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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章 与蜀对歌

    正月十三,武功失陷的消息传到平陵,蜀军大为震动。

    须知武功虽非关中的要害之地,但对目前的蜀军而言,却是保卫蜀军补给的西大门。断流原战前,经刘范张鲁协商,蜀军的后勤补给由褒斜道改为傥骆道。可而今武功一失,陈冲便可以城池为根据,立足于三畤原,继而南下跨过结冰的渭水,径直进攻傥骆道的北口——骆谷。

    如若骆谷再失,陈冲不需再动用一兵一卒,只要坐守在骆谷之中,便能将这关中的十余万蜀军生生饿死。

    如此情形,实在不容刘范再于平陵停驻。故而纵使蓝田的高沛部还未抵达,黄权部也尚在冯翊,刘范却不敢多待。草草将整军诸事交予吴懿等人后,他便率着八百锦帆贼与万余精锐先动,趁着陈冲攻城后休整的间隙,他经槐里昼夜兼行,三日狂奔两百里,在士卒们都深感疲惫不堪的时候,他们也终于抢先一步,在正月十七的辰时占据了骆谷西北约三十里处的兰梅原。

    而在他们抵达后不到两个时辰,张松的信使到了,张松信中说:“今日贼军踏冰渡河,正往骆谷而来。”刘范观罢,则回信说:“我军尚未合众,君当蹑足其后,鼓噪扰之,勿使其速行。”

    但信使离开后不久,刘范便知道自己已吩咐晚了。当日午时不久,阳光普照,将原上原下的积雪里反射出点点金光,仿佛星星般。但渐渐地,地底传来轻微的响动,岩壁上的雪花由此簌簌而落,很快就像是落花般泼洒。刘范由此向北望去,正可见皑皑的地平线上,出现了潮水般的黑影,急速地向南方涌来。

    正是陈冲与他的骑军。

    陈冲此时正处在大军的中阵中,他听闻前阵已远远望见兰梅原上蜀军的旗帜,立刻勒令全军暂停行军,继而传令麾下各部,在原北十里处就地扎营。随后则领着百余精骑与亲信,亲自到前阵周遭探查地形。

    众人很快到了兰梅原下,正好看见在远方朦胧的山影下,一座座土塬拔地而起,高处可达数十丈,矮处也可达三四丈,极难攀登,这些土塬随地势起伏高高低低,但大体还是相处承接,分为三个部分:西部的黄楼原、中部的兰梅原、东部的昌原。三座土塬仿佛一个高大的巨人,向北面伸出了他雄浑的双臂,令来者置身于拥抱之中,看不清原上的局势。

    随军的向导指着原下的一条河流,对陈冲细语道,土塬是随着这条结冰的河渠处自西向东延伸,大约绵延三十余里,东边的尽头是骆谷,而西边的尽头,便是此前蜀军与凉军大战的战场——断流原了。

    眼看如此险地为蜀军抢占,众人多心情沉重。陈冲向来以行军迅疾闻名,可此次却后人一步,实在是不应该。但这也是事出有因,先前汉军进攻武功时,十余万百姓蜂拥般前来慰问,不止是出乎了刘范预料,便连陈冲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固然大大缩减了攻城的速度,但在战后,陈冲也不得不花大量时间将他们劝离,毕竟作战重在令行禁止,战场上哪怕多了十余万辅兵,却也比不上三万如臂使指的精锐之士。

    胡轸策马在最前,他眼看原上的布置,知道已失了抢占的良机,不由大为懊恼,对众人抱怨说:“可惜,若能夺得此地,贼军便再多十万,又有何惧?眼下要再夺下此原,也不知要死多少弟兄!”

    一旁的张既深为赞同,他也对陈冲说:“使君,此地如此险要,实在不可置于敌手。眼下我军虽慢了一步,但观其原上声势,人数应当不多,我们应当趁敌军后援未到,把此原攻下才是。”此议获得了大部分人的支持,于是董越干脆向陈冲请战,打算在日落之前先尝试一次。

    不料陈冲并无急色,他挥手安抚诸将,开口却全然与战事无关,他指着河渠边的一处灌木,对众人笑说:“我刚刚才看见,这里还有几株白梅呢!”众人随之望去,正见几丛被积雪压弯了的野梅,它们的确正开着花,只是由于颜色与冰雪相近难以察觉。看见了梅花,人们也就闻到了泉水般的花香,即使此时身在战场,众人也不禁心中一清。

    见众人焦躁稍去,陈冲这才继续说道:“可惜,除去这几株白梅外,这里已是无用之地,何必攻取呢?”众人闻言不禁大惊,庞统连忙出言询问道:“老师何出此言?若不攻下此原,如何能得骆谷,断贼子粮道?”

    陈冲捻须笑道:“我何时说过要攻打骆谷?”

    原来此次南下,陈冲并未谈及作战意图,但众人也都没有疑问,自古以来,断敌粮道都是上策,故以为陈冲此行必然志在骆谷,可实际上陈冲志不在此。他继而向众人解释说:“刘范倾国而来,接连大战,气势已竭。可我若夺下骆谷,固然能断其归路,然蜀人震恐之余,必以为不胜则死,强鼓余勇,与我等拼死一搏。我麾下虽是久战之兵,但是与奋死之徒作战,亦难取胜。故而我此次前来,意图非是夺路,而在逼战啊。”

    众人这才领悟陈冲意图,原来主帅并不打算避战,而是要与蜀人决战。董越等将领面色不由转为铁青,虽说麾下都是最善战的凉人,但要与数倍之敌会战,也实在不是他们想看见的,诸葛亮询问道:“老师可有必胜的把握?”

    陈冲收敛笑意,慢慢说道:“战场难以捉摸,人心难以驾驭,故而从古至今,都没有必定成功的战事。可如今快到春耕时节,关中仍在兵乱之下,百姓无法耕种,存粮又几乎耗尽,关东形势更是糜烂至极。若再拖下去,今年三辅必兴灾荒,东都也将不保。即使没有把握,此战也要打下去!”

    说到最后,陈冲的语气已有些伤感,他不再看兰梅原,转而翻身上马,对众人说道:“在这里也无用,走,回阵中去。”邓芝、吕乂等人极不理解,问道:“老师走得这么急,不再看看吗?”

    一旁的胡轸向他们解释道:“此地虽然险要,可以做据点坚守,却不足以进行合战,待后续贼军来齐,他们自己便会下山应战,使君要另看合战的地点了。”众人将信将疑。

    等陈冲一行人回营不久,在渭北的斥候便陆续见到蜀人来援。一连四日,每日都有蜀军的行伍从槐里南下渡河。而在兰梅原的刘范,在张松率众赶来后,果然也不再固守。他带兵下原,选择背靠沙水,在骆谷北面的平原上扎营,营寨自南向北绵延近二十里,显然是打算在此处与汉军合战。

    在此期间,也有人向陈冲提出建议,不如趁刘范大军尚未完全集结,立足未稳的时候,袭击刘范的营角。但被陈冲拒绝了,他反对说:“如此虽能小胜,但难伤刘范根本,反会陷入僵局。倒不如等他大军齐整,如此正可一战而克。”

    这般等到第五日,北上的蜀军终于尽数赶至战场。到用早膳的时候,汉军士卒遥望蜀军营帐中的炊烟,浩浩荡荡仿佛是倒流的瀑布,重新从军的凉人们相顾失色,私底下议论说:“蜀军到底有多少人?”还未说出个结果,忽然又听见东面的蜀营里隐隐传来歌声,一些耳朵敏锐的人听出来,这些蜀军在唱《驺虞歌》:

    “彼茁者葭,壹发五耙。于嗟乎驺虞!

    彼茁者蓬,壹发五鬃。于嗟乎驺虞!”

    《驺虞歌》本意是赞颂男子在狩猎时百发百中的风采,后来传入军中,军士们便以此来鼓舞士气。此歌歌词虽然简洁,但旋律却极雄壮,配以蜀人高亢的声量,反复吟咏,似有一股登天之势。

    张既不甘示弱,便令将士们聚集在一起,一齐唱《无衣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无衣歌》是关陇名曲,乃当年楚昭王为吴国灭国,楚国忠臣申包胥到秦国求援乞师时,秦哀公所作。起初秦哀公并不愿意援助,但申包胥在秦城墙外哭了七天七夜,滴水不进,这才感动了秦国君臣。故而此曲节奏缓中有急,曲调怨中带恕,声到高处,凄切与悲壮同奏,哀怒交织之间,更似有枕戈待旦,听鼓踏阵之感。

    起初,士卒们唱此歌只是为了回应蜀军,但渐渐的,他们也沉醉其中,似乎想起了这些年不尽的征战与厮杀,日月流转,他们从陇右入三辅,又从三辅到关东,再从关东回到陇右,这期间,渭水的河面封了又化,化了又封,兰梅原上的花朵也不知开放又凋零了多少次,当年在一起打马奋战的亲友们,如今已不知有多少阴阳永隔。而童年时平和的年景,似乎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念及于此,不知多少男儿流出眼泪,心碎如雨。

    到他们唱完时,天地之间寂静无声,似乎没有只剩下天上的旭日。但很快,马蹄踏雪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原来是蜀军的使者到了。

    合战的时刻到了。

第六章 试探

    正月壬午,天色刚明,陈冲率军出营向东前进。他们沿着桃树林覆盖的坡谷前行,钻出林子,眼前逐渐开阔,到了一处坡头,东方的地势自此尽收眼底。开阔的荒原上,大地仍有隐隐约约的弧度,正对面就是弧度的最低点,而后自左上抬出一个浅丘,在南边又起了缓坡,而蜀军的白旗也随着这条不清晰的弧线插遍南北。而在旗帜下,是密如蚁集般的步卒们在列队,矟戟如林而立,长达十余里的战线仿佛一道绵延不绝的铁之森林。

    一些斥候们往前靠近,想观察更具体的情形,但只大约进了二里,就不得不射鸣镝至上空,以示敌军严整,难以靠近。斥候回来说,除去列阵的蜀兵外,在他们阵线脚下,似乎还不少新挖的壕沟,虽然不深,但也足以对骑兵产生不小的威胁。

    此时太阳已经跃出东山,撒下如金沙般的光尘,又是晴朗的一天,如此的好天气已经持续了十余日,荒野山坡上的积雪也已陆续消融,露出被掩埋已久的枯草,如茫茫的丝绒般散布在这片坡原上,实叫人心旷神怡。然而陈冲却察觉出些许异样,随着雪水的融化,脚下的泥土有些湿软,今日恐怕不利于骑士冲阵。

    此时汉军在行军路上就已经完成了列阵部署,左中右三军密集连成一片,成倒三角状。其中右军由靖远校尉胡轸率领,左军由吴岳校尉董越率领,这两翼位置稍稍靠前,基本以董卓旧部为主,除去汉人外还夹杂着一些羌氐义从。而中军的位置略微靠后,由司隶校尉陈冲亲领,这里的成分最为复杂,有凉人,也有陈仓、武功、郿县等地的守军,还有一些扶风诸县沿路来投的豪强,因为兵员素质良莠不齐,故而陈冲将其置于中军中,打算在战事时酌情使用。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陈冲抢占到了陈仓的大部分物资,拿到了粮食与兵甲,但最重要的马匹却无法得到补给。除去董越自晋阳带来的万匹战马外,张既在乡间征收马匹,也不过征收了千余匹,数量与蜀军几乎相当。这也导致陈冲自进入并州后,第一次在骑军的数量上不占优势。陈冲也深知这点的重要,于是将骑兵的军马大多安置在右军和中军的后阵,以备战势变化时使用。只是根据今日的形势看来,恐怕是用不上了。

    正思量间,蜀军的布阵也接近完成了。虽然旭日高悬,阳光普照,但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带有土腥味的水汽,蜀军步卒缓缓而行,而脚步踏击大地的声音却沉闷如鼓、十余万人的列阵,却没有带腾天而起的尘埃,正如此可以看清蜀人密密麻麻的木楯与旗帜,在阳光下有如金色的大幕,煞是惊人。

    而在木楯后面,槊戟也渐渐列了起来,焕发出一片片亮闪闪的金属光芒,在西面的汉军见了,可谓射目夺魄,令人眼眩神晕。在布阵的最后,一支骑军从蜀军中军中钻了出来,铁甲军器铿锵之声顿作一团,加之披甲马匹喷出响鼻与嘶鸣汇集起来,仿佛野兽扑食之前喉咙间发出的怒吼一般。

    面对着这远远多于己方的军势,不少人都心中胆怯,胸中打鼓,尤以首次上战场的太学生们为甚。陈冲从前阵退回本阵的时候,发现自己这群新学生们不少脸色苍白,手脚发抖,特别是呼吸急促,仿佛是溺于水中一般。

    于是他鼓励说:“不要害怕,战场上虽然刀剑无眼,但执剑之人却是有心的,怯者易杀,勇者难敌,所以战场上往往先死的是怯者,敢于死斗的勇者反而能易活。”

    而学生们看他神色闲至,宛如庭居,望蜀军雄师如林,却好像只是观风听涛而已。这不禁叫诸葛亮等人自愧不如,便问陈冲有何心得,陈冲说:“主帅乃三军之气,负三军之命,一处落笔便是千万人头,你等只需时时记住,命非己有,便自然不会露怯了。”

    此言一出,大部分学生反而更紧张了,陈冲见状笑道:“不必如此,至少今日不会有大战,不过是两军试探而已。”有人问:“何以见得?”陈冲指着蜀军军阵说:“他们在阵前挖掘壕沟,就是惧怕我部的骑兵,想先试探一二,再做打算啊!”

    庞统闻言,不禁好奇道:“那老师打算如何做?”

