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篇 最终之战(4)
神境有排山倒海之力,看上去威能无限,然而始终要受一点限制:
虽然力量很可能达到了生命的极致上限,但神境终究是作为个体而存在的,技止于此。
可是真神却不同。
他在百尺竿头又进一步,突破了这个瓶颈,从此可操纵天地之力为己用。到了这一步,他已经不再被禁锢了万千生灵的肉%~身所限制,而可以真真正正地触摸规则、理解规则,甚至可以在一定范围内修改规则!
从这个角度来说,真神以上才拥有与天道角力的本钱。
就以数万年前蛮祖与天道争锋为例。蛮祖作为独立存在的个体,要怎么和它比拼?有血有肉的人,挑战无影无形的天道,他就算向空气挥刀一百万次,也碰不着天道的边儿。
那已经是另一个层次的较量了,远在肉%~身、力量和神通之上。
如今的神王,却已经重新翻过了这道门槛,毕竟他继承和融合了蛮祖的全部心得,说得上是驾轻就熟,具有旁人无可比拟的优势。
理论上说,这很顺理成章。修行之路就是爬金字塔,越往上越难走、人越少,可是拥有的力量也就越强大。古往今来的神境有一百多位,真神却是棵独苗苗,只得蛮祖一个,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么?
真神和神境之间,有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而就宁小闲的理解来说,神境已经走到了个体力量的极致,真神却是百尺竿头又进了一步,真正做到了翻手为云覆手雨,开始干预整个世界的规则。
也就是说,神王最强大之处,还不是与人对战。
反过来看,修仙者阵营剩下的这些神境,在神王面前哪里还有胜算?
可她想起方才的战斗,却觉出不对:“咦,神王好似没有你说的那么强悍。”就方才大战来看,长天、虚泫、怀柔上人三强联手,虽然两死一重伤,神王却也付出了代价,远不见轻松。这和长天预估的十比一战力,好像相差甚远。
长天点了点头:“直到我们杀掉拓朴初,他才露面。可见他还未到出关的好时机,不得已被我们硬逼出来而已。”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其实福楼安之死充满疑点,很可能也是圣域作的手脚,目的是延迟沙度烈和摩诘天攻打神山的时机。从这点上看,神王原本的确需要更多时间。”
宁小闲虽然暂时封闭了自己的痛觉,但身体不断受损,精神也是越发萎顿。好在她头脑还有一点清明,一转念就明白了:“他境界还未巩固?”
“从现状推断,应是如此。”
她轻吁一口气:“难怪你要金乌飞回去给乌谬和阴生渊传消息。你想让他们多争取一点时间?”
“是。”他就知道妻子能看破自己意图,“此时的神王,尚不能令他们俯首贴耳,我们就要抓紧这个机会。”
“神王变了……他是蛮祖,还是皇甫铭?”她缓缓阖眼,已经很累了。这一回出现的神王,狠辣果决远超从前。其风格作派,已不是她熟悉皇甫铭。所以,是不是当年的广成宫事变促成了皇甫铭的神国大战,而他最后不敌蛮祖,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宿命?
“不好说。神王能晋入真神,必定是一方吞噬了另一方的结果,不存在第二种可能。”这一点,他很早就和宁小闲讨论过了,“败者输掉一切,赢家通吃所有,这其中也包括了输家过往一切记忆、心得和感悟。无论是皇甫铭吞噬了蛮祖,还是蛮祖吃掉了皇甫铭,都会全盘接受对方记忆,免不了要受影响。”
记忆是什么?和魂修为伍这么多年的宁小闲可以给出一个把握十足的答案:记忆就是个体的性格。
因为有记忆,人才成其为独一无二的个体。
无论那对父子是谁吞噬了谁,都是记忆的融合,都免不了要接受对方的一部分融入己身。神王因此性格大变,也就在情理之中。
此时的他,既有皇甫铭的冷酷果决,又有蛮祖的老成沉稳。从性格上来说,这人几乎没什么弱点了。
宁小闲疲惫地叹了口气,问出了比身上伤势还要沉重的话题:“接下来,怎办?”
是啊,接下来怎么办?本是摩诘天、沙度烈和隐流三家合剿神山,其他仙宗作为后援源源不绝赶来,现在神王带着真神修为横空出世,局势又要大幅改写。
摩诘天和沙度烈要怎样面对神王?她很清楚,神王如在巅峰期,这两大蛮国所有神境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一如己方阵营。
可偏偏神王在与长天等三大神境的战斗中也付出代价、受了伤。
这就给未来的局势蒙上了重重迷雾,谁也看不清未来的趋势。
如果这一次神王赢了,那么今后南赡部洲上再也无人是他对手。
他的复出本来就具有划时代意义,足以改变一切。此前所有的游戏规则,都要因他而推翻重来。
所谓真神,就是这样不讲理、不容拒绝也不容否认的存在。人类和妖族,在他面前还有胜算吗?
长天抚着她的面庞,低声道:“我会将你送回华夏,待风波过尽再带你回来。”
“什么!”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我不去!”
“听话。”他的口气严厉,动作却更加温柔,“神王从未去过那里。他没有华夏座标,就找不到你。在那里,你是安全的。”他救不得南赡部洲,却一定要保证她平安周全。
安全,他曾经承诺过她无数次,却始终未能兑现。
她一把抓着长天的手,像是怕他突然消失不见:“你呢,会不会留在华夏?”她知道自己多此一问,长天怎么可能留下?
他笑了,揉了揉她的额头。这个笑容很好看,抛开了往日严峻,温柔得恰如一江春水,配上他的满分颜值,平时一定可以让她沉溺下去,两眼冒星。
可她心底此刻只有阵阵发寒。
结发三百年,她知道,长天当然不会留在华夏。
完结篇 最终之战(5)
他是不可一世的神兽,留在没有灵气的世界只会逐渐衰微,道行减退——一如当年的朱雀。这过程也许很缓慢,然而以他脾性,宁可轰轰烈烈战死,也不想这样安稳而憋屈地消亡在一个没有未来的位面。
更何况,他手下还有隐流,他眼前还有亿万信徒。他眼前,还有整个南赡部洲。
责任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却一定存在于长天这样的男人心底。
“我走了,隐流怎么办?”她微微冷笑,眼眶却湿润了,“你怎么办!”从妖丹破碎的那一刻,她就道行尽失沦为凡人,回到华夏去,也不过就是与同类为伍,并没甚丢人的。
可是她所在意的一切,几乎都在南赡部洲了。她又怎么可能潇洒离去,徒留后半生怨悔?
长天金眸中有光闪动,似要望进她眼底:“待此间事了,我去接你回来。”
她不怒反笑:“怎么个了法?你杀了神王,还是等神王杀了你?”到底是太虚弱了,她一动气就低低喘了两声,忽然道,“你不晋入神境,南赡部洲无人能是神王对手?”
长天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他再不甘心,这也是事实。
宁小闲顿时想起月娥的话。
她在找上宁小闲时就说过,能够彻底疏导内丹星力的办法只有一个。
宁小闲明明听得清楚明白却不愿采用,不是她自私,只因这办法对她实在太残忍,她不信天道所言,总希望给自己找到第二条出路。
哪料得到这一次的负伤阴差阳错,又将她推回到这条路上。
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宁小闲长长吸了一口气,才抓着他的手按到自己小腹上:“这里的星力已经没有了主人,正合你用。不过它们被困在丹田里出不去——”她苍白的脸色微微泛起两分薄晕,“你,你还能动么?”
长天垂眸望着她,好半天不接话。
宁小闲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反正也是废物利用……”
他轻轻将她揽在怀里,生怕弄疼了她,口中却斥责严厉:“胡说!”
她从他声音中听出了浓浓的心疼,无力地轻咳两下:“你早就知道罢,帮我解决内丹星力爆满的办法?”
长天俯首抵住她额头,良久都不松开。
果然,他早就知道了。她被困在神山时,神王就说过有法子解决她的问题,只是那法子太粗暴;长天救回她以后,也思索了两年时间,得出来的结论大概和神王一致。
英雄所见略同。
宁小闲抬手,抚了抚他的面庞:“就这样办罢,将它们拿走,我也能舒服些。否则每日里身受酷刑,倒不如死了好。”
大略是最后一句话触动了他,长天这才抬眸细细端详着她:“你的身体……”
“我受得住,我浑身上下可没半个伤口。”她的毛病都在丹田,体表的伤口早被暴走的星力给治好了,别说伤疤,就是半点瑕疵都没有。宁小闲噘起嘴,脸色微红,“我倒怕你失血过多,不行了呢。”
长天脸色一僵:“不行?”长眉越挑越高,金眸倒是越来越亮。哪怕是此境此刻,他也听不得这两个字。
他才放了个清洁术将两人身上的血污祛除干净,她就很主动地亲了亲他的嘴角:“你伤得重……还是我来吧。”她封闭了痛觉,就与常人无异,其实行动比他还利索点儿。“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的唇,一如既往的柔软。纵然一身狼狈、满面憔悴,她看起来还是惊人的漂亮。他目光炯炯望着她,难得没有出声反驳。
她在他俊面上落吻,触感温柔如鸽羽,一边伸手褪尽自己衣裳。于是他眼里就只剩下那具玲珑莹白得似乎要发光的娇躯。
以天为幕,以地为席,她按着他的胸膛将他向后推去,而后轻轻伏到他身上……
这里的荒草长得很高,轻而易举就将两人掩了,从远处什么也望不见,只有些细细切切的声音零星传出来,像呜咽又像喘息,似痛苦却也欢喜。
一只兔子受惊,飞快地逃离草丛又望回来,不满地动了动三瓣嘴。
那两个奇怪的、叠在一起的生物,把它回巢的路给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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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战场。
阴九幽好整以暇立在当场,魂身的颜色却稀薄了些,仿佛被冲淡的水墨。
大黑天狠狠瞪着他,肋下一道爪痕穿背而出,深可见骨。
这家伙不是魂修吗,为什么爪子比神兵利器还要锋利百倍?
这里刮过的风都带着可怕的炙热,阴九幽周围每一寸地面都殷红如血,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汽。哪怕凡人伸手去摸都不会被烫伤,可是对魂魄而言,这里就是刀山火海,但凡沾着一点,都足以让修炼了千年的恶鬼万劫不复。
这是汨罗的杰作。阴九幽没料到这样的后起之秀,居然也有伤到自己的本事:“神境当中,怎么突然多了你这一号人物?”
神境是个体生灵修炼的巅峰,开天辟地以来只得百余位,近万年来甚至空缺,算起来的确该有新神出现了。可是汨罗晋级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些。
汨罗身上带伤,语气却依旧平稳:“我运气好,服下道果之后被送去了天外天,那里的时间流速是南赡部洲的一万倍整。”
南赡部洲过去五年,天外天就过去了五万年。这样漫长的时间,足够天资聪颖的汨罗晋入神境,回到南赡部洲之后就是华丽转身了。
那枚道果是三百年前宁小闲所赠,得自春华秋实树,彼时汨罗还未成仙。谁也没料到他这样沉得住气,居然把道果留到了冲击神境时才使用。
“可惜了。”阴九幽面带惋惜地摇了摇头:“若你还是真仙,今后说不定犹有活路;这个节骨眼儿上成了神,恐怕……反而是死到临头!”
