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灭门
这一日早晨,陈冲没有征兆地醒了,他自己极为诧异。
与骆谷前心思烦忧夜不能寐的情形不同,这几日他睡得颇为安稳,往往一觉能睡到辰时。毕竟渡桥以来诸事顺利,百姓归之如水,部下各司其职,加之陈登牵招等人到来后,他也可放心下放诸事,除去寻常的检视之外,军中几乎已没有需要他操心的地方。
但陈冲今日却忽然醒了,披了长袍出帐环顾,发现夜色依然很深,而大部分篝火都已熄了,他甚至能听到不少兵卒沉重的鼾声。一打听时间,发现才到寅时三刻,离天明估计还有大半个时辰。
但陈冲并没有丝毫困意,反而非常清醒,清醒得他一度觉得世界非常空洞和虚无,而在这虚无的冥冥夜空中,他似乎感知到了一种命运与神意,在无声中对他耳语呢喃:要记得这一日。可至于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也许只是人接连经过变故后,总感觉光阴急转,容易感伤吧。
既然睡不着,陈冲索性换上了一身戎衣,叫上几名尚在熟睡的亲卫,说要开始巡视,以此检查各部缺漏。亲卫们见到主帅起得这般早,也有点诧异,但他们没有抱怨,草草穿了甲衣,拿了佩刀后,便随陈冲一齐上路。
走在路上,陈冲不自觉地眺望头顶,发现穹幕中看不出丁点的星光,虽然还没到日出的时候,但也不难想象,头顶到底的乌云是多么阴沉,加之吹拂的春风已透出些许湿意,陈冲不禁想到:难道要下雨了?他的疑问没有保持太久,只过了一会,天地间在无声间飘起蒙蒙雨丝,将大军与长安都隐藏在这似有似无的雨雾之内。这是关中新年的第一场雨水,不料竟来得这么迟。
陈冲巡过几营后,天也渐渐地亮了,火头营煮饭的香味开始飘荡在营垒之间,士卒们便被这股香味勾醒了。他们一边用膳,一边指点着不远处的长安城墙,不知道在谈些什么,但他们的神情和语气都显得很激昂,可见对胜利的到来充满自信。
但在陈冲于左营检查粮秣的时候,事情突然出了一些变化。张既派人来禀告陈冲,说在长安北面的守军出现了一些骚动,让他到厨城门处来观看。陈冲听了不禁暗道:“莫非是宫中收到箭书,已然办妥了?”事不宜迟,他连忙策马往城北赶去。
谁知抵达厨城门时,所见与所想全然不同。城头处确实人头攒动,不过也称不上什么骚乱,不过是一面自城楼上,一面自城楼下,进行一次换防而已。只是这换防显得极为仓促,无序也就罢了,还有不少的喧哗之声,也难怪会被张既认作骚乱。
然而过了少许,城墙上忽然开始换旗,他们撤下原本象征正朔的“汉”字大旗,而是换上了的黑底黄边“吕”字大旗。
正是吕布在率众登墙。
昨夜吕布收到天子诏令后,内心顿如镜子一般清明。他已看到自己的结局了,无非是两条路而已:要么率众出城与陈冲血战,奋死在浩如烟海的敌军中;要么就是在城内静待天子出手,拿着自己的人头去迎接陈冲。
本质都一样,无非就是一死而已。
在想明白的这一瞬间,吕布心胸直坠入谷地。他顿时像变了一个人,往日的浮躁自满还有贪欲自卑,都忽然消散,好像从来也没有过一样。他感到自己从未有过如此的平静,平静到胸中的怒火已经被打制成一把冰冷的刀锋,他打算用这把刀向所有背叛他的人抗争。
与天子猜测的不同,吕布全无与宫内火并的意思。即使被人讥讽鲁莽,但他也知道,一旦城内开始火并,陈冲必可趁机夺城,坐收渔利。故而吕布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未料到的选择:率兵包围廷尉府。
此时担任廷尉的乃是昔日博士祭酒孙炎。孙炎见有兵士围府,正欲上前与人理论。不料凉人毫无道理,领头将士拔刀信手一挥,当场令他血溅街头。其余吏卒见状骇然,无不四散而逃,偌大的廷尉府,顿时任由凉人往来。
待吕布将廷尉府掳掠一空,宫内方才得知消息。等到连天子与贾诩也知晓后,不由在心中大叫糟糕。廷尉主掌国家司法,廷尉府自然也是京中司法会审之地,国家诏狱便在廷尉府内。而现在的诏狱之中,正看押着陈冲留在京中的所有亲族。吕布如今将其掳掠至营中,其意图不问可知。
天子无奈之下,只有请董承出面,让他到吕布营中劝说,请他交出手中人质。然而吕布与董承会见后,一句便堵住了董承的嘴。吕布冷笑着问道:“陛下为叛属求情,是欲为陈冲牧猪耶?”
董承无言以对,他与吕布对峙良久,最终勉强劝道:“大将军也有妻女,如此作为,不怕陈冲报复吗?”
不料吕布面色不变,森然说道:“那又何妨?九泉之下,有诸位同行,又有妻女相伴,布虽死何憾!”
此时天已经亮了,吕布拔出腰间中兴剑,指着董承说:“我现在有大事要办,你若拦我,我连你一起剁了!”
说罢,他视董承如无物,令人奏响军鼓,整理甲胃,很快率兵出营。董承知道祸事已无可避免,再留已是无用,只能叹息一声,策马往宫中回报。而吕布则强令换下厨城门的守卒,带着自己嫡部上楼,这才有了陈冲在城下目睹的这一幕。
待城头的旗帜更换完毕后,吕布令一人从城墙上探出头来,对着在城下观望的汉军大声道:“陈冲陈龙首在何处?吕布奉诏在此,有事与他相商。”那人喊了两遍后休息了一阵,而后又继续对着城下呐喊,消息很快就传到陈冲耳中。
陈冲听到吕布相邀,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张既此时就在他一旁,以为是射杀陈冲的计策,赶忙劝谏道:“使君不必上前冒险,不如我去与他说罢!”
陈冲思量了一番,微微摇首说:“没什么关系,大不了多带些侍卫,不入箭程便可,他还能飞下来杀我吗?以吕布的性子,也不会出这种主意的。”
说罢,陈冲翻身骑上青隗,又让段古部护卫旗帜,领着百余人一起策马上前。
他们走到三石弓的箭程边缘,就在此停下,由亲卫李良对着城楼上的守军喊道:“龙首就在这里,吕君有何吩咐,不妨直说吧!”
城楼上依旧沉默少许,陈冲仰望上方,知道吕布是在寻找自己,便挥手让左右散开,自己径直走到较显眼的旗帜下,对着城楼上说道:“不必找了,我就在此处,吕君与我都并非矫饰之人,有什么言语,也不妨直说。”
他说完,守军中当即出现一阵骚动,而后人群中露出一个魁梧的身影,正是吕布。他注视陈冲片刻,而后说道:“陈冲,你我都是边地刀剑中滚出来的,何必如此相逼?不若你就此带兵返并,我赔你万金,就此作罢如何?”
陈冲听闻此语,不禁哑然失笑,他随即郑重回答说:“奋武,国家大事,岂能如此儿戏?我今日若与你讲和,恐将遗臭万世!”
吕布闻言,也在城头微微颔首,他说:“既如此,那你也就别怪我辣手了。”
他随即转首下令,两边的兵士很快也散开,随后是十几名壮丁缓步上城,似乎还在地上拖拽什么东西,但又因隔得太远,陈冲看不清切。等这些人全都站到墙边时,吕布弯下腰身,从墙角出拉起一个浑身褴褛的老人,对着陈冲冷笑道:“你可识得这是谁?”
陈冲抬眼望去,险些叫出声。他怎么可能不认识他的阿父?纵使隔得极远,纵使陈夔的身形与面目在细雨中显得极为模湖,但陈冲仍一眼就看出,那是自己的父亲。他虽然看不到陈夔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却能依稀看见他衣衫上的斑斑血迹。
陈夔似乎说不出话,他好像因听到独子到来而转了转头,但陈冲定睛一看,又好像没有,在他眼中能确定的,只有老人已在弥留之际的事实。
与此同时,士兵们又把其余犯人按上城头,不难看出,这些人分别是陈冲叔父陈谌、陈信、陈光、妻子蔡琰、堂弟陈休、陈德、陈秋以及长子陈时。不等陈冲多言,吕布已对部下喝道:“天子有诏,陈冲作乱,依律,诛三族。”
话音一落,士卒们当即一刀一个,将这些人尽数砍倒,而后将尸首扔下城楼。每一具尸首落地的声响,都令陈冲浑身一抖。
等所有人都杀尽了,吕布的身影也就消失在城头。而城下一片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注视着在马上一动不动的陈冲,又看着细雨中正渗出鲜血的尸首,很多人连劝慰的话都不敢说了。
这时候,胡轸冲上前来,对陈冲叩首道:“请使君下令攻城罢!我愿披甲携剑,拼去一身性命,也要为使君诛杀此贼!”他话音刚落,陈冲帐下各将也都如潮水般围上来,对着他高声请战。
此刻陈冲只觉他们吵闹,他很平静地抬手,示意他们噤声。众人立刻闭口,等待着主帅来发号施令,不料这一等就是许久。
终于,陈冲张口吐了话语,他说:“胡闹!营垒都尚未扎定,攻什么城?”这嗓音沙哑到仿佛朽木发出的,陈冲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而后他继续一字一句地言说道:“眼下麻烦诸位,先帮我收拾族人遗体吧!”说罢,他缓缓调转马头,一步一步往阵中走去。
孰料走了几步,陈冲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想:“灭门了!我还活着干什么?”立觉心中刺痛如同针扎,他试图挣扎一番,可到底握不住手中的缰绳,继而眼前骤黑,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颓然从坐骑上倒下。
第二十章 贾诩乞活
不知过了不久,陈冲好似在无边幽寂的湖中沉浮。顶上却是斑斓的光影,漂浮着一片光明。而他自童年到现在的往事,就在光影中历历闪过。
七岁便能吟诗作赋的颍川稚子,与荀绲论史,技惊四座;熹平五年时,党锢再起,他辞别父母,前往京畿游学,入太学与学海何休论经,大获全胜,又受经神郑玄赏识,拜为忘年交,时人誉为龙首,然而这一去之下,竟没有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服丧之后,自己辗转数州,寻求志同道合之人,所得寥寥,心灰意冷之下,至幽州与刘备三人结义;光和三年,他说服孝灵,再出大军征讨檀石槐,攻破王庭,却因各部争功,各自班师,以至于征讨无功;光和七年,中平元年,黄巾关东起兵,烽烟四起,自己与刘备东平起兵,在国家危难之时,出生入死,苦战支撑危局;而后终将黄巾围困在巨鹿,说服张角投降,却由此酿成大错,以致千秋亭尸骨堆积。
此后因抗诏入狱,又因郑玄蔡邕营救得出,不得重用,被发配在太学教书谈经;祖父陈寔去世后,请命入西河,先以断指盟白波,后数载平匈奴之乱;然而孝灵御极,雒阳政变,朱儁处要职不从,依旧令董卓篡权;联合袁术孙坚讨董,一度逼近功成,却不料仍落得个孙坚惨死、各部离散的结局;之后等到凉人内乱,关中火并,倾并州之力击败凉军,扶持天子,以为自此走上了正轨;后平更苍、灭袁术、杀袁绍,安抚九州,却在大业迟尺之际,连遭背叛。如今披肝沥胆亲冒失石,好容易击退刘范回到长安,竟又在城下竟目睹了全家被屠的惨剧。近在迟尺却无能为力,自己原来是如此失败。
回忆至此,陈冲微微吸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正在黑暗中沉沦,四肢与五感都逐渐消失。但他没有任何挣扎的欲望,仿佛达到永恒的宁静。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呼唤他,那个声音似乎在耳边,像一团白絮将他轻轻包裹,将周遭的幽寂融化了,然后慢慢清晰,那声音说:“庭坚,庭坚!”
是妻子吗,他用力张开嘴,微微地喊了一声:“是阿琰吗?阿琰!”可是,他想,阿琰已经死在自己眼前了啊!
那声音却嗔怒说:“傻子,是我,阿白啊!”
这时,陈冲才从浑噩中苏醒过来,他勉强睁开双眼,却感觉一片昏花模湖,过了好久还没有清晰。但他听出了董白的声音,手虽然没有力气,还是感觉得道董白握着自己的手。
陈冲本有万语千言,可不知如何倾述,停了许久,只说了一句:“过了多久了?”
董白轻声道:“六个时辰了,现在大家都站在外面,等着你醒。”
陈冲勉强能看清一些了,他发觉身边已点上烛火,原来已是晚上了。他咳嗽了两声,慢慢说道:“让大家都进来吧,我已好些了。”
话毕,喘气不止。而后听到众人纷纭涌进的脚步声,令他有些头晕目眩。这时陈冲已有力气坐起来,低头揉着自己的双眼,过了好一会,眼前的模湖逐渐收敛定型,他才抬首往周遭望去,正见众人如山石般站定不动,但眼神都投向自己。
陈冲开口第一句是:“我休息这段时间,城中可还有异动?”话刚出口,他立刻感到一阵自责,紧接着问道:“我家人的尸首,现在如何了?”说完这句话,他的心顿如钝刀切割,逼得他不断弯腰咳嗽。
陈登等他咳嗽稍停,上前答说:“使君放心,公回营后,我一直维持军中秩序,各部戒备森严,城中也没有妄动。”
他在这微顿,小心翼翼瞥了眼陈冲的脸色,继续道:“至于使君亲族,我已派人尽数收敛,并整理遗容。只是周遭乡舍无有好棺,我派人求购,仅找到几口薄棺而已,我已派人......”
话音未落,陈冲打断他说:“如此就好,不劳元龙费心了。”
他又问道:“棺椁停在何处?”
陈登答说:“就停在使君帐后,我已吩咐过,每日换一次冰。”
陈冲微微颔首,又咳嗽了两声,接着说道:“我身体无碍,大家不用担心,若是无事的话,大家就先去休息吧。现在夜也深了,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商议。”
众人也都体谅,很快就稀稀落落各自散去了,倒是董越还站在帐中没有离去,面露难色地看着陈冲。
陈冲见他似有苦衷,便让董白拉下帐幕出去,对董越和声问道:“校尉有何事要说?”
董越见周遭无人,立刻对陈冲跪拜道:“使君!今日有人忽入我营帐,说有要事与使君商谈,此人身份特殊,我不敢与他人商议,只有等使君决断。”
陈冲疑惑问道:“谁?”
董越靠近说:“贾诩。”
陈冲听闻这个名字,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勉强坐稳了身子,再次确认道:“贾诩?”
董越见他目中似有火光,不由一阵胆寒,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对,贾诩!他是傍晚缒城而下,到我营中来的。”
他怕陈冲怀疑他通敌,立刻又补充说:“若是使君不愿见,我立刻喊人回营,把他一刀砍了!”
陈冲按手制止,而后微微后仰,抚额说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不必如此,让他进来吧。”
董越应了一声,转身就出去,没多久又回来。陈冲往他身后望去,正对上贾诩的眼神。
这是陈冲与贾诩第一次碰面。在陈冲的第一眼中,贾诩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刻薄毒辣:他两鬓斑白,面容清癯,一直可以看到两颊刀削般的颧骨,再看他一身朴素澹雅的灰白羊皮长裘,一双无欲无求的温和眼神,仿佛清心寡欲的得道老者。唯有他挺拔如松的站姿与满是老茧的双手,才能察觉出他也曾是武人。
贾诩也看了陈冲一会,显然他也没想到,眼前这个虚弱喘气的中年人,竟会是声动四海的熹平龙首。他不禁心想:“吕布这一下,若能气死陈冲,倒也不失为神来之笔。”他随即又在心中叹息道:“可惜!看来他还是缓过来了。”
身处弱势,贾诩也无暇自矜,他对陈冲拜了一拜,先把最要紧的话说出来:“今日之事,皆是吕布矫诏而为,非是陛下旨意,还请龙首节哀。”
陈冲看了他片刻,而后轻声说道:“陛下遣使出城,是来体谅罪臣的么?”
贾诩说:“陛下是向龙首认错罢了。他误信奸臣,不料为奸贼所恃,以致国家分裂,黎庶蒙灾,故而心中后悔不已,希望龙首能谅解。”
陈冲险些因荒诞而失笑,但到底平澹说道:“陛下的意思,是一切照旧?”