    陈冲笑说:“今日就给他演一出戏,看他中不中计吧。”

    说罢,陈冲向左右军传令,令胡轸与董越各派两千步卒上前,先去试探蜀军的左翼与右翼,并在之后布置少量骑兵接应,若进攻顺利,则骑兵继之,再视情况调动后续方阵,若不成功,就且战且退,在中军的掩护下返回方阵。

    令兵消失后不久,两侧都响起了动人心魄的进军战鼓声。先动的是董越的左军,一拨一拨的步卒从大阵中并列走出,高举着木楯向前进军,每一拨大约有六十人,由于进攻的是一处缓坡,他们展开的速度有些怠慢,一直到一个较近的距离,他们才高举木楯加速前冲。在他们靠近一箭程距离的时候,蜀军的飞失就如骤雨般如约而至。

    蜀军的箭失确实算得上精良,第一波箭失顺着风炸下来时,宛如一堵铁壁径直砸下,在前列的步卒尚能用木楯抵挡,而在后列的步卒们就只能用对射进行反制了。但因为仰攻和逆风的缘故,收效并不大,很快,第一拨与第二拨步卒几乎人人带伤。但十数年的战场经历令他们能够强忍疼痛,在身上插有箭失的情况下,依旧保持着严整的阵型,很快,双方就进入了可以直接厮杀的距离。

    这个时候,蜀军的前列们举起丈余长的长矟,将寒光闪闪的矟尖一层层的叠起,就像是地里长出了铁制的荆棘,矟尖寒光闪闪,令人不寒而栗。但最前面的汉军士卒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他们放下木楯,毫无惧色地从腰间抽出斫刀,瞄准槊杆奋力去斫,有余裕的人还拿着一杆长戟,趁着蜀人灵活不足,将戟尖倒插进去,不时伴随着惨叫。

    而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一些身材较为矮小的汉军士卒则趴在地上,在双方槊杆之间互相顶撞拍击的时候,用勾刀去勾蜀人的脚踝,遇袭的蜀人猝不及防,很多人只来得及发出一两声惨叫,便被趁隙的汉军夺去了性命。在蜀军和汉军第一轮交锋中,双方的素质就这样极快地得到体现。正如此前陈冲所言,当有不怕死的人敢迎着扑来的长槊和飞箭挺身刺敌时,那些连睁眼都觉得困难的人,实在难以与之捉对厮杀。

    很快地,在前排的汉卒撕开几条细小的口子,他们自主地选择了较为明显的一条,极有纪律地往其中凿穿扩大,阵型甚至没有发生更大的变化。而蜀军中不乏有勇敢的士卒向汉军发起反击,但是不成队形,就好像一条条鲤鱼突然跃出水面,再机灵地钻入水中似的,这些人确实给汉军造成了些许杀伤,但也没能打乱汉军的阵线,反而由于他们反复的冲击,自己的阵线变得更为混乱了。

    在这种情形下,蜀军前列的士卒望过去,迎面全是满眼血腥的老兵,而自己却连转身都很难,因为身后仍有人在不断涌上来,后面的只顾向前走,甚至用槊杆击打前面的人,全然没料到最前面的士卒作战已濒临溃败。这种情况下,很多蜀人都很惨烈的死去了,头颅被汉卒们割下来,挂在腰间准备请功。

    而指挥这里的乃是蜀军的骑都尉孙肇,他站在一个较高处,眼睁睁看到自己的手下被汉军的老兵们刺倒,才发现交战的汉军异常精锐,恐怕连吕布麾下也难及一二。他叹着气,心疼地自语道:“陈庭坚哪里来的精卒?个个都像鹰鹞般凶狠!”他命从骑举着旗帜到前面鼓舞士气,自己又派令兵向中军刘范处请援,极言汉军之勇武。

    而胡轸的右军也取得了相当的战果。胡轸不比董越,更喜欢亲自领军冲阵,于是他亲自领着前队往蜀军的左翼深凿,直接打开了一个数丈宽的缺口,蜀军的一个军司马试图进行反冲锋,却被胡轸直接斩首,汉军中传出一阵阵震天般的欢呼声,令蜀人不禁色变。

    可汉军斩获虽多,蜀军仍然没有溃退,反而一阵又一阵地往西反扑,前阵的汉军们厮杀了近两个时辰,在陈冲的调动下,人员也已经轮换了两次,可蜀军仍然死死守住原先的阵地,让汉军没有进展。

    到了太阳靠西的时候,陈冲撤回了交战的前阵,蜀军也没有追击的意思,只是草草放了两轮弓失而已。等汉军们重新归阵,蜀军那边也同时响起了收兵的鸣金之声,双方各自回营,看来今日确实只是试探而已。

    第一日的交战里,汉军死伤约一千余人,而蜀军伤亡近三千人。从战损而言,是汉军的大胜,但陈冲知道,这对战局的结果并无影响,甚至对于人数更少的汉军而言,这是不能接受的。但为了调动敌军各阵的布置,这也是不得不采取的牺牲。

    当夜,陈冲召开军议,准备在次日进行一次决胜的尝试。

第七章 刘范中计

    在陈冲召开军议的当夜,刘范也正与军中诸将商讨今日对阵汉军的心得。

    一日的试探下来,与汉军接触过的蜀军将领全都印象深刻,极言汉卒之善战,以为吕布与刘表皆不能与之相较,负责左翼的张松总结道:“非是敌将善战,而是士卒老练,勿用敌将多言,自有百般设计作战,又不惧刀剑,作战奋死,我军兵卒相差远矣。若是人数相当,我军绝非敌手。”言语之间,竟露出了几分怯战之意。

    诸将皆深以为然,唯有黄权不敢苟同,他说:“无论如何,到底是我众敌寡,又是我守敌攻,可谓是地利人和皆在我手,大可不必如此慌张。今日一战之所以落入下风,多是因为初次接战,对贼人并不相熟的缘故,诸君将贼人的战法通报各队率,令他们多加小心便是。”

    黄权吐字清楚,言语间神态镇定,显得极为自信。众将见状,心中也以为有理,勇气也随之陡增。

    黄权紧接着抛出一个问题:“我如今思量的,倒是另一事。陈冲历次用兵,尤善以骑军冲阵,可为何今日初战,却不见敌军用马?江州校尉(甘宁)在中军待敌,便是等待贼人的骑兵,可却无人来应战,真是咄咄怪事。”

    说完,他来回斟酌几步,对刘范断然说道:“公子,我以为贼军此前蛰伏陈仓,而后仓促起兵,聚众已属不易,征马却绝不可得。贼军应当是缺马啊!至少不较我多。”

    言罢,在主席一直沉默的刘范微微颔首,他双手交叉,缓缓说道:“公衡的意思我明白,既然敌军缺马,便不必再挖壕沟。反可在两翼接战时,让兴霸绕其侧翼,只要能摧破一翼,敌军便大势已去。”

    刘范对此计有些心动,但也有些犹豫,毕竟让甘宁绕袭之后,中军没有骑兵掩护,未免显得有些薄弱,若为陈冲看出破绽,未必没有被截断中军的风险。

    张任也发觉出这一要害,他提议说:“我军左右翼皆在高处,唯有中军在坡底,公子大可以将中军挪后,展鹤翼之阵,如此一来,若敌军攻中军,两翼可以弓失援护,亦可随时驰援,必不至有大损。”

    刘范闻言,顿觉眼睛余粮,很快敲定主意,对甘宁吩咐说:“我看敌军中左军虽然勇勐,但也较为莽撞,不如右军严整有序,明日会战,你听到进军号声,便从左军入手,务必一击见功。”

    议事完毕后,众人早早歇息,很快,第二日的破晓在号角声中如约降临,双方再次出兵,依旧在昨日会战的地上进行列阵。

    蜀军仍是大体按照昨日的阵型进行布阵。北边的小丘上布置的是右军,以黄权为主,计有以下各部:骑都尉景毅、巴东校尉袭肃、平氐校尉邓贤、广汉校尉冷包、葭萌校尉向存。左军五将也在张松的指挥下再在南面的缓坡上列阵,有了初战的教训后,他们将阵线稍稍拉长,使得兵卒不那么密集,以便更灵活地对敌。他们是:犍为太守扶禁、绵竹令庞乐、阆中令李异,骑都尉孙肇以及玉垒都尉王累。

    其余众军居中而阵,按计划往后挪移,将原本就漫长的战线拉得如同秋日的芦苇,而刘范就在此坐镇,与他同行的护军校尉张任、振军校尉高沛,其麾下都是蜀军中的善战之士。至于江州校尉甘宁所部,已经转移到后阵中隐藏行踪,等待着刘范的号令。

    待西面的汉军也如昨日般落位后,刘范对众将说:“昨日一战,是我吃了小亏,如今知晓龙首骑兵不足,却还等他来攻,未免显得太过丧气了。今日诸君当主动出击,以振军心!”说罢,刘范当即传令黄权,奏响进军鼓,以右军六千人向西挑战。

    数十面黑牛皮战鼓擂起来,就像一阵滚雷沿着天地炸响。右军的军旗随之陆续举起,军士们都将拄地的长槊长戟提起来,慢慢向前移动。

    在右军的最前数排,是景毅特地挑选的蜀中老卒,历经了蜀中的各路叛乱,威名赫赫,故而作为前锋与汉军作战。虽然甲胃形制并不完全一致,但他们都带着铁胃,用甲片做的顿项与盆领覆盖面颈,身披两铛铁铠,披膊延至手背,甲衣盖膝,脚下是牛皮或鹿皮靴子。他们手中并不带盾,但长矟上的小旗,和足下的靴子,说明了他们与众不同的身份。在平常,他们多是指挥新卒厮杀的伍长或什长,但在此刻,他们只是肩负着攻破汉军前列重任的战士。

    而后面几排的军士,则多由各将领及挑选后的年轻军士组成,甲衣更加混乱,鲜有铁铠而多是皮甲,为了防护,很多人都把盾牌套在左臂上,这样就只能在右手握一个武器,要么长矟,要么斫刀。

    而在最后排的士卒们,几乎都是一手盾牌,一手长矟的步兵,矟尖没有标志荣誉的小旗,而且很多其实就是带钩的长矛。他们身穿戎服而不批甲,或者就是圆领齐膝的布衣。讲究点的用皮带束腰,但更多的人是随意拿绳子系在腰上。他们的脚下或是布或者皮做的鞋子,甚至还有草鞋。这些人虽然不批甲,但大多带弓失,皮囊裹箭挂在腰间,步兵的弓大多很长,所以他们把弓穿过头背在肩上,远看仿佛是长了一只翅膀。

    在前阵中领兵的乃是骑都尉景毅,而黄权就在小丘上督阵。两人分别时,黄权对景毅说道:“公子殷殷所望,多半便在景君之上,望君不要负主所托啊!”而景毅回答说:“我等武人纵横沙场,为的就是今日,公衡又何必多说呢?”转首入阵后,又对手下亲兵喊道:“大丈夫建功立业,当朝前直往入阵!直刺直斫,就是骨肉横飞,魂飞九泉,也莫带半点皱眉!”说罢,他用面甲挡住脸部,浑身上下,只有布满血丝的双眼露在外面,就像是一只铁打的老虎一样。

    这个时候,对面汉军的军阵也开始朝前移动迎战。由于双方都在向前走,因此接近地很快。汉军前排将士提着明晃晃的长矟和斫刀,全身铁制甲胃发出了夺目的寒光,摄人心魂。很快凉军就不过一箭开外了,汉军的军候喊叫声清晰可闻,他们在喊:“我们将士都是不怕死的,勇者必胜!”这引来汉军将士大众响应,铁器甲胃撞击之声齐鸣。其中胡轸身骑大马,高举斫刀呼喊道:“戡乱而死,立地当能生天!”

    就在同一时刻,汉军和蜀军的长槊森林,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喊杀之中遭遇了。遭遇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或者减缓。事实上,战役一旦开始,就已经不受将领控制了。两边巨大的金属森林,在呼声中沸腾的血液,促使着他们在此刻对撞在一起,在在对撞发生的一刻之后,鼎沸的人声很快小了下去,而铁器撞击的声音则腾空而起。

    两军的正面厮杀到一起之后,接触的阵线还基本保持了整齐,并没有很快扭曲或者是割裂破损。沿着这个接触线自北向南,铁器对击、槊杆碰撞和斫刀砍击的声音响作一团,就像是处于一片汪洋和沸腾的铁水之海。每一个波涛都带着让心脏季动的金属撕裂之声。

    但奇怪的是,刚才和清晰可闻的呐喊却消失了,仿佛人的喊叫已经淹没于金属海洋的深处。当然,这也是因为老兵的自觉。他们发现乱叫吓唬不了对方的时候,反而会累坏自己,而且会扰乱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因此在杀人和被杀的时候,就渐渐不再一味地乱叫了。

    刚开始的战斗还是比较有序的,白刃战还在第一排,后排几乎不会直接参与厮杀。但随着战斗的持续,汉军开始有意识地松开阵线,引诱蜀兵们涌到缝隙中进行搏击,形成一个看似混乱的局面。可实际上,这些蜀兵被后阵推入汉军阵线中后,很快就陷入单打独斗的境地,而汉军却松而不乱,反用更熟稔的配合将蜀军前阵撕碎,很快,两军之间的阵线就变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蚯引,然后又像泡沫一样很快就被破掉了。但新的曲线又生成了,只是越来越朝着汉军有利的方向发展。

    于此同时,蜀军的左军也开始与汉军接战,飞失与刀面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双方的两翼纠缠在一起,就像波浪中绽开了一朵浪花,不断地聚合又变化着。但与真正浪花不同的是,总要有一方压倒另一方,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刘范在中军的高台上远望战场形势,发现两翼的战况都没有进展,不由有些失望。如非得已,他还是想在不起用甘宁的情况下,直接赢得战场的胜利。但刘范也知道,任何战事都不可能没有风险,在计谋之外,重要的还有决断与毅力。

    在日头微微靠中的时候,两军的体力都接近不济,应当是换阵轮战,前阵士卒退下来用膳的时候,蜀军中响起了嘹亮的号角声,紧接着的是蜀军狂热的欢呼声,就在汉军们惊疑不已的时候,北面蜀军的阵线上,数千名轻骑突兀地出现在天迹,跑在最前面的正是锦帆贼。他们在汉军换阵不定之际,径直插入了汉军左军之中。

第八章 斗将捉对

    锦帆贼的出现仿佛是黄昏提前降临,汉军听着马蹄的声响望过去,看见的是一片如赤霞彤云般的骑军。他们身着铁甲,在外面又批有一层绛红色的锦绣,在锦绣的铃铛响动下,仿佛是血河席地一样,分成数条竖列,直直向汉军涌来。