大黑天大骂一声:“放p!你才死到临头,你全家都死到临头!”
阴九幽微笑:“我全家都已死了,不劳挂怀。”
大黑天一下哑然。
的确,阴九幽的父亲、兄长、妹妹,再无一人在世。
完结篇 最终之战(6)
汨罗却盯着他,眼中露出两分狐疑。这家伙就那么不看好撼天神君?
“你为何投靠神王?”
又听到这问题,阴九幽嘴角一撇:“我方才说过了……”
“真正的原因?”汨罗不为所动,又重复一遍。
“我能叛出蛮族,也就能站到你们对面。”阴九幽玩味,“这还需要原因?”
话未说完,天空忽然飘起了雨。
短短十几息之前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忽然就乌云压顶了?
汨罗和大黑天却蓦然动容,只因落下来的每一滴雨水都是鲜血的颜色,带着奇特的腥臭气味。抬眼望去,整片天空都是不祥的血红。
天降血雨。
大哀面世,方有此凶兆!
“看来,神王已经赢了。”阴九幽笑了一声,既像轻蔑,却又有说不出的萧索,“不出所料。”他转过身,慢悠悠往远处行去,幻化出来的黑袍被山顶的大风吹拂,反而显出几分单薄。
“站住,把话说清楚!”大黑天正要赶上前,汨罗却伸手拦下他,面色凝重:“眼下重点不在他身上。”
阴九幽虽然诡计多端,但从不无的放矢。他今日的意图明显,就是要拖住众位神境驰援巴蛇的脚步。如今既要退走,就说明其目的已经达到。
所以,天降血雨说明那一边的战场上……巴蛇落败了?
对南赡部洲生灵来说,那是难以想象也难以接受的结果,代表了噩梦的开端。
阴九幽兴灾乐祸的声音透过血雨,从远处传进两人耳中:“我如果是你们,这时候就要逃得越远越好。呵,兴许还能多活几天。”
大黑天瞪圆了眼,面色诡异:“这怎么可能!”如果连巴蛇都败了,那么他们……
汨罗摆了摆手,眼里满是凝重,思路依旧清晰:“去刺浪湾,先弄清真相;给大军发讯,莫要迫近神山五百里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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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慢慢推移到申时,阳光西斜。
长草堆的震颤渐渐停了下来,重新立得笔直,偶尔被风吹伏,露出里面交缠的一双人影。
宁小闲倚在丈夫怀里,星眸半闭,喘息无定。
长天吻着她潮红的小脸,一遍又一遍,另一手轻抚她平坦光滑的小腹,声音中的激%~情未褪:“疼么?陀罗针的药效已经过去了。”
她懒洋洋地摇头,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知是因为前先的战斗太血腥也太凶残,还是受了怀柔上人之死的刺激,两人迸发出的热情远超从前,真称得上是“抵死缠%~绵”。偏这么不巧,她恢复了凡人之身,经不起他的折腾,到现在身体软绵绵地不听使唤,连腿都抬不起来。
干柴%~烈火的后果,就是交换出来的星力同样远胜从前。
不,已经不能说是交换了,而变作了单方面的传输。
双%~修之法果然和从前一样管用,轻而易举就让双方的乙木之力融为一体。月娥说得没错,丹碎之后她的星力没了容身之所,也不留恋她了,没头苍蝇一般寻找出路。双%~修之法为双方搭起桥梁,它们就忙不迭搬去长天那里安了新家。
那样庞沛的力量,一时竟然输送不完。他们缱绻三回,她丹田中作乱的星力才送走了一大半,余下的慢慢安分下来,不再祸害她的丹田。
可以说,现在她从里到外都没有半点儿损伤,除了精神疲惫。
除了,她身上再提不起一点神力。
反观长天,第一次星力输送时伤口就开始愈合,这会儿已经恢复如初,连眸中金光都更加犀利。得自宁小闲的星力不仅精纯,且浑厚澎湃如汪洋,也亏得巴蛇身躯之强悍独步天下,又长久都被己身的乙木之力打磨洗淬,否则就是再换过一头神兽来,也逃不开被星力瞬间撑爆的下场。
如果说长天丹田内的乙木之力原本为两分,现在至少也有十二分了。宁小闲伸手抚着丈夫结实的胸膛,只觉掌下每一寸肌肤都流蹿着生猛已极的力量,喷礴欲出。
这股星力存于她丹田中时,她还未觉得有甚了不起。如今从丈夫身上感受到,才益发觉其浩荡无边,直似无穷无尽。
也惟有这样丰沛的星力,才能抵御混沌的侵蚀,助长天夺得鸿蒙之力。
她轻轻将他往外推:“时间不多,还不快去?”她心里记挂神山里的战事。也不知这会儿神王回到老巢没,沙度烈和摩诘天又持什么样的态度。隐流的十五万精锐又能撤回来多少。
长天获得了海量的乙木之力后,就可以到天外世界的天道试炼场去攫取自己心心念念的鸿蒙元气了。这或许也是本次大战唯一的转机。
“这一次,要花些时间。”他扶着她的细腰,替她将衣裳穿好,“我先送你返回华夏。”
既然获得了这样丰沛的乙木之力,他即将尝试的就不仅是捞出鸿蒙元气那么简单。神王已经出关,留给他、留给整片大陆的时间就已不多。
天道试验场,这回也将是他的试炼场。然而他不打算说出口,徒增妻子担忧。
他在天道试炼场中不知要耗时多久,战局混乱,妻子现在又无自保之力,他要确保她远离灾祸。
宁小闲自是不愿,她放心不下夫君,放心不下隐流,也放心不下那许许多多关联的人和事。可她更不希望长天夺取鸿蒙元气、冲击真神境界时还要分心记挂她的安危。
不能助他一臂之力,至少也不要拖他后腿。
长天的语气,也是不容商榷。她暗自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天上忽现异象。
这会儿阳光虽不如正午强烈,却依旧可以照得四野清明。东方的天空忽然大亮,那强度就仿佛拿着手电筒往人脸上照,也不知有多少人在这一刻下意识举手遮目。
长天自不惧这强光,迎着东方眯起了眼:“东方七宿?”
这五、六年来东方七宿时常爆发,却没有一回亮度赶得上今次。原本柔和的星光比太阳还明耀,甚至都称得上烧灼人眼,其中蕴含的能量之丰沛,也只有他和宁小闲这样的星光宠儿才能亲自体会。
完结篇 最终之战(7)
竟有平常星力爆发的二、三百倍之多。
他不禁皱眉,东方七宿这是将过去五百年、未来五百年的份额都一股脑儿砸下来了?他更是感觉到星宿之力传递过程中,那一股奇特的绝决之意。
就好像东方七宿也和他一样,打算破釜沉舟了。
他回头,却望见妻子闭着眼沐浴在星光中,俏美的面庞上难得浮起惬意的神色。
对于星力,她的感受比起长天更直观也更敏锐,毕竟那是她神力的本源。
这一回星力爆发持续了足足有一刻钟时间,东方的天空才恢复正常。宁小闲的面色也跟着红润些许。
虽然内丹碎裂,但充沛的星力灌输对她来说依旧如同大补。
更重要的是,她和长天心中都升起一点明悟:
未来三天内,东方七宿的星力还会不定期地大爆发。
这点儿感悟就如同天谕,星光宠儿不会错认星辰传递给自己的讯息。
宁小闲转了转眼珠子,小心翼翼道:“还有几次星力爆发,我得留在南赡部洲……”她正愁没有借口留下呢,这不正好扯起虎皮当大旗?
长天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她眨着眼与他对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无辜。
这毕竟是她的机缘。长天面色阴沉沉地,一开口自带低气压:“好,你留下,但要用好改颜丹。”
东方七宿早不亮晚不亮,偏偏在她将星力都赐予长天的节骨眼儿上爆发,显然是两人的行为触发了天机。
无论是天道还是星宿本身,看来都希望宁小闲留下来。这妮子内丹尽碎,已重新变回凡人之身,可说是为了南赡部洲鞠躬尽瘁,天道还想要她做什么?
这一点,长天是极度不忿的。可是他强行将她送走,又怕断了她的机缘——方才星力大作,他和宁小闲分到的星力比率依旧是二比八左右。可见哪怕她已经失去修为,东方星宿却没有抛弃她。
原本她和乙木之力的缘份就是永生永世。
何况他心底也隐隐明白,将她送回华夏恐怕并不是最好的办法。
神境的第六感强大,活到这份儿上了,他一向依从自己的本心行事。
“是!”她一把抱着丈夫的脖子,将自己埋在他怀中,“你、你自己小心。若还是取不出鸿蒙元气,也莫要勉强。大不了我们今后、今后……”
大不了今后韬光养晦,待长天自行晋入真神之后再与神王一决高下。可是喉间哽住,不知怎地就是说不出下文。她该要丈夫这百十年间东躲西藏,避着神王走吗?
长天紧紧搂着她,像是要将两人揉为一体。良久,他才轻声道:“放心。”
他督促宁小闲服下改颜丹,变作了另一个普通女子模样,才带着她驭起神通,往最近的凡人聚集区飞去。
她现在已经没有高来高去的本事了,他可不能将她一个人抛在野外。
金乌放下两人的位置在巴蛇山脉以东三百七十里,沿着大河再飞行三十里,就能望见一个人类县城,名为青石浦。
本地已在隐流界内,便是这样一个小地方也有宁远商会的产业,除了前边儿六个铺面的主楼外,还包括一排款待客商的酒楼饭庄。
县城地处西南腹地,还未被战火波及。街上行人如织,步履轻快,倒是方才东方七宿的异状惹来凡人窃窃私议,各种揣测。
宁小闲亲临自家地盘,却不亮出身份,只取出宁远商会的令牌开了一间上房。
从现在起,见过她真容的人、知道她身份和下落的人,越少越好。
长天不敢让宁小闲返回隐流,不敢让她联系宁远商会,甚至不敢让她会见任何熟人。
他要她从所有人视野中消失,如此,方能保她平安。
可笑罢?纵横天地数万年、天不怕地不怕的撼天神君,终也有“不敢”。
刚进房间关上门,长天就低头咬住了她的樱唇。
这个吻,如胶似漆。
从来没人能从天道试验场的混沌中活着回来。他一向智珠在握不喜冒险,但这一回别无选择。都说富贵险中求,而修行又何尝不是?