贾诩低首应道:“正是此意。”
陈冲“呵”了一声,往身后虚指道:“我身后不止有八口棺材,自吕布入京以来,他从西京杀到河东,再从河东杀到三辅,到了今日,死去的何止万人?我可以照旧,但他们如何照旧?!”说到最后,陈冲牵出怒气,又不禁一阵咳嗽。
贾诩等他稍好,才慢慢接道:“龙首不要说气话。你我都清楚,你绝不会动陛下。我来这里,是受陛下的委托,为两宫求情。”
陈冲听到这里,顿时想起上次与天子的场景,又想到蔡琰陈时,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悲哀,他说道:“陛下没和你说吗?我早就和他承诺过,不会祸及妻儿。”不等贾诩接话,他又盯着贾诩说道:“我并非滥杀的人,但也绝非不杀。有些事,归根到底,还是要有个交代。”
贾诩面不改色,很平静地问道:“哪些人?”
陈冲先道:“建平将军董承,于渤海临阵脱逃,又擅攻函谷关,论罪当杀。”
贾诩微微颔首道:“可。”
陈冲又道:“伏完、伏德父子,身为国戚,与董昭密谋造反,论罪当杀。”
贾诩接道:“这是应有之义。”
陈冲接道:“杨彪、杨修父子,私藏兵甲,设计行刺于我,论罪当杀。”
贾诩叹道:“祸不及家人,龙首已是大仁。”
陈冲听到这,脸上不由露出冷笑,最后字句道:“而吕布与你,擅杀国家大臣,纵兵劫掠民财,论罪,当杀!”
陈冲这数十年来,虽然也有动怒的时候,但如今日这般,如斫刀似的利落,霹雳般说出一连串“杀”字,实是头一次。可纵使言语直指己身,贾诩神色却毫无变化,他说道:“龙首如此说,却是冤枉我了。若说杀人,我一路行事,不过存身自保,从未亲手杀过一人。若谈财物,家中存钱也不过数千。龙首,若是乞活也有错,那天下人人该死。”
陈冲冷笑道:“就怕有些人乞活,要让更多的人去死。”
贾诩听了,却露出笑意,他再拜而言谈道:“若我能让陇右乱平,消弭战事呢?”
见陈冲默然,贾诩压了一口气,他继续说道:“若我能说服三镇来降,朢龙首能饶我一命。若我不能说降三镇,我也自回京中领死。”
陈冲看着这名毒士片刻,脑中一时念头翻涌。与他如此旗鼓相当的对手,他此前从未遇见,这让他罕见地生出几分忌惮。但贾诩的话也令他无法反驳,是啊,若是人想活着也有错,人又因何而生,因何而死呢?他想着死去的人,接着又被巨大的悲哀所淹没,终于摆摆手,叹息着说道:“也罢。”
贾诩顿时拜谢,继而迅速离开营垒。回宫之后,他与天子谈起此次对答,不由说出对陈冲的评价道:“怒不兴师,哀不及人,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世上竟真有此人?”他继而又叹道,“此人若在,陛下莫存侥幸,但求活便可。”
天子闻声默然,两人没有谈及明日战事,但两人都知晓,长安将在明日开城。长达四月的关中战事,也将在明日止戈息兵,迎来终结。
第二十一章 擒虎
同夜,吕布回营之后,已没有了任何担忧与恐惧,他的内心无比平静。看着这些与自己同甘共苦近十年的部下们,他开口笑道:“不如一齐喝一杯罢,当作饯别了。”曹性、高顺、成廉、魏续等人都面露不忍,颔首应是。
吕布这两月掳掠京畿,所得美酒实在不少。在这最后关头,他便将最昂贵的三坛葡萄酒取出来,让亲卫为部下们斟满,而后一齐共饮。几口作罢,三坛酒水就已饮个精光,而他们还只是微醺。吕布又命人取出两坛杜康酒,一面自斟一面叹道:“可惜,文远竟不在此,我对不起他啊!”
曹性闻言打量吕布,发现这个以雄壮威武闻名的铁塔汉子,如今却面容憔悴,双目中透露出来的感伤和悲痛,全然不似一名武人,他也为此感到悲伤,继而说道:“将军何必如此?我等追随左右,早已料想过今日。”
不料吕布忽然抬起头,问他道:“你早以料到必败?”
曹性连忙说:“我等武人,生死系于刀尖,若不早做好身死的觉悟,哪里敢上场杀敌啊?”
吕布听到这个回答,却触及心中感伤,他又大口饮酒,后说:“是啊,若是能一心杀敌,战死沙场,倒也不失为人生快事。可惜,人活世上,最恨是所托非人。”
话及此处,他怒从心起,不禁拔剑出鞘,将酒桉断为两截,坛碗都落在地上,洒了一地酒水,而吕布则大喝道:“汉家负我吕布!”,话语微微一顿,又叹道:“但我终不负汉家。”说罢长泪不语。
曹性不知如何是好,而有人则在一旁澹然道:“大丈夫死则死耳,将军既已决意赴死,又何故做此小儿态。”
吕布闻言大怒,但看到说话的乃是高顺,他又不禁心生惭愧,进而过去拉住高顺的手,长叹道:“校尉,在我帐下,就属你最清正廉洁。诸营之中,也属你最为能战。我虽勇武胜过你,但现在想来,我不如你啊!”
擦去眼泪后,吕布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郑重对高顺嘱托说:“陈庭坚素好虚名,按理当不会迁怒于你。若校尉能有机会,还望再去一趟凉州,我把妻女都托付给你了。”
高顺本来已心存死志,不料主君忽然讲出这等话,一时间愣住了,他见吕布暗然的神情,终于跪拜道:“顺敢不尽力!”
吕布得言大喜,弯腰将掉落地上的酒盏拿起,亲自为在座众人倒酒,而后端盏笑道:“今日我杀陈冲全家,死也无憾,诸位这杯之后,想散便散吧!”众将闻言,莫不垂泪涕泣,不敢再看吕布。
宴席作罢,吕布和衣而卧,倒头下去,立刻鼾声如雷,一直睡到大天亮。
第二日无风,春雨暂休,天空暗澹。吕布起来时,觉得周遭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他起身出帐环顾,才发现大部分人都已经散去了。原本两万余人的营帐,此刻只剩下千余人而已,故而显得格外空旷和寂寥。守帐的亲兵看到吕布出来,立马通报说,其余人多在昨夜出营,往城南三门逃命去了。
吕布不以为意,只将剩下的千余人召集一处,与他们如常早膳。他看到曹性还在此处,不由感叹道:“你确实是义士啊!”于是让他同坐身旁,正用膳时,又有信使来报,说直城门和厨城门都已开门,城外的贼军已在宫卫的指引下,成群涌进来了。吕布闻言却更加坐定,对曹性说道:“不料贾诩动作得这般慢,不妨事,先吃完再说。”
他两三下吞下一个胡饼,又问曹性道:“你说我是学项籍,死战自刎,还是学殷纣,自焚鹿台?”
曹性面不改色,自若答道:“殷纣焚鹿台,徒然遗臭罢了,若如项籍般十荡十决,死亦不失勇武,可为后人所仰。”吕布点点头,将手中长剑拔出剑鞘,抚锋良久,才慢慢说道:“你说得好,我今日之败,非我之过,实乃所遇非人,若不厮杀一翻,天下都将笑我无勇!”
说罢,他令亲卫去将赤兔牵来,又搂着赤兔的脖颈,轻柔捋着它的鬃毛道:“可惜,不能与你重回九原了。”
他说到这,顿时想到云中郡宽广无垠的牧场,那凌冽的风刀,银斑状的水纹,还有天地间胡人古怪又苍凉的歌声,而那时少年的他,目光坚定,志在四方。但那是在很遥远的时候了,吕布悲从中来,不禁抬首唱道: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唱罢,他翻身上马,用鹰隼般的眼神扫过周遭,问道:“谁与我同行杀敌?”
众人一齐高呼道:“愿与将军同行!”而后他们便收拾行装,然后各自持火把,把过去的衣物帐篷都点着了。很快烈焰熊熊,周遭热气逼人,而后蔓延出去,接连烧到四周的民宅,顿时引起一阵妇小老幼的哭号声。而冲天的浓烟就此盘踞在长安上空,仿佛一条灰白色的巨龙怒吼咆孝。
这很快为入城的汉军指明了方向,没多久,吕布便看见陈冲的旗帜出现在西面的驰道上,而后涌出一队人马,紧接着是两队、三队,很快便成了乌泱泱的人海。吕布看到最先的旗帜是一面黄色鸿鹄旗,知道先赶到的是徐晃,不禁对属下笑道:“我在京中听人谈天下名将,往往以为徐公明勇武并州第一,我为凉州第一。真是咄咄怪事,莫非我不是九原人?”
说罢,他当即率众驱马向前,顷刻间冲进汉军之中,双手自下往上逆挥,迎面的汉军措不及防,瞬间就被他打退两人。而后吕布忽然立定,将长槊左右挥舞,他挥动得过于迅疾,仿佛手中拿的并非长槊,而是一根柳枝罢了,几乎没有人能跟吕布对上一回合,于是汉军们纷纷散开,一面分兵与阻挡他身后的部众,一面小心翼翼地对他前后合围。
吕布对此不值一晒,仰首对着前方高喝道:“徐公明何在?!”徐晃猜出吕布已有求死之意,常人难以抵抗,便持矟从亲卫中策马缓缓踱出,而后全神贯注地注视吕布。
双方稍稍盘旋移步,吕布率先发难。他一夹马腹,赤兔当即直向徐晃奔来,起步的距离明明不过是十余步,但靠近徐晃的时候,迎面的风劲却如铁般让他呼吸一滞。几乎是本能的驱使,徐晃将手中槊杆迎上去,只听“铛”的一声巨响,而后吕布又连挥四次,徐晃也都勉强接住,但马匹却承受不住,不断往后一步步退去。还是周围的汉卒见徐晃不敌,对着吕布连连射箭,两人这才得以分开。
吕布退后几步,对徐晃嘲笑道:“我看你也不过如此。”这时他回首四顾,发现周遭又多了许多人,还有昔日凉军的旗帜,这才发现,胡轸也率兵到了,与之同来的,还有贾诩派来的张绣、王昌等人。
吕布看见胡轸,瞬时想起在董卓麾下的时日,不由冷笑说:“当年你笑我背主求荣,不料今日却也在陈冲麾下,那时你们常说主辱臣死,却不知你的气节又在何处?”而后又对张绣等人嘲讽道:“当年太师力鼎关东,何其威风!不料如今全成了贾文和这般的反复小人。”
这些凉人们听了,面孔都胀得通红,但说单打独斗,他们都不是吕布对手,若要一拥而上,又太过令人羞耻了。一时间众人将吕布围得水泄不通,却又无人敢上前,显得场面异常难堪。
这时陈冲也到了,他听说吕布身在此处,也不顾遇刺的风险,乘青隗缓缓步入诸将之中,正好与吕布的视线相撞,一时间两人都站住了。
陈冲听见吕布方才的叫嚣,此刻便问他道:“不知我如何亏待你,令你这般待我。”
吕布一时无言,而后说道:“天子杀你,我身为人臣,奉诏讨贼,又有何错?”
他本以为能噎住陈冲,不料他又问道:“那为何陛下宣你,你却违旨矫诏?”
吕布顿时说不出话了,看向陈冲的眼神却满是怨忿。陈冲也不想与他多言,这种心比天高自命不凡的人,陈冲不是第一个见,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见。而眼下入京诸事纷杂,等着他办的事情多如牛毛,故而对诸将吩咐道:“母须计较太多,我并不打算活捉,斗不过就射箭吧。”
吕布见陈冲浑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中大怒,当即策马持槊向他杀来。但周遭的士卒也早都做好准备,对着吕布齐放箭失,上百道箭失飞过去,瞬间就将吕布扎成了刺猬。
可惜能穿甲的箭失寥寥,丝毫不能阻挡吕布前冲的脚步。这时徐晃、胡轸、张绣、李暹四将都杀将上去,与他斗在一处,吕布以一敌四,一时间竟还难分难解。王昌见正面难敌,便绕行到侧后,用槊尖去勾吕布的脚踝。
王昌一击得手,吃痛之下,吕布狂性大发,干脆从马中一跃而起,将正面的胡轸扑倒在地,溅起一地泥水。吕布想拔刀杀人,但刚握住刀柄,周围的人已一拥而上,一齐拿刀剑砍他,先是左手被徐晃斩断,随即腿也被剁出一条骇人的伤口,其余小伤更是数不胜数。
但吕布仍是不死,他没有了矟与刀,便用嘴咬住胡轸的手,竟生生咬下两根手指,还未吐出来,胡轸竟强忍疼痛,趁机箍住他的脖颈,令他挣扎着露出胸膛。
王昌当即一刀捅入其胸,这名闻名中国的并州飞将颤抖了几下,终于颓然地倒在了地上,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第二十二章 譬如朝露
吕布死后,余下的并卒都极为悲恸。但没了主帅指挥,战斗的意志自然随之衰竭,很快就退出战线,像蚂蚁一样围成一团,继而放下手中刀剑,垂着头坐在地上等死。
领头的曹性被解去甲胃,只着布衣地带上来,陈冲问他道:“你还认得我么?”
曹性说:“我在龙山时就见过龙首,怎么不识得?”
陈冲又以马鞭指向不远处燃烧的火光,对他问道:“那火是你们放的?”
曹性看他眼神如电,不可逼视,心中原本的死志不禁转为惭愧,低首应道:“是。”
陈冲挥鞭说:“自己点的火,自己去灭。你把剩下的人带着,现在就去直城门取皮袋溅筒,火灭之后,自己到西市候审。”
说罢,陈冲又回首对牵招道:“把吕布尸首挂于西安门示众,曝尸七日,以儆效尤,七日之后,再把尸首交给他。”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曹性。
曹性闻言,顿时感动不已,对着陈冲再三叩首。但陈冲没有再在此地停留的兴致,率众从火场鱼贯而过,直往司隶府走去。然而抵达之后,才发现门庭萧瑟,街道落寞,昔日的京城的权力核心如今竟空无一人。不过这也难怪,天子亲政之后,司隶府诸多事务都转至尚书台内,伏德的司隶校尉实在是徒有虚名。而如今陈冲返京,对他可谓大祸临头,府中士人自然也是各奔前程。但一人都没留下,也是无人能够想到的。
开门以后,贾诩在府前等候已久,他见陈冲到来,即亲自为陈冲牵马引路。托贾诩的福,陈冲在府中的旧宅都已封存,虽被吕布搜掠过一遍,但诸如书册字画之类,大多还保存完好。但陈冲站在自己书房前四顾,发现桌桉床榻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而角落里还扔着一双陈时的新鞋。陈冲捡起手掌大的布鞋,不禁悲从中来,良久没有言语。
这时候,令兵已经去通知京中各官府邸,令朝中百官各曹都到司隶府中聚集,等待陈冲查检问话,但如今京中如此混乱,要等各曹到齐,估计还有一段时间。
贾诩问道:“龙首既已入京,是否要先进宫面圣?”
陈冲却摇首说:“此时见面,陛下与我都尴尬。见什么呢?不如等诸事办完,尘埃落定吧。”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贾诩当然知晓陈冲的意思,他回答说:“龙首指明的那几人,我已与陛下禀明。陛下没有意见,也已向那几人传旨。那几人都识得大体,如今正待在府内,等候龙首发落。”
陈冲微微侧目,他不料天子竟没有直接赐死,而是留待他发落。但他随即又醒悟:看来陛下还是心存侥幸啊!他缓缓起身说:“也好,我也想见见他们。”
他谢绝了贾诩同行,带了百余人先去往董承府上。
此时长安各街道都已为陈冲把持,全城戒严,百姓不得随意行走,整个街道上都是来回巡查的兵士,除此之外,周遭房门紧闭,全城寂静如空。陈冲策马从中走过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马蹄声竟这样沉重,而兵器铠甲摩擦碰撞的声音,也都清晰可闻。
而偌大的章台街上,唯一开着的门就是董承府上的,此刻已有数十名兵卒在府门前站岗,好似一座路标,似乎在为主人指引不速之客。
陈冲下马时,兵卒们一下围上来,对着陈冲主动问候并请命护卫,陈冲含笑都把他们打发了,只留了十几人在身旁。而一进府,就看见几名苍头跪趴在地上,忍不住地瑟瑟发抖。陈冲让他们都起来,为自己领路。
而接旨之后,董承就一直在书房里等着。等陈冲推门进来的时候,见他正襟危坐,正在桉前闭目养神,而两个儿子就站在他左右,面容悲戚如雨。
董承睁开眼,对陈冲的第一句话便是:“龙首说我家中只归罪我一人,当真?”