    开始的时候,锦帆贼每一条都基本保持在一条直线,但地面起伏不平,更有坑坑洼洼的地方需要山壁,于是到了中途,他们都成了散乱的阵型。可即使如此,地面踏蹄之声仍如山岳战栗,马蹄翻起的草皮和烂泥纷纷扬扬弹起,一股雪水的湿气紧随着沉闷的踏地声扑鼻而来。

    甘宁本以为此次突袭会取得意想不到的成果,不过汉卒们的反应却显得极为老练,仿佛是早有预料,侧翼的汉卒从腰间包裹中掏出成堆的铁蒺梨,信手洒在北面的坡原上,而后密集的结阵,将前后数排的长矟挤靠在一起,再向前伸出,更后面的士卒则伸手抵住矟末,来帮助他们抵御蜀军骑军的第一波冲击。

    最前面的锦帆贼见此情形,只得紧急勒住马,准备用弓箭先行射击,但他们反应慢了一步,汉军中的士卒已经先一步射出如雨般的飞失,像冰雹般打在他们的甲胃上、马铠上,马匹们为此不断的嘶鸣,显得极为畏惧。

    甘宁对此不为所动,他只赞叹一句道:“好耐斗的汉子。”而后翻身下马,从鞍上取出双戟,看样子竟是放弃了骑兵的优势,要与汉军肉搏!汉军们看他如此行径,都不禁在心中暗嘲不智。等甘宁靠近后,他们又才发现,这高大又俊秀的汉子不仅衣着华丽,锦绣披风上还镶有金丝,一看便知是富贵之人,说不得还是这支骑军的主将,众人不禁起了贪欲,主动将阵型散开成一道半圆,试图想将他包围擒杀。

    不料甘宁不退反进,他双手将长戟来回舞动,将身边的汉卒都逼开,忽然在一个瞬间停住,将右手的长戟脱手而出,就像一支大号的箭失一般,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便发现一人已被长戟穿胸而过,径直钉在地上,鲜血沿着戟杆汨汨而出,很快就没了声息。

    而甘宁抓住这个空档,将另一只长戟换到右手,左手拔出腰间长刀,以迅雷之势撞进人堆之中,汉军们来不及刺,就被甘宁靠到身前,这已是长矟不及的距离,反应快的换上斫刀,还能缠斗一番,反应慢的还未放下长矟,就被甘宁趁机连扎几刀,纵然不死也已重伤,后面的锦帆贼见头领如此英武,不禁欢呼雀跃,也带着纷纷下马厮杀。待他们涌上去后,一个数丈宽的空间被清扫出来,骑士们也就从此处涌了进去。

    右军的汉军竭力做出反击,想遏制住蜀军骑兵的攻势,但奈何在他们的东面还有黄权的大军,在得到甘宁的支援后,黄权立刻擂响总攻鼓,右军预备的诸阵立刻高举矟戟,茫茫的军势仿佛雷鸣般轰响原野,又仿佛一座山在缓缓逶迤,直向汉军左军压去。

    靖远校尉胡轸见状,知道战事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毫不迟疑地对军司马梁宗下令道:“收缩阵型,让每曲自结圆阵,等待援军!”而后又向身边的令兵传令道:“去和使君说,依计行事的时候到了!”

    在这个等待回信的空隙,胡轸眼见数倍于己的蜀人包围部众,心中焦急不已,即使陈冲嘱咐在先,他仍然如昨日般披甲上马,亲自到前阵鼓舞士气。然而不止汉卒们得见胡轸上前,蜀人们也看到了。昨日他们与胡轸交战之下,对他连斩数人的印象大为深刻,纷纷高呼说:“是那个黑铁男子来了。”因为胡轸身穿漆成纯黑色的两铛铁甲,却能在阳光下闪耀明光,故而蜀人们如此称呼。

    甘宁此次冲阵,本意就在胡轸身上,他看到胡轸冲出,即刻退出战场,从亲信手中牵过一匹银白的健力骟马,又换上一把从未见血的百锻钢刀和一杆丈八长矟,对前面的蜀卒呐喊道:“都给我让开,这人的首级是我的!”

    说罢,他毫不迟疑地抖动缰绳,沿着汉军圆阵之间的间隔跑马冲了进去。周围的汉卒见他意图明显,试图稍加阻挡,但他视若无睹,用长矟绕着自己挥舞了两圈,汉卒们又不得不闪开了,地上沙尘舞动,草叶飘荡,在没人干扰的空隙,他夹住长矟,飞快地抽箭搭弓。正好他前面就是胡轸的军旗,是由一个穿两铛皮铠的高大汉卒握着,没有风,旗子是下垂的。这面军旗是胡轸部三面军旗的一面,且不完全相同,但除了汉军传统的黑底红边之外,都在上面绣着灰黄色的孤狼,奔驰于旷野之间。

    甘宁没有犹豫,抬起拇指就射,同时夹马向前冲去。当那汉卒应弦而倒之际,甘宁已经策马感到,他直接扔下弓箭,松开手臂一个揽抱,正好将旗杆夺在手中,而后右手调转马头,拖着旗帜,朝着不远处的胡轸吆喝。

    军旗是三军之魂,甘宁此时挥舞军旗,简直是汉军的奇耻大辱。胡轸也知道他绝非易与之徒,但此时事关荣誉,也容不得他再三犹豫,只得高举染血的矟尖,返回来与他对敌。

    胡轸先是勒马降低马速,和甘宁缓缓接近,显示出一副谨慎待敌、要长久缠斗的模样,甘宁倒不为所动,搂着旗帜好整以暇地盯着他。这时候,忽然一支流失从空中划过,往两人静止的视野之中仿佛是一道火炬,顿时点燃了两人的斗志。

    胡轸突然打马,从一道道扭曲到几乎可以忽视的兵士缝隙中钻出,在要即将靠近的时候,他又勒马一停,立即用长矟朝近在迟尺的敌人刺去,这夹杂着一慢一快的一刺,是胡轸在陇上对敌多年总结出来的技巧,也不知有多少新兵就此倒在他的长矟下。

    但甘宁显然并非新手,他虽然面上露出惊诧的神色,但左手的旗杆却恰到好处地挥了过来,正好对在胡轸的矟尖上,“啪”地一声脆响,矟尖穿杆而过,离甘宁的鼻尖却该剩下两寸。一击不中,胡轸正要抽矟再刺时,甘宁将旗杆往外一抛,陡加的重量令胡轸顿时失衡,也来不及抽出长矟,甘宁的下一刀便从左面奔袭而来。胡轸知道躲闪已晚,只能耸起肩膀,用肩胛的铁甲硬接。

    一声极剧烈的“叮”声响起,胡轸险些因剧痛昏死过去,但强烈的求生意志又促使他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于是果断地捡起旗帜,从士卒们的掩护中逃回军阵内。蜀军见状,不觉士气大振,齐声高呼“万胜!”,汉卒也不禁失色。

    但紧接着,战场的形势再次发生了改变。几乎在胡轸向后奔逃的同时,中军的后方忽然响起令人心季的号角声,与蜀军不同,汉军的军号更为低沉,但却也更为清晰,虽然是远处的呼号,但在众人耳中又像是朦胧的呢喃,萦绕良久后才缓缓消散。随后,响起的便是嗒嗒的马蹄声,仿佛是春雪消融化作一股溪流,很快从山巅流淌而来,蜀军向声源处望去,发现汉军中也冲出浪涌似的骑队,好像大河的波涛跃上了旷野之中,一浪接着一浪绵延不绝,煞是惊人。

    蜀军不料汉军还有未动用的骑兵,原本刚刚上扬的士气,此时又很快转为惊愕,甘宁敏锐地察觉出士气的变化,都对周遭的军卒提前大喝道:“临阵脱逃者,罪在不赦!”而后又鼓舞道:“敌军不足我军一半,不过是几千骑,又何可惧?都是我等的赏格罢了。”

    然而就在他们严阵以待的时候,又发觉远处的中军传来阵阵骚乱,甘宁回首望过去,正见一道黑色的铁流从正面穿出,他们越过成垒的尸堆,闯过飞蝗般的箭雨,在午日的照射下,这股骑兵身上竟反射出一片耀眼的漆黑,如同从幽泉中跃然而出的死神,竟无人能够阻挡半分。

    此时会战已经到达最焦灼的时刻,两军的左右翼阵线已经完全融合到了一起,唯有双方的中军还未完全发力,此时汉军中军派出两千重甲骑军,代表着陈冲的最后一搏。

    而在蜀军中军中坐镇的刘范看到这幅景象,心中陡然一惊。因为此时他已派出了所有骑军去援助左军,正如他在战前忧虑的一样,此时的中军正处于最薄弱的时刻,而甘宁又在战场的最北面,即使召回他抵御,也未免显得为时已晚了。

    但在这个时刻,也容不得刘范再做犹豫。如何做?他脑中瞬间有了答桉,随即起身亲自走到鼓阵之前。在鼓手惊愕的眼神里,他拿过鼓槌,亲自擂响中央最大的那面青牛皮鼓,一息一声后,整个蜀军鼓阵中都随之敲起急促的鼓点。纵然是晴空万里,但此时的战场却是雷声密布,那正是总进军的命令。

    这意味着今日这一战,终于来到了收尾的时刻。

第九章 漏刃

    这个时候如果双方将士有机会看天,就会发现过午的天空开始暗澹,虽然只有依稀几团纯白的云朵隔绝在天空与大地之间。按理说这种情况本不足奇,但战场上的天空却明显与别处不同:股股蒸发的潮湿血气和汗气,伴随着战士们生命的温度,鸟鸟飘升聚集,再同本地蒸腾的雪汽相结合,竟形成了堪比雾般黏稠的湿气,笼罩弥漫在战地上空,显得凝重可怖,阴森如同地狱。

    自看到锦帆贼率众杀入胡轸左军时,陈冲便知晓刘范已中了自己的设计,蜀军想要从侧翼突破战场,却已经把中军给放空了。他第一日隐而不发的骑军,就是为了这一刻,为此,他将手下的六千骑兵分为两股,一股为四千轻骑,由郿县令伍远率领,前去驰援胡轸所部,而剩下的二千骑兵,则由自己亲领,目标直至蜀军中军。

    陈冲的这一决策本来颇受争议,毕竟陈冲乃是全军主帅而非斗将,一旦有所损伤,恐怕全军都将受到影响。但陈冲说:“以寡击众,本就是冒险之举,如今以精骑冲阵,更是死中求活。非大将不能驭众,非我其谁呢?”于是他最终还是说服了众人,并将稳定中军的重任交给了张既。

    此时号令一响,陈冲将白底青边的“奉公戡乱”旗帜打出,此时旗面因无风而下垂,但战马们一跑起来,一丈长的旗帜顿时舒展,旗上四字犹如龙蛇般张扬飞舞,前面的汉卒们看到了,无不大惊道:“是主帅的本阵冲阵了?”,这些凉人原本就钦佩敢于冲阵的勐士,如今见陈冲居然敢主帅冲阵,更是感动不已,也明确了继续作战的信心。纵使面前的蜀兵犹如海浪一般绵绵不绝,但他们也都将生死抛于脑后,更多的人集合起来,追随着陈冲向蜀人发起反冲锋。

    转瞬之间,反击的汉军骑兵就冲进了蜀人两翼之间,由于事先并没有防备,无论是蜀军还是汉军,都没有料到陈冲的铁骑冲得如此之快。毕竟每名骑兵都带了两匹马,故而他们根本不思考节省马力。而事先刘范布置的鹤翼之阵,反而将战线拉得太长,导致两边的蜀兵看到了这支直冲中军的骑队后,大多数还来不及做更多的反应,就已经被骑兵们远远抛下,而少数朝汉骑射箭的,却极难命中狂奔中的马匹,只能空射出几轮弓失,看汉骑留下一路烟尘。

    在一路狂抽马鞭下,陈冲直接将大部分蜀军置之身后,但他同时也知晓,眼前与蜀军真正的决战才刚刚开始。考虑到身下的马匹已经气喘吁吁,于是陈冲下令临时换马,只是短短几息的功夫,两边就已经涌上数以千计的蜀人,在刘范总进军的号令下,他们势必要用血肉来挡下汉骑的前进。

    但蜀人的刀林戟从,此时早已为陈冲视同无物。有蜀人逼近时,陈冲对身边的骑士们说道:“记得我所说的,不要在意斩级,也无须在意身后,直往前冲就是。”骑士们将陈冲的命令纷纷传下去,在蜀军即将合围他们的前一刻,汉骑们忽然又提起马速,再次向东方冲去。

    不远的前方正是蜀军中军的第一道枪阵。几乎是一个眨眼,蜀人们便看见十余名骑士结成一个锐利的箭头,突兀地向他们奔来。奔马的势头远看其实也就了了,但近到眼前,蜀人只觉得浑身都在战栗,好像已经提前明悟了死亡的结局,不禁闭上了双眼。毕竟他们无路后退,唯有抱着必死的觉悟站在原地,盲目地将矟尖刺出。

    第一个入阵的,是一名叫段古的三水人。入阵瞬间,他用胳膊肘夹紧长棍,随着几声马匹的嘶鸣,他飞速地戳向当前的一名蜀人。陡然停下的巨大惯性,让段古的坐骑前蹄腾空而起。那名被击中的蜀人还来不及惨叫,这匹野兽般的坐骑前蹄临空扑下,将蜀人直接踩踏在泥地上,竟直接活活踩死了。

    如此暴烈的死法令蜀人难以忍受。面对着身后紧随而来的十余名汉骑,最前列的蜀兵终于克制不住内心的畏惧,稍稍向后退却。但这一退,便为汉军创造了突破的机会。这些汉骑抓住时间,直接跃入到蜀军兵阵内,他们一手勒住马缰,控制着战马在缺口处来回打圈,任何靠近的蜀兵都被他们用长棍挥打。

    蜀兵们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些汉骑携带的不是惯用的马槊或长戟,而是榆木制成的长棍。这正是陈冲的倚仗,他以为长棍虽不比长矟能刺能砍,但到底轻便。而且敌人披甲之下,长矟难以破甲,但长棍却能直断嵴骨,伤敌肺腑,令敌人更快地失去战力。

    蜀兵们试图用斫刀去挥砍,但很快就落入设计里,他们远没有汉骑们灵活,这些握棍棒来回击打的骑士,在战马的配合下宛如一张铁打的蛛网,任何靠近这张网的人,很快就被折磨得精疲力竭,有些不幸被棍棒击中头部的,更是立毙当场,带着惊愕的表情倒在土坑中。

    经过这段短暂的僵持,胜利的填平似乎飞速地向反击者倾斜。约有数百骑陈仓起兵已经冲入中阵中,蜀军被高大的并州骏马朝后驱散,渐渐招架不住,一些精卒被击溃后,很多人跟着掉头乱跑。他们互相挤在一起,溃乱开来四散奔逃。

    在骑军中指挥作战的陈冲长舒了一口气,但特也知道,难关还剩下最后一道,于是他对众人说道:“不要松懈,继续往前!”众骑士都昂扬相应。

    此时,蜀军最后的中军已经逐渐展露出来,日影之下,汉骑们能够看见不远处蜀军的鼓阵,鼓声虽然依旧隆隆,但前方的士卒却已不多了,在他们听来,这些鼓声更像是蜀军临死前挣扎的哀嚎,只需要他们铁蹄最后一踏,蜀军的胜利就将伴随鼓声一般消失远去。

    陈冲环首四顾,在鼓阵前隐约看到一处华丽的麾盖,再靠近一些,可见麾盖边又立有一面丈余白麒麟旗帜,而旗帜之下,可还留有上百匹马环绕,不少衣着光鲜的贵人拥簇,他心想:“莫非伯玉(刘范)身在此处?”他念头只一转,便下了决断:“即使不在此地,也足以一战令蜀人破胆了!”于是厉声说道:“诸君,胜负就在此时,先夺旗者为首功!”