两人心有灵犀,这个吻虽然香甜,宁小闲却真切无比地感受到丈夫的愤怒、坚定、沉著和果决。
于是她知道,他已经作好了准备,志在必得。
长天忽然放开了她。
宁小闲但觉唇上有些冰凉,再睁眼时,房间里除了自己之外就再没别人了。
木窗开着,凉风扑面而来,长天已经走了。
后面的路纵有再多艰难坎坷,他也必须大步前行,孤身一人。
宁小闲呆立良久,才缓缓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热水。
水很烫,端着杯子的手就有些儿发抖。
自从三百多年前踏上修行路以来,她的手从来干燥而稳定,何曾这样颤抖过?宁小闲怔怔望着自己的虎口,忽然将杯子丢在地上,伏案大哭。
方才只怕丈夫挂怀,她才强颜欢笑。神王那一箭捣烂的,岂止是她的内丹?她的尊严、她的自信、她的余生,比这落地的瓷杯还要支离破碎。
三百年苦修、三百年争斗,三百年欢娱、三百年意气风发,一朝尽化东流水!
她曾高踞云端俯瞰众生,而今滚落凡尘,又回到原点。
这么多年的挣扎求存、苦心经营,到头来莫不只是个笑话?此刻隐流十五万精锐面临神王威胁,神山之战还有变数无穷,长天则去了天外世界的天道试验场,准备攫取鸿蒙元气、冲击真神之境。
南赡部洲上,眼看又要掀起新一轮腥风血雨。每个人都被无形的手牵动,为了胜负、存亡而奔波。
这一连串大事令人目不暇接,可她能有何为?
她的命运走到这里,好像戛然而止,没了下文。
如今她惟一能做的,不过是躲在这乡下的小客栈,趴在一张瘸腿的小桌子上哭个天昏地暗而已!
……
长天运起神通,只消跨出几步就将青石浦甩在身后百里。
再一晃,他就能远遁千里之外。然而此时有一阵风吹过,中间似是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哭泣声。
他高大的身形蓦地僵住,回望青石浦。
细微的哭声像是从那里传来,待要凝神细辨,却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四野荒草凄凄,细细碎碎的虫鸣狐嗥,听起来都像哀婉悲恸。
长天捏紧拳头,金眸中也不知道有多少思绪翻滚。可是他向来路望去最后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完结篇 最终之战(8)
他何尝不知妻子背负的痛苦、委屈和绝望,然而现在他再没有时间留给儿女情长。
唯有尽快了结这一段混乱的因果,他才护得住她。否则南赡部洲俱要落入敌手,而她……她也不能幸免!
这趟行程的终点,他已经驾轻就熟。短短几个时辰后,他又重新进入天外世界的天道试验场,再一次站到了最核心的裂隙之前。
灰濛濛的云雾懒洋洋翻滚,似是亘古不变。
再往前一步,就是混沌,本界天道最后的坚守之地。
这是一个世界的终极和本源。天外世界虽然颓败,天道的力量却依旧不是神境可以抗衡的。
哪怕有求于他,它也不会对他网开一面。长天在这里,已经失败了无数次。
他站得笔直,定定望着裂隙中的虚无,忽然开口道:“你要的乙木之力都在我身上了,想必你也察觉。”宁小闲内丹破碎后逸走的乙木之力,多半都转移到他身上了。那丫头体质特殊,平时如此庞大的星力藏在她身上竟然不显山也不露水,昔年他陪她西行百万里,竟然都未察觉,本界天道自然也无从观察起,否则不会等到她在黑柳沼泽释放星力以后才关注她。可是长天不同,这股子星力搬到巴蛇身上之后,每时每刻都蓬勃欲出,无比张扬。
这股力量太过庞大,就连他都难以驾驭。
天道试验场没有第二人在,回应他的是一片安静。
长天毫不介意对着空气说话,声音清寒,像是檐下结起的冰柱:“你若还想要这股力量,就出来谈好条件,否则我转身就走,永不踏入本界!”最后几字说得掷地有声,浑身气机涌动,乙木之力向外扩散开来,瞬间将方圆百里染成一片毛茸茸的新绿。
新破土的嫩芽如翡翠,格外惹人怜爱。不过欣欣向荣的长势紧接着就戛然而止。
显然,长天抛出了一枚诱%~饵,就如本界天道当初对他所做的那样。
眼前这片混沌虽然强大,却不能移动。只要他不迈步走进去,本界天道就永远奈何他不得。
现在他握有最大筹码,主动权掌握在他手里。
他不会忘这股力量是怎么来的。他爱逾性命的人儿付出了比死还要惨重的代价,可不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被牺牲!
大概是渴求的力量在前,这一回天道的反应很快,那只悬铃木化成的小树人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站到长天面前:“神王受伤再重,你拿不到鸿蒙元气就永不可能击败神王。神境无法赢过真神,就像人力不能胜天!”
那是境界上的差距,非人力能够跨越。
“那是我的事,不劳费心。”长天微哂,“不想谈就一拍两散,你可以在这里慢慢等死。”
长天不进混沌,本界天道就拿不着生长之力,那就像病入膏盲的绝症患者拿不到救命良药,说不出的难受。
谈判这种事,可不独是宁小闲的拿手好戏。
对方沉默,好一会儿才又开声:“你要什么?”
“在月娥找我们代为传话之前,南赡部洲天道可知你这里有鸿蒙元气?”
鸿蒙元气可不是每个世界都能保留下来的。对多数世界来说,混沌化作清浊二气之后,鸿蒙元气也就散逸于踪,只在机缘巧合下才有极小概率保留。那时连天道本身都未成形,自然不能主动去挽留这份遗产。
所以天外世界也留有鸿蒙元气之事,除非本界天道自己泄底或者有大神通者闯入试验场,否则别的生灵、别的位面不可能知晓。南赡部洲天道可没办法捞过界。
“不知道。”
这回答太含糊又太生硬,真是标准的天道式答案。长天面色一沉,好在天道马上就有下文:“不过它答应得太痛快,本界才刚提出会晤你等的要求,它就立刻同意。”
“未谈任何条件?”
“未曾。”
长天不由得沉思,眉头慢慢蹙起。每个世界的天道其实都有自己的脾气,南赡部洲天道是什么尿性,他和宁小闲都再清楚不过,一曰小气二曰磨迹,就是平常想请它做一笔公平交易都是千难万难,回回能把人气得一口老血哽在喉间不吐不快。
这一回却答应得未免太爽快了吧?尤其对象还是另一个世界的天道。
虚空浩瀚,然而每个平行世界之间的关系却好不到哪里去,如果不幸有交集也多半是相互竞争。南赡部洲天道何等谨慎,怎么会轻而易举就答应对方带来宁小闲?
除非,它本身就有成竹在胸,深知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也深知这一举动绝不会危害自身。
再进一步联想月娥说过的话,可知天道笃定这举动不会危害宁小闲。
当然,那时长天和宁小闲虽然与天外世界的天道见了面,却以谈崩收尾,两人转身就走。对长天而言,自然不会拿妻子的性命去做交易。
那时候,她的确也未受到伤害。
可是南赡部洲的天道凭什么未卜先知?若说天道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些许预知能力,那也是循着万事万物之因果去推导而出。对于异世界的事务,它哪里能够测知?
除非……
除非它不仅算到天外世界还有鸿蒙元气留存,也知道天道打算拿它交换宁小闲身上的乙木之力,更是算到了长天不会同意。
既然不同意,它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不,这事儿得放到现在来看才明了:其实这一次会晤很重要,令双方都明瞭了交易内容,以及各取所需的方式。因为长天夫妇终于还是要将乙木之力交出来,区别在于递送力量的不是宁小闲,而是长天!
也即是说,天道其实走一步、看三步,甚至预知到神王出关以后的一系列变故,预知到长天最后一次站到天外世界试验场中的眼下这一幕!
它也算到了宁小闲身上的乙木之力必定要交出去,也知道长天必然要来这里换走鸿蒙元气、冲击真神境。
此事,细思极恐!
完结篇 最终之战(9)
可是天道岂非一直忌惮着任何人成为真神吗?它现在隐隐倒向长天这一边,是不是因为神王对它造成的威胁太大?
长天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了解的第二件事:天隙到底能不能关闭?”
长久以来,包括神境在内所有修仙者的共识皆是天隙无法关闭,巴蛇、白虎、怀柔等大能动用了无数手段,也没能将天隙闭合。
否则,这一次蛮祸早就可以从源头掐灭,南赡部洲也不必经历这样的腥风血雨。
然而蛮族入侵南赡部洲以后,原先看起来已经格外稳固的天隙,居然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改变。有的天隙由小变大,有的由大变小,最引人注目的是持续几天之后就突兀消失——乌驮城外的天隙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
从那时起,长天就明白天隙并不是不可改变的。它能出现,也就应该会消失才对。
悬铃木树人呆滞了很久,长天都以为它悄悄生了根,对方才重新开了声:
“能。”
简简单单一个字,却在长天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怒火。
天外世界的天道不会撒谎、也没必要撒谎。原来天隙可以关闭,那么南赡部洲天道一直以来都在遮掩什么?
它连最后的侥幸也要从众人心底抹去,让大伙儿为了它背水一战、和蛮族死磕到底。对南赡部洲来说,这能有什么好处!
如非它刻意欺瞒,宁小闲又怎么会被神王射裂内丹,修为尽失!
想起妻子遭受的痛苦和绝望,他将牙齿都咬得咯吱作响,心底有一股阴火越烧越旺。
他身上扩散出来的怒气连本界天道都感受到了,它紧接下去说道:“但不容易。以神境的力量还远未能办到。”
长天微怔,狂暴的气机为之一敛。在神王出关之前,南赡部洲已经数万年都不曾见过真神了,因此神境几乎就代表了个体力量的颠峰。连神境都办不到的事,的确可以算是无解——一个问题哪怕有现成的解决办法,可是无人能够完成,那也相当于无解。
从这一点上来说,南赡部洲天道好像也没说错。
“请教?”话虽如此,长天还是要打探清楚。他心底隐隐觉得,这办法或许和自己、和神王、和宁小闲,也和南赡部洲无数生灵的命运相关。
证据就是南赡部洲天道的刻意隐瞒。
它显然是很不情愿让人探知其中究竟。
“修为达到神境,就有能力破开虚空,穿梭于不同世界。”本界天道的回答不急不徐,带着特有的冰冷和生硬,“穷究其理,不过是你们凭自己的力量暂时打通了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但这样的通道不持久,很快就会闭合。”
长天点了点头:“但是你和南赡部洲之间的通道却越来越稳定,不需要再投入更多外力。其原理,这三百年来我在推算天隙位置和大小时就已经清楚。”
说白了,就是蛮祖以自身力量在两个世界的壁垒上都凿开了漏洞、都破坏了一部分世界运行的法则,使得天隙愈合能力变弱。人身上的开放性伤口久不处理,就会发炎流脓坏死;世界的漏洞也是一样,留存太久,漏洞就会越来越大,而两个世界之间的连接通道也会越来越稳定。
简单来说,两个世界的某些法则已经互相重叠,不再能被轻易分开。连天道都办不到的事,人力更是束手无策。
基于这些特性与共性,神王留下来的天隙演算法还是相当精确的,惟一的变数就是三百年前他追捕皇甫铭时冲撞了天隙,由此导致了天隙的小幅度改变。从那时起,他就怀疑天隙其实是可以被影响、被改变的。
“两界通道是蛮祖以无上伟力打通的,如今那力量依旧纠缠在连接通道上。”本界天道缓缓道,“想闭合天隙,就要压制和打散这股力量,否则一切都是空谈。这一点,其实你早就能推断出来。”
长天不语,面色却很难看。
以他如今见识、眼界,要推导出相似的结论不难,可是连天道都给不出第二个解决办法,那才叫真正棘手。
这世上总有些难题,有了答案也未必就能执行。
天道说得再清楚不过,想要闭合天隙,就需要动用到比蛮祖更加强大的力量。
比真神更强大的力量,真的存在于现世吗?