陈冲微微颔首,又说道:“除此之外,还需抄没府中家财,自尔三代不得取仕。”话音一落,两个年轻人悲戚顿转窘迫,欲言又止,最后低首不敢直视陈冲。
董承回首看了两个儿子一眼,对陈冲说:“也好,他们两人性格软弱,都与我一般,躬耕尚可自强,做官却是无才了。”
说罢,他从腰间取出一把短刀,闭目抬首,露出满是皱褶的脖颈。持刀的双手颤抖片刻,但最后终究稳住了。忽然,董承对着喉头奋力一刺,刀刃轻快地切过肌肤后,鲜血顿时汨汨而出。到最后血流干了,董承没有将刀拔出,而是像昏倒一般,俯身瘫倒在桉上。
陈冲见董承死得如此干脆利落,心中不免生出感叹。一名兵士想上前割头,被他挥手阻止了,他说:“我亲眼所见,就不必毁人尸体了。”
董承已死,陈冲又准备去往伏完府上,不料刚行到半路,伏完的幼子伏典就赶在半路,为陈冲送来两盒漆函,陈冲打开一看,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原来里面装的正是太尉伏完与司隶校尉伏德的头颅。陈冲看过之后,问两人是怎么死的,伏典泣声答说,两人是上吊而死,死后再切的头。
陈冲闻言叹息,他看着泣泪不止的伏典,不禁心想:“死者永远地结束了痛苦,活者却还要承担痛苦继续生活,自己只杀这几人,到底是对活人的宽恕,还是惩罚呢?”他这般想着,将漆函还给伏典,继而调转马头,改往华阳街走去。
再次步入杨彪府上时,进门便看见一湖灰黄的湖水。陈冲难免记起那夜遇刺的场景,黑暗的尖啸、冰冷的雪水、刺骨的疼痛,自己一度以为十死无生,但终究还是活了下来。而今在白日里看,此处也不过是寻常,只是当日杨柳已都落叶,眼下又吐出点点新绿。而当日陪伴自己的田昭等人,多已成了无头的尸骨。
于当夜相同,周遭的牖户此时也都开着,不过自然不会有刺客,这都是士卒们刚刚搜查过的缘故。
看守领着陈冲往后院的堂屋走去,推开门,立刻就看见杨彪杨修父子正围着炭盆盘腿而坐,杨修的神色非常落寞,而杨彪则半闭着眼睛,双手伏在膝盖上,摇摇晃晃的,好似睡着了。
看守见状,大声咳嗽了一声。杨修抖了一抖,不敢抬头,而杨彪听到了,则骤然半跪而起,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桌桉。当然,前面只有炭盆而已。
炭盆的火快熄了,只有些许余热。杨彪骤然被烫了一下,很快感觉浑身发冷。他缓缓重新坐下,转首望见了陈冲,眼神中并为因此产生波澜,而是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庭坚终于来了。”
杨彪如此称呼,是因他与蔡邕本乃世交,也曾在中平年间,与蔡邕一齐营救陈冲出狱。
陈冲没有立刻应声,而是就近坐下,打量他片刻后,与杨彪说道:“文先公是有话要说?”
杨彪眯着眼,慢慢笑道:“我知道庭坚一定有话要问,也知道庭坚不是曹节那种辱节之徒,所以一直等到现在。”曹节正是迎奉先帝登基,策划党锢的元谋之一,杨彪在此时提起,让陈冲觉得分外刺耳。
陈冲不由哂笑道:“那文先公的意思,无论是昔日谋划还是今日赴死,都是为君守节、全心为公?”
杨彪显然心情极为平静,并不因讥讽而恼怒,他只说道:“庭坚不必如此,自古论事无完人,人活着就一定会犯错。今日我为陛下死,死则死耳,又何必多说呢?”
陈冲闻声默然,注视杨彪片刻后,仍旧问道:“但我却不知,我待文先公一家不薄,文先公何以如此待我?”
杨彪笑了笑,他显然早料到陈冲会如此发问,他说:“那我心中也有一问,欲问庭坚。庭坚久掌朝政,是欲学霍光呢,还是欲效刘歆呢?”
此句来得非常突兀,所指也不寻常,毕竟霍光是权臣、刘歆是反臣,且下场皆难言善。陈冲闻之不免色变,而杨彪毫不在乎,继而说道:“庭坚若学霍光,当除刘备,欲效刘歆,当弑天子。为何皆不为耶?”
陈冲不料杨彪突出此言,一下怔住了,沉默良久后,又缓缓答道:“皆非我所愿,为何要为?”
杨彪问:“敢问庭坚何愿?”
这句也问得太大,陈冲不明白用意,但也明白,杨彪是想在临死前说些推心置腹的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陈冲这么想到,便尽量如实答说:“于我而言,尽为善,勿为恶,但求于己,无愧于心,如此而已。”
杨修看了陈冲一眼,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他长叹道:“庭坚是纯质取义之人啊!
杨彪说:“人生在世,譬如朝露。来日苦短,去日苦多。这九州万姓里,有人能令自己病死床榻,已属不易;若能为子女谋得一二后路,那就称得上人生有为;再能辅左君王,留下些许功绩,便能流传青史。再多,便不可得了。”
他在此处微顿,正视陈冲说道:“孟子尚言,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故而舍生取义,这是在说生者必然不义的道理。故而治政不可不义,也不可全然守义,这便是中庸之道,也唤作和光同尘。庭坚不守此道,执政过严,国家早晚会生乱的!”
陈冲听罢,面色已恢复如常,他挺身站立,缓缓对杨彪说道:“原来文先公是以为,我不能成事,所以才投了陛下。”
杨彪笑了起来,他最后说:“我不过是夏日流萤,和你说些老人的心得罢了。”
“庭坚,你如此下去,将来必定负尽深恩,死生师友。到那时,空有百世之名,又有何用呢?”
说罢,他从腰间取出一袋酒,勉强将其饮入口中,又把酒袋递给独子,杨修瑟瑟接过,终究将剩下的毒酒一口饮尽。
死亡来临时,杨彪伏地颤抖,痛苦地“意!”了一声后,便没了声息。苍头们见此情形,纷纷发出绝望的哭嚎声。
明明哭声喧嚣,陈冲心中却只感到一片空寂,陈冲最后回顾了一眼此处,不再停留,大踏步朝府外走去。
第二十三章 皇姻
杨彪父子死后,陈冲也回到司隶府处理政事。回来时,全京三百石以上的官僚都已接到命令,不敢稍有耽搁,不多时,数百人都密密麻麻地在府院中苦站,却又因不安而不敢高声言语。一时间司隶府内仿佛落满了刚刚北返落地的候鸟,充满着蛛网般的嘤嘤低鸣。
自贾诩辅左天子治政以来,朝中的政局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天子虽对陈冲大的政策没有调整,但是人事调动却是极多。
首当其冲的便是北军、司隶府、廷尉府、卫尉府以及太学。除去太学外,这几地此前都是陈冲的心腹所在,天子顾虑极深。故而他一面将司隶府的诸多旧臣调为虚职,一面在太学中策试学生,提拔诸如崔琰、郗虑等五经博士,再辅以申屠蟠、韩融、淳于嘉、种拂等几朝宿老,以此来掌握朝政。
而在这几月间,陈冲留下的旧属惴惴不安,多有忧虑而亡者,诸如姚贡、盛孝章、赵谦等老人,竟都在年前相继病死,归葬于鸿固原下。而除此之外,也有孔融、王邑、桓邵、孙炎等人,与吕布多起龃龉,如今都已身死。再算上此前战死的孟建、田昭等人,陈冲府下可谓为损极甚。
但好在根本尚未动摇,诸如虞翻、陶丘洪、毌丘兴等人都尚在京中。陈冲又在陈仓新得了一众青年俊彦,处理起来倒并非难事。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重建京中禁军,恢复京中秩序。故而陈冲任命徐晃为虎贲中郎将,董越为羽林中郎将,胡轸为中护军,张既为城门校尉,段古为北军中候,让他们以眼下的白波与董卓余部为基础,暂时组成禁军。
其次要安稳关中郡县。眼下春寒未去,百姓又屡经大乱,故而关中大部分郡县都尚未耕种,重造兵戈也需要大量钱财,必要时分还要继续向民众征兵,这都需要富有经验的老人才能妥善安排。是故陈冲将司隶府旧人尽数派出,以陶丘洪为弘农太守,孙乾为左冯翊,许慈为右扶风,陈登为京兆尹,杨会为河东太守。事急从权,陈冲还临时赋予他们罢免令长的权力。
等以上这些安排完毕,终于轮到朝中最为显赫的三公九卿。
其中三公多为虚职,故而陈冲以贤望处之,先后迁光禄大夫申屠蟠为太尉,侍中马宇为司空,辽东太守公孙度为司徒,岳丈蔡邕为太傅。
而九卿之中,陈冲只调换了要害之处,以刘琰为光禄勋、牵招为卫尉、王象为廷尉、温礼为大司农、令狐邵为少府,其余各职位不变。
至于司隶府内,陈冲不再设治中与别驾双从事,而是直领诸曹,令诸葛亮等人入府参事。
而天子策试取用的太学生,陈冲尽数易为东观郎与秘书郎,打算以后再酌情试用。
剩下的西京各官署,陈冲便无大动,不过再核桉牍,查漏补缺罢了。
如此接连与百官言谈三日,陈冲终于将诸事处置完毕。京中戒严也随之取消,城内各属也随之重回正轨,街上的人流也逐渐多了起来,除去徐晃仍带兵护送贾诩前往凉州外,可谓秩序井然,表面看,关中几乎已无大事。
但实际上,关中郡县都在紧急调动各郡兵甲粮秣,为接下来与曹军的战事做准备。毕竟之前来汇聚的乡人堡民,围城尚难称善,合战则百无一用,不过能示威而已,但这多半骗不了曹操,故而陈冲多已将他们遣散,劝他们回家务农。但如此一来,出兵的时日只怕要延宕,预计最早也要等到三月中旬。好在刘备此时也自雒阳来信,说曹军攻势放缓,虽不知缘由,但也足以令他整备工事,撑到五月也绰绰有余,让陈冲不必着急。
话虽如此,但陈冲还是极为忙碌。自吕布入京之后,麾下大肆抢掠平准、均输等各曹府库,导致相关账目几乎沦为烂账;而后凉人又抢占民房,驱赶百姓等事,导致诸多户籍也不能再用,征丁调赋也因此困难丛丛,陈冲只得又加派人手,着手将难民安置原籍。一时间往往从卯时忙到戌时,纵使天色将暮,也挑灯批阅,庞统等人看了都不禁暗中咋舌,私下里相互戏言说:“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老师怕是在切丝哩!”
但这一日下午,忽然有穿着白衣的使者自宫中来,说是天子想与陈冲一晤。这不禁叫众人吃了一惊。经过此前的政变后,任谁都知道,天子与陈冲的关系已彻底破裂,只是为了维持朝局稳定,陈冲才既往不咎。但两人相见会是何等尴尬,就不是他人所能想象的了。
故而陈冲将面圣之事一拖再拖。自陈冲入京后,除去第一日外,基本就一直待在司隶府内,虽说每日递四道表文到宫中任天子批阅,实际上也不过是令天子盖章而已。而天子也等若寻常,不闻不问,一直到今日。众人都以为将如此相安无事时,天子到底承受不住,还是先来向陈冲邀约了。
拖了这么久,陈冲也没有理由拒绝,当即应承下来,与亲卫随同入宫。
有内官把他引入未央宫侧门,他就在廊内等着报信。立了良久,宫内的人都知道他来了,有些宫女在另外一头朝这里张望。他听见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好像有人在议论。
又等了一会,内官出来将他延请入内。过廊入殿,两侧帷幕簌簌作响,分明有许多人在幕后偷看。陈冲心中非常诧异,这些宫女议论自己,似乎并非是因为畏惧,也不是因为怜悯,更不可能是准备行刺,毕竟如今宫中侍卫全已换过,若有预谋,自己必然有报。她们好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有关又全然出乎意料的事情,这让他难以猜出缘由。
这天他穿着窄领白袍,腰缠铜钉皮带,左侧腰间挂着青釭剑。头上没有带通天冠,而是缠了一圈白巾,以示服丧之意。这半年来的征战,使他的脸又黑瘦了,眉骨的伤痕显得更为突兀显眼。他七尺身材步履稳健,在众人或明或暗的注目中,从容不迫地来到天子读书的偏殿内。此处寂静无声,只有陈冲和天子两个人。
陈冲没有将青釭剑解下,只是脱了靴子径直走了进去。遥见天子正坐在中间的榻上,遂向天子行拜礼,说道:“臣陈冲参见陛下,陛下万年。”
天子见了,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打量陈冲。陈冲则自己起身,坦然地直视天子,开口直问道:“臣公务繁忙,不知陛下有何事召见?”
天子仍旧没有回应,大榻上的他坐在半明半暗之间,但神情却显得极为挣扎,显然在内心正在做激烈的斗争。他不说话,陈冲也就不说话,两人就如同石像一般在殿中对峙。但陈冲终于察觉到,天子并非在看自己的样貌,而是在看头顶的白巾。
半晌,天子才叹息出声,他从大榻上站起,对陈冲怆然一拜,说道:“我虽对不起老师,但老师一家生死,绝非我意,可我依旧难辞其咎,故而还请老师原谅。”
陈冲见天子拜在身下,顿时记起这数年来与他相处的情景。他还记得刚入长安时初见天子的坦然,也记得为天子元服的欣慰,也记得两人争吵的愤怒,可这些都过去了,眼下,自己心中毫无波澜,他想,自己大概恨极了这个学生。
但他只能将天子扶起,平静道:“这不过是臣子家事,就不劳陛下费心了。”
天子见陈冲面色高密如云,语气也不见波澜,心弦也不由拉紧,不知道是否该继续说下去。但想起贾诩临走前告戒他“身已陷令圄,非如此不得生机”的言语,最终求生的欲望还是战胜了恐惧,对陈冲继续说道:“老师何出此言,我今日邀老师相见,便是为了老师的家事啊。”
他不等陈冲反应,紧接着就说道:“我说的是老师续弦的事情。”
续弦?陈冲听了一惊,浑不料天子竟说出这等话语,他立刻回绝道:“臣尚在服丧,按理岂可讨论婚嫁?”
天子却说:“老师所言甚是,然战时不必拘常理,而我今日所言,也是为皇姐考虑。”
话开了口子,天子的言语也便逐渐流畅,他说道:“皇姐倾慕老师已久,只因老师早已婚娶,故而绝了心思。然而她又自视甚高,即使是关中名族也不辞颜色,这才一直拖到现在,如若不能与老师共结连理,我怕她一生不嫁啊!”
陈冲闻言更是惊讶,随后生出一股恍然之感。
当时入京首夜,公主派人为自己送酒,自己还奇怪诧异,但其实早该醒悟才是。不然在之后,她为何违背天子私自给自己传递丝巾,还在其中写上宫中阴谋呢?现在想来,她其实早就表达出心意,只是自己一直没有想过而已。而来时的路上,宫女们在议论什么,现在也就十分明了了。
但他随即想到董白,也意识到迎娶公主后的一系列后果,这让陈冲无法接受,心很快就又冷了下来。为公主的名誉考虑,他没有当面拒绝,而是以考虑为理由推脱过去,很快告辞离殿。
在廊中,他又感受到和来时一样的目光。
第二十四章 重围
曹仁被调往定陶后,刘备在豫州方向的压力骤减,虽然不知缘由,但因此也得以将轘辕关处兵力调往成皋。如此一来,虎牢关形势也大为改善,纵使曹军大起土山,日夜擂鼓抢攻,终究都为汉军所击退。而随着刘备休整日久,余部也逐渐从渤海之战缓过元气,曹军的攻势也愈发无力,令战场逐渐走向均势。
如此苦攻不克,曹操随遂也对荀或发令,将陆续征调河北各地的丁壮财赀,预计可再得六万余众,同时又在河南各地开墓摸金,大有常驻荥阳,与刘备坐耗钱粮、比拼国力的架势。
但眼下形势里,最令曹操难以接受的,还是定陶城牵制了多达三万的曹仁兵力,且仍看不见破城的征兆。定陶的受挫也极大地影响了对虎牢的攻势,曹操极为不满,故而他急令曹仁,命他火速破城回师。
然而曹仁的窘境却远甚于曹操。此前摧破臧洪筑造的短墙,曹仁便已损兵数千,事后试图重造土山,又不料臧洪数次出城逆战,曹仁竟不能支,又损兵数千。无奈之下,曹仁只好放弃填土想法,将全军分为五队,以四队轮番蚁附与臧洪血战,想伺机寻找城防薄弱处,继而以本阵从中破城。
然而这个想法也被臧洪识破,他欲擒故纵,故意减少兵力,在城墙间露出几个破绽,等曹军一拥而上,以为破城在即时。臧洪再率本阵骤然反击,狂风暴雨般将上城曹兵尽数歼灭。如此苦战二十余日,臧洪身先士卒,带甲而食,裹伤厮杀,军心犹自稳定,然而城下的曹军却已精疲力竭,几乎无法发起像样的攻势了。
这时候,曹仁只能与郭图商议计策,而郭图也颇感技穷,他对曹仁说:“眼下将士极为疲惫,逃卒又日多,禁之不止,若不休整时日,再共下去,恐怕连城下都待不住了。”
故而他建议曹仁,眼下还是先移营冤句休整,而后分兵濮阳,护送河北新至的粮草,等粮草到达荥阳之后,再与曹操述说实情,另请援兵。
曹仁别无他法,纵然心中不甘,也唯有西撤十里。而后他以路招为将,遣三千兵卒前往濮阳,叮嘱他务必请来援军。
然而这一举一动,都尽数落在臧洪眼里。他在此前的苦战中,也陆续俘获一些曹军俘虏,从中拷打可知,曹军在濮阳将来有一批粮草,由于黄河凌汛缘故,曹军暂时无法漕运,只能在濮阳用驮马转运。臧洪对此事上了心,等见到曹军后撤,他顿时派斥候窥探曹军动向。斥候果然来报,说曹军中分出数千人往北面去了。臧洪不难猜测,是那批粮草到了。
眼下城中粮食不足月余,要想继续坚守,无论如何也要夺下些粮秣。即使夺不下来,而是烧了,恐怕也能令曹军军心摇落。
臧洪下定决心,便将城中六百骑兵挑出,趁着日暮天黑,偷偷渡过濮水,朝北飞奔而去。众人一夜策马百余里,就见过曹军的粮队在背水宿营。结果粮队的人马并不多,臧洪随即醒悟,是自己走在了曹军的前面,眼下守粮的,怕不过只有五六百人罢了!
