。
她的内丹被神王一箭打爆，后来细数是炸作了大小不等的数十块，分散于丹田各处。被星力洪流冲了几个周天，慢慢地就向中央靠拢了。
或许由于质量，最大的一块碎片沉在了最底下，而另外的则松散分布于其上。
星力洪流在丹田中奔行至第三十六个周天时，也不知触到了哪个机关，所有碎片的移动突然一齐停了下来。
这一瞬间，连奔腾的洪流都突然静止。
丹碎之后，宁小闲沦为凡人，暂时丧失了内视之力，因此她未能发现内丹碎片开始偷摸儿汲取星力。
起初只是丝丝缕缕、很不起眼，然则碎片的颜色也慢慢加深，形状亦随之改变，无论是钝角还是棱角都慢慢磨平。像是被望不见的手掌反复揉捏，内丹碎片越来越显圆柔。
而在这过程中，周围懒洋洋的星力忽又兴%~奋起来，扎堆儿往内丹碎片里钻，仿佛在外边儿流浪了太久，一待旧寓所修好了就迫不及待地重新入住。
对于这些老房客，内丹碎片也是来者不拒。到得后来，数十块碎片仿佛变成了数十个黑洞，将丹田内的星力鲸吞蚕食。
也就是几十息功夫，她的气海内星力尽数被瓜分完毕，再无一丝游移在外。
这可比爆丹之前还要彻底。
宁小闲突然睁眼，面上满是不可思议，而后将手掌轻轻按在了桌面上。
这张桌子很有些年头了，掉了漆的表面颜色斑驳，露出来底下褐色的木料，坑洼不平。宁小闲肌肤与它甫一接触，桌角一小团木疖眼里突然就冒出了一截新绿！
它长势很好，也就是眨眼功夫，竟然抽成了嫩生生油绿绿的枝条。
就仿佛它长在一株蓬勃健旺的大树上。
然而这张桌子又腐又旧，连桌腿芯子都被白蚁蛀出几个洞来，这会儿突然焕出生机，直教人大跌眼镜。
枯木逢春。
她的力量，回来了！宁小闲望着自己一双柔荑，紧紧抿住樱唇，才不至于长啸出声。
只消她一个念头，丹田当中的神力就奔涌而出，不到一个呼吸的功夫就在全身经脉走完了十二个大周天。
温驯、澎湃、强大，最重要的是，熟悉。
那种如臂使指的感觉，又回来了。身为凡人的无力和软弱，顿时一扫而空。
失而复得的感觉，太美好、太惊喜，也……太莫名其妙。
这是怎么回事？
此刻恰逢阴九幽在神国当中出声逼迫她降伏。宁小闲顾不上理会他，先将精力都集中去了腹部丹田。
再一次，她“看见”了自己的丹田。
这一望之下，顿时乍舌不已。
丹田当中哪里还有碎片，她只见着了滴溜溜的数十颗青丹，一在下，其余在上，尽管大小不等，然每一颗都是青气迷濛！
完结篇 最终之战（25）
这是什么节奏？宁小闲目瞪口呆。
她从前倒也时常听闻，修仙者被爆碎内丹、修为尽失的消息。隐流南征北伐百年，在战斗中摊上这倒霉事的妖怪很不少，往往都被打回了原形。如果这妖怪道心坚强恒定的话，还能够重新开始修行，但碎掉的内丹会慢慢融解，最后化作元力重新注入四肢百骸。
因为，一个妖怪只能拥有一枚内丹，这是雷打不动的准则、是天规、是死理！
如龙、龟、蛇这样的生物能结出多枚元珠，说到底那都是储存力量备份之用，与内丹有本质不同。
额，看样子她好像又弄出了甚惊世骇俗的东西来？
宁小闲的神念围着这些珠子转来转去，也没找出促成怪象的原因来，倒有一个不靠谱的推测浮上心头：
莫非，是因为她并非南赡部洲人氏之故？
有道是入乡随俗，她从华夏来到这里以后，一直遵守本界规则，循序渐进地修仙问道。但是她心底明白，自个儿到底是不同的，她连灵根都没有，连内丹都是长天以自己的妖力为引、种给她的。他还替她额外拓出了妖脉。
说到底，这个仙是强行修的。
会不会，南赡部洲的规则落在她身上，就发生了偏移？
这个问题，恐怕谁也给不出真正的答案。
不过她同时观察到，运行在上的青丹都在缓慢地旋转，看起来大小不同、速率不同，然而星力俱是饱满内蕴，没有走漏出来一点。
如果将丹田看作宽阔的空间，群珠当中就有七枚格外圆硕，无论体积、质量比起其他同类要大上数十倍不止。它们散落于空间各处，其间的空隙就分布着其他细小的珠子。
每一颗都被放在了最恰当的位置，由它们组成的图案玄奥、深邃，仿佛要引人去细究其中的无穷秘密。
可是，这些珠子的位置怎么看起来那般眼熟，她在什么地方见过？
恰在这时，天外星辰再度闪烁，第二波星力扑面而至。
宁小闲下意识抬头，一眼就望见了东方的夜空。
咦，那不是……？她嚯然起立，杏眼圆睁。
能不眼熟么？今晚有星无月，夜空如洗，偌大的星图就铺在她眼前。两相印照之下，她如何还辨不出，自己丹田内那些个青珠的排列位置，就与天空中的东方星宿相同，尤其最圆最亮的七宿方位，简直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这是照搬了一个微缩版的东方七宿到她丹田里去了？呵呵，经她授权许可了么！
宁小闲眼皮一阵乱跳，说不准这般异变于自己是祸是福。但至少就目前而言，能恢复一身修为应该是天大的喜事吧？
再瞥一眼天外，夜空中的东方七宿已经消停下去，那亮度说得上是黯淡无光，若非她眼神好，险些找不见那些个星星。显见得几轮拼命爆发过后，它也是元气大伤，不得不进入蛰伏期。
见到这一幕，她心里蓦地跳出一个怪诞的想法：
该不会是，东方七宿搬家到她丹田里来住着了吧？
换在其他星光宠儿身上这是绝不可能的，可是她身上的星力来路驳杂，地球的星力原本讲什么规则她并不清楚；至于天外世界么，星力都能直接变作生命在地面行走，从这一点来说，她吸收了古纳图，说不定连它的特性也一并接收，活脱脱将她自个儿也变作了星力生命也未可知？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万千思绪压了下去，而后将注意力集中到远离同伴的那一颗孤零零的内丹上。
它落在最下方，体积比起七宿还要大一圈，颜色却是漂亮的赤金色。
最重要是，宁小闲能够差遣的所有星力，都来自于它！
只要她心念一动，它就源源不绝将星力送出，绝无半点迟滞。从此间流出的星力服服贴贴，令她用起来得心应手，再无从前那般傲娇与不驯。
它的位置看起来与七宿遥相呼应，却作何用？
宁小闲没有过多思索，即沉下心神，全心全意催动这颗内丹。
其实她也明白，这时候最该做的事就是贯注于神国，全力抵御阴九幽的侵袭，在他还未彻底占领她的神国之前顽强抵抗。
阴九幽对她的理解无误，坐以待毙从来不是她的性格。然而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反复强调，丹田中的一系列剧变才是当下重点中的重点！
她犹豫不过半秒，就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关照丹田。客观地说，就算她恢复了原本的修为，和阴九幽还是没有一拼之力。
一旦侵入神国，阴九幽有的是反客为主的本事，连长天都赶不出他，何况宁小闲？
被逼急了，她的性子向来光棍。既然斗不过他，宁小闲索性就先将神国的麻烦扔在一边，不管不顾。
三百年养气功夫，能让她摒弃一切杂念，将全副心神都沉入那颗孤单的内丹之中。
也就在这一瞬间，视野骤然开阔。