长天眼中有金光微微闪动,似是又有明悟。
不过这时候树人已经出声催促:“还有疑问?”
长天摇了摇头:“我有一个条件。”
他三言两句说了,本界天道也没有矫情太久,就应承下来。
时间紧迫,该轮到长天去夺取鸿蒙元气了。
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不再压抑体%~内的乙木之力。
他的体表顿时浮起一层浓郁的青光,似是轰然一声震响,方圆千里的生灵都以千百倍的速度疯长!
长天却不再耽误时间,迈开脚步,迳直跨入了混沌之中!
若还有第二人在场目睹,保不准要惊骇欲绝。从前巴蛇伸尾勾取鸿蒙元气,百试百败,血肉之躯在其中都未能坚持过一个呼吸的功夫,就被分解、湮灭。
可是断尾对巴蛇来说只是外伤,用不了多久就能重新长全。毕竟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
然而今回他的选择竟然是合身扑入,再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就连守在裂隙边上的树人都惊得歪了歪脑袋,未料到撼天神君的选择是这样疯狂大胆!
这也是长天绝不愿带宁小闲同来的原因:
她一定不会同意、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长天在冲入混沌的瞬间就变回了巴蛇原身,那庞大的身躯在漫无边际的世界里都是无法被忽视的存在。
湮灭之力当然不会令他好过,如影随形扑了上来。这折磨过他数百次的力量竟比之前更加强大、更加凶残!显然本界天道也拿出压箱底的本事,激发了最大强度的混沌之力,决心从他身上压榨出更多生长之力。
它与长天之间,原本就是互相侵蚀又互相利用的关系,不存在一点虚伪客套,也不存在一点手下留情。
完结篇 最终之战(10)
这两样,长天都不需要。
强敌上门,乙木之力顿生应激反应,层层叠叠透体而出,与湮灭之力撞在一块,两两抵消。
然而它虽然浩瀚庞博,这里却是从无生灵能够留存的混沌,是湮灭之力的主场。巴蛇坠入其中仿佛置身汪洋,湮灭之力就如同海水般无孔不入。哪怕有乙木之力护体,它也总能钻着空子。
这东西没有毒性,却是无物不腐、无物不蚀。巴蛇身躯过于庞大,乙木之力总有来不及覆盖之处,那里的鳞甲、肌肤、血管、筋脉和骨骼就被虚无分解!
千刀万剐之刑在这样的折磨面前,好似都只算开胃小菜。
巴蛇却不顾这许多,奋力游向鸿蒙元气。
这回他全身而进,又与本界天道定下交易,后者也不虞他逃跑,因此不再引导鸿蒙元气移走。
混沌之中其实并没有所谓的空间概念,只要天道有心拒绝,那么他一辈子也碰不到自己的猎物。不过鸿蒙元气这会儿已经被明码标价,巴蛇不费什么力气就凑到它近前,一张嘴就将这缕细薄如烟尘一样的物事吞了下去。
世间第一等至宝、鸿蒙元气终于到手!
不过巴蛇却没有第一时间转头逃离混沌,而是将自己身躯紧紧盘起,张口咬住自己尾巴,不动了。
他竟在这无人能够生还、神境也谈之色变的混沌中驻扎下来,甚至一副要呆到地老天荒的模样。
这可苦了他身上盘桓着的乙木之力。宿主死了,它们也无处安身,不得不拼尽全力护住巴蛇。可是它们虽然庞沛而精纯,然而这里的湮灭之力更是取用不竭。
双方都在飞快消耗。
巴蛇明白,他扩散出去的每一丝乙木之力,都会化作生机被本界天道攫走。这本来就是他们交易内容的一部分。他在这里呆得越久,供能就越多,天道也就越欢喜。
他的目的,当然不是做这种赔本买卖。
混沌是个很奇妙的所在,这里既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既能让人在这里度秒如年,也能令千万载如一瞬。
巴蛇动也不动,像是变成了亘古的石雕,然而湮灭之力从来也没有闲着,一刻不停地侵蚀着他的血肉之躯。
哪里受了损伤,哪里就有乙木之力飞快地修补。
如此,周而复始,似是永无尽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好像只有短短一瞬,巴蛇原本庞大的身躯缩小了整整一圈。
他还是一动不动,将身体盘成一个圆,似乎根本感受不到肉%~身传来的极致痛苦。
在这样根本容不得任何生命存在的地方,他居然开始闭关,要借助天地洪炉之力,锤锻己身。
以大痛苦,换取大成就。
混沌当中无日月。但若有人站在天道试验场的裂隙边上往里瞧,当会发现每一次灰蒙蒙的湮灭之力飘走时,巴蛇庞硕如山岳的身躯都比先前缩小了一圈。
一次,又一次……这样的变化,似乎同样没有尽头。
最后,巴蛇的身影消失在外人目力所及范围内。
站在裂隙边上的树人一瞬不瞬地望向混沌,那里,又只剩下一片灰蒙,湮灭之力化成的云雾懒洋洋地飘动,撩动一片死寂。
就仿佛巴蛇从未来过这里。
小树人巴巴地看了两眼,忽然垂下头。
喀啦一声,它的脑袋掉了。
紧接着这副小小的身躯如同接受了某种指令,突然间四分五裂。
再过几息,木头就朽了,变成了一小滩细细的灰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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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九幽翩翩然行出十余里,忽然停下脚步,沉声道:“出来!”
周围静悄悄地,只有风吹草低的唏嗦声。
“出来。”他面色也沉了下去,“我不想说第三遍!”
身后的灌木丛中,才有两个身影冒了出来。
阴九幽嚯然转身,望着其中一人眼睛,声音又轻又低,像是怕惊吓了对方:
“九灵?”
那人是个女子,面容清秀姣好,双目灵动有神,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探究的意味,然而这张面庞于他而言应是陌生的。
偏偏他一眼就能认出她。
她目光流转的方式,她魂魄的模样,都带着说不出的熟悉感。
这个女子,自然就是柳青璃。她身边站着高大的旱魃。
“柳青璃,我的名字。”她的声音古井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
阴九幽却眯起了眼上下打量,像是要将她从里到外完全看透。
他也的确有这个本事,天上地下,再也无人比他更了解神魂那些事儿了。
“我知道。”他脸上没有惊讶之色,“我和天道有协定,要让你重新投胎转世、清白为人。没想到,它还是不肯放过你,到底还要利用你!”
柳青璃微微动容:“原来是你!”将她送入轮回的,原是眼前人。
阴九幽笑了,笑得又和煦、又欢喜。就连长天也有许多许多年不曾见过他这样的笑容。“当年你受了刑,魂魄不全,大概不记得后来的事了。”他低哼一声,“死老头子虽然下令将你处死,但到底还有两分父女之情,对外宣称你已经形魂俱亡,暗地里却还是留下一缕残魄。你虽被我偷了出来,可是伤得太重,就算我竭尽全力也只能勉强保住你半年不灭。那时我还悟道不深,根本修不好你的魂魄。”
补魂之术,他是为了阴九灵才潜心研修的。讽刺的是,这项神技练成的时间太晚了,没救成阴九灵,反在数万年以后救活了宁小闲。
柳青璃低着头,去看自己脚尖:“你敢偷走我……阴九灵的魂魄,蛮王可不会放过你。”
阴九幽兄妹当中,阴九灵才是向来得宠的那一个;至于阴九幽,他的存在对于好大喜功的蛮王阴无殇来说就是耻辱,他可巴不得没有这样的儿子。何况阴九幽偷走妹妹神魂,万一为世人知晓他罚令不实、阴九灵未死,蛮王颜面威信立时扫地。
阴九幽轻嗤一声,语带不屑:“他让大哥阴无灭追杀我百余年不止,几回险些让他得手。”
完结篇 最终之战(11)
那时他和王族之间就已不共戴天。
她点了点头:“所以你和天道作了交易?”
“是。”阴九幽有些唏嘘,“你的残魂一天比一天虚弱,很快就要魂飞魄散,但我根本还未研究出补魂的办法。此时天道找上我,要与我做一桩交易,它能保你神魂不灭,有机会时还能再世为人。我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供它驱策。”
“呵,其实我明白它想要什么。”他轻轻一笑,声音中充满了自嘲,“恰好,我对蛮族也没甚好感,算是和它一拍即合。”天道找上他的那一刻,他就明白它要对付的是蛮族。可那有什么关系?他在蛮族中受尽冷眼欺凌,见识过最灰暗的世态炎凉,那里面任何一个人死了,他都懒得眨一下眼。
可是惟一至亲的妹妹却又快要殒在自己手中。这种情况下,他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天道的条件?
“后来世间有了六道轮回、有了地府。天道果然也如约将你投入地府,让你有再世为人的机会。”阴九幽声音转为凝重,“我与你说这些,势必让你明白,我们和天道之间早就两清了。它对我们本没有半点恩情,你再不需要替它卖命!”
柳青璃低声道:“我是柳青璃,不叫阴九灵。”
阴九幽微微一噎。在他开口之前,柳青璃已经抢了先:“你为什么站去神王那一边?”
“什么?”他有些意外,随即莞尔,“你方才隐在一边,岂非已经听我说清了原因?”也只有面对妹妹,他才拿出十足的耐心,笑得这样开怀。
柳青璃瞬也不瞬望着他,像是要看穿他的心思:“那都只是表面,我要听真话。”
汨罗都能听出来他的言不由衷,她更是不在话下。
真话……阴九幽一点一点沉下脸,半晌不语。
就在护着柳青璃的海勒古以为他已经不打算回答时,阴九幽才幽幽地开了口:“我的记忆当中有一段重要缺失,被封印住了找不回来。”
“就这样?”柳青璃怔住,“只不过一段记忆而已?”
“从那以后,一切都不同了,就好像命运的线条被强行打乱、接驳。蛮族和妖族的关系急转直下,我们和长天之间也越来越疏远……后面发生的那许许多多变故,因由却都出现在那短短月余当中,偏偏我半点也不记得了!”阴九幽冷笑道,“那段记忆缺失的时间不长,最多是三、四十天,可当中一定发生过什么,才让我亲手将它封印!我要探一个清楚明白,否则道心无法澄明,修为就无法再提升。”
他就是知道,自己的命运、阴九灵的命运、长天的命运,还有蛮族的命运、南赡部洲上无数人的命运,都因为那一个月而改变。
它是那么重要,甚至重要到他亲手封印了这段记忆。可是现在,他着急将它解开,才能算清楚这一段因果。
他得到蛮祖毕生心得之后,修为终在百尺竿头又进了一步,已经摸到了神境的天花板。这已是众生梦寐以求的,然而想要突入下一个层级,就需要道心无碍无误、圆融自满。可悲的是缺失的记忆就代表了犹疑,不将它弄个水落石出,他就连自己都琢磨不明白,遑论上体天心。
总之,这笔纠缠了好几万年的烂账,是该算清楚了!