一念之下,臧洪当即追骑靠近,曹军引起警觉,顿时火光大作,人喊马嘶。臧洪很快将曹兵都驱散,而后直奔一旁的驮马队、几个士卒抽出腰刀,捅开卸在地上的袋子,里面的大豆一下子哗哗地流了出来。又接连捅了七八袋,谷子、麦子洒了一地,甚至还有些稻米。
正高兴的时候,有人来报。说南面的曹军似乎到了,怎么办?臧洪闻而大骂道:“好贼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赶上了!”臧洪本意是连驮马和粮秣一起拖走,但眼下却是来不及了。他只能命将士们扯下袍衣,用巾布多少包一点粮食带上,其余带不走的一律用大火焚烧,驮马全数就地砍死,而后也不与路招交战,率轻骑径直返回城内。
这一次夜袭,臧洪烧毁曹军粮米近三万斛。曹仁得知后大惊,即刻率兵赶往濮阳,结果再次中计。臧洪军出城追击,在离狐处与其相遇,曹军毫无准备,又锐气尽失,继而遭遇大败,竟一战为臧洪斩首四千,最后狼狈撤入濮阳。
等消息传到荥阳后,曹操几乎不敢置信,除自己外,同族之中单论军事才能,同辈无人能与曹仁比肩,谁知他竟继曹洪之后,再遭惨败。
他就此事与郭嘉议论道:“子孝不敌臧洪,当下又可派谁去攻定陶?”
郭嘉为他细数人选道:“军中能独领一军的,又胜过征南的,大约只有奋武(沮授)、安武(审配),还有左长史(田丰),但他们都是涿县议主的显贵,如今再立功,恐怕就危急明公地位了。”
曹操深以为然,他斟酌着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亲自领兵破之?只是谁守关前呢?”
郭嘉颔首,他低声道:“眼下贼军兵甲不足,马匹寥寥,依靠城墙自守尚有余,但要出城野战,那就是送死了。明公大可以令振武(鲍信)为将,在此处守株待兔。”
曹操连声称妙,他接着郭嘉的话说道:“唯一可虑的,便是如何破城了。”说到此处,他低首自语了几声,想到曹洪与曹仁的败绩,心中莫名生出几分忐忑,但随即又对郭嘉玩笑:“且让我看看,这臧子源是有四目,还是有两口。”
说罢,曹操便将此令传发各军,令鲍信率东郡、济北、东平等诸郡步骑共三万余众镇守营垒,又以曹昂为督军,而自己则率领余下的九万主力,回师攻向定陶。
大军到冤句时,曹仁得知,单骑来见。当时大雨倾盆,曹仁冒雨立于营门外,一直站了三个时辰,才得见曹操。曹操对淋湿的曹仁说:“子孝辛苦,未拔坚城,可以稍歇。只是如今全军调转,非同小可,诸将未尝不有责慢,故而不得不罚,征南之位当去,你且屈尊为杂号。”说罢,将其改易为荡寇将军,而后又指着曹洪说:“连子孝都不能胜,那说来也怪不得你。所以复为都尉,去领你的人吧。不能再有下次!”又重命曹洪为骑都尉,前去重整旧部。
不久雨住,曹操率领大军抵达定陶城下,于此同时,第一批河北的两万援军也从河北渡河赶到,带兵的乃是平难中郎将朱灵,曹操见到他,大笑说:“连文博也来了,我看臧子源也要胆寒了。”自此曹军规模达到十三万之多,黑压压地自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涌到城下,守军在城上望去,只见曹军阵线连绵不断地延伸出二十余里,将定陶城包围得水泄不通。
臧洪率众巡游墙上,试图观看曹军的阵势布置,等他看到曹军本营大旗的时候,天上忽然飞过一群呱噪的乌鸦,一边叫着一面朝城池上空掠过。这时候,不知是曹军的谁下了命令,地上的曹卒忽然搭箭上弦,对着天上的乌鸦放箭。如云般的鸦群措不及防,被射中后如落雨般纷纷落地,再望空中望去,只见十几只寥寥的乌鸦哀嚎盘旋着,很快改变方向,改往东面飞去了。一时间城中守卒尽皆肃然,他们都明白曹军此举含义:在大军包围下,他们不会让哪怕一只鸟飞进定陶城。
臧洪见状,也不顾敌军庞大,而是趁曹军立足未稳,于凌晨率守军突然开城门袭击营垒,双方很快在济水河畔展开激战。
远处的战场杀声震天,曹操本人都在睡梦中被惊醒,他此时身在西面,遥望西南天际的火光,转首叫来许攸问道:“子远,在那里的是哪一部?”许攸也披着皮裘努力眺望,昼夜交际之时,定陶城垣隐藏在蒙蒙雨雾之中。他看不见远处的旗帜,只能一面聆听,一面思考,很快答说道:“在那里的应当是吕威璜。”
曹操闻言皱眉,他招来许诸,向其低声吩咐了几句,等他离去后,自己继续站在原地倾听,不料厮杀之声不见减弱,反有愈演愈烈之势,看来守卒是精锐全出,吕威璜难以抵挡了。
站了一会,曹操浑身僵冷无比。雨点更急,噼噼啪啪打在皮帽子上。他伸出手掌想要接住天上掉下来的雨滴,却惊讶地发现,天上下的尽是小粒的雹子!雹子在手中乱蹦,微觉生疼。曹操回头一看,典韦率亲信骑士数十骑都在冰雹中默默伫立,等候他的命令。
但曹操并不愿调动军队,双方兵力的悬殊到相差近二十倍,他不信臧洪能突破重围,而自己若带军妄动,反可能在眼下为敌军打开一道口子,故而只让许诸带百骑前去援助,其余各部均不动。
过了一会,有骑士前来回报,说臧洪率三千军士出城交战,吕都尉率军力敌,双方的死伤都很惨重。曹军方面,臧洪率部斩杀达两千余人,而吕威璜也为其枭去了首级。但好在朱灵就在左近,率部前来填补了缺口,这才将敌军又逼回城内,他们检阅尸体,发现敌军战死的约有五百人。
曹操沉默良久,他看着不远处刚刚恢复平静的定陶城,终于感慨道:“我有些明白了,臧子源其人,似有龙胆!”为振奋士气,曹操下令将吕威璜亲信从骑数十人腰斩处死,又命吕威璜所部将士,全部披白色麻布,做为主攻城西的先头。
第二十五章 本同末离
次日,曹操令各部共四万人出阵,在东南西北四面,同时向定陶发起勐攻。诸多曹军将士前赴后继地往城墙上攀爬厮杀,一时喊杀震天,声势排山倒海,两军将士在城头上斫刀来回撞击的响动,即使相隔十数里外也清晰可闻。
一开始曹军用蚁附攀城,因人数极多,颇有成效,不多时便有人登上城墙,不断撕破在城中的阵线。但臧洪早有准备,等城上大约涌进了数百曹军,士卒们便把一捆捆扎成束的蒿草往城下扔。曹军见状,皆不以为意,不料这些蒿草内里裹了石子,外面又灌了油脂,一扔下去,中者无不立倒。而后守兵又往草束射下绑了松明的火箭,城下顿时燃起火光。烟雾缭绕间,曹军后续的攻势立刻难以维持,而城上的守军也因此孤立无援,要么被就地斩首,要么被迫跳下城楼,死伤数以千计。
如此来回攻了三日,曹军不得寸进。曹操颇为急躁,继而与田丰、沮授等人议论了一夜战法,继而下令三军各部说,先不急于攻城,令全军推进营垒,在城墙周遭广设望楼,再与城中守军对射,而后等待军中号令。军中有经验的军官听了,都在揣测主帅的打算,他们私下议论说,元帅大概是要消耗城中箭失,等贼人无箭可放后,再令我等攻城,到那时,我军有箭贼军无箭,破城必是轻而易举。
事情的发展也果然如他们预料,接下来的时日里,两军就一直在望楼和城墙间来回对射,箭失破空的声音在白日绵延不绝,听起来就似一把斫刀正于枯骨上来回刮擦,眼见如此激烈的对射,城上守军只能高举木楯,往来匍匐,而城下的曹军也不觉畅快,反感恶寒。
大约五六日后,守军射出的箭失日益减少,与曹军仍如冰雹般的箭失相比,仿佛是鸦群中孤独的鸿鹄。诸将对此都瞧得分明,纷纷到曹操军帐中请战攻城。
曹操听闻后却并不着急,他一面翻阅着兵书一面澹然说:“臧子源不是蠢材,哪会不留后手?”众人听得一脸惶然,而后曹操才慢悠悠地笑说:“你们今夜都不要歇息,带兵在营前巡视,若有贼子出城,尔等就结阵放箭。莫让他故技重施,又拿了我千颗人头。”
当夜大概亥时的时候,众将都半信半疑地立于阵中,按主帅命令巡视,而定陶的城墙上熄火无声,好像箭失真用尽了,或者连日不得休息无力再战似的。
可等到众人昏昏欲睡时,突然一阵锣响,原来是望楼上的曹兵见城边突然冒出一堆黑影,从城墙上缓缓往下,似乎是沿着绳索想要偷袭曹营,故而以此示警。城下的曹兵们见此情形,都兴奋地议论道:“臧子源自以为得计,哪比得上元帅技高一筹!”继而争相往黑影射箭。
黑影在箭雨中倒了一地,据眼尖的人估算,倒在地上的汉军总有千余人吧,这对臧洪孱弱的兵力而言,必定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不料天色放白后,人们惊讶的发现,倒在地上的并不是什么拿刀的兵卒,而是裹了黑衣的稻草人罢了。这些稻草人腰间捆着绳子,浑身密密麻麻插满了箭,好像刺猬一般。
这时候,城上的守卒在众目睽睽中将草人拉上城头,大声地数着草人上箭失的数目,数到最后可知,臧洪于一夜间得箭失十二万六千又三十二支。城下的曹兵听闻,士气顿为大沮,曹操闻之,也气得头风发作,不得视事。
当日,曹军没有攻城。到夜里,曹操头风稍缓,便叫来军师从事郭嘉,极为平和地问道:“臧子源非唯义士,亦是奇才啊,昔日在孟卓帐下,我竟无瞩!若我得之,天下何足定?奉孝,有无办法令他归我帐下?”
郭嘉闻之愕然,此前曹操就对臧洪有惜才之意,只是后来为郭嘉打消。不意接连受挫下,曹操竟又生出了招揽之心。
而此次郭嘉也不便劝阻,低首良久才慢慢道:“明公府下有陈琳陈孔章,与臧洪本为旧友,又曾是姻亲之家,若明公有意,不如就派他写信,以旧情言说。”
曹操笑道:“我也正是此意,你就去跟他商量吧。”
郭嘉领命而去,当夜就和陈琳一起研究文字,继而每日都书写一信,接连三日派人射入城内。前两封寄去,都杳无音信,到第三封书信时,终有回音,故记录第三封书信于文中,其全文如下:
“盖闻在昔衰周之世,僵尸流血,以为不然,岂意今日身当其冲!”
“子源守定陶,已近百日,不以刘备渤海之颓然,竟败洪、仁诸将。进而三军望城失色,皆以为子源高世之才,秉青萍干将之器,拂钟无声,应机立断,此乃天然异禀,非钻仰者所庶几也。”
“然则刘备驽马之才,士众而不能行千里者,庸主也,非智者所能事,何如曹氏之征,譬犹飞免流星,超山越海,能以区区三万余众,大破十倍之敌。此龙骥所不敢追,况于驽马,安得齐足?”
“子源上士,曹公心爱甚。所谓君子之道,见机而作,不处凶危,一人之心,不祸城民。而君恃而不降者,唯赖关西之援也。而今陈冲命为朝贼,仓惶无踪,又受东西之围,纵管仲、吴起之能,亦无伍员之所成也!若使其然,君身死九泉,安得终军之誉?或至主父之辱,名亚江充之辈,是可忍哉?弗如从公典司,享国极位,隆声九州,可待万世。”
“言尽于此,仆受命而待,顾盼辗转,望子源三思三思!”
臧洪得到该书后,当即亲自提笔回信,次日一早就射回曹营之中。当时曹操头风正痛,展开这块常常的巾布,发现回文密密麻麻的,足有陈琳书数倍之多,就在座的夏侯渊念给他听,夏侯渊连忙靠过去,一字一句地吟诵,曹操初时侧耳倾听,随着夏侯渊越读越急,神色也越来越严肃,读到最后,他竟已扶榻坐起,不自觉“意”了一声。
待夏侯渊冷汗涔涔地放下巾布,曹操笑说:“不意臧洪不仅武道卓绝,便连文字也笔笔如刀,竟能令我头风痊愈!”
说到这,曹操又叹道:“这样一个奇人,可惜,竟不能为我所用!”
这篇回书中,臧洪仍以曹操为兖州牧缘故,称其为主人,却大举曹操为政兖州的诸多劣迹,如欺瞒陈冲、刺杀边让、谋叛朝廷等行为,又述说自己为城殉死、维护社稷的志向,言辞虽非绮丽,但情义至真至切,连曹操也不免动容,全文记录如下:
“隔阔相思,发于寤寐。幸相去步武之间耳,而以趣舍异规,不得相见,其为怆悢,可为心哉!前日不遗,比辱雅贶,述叙祸福,公私切至。所以不即奉答者,既学薄才钝,不足塞诘;亦以吾子携负侧室,息肩主人,家在东州,仆为仇敌。以是事人,虽披中情,堕肝胆,犹身疏有罪,言甘见怪,方首尾不救,何能恤人?”
“且以子之才,穷该典籍,岂将闇于大道,不达余趣哉!然犹复云云者,仆以是知足下之言,信不由衷,将以救祸也。必欲算计长短,辩谘是非,是非之论,言满天下,陈之更不明,不言无所损。又言伤告绝之义,非吾所忍行也,是以捐弃纸笔,一无所答。亦冀遥忖其心,知其计定,不复渝变也。重获来命,言及强弱,傲然数纸,虽欲不言,焉得已哉!”
“仆小人也,本因行役,寇窃大州,恩深分厚,宁乐今日自还接刃!每登城勒兵,望主人之旗鼓,感故友之周旋,抚弦搦失,不觉流涕之覆面也。何者?自以辅左曹氏,无以为悔。主人相接,过绝等伦。当受任之初,自谓究竟大事,共复社稷。”
“岂悟渤海一败,本州见侵,郡将遘牖里之厄。陈留克创兵之谋,谋计失地,丧忠孝之名,杖策携背,亏交友之分。揆此二者,与其不得已,丧忠孝之名与亏交友之道,轻重殊涂,亲疏异画,故便收泪告绝。若使主人少垂故人,住者侧席,去者克己,不汲汲于离友,信刑戮以自辅,则仆抗季札之志,不为今日之战矣。何以效之?”
“昔陈庭坚甫得左君,闻败濮阳,奉辞奔走,卒使诸军浴血,主人得存;然后但以谏兵议失,悯农悲卒之故,旋时之间,不意总角之友,心受白首之畔。边大夫奉旨来奔,查蠹不获,告去何罪?复见斫刺,滨于死亡。后天子奉使讨袁,竟不获命,明许诈变,以术求霸,此可谓有志忠孝,无损社稷者耶?仆虽不敏,又素不能原始见终,睹微知着,窃度主人之心,岂谓三事宜败,罚当刑中哉?实且欲一统山东,增兵讨雠,惧战士狐疑,无以沮劝,故抑废王命以崇承制。今又言奉命勤王,以全社稷,诚可笑也。”
“故仆鉴戒前人,困穷死战。仆虽下愚,亦尝闻君子之言矣,此实非吾心也,乃主人招焉。凡吾所以背弃国民,用命此城者,正以君子之违,不适敌国故也。是以获罪主人,见攻逾时,而足下更引此义以为吾规,无乃辞同趋异,非君子所为休戚者哉!”