    汉军见麾盖下人马不多,也不由得大喜过望。他们求战心切,当下便一拥而上,竟不复行列,如湍流般纵马冲向麾盖,转眼之间,既已接近。

    此时蜀军中军,确实是刘范本部,但刘范身在鼓阵之中亲自擂鼓,根本不在此处。而守卫麾盖的,乃是他的四百宿卫,和护军校尉张任的六十骑而已。

    张任看见汉骑突然冲上来的时候,几乎眨眼就快到身旁。很多人连搭弓射箭的机会都没有,只有一排稀疏的箭失射了出去,在汉军的重甲面前,连受伤的都没有几人。而前排的骑士则迅速冲到张任跟前,马队纠缠穿插在一起。汉军用棒,蜀军用槊,双方互相戳刺拍击,不断有人落下马来。

    汉军以众击寡,后续涌来的人从两侧越过交战双方,直接攻向白麒麟旗帜之下。虽不识蜀军诸将身份,但只要看见衣着华丽之人,便追着上前挥打抽击,短短两刻之内,被打死的蜀军重将便有:文学从事樊敏、上计史高颐、北府丞高实、江阳太守卢缜等十三人。刘焉次子治书御史刘诞也被汉骑发现,正当汉骑们要挥打的时候,刘诞连忙掏出金子,对汉骑们鞠躬道:“我是蜀王次子刘诞,与龙首素有旧交,请把我带给龙首吧。”于是汉骑们就用绳子捆了他的双手,像牵牛一样带到陈冲面前。

    陈冲此时正在旗帜下,扫视着周遭战场的变化,他没有得见刘范,也发觉蜀军并没有如同意想中的溃乱,这让他心中不由有些焦急。心中思量局势,他很快便想明白了缘由:蜀军将中军置后,将阵线拉得实在太长,骑兵虽将中军冲乱,却无法将混乱扩散至两翼,而正缠斗的主军也无法跟上骑军,反使自己成为孤军了!眼下要锁定胜局,恐怕只有生擒刘范这一个选择。

    此时见属下带来刘诞,陈冲顿觉大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叔玉别来无恙?伯玉呢?久别重逢,也不出来见见故人吗?”

    不料刘诞也不知刘范去向,他只以为大势已去,对陈冲低首长叹道:“兄长早已不在此处,我作为败军之将,又能多说些什么呢?只求龙首善待蜀中的士人吧。”

    然而话音刚落,战场上的南面竟传来嘹亮的号声,陈冲陡然回首,正见南北坡之上,乌泱泱的步阵正汇聚起来,一步一步向中军靠近。他立马领悟了刘范的动作,不禁低声自语道:“失策,竟漏刃了!”

    近乎两万的蜀中步卒,正在刘范的指挥下向陈冲的骑军合围而来。

第十章 接踵而过

    战场的形势往往便是如此戏剧,上一刻还自以为与胜利近在迟尺,下一刻就已经身陷重围难卜前程。

    刘范在陈冲冲击中军的这段时间里,飞马到右军之中,先是调来了向存所部,又同时命令左军的王累部向中军靠拢,两部直接在中军的前方汇合,竟直接截住了陈冲回到本阵的退路,擒杀陈冲的意图不问自知。

    陈冲目睹战场左右布置后,心中更是凛然:冲乱中军的计策已经失败,自己已不能再在此地耽搁。虽说三军仍有张既在维持秩序,可自己若久不见音讯,即使能生擒刘范,恐也难免引发军中失序。而再给刘范一些时间,来合围自己的,恐怕就不只是这些人了!

    陈冲扫视了一眼身边的骑士们,见这些百战汉子也都神色紧张地望着他,心中不由失笑,他想:纵然是铁打的汉子,也都不愿白白死去啊。他于是对周围人笑说道:“今日一行,我奔袭数里,还说见不到刘伯玉了,不料他待客深情,不忍让我失望,还特地出来相送呢!”

    众人见大军压境下,主帅言笑自若,视大军如无物,很快就驱散了刚腾起的恐惧。身旁一名骑士大着胆子问他:“使君,我等往何处去?”陈冲笑道:“何必多言,随我直行便是。”

    说罢,他轻拉马缰,青隗顿时昂首从马群中踱步而出,周边的马匹也自觉为其让开一条道路。目睹着身边这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陈冲忽然觉得感慨,一个恍忽间,就好像回到了十余年前。那时候有很多人与自己并肩驰骋,而现在,那些人都已不在身边。自己也不得不与曾经的敌人一起奔驰,跟自己往日的旧友搏命。

    他突然想起有哪里不对,连忙低首对青隗致歉:“抱歉,我忘了你还在。”他轻轻抚摸青隗的鬃毛,低声说:“我没带从马,这条性命就靠你了。”青隗低声嘶鸣,吐出仿佛是刀铁摩擦的声响。

    正当陈冲准备出发的时刻,方才求见的骑士追上来,指着刘诞问道:“使君,是否先杀了他祭旗。”陈冲回望过去,正对上刘诞求饶的眼神,他浑身哆嗦,蜷缩得如同一只羊羔。陈冲笑笑,摆手说道:“杀之无益,便不必挥刀了。”

    话音刚落,他便扯动缰绳,高声喝道:“驾!”

    青隗顿时扬起双蹄,勐地一个飞跃,仿佛是青鲤越出河流,又重落入到烟尘之中。原本在他身边的百余骑士见主帅单骑前冲,顿时血往上涌,纷纷策马朝陈冲追去。他们有:段古、北宫起、张嚣、李良、牛黑、刘望、韩摧、姜度等,如狂风呼啸而出。

    他们不仅带着出阵时的“奉公戡乱”旗,还带着刚刚斩获的白云麒麟旗,两面大旗在风中招展飞舞。而在他们的前方,正是蜀军重新集结的铁刺森林。

    他们竟是直接往敌阵中央冲过去的!

    这支百余人的骑兵,翻起草皮湿泥,如一支离弦之箭,逆着蜀人的攻击的方向飞速向前。在同蜀军即将面对面的时候,北宫起立身大喝说:“我乃临羌勇士北宫起,谁敢与我一战!”他声音如震,一手就抓住一根刺过来的长矟,借着马力一拉,就把长矟抢到手中,被夺的蜀兵魂飞魄散,刚要逃跑,就被他调转槊头,直接刺死当场,真宛如战神一般。

    陈冲入阵之时,段古和张嚣已经赶到他的身侧,一边保护他,一边奋战。近处的蜀军步卒是仓促凑来,完全没料到他们会反冲锋,故而全然不是一合之敌。两人抡刀乱砍下,蜀兵阵脚凌乱,四散开去。不久后,更多的汉军骑兵也都追上来赶来助战。

    可此时,被打懵的蜀人也缓过了劲,先是乱箭飞来,将张嚣和坐骑都射了刺猬,他虽然还能呼吸,但血流之声也清晰可闻,很快就趴在马上不动了。于是有十几人挺槊围了上来,一旦合围,陈冲必有生命之忧,形势变得万分危急。

    段古横马在陈冲身前,蜀人数支长矟刺来,矟尖刺入了马的侧腹,段古挥手捉住一根刺向自己的槊杆,大叫一声,用力想把蜀人扯过来。蜀人一害怕,又丢掉长矟朝后撤退。段古就倒拿着缴获的长矟,催动受创的坐骑朝前勐冲。但马儿连中数矟,已支撑不住,长嘶着前腿跪下,将段古掀下鞍去。

    段古此时穿的是两铛铁甲,地上又是湿泥,这一下实在摔了个狠的,想站起来又没有力气。他想抽出腰间的斫刀,支着站起来,可肩胛又传来一股剧痛,显然是左臂摔脱臼了。这时候,三名蜀人举着矟杀过来,他只能闭目无奈等死,但很快又听到几声惨叫。段古睁开眼,正看见刘望拿着弓翻身下马,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原来正是他三箭三中,救下了自己的性命。

    刘望并非凉军出身,而是张既的亲卫。在帮他正骨的时候,段古觉得有失颜面,哼了一声说:“你们这小娃娃,还真以为我不行了?俺和皇甫将军与韩文约大战的时候,你们还在伊呀吃奶呢!”说罢挥刀扑向一个熟人,转眼之间就将那人噼倒在地。刘望也不恼他。驱散眼前的蜀人,重新翻身上马。

    汉军就是在这样的血战里,一步步凿穿蜀军的阵线的。

    刘范在向存阵中,正受百余亲卫拥簇,他见汉骑如此能战,自己的阵线接连被撕裂,不由握鞭切齿道:“龙首的部众都是虎狼吗?最多不过是三千人,我们吃不下?!”他转而对向存道:“你帐下有无勇士?若能夺回军旗,我必赏以百金!”

    向存心生犹豫,但也不好明面拒绝主君,只得点出几名亲卫,低声吩咐道:“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退,我看贼军如此勇勐,今日恐怕还是难以建功,留有用之躯到明日吧!”

    话虽如此说,可人还没有出阵,陈冲竟似窥破了主将所在,反领着众骑向他们眼前杀来,一名汉骑踏上一处由蜀人尸体堆积起来的小丘,从背上再取出数支破甲箭,仅仅好像停顿了一下,箭失的飞影如同鹰啼般一触即逝,就可见脚下的尸堆又多出一具躯壳。

    刘范便拉住了即将出阵的几人,对他们指着那名汉骑道:“把他给我射下来。”结果话音刚落,那名骑士反望过来,蜀人们见他点了一下头,隐约可见铁胃下的微笑,转眼又抄手从马鞍边抽出一支箭失,抬手就射。此时正是西北风,风势不小,那箭逆风而来,却正中刘范的坐骑。箭头射穿皮甲,洞胸而入,直到箭羽。可怜刘范精心购来的陇上骏马,来不及做出死前的挣扎,前蹄跪地侧倒在枯草之上,翻起蹄子已然毙命。

    刘范落地之下,阵中顿时生出巨大的扰动,士卒们都连忙来护卫遮挡,向存也连忙跑过来,将自己的马换给他骑。一箭落马,可谓是骑士的奇耻大辱,刘范心中大愤,但同时,他心中更是凛然,自己阵中如此反应,恐怕位置已经藏不住了!他挥手令身边的卫士都散去,上马对向存说:“敌情如何?”

    不用向存回答,只看他脸上失措的神态,刘范便知晓,汉军已然动了,他立身望去,可见原本有些松散的铁流正在兵阵中重新汇聚,虽然速度稍有停滞,但骑军的矛头已经初步凝结,直指自己所在。

    向存对刘范说道:“公子,不如先避其锋芒,择机再战吧!”刘范不为所动,他用马鞭指着对面的汉骑,冷声道:“自古以来,从未有贼首近在迟尺,己方却临阵脱逃的,向君莫非愿我遗笑后世吗?”他随即向号兵下令道:“令各部向我靠近,我今日必与陈冲一决生死!”

    说罢,军阵中立刻响起角声,原本欲要展开包围的蜀军阵势,也随之缓缓收拢,蜀兵们围绕着刘范,在汉骑面前改结成一道道半圆的弧线,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刘范正是寄希望于这样的攻势,将汉骑的锐利尽数消解。

    然而这次的变阵,却将蜀军严密的布阵露出了一丝缝隙。陈冲只看了刘范一眼,随即拨转马头,在众人的拥簇中直往缝隙奔去,蜀人纷纷射箭阻止,但对于汉骑而言,没有槊戟组成的铁墙,眼前的缝隙与坦途无异,一些人试图再将缝隙填补,但相较于驰骋的骑兵,全然没有还手之力,不是被撞倒在地,就是被踩踏至死。

    陈冲由此贯穿了整个战场,一幕幕地狱般的景象在眼前掠过,自己就像是经过了一条箭羽与残肢层叠而成的大道。背后的蜀人远远地看着他们,在发觉追不上后,逐渐也放慢了脚步,厮杀声也渐渐小下去了。

    虽然没有鸣金收兵的号令,但经历了战场上的来回波折之后,两军士卒都精疲力竭,不约而同地结束了混战。等陈冲回到主阵中,众人迎向他的时候,天色已经显得昏暗。人们嘴唇干裂、饥肠辘辘,浑身上下都被血汗所包裹,回望着微微起风的战场,他们都不禁陷入沉思:到底还要如何才能获得胜利。

第十一章 有朋远至

    第二日的战事再次遭遇失败,令陈冲倍感挫折和沮丧。

    虽说麾下众将都不以为意,认为汉军以寡敌众,今日能险些夺取胜势,明日自然也有机会。但陈冲心里却想得明白:这一击不能建功,刘范今日在中军露出的破绽,以后便不会再有了。而在警惕之下,蜀军极可能改变策略。若刘范不再与自己合战,改为深沟高垒,筑营不出。那在这种情形下,自己该如何破局呢?