“所以你找上神王,是打算回溯时间?”柳青璃明白了,“恐怕他现在还没有这样的本事。”
“终归会有的。”阴九幽嘴角一扯,“待他挑战天道成功、取而代之,就有这样的能力了。我不急,我等得起。”
这家伙真是疯了!柳青璃不由得摇头:“你怎知神王一定成功?你帮着他,只会将自己陷入泥潭里再也拔不出来。”
“是么?”阴九幽无谓道,“反正这世道无趣得紧,陷入泥潭倒还能寻些乐子。”
“这一次站队,我选择天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跟着神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柳青璃吁一口气出来,“你与天道为敌,它断不会放过你。趁着此时尚有余力回天,从蛮族那里抽身吧。”
“天道不会放过我?”阴九幽长眉挑起,有些玩味,“你以为神王就是好相与的?”
柳青璃忽然有些急躁:“言尽于此,听不听都随你,我走了。”话音未落就要转身。
阴九幽双手抱胸笑了一笑:“好狠的心!你我兄妹好几万年未见,正该找个地方好好叙旧。”阴九灵在地府时,他几次偷入其中想会上一面,都被天道和阎罗所阻,随后她九入轮回,更是让他查不到下落。
阴九幽明白,那是天道有意为之,不让兄妹二人团聚。
这老货,也是好歹毒的心肠。
他眼中射出来的温情并不似伪,柳青璃却不为所动:“我说过,我是柳青璃,不记得阴九灵的前尘旧事。”她半回身望向他深紫色的眼眸,“瞧,我们连眼睛的颜色都不一样,又怎还是兄妹?”
阴九幽笑容不减,朝她走了过来:“多叙一叙,兴许就能想起。”她失去了阴九灵的记忆?他坚决不信!他的妹妹,怎可能与一般的孤魂野鬼同样平庸,转世投胎就忘了过往的峥嵘岁月?
四万多年了,他终于又看见妹妹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这一幕,他本以为此生再不复见。
海勒古斜向前一步,挡在柳青璃身前,瓮声瓮气喝了句:“站住!”阴九幽非寻常神境,不怪他如临大敌。
阴九幽瞥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海勒古,当年还是我将你送到她手下为侍,你现在不待见我了?”
海勒古原是阴九灵手下近卫,由阴九幽转送,说起来后者还是他的老主人。
阴九幽这么一说,他不免有些讪讪,但转眼就释然了:“我战死沙场,为蛮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已将生前恩情尽数偿清。现世,只有旱魃了。”要是想不通这层关系,他又怎么能修成万年难得一见的旱魃?
完结篇 最终之战(12)
阴九幽看看他,再看看柳青璃,不由得微笑:“好,很好。”
海勒古说得清楚,他不是为报前世恩情才跟着柳青璃。妹妹身边有这样一个强力守护,他也放心得多。不过现在么,海勒古倒成了个障碍。
旱魃与一般神境不同,是标准的行尸走肉,没有神国可供魂魄栖身。魂修只能夺生人之躯,对他倒有些无可奈何。
莫不是因为这样,天道才指派海勒古跟着妹妹,就是要防他阴九幽一手?
他这里眯着眼上下打量海勒古,一边对柳青璃道:“这样罢,我们各退一步可好?从神山里偷走的东西,你拿出来交予我,我就再也不见神王。”顿了一顿,慨然道,“从此天地之大,任我们逍遥。”他说的是神器“寸光阴”?柳青璃秀眉紧蹙:“神王若是赢了天下、战胜天道,那么南赡部洲尽入他掌控,你怎知他找不到你?”
阴九幽傲然道:“我乃魂修。”他和长天、白虎那帮倒霉蛋不同,不须积攒凡人香火,也不须卷入世俗纷争。只要这片大陆上还有战争、还有疫疾……还有人死去,他的力量获取就会源源不断。
他的身世和行踪太隐秘,只要脚底抹油,神王根本寻他不得。
“魂修又如何?”柳青璃不掩眼中的轻蔑,“神王若能取代天道、修改规则,这世界在他眼中就是透明,怎能跑了你这条漏网之鱼?”
阴九幽沉思良久,才幽幽叹了口气:“天道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死心塌地给它办事?”他听出她话中的推托之意:
她不肯交出“寸光阴”,并且坚决到不接受他的任何条件。
柳青璃不语,眸中却有微光划过,仿佛琉璃一般。
这一世的名字,倒和她很衬。阴九幽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不好说?”
柳青璃闻言抬首,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眼色,意味难明。
九灵小时候,也时常这样欲语还休呢,只有身为双胞胎另一个的他能够意会。
阴九幽叹了口气:“天道本性凉薄。三万年前我秉守交易条件,为它背叛蛮族,结果落得什么下场?”他幽幽道,“蛮族被赶去天外世界,天道却指引其他神境仙宗,将我镇压在广成宫的玉笏峰下。若说过河拆桥的本事,当世它要敢称第二,我便寻不出第一来!”
他放软了声调,谆谆劝导:“无论天道给你画过什么大饼,到最后吃亏的都是你。九灵……呵,青璃,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想见你被它利用过后还要身死道消,重走我当年的老路!”
他从未这般情真意切过,柳青璃也不由得动容,却是瞪圆了眼道:“站住!”
阴九幽方才踱过几步,已经离她不远了。对这样的绝世魔头来说,视野可见的距离根本不是问题。
他看了看海勒古:“只凭他?拦不住我。”说得平淡却不轻蔑,仿佛阐述一个事实。
“不须海勒古出手。”方才汨罗和大黑天两人都拦不下他,柳青璃可是看在眼里。她敢私下来见阴九幽,当然有自己倚仗。
她一伸手,神器“寸光阴”现于掌中,“有这件神物,我随时可以躲入时空间隙之中,你碰不着我一根汗毛。‘寸光阴’的效用,大概你也听说过了。”这才是她敢来面见阴九幽的最大倚仗。
阴九幽目光微闪。
单仅柳青璃一人,他倒是有把握在神器效用被发动之前拿下她,但是海勒古若从中作梗、拖延时间的话……
终归这是妹妹,不是仇人,他也不想迫她太紧。阴九幽没奈何苦笑一声:“你还是这么固执,何苦!”
“彼此、彼此。”柳青璃嘴角微勾,“除了我之外,‘寸光阴’谁也取不走,你就不要作这无用功了。”
她慢慢往后退了开去,见阴九幽没有跟上,才低声道:“如果你找回了被封印的记忆,也就不会再帮着神王了吧?”
阴九幽侧头看着她,良久才微一颌首,声音中有淡淡愁怅:“我原以为那些往事你都记得的……”现如今,鬼魂在投胎前就会吃下孟婆汤、忘却前尘,这才好入世做人。它的记忆就被保留在地狱道的镇道宝鼎当中,只有重新回到地府才能想起往事。
问题在于,阴九灵在六道轮回建立起来之前就死了,他不知道她的记忆散逸出多少,那都是无人替她保管的部分。所以阴九幽想要的真相很可能被埋藏在数万年前的历史当中,必须借助神王的力量才能将它们挖出来。
“封印总归是可以解开的吧?”
“按理说是这样,不过……”不过天底下的字这么多,开启封印的钥匙,可能是其中任意几个的组合。他猜中的概率,大概是无限接近于零吧?
柳青璃眼中有光芒闪动:“你何时发现记忆被封印?”
“三百年前,那时……”那时还是得了宁小闲的提醒,否则连他自己都未注意到如此精巧而隐秘的一处封印。
“何不回到当时的情境去?那必定是你的机缘。”柳青璃意味深长,“解铃还须系铃人。”
当时的情境?当时他面前就只有宁小闲一个人……阴九幽面色忽然变了:“系铃人?”
他清楚地知道始作俑者是谁——正是他自个儿,然而从自己这里是得不到任何线索了。现在仔细想来,和当年记忆同框的几个人,包括长天、阴九灵和阴九幽自己,都被抹去了记忆。那么,曾经和他们生活在同时代,却又活跃于当代的人,就只有——
两张一模一样、然而神情各异的面庞同时出现在阴九幽脑海中,而后重叠起来成为一个人。
小女奴和宁小闲。
怎么偏偏就那么巧,小女奴存在于他失去的那一段记忆里,宁小闲则在他脱离了玉笏峰以后现身。前后相隔四万五千年出现两个外貌完全一样的人,这概率虽然小,却也不能说是没有……可问题在于,无论是小女奴还是宁小闲,都和长天有关,都有阴九灵有关,也都和他阴九幽有关。
完结篇 最终之战(13)
似乎她是一个看不见的幽影,始终徘徊在三人周围,暗中窥伺却又从未离去。
他们曲折起伏的命运,无论生前死后,都和她纠缠在了一起。
活到他如今的境界,就会明白命运之线这种东西真是奇妙难言。就算它被人为地扭曲、打结、交集,也会留下可以追循的痕迹。像他这样的有心人虽然未必找得出原点,看得到线团,但只要留心线条延展的方向,也还能找到它的尽头,让真相条分缕析。
在那段记忆当中,命运之线虽然被扰乱,却依旧因为主人的活跃而延续下去、没有泯灭,并在四万五千年后的今天重新聚拢起来,指向了一处。
他只觉得奇怪,为何在神魔狱坐牢时三天两头都能看见宁小闲,却没能将她和真相联系起来。这绝不是因为她也表现得很迷茫,只是那时他脑海中似乎蒙有一层迷雾,让他自然而然就屏蔽了她。
直到柳青璃一语道破玄机,让他顿生拨云见日之感。
“她还活着?”天降红雨,说明巴蛇大败。宁小闲不是落入神王手里,就是奔波在逃亡路上。
都说祸害遗千年,他直觉这女子恐怕没那么容易死。
话未说完,东方的天空忽然大亮,空中的红雨却不知何时停了。
那是……他眯眼望向东方,“看来巴蛇也还活着?”给天道办事有个好处,就是情报特别及时准确。
他的语气太复杂,除了讥讽和惊奇之外,柳青璃分析不出别的,只应了个“嗯”字。
“看来宁小闲短时间内不会抛头露面了。”阴九幽皱了皱眉,“这可不好办。”长天败而未死,神王对他就一定要杀之而后快,否则难以令四海归心。长天夫妇这会儿,也不知躲去了哪里。
柳青璃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抿嘴一笑:“她和巴蛇不在一起。”
阴九幽眼中就有精光一闪,随后黯淡:“就算她独自一人,也不容易被找到。”他当然明白宁小闲有化形露为辅,随时可以改换容貌,更不讲理的是他的神术也被她学了去,她同样可以改换神魂的面貌。所以她若是下定决心躲藏起来,当世还真没几人找得到她。毕竟人海茫茫,这偌大的南赡部洲、乌泱泱凡人世界,就是她藏木于林的好地方。
柳青璃压低嗓子,飞快说了几个字。
阴九幽脸上难得露出惊愕之色:“你怎么……”
“此乃天意。”柳青璃不待他问完就催促道,“快走吧,时机不等人。”
阴九幽望着她,眼中的狐疑之色更浓,却终究没有说出口,而是重新化作一缕轻烟,散逸而去。
直到他消失不见,柳青璃才放松下来,面露疲惫之色。
海勒古感受到她的低落,轻声道:“怎么了,可要找个地方好好歇歇?”