她好似进入了另一重空间，仰头看去，满天都是星辰。
这是下位者的视角。
“喀啦”，在她的感知当中，内丹光滑圆润的表面蓦地裂开一条口子，比发丝还细。
宁小闲已经有过一次爆丹经验了，放在平时，这个小小的裂纹必定会让她心惊肉跳。不过这会儿她真正进入了心如止水的境地，只以旁观者的角度静静审察一切，竟是无忧亦无怖。
好在这枚内丹并没有四分五裂，反而从里面钻出了一个精致小巧、却又金灿灿的东西——
一枚新芽。
它色作赤金，却很剔透，仿佛光可以直接穿过，没有一点杂质。那幼嫩的情态让它看上去像是精心雕琢的黄金摆件。
新芽刚要羞答答地舒展脑门上的两片叶子，悬于上方的星宿忽然就释出了大量星力。
那情形，就与现实世界的东方七宿投放星力、赐予星光之子一模一样。
那一点金芽原本就是厚积薄发的结果，后劲十足，再得星宿灌注，顿时卯足了劲儿生根、发茎、抽枝……
完结篇 最终之战（26）
宁小闲瞠目结舌。
她用星力催生过无数灵草，却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内丹也会以脱线的速度极限生长。
仅仅是小半炷香的功夫，方才豆丁大的嫩芽就长成了参天巨木，华盖亭亭，在丹田内占据了半壁江山。
它的枝干都是耀眼的金，叶片却是清新的绿，色如碧玉。
这般金枝玉叶的尊贵，她已经很熟悉了，神国里的古纳图就是如此。然而她一眼就能看出，这株巨木的形态与古纳图完全不同。
古纳图主干笔直，雄壮而威武，这株大树却像高山松，虬劲有力，枝杈盘曲如龙，在星光下铺开的面积比古纳图还要大。
更重要是，宁小闲见到它的第一眼，就有一种亲切已极的感觉，像是睽违了多年的老友重逢；相对的，这株大树亦向她传递过来孜孜喜悦。
这与古纳图带给她的感受完全不同。神树虽然化作她神国的定海神柱，却终是异界的外来生物，非她自有，远不及这侏大树血脉相连、灵犀相通。
也在这一刹那，她就明白了：她就是它，它也即是她。
“你的名字——”宁小闲如有所悟，声音轻细如耳语，却是字字珠玑，“唤作蟠龙。”
这世上大概还无人会给内丹取名。但这家伙不同，它既是生命，就该有自己的名字。
此声方落，蟠龙树千枝万叶簌簌一抖，像是听闻自己的名讳而格外欣喜。
也就在这一瞬过后，她与星力之间再无隔阂，轻而易举就将它化作了绕指柔。
丹田之中，如今有大小星辰数十在上播撒星辉，蟠龙树在下一力承之。
内丹化作了蟠龙，星力才终于向她投诚，再不生半点别扭。
她的丹田，与旁人全然不同。蟠龙树成，宁小闲的神念似乎更比从前灵活，只稍加思索，心中即生出一点明悟：
这才是她的内丹。
“她的”。
在宁小闲踏上仙途之始，长天就以自己的神力为种，替她凝出一颗妖丹，令她有了力量之源，这也是跬步之始。
他自是好心，然而这颗妖丹的本源到底来自于他，隶属于巴蛇神力，并非宁小闲自行悟得。无论是人是妖，想踏上仙途的第一步都是悟透天地灵机，凝出“自己的”妖丹。她没有灵根，长天就代她取了个巧，直接越过这一步。
不过嘛，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妖丹当然好用，甚至陪着她一路过关斩将攀到了真仙境，这大概与两人身上的乙木之力同源有关。然而晋入神境的最后一步，要求的是直指本心、返璞归真。
妖丹非“真”，如何归之？她也因此被死死卡在这一关，无论道心和神国怎样提升，丹田中不属于她的妖丹就是无法承载更多力量。
简单来说，就是她原本的妖丹不适配三界的海量星力，因此空自鼓胀，给她带去许多痛苦，同时也阻住她进阶的脚步。
神王那一箭射中它，反倒打开了全新的天地。
原本神王之道，就是破而后立。
内丹被击碎之后，宁小闲自身的星力以本源代之、补之、融之，终于变作了她自己的东西。在这之后衍生出来的诸般变化，就源于她对天地、对自身的理解。
独一无二，却又无可代替。
最大一块内丹碎片化作种子，生养出了蟠龙树。如果不曾被劈开，它也长不出小芽。虽然神异，然而这就像自然界许多植物的种子不剥去外皮就无法生长一样。
这其中循的，也是天地之理。
丹田里的星宿有规律地释放星力，氤氲中一派祥和仙境。不过宁小闲仍然皱眉：“好似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这里生出疑问，恰逢屋外星力最后一轮爆发，耀眼璀璨过后，天空尤显黯淡。
就好像，东方星宿也出尽了存货，再不留一点余力。
原本三天才能爆发完毕的星力，竟在短短两个时辰内就全部交代了？
而在宁小闲而言，她能感知每一缕星力透体而入、循着经脉送入丹田，令其中气息越发壮大。也就在这时，蟠龙树如聆圣音，忽然开出了满树的小白花！
宁小闲忍不住抚了抚额角。太扯了，这货还能开花？她就没见过谁家的内丹还能开出花来！
也……是，它既然有生命、能生长，也自有其生理进程。
不过花儿存在的时间不长，转眼凋零，树梢换上了累累果实，青色的。
如果宁小闲细看，这就与她平日凭星力凝出来的生命果实一模一样，只是个头更大、颜色更清透，就连世间水头最好的翡翠也远比不上它们。
未几，果实成熟了。
它们甫一脱离枝头，就化作一道道青光向上飞去，融入了星辰之中。
星力，再度回归于星辰之中。
看到这里，宁小闲才忍不住长长吁出一口气。
原来，这才是一个轮回。
星宿以星力普照蟠龙，后者汲取之以壮大自身，复又凝出果实，回馈于星辰。如按神国时间计算，那便是一千叶时间光照，一千叶时间开花，一千叶时间结果，复一千叶时间归天。
这其中一来一往，一出一进，都是星力的循环。
它就在一次又一次循环、一次又一次轮回中，不断增量自身。
从此刻开始，丹田中自成一个闭合循回，永续往复。
自此之后，即便南赡部洲的东方七宿再也不提供星力，她丹田之中的乙木之力亦会生生不息，循序而壮大。
自成天地、自成一格……自成一理。在宁小闲之前，南赡部洲从未有此先例。
她开辟出一条全新的修行之道。
宁小闲收起面上讶色，缓缓阖目，神色渐渐转为宝相庄严。
也就在这一瞬间，青石浦上方突然现出一株巨大的青木幻影，金光闪闪、光华万丈，毫不客气地照亮了整个夜空。
这个幻影比起昔年玄天娘娘渡劫时出现的青木幻象还要巨大，矗立近万丈高空，也不知有多少平民和修仙者、蛮人亲眼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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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更新从11点开始。
完结篇 最终之战（27）
这个幻象持续了盏茶功夫，其间天幕现流光万道，化作各色神鸟在巨木幻影上，一边翩跹起舞，一边婉转歌啼，又有花雨自半空扬扬洒洒而下，无论落到谁身上都是沉疴即愈、百病弗生。
自成一道，天地贺之。
这么大阵仗同样瞒不过隐流的耳目。