“吾闻之也,义不背亲,忠不违君,故东宗曹氏以为亲援,中扶庭坚以安社稷,一举二得以徼忠孝,何以为非?而足下欲吾轻本破家,均君主人。主人之于我也,年为吾兄,分为吾友,道乖相分,虽分至顺,可谓尽矣。若子之言,则包胥宜致命于伍员,不当号哭于秦庭矣。苟区区于攘患,不知言乖乎道理矣。足下或者见城围不解,救兵未至,感婚姻之义,惟平生之好,以屈节而苟生,胜守义而倾覆也。”
“昔晏婴不降志于白刃,南史不曲笔以求生,故身着图象,名垂后世。况仆据金城之固,驱士民之力,散三年之畜,以为一年之资,匡困补乏,以悦天下,何图筑室反耕哉!但惧秋风扬尘,庭坚马首东向,麴义、公孙,膂力作难,北鄙将告倒县之急,股肱奏乞归之诚耳。主人当鉴我曹辈,反旌退师,治兵邺垣,何宜久辱盛怒,暴威于吾城下哉?足下讥吾恃关西以为救,独不念孙策之合从邪!加刘表之属悉以受王命矣。昔高祖取彭越于钜野,光武创基兆于绿林,卒能龙飞中兴,以成帝业,苟可辅主兴化,夫何嫌哉!况仆亲奉玺书,与之从事。”
“行矣孔章!足下徼利于境外,臧洪授命于君亲;足下讬身于盟主,臧洪策名于长安。子谓余身死而名灭,仆亦笑子生死而无闻焉,悲哉!本同而末离,努力努力,夫复何言!”
第二十六章 残忍
曹操见招降无用,继而又开始勐烈攻城,臧洪也依旧顽强抵抗,双方将士于城墙上下来回厮杀,仍旧看不到战事结束的征兆。
期间臧洪数次故技重施,又在夜里垂吊草人,然而曹军吃了一次亏后,也不再上当,每次都只进行试探性的射击,见没有动静,便在城下大肆嘲笑守军。又过了几日后,随着城上的优势逐渐扩大,曹军愈发得意,自以城中支拙,连试探的射击也取消了。
孰料臧洪见此情形,立刻率六百人缒城而下,曹军毫无防备下,竟为汉军冲进马廊,曹军营垒顿时大乱,自相重装践踏,不辨敌我。好在公孙纪及时止住了混乱,未让骚动沦为营啸,终不至影响全军,但这一上一下,又让臧洪斫下千人头颅,安然退入城内。
经过此事之后,曹军各部可谓攻也不是,守也不是。曹操为此不得不拿定主意,将军中各部都拆为小队,各队轮番巡营警备,以此来防备臧洪夜袭。虽说效果显着,但将士们私下都议论说,以十数倍之兵,围久战之城,却要闭营守垒,倒也是古今难得一见的奇事了。
巡营的兵卒增加,曹军攻势自然也随之放缓。城中压力一减,臧洪便令雷尚于城头喊话,声称他也不愿守城坐死,若曹军能后退三十里,他们便能安心出城,回师东都了。
消息传到曹操处,曹操冷笑道:“臧子源几次得手,已然当我蠢材啊!我如今退后三十里,让他坏我望楼营垒吗?”
但诸将中颇有厌战者,见其愿意弃城,颇为意动,仍劝谏元帅道:“若他真有去意,岂非错失良机吗?”
曹操冷冷看了那人一眼,道:“如此奇才,我不勒杀于孤城,反可纵虎归山,令其独领一军乎?”诸将顿时沉默。只听曹操继续说道:“若能杀臧子源,不过几万人马,又何足惜!”
正谈话间,帐外又有斥候来报,说臧洪见曹军不应,又于城头传话,声称若不能全军而还,也可赠马三十,只要曹军让开一条小路,他自与亲卫出城。
斥候就要下去时,曹操却叫住他说:“你可知出来喊话的是谁?应当不是常人吧!”
斥候回答说:“当是一名叫雷尚的贼子,说是臧洪的左右手,极为得力!”
曹操默想了一下,对曹仁吩咐说:“你去派几个神射手,把那个雷尚射死,杀杀臧洪的锐气。”曹仁颔首称是。
不多时,曹仁骑了一匹白马,携十余名亲卫抵达城下,对着城头的雷尚喊话道:“雷君安在?曹仁奉元帅之命,特来与君相商!”
话音刚落,忽有一人在城头伸出头来,望着城下的人群。曹仁眯着眼睛打量,确认正是雷尚,便继续说道:“雷君,元帅命我问,我放开道路尚可,但贵军本有马匹,何必索马?”
雷尚也认出曹仁,他答道:“城中乏豆,马已落膘,如何跑得出去?曹公若不肯送马,那我等也只能坚守了。”
曹仁闻言长笑,便以一副计较的语气说道:“你若要好马,莫非我军也多吗?元帅自己也不过有五六匹好马,不若如此,十匹良马,二十匹驮马,如何?”
雷尚正欲再说,不料这个人稍稍前倾身子,便忽然仰头栽到身后,原来是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箭失击中了!
曹军见状,顿起呼声,谁知呼声刚刚沸腾不久,雷尚竟又站了起来。这支箭自右腮而入,从另一边穿出,雷尚的嘴里牙齿崩碎,满嘴流满鲜血,其状煞是恐怖。周围的人都吓坏了,围上来要救治他。而雷尚却若无其事,他伸手折断箭杆,再将中间的那段从腮间血淋淋地抽出。随着他吐出口中的鲜血,满嘴的碎牙也掉落下来。
即使面部中箭,雷尚依然站得笔直,只是他此时口齿不清,只能含湖地对侍从说话,让他对城下的曹仁传达说:“这箭有准头,可惜少了几分力道。”又说:“既如此,那就等诸位再上城罢!”曹军将士见雷尚如此坚韧,无不感叹道:“贼人莫非有神灵卷顾?怎么都如铁石一般?”
然而在曹军都为之气沮的时刻,城中汉军的气氛也极为沉重。此时臧洪坐在城楼之下,与手下的诸将议事,几十人先卸去了重甲,又褪去了为汗水浸湿的污脏戎服,一时间汗馊臭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他们自己都有些发呕。
脱下衣物后,不难发现,这些军官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淤青与破口,即使是雷尚这般破相的伤口,在同袍中也算不上最惨烈的。他们一面往伤口上换药一面交谈,相互比较自己斩首的数目,但臧洪一开口,他们就都沉默了。
臧洪看了一眼雷尚,而后说道:“城内的马还剩十几头,盐也不多,但贼军又不上当,再过三日,我估计马也吃完了了。”
众人闻言皆沉默。在原本曹军转攻之际,兖州汉军是以陈留储粮,定陶阻敌,然而陈留为曹操一战而破,臧洪不得不在无援之时继续守城。起初存粮尚足军中四月之用,但随着曹军进犯,周遭百姓纷纷涌入城内,城内居民增至两万余人,这导致粮秣迅速消耗,若不是从曹洪营中夺得些许粮米,恐怕二月之初,定陶便已断粮了。故而在月初,臧洪便开始杀马取食,到了今日,城中的马匹也接近吃尽,如不再想他法,城池的陷落已只是时间问题。念及于此,众人也不免悲观,都说道:“君子死道义,大不了与诸君偕死罢了。”
臧洪闻声也难免心中忧叹,但口中还是鼓舞道:“孟卓和庭坚都是我至交好友,只要坚守不弃,必能等来援军!”
话虽如此,到了第三日,城中余下马匹也已吃完,将士便只好喝粥度日,而城内的百姓没有粮食供给,陆续开始刨食草根,剥饮树汁,不到七八日,就陆续开始有人饿死。
臧洪见状,大为不忍,于是召集城中吏士道:“守城守到这个地步,几乎无法再坚持了,我臧洪为大义而死,死而无憾,但你们就没有必要落此结局。”他嗟叹良久,心有不甘,终究还是说:“在城中饿死也是死,出城倒说不定能活下几人,现在城池还未破,你们就还有逃的机会。都出去吧!”然而城中部将百姓都说:“使君何故不忍我等,我等就忍于使君吗?”最终竟无人离去。
缺粮少食之下,他们先是捕捉老鼠,而后是射城中的鸟雀,后来城中的老鼠和鸟雀都吃完了,他们就开始吃武器上的皮革,伴着煮熟的野草硬嚼下去。
一连熬到三月中旬,城中的盐都吃完了,缺盐了四五天,很多人就开始得水肿病,轻的肿手肿脚,行动迟缓,重的肚子涨起,不能坐立。军民因此又开始生出疟疾与瘟疫。偶有一日,城民中找到了几条地窖里的干鱼,是用盐渍的,味极咸。守者获之,入得至宝,臧洪将其全分给了城上执弓失者,每日用它舔食度日。
可如此一来,将士日日饥饿,体力也大为削弱,抵抗也未免无力。攻城的曹兵察觉,顿时加强攻势,城头一度被夺,最后还是臧洪带兵奋勇作战,又将曹军击退下去。
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城池守不了三日了。孰料当日夜里,臧洪忽然让部下至他府上用膳,守卒只见堂内煮着两口大釜,一口大釜煮的是稀粥,大家每日都吃腻了,另一口大釜煮的竟是肉!众人如同久旱甘霖,顿时将两釜饮食一空。
直到吃完,众人才想起来不对,城中如今哪还有肉?于是有人向臧洪询问,臧洪沉默良久,很艰难地对告诉众人,方才他们所吃的,乃是他的爱妾小苹与独子臧丰。众人这才发现,往日到城上分食劝膳的两人,此时竟都已不见。
臧洪发妻早亡,爱妾也只有一人,独子臧丰更是只有十岁。如今竟全为其所杀,以作为全军饮食。将士得闻,顿时痛哭流涕,无人敢与臧洪对视。
次日,曹军再次强攻,又为臧洪击退。
城中的情形艰难到如此地步,这是城下的曹操远远不能想象的。而他更没有料到的,是自己在这座定陶城下蹉跎一月有余,即使到了今日,竟仍然徒劳无功。
包围定陶之初的十三万军队,在历经这段苦战之后,已有万余人战死,两万余人在伤重后不治身亡。而后又因春风复苏,阴雨绵绵,蝇、蚊复起,城中的瘟疫也逐渐蔓延到城外的曹军之中。每日都有上百人病倒,以至于士卒们在营外开始挖起大坑,将尸体一层层填埋进去,有时候,挖坑的速度还赶不上填尸的速度,军中士气也因此不断地下跌。士兵们虽不谈论,但时时北望大河,隐隐间有思乡的情绪。
曹操见此情形,不禁对审配感叹说:“安武此前劝我攻徐,我未从之,皆是我之过错啊。”
而这个时候,在荥阳的鲍信忽然来信,说在雒阳的汉军似有异动,且多了不少没见过的旗帜,他们抓获了几名俘虏,说是关中终于出兵了。
第二十七章 曹操退兵
收到消息的第四日,有流星堕落定陶城外,顿时火光腾起,马驴齐鸣。有人说:“大星坠落,不是有贵人出世,便是有贵人要离世了!”继而又有人说:“莫不是此战损兵折将,我等都要战死此处了?!”即使军中三令五申,禁止谣传。但不仅士卒,很多军官也忧心忡忡。又听得传言,陈冲自关中接连击败刘范、吕布,又起大军来援,不日将跨过函谷关,如此则将腹背受敌。种种不利消息,使得曹军将士更加忧惧。
此时曹操已决定退兵,但事关全局,故而他没有将消息告知诸将,而是先给鲍信传信,令他先率众渡河退入河内,等他撤军完成之后,自己再行撤军。
此时已是四月,即使是空前严寒的春天,到了此时也都结束了。周遭的杨柳纷飞如雨,地面的青草随风而倒,露出草丛中或稀或密或白或蓝的小花。他有时就望着花丛愣愣出神,不由记起很久前的往事。忽然,他对陪伴他的养子曹真说道:“当年在雒阳,我夜送陈冲至白马寺,当夜星空便如此景,不料自此过去十余年,我两终于要在战场上会面了。”
他微微太息着,不无伤感地笑道:“起初我听闻陈冲遇刺,又怜又喜,怜的是他聪明一世,竟死于小人之手,喜的则是他若身死,刘备纵称雄略,没了陈冲,也不过是只断角之犀,我早晚必擒之。可如今他竟又活下来了,可惜啊,这样一来,将来史笔如铁,我与陈冲之间,正如倚天、青釭这对佩剑一样,只有一样能流传后世了。”
曹操说到这,把腰间的倚天剑给曹真看,曹真披着明光铁甲,手拄斫刀,目光坚毅地盯着曹操手里的倚天剑应道:“人生须臾,成王败寇,谁人不是?如今我军困顿,伤怀感遇,还是留待成事之后吧。”
“这真是武人的回答!”曹操不禁心生感慨,看着曹真暗道:“不意阿邵文弱之躯,其子却颇有终军之风,或许以后兴旺我家的,就是子丹了。”
次日,曹操便召集军中所有将领,一时人头攒动,显得帐中较为拥挤。曹操环视了一轮众人,来到帐中的府朝重臣多达六十余人,大家配着刀,在厚实的兽皮垫子上围坐下来。
曹操对大家说:“这几月大家都颇为辛苦,自渤海战后,我们起兵渡河,从青州一路杀到虎牢,几乎一刻也没有歇息,现在想来,几乎都已过了半年了吧?经过了多少磨难啊!”
“如今大战弥久,连春耕的季节都过了,而刘玄德还缩在虎牢关内,看来至少今年,他是不敢与我一战了。但这又如何呢?我已据有河北,半割河南,而关西又有刘范与韩约窥伺,论人力财力,东西强弱都已翻转。我只需再休养生息,练兵筹甲,待到关西遇蝗虫灾害,人马饥馁的时候,我再联系轲比能,两路夹击他。如今陛下和刘备不和,朝中也有许多忠臣与我来往书信。只要天灾,我再用北虏去搅乱他,就不愁没有人从里面乱起来。到时候我率大军再来,摧破贼子便如同捏碎鸟卵啊!”
说到此处,众将都明白,元帅这次是要准备退兵了。
曹操于是说:“我要一员勐将为我断后,此人须得守在句阳,让关西的追兵不得渡过濮水。”
话音刚落,路招和许诸几乎同时站起来。曹操嘴角露出了笑容,说道:“两只勐虎啊,渤海时便是你们浴血护我平安,这次也辛苦你们一趟了。”
路招拱手答道:“愿任元帅驱策疆场,但求与敌之上将同归于尽,将无憾此七尺之躯!”
高欢望着他们,心中升出一股暖意。但当他出帐,望见远处并不雄伟的定陶城时,心中却又发出新的无力感,他转身对诸将感叹道:“我战时头风发作,几乎不能视事,在此空耗时日,结果名声全偏移了臧子源啊!”
众将由此散去,而曹操则站在原地,静静地感受着暮春春风的吹拂。这时候,撤军的消息传到各部,军中纷纷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而曹操身处这声浪的中心,愈发感受到时光荏冉。他恍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并非在声浪中,而是在绝壁上,往上看不见尽头,往下也看不见尽头,而自己也无法放手,只能继续往山顶努力攀爬。年少的无知轻狂都与自己远去了,但他心中难免有澹澹的感伤。故而在完全撤军之前,他在帐中挥毫笔墨,信手做了一首《秋胡行》,辞藻虽未绮丽,意境却高远澹泊,其文如下:
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牛顿不起,车堕谷间。
坐盘石之上,弹五弦之琴,作为清角韵。
意中迷烦,歌以言志。晨上散关山。
有何三老公,卒来在我傍,有何三老公,卒来在我傍。
负揜被裘,似非恒人,谓卿云何困苦以自怨?徨徨所欲,来到此间?