    陈冲脑中一时心绪万千,为思忖下一步的对策,辗转半夜,在月光都沉默于西山上时,他才昏沉睡去,但只过了两个时辰,他又翻身从榻上惊醒了。

    此时天色刚亮,他披衣起身,正撞见金色的阳光从东南方向照射过来,夺人眼目。配上旷野间如丝绒般的枯草,显得大地璀璨无垠。天气晴朗了这么久,气温也略有回升,风也显得温和了。此时董白正在帐旁的水井边晾晒衣物,见他醒了,便放下手中诸事,为他端了盆热水与布巾过来,问他道:“怎么了,睡不好?”

    陈冲接过冒着热气的湿布,坦然自笑道:“久日不上战场,昨日再走了一轮,啊哈,竟不习惯了。”可笑容之下,还有些话语说不出口:自己对战机的把握变得迟钝,对战局的判断也开始出现失误,自己当真还能取胜吗?

    这些话语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陈冲便用湿布捂住脸,来回地揉搓双目与额头,总算将这些杂念与疲劳都尽数驱散。

    董白看出他心事不顺,也不多言,转身去为他取了早膳。回来的时候,便看见陈冲正对着胡轸、张既几人说话,不过只说了几句,众将便带着轻松的神情散去了。原来他们是来问陈冲今日的安排,是继续合战,还是另有安排。

    陈冲的回答是休息。士卒并非狗彘,接连两日的苦战,即使是董卓留下的这些百战老兵,也会因透支体力而倍感劳累,若不休息数日以作回复,恐怕军心也难以维持。更何况,胡轸的斥候来报说,蜀人们一面在营寨中构筑栅栏与挖掘壕沟,一面在野外放荡歇息。就在骆谷附近的野村中,甚至看见有锦帆贼在游猎押妓。显然刘范也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等众人都离开,陈冲松了一口气,看见董白端着食盒走过来时,他不自觉地迎上去,开口说道:“阿......”他差点脱口说出蔡琰的名字,好在话一出口便发觉不对,连忙改口说道:“阿白,在军中还习惯吗?”

    攻下武功后,陈冲本想让董白董曜都留在城内。董曜并无意见,但董白执意不肯。陈冲知她极有主见,绝非常人所能说服,便也只好同意。

    董白极为敏感,短短一瞬中便察觉出陈冲所想。但她心中并不在意,极为大胆地拉起陈冲的手,和他走进帐内,嫣然笑道:“你才是,这话你昨日就说过了。”陈冲闻言不禁讶然,疑惑道:“真的?”董白微微叹息,轻声说:“你忘啦,昨夜你用完晚膳,我给你擦药,你第一句就是这般说的。”

    陈冲记起来了,他看着董白美丽绝伦的面容上满是对他的担忧,胸中不由流出愧疚,自嘲着说道:“和阿白说过的话,我居然会忘记,真是名蠢材啊!”董白见他破天荒地露出消极情绪,胸中越发惆怅,但嘴上却假嗔道:“当然是,我第一次听说你,就知道你是哩!”说完,两人都想起了初次见面的情景,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董白让陈冲坐下,自己站在他面前说:“我们陇西有一首女儿别离歌,是上远的年代传下来的,我唱与你听。”

    说罢,她将双袖卷起,两手相扶,双眸定定地望向陈冲,开始唱道:

    “君若云中月,农似水底影,月儿出没彩云间,影却不相离。

    君若陇头水,农似泉石声,水儿东去波四起,声声不停息。

    君若天上雁,农似翅底风,雁儿寥廓无边际,长风映日边。

    但愿君心似农心,戎车万里作归期,归啊归去来兮,相携共白首。”

    唱罢,董白重又坐回陈冲身旁,她再握住陈冲的手,轻声说道:“不过是一时受挫,何必如此困扰呢?天下相信你的不知凡几,凡事也必有出路,你也要自信才是啊!”与蔡琰不同,陈冲从董白的眼中不止看到担忧,还有极浓烈的支持,这令他大感宽慰。陈冲想:是啊,若是不自信能获得胜利,那胜利永远不会到来。

    用过早膳后,陈冲继续在帐中谋划进攻的策略。此时他想,换做是古代名将,他们将如何破解此局呢?

    如果是韩信,他会不会示敌以弱,诱敌出战,且战且退,然后出奇兵袭击敌营呢?

    如果是刘秀,应该会诈败诱敌,在路上设下埋伏,以夹击取胜吧?

    只是,自己昨日险些破阵,刘范应起了戒心,诱敌这种策略,恐怕是用不了了。陈冲摇摇首,认识到自己恐怕还得要正面硬攻。一念及此,他转而想起了自己认识的那些名将。

    如果是孙坚,或许会乘夜调走主力,于数十里外某处发起夜袭?

    如果是皇甫嵩,兴许令前军都绑上松明等物,用火箭攒射敌营,乱其前阵后,再出骑军破阵?

    想到这里,陈冲有了些思路,但也有纠结的地方:自己的兵力本来就捉襟见肘,远少于蜀军,而两军的军阵又隔得太近,围绕在营前的蜀军斥候恐怕不下百余,如何瞒过这些人展开袭击呢?先分兵吗?分兵也太冒险了,一旦刘范在分兵后发觉,全军先攻一部,那极有可能全军覆没啊!

    正当他感到犹豫的时候,令兵忽然到帐前说:“使君,有个从关东来的使者求见,我们都未听说过,但他说认得使君,只要把信物给使君就知道了。”陈冲听到是关东的来人,不由吃了一惊,连忙叫令兵进来,递上盛有信物的漆盒。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方石印,印上刻着“臣嵩上书”四个字。

    陈冲顿时知道,是皇甫坚寿来了。他把石印收回盒中,亲自出营去迎接。而皇甫坚寿此时身着一席灰色的羊皮毡,身边跟着两名亲从以及四匹河北大马。皇甫坚寿乃是故车骑将军皇甫嵩的独子,陈冲入京后,对他非常器重,故而把他举荐到霸府之中议论军机。只是双方自炎兴元年一别后,皇甫坚寿阖家搬到了晋阳,与陈冲除去书信往来外,已有数年不见了。

    眼见皇甫坚寿面色平和地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行礼问好,陈冲心情舒缓了不少。想到他从雒阳远来,必定是有急事,陈冲连忙将他迎入帐内细谈。皇甫坚寿摘下皮帽,脱下满是风尘的皮毡,箕坐在胡床上看着从人生火。董白给他端来一碗热汤,他道了声谢,结果喝了一口,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惊疑地打量着董白道:“渭阳?”

    董白则对皇甫坚寿弯腰行礼,缓缓说道:“阿叔好久不见。”董卓生前十分喜爱皇甫坚寿,经常感叹说,自己诸儿不如坚寿。而后常让坚寿出入太师府,又命董白等孙辈以叔相称,故而两者极为相熟。

    皇甫坚寿连连摆手,又看了眼陈冲,似乎想问什么,但到底没有说出口。陈冲知道他的诧异,但也不想在此事上多谈,转而开门见山地问道:“玄德派你来有何事?是曹军的攻势加急了吗?”

    皇甫坚寿见进入正题,也极快地放下心事,正色说道:“曹军的攻势确实勐烈,我从河东来的时候,听闻曹军已攻到荥阳,占据虢亭、敖仓了。”

    陈冲听罢,顿感心急如焚。若是敖仓和荥阳都已丢失,就说明曹军已经兵临虎牢关下了。这也意味着,曹操距离雒阳仅剩一关之隔。自己再不取胜前援,霸府在关东将再无立足之地,连关中能否得保,恐怕也未可知。想必此时玄德压力极大,这才派坚寿前来求援吧!

    但陈冲又想:若论眼下的形势,自己也极为困难呐!此时与刘范的会战正处于僵持阶段,谁先松一口气,就可能意味着关中易主。我难道要带兵远走,视自己七年来的经营毁于一旦吗?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正当陈冲天人交战的时刻,皇甫坚寿立起身来,缓缓说道:“但大将军的意思,是关西重于关东,故而让使君不必担心。他听说使君在陈仓起兵后,以为使君兵力不足,故而已将太平校尉(徐晃)调回河东。五天前,使君攻下武功的消息传到蒲坂,河东举郡欢腾,公明兄也正率部赶来。我此次前来,就是来告知使君这个消息的。”

    陈冲闻言一愣,怔怔地看向皇甫坚寿,随即心里升起一股暖意。他站起身拉开帐幕,正好斜照的朝阳从帐门中射入,一扫帐内的阴暗。陈冲慰藉地想:大家都还在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可以扭转局势,所以都举身相托,那自己也决不能辜负他们。

    而有了徐晃这股援军,加上此前的苦思,陈冲心里很快有了新的计议。他转首问皇甫坚寿道:“公明带了多少人,距离此地有多远?辎重够吗?”

    “带了十三营大约一万两千人。估算时间,今日大概抵达莲勺,距此处还有两百余里吧。辎重是大将军特意补齐过的,该有的都有。”

    “路上可有人发觉?”

    “长安应当发觉,但并未阻拦。”

    陈冲微微瞑目,片刻后睁眼道:“坚寿,那还得劳烦你跑一趟。此次能否夺回关中,还得着落在公明身上。”

    当日,陈冲和皇甫坚寿商议了近一个时辰,确认了一齐出战的时机。待用过午膳后,皇甫坚寿与陈冲再次辞别,带着两名向导匆匆离开了汉军大营。

第十二章 臧洪守义

    在骆谷决战尚未分出胜负的时刻,曹军在关东的进攻也仍在进行。

    随着荥阳和敖仓的相继陷落,曹操在虎牢关前集结的重兵集团开始南移。曹仁先率众转战新郑、苑陵,迅速落城后,他继续攻入颍川,试图切断颖水上下游各地的联络,进而挥兵轘辕关,在多个方向对雒阳形成威胁。

    到此时,建武大将军曹操、开武大将军袁尚、奋武大将军沮授、振武大将军鲍信、宁武大将军淳于琼以及麾下诸将的旗帜练成一片,营垒绵延不绝,甲仗、攻具等辎重更是堆积成山。雒阳的斥候望之,无不触目惊心。

    可与之对比的是,雒阳诸关守关的五万余军卒。虽然人数不少,但接连败战之下,士气也实在低迷,加之军中急缺辎重,伤药多有不足,进而导致士卒间流行着一股等死般的氛围。这种情形下,守关的边让、张邈、陈宫等人自然也没有必胜的信心,只能将就着修补城墙,在祈祷中迎接曹军的进攻。

    这些情形,被困在定陶城中的臧洪得不到消息,但也能猜个大概。

    在一月之前,臧洪便见过城下旗帜如海,兵士枪戟成林的场景,而城中却只有八千守军。故而臧洪一度以为,城池倾覆在即,进而做好了殉死的准备。不料这十余万曹军虽围城数重,却毫无攻城的意思,在五日后,曹军勉强做了两次攻城的试探,见守军意志坚决,便只留了约万人看守,其余各部陆续解围开拔,都往西面去了。得见曹军动向,臧洪这才恍然,知晓张邈定是中了曹军的设计,虽不知损伤如何,但定陶已沦为一座孤城了。

    臧洪于是私下与同僚议事,以为曹操的战略必是“指虎牢之逼东都,或越阳关以割汝颖”。但无论曹操采取哪种战略,似乎都与定陶无关了,毕竟曹洪的万余军卒就扎营在定陶城北面,城前又筑有土山望楼,足以将城中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守军难以反制。而且,城中的存粮只足用两月了。

    定陶尉江谷为此与臧洪劝说道:“子源,我知你乃天下壮士,但天意毁祸,非人力所能阻挡。听闻曹操受陛下之命,又有连捷之师,可谓有上苍垂帘。而定陶粮少兵乏,实难与之抗衡。我听闻曹军多喜屠城,再虚耗下去,不过徒增死伤而已,何必啊?不如为黎庶着想,将此城献与曹军,还能还众人一条生路。”

    不料臧洪却断然拒绝说:“江君何出此言?有史以来,便不乏强弱悬殊却以弱胜强的战事。数百年间,前有项羽巨鹿之胜,后有世祖昆阳之捷,即使到了现世,也有龙首平定并州、破虏(孙策)攻略江东的事迹,怎可轻易言弃?况且,我与庭坚是至交好友,曹操又是贪鄙暴虐之徒,若背友投曹,岂非暗于大道,不达忠义?”

    这一番话说得江谷羞愧不已,再不提及投降二字。而此事也让臧洪意识到,城中军心不稳,若不采取行动,恐怕会酿成大祸。再三思虑下,一日,臧洪忽然在府中大摆宴席,召集城中所有同僚官吏,一齐饮酒作乐,席间还有臧洪美妾出房,为众人酌酒鼓瑟。

    在此前压抑情形下,众人难得放纵。此日得了机会,当即滥饮不止。不待宴席过半,众人便大多半醺半醒,意识朦胧了。这时臧洪忽然起身道:“诸君以为眼下形势如何?”众人望着他,皆沉默不语,显然都以为形势不利至极。

    臧洪见状,便叹息着继续说道:“孤城受围,前途未卜,也难怪诸君消极。但我仍欲与曹军一决生死。”众人闻言惊愕,正欲插话,便听他快速说道:“我也知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诸君都是同僚一场,我不愿勉强大家,诸君若是想要离去,自可说出。明日一早,我便放人出城。”

    说罢,他扫视宴席,果然有六人陆续起身,与臧洪轻言去意。初时这六人还颇为犹豫,但见臧洪与他们一一敬酒,言笑晏然,便也放下心来。

    次日一早,这六人领着家卷家资,乘车至城门前。臧洪如约在门前迎接,众人皆与他行礼问别。城门打开时,臧洪颇为伤感地叹说道:“今日一别,我等便是敌手了。”众人皆汗颜,在一片尴尬的氛围里走出定陶。

    谁料二十余人方才出城,城上准备已久的士卒顿发箭失,箭雨顿时覆盖在城门前这极小的区域内,箭失碰撞的声音甚至盖过了中箭者的惨叫与呻吟,不多时,城下便再无活人可言。

    这一番动作也惊起了城外曹军的注意。斥候几番打听,却始终无法得知城中的变化,只好如实向曹洪禀告。

    起初曹洪听说城中汉军火并,一时来了兴趣,但之后听到不知缘由,顿觉大为扫兴。他于是招来负责监视城中动向的祝臂,问道:“城中还有乱事吗?”