相隔千里，留守在巴蛇山脉的鹤长老亦能望见东方天边的幻景和祥光，怔怔出神半晌，才向着东方缓缓拜了下去，心悦诚服：“恭贺娘娘功德圆满、成就神体！”
是的，也就在方才，万千生灵再接天谕：
玄天娘娘，得证道果；南赡部洲，又添一神境！
鹤长老与妖王走得比旁人更近，更是忍不住感慨万千：昔年那个伪装树妖潜入隐流，为了对付他还要用尽手段的宁小闲，如今竟然超越众生成就神位，站到了人间修行的极致。
位极人上，仅仅用了三百年。
这一切，不过是水到渠成。
作为神迹发源地，青石浦整县轰动。这些年来，玄天娘娘过往的诸多神迹被传得绘声绘色，尤其在隐流地盘里更被捧上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撼天神君并列。青木幻象甫一出现，再愚钝的凡人也不作第二猜想，当即奔走相告，人人恭迎娘娘金安。
谁能料到，众人翘首以待的玄天娘娘，眼下正窝在宁远商会客栈后头的上房里，陪着她的只有桌上一盏小小油灯。
晋入神境，也不知这是多少修仙者孜孜以求的修行终点。宁小闲的命运在短短一天内几度转折，先是身中神王一箭，直接从真仙被打作凡人，后又将星力渡给了长天，自己抱残守缺还被阴九幽趁虚而入；哪知最后因祸得福，丹田内自成天地，修为重又一步登天，直接晋入了神境！
这一番大起大落，个中悲喜忧恐只有她自己知道。
不过值此大喜临门，宁小闲却没有闲心给自个儿庆祝，因为她的神国里头还埋着一个不定时炸弹，一旦爆开，她这好不容易挣来的修为境界是不是又要尽付东流？
刚刚晋入神境，宁小闲就将神念沉入识海——此时，阴九幽还在这里大展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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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九幽的面皮原就白晰，现在更是白得有些透明了，像是能望见皮肤底下淡青的血管。立在树枝上的身影看起来竟有两分狼狈：
横亘眼前的云墙，居然还在！
可惜宁小闲方才全心全意去操控丹田里的蟠龙木，否则就会望见阴九幽在这里神通层出不穷，轰击、消溶眼前的云墙，种种匪夷所思，样样都能让她眼花缭乱。
一个魂修能有多少种手段？阴九幽给出了完美的答案，那就是近乎无穷无尽。
然而阴九幽此刻有些喘息，脸色也不好看。他的魂力原本就深厚得远胜其他神境，新近又得了蛮祖毕生心得，修为可说是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已经摸到了神境的天花板，只要击碎之就可以晋升下一境界；可他万万没想到，宁小闲神国中竟有这样一团云海，是他用尽了手段也驱之不散的。
好在，他的努力也并非没有成果。前方虽然云遮雾绕，但毕竟被他挥散了许多，只剩下薄薄一层，远不似先前浓厚，连原本被云雾紧紧包裹的新大陆也越发清晰，阴九幽甚至能望见其中的流瀑和山野，甚至是水潭中跃起来的游鱼。
再加一把力气，或许就能击溃这层柔韧已极的防御？阴九幽从来不喜半途而废，默默吸了一口气，抬起右手。
黑光一闪，掌心即现一把长弓！
弓身朴实无华，没有一点多余装饰，黑漆漆地也不知是什么质料做成。然而谁也不会将它和凡弓混为一谈，只因它甫一出现，就自带浓郁得化不开的杀气，好似连天也能射穿一个窟窿。
见识过它真正威力的人都知道，这绝不是一句戏言。
羿神弓！
阴九幽拿在手里的，赫然竟是神王的羿神弓。
这可不是银样蜡枪头，阴九幽能在神国当中具现出来的武器，都遵循“名副其实”的特性。也就是说，他拿出来的既是羿神弓，也就一定拥有与羿神弓相当的威力！
就连他身边茂密的枝叶都在无风自动，飞快远离了他。古纳图对力量极其敏%~感，这会儿可不想去捋他虎须。
阴九幽左手幻出黑色长箭，而后搭箭跨步满引弓，那姿势居然与神王如出一辙！
原本好生飘逸灵动的一个人，顿时锋芒毕露、光华熠熠。
任谁看上一眼，都明白他拟的已不仅是形了。
阴九幽在皇甫铭的神国中与蛮祖战斗，对羿神弓的威力有直观体验——当时蛮祖弯弓射箭的对象就是他呵，他吃的亏可不算小，将养两年才勉强恢复过来。
他如今所做的，正是将羿神弓的神威当作至强一击。
一箭射出，直入云海。
此时云雾已经很薄，乌箭甫入其中即化作长蛇状的怪物，来回游走。它似龙也似蛇，但眼睛极小、耳后有鳃片，胸前生着双鳍，一张大嘴张开能挡住半边天光，比起巴蛇也不遑多让。
此物在云海中行走就如鱼儿入水，轻灵矫跃，没有半点不自在，又一路张着嘴，见云吞云，见雾吸雾。
这东西唤作鲧鳗，既非南赡部洲特产也非天外世界生物，而是阴九幽游历虚空时遇上的一种怪物，双足不沾水陆，只在云海中生存，朝夕都以云雾为食，哪怕是雷云比九重天劫还要强大，它也能当作零嘴吃掉，乃是极其强悍的生物。
要具现出这样的家伙绝非易事，阴九幽射箭在前、化鳗在后，也是腾挪诸般变化、穷尽一身神力，俊面隐隐都变得有些透明。
自然么，效果也是立竿见影。
鲧鳗大嘴几下张合，就将稀薄的云雾给吞吸了个干干净净。打了几个饱嗝，它的身形也渐渐晕开，不复再见。
挡在阴九幽面前的屏障，至此烟消云散！
阴九幽一声长笑。
他和自己想要探究的真相之间，至此再也没有了阻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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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哒，今天有加更，所有对水云保持着信心的小伙伴都应该得到奖励。第二更1点送上。
完结篇 最终之战（28）
可是笑声未落，神国中忽然有一道明光自天顶落下，辉映整个神国的土地，穿透山川、河流、建筑、土地，乃至亿万枝叶。
这道光，纯粹、明媚、堂堂正正。
彼时云墙刚好散去，于是明光顺势透过去，照亮了神国的每个角落，不留一寸阴影。
这也包括了原本笼罩在云雾中的六块大陆。
山更绿、水更清，原本烟雨朦胧的水墨画，一眨眼变作了明媚阳光下的写生，每一笔都被勾勒得无比清晰。
这个虚幻却完整的世界因此变得生动，山野间万兽齐鸣，天空中鸟雀欢舞，就连勤勤恳恳劳作的信徒们也停下手中事务，静静拜伏在地。
比以往更加虔诚、更加凝实的念力从他们身上逸出，化作金丝飞向中央古树。古纳图在明光中抖了抖庞大的身躯，格外惬意地舒展枝叶。
它只要微微一晃，整个神国就迎来地动山摇。
虽说这个国度的边界不好以现实的距离来界定，不过很明显地，古纳图正在长个儿，更粗、更壮，更高大。它每生长一寸，天就高一寸，地也跟着宽一寸。
这过程持续了数千叶时间。直到轰隆隆声停止，古纳图体量已变为原来的三倍不止，华盖与天相接，根须扎入识海，真真称得上“顶天立地”这四个字。