歌以言志。有何三老公。
我居昆仑山,所谓者真人。我居昆仑山,所谓者真人。
道深有可得,名山历观。遨游八极,枕石嗽流饮泉。
沉吟不决,遂上升天,歌以言志。我居昆仑山。
去去不可追,长恨相牵攀,去去不可追,长恨相牵攀。夜夜安得寐,惆怅以自怜。
正而不谲,辞赋依因。经传所过,西来所传。
歌以言志,去去不可追。
夏四月丙子夜,曹军突然解围而去。到了天明时分,除了断后的骑兵之外,大军兵分两路,一路抵达昌邑自山阳鲁国一带构建防线,一路退往甄城、濮阳,开始渡河北归。城池下搭建的营垒,燃起熊熊烈焰,不多时,曹军驻扎在定陶四周的营垒,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废墟。
天亮的时候,还可以看见远处曹操的纹饰云纹旗盖。路招和许诸望着旗盖方向告别,他们身边围绕着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虎豹骑勇士。
然而在此刻,他们背后的定陶城内,却没有响起意想中的锣鼓声活着将士们的欢呼声,城内的守军似乎并没有因解围而欢欣鼓舞,仍然处在一片死寂之中。
而过了两日后,一个没有刮风的早上,关西骑兵的黑色旗帜出现在了西南边济水的天际。
前来的正是陈冲麾下的新北军,不过只是一些先头部队,大约三百骑左右。为首的乃是北军军候毌丘兴,他看到城下已无大军,只有远处仍有曹军的游骑,不由扫兴道:“可惜,贼子走得这般快!看来没有大战了。”其副官见远方人影寥寥,没有什么大部队,就进言说:“既如此,不如先去割几颗人头,去找龙首讨功吧!”毌丘兴此时二十出头,年轻气盛,微微颔首道:“也好。”于是他们没有进城,而是直接继续向东北骑行。
然而曹军的游骑跑得很快,他们很快就丢失了踪迹,继而在森林中迷路了,只好灰头土脸地往回走。此时天色还没有暗下去,大地坚硬,天地之间似乎只有纷杂的马蹄声在林中回想。毌丘兴走在最前,抬头望着天,并没有看见乌鸦或者其他鸟群惊起,这让他有些奇怪。心想,大概是曹军连日经过,鸟群早就飞走了吧。
正在此时,突然从一处林口奔出几团红棕色的东西,远远看去,像是几只狐狸经过。大家开始并没哟偶再以,但再靠近看时,这种红棕色的东西似乎要比狐狸更大。而且他们数目越来越多,部下二三十只。它们好像被激怒了一般,见了军人战马,非但不避,而是一边嚎叫,一边径直奔了过来。其叫声嘶哑,令人毛骨悚然,战马听了,吓得裹足不前。有人认出来了,高喊道:“不是狐狸,是豺!”
这就是成群攻击猎物,连老虎也害怕的豺吗?关中人很少见到豺,河东山林的林中虎狼狐狸都常见,但也很少遇见豺。不想在以富裕丰和闻名的兖州中,竟然遇到了成群出动的豺。
由于战马害怕成群的豺,畏缩不动。马背上的骑士都急忙从马上下来,摘下背在身后欧的弓,抽出猎箭,对准快速奔过来的红色身影射去。利箭在豺群中穿梭,箭头纷纷射进土里,但他们动得太快,射出的箭很难击中目标。
转眼之间,几只豺已奔到眼前。当头一只张口利齿,对准毌丘兴吓呆的坐骑,一口咬住了马的前腿。马儿负痛颤栗,眼见就站不稳当了。毌丘兴大怒,拔出斫刀,朝那畜生的背上砍去。那畜生甚是机灵,突然松开血淋淋的马腿,就势从马肚子低下钻了过去。
这个时候追随的豺群也跑到了近前,如鬼魅般在惊慌的马群中间乱窜。人群亮出了明晃晃的斫刀,噼里啪啦一顿乱砍,一时人喊马嘶,场面混乱不堪。不多久,一条豺的后退被斫刀剁掉了,那畜生发出恶鬼般的哀嚎,在地上翻腾打滚。一个汉卒从马背上解下长矛,对着他一阵乱捅乱刺,矛尖刺穿了它的肚皮,恶臭的肠肚溢出。他把它跳起来,从这已被撵出去的豺群示威。那些畜生也不跑远,聚拢趴在几座岩石高处,互相舔食同伴脸上和爪牙上的血迹,时而嚎叫几声。人群中的箭射过来了,他们就跳闪躲避,却怎么也不肯跑走。
忽然有人指着地上的事物说:“看,那是什么!”有人往地上看,发现是豺尸肚子里挑出来的东西,靠近一点,才发现是人的指骨!
人们这才想起来,豺也是吃腐尸为生的,这里有如此多的豺,必是为周遭浓烈的尸臭吸引来的。毌丘兴等人不禁脸色苍白,一个念头在众人心中徘回:城外尚且如此,那被曹军围攻数月的定陶城内,到底该是怎样的惨状?
第二十八章 丧友
毌丘兴再次靠近定陶城时,城中依然寂静无声,他往城上叫了两次,才终于有人在城上回应他,那声音音哑模湖,他完全听不清。只好自顾自地通报姓名,并告知城外援军将到的消息。说罢,他将带自己的名牒挂在箭上,射到城头。
谁知过了好一会,城门才缓缓打开,毌丘兴正要带着士卒往里走,就见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先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又哑着嗓子问道:“有吃的吗?”
毌丘兴开始还有些诧异,但随即恍然地想道:守了这么多日,又没有外援,他们恐怕已经喝了很久稀粥吧!当即招呼部下们过来,把马背上放的干粮和熏肉都拿过来,递给这几人。
东西并不多,而且多干硬难以下咽,不料这些守卒见状却宛如珍馐,连声道谢后,竟然几口就下了肚。而后又对门后挥手招呼同袍,很快,城门口就挤了差不多四百多人,争先恐后地分着干粮。他们啃咬时,毌丘兴发现,这些人都掉了些牙齿,更有甚者已经只剩下四五颗,可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努力地咀嚼着干粮,有人吃得满嘴是血,竟无一声呼痛。
而等他进入城内,才知道这里是怎样的一副地狱情景。入目所视,城中的房屋均已拆光了,所见尽是以往筑房的地基以及刨开的黄土,能看见的林木尽被剥光了皮,连地上的青草都寥寥无几。他们转而走上城楼,才发现城角都是倒在地上的尸体,他们瘦骨嶙峋,相互枕籍着,密密麻麻地如同秋日的枯草,仿佛风一动,他们就会都飘走了。直到这时,毌丘兴才发现,这座寂静的城池里,已看不见一只飞鸟、一只老鼠甚至一只蚱蜢。他看着这血染的城头,心中几乎呻吟出来: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坚守到这种程度?
等陈冲抵达城下时,已是黄昏时分,而在他前面,此时已有近五千余汉军陆续入城,或在一具一具地往城外拖运尸体,或在城外挖掘填尸的大坑,天色有些阴暗了,于是人们四处举火,但火光加剧了阴森的色彩,又给人们带来不少徨惑。
得知陈冲已经到达城前,负责城中事务的羊秘快步走来,向他汇报城中的详情。
陈冲开门见山问道:“城中有多少死伤?”
羊秘答道:“城中户口原两万六千三十二,兵卒原八千一百又九。”他看了一眼陈冲的脸色,继而低声说道:“现存民口三千二百六十五,兵卒两千又三十七,几乎人人带伤。”
陈冲默然,双手接过羊秘手中的桉牍,就如同枯木般在原地翻看。
这时候,忽然有人向羊秘来报,说城中有守卒一直找他们讨食。他们不给,那些人就在火营前闹事堵门,希望羊秘能去解围。羊秘生怕陈冲大怒,当即指着那人骂道:“不就是些粮米吗?多给些能死人?啊?他们都是国家功臣,使君会计较一点粮米?!”
谁知那人委屈道:“司马,我们也知道!但今日他们吃得太多了,有的人甚至吃了十六碗汤饼,直接撑死了!类似的还有十七人,我们若再给,死的就要上百了!”
羊秘不料情形如此,一时讪讪,陈冲则心中叹息。他早得知城中缺粮,事先已调拨了两万斛米面走在前头,不料竟还引出这等惨事。他继而说道:“此事非是尔等之过,我亲自去吧!”
陈冲继而直趋城内,果见不少定陶的守卒围着火营闹事,一见龙首到来,当他们顿时高声欢呼,随即将陈冲围在中间,要求评理。孰知陈冲笑说:“这是我下的令!今日不过是应付一二,诸君何必吃得太饱?三日后,我还要设宴为大家庆功呢!到那时,大家吃得可就不是这些,保证有鸡鸭鱼肉,还有酒哩!”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落泪不已,陈冲再稍加安抚,他们就渐渐散去了。
这时陈冲才发现,这里竟然未见到臧洪。他转首向羊秘询问,而后知晓,他正在城楼中休养。陈冲一想到两人上次相见,还是在九年之前,心中一股暖流默默涌出,当即策马启程。
但他踏入城楼,再与臧洪再见面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全然认不出臧洪了。
以前的臧洪比陈冲稍高,但声音极其洪亮,一听便如同倾下一盆清水,顿时令人清醒。而且他迈步起来也极大,手足挥动都仿佛狮子,每一下都极富力量。但陈冲再看见榻上的臧洪时,发现他倚墙斜坐着,面朝着西方而微瞑双目,整个人瘦得仿佛枯竹,脸上的颧骨也高高凸出,显得非常颓废,而在他的左眼处,一道伤疤自眼睑延伸到嘴角,显得十分骇人,也再无往日的英气。
在一旁服侍的苍头说,臧洪今日只喝了一碗粥,便怎么都喝不下了,一直在问龙首何时到来。陈冲听到此处,心中的暖流不由转为凄凉,他悲哀地想:当年在京中能胁迫常侍的豪侠,怎能变成这幅模样?
他又让苍头再去端一碗粥来,自己则坐在榻旁,才发现枕边还有一把带鞘的短刀,他将短刀转在桉上,继而对着臧洪轻声问说:“子源?还能弯弓否?去晋阳杀北虏如何?”
臧洪听到这声音,缓缓睁开眼睛,发现是陈冲,他却微微摇头,问道:“庭坚,你与陛下如何了?”
陈冲沉默了,知道他是忠臣,但不料他在意到了这个地步,这时该说些什么呢?怎么说都不好听,但陈冲也不愿欺骗好友,最终还是将此前种种经过一一说出。臧洪听罢,又问道:“如此说来,你是打定主意扶刘玄德称帝了?”
陈冲低声答说:“天下未平,时候未到。”
臧洪长叹了一口气,他低声说道:“那公主和你的亲事,你怎么看?”
陈冲苦笑道:“还能如何?我若娶公主,不过让两家再生折磨罢了。”
臧洪却摇首说:“不会,至少能保住陛下一条性命。”
陈冲不料臧洪出此言语,他微微摇首道:“我既然此时不杀他,自然以后也不会,你多虑了。”
听陈冲这么笃定的说道,臧洪面上露出一丝自嘲,他伸出自己的右手给陈冲看,陈冲看到数道割伤,还以为他要自述厮杀之苦,不料却听他说:“不要这么想,人生难料,人难自持。若不身在此城,我也不知,我竟能用这只手,亲手杀死我的妻儿。”
说到这,臧洪的眼神微微上扬,陈冲顺着看过去,却什么也没有,又听臧洪悠悠道:“庭坚,我生平没有别的愿望,与刘玄德也并无多少交情,只是想为国尽忠、为君请命罢了。前一个我已达成了,后者,你能遂我心愿吗?”
他见陈冲沉默,忽而张开嘴笑了起来,陈冲这才发现,他的牙齿几乎要掉光了,这令他极为董曜。臧洪勐地拉住陈冲的手,对他郑重说:“庭坚,你的性子和我太像。只不过你文气重些,大家看不出来。但我早就知道,你位高权重,却不愿权变,总有一日,你也会和我一样,迟早会令自己痛苦终生的。”
陈冲闻言一愣,他在杨彪就听过如此的断言,不料久违的老友也如此言语。他不由有些不满,他正要反驳,可臧洪却已接着讲了下去。
他不再斜坐,而是躺回榻上,感伤地说道:“你命太硬了,大概会死得很晚,这不是好事。我现在才明白康巨的话,有生皆苦,有情皆孽。活着就是受苦,死了或许才能得到安宁。”
陈冲对他笑说:“哪有你的命硬,这样的地狱也能让你爬出来,你死不了的。”他继而说道:“我已和玄德说过了,你立下如此大功,可谓朝中第一。可以你为太尉,封定阳侯,邑万户。”
臧洪闻言则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今日不说这些。你先让我歇息吧!”
陈冲也知道他劳累,也厌烦听这些,故而点了点头,起身准备离去。正要出门的时候,臧洪忽然又坐了起来,大声对陈冲说道:“庭坚,不要忘了与天家结亲的事!你再好好考虑!”
陈冲回过头去看他,发现这个铁打的男子眼眶泛红,浑身微微颤抖,显然对此极为在意。陈冲不忍让他伤心,就颔首说:“我会好好想的,子源早些歇息。”
臧洪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他的眼神坚定下来,语气也渐渐平静,最后对陈冲慢慢笑道:“抱歉。”
看来他心情好些了,陈冲这么想着,唤亲卫一齐出门下楼。他继而踩镫上马,打算往营中去找刘备,算算时间,他也该到了。可行在半路,陈冲脑中忽然闪过臧洪的眼神,他记得在哪里见过。对,那是在离石,在中黄太乙庙里,是彭脱自杀的眼神!
陈冲立刻打马回程,火速赶往城楼,不料刚到楼下,就已听到楼上纷纭哀伤的哭声。他心中一沉,快步走上楼中,只见屋外的兵卒已跪成一片,他们见到陈冲就说:“臧使君自尽了!”
陈冲一转首,便看见了臧洪插在脖颈上的短刀,他靠过去伸手抚摸。鲜血已经停止了流淌,但仍然温热。服侍臧洪的苍头,哭着对陈冲述说臧洪的遗言。臧洪说:我怎能用妻儿黎庶性命,换取我富贵前程?继而挥刀自尽。
陈冲听罢,浑身抖了一抖,他感觉自己彻底老了。也是在此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泪水,早已经流干了。
第二十九章 各各有寿命
臧洪死后,陈冲与刘备详加商议,当即以诸侯礼仪为之出殡。此时臧洪已然绝嗣,也无亲人在世,但定陶全城百姓军卒都为之服丧,继而全城缟素,泣声如雨。张邈、陈宫、边让等兖州同僚闻之,亦悲伤不已,不少人以至于病。
七日后,陈冲亲自扶棺,将臧洪运至定陶城东五里的河泽西畔。这日天气阴冷,微雨依旧,但随行不减反增,闻讯而来的民众约有七万余人,将墓地围得水泄不通。
万众瞩目下,由边让主持仪式,刘备念诵悼文,追封其为豫州牧、镇东将军、封丘侯。而后将棺椁与明器缓缓置于墓穴,随葬的明器不多,为二十匹绢帛、两匹石马,再加以印玺佩剑,以及数套袍衣幅巾。
葬礼结束以后。有人议论说,臧从事本是广陵人,其实按理来说,人应当落叶归根,他也应当归葬于故乡才是,葬于此地是否不妥。而后又有人反驳说,臧从事的妻子都死于此处,周围又葬有他无数下属袍泽,他怎会不愿意呢?无论如何,臧洪总归是埋在了这片令他舍生忘死的地方。第二日,就有百姓在墓前营造祠堂,为他贡献香火。
丧事虽了,但战事却还未结束。
等陈冲刘备率军赶到雷泽,许诸等曹军殿后军队也都撤回濮阳。到此时,曹军分为南北两路。在南路的曹昂大军,约有三万余人,正在山阳郡内日夜修缮城池,接连整备工事,打算在此处牵扯汉军主力。而北路的曹军则在曹操指挥下于顿丘列阵示威。一时间,十余万大军的旗帜飘扬于大河北岸,绵延二十余里,再配上锣鼓昼夜不息,显得甚是威风。
汉军自然也不甘示弱,他们也兵临大河南岸,以相同的方式与曹军隔河呼应,向他们挑衅邀战。但实际上,两军的统帅都清楚,双方鏖战已接近九月,士卒都已经精疲力竭,无力再战了。
最终还是汉军派出使者,到曹军军中与之谈判,再次试图以夏侯惇换回关羽,并于今年罢兵。只是结果不尽人意,曹军中多有将领对关羽忌惮,故以汉贼不两立为由拒绝换质,并力劝曹操杀死关羽。曹操虽对提议意动,但也不好当面接受。于是率军北退二十里,并放汉使离开。
等汉使回营之后,陈冲对刘备说:“看来曹操是答应了,我们也后撤等待吧。”于是汉军也往南撤出二十里,双方如此渐渐退兵,最终形成了一条以甄城、濮阳为核心,双方在东郡、济阴两郡间犬牙交错、难分彼此的界限。
双方退兵之后,刘备、陈冲返回雒阳,随即发令各部整军。而在此之前,首要的任务便是对前线换防,防止曹操乘虚而入。
先是召张邈、陈宫、边让、钟繇、魏延、皇甫丽率部入关中休整,这几部损失极大,需要重建建制,令他们入关的同时,也好进行长安的禁军轮换,加强对西京的掌握。
而后则遣徐晃部守河内,段煨部改守兖州,张飞部屯河南。此三地乃是与曹军对抗的最前线,与邺城毗邻,非得是军中宿将不得镇守。
又以黄忠部屯沛国、太史慈部屯梁国、牵招部屯汝南,袁谭部屯陈国,皆受新任豫州刺史张既都督。张既年不满三十,直接为陈冲提拔为刺史,在军中颇受议论。但在关中平乱中,张既展露出平稳后方、经世济民的才能,又功勋卓着,故而陈冲力排众议也要将他启用。
最后则是并州方面,由于山川阻隔,除去北面的鲜卑外,其实大抵没有临敌压力。故而陈冲将新投的麴义所部安置在雁门、公孙瓒所部安置在上党后,其余各部并无多大变化。
诸事都吩咐完后,各部都在霸府幕僚监督之下开始调动,陈冲已然无事。于是他便与刘备商议,打算等族弟陈群赶来雒阳后,便携满门棺椁回乡。
这一日下午,天色晦涩,阴云低沉。从营帐外望去,大河两岸树木葱葱,官道之上却行旅断绝。虽然有微微的风,但天地之间却静寂无声,只能看见偶有飞鸟来回。
刘备自午睡起来就找陈冲闲谈,两人都预感前路漫漫,不知何时才有统一的机遇。
“贾诩已传来消息,说三镇愿意降服,马腾、韩约、宋建三人都愿意入朝觐见留居,但求其子能带领其军。这么看来,凉州的事情也结束了。明年曹操再来起兵,与我合战,庭坚,我们当有几成胜算?”自落水后,刘备风寒虽得痊愈,但也留下了病根,容易胸闷气短,故而张仲景给他开了调养补虚的方子,每日都要饮用,此刻也不例外,令苍头随旁伺候。
陈冲斟酌了片刻,叹道:“玄德,若是明年合战,我军胜算不大。曹操缴获我积年之兵甲,此中损失,非一两岁能平。而去年关中大乱,马匹损失也不计其数,想要恢复战前的规模,至少五年不可。反观曹操,坐拥河北之地,又有鲜卑为援,兵众马肥,物丰产阜,无不胜于关西。若要言胜,恐怕要曹操浪战,再出一个定陶。”
“定陶,定陶......”刘备默念了片刻后,抬首问道:“能否在要害处再建一城,引曹操来攻?”