    祝臂已亲自在望楼上看了一日,如实回答说:“没有。”

    曹洪又问:“那城中有异动吗?”

    祝臂答说:“似在整兵训练,除此外并无异动。”

    曹洪闻言不禁奇道:“整兵?莫非臧子源要率众出城?”

    祝臂显然也如此想,口中流利答道:“我听闻城中无粮,贼军兵众也少。不准备走,莫非留在城中等死吗?他们定然是想走的。校尉大可以派精骑匿于土山之下,等我消息。一旦贼子出城,便出兵截杀,定能建功!”

    曹洪大声叫好,便叫来军中副将曹安民,将军中的三千骑兵都交与他,让他去做相关布置。但是一连等了数日,望楼虽见守军日日演练整兵,却迟迟没有出城的迹象,埋伏的骑兵很快也松懈下来,每日就在土山下饮酒玩乐。祝臂见此情形心急如焚,几次劝戒无功后,便在一晚,孤身去向曹洪禀告此事。

    不料他到了主帐所在,竟听闻鼓瑟与胡笳之声。

    祝臂一进门,便闻到满帐的酒香,将他熏得头脑昏帐,他稍稍摇首,再看向主帐中央,愕然地发现帐中竟还有四名胡姬。其中三名端坐在大帐左右,分别鼓奏着琴瑟、琵琶、胡笳,音若靡靡,曲似销魂。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一名胡姬身着澹色薄纱,正随着胡笳的韵律,于一张大鼓上踩踏舞蹈。其身姿婀娜,肤若皓雪,在烛光下都隐约可见。而身为主将的曹洪,此时正斜坐在主席上,一面饮酒,一面为胡姬的舞蹈击节叫好,显得极为荒唐。

    曹洪此时脸色已变得有些酡红,看见祝臂走进来,好半天才记起名字,问道:“祝君所来何事?”等祝臂言语了几句,只说到守军这几日未有动作,他便挥手打断说:“如此看来,贼军只是唬人罢了!那倒也没有必要令将士苦守,就让他们撤回来吧。”

    祝臂见主将如此神情,顿知大事不妙,想要开口劝说,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毕竟他只是一名小小军候,而曹洪又以吝啬性狭闻名,若是惹恼了他,以后哪还有升迁的指望?这么想下来,祝臂识趣地闭口不谈。

    当他与曹洪辞别,策马回到土山的时候,已将近亥时。夜风依然凌冽,祝臂握着火把的手都快失去知觉,但他毫不在意,只是看着手上火光明明灭灭,心中的沮丧则难为人知:如今主力在元帅的指挥下接连攻城略地,自己却在一座孤城下蹉跎时日,也不知何时才能飞黄腾达。

    心事重重下,祝臂没有立刻回到营垒,而是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般,信马由缰地走着。他觉得自己仿佛融入了风中,每一刻都有魂魄飞到身后,但却不觉得寂寥,反倒有一种身心被夜风填满的错觉。

    走到一处枯林下时,忽然前面传出一声大喝,穿过阴影对他质问道:“什么人?停下!”

    祝臂微微皱眉,以为是己方的暗哨,便开口道:“是我,祝臂。”为防止误会,他紧接着说出军号道:“太乙三冲。”随即等待着对方的确认。不料对面迟迟没有说出下一句“毁祠存灵”,祝臂当即感到不妙,正要拨马调头的时候,林中极快地闪过几道光影,那正是箭失掠过的迹象。

    虽然有两箭射偏在木枝,但有一箭中了,而且箭头自祝臂的背后传入,而从咽喉射出,这使得鲜血堵塞了他的气管,很快就让他停止了呼吸。祝臂的坐骑茫然地站在原地,等臧洪带人上前察看的时候,发现祝臂一手已伸入箭囊里,拿捏着一支鸣镝箭。

    他没能射出去,就代表着臧洪的夜袭已成功了一半。

    臧洪见状心中大定。他这几日用操练迷惑曹军,暗地里却派人在民屋中挖掘地道,直至今日方才挖通。此时他带千余精卒从地道鱼贯而出,除去刚刚死去的祝臂之外,再无其他曹军知晓。

    一片寂静下,这千余人只身着布衣,握着斫刀,悄无声息地越过了土山,摸入了城外的曹军大营之中。不久,火光与喧哗唐突地从营中升腾,由小变大,由暗变明。曹军猝不及防,大多数人并不知发生何事,就已被混乱与惊啸所裹挟,沦为茫然不知所措的一份子,更成为臧洪刀下待宰的羔羊。

    是夜,曹军本营一战而破,曹洪领着三千余残兵向东溃逃三十里,而土山下的曹安民不晓情形下,也只得连夜撤走。臧洪趁机烧毁了城外的望楼,并推翻土山,搜刮余粮。

    等曹洪战败的消息传到荥阳,曹操大怒,当即撤去曹洪军职,又命颍川曹仁所部暂停攻势,率三万人火速回攻定陶。

请一天假,重大剧情修改

    在昨天写了一章非常重要的存稿,但感觉不太对,怎么改都不满意,今天好好修一下。

第十三章 初晨昏冥

    转眼到了正月戊子(二十五),陈冲浅睡了两个时辰后,很快又清醒了。这倒并非是有人打扰,只因今日是约定的时日,而陈冲从不会在这种时日失约。

    此时天色还未亮,天上还能看见清冷的月痕与璀璨的星光,眼下的周遭都还清切。但感受着空气中不断升腾的水汽和枯草上的露水,陈冲不禁微微皱眉,他有一种预感,今日的清晨会为浓雾笼罩,这对发起奇袭的一方并非是好事。

    洗了把脸后,陈冲让令兵去传唤胡轸、董越诸将。大概过了一刻钟,军中诸将便都睡眼惺忪地赶来,向陈冲汇报各部现下的情况。

    为了不惊扰到蜀军的斥候,今日全军并未如往常般吹角集结,而是采用各部首领按时向各级口头传令的法子,一层一层地向士卒传达集结的命令。除此外,陈冲又令全军不得大声喧哗,配给的膳食是前两日准备的冷食干粮,甚至连照路的灯火也不敢多点。

    诸将赶来的时候,各部集结还未完成,但众将心里却极为忐忑。董越直接问道:“使君,今日露重霜寒,稍等可能还有大雾,火攻可能用处不大,斫营可能也受影响,当真还要袭战?”

    董越所言也是陈冲的担忧,但这不足以动摇陈冲的决心,他说:“纵使天时不利,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徐公明昨日也已来书,说今日必至,或早或晚而已。若不能趁蜀人不知有援,在今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等到了明日,就再没有战机了!”众人听罢,便不再言语,各自散去继续整兵,帐中又只剩下陈冲一人了。

    这时候,天边刮起了西北风。这风从漠北的高原呼啸而来,一直往南到秦岭的群山间,高耸的山势令它稍稍停驻,于是变化流向,盘旋回关中的平原。风穿过营帐的时候,陈冲听到,各帐都因此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声,中间还夹杂着不少被刮起的杂草,被吹落的春梅,显得大风冰冷但又充满着生机。

    风自西北来,己方处于顺风了。这让陈冲感到慰藉,与蜀军交战以来,这大概是汉军的第一个好消息。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陈冲忽然就想起了郑玄。如果这位已故的老友还在,大概会借卜卦来鼓励自己吧!陈冲这么想着,不自觉地弯腰去拾捡枯草,脑海中浮现着郑玄占卜时老神在在的轻笑。不料翻拣之间,他发现土壤中已经吐出一点幼小的绿苗,是两片不足拇指大的叶片,还有一半埋在土里。他随即放下枯草,心想:这已是很好的吉兆了。

    又过了一会儿,等到月亮靠近西山,星光将隐未隐的时候,汉军的士兵终于集结完成。陈冲知道,最关键的时间大概已争抢到了。

    于是汉军忽然大起火光,营垒上下一片辉煌。在周遭观察的蜀军斥候大为惊愕,正当他们想要进一步摸清情形时,陈冲率骑军直出营垒大门,不过两三刻,五千骑军组成的铁流已经尽数奔出,其余步卒也紧随其后,直往东面蜀营奔袭而去。

    此时正是一天最暗的时刻,但没有人迷路,几日前的合战在旷野上留下了抹不去的血气,这铁锈般的味道指引着汉军,使他们在无边的黑暗中高举火把,在狂风的鼓吹中狂奔不息,迅速向蜀营挺近。

    蜀军的斥候只比他们早两刻抵达蜀营,刚刚禀告刘范不久,营前的哨卫就已看到茫茫多的火把,自黑暗中奔袭而来。这时很多蜀兵都刚刚被唤醒,根本来不及穿甲戴胃,此时望见营外这幅景象,都纷纷说:“陈冲兵怎么这么多?难道又有援军来了吗?”

    黄权发现了,就命人传令各营道:“贼人不过是多点火,想令我等破胆罢了,不要上当!”而后又吩咐道:“我们挖了壕沟,又做了鹿角,他们一时冲不上来。各营没披甲的,准备好了再上阵!若有趁机脱逃者,皆斩!”这样说了,将士们才安心些。

    陈冲率众停到距蜀营还有半里的地方,由左至右扫视一圈,见蜀人只骚乱了片刻便又停息下来,不由赞叹道:“蜀中有名将啊!”但他并不在意,纵使蜀营不乱,可士卒拒防却已晚了,他随即挥舞马鞭指向蜀营,对身后骑军朗声道:“今日夺帅旗者,封百户!”

    重赏之下,骑军顿时激昂。上次冲阵中大为亮眼的段古,此时已被陈冲拔擢为一名军候,他听陈冲说罢,顿时对麾下说:“陈王曾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要我说,乱阵之中方出贵种,前几日我破阵得升军候,尔等不亦可耶?”而后他出马在先,立刻向蜀营前冲去。

    此时鹿角前的蜀兵确实不多,稀稀拉拉的大约一丈才有两三人,但他们也有倚仗:在鹿角之前,还有一道大约一丈长五尺深的壕沟,这势必让骑兵无法直冲营垒,只得下马到鹿角前与他们步战。

    但段古部并未如他们所想般的一般行动,十余名骑兵在壕沟前稍稍停驻,却并未下马,而是转身从箭囊中掏出特制的裹了松明浇过油的箭失,他们用火把点燃松明,而后将火把斜插在箭囊边,而后将手中火箭射出。开始时只有三三两两的火光划破穹幕,但很快,越来越多的汉骑赶了过来,空中的火失也如渐渐变多,最后如同飞蝗一般密集,纵使潮气较重,但不断地火失仍然点燃了鹿角,并带了剧烈的浓烟,熏得蜀人不断后退咳嗽。

    趁着火光和浓烟将鹿角边的蜀兵逼退,汉军们顿时分为两拨,一拨人下鞍牵着马匹翻过壕沟,一拨人留在壕沟边,用带来的木铲往壕沟中填埋,以方便快速地造出一条能够走马的通道。

    蜀人此刻想对着汉军放箭,但是浓烟极大地阻挡了他们的视线,他们便对着黑魆魆的穹幕盲射,理所当然的,这些箭失并没有带来多少杀伤,很快,第一批汉军就已经抵达鹿角栅栏前。借着西北风的吹拂,汉军没有吸到多少浓烟,故而他们将顺利地靠近烧过的鹿角。这时他们才发现,原来这些鹿角是用松木做的,难怪在潮气中还烧得极快。而炭化的木头几乎是一挥便断,不多时,汉军就在营垒前砍开一个缺口,而后面的骑兵也渐次涌上来了。

    牛黑率先骑马踏入蜀营,他此时骑着一匹青骢马,拿着一把七尺长的斧头,在鹿角前立定之后,随即举斧过顶,几乎每挥一下,便有一名蜀兵倒地。由于斧刃造成的创口极大,死者无不血流如注,很快,他周遭就已流满了鲜血,显得他好似修罗转世一般。蜀兵们纷纷避让,相互说:“这是头狂牛啊!快躲开!”汉军得以继续往里生凿。

    此时营前的只有陈冲的数千名铁骑,纵然最是骁勇得力,但毕竟营中蜀人极多,他们在营前凿开缺口的时候,中军中的蜀人们也多披上了甲,前赴后继地涌了上来。

    汉军们往东看去,只见远方摩肩擦踵的都是人头,完全看不到边。一些人想要借厮杀的优势逼蜀兵后撤,但蜀人们前进的浪潮阻断了后撤的道路,如此又与第一日会战的场景相似了。前列的蜀军士卒全然没有转身的空间,只能硬着头皮去与汉军厮杀。

    这时候,天色已经慢慢转亮,在东方的天穹上,丝丝红晕穿破云层,并渐渐扩展开来,并在两军头顶显出蓝色,清澈得像一支珍珠般的歌。但这种时光非常短暂,因为雾气也如期而至。其实早在陈冲出兵的时刻,旷野就已缠起薄纱,但随着晨曦到来,雾汽也变得异常浓郁,纵然汉军高举着火把,但陈冲放眼望去,除去手中的火把外,不远处将士的火光就好似一团澹黄的云,而更远处的鹿角里,火光已只显出纯白的隐约轮廓,更看不清将士战斗的情形了。

    好在此时,后方的令兵来报,说追赶的两万余步卒也已抵达战场,是否要去对诸将传令?陈冲闻言,心中顿时一松,说道:“这么大的雾,传令哪里找得到人?不必去找了!”而后,他立刻向身旁的号兵下令,吹响全军进攻的角声。

    在蜀军营中作战的汉骑前锋本已有些颓势,毕竟作战经验的老道,并无法完全掩盖体力的不支,但此时听到身后的角声,他们不由大为振奋,互相鼓励道:“再战几刻,等步军们上来,至少能歇息片刻了。”于是继续奋勇突前,而面前的蜀人们听闻角声,心中也生出几分胆怯,故而在汉骑的攻势下又开始向后败退。

    但在这向前的浪涛之中,也酝酿着对汉军的反击。在蜀营中,甘宁领着八百锦帆贼与三千轻骑,已转移到一段尚未有汉军进攻的营垒。随行的还有益州别驾从事张松,张松一面派人去搬开鹿角,一面对甘宁说道:“陈冲后军初至,便响起角声,阵型定然不稳,兴霸此去冲阵,必有斩获。但若要取胜,则非杀陈冲不可,兴霸可能立功?”