浩大、威严，人间一切生物在它面前，都渺如沧海一粟。
其枝繁叶茂，蓊郁参天，自不必多言。那七块树冠构成的大陆，面积均扩大了两倍有余，其位置由下而上依次分布，彼此分隔得更加鲜明。
一切，都不同了。
明光自天而降时，阴九幽就讶然抬头，眼里写着不敢置信：“神境？！”
他也经历从真仙晋入神境的过程，只一眼就明白刚刚生了何事。算起来，这还是他头一次在别人神国里目睹升神的全过程。
外面发生了何事，怎地他进来这么一会儿功夫，宁小闲即从一介凡女成就了神人之境？
这真是全南赡部洲最荒谬的笑话，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莫不是外头其实过去了千百年之久？毕竟这里是神国，时间流速与外界截然不同，也不遵守现世的规律。况且每个人的识海都很独特，他虽是魂修，却不可能洞察一切变故。
“不好！”他想也不想，身形重新化作一缕轻烟，飞快往前逸去。
宁小闲晋入神境，威能必定大增，在神国主场中将有一战之力。
可是好不容易打散了云墙，前方一片坦途，他都努力至此了，绝不能功亏一篑。
此时七块大陆都在极速生长，但它们之间再没有半点阻隔。托举新大陆的树冠更浓密、叶片的颜色也更鲜绿。
从未听说谁的神国里还能存在另一个独立生命。
是的，以他对神国的了解，阴九幽第一眼就能断定这棵树是外来物种，绝非宁小闲的神国自行生成的。可它在这里生长良好，宁小闲甚至对它寄予了绝对信任，连它所需的神力都是慷慨灌注。
这棵树，实在太诡异了。它甚至远远超过了长天识海里定海巨柱的体量，要知道巴蛇那会儿已经是神境大圆满了，只差一步就登上真神境。
难道……阴九幽沉下脸，心底浮起一个怪诞的猜想。
那是连魂修都觉得荒唐的念头。
此时他施展神通，身化云雾，追赶着古纳图伸展的叶冠而去，眨眼功夫就覆盖了四海八方。
神国扩大一寸，它也跟着扩展一寸，务必要全面笼罩。黑烟浓密，又似无穷无尽，不消几个呼吸的功夫，整个神国都是昏天暗地，仿佛末日。
每一片树叶都被黑雾盖住，而后透出淡淡的青光。
无数叶片，就有无数画面闪现。
他这般窃取记忆也不是头一遭儿了，可是古纳图的反应却与先前截然不同。
它猛地颤抖一下，就像人打了个摆子，但区别在于：它太庞大了。
就连起伏延绵的山脉、巍峨入云的险峰都生长在它的树冠大陆上，古纳图的身形之巨，绝不可能存在于现世。
这样的庞然大物打个摆子，神国立刻刮起猛烈的大风，每一下都如刮骨利刃。神国信民不受影响，但萦绕神树枝叶的黑雾却瞬间被吹得七零八落。
大风呼啸，明明是穿过了千枝万叶的响动，听起来却像古纳图不满的咆哮。
阴九幽能敏锐地察觉到，这棵大树很不爽，对于他这么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掸不掉的跳蚤。
显而易见，宁小闲那个奸诈的女人将大树定为神国的顶梁柱，他要想夺取神国的唯一办法就是战胜古纳图。若说先前他还有些把握的话，迷障破除后古纳图的种种异象，却让他明白这柿子可不好捏，贸然凑前恐怕要崩了牙口。
好在浓雾只从枝叶上扫过，一触即收。受阴九幽神力护航，虽然罡风猛烈，但它扩得快，收拢得也不慢，转眼就缩成一团，重新化成了阴九幽本人。
这一手收放自如的本事，上回宁小闲潜入长天的神国时可没见识过，否则阴九幽转眼就能抓她出来，哪里还有她东躲西藏的空间？
显然这妖人的本事，与当年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神国剧变，古纳图飞快生长，站在它身上不啻于经历十级地震。如今阴九幽所站立之处，在第三与第四块大陆交界。他目光炯炯盯向一处刚要伸手，眼前古纳图的一根细小树枝忽然变形，鞭子般向他面门横扫而来。
所谓“细小”自然是相对古纳图的身形而言。阴九幽身形微晃，躲过这一击，却见树枝迅速凹出一个人型，有腰有腿，眉眼也越见分明，金色的树皮兑变为雪白肌肤、青色衣裙。
“它”脱离树干，不偏不倚挡住了阴九幽的去路。后者皱起好看的长眉，掩饰自己的惊讶：“宁小闲？”
神树具现出来的女子，可不就是宁小闲？
他眼光独到，当即看出这不过是个分身——在她自己的神国里，宁小闲作为造物主存在，本体不显，想要行走“人间”就只能幻出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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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篇 最终之战（29）
要知道神国是神境对大千世界法则感悟的映射，虽然看起来光怪陆离，但里外两个世界其实有诸多相似之处。南赡部洲的天道也从来无形无体，想要行走人间就得分出一个化身月娥，否则有血有肉的生灵根本无法与它交流。
宁小闲在神国里延用的，也是这个bug。
从此就能看出，这女子果然拿回了自己的修为，并且魂法造诣着实不低。
“可真不好意思！”宁小闲嘴角微微一勾，“适才忙着晋级，怠慢了贵客，容我好生招待！”信手拍了拍身边的树干，古纳图即安静下来，不再发怒。
紧接着，她指缝间漏出一抹寒光。
虽然晋级成功，但她心底明白，自己魂力相比阴九幽还有差距。不过她甫一回到神国就发现原先隔住七大陆的云墙恰好被打散，阴九幽的模样看起来又有些狼狈，心头惊喜的同时也懔然警惕。
惊的是，这堵云墙她自个儿是反复尝试多次了，无论怎样花招尽出，它就是雷打不动矗在那里，别说驱尽，就是挥散一丝一毫都办不到。枉她作为神国造物主，却拿这东西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也请教过长天，可惜连丈夫都不清楚这是神马玩意儿、为什么会横亘在几块大陆之间，自然更拿不出解决的办法。当然那会儿大战将至，夫妻俩忙着赶去刺浪湾，长天也无暇去替她仔细分析。
万万没想到，阴九幽居然能将之驱散！她和这大魔头之间的魂力差距，真是高下立判。
这算不算是帮她一个大忙？尽管她也明白，阴九幽本没有这样好心，其目标大概是云墙后边儿的豁免印记。
喜的么，自然就是这妖人看起来和云墙拼了个两败俱伤，也就变相缩小了和她的差距。更何况她回来得及时，阴九幽还未得手。
也就是说，阴九幽这时还不能对她动粗。
“你这口气倒是与朱雀一般无二。”阴九幽懒洋洋道，“可惜，她下场不怎么好。”
宁小闲目光微凝。先前她就知道这家伙杀了大引上人，难道……
他对她脸上惊讶和微微恐惧的神情很满意，于是免费奉送她一条好消息：“方才我又杀了朱雀。几万年不见，这家伙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朱雀也殒落了！