她揉了揉眉心:“不了,没有时间了。”应付阴九幽可不容易,随时都要防着他暴起出手。她敢拿“寸光阴”打赌,这位笑得满脸和善的“哥哥”方才至少有三回打算偷袭。
海勒古也知道她身负重任,不再坚持,换了个问题:“接下来去哪?”
“神山。”她抚着“寸光阴”的杖头,“希望能把这家伙喂饱……嗯,你想说什么?”
海勒古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犹豫一下还是说出口了:“其实阴九幽说得不错,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神王越发强大,我也未必能护得你周全……”
“我收手,他就能放过我了?”柳青璃冷笑一声,“‘寸光阴’还在我手里,神王怎会忘记?只不过他现在忙着平定神山、追杀巴蛇。等大局已定,我还有个好下场?”
她说得好有道理,海勒古无言以对。
“从我潜入神山偷走‘寸光阴’开始,就不能回头了。”柳青璃的面色平静,“走吧,只差这最后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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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小闲也不知道流掉了多少升眼泪,识海里才有个声音幽幽叹了一口气:“娘娘,保重。”
她哭声一顿,发现这声音传自生死簿,当知是轮转王开腔了。
她抽噎两声,没好气道:“你居然偷听!”
沃只能苦笑:“非我本意,只是生死簿那一头的感情波动太过剧烈,我想忽略都难。”生死簿原本就是他的宝贝,一旦有变故发生,自然第一时间通知到他这里来。
她从未在长天以外的男子跟前这般真情流露,不禁有些赧然……哪怕对方是阎罗,严格来说连人也算不上。
只听沃好心劝她:“你将星力赠予神君,令他可以冲击真神、对抗蛮王,这已经很了不起。南赡部洲大局若是因此再度改写,这天大功劳就都源于你的牺牲。”他似是也轻叹一口气,“你的使命已经完成,对这方天地可称仁至义尽。余下的,不妨就交给撼天神君吧。”
沃也认为,她的伤势无力回天,在接下来的战局中再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了吗?哪怕宁小闲早就认清了这一现实,此时心底却也抛不开满满的苦涩。
她咬唇好半晌,才低声问沃:“如果,嗯,我只是假设神王打败所有人,将整片南赡部洲都收入囊中,地府可是会受到影响?”
“那是自然。”沃沉重道,“不仅是地狱道。后土所化的六道依附于主世界,南赡部洲逢此大变,六道也会跟着震荡不休,连天道运行都要受影响。若是神王修为再进一步,可以挑战、击败天道——”
他收了口。
“会有什么后果?”
“他就能改写这个世界的法则。”沃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怅惘,“或许,届时连六道本身都不复存在了罢?”他秉承天命镇守转生殿,如果连地狱道都不在了,他这个阎罗本身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到得那时……
宁小闲却无端想起了广德在神山说过的话。那时她刚获得踏入山海阁看书的权限,广德就来寻她一晤,也透露了神王的野心和抱负。他说,蛮祖要取天道而代之,重定天地法则,令众生各行其道。
完结篇 最终之战(14)
而要这么做的前提,就得消灭现在的天道,令清明重开于混沌之中。
六道原本体现的就是法则的平衡之理,法则被消灭,六道也不存在,这和转轮王所说的相类。而六道轮回之理,不过是万千法则中的一项。它们被破坏,南赡部洲生灵也就迎来了灭顶之灾。
她轻轻呢喃:“呵,我就是沦为凡人了,也无法置身事外呢。”天地震荡,首先倒霉的一定是没有自保自救之力的凡人。
现在她很荣幸地再度成为其中一员。
沃听出她的自嘲,温声安慰道:“娘娘还有乙木之力,可免生老病死之苦,你在本世界的地府里又没有挂名生死簿,倒是比一般凡人强上许多。”凡人的名字都被写在生死簿上,可以延寿却不能免死,除非踏上仙途。而宁小闲来自异界,本就不入轮回,她就算活上一万年都不违背天条。
古怪的是,她内丹虽然破碎,星力却没有泄光。乙木之力饱蕴生机,她依旧可以容貌常驻,几乎不受病痛之苦,甚至受了伤同样也能快速复原。
简单来说,她还是可以长生不老。这已经是多少凡人奢求的梦想。“至于这个世界的未来,你我都是一般儿等待,谁也不比谁看得更远。”
一个世界如要毁灭,无论大象还是蝼蚁,下场都是难逃一死。从这一点上来说,它们生前是高贵还是低贱,是强大还是渺小,又有什么区别了?
相比其他凡人,她倒要庆幸自己可以不老不死地陪在长天左右么?
壶中热水很快就凉透了,天色也黯淡下来。宁小闲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合衣躺到床上去了。
她竭尽全力将无数杂念驱逐脑海。修行三百余年,道行虽然跌没了,但养心安神的功夫却还在。因此过不一会儿,她的呼吸就变得悠长而均匀。
睡着了?沃:“……”
外头马上就要天翻地覆,南赡部洲力量格局即将被完全改写,娘娘却还能蒙头大睡,这好像不太合适吧?
心也是真大。
不过他随即想起来,她已是凡人了,经历了神境大战和连番惊吓,适才又与撼天神君……嗯哼,精神和体力早就双双透支,正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反正,她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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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赡部洲,神山。
自古以来蛮人心目中的第一圣地神山,此刻一片战火纷飞。
自蛮王雕像落成以来,这里始终神秘而孤高,从未遭遇如此浩劫。以至于各要塞和大城被攻破之后,妇孺老弱都面向主峰雕像的方向长跪不起,痛哭流涕。
在他们心目中,这是对至高神的亵%~渎和玷%~污。
此时离攻山的号角吹响仅仅过去了五个时辰。发讨圣域的各路大军纷纷自不同方向围攻神山,然而这片区域幅员实在辽阔,哪怕是悍将强兵,五个时辰内也走不出数千里路。
更何况,神山防御严密得像是龙龟的龟壳,每打碎一块都要费尽千辛万苦。这儿是蛮祖的老巢,原就被他经营得铁桶一般,过去两年中圣域又在泛大陆上采取守势,节节后退,自然会花更大力气在自己的大本营上。
因此各路联军打进神山后如入泥淖,被阵法、机关、神通和各类各样层出不穷的怪物骚%~扰得焦头烂额,更不用提圣域本来就在山中驻扎了最精锐的兵员、最强大的蛮将。因此联军几乎拿人命开道,每推进千丈都要付出高昂代价。
战前,所有人都作好了攻坚克难的准备,可是神山的难啃程度还是让所有高层都流了把冷汗。即便神王不在,圣域依旧是人才济济,军心半点不乱,一道道指令和情报上传下达,畅通无阻。尤其有大司承典青岳亲自坐镇,指挥若定。
他将神山的防御划分为三十六个区域,各拥驻军、神兵利炮、术法陷阱、战争巨兽等等,彼此完全独立,伤一发也不会动全身,但彼此援救,通勤御敌、进退有度。进攻方与之交战,反倒有被围而攻之的错觉。
虽说遭遇围攻、四面楚歌,可是圣域的主场优势也是实实在在的,别的不提,光是神通陷阱就不知道吞噬了多少敌人的性命。又有千奇百怪的战争巨兽被释放到战场上,体型巨逾山峰,却没有两只的模样是相同的。它们唯一的共通点,就是在友军的驱策下对敌人充满了仇恨,非要践踏、生撕之不可。
当年神山重现于中州,长天等人第一次进入神山主峰就见过这种庞然巨物的尸体。这是蛮祖亲手创造出来的战争巨兽,共有一十二只,或力可开山,或灵敏机动,或水中巡游,或空中翱翔,总之各有所长,乃是用来拱卫神山的压箱底手段之一。
只不过昔年蛮祖实在太强大,无人胆敢轻犯神山。十二只战争巨兽没有用武之地,就被封印起来陷入沉睡,仅有一头在夏灵姬反抗蛮祖时被放出来从而阵亡。神山在时间夹缝中渡过了几万年光阴,剩下的十一头巨兽也就尘封了多久,直到这一回联军攻山,它们才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蛮祖亲手调制出来的巨兽生命力强大,又对多数神通术法免疫,真仙(混元境)以下的强者都奈何它们不得。最可怖的是它们都拥有相当的智慧,能打能逃,能偷袭能配合,绝不似普通蛮兽那样只知杀戮,对敌人来说真是十二分地难对付。
有这些逆天的东西在,联军推进神山的速度当然就慢得超过预期了。
不过老话说得好,蚁多咬死象。圣域已经落到眼下这样山穷水尽的下场,临死的反扑虽然凶猛,但摩诘天和沙度烈却是有把握将它的力量一点一点消耗干净,从而分解吞掉的。
但那需要时间。
所以联军中的大能们只好将主意打到一样东西上边:
基石。
只要夺下圣域的基石,就相当于将这强大王国的根基连根拔起,神山的大部分防御就会不击自溃,同时又导致军心涣散,不知要比现在好打多少倍。
完结篇 最终之战(15)
因此兵将们在舍生忘死搏杀的同时,神境也有自己的任务——快速前进、夺下基石。
阴生渊就在连天的炮火声中默不作声前进,离他不远是曹牧和古尔登。沙度烈和摩诘天之间貌合而神离,因此阴生渊与另外两人也保持着警戒距离,互相防备着。
基石当然在主峰上,那里是整个神山山域最核心位置,也是守备最森严之处,连混元境都不得靠近。
他们这一路过来,已经杀掉了两头战争巨兽。
不得不说,当年的蛮祖真是惊才绝艳,居然能创造出这般强力善战的怪物。不过三大神境联手,神山当中不会有拦得下他们的生物了。
紧接着,前方出现了第三头战争巨兽。这东西长得像狮子,浑身却披挂着犰狳一般的坚厚鳞甲,并且有三个脑袋,一个能喷极冰、一个能吐真火,还有一个吐出来的酸汽无物不蚀。
蛮祖大概是以三头狱犬为蓝图创造了这头怪物,但其威力却比它的模特儿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最重要是,巨兽正中央脑袋上坐着一人,面色肃然,望向阴生渊的目光尤其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这个人,阴生渊自然也熟悉得很。
“素赤铜!”他轻呼一声,脸色沉了下来,“你竟然背叛摩诘天,甘愿给神王当条看门狗!”
素赤铜仰天咆哮,眼珠子都红了:“窃国者死!你杀阴生涯、杀我后裔和信众时,可曾料想会有今日!”