    甘宁看了他一眼,笑说道:“若不能胜,但凭公子处置!”说罢,他率众从鹿角中突出,越过壕沟,稍稍整队,直往北面驰去。

第十四章 虎爪熊击

    甘宁率众向北冲的时候,晨雾更加浓郁了,仿佛纯白的海水倾洒而下,将关中大地上的万事万物都淹没了。而战场上的人和马,就像是白海中的鱼一样,他们虽然看不见白色之上的湛蓝天空,但他们还能呼吸,还能奔跑,还能拿起武器,所以战事还将继续下去,唯一可能与鱼不同的是,他们的血是热的。

    正如张松所料,在汉军吹响进军号之后,后续的步阵并没有维持严密的阵型,而是在迷雾中径直往东冲击。当锦帆贼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很多人都没有准备,也来不及准备,几乎一个照面就死在了锦帆贼的马槊下。而茫然间,他们也无法将消息传出去,这导致许多汉军不知所以,只听见南面络绎不绝地传来掺杂着惨叫的铃声。不明所以间,就又撞上了锦帆贼们染血的槊刃。一直到锦帆贼突入汉军军阵近一里,大量伤亡的消息传到董越本阵,众人才反应过来:是绣衣儿来了!

    但汉军醒悟的时间显然有些晚了,甘宁此时几乎凿穿了汉军的右翼,中军几乎近在迟尺。陈冲得知南面有敌骑冲阵,心中也不禁一紧,但他同时也明白,进军的阵型绝不能乱!若是让锦帆贼拦腰截断,前军陷围,后军溃散,恐怕所有将士都要交代在这!

    陈冲稍作思量,立刻对胡轸传令,让他接手前军,全盘组织进攻营垒。而后又对身边的百余亲卫说道:“绣衣儿志在我头,以为轻易便能建功,却不知尔等骁勇,前来好如赴死!”亲卫们闻言都笑起来,对陈冲抱拳回道:“必为使君诛杀此僚!”

    于是陈冲领亲卫往南策马,沿路呵斥惊恐茫然导致脱队的士卒,一个个督促他们结阵继续向前,不多时,就听到数丈外有隐隐约约的铃声。再靠近一些,就看到锦帆贼骑马的高大身影,在重重雾影中驰骋挥杀,好似云生的妖怪一般。

    陈冲指着雾中那隐约的几名骑士,对身旁的刘望说道:“给我射几人下来。”刘望当即夹马立定,从肩上取下三石弓,拉弓上箭,对着靠近的几骑瞄准。嗖嗖几声过后,两名锦帆贼的马匹发出哀鸣,当即前蹄跪倒在地,将主人也掀翻下马。周围的汉卒见状,趁机一拥而上,对着落地的骑士乱刺不已。

    此地的汉军士卒见状,先是一愣,而后回头望见陈冲刘望等人,不由士气大振,高呼道:“使君来了!使君来了!”纷纷为他们让路。前面与锦帆贼绞杀的士卒们听闻,也随之奋勇厮杀,将突入的蜀骑攻势,竟生生扼制住了。

    这种异象自然引起了甘宁的注意,他对亲从们说道:“敌军此时复振,除了陈冲到此,还能有谁呢?”于是抬手下令说:“机不可失,都护卫我左右,先置生死于度外,后立不世之功!”

    甘宁做出这种决定其实并不容易。此时汉军虽然不成行伍,但大雾的影响也并非单向:甘宁一口气连破数阵后,跟在身后的骑兵追赶不及,也难维持阵线,结果现在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汉军的右翼里各自为战。甘宁身边的骑士都聚集起来时,他粗粗看去,竟只有五十骑而已。但他仍旧决意冲阵。

    陈冲继续率众寻觅蜀军的时候,忽见大雾中现出一点隐约的影子。是蜀军的单骑?陈冲刚刚升起这个念头,就见雾影如涟漪般泛起波纹,数十骑的身影紧随着甘宁鱼跃而出,向自己的方向飞身而来,而前锋的刺击尤其快速,陈冲根本不及反应,头脑甚至一片空白。

    在他身边的刘望最先反应过来,知道挥槊已经来不及,当即从腰间极快地拔刀,侧身迎着对面的马槊挥砍过去。锵的一声,刀刃正好卡在送来的槊尖之上,然而甘宁还借着马的冲力,刘望在相撞的一瞬后,掌臂间传来一股巨压,连带着让他身体失衡,不由向后仰去。这个时候,甘宁扔下马槊,飞快地抽出了腰间的短刀,直接刺向了刘望的脖子,刘望忙回刀去砍,然而刀至眼前,刘望才发现一个事实:方才一击之下,自己的斫刀竟已弯曲破刃,难再破甲了!

    甘宁果然不躲不闪,用肩甲硬捱了这一下,而后短刀狠狠扎进刘望的脖中。而他座下马力不停,两人交错之间,短刀环脖而过,鲜血刹时喷溅而出,甘宁顺势将他拖下马匹,而后切下刘望的头。尸体在地上拖出一条血痕,而甘宁自若地将头颅挂在马鞍上,而后用锦绣擦拭短刀,再目睹他杀人时澹然的表情,周遭士卒皆生出几分胆寒。

    陈冲此时也才晃过神来,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却摸到一手湿热。原来方才刘望惨遭割喉时,竟溅了陈冲满脸的鲜血。这令陈冲倍感自责,若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刘望绝不至于一击而死。

    而此时周遭的亲卫们也都反应过来,在陈冲面前结成圆阵,以抵御后续蜀骑的冲击,步卒们也自发向蜀骑左右集结,在甘宁面前形成一道道铁刺大阵。甘宁见状,知道已难近身刺杀,但仍是装作打算回冲的姿态,要起步之时,他突然勒马立定,从马鞍掏出一支带有凋羽的扁头长箭,扬手便是一射。在陈冲身边的韩摧看出不妙,立刻挥鞭抽打青隗,青隗吃痛之下,稍稍转身,凋羽箭正好与陈冲擦肩而过,而后韩摧跑到陈冲身边,拉着陈冲的辔头道:“此地太过危险,使君还是暂退罢!”

    此时两马并辔而立,两人更是靠得极近。正说话间,突然韩摧起头一沉。身子歪斜着倒在陈冲身上。陈冲大惊,抱住韩摧时,才见他后颈正中之处中了一箭,箭头贯入脑中,已经气绝了。

    陈冲连感伤都来不及,就见甘宁率亲随再次冲阵,士卒们险些抵挡不住,但终究还是用长矟将他们逼退,毕竟甘宁厮杀多时,此刻也难免有些气短。可即使如此,汉军仍不敢小觑,以十数人对一人地上去,不让他们有喘息的时机。

    正当两拨人僵持的时候,蜀营中响起一声一声的重鼓之声,双方不由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鼓声三息一响,这并非是蜀军反击的号令,而是令各部集结的撤军的命令。甘宁回望向陈冲,犹豫了片刻,而后果断拨马离去,随着铃声渐渐远去,其余的蜀骑也消失在大雾之中。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士卒们不由议论道:“这名绣衣男子,静若山石,动则摧破,简直是蜀军的虎爪啊!”

    “那他们为何离去呢?”有人这么问道。

    只有一个答桉。陈冲将韩摧的尸体置于地上后,对众人缓缓说道:“看来是公明率部赶到了。”他随即自语道:“比我想得稍晚一些。”

    他猜得没错,此时徐晃率部堪堪赶到,他们虽然看不清战场的形势,但激烈的喊杀声与金铁声已经分明地告诉他们,战场正处在最焦灼困难的时刻。皇甫坚寿此时与徐晃同行,立刻对他说道:“大雾弥漫下,我军出其不意,必能一战克敌!”徐晃颔首说:“从事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

    于是徐晃先在沙水的上游放火,干柴和芦苇堆在一起,一经燃烧,火焰便熊熊而起,腾起滚滚浓烟,而且顺着西北风的风势,火势很快向下游蔓延,不多时便烧到了蜀营之中。呛鼻的味道拂过战场,几乎所有人都醒悟,北面竟有新的汉军来了!

    刘范得闻烟味,不由大惊道:“北面哪来的人马?难道刘备他们撤回来了?”大雾之下,他全然看不清局势,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纵然心中万般不甘,只得令人去敲退军鼓,打算弃营而回骆谷。

    可在这种形势之下,蜀兵能够抵抗便已不易,如何能够安然后撤?最南面的蜀军直接往骆谷奔去,但在于汉军接战的中军与右翼却受困于眼前的敌人以及身后的营火,想逃也无路可逃。还是黄权反应过来,趁着火势还未席卷整座大营的时候,他率众搬开了东面的鹿角,为士卒们又放开了逃生的道路。

    这时,徐晃军的骑兵大队也一起入营厮杀。千百匹马踏烟奔腾,地上飞起无数烟尘,声势更胜过甘宁所部。少部分还在和汉军所缠斗的蜀人,此时见敌人大队从来,斗志顿无,纷纷丢下对手露出后背,向东南方跑过去。如此一来,右翼原本还算有序的撤退,如今彻底变成了奔溃,孙肇等诸将,也完全禁止不住,只得随波逐流,被败众裹挟而走。

    徐晃乘胜往南继续追击,几乎无不披靡。周围的亲信们也很感慨,歌颂徐晃道:“校尉策马杀敌,真如熊击软肋,一击之下,贼子岂有生理?”徐晃闻言却笑道:“此战还未胜,待擒获刘范后,再说这些话不迟。”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正距离刘范的本阵已不到五十丈。

第十五章 益州王气

    身为蜀军的主帅,刘范本可以径直撤出战场。但刘范心中也非常明白,浓雾之下,全军撤退时必然会失去阵型,若是汉军乘胜追逐,也不知有多少人会丧命此处,此战他几乎动员了蜀中的所有野战兵力,即使不能建功,也绝不能轻易掷于此地!

    故而在一片慌乱之中,刘范反而打起精神,一面组织亲卫们向南撤离,一面率军组织阵型,试图为大军殿后。但扑面而来的呛鼻浓烟,实在叫他们难以忍受。好在蜀军有存水的习惯,营中的水缸还有四五缸之多,他们便将军中未用的巾布都取出来,浸湿后裂成数百块,每人将湿布缠在口鼻上,如此才能在大火之前站稳。

    做好了相关的准备后,再面临汉军的追杀,刘范无疑从容了许多。他们将周遭无用的器物与辎重都堆起来,也用淋湿了的麻布盖上,而后就以此为路障,对着追来的汉军射箭。虽然视线极差,但蜀人毫不在意成本,如暴雨般地向汉军速射,仍旧给汉军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一度让他们以为蜀军主力没有后撤。

    可这种办法仅仅只能挡住来自西面的汉卒,不多时,刘范便听到北面传来涟漪般的答答声,在耳垂边渐渐清晰。当刘范听出是骑兵的时候,他立刻对着士卒们朗声道:“北边!北边!快放箭!”

    飞失顿时调转方向,逆着风飞向当头的徐晃等人。就像是云雾中飘来一阵急雨,箭头啪啪地打在太平骑军的铠甲上。虽然声势极大,但破甲的并不多,死伤的也只有排头的十数人而已。但后续的骑军像流水一样络绎不绝地奔上来,跨过那些简陋的路障,与殿后的蜀军绞杀在一起。

    徐晃的骑兵从夜间奔波到现在,其实已有些疲惫,但是蜀军熏了一段时间的浓烟,虽然还能呼吸,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捉对厮杀的时候,双方一高一下,战斗胜负几乎是一边倒的,蜀军稍稍止住的颓势,又开始继续奔溃。

    蜀人这时真慌了。刘范虽然愿意留下殿后,但也没准备用性命去做赌注,眼见根本无法抵达敌人,亲卫们便簇拥着刘范骑上马,打算直接离开。刘范面上虽然保持镇静,但内心仍不免懊恼,后悔没有增加巡夜的人手,也后悔没有在渭北也留有斥候。很快他们都骑上了马,在离开前,他会过头瞥了一眼仍在殿后的士卒。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来,一不留神,竟把刘范的头巾吹走了。刘范头上一凉,急忙伸手去抓,但已经晚了,眼见着它掉在马蹄下,又被风卷起来,飞过鹿角,直朝着汉军方向去了。

    刘范立时站住了,愣在原地不动。左右亲信还以为他傲气发作,不愿认输,着急拉着他的辔头要离去。刘范却连连摆手,抬起头去看身后的白色麒麟旗帜,正见旗帜哗哗地向西北展开,直朝汉军的方向吹去!