宁小闲瞳孔微微一缩。朱雀的本事她自是知晓，这两年间摩诘天和沙度烈做大，对东南部联手施加的压力也越来越强，奉天府等仙宗兀自屹立不倒，和朱雀、大引上人的鼎力支持脱不了干系。何况她本人和朱雀也屡有交道，知道这活了数万年的上古神兽战力强横，也将是此次攻打神山的主力。
不想，她竟然殒在阴九幽手里！
阴九幽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宁小闲这里方显讶色，他已经一个错步滑近，伸掌要将她推开。阴九幽原有上万种办法可以对付她，偏生豁免印记仍然生效，他还伤她不得，这架打起来要憋屈死了。
现今他要么赶紧脱出宁小闲神国，要么就赶紧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宁小闲战斗经验何等丰富，避也不避，手掌微抬，即有一点乌光疾射而出，直取他眉心位置。
她一出手，就是噬魂箭。
这东西专取人神魂，在此之前的战绩是百发百中，从无错漏。它原是都伏末为对付阴九幽而创造，对魂修的杀伤力大得惊人。
不过阴九幽曾在白玉京中过它的暗算，同样的错误怎会犯上两次？
噬魂箭还是击中了目标，不过在穿颅而过的同时，一缕黑烟从阴九幽身体当中撤出，飞快扑向宁小闲身后！
“啵”一声轻响，被噬魂箭击中的“阴九幽”化作一缕黑烟，眨眼间消散无形。
这赫然只是他的一个分身罢了。阴九幽放出这么一抷烟雾迷惑噬魂箭，真身却已经向外遁走。
他速度快极，宁小闲却对着虚空掴出一巴掌。
这一掌打在空气里，轻飘飘地不受力。但与此同时，古纳图距离阴九幽最近的三根树枝散发着濛濛青光，拦腰向他砸来，那角度就与宁小闲甩出的巴掌如出一辙，同样又快又狠。
在神国里，她就是古纳图、古纳图就是她，阴九幽站在古纳图的身躯上应战，哪里躲得开她的攻击？
他没有躲，硬生生接下了头两记攻击。
古纳图的力道沉重得惊人，以阴九幽之能，都忍不住退出去三大步：先前对付云墙，他到底亏耗太大了。
第三根树枝抽到他脑后时，忽然变作了宁小闲。她手里抓着噬魂箭，毫不犹豫地照他玉枕穴刺去。
哪怕是魂修，这地方中箭也是致命伤。
阴九幽奋力往侧边一躲，避开要害，反手抓着她右掌，用力一捏。
他五指修长、根根如玉，哪知这一抓之力却好比钢铡，直接要将她右腕拧下！
眼前这宁小闲，原本就只是她化出来阻止阴九幽的一个分身，力量远远比不上本体。只因为阴九幽受豁免印记影响，伤不得宁小闲神魂，她才化出分身来对付他。
谁曾想阴九幽忽又不管不顾、痛下杀手。莫不是急红了眼？
然而就她所知，阴九幽从来不犯这种错误。
古纳图身上果然又有紫光闪动，蔓延至“宁小闲”身上。因此阴九幽施出来的力道，又被印记加回己身——她这里还毫发无伤，阴九幽就放开她疾退数丈，右腕以一个很奇特的角度扭曲。
他自个儿的手腕，断了。
豁免印记保护她的神魂免受来自阴九幽的伤害，一旦强加就会反施己身。昔年端木彦遭受反噬下场凄凉，而阴九幽本体修为浑厚，用力又谨慎，因此受到的反噬较小。
然而这副场景只持续了短短两息，他被折断的右腕就化作黑烟，蠕蠕而动。
未几，又重新凝合出手腕，依旧行动自如，只是阴九幽的整体魂力又削减了两分。
原本神魂就是虚无飘渺之物，他将伤害转移分摊去了全身，右腕看起来倒是无碍。
不过此时此刻，无论是他还是宁小闲的注意力，都被引去了另外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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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篇 最终之战（30）
也就在他对宁小闲出手时，三十丈外的树干上忽有紫光灿烂，倒比别处都还明亮几倍。
而后，一个碗口大的印记缓缓浮上树皮。
宁小闲冰雪剔透，亮光乍起时就明白他的用意，暗呼一声“不好”！待要指挥古纳图回护己身，却已来不及了。
一只巴掌大的啄木鸟不知何时潜到附近，印记甫一亮起，它冲上去就是一顿疯狂的啄凿！
“笃笃笃”，又迅快、又密集。
直到古纳图伸展枝叶，将它一把拨开。可是十分之一秒不到的功夫，它至少就啄了上千下，连大树都被它啄得震颤不已！
小身板，大能量。谁也看不出它竟有这样本事——宁小闲也不能，直至现在，这鸟儿在她神念中仍是一头神国里最常见的生物，身上没有附著一丁点魂修的力量。
否则，古纳图必有所觉。
显然，无论是她还是古纳图，在这里依旧算不上全知全能。阴九幽同样有蒙蔽天机的手段，悄悄侵蚀了神国本土的生物却不被她察觉。
姜还是老的辣。
印记原本铭刻于识海当中，神国初具雏形时，它作为最重要的记忆之一被古纳图吸收，转移到了树干上。云墙破开之后，阴九幽循着豁免印记的气息一路追踪，终于找到这里，将范围缩小到百丈之内。
可是印记平时都隐在树下，惟被激发时才会浮现于树皮，因此他不惜自损以确定其准确位置。
这会儿，阴九幽才绽开一个恶狠狠的笑容：“你失算了！”
无论在哪，他都决不允许自己陷入被动挨打不还手的境地。
这枚豁免印记既是数万年前种下的，那时的他就一定还未强大到可以与如今的阴九幽相抗衡，所凭借的无非是一股执念罢了。被阴九幽倾注了大量魂力的啄木鸟这般疯狂凿击，它在瞬间就四分五裂。
它攻击的，是印记而非大树。印记是阴九幽给出来的，当然算不得宁小闲或者古纳图的一部分。
这一点，他算得再清楚不过。
“不好！”这会儿赶过去护住也是无用了，宁小闲当机立断，干脆弃它于不顾，狠狠用力一握。印记一碎，她就要直面阴九幽的进攻。
谁会愿意与魂修公平、公正、公开地打一架了？既然接下来的恶战在所难免，她就要尽快抢占先机。
受她神念控制，手里的噬魂箭蜕变为华光闪烁的缚龙索，“锵”一声绕向阴九幽的脖子。
两人原本离得就近，缚龙索甫一现身，几乎就横过了阴九幽下颌。后者一声冷笑，正待挣脱开去，余光却从树干上一扫而过。
奇怪的是，虽然他已经使计击碎豁免印记，树上的光华却依旧不减，只不过紫光不再弥漫古纳图全身，相应地也不再关照宁小闲了。
他很确定，那枚莫名其妙种进来的豁免印记已经被他完全打碎，再也发挥不出效力。这点从他一脚踢断身边袭来的树枝就能证明。
那么，树上的紫光又是怎么回事？
他一眼望见，豁免印记的碎片簌簌剥落，反倒露出了底下刻绘的两个字来。
这两个字是蛮语写就，不生僻也不奇特，蛮族的五岁孩童就能看懂，只是先前被豁免印记遮盖得严严实实，连阴九幽都瞅不出半点端倪。
鬼使神差地，他信口读了出来：
“未末？”
虽然只是默诵而未出声，这俩字到底在他心头滚过一遍了。
而后，他脑海中“嗡”地一下，仿佛有春雷炸响！
阴九幽手上的动作顿时慢了。宁小闲全副心神都放在他身上，立刻觉出这绝世强敌突然双目发直、满面震惊。
虽不知他使什么幺蛾子，然而这一瞬战机于她有利，她就万万不会放过。于是缚龙索灵蛇一般缠上，一侧尖端高高扬起，眼看就要扎进他的斜方肌——从这里可以刺向心脉。索身扭曲起来，打算在他脖子绕足两圈。