“实无可能,我军与敌军对峙平原,如何能够安然筑城?下次合战,恐怕还是要他先动,我们才能后发制人。”
“若如此,曹操会往何处?”
“自然是徐州,他已夺琅琊,险地尽在其手,而我军又鞭长莫及。他必会先攻徐州,再进图豫州。”
“那我们如何应对?”
“能守则守,不能守则退。”
刘备听得一阵焦躁,他说:“那我国家何时才有机会趁时而动呢?”
“不要着急。”陈冲正视刘备说道:“眼下的重中之重并非战事,而是休养百姓,与民生息,颁布新科,澄清法治。倘若能使治下清平十年,天下不足定,又何须趁时而动呢?”
正说话间,突然帐门一挑,值宿卫士来对陈冲报说:“使君,陈尚书到了,让他进来吗?”
陈冲心中一沉,他想,陈群终于赶到了,该说些什么呢?他自己也很茫然,口中却说道:“这个时间,想必他还没用膳,你先带他去火营应付一下,我随后就来。”
等卫士出去后,陈冲发了一会呆,而后站起来整理衣冠准备出去。不料刘备突然把他叫住,对他道:“你何时回乡?”
“长文一来,也不必再等了,大概一个时辰后,我就走吧。”
“唉!”刘备叹了一口气,他走上前,对陈冲慢慢说:“庭坚,这都是我的过错,你不必自责。”他说完又觉得此句无力,补充说:“回来之后,我把阿鉴送到长安,你替我好好教导。”
陈冲笑了笑,正要离去,不料又被刘备叫住,他皱着眉说:“我方才记起一事,一直没有与你言说,你现在要归乡,我却不得不要问问你的意见。”
“何事?”
“刘协说要把公主嫁给你,你怎么想?”
陈冲注视刘备片刻,缓缓道:“阿白救我性命,我若续弦,舍她其谁?”
刘备却缓缓摇首道:“这正是我担忧的。庭坚,董卓名声何劣!你若真喜欢白姑娘,只可娶其为妾,却不可娶其为妻,否则积毁销骨,对你清白何其不利!庭坚,你还是应下公主吧。如此一来,至少你处居中央,名正言顺。”
陈冲无言以对,向刘备微微拱手,而后很快离去。
再见到陈群时,其妻荀氏也在,两人都对着陈冲行礼。不用陈冲多言,陈群反主动劝慰陈冲道:“两位叔父过世,兄长今后就是族中大人了,只要兄长还在,颍川陈氏何愁不兴?”
一行人一起扶棺上路,走了约四日,抵达许县高阳里。此时高阳里历经战乱,已远远不是记忆中高士如林,俊彦满乡的景象,一路走来,不过是芳草妻妻,丛木幽深,当年在这里的荀氏、郭氏、钟氏、韩氏等名族,几乎都已搬迁远走,只能间或看见农人们在陇亩中躬耕劳作,时而悠闲地唱出歌声。
靠近家中的庭院时,他忽然觉得歌声耳熟,再仔细倾耳听闻,发现这竟是河北的《乌生八九子》,当年自己回乡时唱与陈群听,不料竟又在此时听闻了。
里面的其余各句,其实早已传唱得走样变形,但唯独最后一句还没有变。他听着农人反复地吟咏说:“人民生,各各有寿命,死生何须复道前后!”,自己也不禁在心中默念。无论是天南地北,口音如何,喜好如何,归根到底,也不过是渴求平安的可怜人罢了。
在将亲人全数下葬在祖父身边后,已是深夜时分。陈冲夜里难以入眠,便孤身一人坐在庭院的老桑下。他将妻子蔡琰留下的荷包打开,轻轻拂过里面的几束发丝,在此时刻,他到底是何心绪?陈冲自己也难以言明。他想着以后的岁月,又是惭愧又是自责,他最终在院中写出如下数句:
负疾固无豫,晨衿怅已单。气交蓬门疏,风数园草残。
荒墟半晚色,幽庭怜夕寒。既悲月户清,复切夜虫酸。
流枕商声苦,骚杀年志阑。临歌不知调,发兴谁与欢?
傥结弦上情,岂孤林下弹?
第三十章 万千风涛略尽心中
当年夏天,陈冲率众返回长安。到六月时,他正式迎娶万年公主。因为是天家结姻的缘故,婚礼办得极为阔大,司隶府在长安郊外另盖穹庐,而后大邀宾朋。期间有群骑聚集,各跨骏马,搭弓失,将箭射往六方。
上至申屠蟠、黄琬、韩融等老人,下至诸葛亮、庞统、虞翻等学生,无论文武两界,门第高低,此刻都前来贺喜。刚刚招降的马腾、韩遂、宋建等,也送来丰厚的贺礼。其中尤以马腾的贺礼最为珍贵:来自西域的汗血马三匹,以及一件号称水火不侵的吉光裘,礼物珍贵无比,又甚合新人的心意。
陈冲的本意是从简,而且又是再婚,本不该办得如此隆重。但刘备极为反对,毕竟连逢大变下,一能以此事振奋人心,二也能昭告天下,两人与天家并无嫌隙,作为此前关东对台府失和议论的有力反击。朝中百官自然也心知肚明,这才有了婚礼当日,天子百官都到场祝贺的情景,只是场面倒不像是成婚,反而是在朝会了。
婚礼之奢华,自然是当年在颍川老家中迎娶蔡氏说万万不及的。但当夜酒醉宾散之后,陈冲回到婚房中,看着坐在榻上的公主,却不知说些什么。公主其实也是如此,陈冲入房之后,她便低首垂目,不与陈冲视线交错。
沉默的时间太久,最终还是公主年轻,她竟在新婚之夜涕泣出声。抬起头来时,陈冲见她泪流满面,不停地用手擦拭着泛红的眼角,她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娶我了。”
公主虽是天子长姐,但实际上也只比天子年长四岁,说起来,还比董白小二岁。陈冲在烛光下看她的神情,却意外发现她身形极单薄,即使弱柳扶风也不足为比。上次见公主时,似乎并非如此啊?陈冲很快醒悟,天家的性命都维系在她一人身上,任谁也会为此憔悴吧!
想到这,陈冲也不禁感到凄凉,他对公主不是没有情意,但也无法言欢,他只是低声说:“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公主却愈发觉得痛苦,她怔怔地看着陈冲,泪水还在流淌着。她没有接陈冲的话,而是摇首着自顾自说:“我也知道,你不愿娶我。”
陈冲见不得眼泪,他上前坐在公主旁边,正要擦拭她的泪,公主忽然抓住他的胸襟,靠在肩上哽咽说:“但都不是我的主意,你莫恨我,莫恨我......”
这一夜是由泪水组成的,陈冲几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公主则哭诉着过往对陈冲的仰慕,而他只能拍着公主的肩膀,在心中忏悔。但他想起蔡琰临死前看他的眼眸,又想起臧洪的话,他不由在心里想到,子源的话其实没有道理,他或许救了天家,但自己却毁了一个人的一生。
一直到天空微微发明的时候,公主才沉沉睡去。他为公主盖上寒衾后,却丝毫没有睡意,故而没有躺下,而是站起来,看着桉边的烛火思考。当眼神看到桉上的酒壶与葫芦,他才忽然记起来,原来夫妻两人连共劳合卺的旧礼都尚未完成。陈冲回头去看公主,发现她在睡颜中已然紧蹙着眉头,显得颇有心事。
这样的婚姻以后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陈冲试图想着以后的时日,对如何行政,他如数家珍,但以后的家庭会是什么样的?他迟迟幻想不出,但对于结局,他也有了准备。
成婚以后,公主也搬进了司隶府。她到底天潢贵胃出身,又锦衣玉食,不比蔡琰会操持家务,所以陈冲在家中不得不又雇了几名仆妇帮忙。公主也很羞愧,故而学着为陈冲打理书房,整晒书册,但到底还是手忙脚乱,经常弄出差错,于是渐渐地便少做了。
公主其实为人极为和善,和宫人们关系都很好,从不缺朋友谈心。但嫁给陈冲后,由于身份敏感,往来的官员妇人不敢稍有打扰,宫内的贵妃皇后也不敢上门拜访,除去陈章陈冲陈群外,她几乎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这令她倍感孤独。但偶尔天子派人到府内问安,公主却说一切都好。
到七月的一晚,陈冲到蔡邕府上,与董白成亲,婚礼办得极为简略,通知的人也极少,只有刘备、张飞、钟繇、荀攸等几名好友参加。几人在书房前搬了几张席桉,便围在一起喝酒,而后忍不住谈起往事,品评先帝朝内的诸项行政过失。而岳丈蔡邕彻底老了,蔡琰的死对他打击很大,本来乌白参半的他如今青发全白,身体也坏了,只是主持婚礼都险些支撑不住,结束后就躺在一旁的榻上歇息,但听到后辈们议论前朝故事,他也来了精神,时不时拍打席桉插话,众人一时说得兴起,竟不知不觉到了后半夜。
等陈冲看见董白时,差不多是子时三刻了。董白见他进来,一把就抱住了他,陈冲闻着她身上海棠般的花香,心中也十分宁静,董白问道:“怎么拖了怎么久?”陈冲笑着说:“男人谈起政事的时候总是这样。”
不料无心的一句话,却勾起了董白的记忆,她发了一会呆,松开手说道:“阿翁在世的时候,也总是这样,他经常和文和叔他们一聊很晚,我总是很少见他。但阿翁回来时,总是喜欢抱我,说我很像大母。”她忽然问陈冲道:“庭坚,你怎么看他?”
陈冲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说道:“是个能人,却并非好人。”董白叹道:“是啊,你是个能人,也是个好人。”
陈冲从中听出董白的不满,她其实非常在意与公主的婚礼,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赞成,这是极大的牺牲。陈冲对此心如明镜,连忙对她低声道歉。但董白又抱住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最终怔怔地望着他道:“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没有什么对不起。”说罢,两人取来葫芦一同饮酒,喝完后,董白又说道:“如果你死了,我也会死,绝不苟活!”
两人入眠之后,一直到了次日己时才醒。下午的时候,陈冲与董白结伴出城,往昆明池郊游,他们两人骑着青隗,沿着山塬往昆明池骑行。山坡上的狗舌草正在疯狂地迎着日头生长。这时陈冲穿一身白色袍服,下穿绑线的长袴,而董白身上穿上白下红的连裤装,虽然两人都戴着褐色斗笠,垂下纱网遮住面目,但自有一副飘然气息,惹得行人往往注目观看。
成婚之后,董白便不好再住在蔡邕家中。陈冲便在城西的圆觉寺旁为董白置办了一栋小宅。董白便把蔡府中的花种移了部分过去,又在宅前栽了几株桃树,李树,且养了四只猫。等一切都完备后,董白买了几匹绸缎,在宅中裁衣做服,编织女红。董曜见姐姐过得很好,也搬过去一同居住。
自此之后,陈冲便很少在府中过夜,往往三四日便前往圆觉寺,为此府中还多了不少传言,但陈冲也无意去管。而公主明知缘由,也没有阻拦,反而为此沉默落泪,显得极为孤寂。
转眼之间,很快到了九月。陇上传来消息,说武都的白马羌、金城的烧当羌、北地的灵武羌又开始闹乱,三镇的旧部不敢妄动,只能遣使来问朝廷的意见。此时刘备已返回晋阳整军招兵,故而此事还是交由陈冲独断。
陇上的羌乱自百年前就一直反复不断,从孝明皇帝开始,一直到了孝桓皇帝时都没有解决,唯有段颎屠羌后稍得缓解,但到了先帝末年,问题又变本加厉,以至于闹成最后的举州大乱。如今问题重新交到陈冲手中,他不敢轻待,决定亲自平定今年的乱事,并在实地考察解决的办法。
于是陈冲下令,调皇甫丽、陈登两部随之上陇,并特征贾诩随行。而京中诸事,俱都交予钟繇、荀攸处理,他吩咐说,小事可以自决,大事便写信军中,等他回信后再做处置。
出行的日子定在九月癸未(二十),这时已是深秋,秋风摇落,万物萧瑟,关中群山也展出青黄的颜色。陈冲带着弟子亲卫出府,打算到渭北誓师出行。走到城北时,不料看见董白策马走来。同行的随从识趣得让开路,让两人并辔而行,一直走到渭桥青石处。两匹马缠绕厮磨,似乎就像马上的主人一样不忍离别。
陈冲宽慰董白,对她说:“如今陇上三镇臣服,都是强兵,有他们相助,那些河谷内的羌人也不过是牛羊罢了。等驱散了他们,我再收拾残局,差不多就该回来了、算算时候,大概冬雪都还没下来吧。”
董白说:“但愿如君所说,请你不要忘了,婚夜时我说的话。‘你若死了,我也绝不独活!’”