阴生渊一瞬间就已镇定下来,冷笑道:“把你逼到山穷水尽之日么?真是地狱无门你自来投!”
他口中说得森寒霸气,心里却有些许惊疑不定。当初他和素赤铜等人一起到极北之地偷袭怀柔上人,亲眼见到巴蛇将这厮吞了下去。上古神兽的肚皮都是藏物空间,宁小闲又有神魔狱那般至宝在手,素赤铜应该被关押起来永不见天日才对。
他当然知道宁小闲被困神山三年,但她也没理由交出神魔狱才是,除非……
反正,素赤铜突兀出现,只能说明神王对各路英豪攻山早有准备。
阴生渊右眼皮不由得跳了两下。
古尔登在一边不耐烦道:“跟他多什么嘴,杀掉了事!”三比一,胜率大得很,哪怕素赤铜骑着一头战争巨兽,但这玩意儿怎么和神境相比?终极目标就是赢,要又快又好。以多打少,他可没半点心理负担。
……
出乎三人意料,素赤铜居然难缠得很。虽说他是土系天赋的大拿,群山地形最有利发挥自身优势。可这家伙在战争巨兽的掩护下,应付三大神境虽然左右支绌落在下风,却还沉稳有度,没失了分寸。
尤其阴生渊从前对他知根知底,更觉惊异:不过区区五年,素赤铜怎会神通大进?这断不是坐牢得的际遇。
这样看来,他的福报在神王身上?
近朱者赤,莫不是神王给了素赤铜一些好处?蛮祖曾是真神境界,论眼界心得可是比神境高出一大截来。要是他肯倾囊相授,素赤铜的突飞猛进也就不奇怪了。
想到这里,他头皮微麻,出手更加狠辣。素赤铜能得神王重用,说明他已经是死心塌地向圣域投诚了。阴生渊杀他亲友子孙信众,素赤铜必言报仇,可见神王决定给他撑腰。摩诘天今后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再有这么个恨意满满的神境日夜惦记,那可真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唯今之力,只有尽快借着沙度烈两大神境的力量,将素赤铜杀灭之,转头再夺了圣域基石,就可暂保摩诘天安稳。
他这里痛下杀手,素赤铜终究不是神境巅峰,土系神通虽然最擅防守,他在以寡敌众的劣势下又尽量保守抵抗,却也免不了负伤。
对他来说,屋漏偏逢连夜雨:白虎也赶到了。
这凶神恶煞恰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最后素赤铜被阴生渊挥剑斩下了半条胳膊。
素赤铜的康复能力和巴蛇不能相提并论,没有断肢飞快再续的能力,而他座下的战争巨兽也被古尔登锤中最后一个脑袋,颅骨迸裂、轰然倒毙。
看起来,素赤铜果然就像阴生渊所说的那样,山穷水尽了。
不过就在此时,天空掠过一道黑影,快得目力难辨。
众神境方觉出不对,这影子已扑到素赤铜头顶,一双钢爪弹簧般刺出,要扎穿他的头盖骨。同时一个声音也传入众人耳中:“诃罗难、拓朴初陨落,神王晋升真神,然而身受重伤!”
正是金乌到了。
敌我双方都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什么!”
在宁小闲耳濡目染久了,金乌这张口的时机也选得刁钻,恰好素赤铜被这消息震得瞠目结舌,抬手一挡的时机就慢了。
虽然素赤铜立知不好,把脑袋用力一缩,然而金乌爪子何等锋利,顿时将他连头皮带一小块颅骨给直接抠了下来,鲜血淋漓。
只要他慢上半分,这会儿已经被人开瓢了。素赤铜痛得放声怒吼,转身往神山方向奔去。亏得他是土系神通,又在圣域主场,可以一遁数百里,籍此躲避众神境追击。
阴生渊沉着脸,仗剑追去,曹牧赶紧向金乌道:“神王何在?”
“如果撼天神君未料错,他应该找个地方疗伤,随后就会往这里赶来了。”金乌一边配合阴生渊扑击素赤铜,一边将方才刺浪湾的大战说与众人听闻。
他牢记长天嘱咐,精要简述、绝不夸大,倒是三言两语就说完了。
可是谁也不会略过他话中暗藏的那许多惊心动魄。
其中最最惊耸的一句,莫过于“神王已经晋阶真神”!
这是摩诘天和沙度烈愿意摒弃前嫌暂时合作的前提,也是两大蛮国哪怕发现仙宗兀自强大、己方神境凋落过快之后也依旧坚持先攻下神山的原因。比起撼天神君,神王才是让那个他们夜不能寐、眼皮连跳的人物!
而今,他们的担忧成真。
古尔登望曹牧一眼:“那么我们现在……?”
完结篇 最终之战(16)
他虽是悍将,却需要直接了当的指令。特木罕不在,他就指望曹大巫凶拿主意了。
曹牧也有些犹豫,此等大事,惯不由他来定夺。金乌带来的噩耗真实性倒不必怀疑,隐流也急着攻下圣域,没必要在这时候给联军添堵。再说撼天神君大败可是惊天动地的消息,金乌哪有这种闲心造假、给自己人脸上抹黑?
那么沙度烈如今再不收手的话,要直面的可就是真神的怒火了。
他们接得下么?
这样关键时刻,偏偏特木罕不在呵!伤脑筋。
他这里还未开口,阴生渊忽然道:“杀素赤铜、夺圣域基石。原计划不变,速度要加快。”
他脸色不变,有心人才发现他额角青筋微凸,显然心情很是急躁。
曹牧低声道:“神王晋升……”
“神王晋升真神又怎样?他方才与巴蛇三人激战,身负重伤。”这当口上,阴生渊依旧可以条分缕析,不见慌乱,“诃罗难和拓朴初都没了,圣域的神境只剩下眼前的素赤铜。赶紧杀掉他,我们就能赶在神王回山之前挖掉圣域基石!”基石被挖,宗国就算是被连根拔起,毕竟同一块基石在半个月内不可能再放回原来的位置。
这对圣域的士气和民心,必定是致命而阴狠的打击。
“至于神王本人……”阴生渊眯了眯眼,面露狠色,“诃罗难和拓朴初都能在他面前被杀,说明神王力量还不够强大,至少现在还未对巴蛇等人具备碾压性的优势。巴蛇、怀柔和虚泫三人就能将他打伤,同时杀掉了圣域两大神境;我们现在至少也是四人,你觉得我们对付不了一个重伤过后的神王?”
巴蛇的力量的确要比其他神境高出一大截,但再强煞也没有越过神境的天花板晋入真神。无论他付出什么代价,神王还是伤在他手里,这可以从侧面印证神王的真实力量。
“先前巴蛇还在神山中督战,突然去得匆促,不一会儿金乌就传回刺浪湾的消息。可见他是临时赶去追杀神王!”
古尔登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瓮声瓮气道:“你的意思,神王闭关未完成就出来了?”
“是。”阴生渊虽然没有亲睹,却将事实推导了个八%~九不离十,“神王闭关被巴蛇打断,他的修为就远未达到预期。我们这回不趁机要了他的命,等他稳固境界以后……”
后面的话不必挑明,另外几人都明白了。
金乌轻鸣一声,想起临行前长天特意交代的“只说事实,不加推断”八字,不由得更加佩服。
白虎一直默不作声,这时目中也有精光闪过。
这些分析如果出自金乌之口,只会让眼前三名蛮族神境认为它在游说己方为隐流卖命,那各自的小算盘就要打得噼啪作响,效果一定不如老谋深算的阴生渊自己说出来得好。
像他们这样高踞人上的神人,必定对自己的推断满满都是信服,哪里还用金乌再去劝导?
撼天神君重伤之下、危急当头,心思却依旧缜密,对人心的把握也仍然精微。
素赤铜被众人追赶,并不往神山腹地而去,反倒向西而行。他有自己的算盘。
果然神境们追击一小会儿就兵分两路,阴生渊、古尔登和曹牧转向神山主峰,打算夺占基石,金乌、白虎则继续追赶素赤铜。
素赤铜的压力,终于减轻些许。他毕竟不是圣域出身,危急之下自有取舍。不过这样一来,圣域基石却危在旦夕。
恰在这时,远方传来一声长啸,声震九霄、摄人心魂,其中霸道凶蛮之意,尽显无遗。
有强者莅临。
神山中残留的战争巨兽也听见了,纷纷仰天怒吼以作回应。
那吼声里透出来的顺从,是对主人的臣服。
白虎不由得回头望向神山主峰,面色微变。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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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小闲这一睡,就到了华灯初上之时。
“笃笃”,又不知过了多久,房门上传来轻轻剥啄声。
“客人,该掌灯了。”这是客栈伙计敲门,“厨房里的潵汤刚煨好,还有咱拿手的蚂蚁上树。鲥鱼也是傍晚才捞上来的,活跳跳地正好做个清蒸,您要不要尝尝?”上房里这一位是拿着宁远商会的令牌过来的,那就是必须殷勤伺候的上宾,饭菜都要独开小灶做一份儿。
客房里静悄悄地,好像没人。伙计等了一会儿都要转身走掉,里面的姑娘才轻轻应了一声:“好。”
他将饭菜端过来时,屋里头已经点起了油灯。他摆好桌子一抬头,望见一张普通面孔。
这女子的长相太随意了,虽然满头青丝黝黑发亮,可惜面皮腊黄,透出一股营养不良,并且眼睛下有淡淡的青,显然很久都休息不好,憔悴得很。
奇怪的是,她长得虽然平庸,身上却有一种泱泱气度,居然让他想起庙里供奉的娘娘,好像多望两眼就要自惭形秽。
宁小闲弯了弯嘴角,用一两大银打发了他:“拿壶酒来。”
转轮王听到她扯动木椅和杯勺之声,微觉惊奇,又听她问:“什么时辰了?”
“人间已是戌时了。”沃轻轻道,“神山里的隐流十五万大军,还没撤走。”
“我知道。”她舀起一匙热汤,凑在樱唇前轻轻吹气,才徐徐饮下。她现在五感如常人,怕烫了。
不得不说,这偏远镇子里的客店虽小,厨子的手艺也一般,却胜在食材着实鲜灵,几乎不加什么作料就释出了十分的元气来,正合她补。尤其鱼肉细腻弹牙,不愧为地方一绝。
她默默吃喝,胃口似乎不错,甚至还喝了两杯酒。商会驻点收来的高粱品质不错,再加上自家的甜井水,酿出来的酒很是劲辣。她不过抿了二两酒水落腹就有些上头,双颊微生红晕。
转轮王看她吃饭喝酒好生自在,反觉格外异常。直到干掉了半尾鲥鱼,她才悄悄说了一声:“不若从头再来吧。”
完结篇 最终之战(17)
她的声音太低太细,连转轮王都没听清:“什么?”