她在神国中具现出来的法器，都具有和现实同等的威力。更重要的是，缚龙索在九天雷狱饱受淬炼，又和噬魂箭融为一体，本身就带上了锁拿神魂的本事，有勒令对手固形之作用。昔年巴蛇被它拿住都脱不了身，今日它同样是阴九幽的劲敌。
箭上附著的雷霆之力第一时间传递过去，要在魂力凝聚成的身体中大肆破坏。
阴九幽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却实在强大，面上愕然之色依旧未褪，左手已经抬起，狠狠抓住缚龙索刃尖后端，那姿势就与抓住毒蛇七寸没什么两样。右掌红光一闪，已然握住一柄长剑，直接斩在缠绕上来的索身。
剑身明若一泓秋水，可是甫一现身，宁小闲就觉自己如入洪炉，周身热浪逼人。
那是连精钢都可以熔化的温度。
这柄长剑的形制和特性，她实是再熟悉不过了：南明离火剑！
昔年长天用来斩断缚龙索、脱出神魔狱的利器就是南明离火剑，这两件神器一直都是死对头、老冤家。如今宁小闲以缚龙索来拿他，能堪堪挡下它的也只有这柄神剑了。
同时他口中轻轻喝了一声：“礼尚往来，去！”
兀自在周围飘荡的黑雾如闻圣谕，集中起来只一翻滚，就化作一条大蛇，直扑宁小闲。
鳞色乌黑，头上长角。宁小闲忍不住呸了一声，这厮居然化出巴蛇来对付她，是觉得她下不了手？
巨蛇还未扑到身前，古纳图一截冒着青光的软枝如同鞭子般斜抽过去，将它甩出百余丈远。甚至都不须宁小闲再动手，大蛇就重化烟雾，飘渺散开。
只要站在古纳图上，她就几乎立于不败之地。宁小闲轻轻皱眉：阴九幽这一次出击软绵绵地，浑不似从前狠辣，要知道现在豁免印记已经被他亲手打碎，他可没了不能动手的限制。
那厢叮叮几声脆响，阴九幽剑尖在缚龙索连击几下，暂时将它逼退，自己也后退两步，高声道：“不打了，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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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到这里了，明日继续爆更，依旧从11点开始。
完结篇 最终之战（31）
宁小闲头一回见他施剑，未料到他的剑法也这般高明，连缚龙索都未竟功，心里方自一懔，就听到他的议和，不由得一挑眉：“你想打就打，想停就停？”
阴九幽微微一笑：“难不成你想和我拼个鱼死网破？”
和这个魂修的鼻祖两败俱伤？哪怕这里是她的主场，宁小闲也是万万不愿的，不过她面对这个绝世凶人当然心存疑虑。阴九幽慢慢敛了笑容：“这一次，我不杀你，也不夺你神国！”南明离火剑消失，他摊开掌，果然是两手空空。
宁小闲谨慎地盯住他，一边转过神念去观望树干上那两个字。
这家伙前后态度相差太大，不消说是这一变故所致。
“未末？”印记碎了，底下居然有字？这印记陪她数百年，连长天都细究了十好几回，两人却都未发现其中还别有玄机。
这两字分开来，每个她都认得，合在一块儿，却教她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意思？
字符的含义，不外乎传递讯号。将印记种在她识海中的人，既然写下这两个字，为什么又要着重掩盖？
她也没忽略阴九幽的神情。这妖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方才的神情却像刚刚遭雷劈过，连一向细长的凤目都瞪得滚圆。
说他双目发直，可他眼中又有流光溢彩，明亮不可方物，仿佛在这一瞬间就转过了万千思绪。
这两字对他的触动到底有多大，竟能令他在生死决战中都触犯了当场走神的大忌！
阴九幽目光轻飘飘移到那两个字上头，瞪视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
这四个字一说出来，他面上就有恍若隔世的神情，说不出是感慨，是惊奇，是洞察，是自嘲，还是落寞。
他居然呵呵一笑，又重复一遍：“原来如此。”
声音低沉，像是自言自语，说给自个儿听的。
宁小闲不理他这般情态，冷冷道：“你要作甚？”两个字？
她心里有一点模糊猜想，却不敢确认。
天底下，敢有这样凑巧？
“我原想让神王回溯时光，送我回四万五千年前，亲眼见证遗失的历史。只有将消失的记忆补全，我才能道心圆满、冲击真神境。”出科她意料，阴九幽忽然开了口，侃侃而谈，“不过现在看来，不需要了。”
“不需要？”他的口气太温和了，又带着一点酸楚，哪里像方才还在和她生死搏杀之人？宁小闲眨了眨眼，任她思维再怎样跳脱，一时也适应不了这样的神转折。
他的戾气不再。
阴九幽抬手指了指树干上的字迹：“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惟有特定字符可以开启记忆的封印？”
“记得。呃——”虽然印证了猜想，可宁小闲还是满心难以置信，“是这俩字？”
“是。”阴九幽已经平静下来，又恢复了悦耳而有磁性的声线。
“……”她脑海里顿时乱作一锅粥，有千万个疑团沸腾而起，最后只总结为一句话，“信你就有鬼了。”
这家伙智计无双、擅用人心，说出来的话十句话有一句能当真就不错了，何况是这等大事？
她神国里藏有开启阴九幽记忆封印的钥匙？最大胆的小说家都不敢这样写罢？
十有八%~九，这货是指鹿为马，要借机夺她神国才对。阴九幽一辈子施行过多少阴谋诡计？他自个儿都数不清了吧。
“哦？”阴九幽笑了笑，“你不想知道长天和女奴的过往了？我现在可记得清楚明白。”
“……不想。”这是心魔，她要一力抵抗之，不可着了阴九幽的道儿！
他薄唇扬起：“随你。”居然就当真不再提起，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不尽的意味深长，说不尽的况味萧索。
宁小闲慢慢后退至树干边上，伸手去抚印记下露出来的两个字。
这笔迹倒和阴九幽如出一辙，俊秀又带两分单薄，就是少了神境的霸道。
嗯，如果说这是许多年前镌下的，似乎也说得通呢。横竖神国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迥异，她鬼使神差地多问了一句：“你还想起什么了？”
她到底是在意的。
阴九幽耸了耸肩：“全部。”他现在道心通明得很，因此心情也很不错。
“谁将它绘在这里的？”这谜团困扰她很久很久了，哪怕宁小闲明白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将这妖人弄死，她还是忍不住想要个真相。
“我。”阴九幽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严格来说，不是我，而是我的分身。”