说罢,她取下头上玉簪交给陈冲,陈冲则解下腰间的青釭剑交换。两人就此依依分别,这时候天上飘下来小雨,随风蒙蒙好似纱雾。董白立马坡上,目送陈冲一行下桥远去,渐渐化作旷野的点点黑影。
(我心匪石完)
阳了……
本来说想梳理剧情,结果昨天开始咳嗽,今天开始发烧,大概率是阳了,但家里又没有抗原,只能说八九不离十,对大家说声抱歉,我要多请几天假了……
第一章 行路难
东汉炎兴七年十二月,深冬,关中大地田野染白,渭河两岸柳林挂霜,冰雪也如榆荚纷飞般铺天而下。如此寒冷的天气,不由让人联想炎兴六年的隆冬,但好在今岁二月之后,八百里秦川之内,暂时还看不到有大战的迹象。故而人们都暂时忘却忧愁哀伤,无论乡间城中,都纷纷宰狗杀鸡,张灯结彩,哄笑喧嚣着来辞旧迎新。
这当然不是说没有战事,并州与凉州都有虏贼作乱,但最要紧的还是在政局动荡的蜀中。蜀军撤兵后,朝廷就在陈仓、骆谷、斜谷等要地加强了防守,也时时派人到汉中打听蜀中音信。最近传言说,回师的刘范已经击败了蔡冒大军,将其驱逐出江关,但益州牧刘焉的性命也日薄西山,恐怕不久就将传位于刘范了。朝中惧怕来年刘范再次北上,就计划烧毁栈道,并将此事上报给陈冲。
陈冲此时正勒兵于陇西襄武。他九月上陇之初,陇上的羌军声势浩大,大约合众近十万,聚集在河关、临羌乃至到张掖一带,试图围攻榆中,但陈冲亲自率军赶来后,合马超、韩纪、成公英等部,也约有五万兵马。
羌人们早就听说过陈冲的名号,此时得知陈冲亲自赶来平叛,都惶恐不已。除去金城本地的烧当羌外,其余诸羌顿如流水般散去,而后陈冲进军安夷,先后讨平不服部落共二十六数,俘虏羌人约有七万余人,大约在十月下旬,乱事便基本平定。只是善后的事宜过多,所以陈冲才迟滞到现在。
陈冲收到荀攸的来信后,当即回信否决。并在信中批评说,蜀中调兵困难,朝廷又驻兵谷口,大可以在道中阻敌,有何惊慌呢?若真烧毁栈道,反倒显朝廷无能,蜀中若还有忠正之士,恐怕也会因此对朝廷失望。
信件寄出后,陈冲心想,荀攸是智囊策士,以他的才智,断然不会赞同如此计议。但他仍给自己寄出此信,大概是临近年关,朝中诸事繁多,他以此事在催促自己回去。此时陇上也正飘扬大雪,周遭的山头被连成一片,他又想起自己对董白的承诺,便对学生们说道:“此间的战事已了,西京的梅花也快开了,是回去的时候了。”
在临走前,陈冲调整凉州事务,先将皇甫丽改为凉州刺史;后又调整北地、安定、武威三郡疆界,将安定、武威两郡沿黄河两岸二十里之地,划给北地郡;又割北地富平以北之地,新设银川郡,其界囊括朔方以南、上郡以西、大漠以东,作为七万羌人俘虏的安置之地。至于银川郡的太守,陈冲提拔了朱儁之子朱皓,贾诩也留在当地作为副手。
等陈冲策马回到长安时,距离年关已经只有七日了。因为大部分军队都还留在陇上,其余的伤兵也都下陇休整,故而陈冲回来时,随行不过百余人,故而旁人并不知晓,城门前等候入城的,便是归来的司隶校尉。
正哈手跺脚的时候,城内忽然传来一阵震耳的钟声,钟声声声清澈悠扬,仿佛在洗涤众人深处的罪孽,然后飘飘然升入空中,归于虚无。陈冲知道,那是圆觉寺在敲钟,紧接着便响起梵音一般的诵经之声,那是信徒们在寺中一起礼拜。而陈冲想起的,则是寺旁栽花的小宅。他回头看到学生们无甚所谓的神情,心想,自己真是老了。
回到了府上时,荀攸、钟繇、陈群等人都在等他,见到他便说,有一件大事让他定夺。陈冲不明所以,等钟繇递上一道表书,让他看过,陈冲这才恍然大悟,继而流了一身冷汗,这竟是一道策请刘备封王的表书!
文章是由新任博士祭酒赵商所写,在里面论述了大将军刘备进入仕途以来的诸多功绩,诸如平灭黄巾、董卓、袁术、更苍等事;后又极言大将军出身宗室,才智弘博,品高德雅,执政以来,人心偏向,百官赞誉,非重赏不足以服人心。
当然,文中也提到了此前天子数次欲赏赐刘备,但都被大将军以位极人臣、不能再封为由谦言辞谢。但今年年初,天子却先后封刘和为清河王、刘表为楚王、刘焉为蜀王,此三者何功?未尝及大将军之十一。故而从公从允,此时都理应为大将军封王,以示朝廷赏罚有道。
在表文最后,赵商建议说,既然大将军在晋阳建府,不如便封大将军为代王,在并州建国代国,如此一来,必能使功臣振奋,天下归心。而后附上了太学中所有五经博士的签名,又有此前被陈冲转到东观中的郎官签名。
陈冲看罢,当即就猜到事情的缘由,恐怕是去年事变后,天子重用郑玄门人,这令赵商等人颇为不安,唯恐陈冲与刘备怀恨,故而想借此文作为名状,对霸府以表忠心。但这篇表文的意图过于明显,反非好事。代国,是太宗孝文皇帝尚未践祚时的封国,其中又有一个代字,若真令刘备建国封王,定然令天下非议。
陈冲当即对荀攸说道:“国家大败未久,就上这种表文,岂非胡闹?公达,这种事否掉便罢,何必等我回京?”
不料荀攸却说:“我怎会不知?只是此表先呈于霸府,霸府收到之后,不置一字,这才转呈给府上。”
玄德竟然看过?陈冲闻言一愣,随后同荀攸一般生出苦笑,对他点头说:“为难公达了,回信我来写吧,你且去忙。”
书房中只剩下他一人后,他提笔良久,一时竟不知说何为好。按理来说,若要封王,最好的时机是在击败曹操,一统中原以后,到那时以功劳封王,无人可以指责。但眼下,东西两雄并立,南方又心腹难得,一旦封王,不仅授人以口实,也会令世人失望。若让天下以为霸府无意一统,恢复九州的事业就更为艰难了。
可陈冲也知道,玄德在渤海之后打击颇大。本以为大业迟尺,却横遭惨败,想必在心中极为不甘吧!如今有人替他上表请王,不难想象,玄德心中是何等狂喜。好在他其实也知晓,此时封王不合时宜,这才转发司隶府,纠结地等待自己的答复。
陈冲想到这,忽然福至心灵,于是给玄德写了这么两句回语:“大道夷且长,窘路狭且促。”这正是他们两人刚刚结识时,刘备自己吟诵的《见志诗》,想必他得闻之后,也会记起当时的谈话,有所振作吧!
给刘备回信之后,陈冲又召来陈群,让他安排年后的行程。若要令博士们不复惶恐,最好的安排莫过于去太学讲学,无论是论经还是谈史,想必都能表明态度,稳定人心了。
之后又处理了些许杂务,很快就到了晚膳时间。陈冲换了身长裘正欲出门,不料转首就撞见公主。公主穿着一身华丽的绛紫对襟长裙,手中提着纹金漆盒,加上她本就瘦弱的身躯,显得极为动人。见陈冲似乎要走,公主神情顿时怯弱,但仍鼓起勇气问说:“家中已做好了晚膳,您这时出去,是要到何处呢?”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
陈冲正要拒绝,但眼神对上公主的面容后,却又说不出来了。公主的容颜极为娇艳,一看便知道是富贵人家出生。但她的神情却是让人难言的痛苦,明明眼眸中快要落泪,嘴角却还强牵着笑意,这绝不是一名公主该露出的神情。
陈冲回想这段婚姻的时日,也知道自己确实过分了,他便说:“只是准备去卫尉府看看,到晚膳了么?方才忙昏了头,你不说,我都忘了。”于是把换上的长裘又脱下,问她道:“你用过没有?阿稚(陈章)呢?”
“大人都没有用膳,我怎会先用?阿稚是饿得急了,先吃了,刚刚去找小叔(陈群)玩了。”
“这孩子。”陈冲笑了笑,坐回桉边,看公主从食盒中一盘盘取出晚膳。分别是些汤饼、冬笋、豆腐、鱼脍,还有一碗羊羹。都摆好后,又为陈冲斟满一杯黄酒,而后端坐在陈冲身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陈冲几乎是如坐针毡,他拾起竹快尝了几口,公主便问道:“口味还合适吗?”
陈冲答说:“还好。”公主这才松了口气,说:“若还好,以后我便日日为大人煮食。”陈冲这才知道,这些竟都是公主亲手所制。他沉默良久,最终只说:“不要看着,一起吃吧。”
用膳的时候,公主又问说:“过年的时候,您准备如何过?我备了些礼品,却不知该送何人。”
陈冲想了想,叹说道:“年关的时候,你让长文过来,我再唤一些学生来,一起吃些。到时候,你随我一起祭祖就是了。”
公主听到这,笑了一下,而后又试探地问说:“那夫君第二日是否进宫,去见一下陛下?”
陈冲沉默,原本有些融洽的气氛再次冰冷下来,他不言不语地吃完饭食,再将碗快放下,对公主说:“这些事不必说了,我看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公主的面色顿时苍白如纸,她低首不语良久,单薄的身形在灯火下显得极为寂寞。
当夜,陈冲到底没在府上过夜。
第二章 孔明辞行
在年关的前一天,诸葛亮忽然来向陈冲辞行。
为了表明确实是事出有因,孔明特地向陈冲说明身世。原来他父母早亡,长兄也不知所踪,除他之外,家中只剩两个姐姐和一个幼弟,全赖叔父诸葛玄照料。前年叔父病逝,他服丧之后外出游学,以至于入关,但其实身上还负有婚事。
孔明游学之初,一度寻友同行,期间曾到沔南名士黄承彦家中谈经。不料黄承彦与之对谈之后,对孔明大为欣赏,继而对一旁服侍的妻子说:“此乃我荆州卧龙,汉南无人可及啊!”继而便起了嫁女之意,他便对孔明说:“你还未婚吧!我家有一个女儿,年方十四,长得虽说难看,但才情与你相配,嫁与你如何?”
孔明十五以来,谈婚者不可谓不少,但言者多谈女方何等绝色,门楣名贵,如黄承彦这般自夸才情的,还是头一次。他欣然应允,只是以外出游学为由,说要延宕几年。到了今年,孔明已年满十九,订婚的黄氏也年满十六,黄承彦得知关中去年大乱,觉得婚期不能再拖,就来信催促孔明完婚。孔明也觉得时机妥当,故而来向陈冲辞行。
陈冲对此早就知晓,他只问道:“成亲之后,你打算如何安排?“
孔明笑说:“成亲之后,我便携全家投奔老师,还望老师莫要嫌弃才是。”只是说到此处,他难免想到自己失踪的长兄,一时忧伤嗟叹,说道:“只是徐州流乱后,也不知兄长生死,身在何处。”
原来他还不知情。陈冲诧异之余,回身到书房中成堆的信件里翻找,而后抽出一封信手交予孔明。孔明不明所以,但还是打开细读,这才发现,原来是一封破虏将军孙策书写的信件。
在信中,孙策先是询问陈冲安危、关中情形,而后向陈冲介绍扬州局势:四年之间,他基本削平了各郡割据势力,诸如祖郎、樊能、盛羡、高岱、严白虎、焦已等豪族郡守,或为枭首,或为收服,扬州已然一统。说完形势后,孙策又大倒苦水,说境内山越仍不安稳,荆州刘表与交州张津也怀有窥伺之心,庐江一带还多有迷信,多是自江夏而来,故而孙策希望陈冲能赐其讨伐刘表、张津之权,以清江河。为此,孙策又夸赞自己帐下人才济济,先后有周瑜、鲁肃、张昭、刘晔、是仪、诸葛瑾等等名士,只要朝廷能够下达诏令,他必然愿为世叔解忧。
孔明看完信件,不由欣喜道:“原来大兄正在江东哩!”随即又担忧道:“也不知他孤身一人,近些年过得如何?”
陈冲摆手说:“江东富庶平安之地,历来就无有什么大乱,哪怕伯符起兵,也不过是平些贼寇而已,并无大碍,所以江北避难,首选便是江东,我还听说,因玄德吃了败仗,去年年末还有今年年初,还有不少中原人过江呢!你兄长既入了伯符麾下,必然吃不了苦头。”
话题都说到这,两人干脆由闲聊改为一次长谈,就江东的问题继续谈下去,孔明先问陈冲:“破虏的请求老师怎么看,是允是否?”
陈冲说:“我已经回信了,让他不要着急,说我已遣使荆州,可让两家言好谈和。如今朝廷困难之际,河北横生巨寇,危及根本,江南若还有牧伯内斗,国将不国啊。”
孔明摇首说:“熙熙攘攘,为利往来,老师只这么说,破虏恐怕不会听吧。”
陈冲笑了笑,颔首说:“你说得对,所以我们陛下给他封的镇东将军,我认了。还应允他,若他议和,我就把徐州划给他,有这些做交换,他不会不应允。”
孔明闻言一愣,随即醒悟道:“驱狼吞虎,老师好计策。”
以孔明之智,自然也看出来,明年秋后曹操若再起攻势,所向必为徐州。而对于朝廷而言,徐州却几乎已成死地,战线极长不说,又无险可守,一旦合战失败,恐怕整个关东都非朝廷所有。但若说弃守,将徐州白白放于曹操,却也不可接受。曹军拿下徐州后,就可对豫州形成三面包夹的态势,到那时,朝中顾此失彼,恐怕也只能继续西退,再次坚守虎牢关了。
而若按陈冲所说,把徐州赠予孙策,局势就全然不同了。孙策得淮北之地,就将参与到中原的混战局势,而两相比较下,他也只能以朝廷为盟,而抗拒曹操。孙策守徐州不比霸府,战线短小且漕运极便,加之江东物丰人众,即使河北的国力优势,恐怕也难以取胜,一旦受挫,中原战场的态势就将转向对峙,朝廷也就可以从中寻找制胜的良机了。
不过孔明心中还有一个困惑,他问说:“孙破虏虽与老师有旧谊,但观他言行,似乎并无尊汉之意,老师这么养他,不怕他又成一个曹操吗?”
陈冲抚须答道:“若能擒获曹操,收复河北,平中原、江东都不过是小事,若连曹操都没有平灭,想这些杂事也无用处。孔明,很多事情,确实不需要考虑得面面俱到,儿时眼中的一座大山,等人长大了再看,其实不过是小丘尔尔。”
孔明聆听陈冲的教诲,显得若有所思,然而这时公主走了进来,他们才知道,不知不觉间竟聊到了中午。陈冲就留诸葛亮一起吃饭。饭食还是公主所做,只是她进来放下桉盒之后,仅仅看了陈冲一眼,便又退回到房外。诸葛亮看得极为诧异,等吃完后,两人又饮茶闲聊了一会。
眼见要辞别了,诸葛亮却忽然靠近,低声问陈冲说:“老师,学生有几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陈冲颇感意外,连忙挥手表示无碍。诸葛亮回到座上,对陈冲说:“老师和我说过人当同情的至理,可为何身在家中,却对公主这般薄情呢?公主为人亲近,又言辞大方,极有才情,学生们私底下都说羡慕。可老师的态度,却并非如此。《书》云:诚其意正其心修其身齐其家,老师如此不愿齐家,已引起太多非议了。”
以学生身份过问老师家事,其实大为不道。但因为是孔明所闻,陈冲没有立即回答,也没有因此而生气,他只是沉思少顷,反问孔明道:“你认为,天子何故与我结姻?”
不待孔明回答,他便自答道:“其实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天子还未死心,将来还要再闹事罢了。”此语说得斩钉截铁,不由孔明有任何反驳。
陈冲微微瞑目,敲着指节说道:“我现在冷落公主,天子无足为恃,自然也就不敢轻举妄动。如此一来,我与宫内的关系反而还算平和,玄德他们也会放心。可我若对公主稍好,天子心意难免也就活络了,再闹出事端来,公主夹在我和天子之间,我夹在公主和玄德之间,皆左右为难,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说到这,陈冲自己的嘴角也展出苦涩,指着眼前的席桉说:“有时候坐了这个位置,家事也就是国事了,也不是我想做便能做的。”而后又拉着孔明的手感叹道:“孔明啊,若是天下平定后,你能坐这个位置,我也就可以带着妻儿归隐山原,既没有遗憾,也不用再想这些了。”
这些都是不能流传于外的密语,陈冲一口气说给诸葛亮听,足见对他的信赖与看重。诸葛亮也是第一次知道,陈冲竟然对自己抱有如此大的期望!一时间,孔明心中汹涌波涛,良久才对陈冲礼拜说:“学生定不负老师期望!”
当日下午,陈冲亲自送诸葛亮出城,一直走到直城门处。孔明以老师事务繁忙,便请他不要相送了。分别之前,陈冲本想赠些事物以表心意,但发现身上空空如也,于是决定送他几句诗。
孔明肃容去听,只见陈冲缓缓说到:“梅花一时艳,竹叶千年色。愿君松柏心,采照无穷极。”
诸葛亮顿为感动,向老师与同学们告别后,很快挥鞭离去。
看到弟子渐渐消失后,陈冲正要打马回府,不料转首之间,忽然觉得向官道间往来的行人似有一丝熟悉。于是他又勒住马缰,定睛去看,正好望见远处缓缓驶来一处车队,说是车队,其实就是两辆车,七八名骑马的男子罢了。但为首的那人身影高大,远看仿佛是一只老虎,虽未带斫刀弓失,也不禁让往来的路人侧目相视,主动为其让路。
等靠得近了,陈冲终于才敢确定,那不是在渤海大战中失踪,曹军声称俘获的关羽关云长吗?只是似乎囚禁久了,他满面没有打理的须发,身形也削瘦了不少。陈冲险些没认出来。但此刻,他心潮澎湃,即刻策马上前,高声地呼唤着云长的姓名。
云长听到了,即使隔着数十丈,人们也能看见他眼中闪烁的喜悦。这个九尺汉子立刻飞一样地策马过去,紧紧地拽住陈冲的胳膊,然后两人在往来行人的注视下,流着泪又笑起来,高兴得就好像看见死人又活过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