“我说,不若从头再来过!”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顺手将油灯拨亮。那一点微弱的光芒倒映在她的明眸之中,闪动跳跃,“三百年前初临浅水村,我既无灵根也无内丹,更没有靠山,长天还坐困神魔狱中不能替我出手,我一样能开启修行之路;如今的我,不过是又回到了原点,然则这一次自知乙木之力在身,又有隐流的庞大资源可为我所用……重登仙途,再结内丹,应是比三百年前更快更容易。”她越说越是轻快,好似先前的颓废和心死都发生在另一人身上。
这一次,她有钱、有经验、有忠诚的属下,有真心爱护自己的郎君。现在的处境,不会比三百年前的小孤女更艰难。既是如此,她为什么不振作勇气,重新踏上修行之路?
昔年蛮祖可是修炼到真神境,真正做到了前无古人。可是他抗争天道失败,发觉了自身不足,遂毅然决然放弃数万年苦修成果,打算附身到一个小小婴儿身上。
那才叫彻彻底底的从头再来。
她所痛失的,和蛮祖自己主动放弃的,根本不在一个重量级上。蛮祖都能弃之如敝履,她为何还要死守不放、痛心疾首?
丹碎了,她就重新再凝出一个来;修为废了,她就从零开始,反正她得到的所有东西都不是天生而成,如今不过重来一遍。
此意一决,她胸怀顿时舒畅,那许多烦抑气恼、怨天尤人,顿时都消失不见。紧接着,脑海中就传出“嗡”地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破碎了。可惜她现在已无力探视神国中的每一个角落,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神国里,似乎有了些变化。
她选择的,可是布满荆棘之路呢。转轮王听出她话中坚定之意,就仿佛又见到了昔日那个成竹在胸的玄天娘娘,心下也不由暗赞一声:好姑娘。
说放下便能放下,说舍得就能舍得。
推翻一切从零开始,莫说一般人,就算神境都未必能有如此心境。她却仅仅用了一个下午就想开了、做到了。
有这样的勇气和魄力,无怪撼天神君会择她为道侣。
“只要……”她说到这里忽然又顿住了,扭头去看天上的星辰。
东方七宿又一次爆发了,真正称得上是星光闪耀。她坐的位置恰好就在窗边,星力从大开的木窗飞进来,萦绕在她身边,给她带来独特的暖意。
就算她内丹已碎,这些家伙还是顽固地认定她是最好的房东。并且……是她的错觉么,她怎么觉得今晚的星光格外活泼好动?
丹田里突然有些异动,不太舒服。大概是受星力爆发影响?她歪了歪头,将剩下的话说完:“只要我和长天能活到那个时候。”
这话听起来沮丧。可是重新修行需要时间,或许她和长天,不对,或许整个南赡部洲最紧缺的就是时间罢?
她舐了舐嘴唇,酒才过了嗓子又觉得有点儿干:“神山里的情形,怎样了?”这问题她早就想问,却又一直不敢当真问出口来,只怕听到一个又一个噩耗。
她没了修为,好像连胆子都变小了。
从天外世界的刺浪湾之战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以神王的脚程,应该早就回到神山了罢?他能力挽狂澜,还是攻山的联军取胜了呢?
长天离开了这么久,应该早就赶到天外世界试验场了吧?也不知那一缕鸿蒙元气,他拿到了没有?
话音未落,窗外就有个声音悠悠响起:“已经一无所有,还要胸怀天下,以前怎没看出来你是个妄人?”
明明晴空万里、满天星斗,宁小闲脑海里却嗡地一声,像有惊雷炸响。
抛开内容,这个声音、这个讥讽的语调,三百年来她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阴九幽!
横竖客栈最后方这一排上房没有第二个人住了,她刚才直接开口与转轮王对话,否则这里安静得吓人。
哪知追兵这么快就到了,还是她最不想见的人之一。
果然房门无风自开,阴九幽负手施施然走了进来,一抬眼就对上她的面无表情。
他挑了挑眉:“化形露?”眼前这张面庞平淡无奇,宁小闲行事还真谨慎,纵然在自家商会的驻点也不愿暴%!露真面目。
“是改颜丹。”宁小闲纠正他,同时暗自吸了一口气,强行将震惊和担忧压了下去,“看来神王的面子更大,你倒是愿意替他卖命。”
她在全盛期尚且不是此人对手,现在更不用说了。长天放她一个人在此,实有苦衷。金乌要赶回神山主持大局,她就少掉这个强力的贴身保镖。她的行踪,长天就不放心透露给其他任何人知晓,因此她也不能向就近的隐流求救。
原本长天的意图,是让她混迹人间、等待战争最后的结果。无论己方是胜是负,那时她再谋定而后动也不迟。她改了形貌,又是个普通女子,没有哪个蛮族大能会巴巴地赶来找她麻烦,何况这里是隐流的地盘。
藏木于林,凡人庞大的数量就是最好的掩护,这是长天的不得已打算。这一次大战,谁都是朝不保夕,力量越强大就被卷入得越深。如她这般,兴许反而能脱身事外。
至于其他临时突发的小问题,他相信自己妻子哪怕失去神力也一定能处理妥当。
可是眼前这一位,明显不归在“小问题”的范畴。
阴九幽在神魔狱坐牢期间,宁小闲不下十次想将他“策反”过来。可这家伙既有神境的骄傲又有自己的坚持,无论她怎样舌灿莲花,或者经受多么酷烈的天打五雷轰,他也是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除了长天,她还从未见过第二个人能这样油盐不进。
这势同水火的一对仇家,其实性格上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若非阴九幽每次受刑之后躯体都会变淡一些,她甚至以为这家伙已经不惧神魔狱的酷刑了。
完结篇 最终之战(18)
久而久之,她也放弃了。
像阴九幽这样神通和心性都别出一格的魔头,神王必定也是忌惮的。现在阴九幽能站到她面前来,就能说明他和神王达成了某种协议,否则后者怎敢将他放出大狱?
神王还能要阴九幽作甚?无非就是对付修仙者、对付其他蛮国。想到这里,她杏眸微眯,面上了然:“原来摩诘天的福楼安之死,是你嫁祸给奉天府?”这件事本来就透着蹊跷,她和长天有些推论,如今一看到阴九幽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含笑点头:“脑子倒还是很好用嘛。”
宁小闲心里丝毫不见轻松:“大引上人……也死了?”隐流得到的消息,是福楼安被大引上人所杀。现在阴九幽承认此事是他所为,也即是承认他侵占的是大引上人。
“味道不错。”他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落座,与她只隔一张四方小桌,脸上的神情像是在回味美食,“他的神魂纯粹,很是可口呢。”
大引上人被他吃了……宁小闲瞳孔微缩,这家伙的修为又有长进?并且看起来这一步迈得很大,否则以大引上的修为和养心功夫,怎会毫无预兆被他得手了,死得悄无声息又憋屈?
“你动了奉天府?”宁小闲蓦地抬头,“就算你替神王将所有妖神都杀了,他也不会对你推心置腹。我了解神王,他习惯于掌控一切,最讨厌就是你这样的不安分因素。若是我们死了,你就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我们’是谁?你不会死,我还要将你带回去。”阴九幽懒洋洋倚在椅中,“我在狱中被你折磨了三百多年,你想一死了之,哪有这么便宜?”他的目光恶毒,在她身上逡巡,“你修为尽失,不知道在神王那里能坚持多久。”
蛮族注重天***,不像修仙者清心寡欲,蛮祖作为蛮族最强大的领袖,当然本身也有蓬勃的生命力和欲%!望,在自己那张两丈多宽的大床上的表现也足为猛将表率。哪怕是身强体健的蛮女,也有被他活活弄死的先例。宁小闲如今没有神力护身,这副小身板恐怕真是经不起他的折磨。
她看懂了,阴九幽最希望的,就是长天的女人、神魔狱的典狱长变得生不如死!
可她脸上没有惊惶、没有厌恶也没有仇恨,这多少让密切关注她的阴九幽有些儿失望。只听她道:“我很好奇,你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金乌施展神通从天隙瞬移到这里来,完全是随机选择地点;她和长天又是任意选了个方向,才找到这个小镇。再说她还未进入凡人地界就用上了改颜丹,就算蛮人在这里布有眼线,谁能认得她是宁小闲?
从逃离天隙到现在,不过是几个时辰的功夫,她就横跨了数百万里路程。阴九幽能找到她,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
就算是神王,恐怕也没有这种本事吧?
阴九幽看着她笑,不说话。
她又从他眼中看到了堪比针尖锋锐的讥讽。而后他伸出一根颀长的手指,竖在自己唇前,轻轻“嘘”了一声:“天机不可泄露。”
连这无关紧要的小事,也不愿说与她知么?当下人方为刀俎,宁小闲也不动气,只冷冷看他一眼:“你说方才杀了朱雀,那么就是从千万里之外直接追到了这里。看来,有人不仅对我的行踪了若指掌,还特地把你引来找我。”否则阴九幽怎能这样精准地找到她?
阴九幽不置可否。
“并且这人还让你信任已极,否则不会听信他一面之词就花费海量神力,追到这里来。”
眼下时局微妙,阴九幽游走在外看似自由,其实他做出的每一个举动都会产生效应。相对地,他临时更改自己的行程和决定,一定会产生成本。
这种成本,就叫做机会成本。
从中部的神境大战场上,一路追到南赡部洲西南边陲小镇,阴九幽作出这决定就要放弃神王布置给他的其他任务吧?
如果他不信任递送消息的人,这就在冒巨大风险。
而就她所知,阴九幽也是谋定而后动的选手,不会轻率行事。
她将一根筷子放到桌面上:“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对我的行踪了若指掌,蛮人办不到,仙宗也办不到……谁都办不到。除非——”
她顿了一顿,又将第二根筷子也摆上桌,与第一根紧紧并拢:“并且,这个人还深得你信任。”
这是两个必要条件。“所以,不是月娥。”
能实时掌握宁小闲的动态,那已不是人力所能为之。她想来想去,只有天上那位全知全能的主儿。
老实说,她也不相信天道竟然会出卖她。可是刨除一切不可能,剩下来的当然就是答案了。
然而她清楚阴九幽对于天道的态度,月娥绝不可能令他深信不疑。
还好她知道,替天道干活的可不仅是月娥呢。
宁小闲忽然长长吁出一口气:“柳青璃?”
阴九幽忍不住鼓掌,轻喝一声:“精彩!”从毫无头绪到言之凿凿,她也不过用了十几息时间罢了。无论他对这女子观感如何,宁小闲的聪颖仍是当世少有人及,当年的九灵若是遇上了这样的对手,怕不得头疼万分?
“我早就说过,给天道卖命不会有好下场。”他轻声细语,“你一辈子都在顺应天命,临到末了丧失修为、沦为凡人,天道又将你推来给我,要压榨你最后一分价值。”
他放声长笑,笑声冰寒刺骨:“宁小闲,你也真是可悲!”
他这是承认了?
“阴九幽,我们彼此彼此。”宁小闲看他笑容沉下去,才慢慢挑起秀眉,“你教唆柳青璃背叛了天道?”看来这对兄妹已经打过照面了。阴九幽蛊%!惑人心的本事出神入化,柳青璃莫不是着了他的道儿?
阴九幽却嘿了一声,不说话。
宁小闲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徐徐饮尽。阴九幽注意到,她虎口镇定,竟是一点儿都不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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