“我不记得你的分身接近过我。”除了端木彦闯入她识海那一回。唔，那时豁免印记就已经呆在她识海里了。她没好气道，“我和你们失去的那段记忆，根本没有交集。”她知道这是阴九幽执意闯入她神国的初衷，但数万年前的纠葛，她不可能搅和其中。
君生我未生，她来得还是有些儿晚了，不能参与长天生命前数万年的精彩，未免有些遗憾。
“你确定？”阴九幽嘴角忽然弯起，嗯了一声：“呵，你初临南赡部洲，就见过他了。”
她被月娥带来南赡部洲整整一年，才遇见神魔狱、遇见长天。可他说，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就已经见过他的分身？
那时候她在浅水村，接触的人何等有限，只有宋嫂一家，以及……
“赤霄派？”她喃喃出声，不敢置信。
浅水村人，包括宋嫂家人在内都是如假包换的凡人，阴九幽分身藏匿其中的可能性很小。她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奇异：“你不要告诉我，是胡老七！”
当年她若不拿板砖砸破二混子胡老七的头，也就拣不到神魔狱。争斗中，两人是有身体接触的。该不会那时，她就被种下了豁免印记？
“那是什么东西？”阴九幽也有两分茫然，转眼想起方才从古纳图树叶中读取的记忆，不由得轻哼一声，“我的分身，怎会那般下作！”
那剩下的选择就只有赤霄派了。会是谁呢？
宁小闲目光慢慢凝住了，良久才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膳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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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更，1点放出。
完结篇 最终之战（32）
在如今的她看来，赤霄派只是个偏门道宗。可它在凡人心目中也曾是高不可攀的，又怎会对一个小小孤女和颜悦色？然而那时候，赤霄派里的确有个人时常照拂于她，每次见着她都是笑眯眯的模样，甚至帮她摆平了许多麻烦，不顾门规责罚帮她拿到了云香米的种子……
这个人，就是膳长老。
或许人与人之间讲究一个缘份，看顺眼了，就是什么都好说。可是她历尽世间沧桑再回头去看，一个宗派长老再心善，又怎会无缘无故青睐小小孤女？
若说另有目的，那才更容易解释。
远在神魔狱出现之前，她在赤霄派的后厨工作，和膳长老就有过多次接触了，被种下豁免印记就不足为奇。那时候她只是一介凡人，怎知他对她动的手脚？
话说回来，赤霄派很小也很不起眼，连在中土立足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偏安东南一隅。如果膳长老真是阴九幽的分身，他在那里作甚？
一个答案清淅无比地浮现出来：
就为了等着她？
这答案太可笑了。阴九幽的分身怎么知道她何时会被月娥带来南赡部洲，怎么知道她会落在浅水村？他怎么能在最恰当的时机、用最恰当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却不引起她的警惕和恐慌？
除非，那都是刻意安排好的。
宁小闲弯了弯嘴角，笑意却到不了眼中。她统领隐流东进讨伐仙宗时，大虎就曾告诉她：膳长老很早就坐化了。
这位慈祥的老人去世的时间，就在她离开浅水村不久！
怎会这么巧？
如果他是阴九幽分身，那么这一切也说得通。膳长老本就是特地留在赤霄派等着她的，宁小闲离开后，他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她舔了舔嘴唇，声音枯涩：“膳长老就是第一个逃走的分身？”兜兜转转，她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是。”阴九幽和声道，“当年……我给他指派了任务，让他离世遁居。等我抹去这段记忆后，我就连他、连这段指令也一并忘记了，因此总以为他是自行逃走的。”
“不对。他后来躲入轮回，摆脱了分身的身份！”她脑筋转得飞快，立刻想起来其中最不对劲的地方，“这也得自你当初的授意？”
她这问题问得极有技巧。后土立轮回，已经是三万年前的事了，距离阴九幽封印记忆又过去了一万多年。除非这厮能预见未来，否则如何能提早万余年指使膳长老躲入轮回？
就连龙龟的爻卦预知之法，也不可能这样精准！
阴九幽也明白其中关键，低低笑了，夸一声：“聪明。”
宁小闲只觉自己脑筋快被海量的讯息刷爆了。这家伙在供认什么？
他让一个分身藏起好几万年，甚至躲入了轮回，才等来她降临南赡部洲。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她会来、会在何时来、以何种方式来！
对了，膳长老只是区区一个分身，怎么知道躲入轮回可以消除前世身份、怎么能在转世之后重又找回自己的使命、再度获得魂修之法？
除非阴九幽早就给他指明了道路，让他按步就班做下去。
这么神异的感知、判断未来的本事，哪怕阴九幽是个神境也不能有。何况那时的他还很青涩、还远远谈不上修炼有成！
他是怎么预见后世之事？
宁小闲咬着牙，恨恨道：“又是天道？”
这又是一个死结，就如膳长老如何知晓她会出现在浅水村一般。
那段时间内，她只是个不起眼的凡人小姑娘，惟一掌握她行踪的人，只有、只有——
天道！
她就是被月娥送来的，除了天道，谁能对她的一切了若指掌？
“我早就说过了。”阴九幽似是看透她的想法，悠悠道，“世事如棋，我们不过是盘上的棋子。”
“你为何要这么做？”指派一个分身穿越轮回去等她，反手就抹掉了自己的记忆，这也是个狠人，若非有强烈动机就是病得不轻。
阴九幽想必不会是后者。
“只不过是为眼下局面做的准备。”
“四万五千年前，你就预知今日一切？”宁小闲噗哧一声，“这样说来，你可比神王还厉害，何必依附于他？”她和阴九幽打过三百年交道，晓得他这般回答就是推托。阴九幽和长天虽是对头，许多方面却惊人地相似，倒应了那句老话：相爱相杀。
阴九幽不理会她浓浓的讥讽：“我原先帮着神王，也不过只想解开这段封印，以澄明道心冲击真神境而已。现今目的达到，他也就没用了。”
“奈何我不得，你就又想回我们这里站排？”宁小闲似笑非笑，“抱歉。墙头草，扶不起。”如果阴九幽所言是真，他封印记忆之前给天道办事，今回又给神王出力，岂非是标准的墙头草、两边倒？这样的盟友她哪里敢要？
更何况这人奸猾似鬼，她若轻信之，下场恐怕不妙。
“你就不替长天、替南赡部洲担忧？”阴九幽头也不回，却像能猜透她心事，“凡有大能搏杀之处，九灵必至。你以为天道交给她什么差事？”
是了，还有个态度含混不清、暗地里大小动作不断的天道。这一场大仗打得真不让人省心。
宁小闲想了想：“天道想作什么？”
阴九幽望着树上印记，不答反问：“你现在信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宁小闲一听即明。阴九幽潜入她的神国之前是投靠神王那一方的，现在她问他天道的意图，就代表她相信了阴九幽关于印记、女奴的种种说辞。
这个表态，很重要。
“姑妄听之。”
阴九幽却不是那么好唬弄的，闻言漫不经心道：“那我就姑妄言之。”
这厮落在她手里，现在准备谈条件了。这却是她的专长，宁小闲也不着恼：“我要听大实话，清楚明白不打马虎眼。否则，就将你喂给古纳图当肥料。”换在今日之前，甚至是一刻钟前她也说不出这种大话。不过么，现在她的神国已经天翻地覆，她的信心也渐渐高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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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才开年就不顺，三天里面走掉了两位亲人。水云心里难受，也比较忙，稍有点恍惚，所以这几天的更新没有时间仔细检查。如果有错漏，请大家在本章说指正。
完结篇 最终之战（33）
“这棵树还没有那么好的胃口。”身为魂修鼻祖，他的魂力谁人敢用？
“不妨试试？”宁小闲却有信心。那般庞大的乙木之力，古纳图都能驾驭，一个神境的魂力又怎能和三界星力相媲美？
阴九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长天去取鸿蒙元气，打算晋升真神了罢？”
话音未落，周围茂密的枝叶“刷”地一下剧震，宁小闲厉声道：“你怎么知道！神王可知？”她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
阴九幽目光微动：“非但如此，我还知道他此刻正在异界的天道试验场淬炼己身，和异界天道交易的筹码，就是从你这里取走的星力。”
宁小闲连声音都微微发抖：“你透露给神王了？！”
她鲜少这样失态，然而长天是她的、也是整个南赡部洲最后的希望，晋升神境的过程绝不能受到打扰。缚龙索体会主人暴躁的心情，在她手中不安份地扭动身形。要不要尽快和这家伙决出个高下，而后赶去天外世界援助长天呢？
“我刚刚才记起来，哪有机会说给神王听？”阴九幽耸了耸肩，“——现在，你信了么？”
长天夫妇和异界天道的交易，以及长天从她这里汲取星力、换取鸿蒙元气这几件事都办得格外隐秘，除了他夫妇二人以外不应有第三个知情人，连两界的天道都是一知半解。
偏偏阴九幽能够这样言之凿凿，字字都说到点子上。
他倚仗的，绝不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的运气。以宁小闲之聪颖，一时也拿捏不准眼下的局势了，眼珠子转了好几圈才道：“你既这样神通广大，那对南赡部洲的未来也早有预见了？我想知道，我和长天是个什么下场，南赡部洲的仙宗和凡人又是什么下场？”
阴九幽还未开口，她就先给他上了个眼药：“别拿天机不可泄露来唬弄我。”她拿天道、月娥没办法，对付现在的阴九幽还是有些手段的。
阴九幽摇了摇头：“未来之事还未出现就有变数、就作不得准。我贸然说来，就坏了前景。即便你要千刀万剐，我也说不得一字。”不待宁小闲嘲笑，和声道，“你看我告诉你的哪一件事，不是已经发生过的？”
宁小闲冷冷道：“要么乖乖出去，要么留下来做花肥。”心念电转，飞快盘算。对旁人，她还能抽取记忆看个究竟，可这一手本事源自阴九幽，她敢这么干只不过班门弄斧，不会生效。
阴九幽却道：“九灵要办的事很危险，不仅是对她而言。一旦事成，无论是你、是长天又或者南赡部洲，都有大麻烦。你同我去，我有办法拦住她。”
宁小闲眯了眯眼：“那我换个提法，不问她接下来打算如何行事。你只要告诉我，她拿着神王的‘寸光阴’都干了什么勾当便好！”未来不能问，那她问过去发生的既定事实，这总可以罢？
“还记得蛮族入侵南赡部洲之后，神境之间发生的历次大战？”
宁小闲点了点头。
“那些战斗当中震荡散发出来的力量，泰半都被‘寸光阴’收走了，这就是天道要九灵做的事。”阴九幽耐心道，“‘寸光阴’是镇界重器，胃口惊人。除去蛮祖早年储进的能量不算，这回南赡部洲十来个神境残杀到剩下现在这几个，它却还远远没有吃饱。”
“远未吃饱？”“寸光阴”的名头和本事，她在返回巴蛇山脉以后就做了详细调查，知道阴九幽说得不错。历次神境大战，威能都是石破天惊，有几次甚至可以直接撕裂虚空，在南赡部洲打出天隙来。之所以未现其景，就是因为柳青璃以“寸光阴”将挥散出来的能量都吸掉了，没有让它直接作用在南赡部洲，否则这片天地也承受不住。
然而宁小闲打心底觉得，柳青璃和天道的目的不会这样单纯。“寸光阴”到现在都吃不饱，那得有多强大的力量才能将它填满？
恐怕从上古到现在，曾经出现在南赡部洲的强者都达不到这个要求罢？
也不知怎地，宁小闲想起广德在神山的山海阁中对她说过的话，忽然不寒而栗：所谓天衡，不过是强者互相残杀，力量均被削弱。
她皱眉好半天才道：“莫不是只有真神之力，才能喂饱它？”
真神与神境的差距又是天人之别，想给“寸光阴”充满能量，怕不只有动用真神？最好——
最好还是两个真神！
她已经知道，天道为了制衡神王，不得不帮助长天也提升至真神境界。可是如果天道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不情愿呢？
长天晋入真神，不仅可以替它牵制神王、击退蛮族，又能顺利将“寸光阴”给充至满能。那么，天道想用“寸光阴”做什么？
她当然也下意识问出这个问题，阴九幽却凝声道：“你便是猜也能猜出这个答案了。”
是了，这也属于“未来”之事，他即便知道也不能回答。可是他不说，这答案却也昭然若揭了。
宁小闲一下握紧了拳头。还有为什么？首先它要对付的就是蛮族。再考虑到天道对修仙者也是遮遮掩掩各种不痛快，恐怕它将大伙儿也都算计在内。便是世间只有一个真神存在，蛮祖也险些闹得地覆天翻。何况不远的将来很可能出现两个真神并举的情形，这对天道来说就是空前巨大的威胁，以它周全缜密的特点，又怎么可能不作防范？
如果能一举消除蛮祸，又打压了两大真神，这才叫一石二鸟。世间重回公序良俗，再也无人能够撼动天道，这才是数万年来“天道守衡”的精义！
“天道不容于我，也就不容于长天。”阴九幽冷笑一声，“我在上古之战为它效力，不惜背弃自己的种族。你看它是如何奖励我的？你们所为，不过是重走我的老路罢了。”
宁小闲凝视他半晌，才轻轻道：“你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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