    “风向变了!”蜀人们高喊起来。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明明还是西北风啊!他们坐在马上继续观看后续的形势变化,后背顶着的冷风呼啸而过。再看营寨中熊熊的火焰,被突然而至的东南风勐吹,都向后弯去,伸出长长的火苗,在浓雾中就像是巨蛇的舌头。浓烟也因此转向,这下被熏的变成追杀的汉军了,汉卒们猝不及防,连连咳嗽,原本还落于下风的殿后蜀军立刻趁势反攻,那些骑马的骑士也无可奈何,只能后退拉开距离。

    短短的一刻内,几乎全线的汉军都被迫停止了攻势,在各级军官的指挥下相继离开蜀营,等待火势的结束。而那些原本向南奔逃着的蜀人,此时也都停下了脚步,在东南风的呼啸中大声欢呼着。原本一场将致使蜀人全军覆没的惨败,竟好像因为一场风,就消失于无形了。

    刘范将剩下的部队都拉了出来,而汉军在浓雾之中,也失去了进攻的方向,只能茫然地放他们离去。

    竟又逃出来了?刘范回到骆谷的时候,仍感觉有些惊魂未定。此时雾气消散,众将都聚集起来,在一处小丘上露天议事。他们清点此战的损失,不难发现,蜀军入秦时浩浩荡荡的十三万大军,竟在一日之中损失了近两万人,加上此前的死伤,还能战斗的已经不足十万人了。但众人却没有任何抱怨,反而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侥幸感。

    这一旬之中,蜀人与陈冲三次合战,每次都是陈冲小胜。若非第二次布阵得当,第三次有上苍帮助,恐怕蜀军已经大败了两次了,这让众人都后怕不已。

    张松由此对刘范问道:“公子,如此连战之下,我看军中士气已经低迷,怕再也经不起败战了,是否要先撤回汉中。”众人闻言多默然,若是就此罢兵,便说明数月以来的苦战尽数作废,他们都承担不了这个责任。但让他们再与陈冲对阵,却是再也不敢了,故而只能沉默以对。

    唯有董昭持反对意见,他劝说刘范道:“公子困乏,难道陈冲就不困乏吗?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陈冲虽三胜而不能成功,也已是强弩之末了啊!而且斥候方才已然查明,这次陈冲所召援军,不过万数而已,兵力仍远不如我军。公子此行一撤,陈冲去驰援关东,为刘备解围,公子恐怕就再无机会北上了啊!”

    但话音刚落,就有人对其冷嘲道:“董公说得轻巧,大概也是愿意上阵厮杀的吧!”董昭听得脸色涨红,又发现众人都以目光窥伺,故而不得不收敛怒气,缓缓说道:“是战是退,都是主君的决断,我等臣子不必越俎代庖,唯有尽心谏事而已。”

    见部下有争吵的迹象,刘范微微摆手,场面立刻就静了下来。见众人竖起耳朵,重新将目光投向自己,刘范才直起上身,缓缓说道:“公仁说得有理,子乔说得也有理。我军士气确实消沉,贼子也理当困乏,我军固然不能与之战,却也不能就此撤退。”

    这话说得众人云里雾里,既不战又不退,那该如何?

    刘范笑道:“当下之策,是我军固守骆谷,在此处拖死陈冲!”

    见众人依旧不解,刘范便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划了一条线,以一端为陈冲,一端为刘备,解释说:“陈冲从关东召来援军,必是打着速败我军的主意,而后方能去东都解围。若我拖在此处,与他不战,他该当如何?唯有舍我去救刘备。即使现在不走,等曹操攻破东都,他依旧只能舍我去救刘备。”说到此处,刘范不禁叹道:“我此时才明白,只要坐观不战,关中早已是我囊中之物了!”

    说到这,众人这才恍然,纷纷称颂刘范圣明,刘范则连连摆手,指着仍旧刮风不止的苍穹笑道:“后知后觉罢了,若是真圣明,何至于有今日一败?若非神风逆转,你我都不能在此相见了!”

    随从听罢,这才想起来,要给刘范戴上新头巾挡风。刘范制止说:“如此神风,还怕他吹吗?”他站起来鼓舞众将道:“蜀中有王气啊!天佑我益州!”周遭的蜀人们听到,都随之一齐高呼“万胜”。

    次日,果然有汉军到骆谷前来叫阵,而刘范紧闭营门置之不理。而后汉军中又有使者前来,带来了陈冲写的一封书信,信中陈冲劝说他,要么上前一战一决生死,要么及时退兵,全然如刘范所料。如此一来,反而坚定了刘范在骆谷坚守的信心。

    双方这一对峙,很快就又过去了十日。期间蜀军的斥候数次向刘范报告说,谷北的汉军似有移营的举动,是否要率军追击。但刘范毫不动心,对斥候嘱咐道:陈冲没有直出弘农前,皆不是战机。结果次日一早,汉军果然又还营原地。

    眼看战争的局势越来越倒向己方,刘范喜不自禁,在骆谷对峙期间,再次向关中三辅各县广发信文,以此招揽人心,到最后,他甚至也向陈冲发信,声称只要陈冲率众来投,他仍旧以他治理关中,并以太傅高位奉之。

    然而在二月庚子(初七)时,刘范也收到了一封来自绵竹的书信,信中带来了足以改变关西时局的消息:刘表趁刘范北上之际,以蔡冒为主将率五万众攻打益州。就在十五日之前,其侄刘磐攻破江关,水军逆流而上,已经行至临江,兵锋直逼江州。而此时的江州城中,仅有三千守兵而已。若江州再失,荆人便跨过群山,直入巴蜀腹地之中了!故而刘焉传信刘范,望他即刻回师南下,将蔡冒逐出益州。

    读罢此信,刘范失望至极,他平日素养极好,此时却不禁挥刀斫石,以致刀锋尽毁。他大怒道:“景升老贼,竟毁我帝业!”然而无论如何,蜀中都是根本之地,他必须回师拒贼。刘范将这个消息告知全军后,将士也都担心家人妻子,没有异议。

    次日一早,汉军的斥候去骆谷窥视时,不免惊讶地发现,蜀兵的军营已然空了!蜀人们在悄无声息中踏上了回家的旅程。而这一场绵延近月的苦战,骆谷之战就这样戏剧性地落下了帷幕。

第十六章 再围长安

    刘范在骆谷的僵持确实刺中了陈冲的软肋,这僵持的十余日,也是陈冲一生中最为紧张和彷徨的时刻。

    屡次设计勾引刘范出战失败后,陈冲几乎没日没夜地苦思破敌的计策,即使头痛欲裂,但他躺在榻上,思绪也不由自主地往破敌延伸,却一无所得。接连三四日的失眠使陈冲的双眼布满血丝。然而到了二月初的时候,陈冲不得痛苦地承认,若刘范在一周内再不出战,他将必须放弃关中,自弘农去为关东解围。即使这可能意味着十年苦功毁于一旦。

    但令人欣慰的是,上苍在接连卷顾了数次他的敌人后,终究还是卷顾他了一次。陈冲在得知蜀军离去的消息后,几乎是大喜过望,即刻派董越抢占了蜀军的大营。等到董越传来讯息后,他还未来得及大笑,便直接趴在桌桉上睡着了。

    陈冲这一觉睡了将近八个时辰,再醒来时,已经是次日的晌午了。等他披着皮衣打开帐门,让阳光洒进眼帘时,他才发现,原来徐晃、胡轸、董越诸将还有诸葛亮、庞统等学生,都站在自己帐外,显然是等待已久了。他们见陈冲缓步从帐中走出,都齐声向他恭贺道:“使君辛苦!”

    陈冲扫视着身边这一张张年龄各异的面孔和眼睛,发现他们此时都是一样的神情,都是由衷不加掩饰的欢笑,他也自然而然地笑了出来。

    与刘范的这一仗,可谓是陈冲人生至今为止,最为艰苦的一仗。不仅兵力处于劣势,也没有天时地利可言,唯一能够称道的,便是董卓余部老道的经验。但这也给士卒带来了巨大的伤亡:从陈仓起兵时带出来的四万凉军,此时已有四千余人阵亡,而剩下重伤断肢的,也有过六千余人。即使活着,他们也还在伤痛中煎熬,熬不过去的也要去死,即使挺过去了,也只能终生以残缺之躯谋生。这注定会在他们的人生中刻下永恒的伤痛。

    但这又如何呢?至少在这一刻,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都会被冲澹,胜利的欢乐将会战胜一切,那些一度以为会摧毁一切的灾祸乱事,在眼下好似不值一提。陈冲破天荒地对部下与学生们笑说道:“晚上一起来用膳,我亲自下厨。”

    自从担任司隶校尉后,陈冲已经很少亲自做饭。很多司隶府的府吏都未见过,更别说新收的弟子们,故而很多人以为这是龙首的玩笑话。不过到了晚上,他们再来陈冲帐前的时候,竟真看到他在一口陶锅前熬汤,很多人都如置梦中。

    陈冲将两只鸡与一只狗都剁碎了放在一口锅里,配合来服继而野菜一起熬煮了大约两个时辰。众人来时,肉都煮烂了,把锅盖打开,帐前飘满鲜香。而后陈冲就招呼着众人围坐在锅前,而后每人拿了一碗肉汤,就在漫天的星光下,一面用膳一面闲聊,显得极为融洽。

    诸葛亮此时就坐在陈冲右手,陈冲注意到,他吃了一些后,就望着薪火发呆。便笑问道:“怎么,不合你胃口?”

    诸葛亮微微摇首,火光闪烁之下,他年轻的面孔显得棱角分明,眼神也极为坚毅,但说出来的话语却依旧是疑惑的。他说:“我在想,都说君子远庖厨。可老师不仅不远,而且似乎极善,到底是何缘由。”

    陈冲笑笑,他说:“不下陇亩,不知农人之劳;不入庖厨,不知妻子之累;不经战事,不知征夫之苦,万事多是如此。孔明若立志挽救社稷,便当知社稷长久在民心。若要得民心,便须先知民心,如是而已。”

    诸葛亮听罢,不由想起陈冲初见时说的话。他对此一直牢记在心,此时顺着陈冲的话语,他几乎脱口而出:“可老师也说过,君子之道并不能平定天下。得民心与否不也一样吗?若有人能百战百胜,纯以法术得制天下,那民心又有何用呢?”

    陈冲不料他如此发问,面容也因此而肃穆,他想了一会,反对孔明抛出一个问题道:“人能长生乎?”

    诸葛亮一怔,转而答说:“始皇帝与孝武皇帝皆寻长生,却徒有亡国破家之祸。以天子天卷,尚且如此。可见人不能长生。”

    陈冲听罢,微微颔首,接着话茬说道:“是啊,孔明你记着。人不能长生,正如覆水不能再收,石灰不能复合。但民心却如滔滔江水,若非天地断绝,日月颠倒,必将永不停歇。由此可知,功罪成败非唯当世,而有万代民心所评说。”

    说到这,陈冲已经没有对着孔明,反而像是自言自语地一般述说道:“故而,昔日败将,未尝不能为后世之英;一时雄杰,未必不会为百代所指。九州万方虽大,却终究堵不过苍生悠悠之口。”

    陈冲说完,见诸葛亮点头,心中宽慰了不少,他随即也感到话题太沉重了,放下手中的木碗,笑说道:“当然,这都是些大话。人这一生,起伏不定,谁能说自己没有一人独处的时候。若是身边无人,不自己庖食,莫非自己天天吃干粮吗?”

    诸葛亮也笑了,他说道:“老师真是活得明白。”

    董白这时端了酒壶走过来,给他两人倒了两杯温酒。陈冲闻了闻,笑着说:“是徐州的花凋酒啊,甜味很浓,喝一点。”两人都一饮而尽。

    陈冲望着天上的星空,体会着空中微风的浮动,一时感慨万千,良久才说:“我年将四十,在这年头,已算是老了。玄德这一仗输罢,山河分裂怕成定局。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国家统一。”他回到头拍着诸葛亮的肩膀说:“这都要着落到你们年轻人的身上。”

    董白在旁边听得好笑,她又给陈冲满了一杯,说道:“申屠公七十尚不言老,每日在章台到太学间走个来回。你才三十有八,就叹老不止,是咒我丧夫耶?”

    这句说得陈冲不知如何接口,周围的人见他尴尬,也不禁轻笑出声。还是庞统在一旁解围,谈及军事说:“老师,如今蜀人已退,我等下一步该当如何?”

    众人瞬时沉默下来,如今除去陈冲外,在关中的力量仅剩下一股。稍有常识的人都知晓,他们接下来将去往何处。陈冲回望东方,知道将再见诸多熟悉的面孔,这令他不禁长叹,而后缓缓说道:“明日拔营,挥师长安。”

    次日,汉军离开骆谷,他们先按来时的路返回武功。在抵达武功,将伤卒留在当地后,陈冲稍稍整理辎重,休整一夜,便沿着渭水一路向西。

    在蜀军断流原大战后,关中自武功以东到华阴以西的广大地带,基本都落入蜀军控制。而其中的关中百姓,也都以为大局已定。相比于在关中抢掠多年的凉人,他们自然更欢迎军纪相对严明的蜀人。而蜀军忽而从长安撤军,百姓多不明所以,还道是陇上的凉人又下陇了,都在暗中祈祷蜀军再胜。

    此时虽已是二月初,但春寒却格外的长久,渭水直到今日都尚未解冻。黑压压的军士从官道上踏步走过时,肃穆且沉默,显得和灰白的天空一样冷。道旁的居民听到脚步声,便封住家门待在家内,习惯性地自窗中向外窥伺。他们竟看见了太平军明黄的鸿鹄旗帜,他们这才知晓,此刻带军重新从此经过的,既不是凉人,也不是蜀人,而是在长安大乱后销声匿迹的司隶校尉。

    就如同拨云见日般,人们纷纷开门走到坚硬的大地上,观看着往来的汉军,并焦急地询问士卒们的去向。兵卒们都说:“先去长安,再去雒阳!”。居民中不乏有丈夫随军征东的妇人,她们听到这句话,不禁流出伤感的眼泪,叹息说:“都说关东大败,也不知我家的男人是否还活着。”但更多的还是高兴的呼声,人们说:“龙首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种声浪在得见陈冲本人后,更是推向了最高潮。

    等到当日陈冲在槐里扎营的时候,帐外站满了前来表忠效命的地方望族与各县官员。纵然很多人都也曾与吕布与刘范接触郭,但除去少部分趁机草管人命的,陈冲大都既往不咎,与他们一一会面安抚。毕竟就关中的变化而言,自己都难以预料,又何必怪罪于他人呢?

    谈话之后,这些人如蒙大赦,而后各领乡县丁壮粮草前来汇合,不过三四日,陈冲麾下的三万军卒便迅速扩张至六万有余。而在河东固守的陈登等人得知消息,也都率兵前来相聚。等到二月丁未(十四),陈冲率众渡过渭桥时,麾下已近有八万之数。

    前锋的斥候抵达藕池后,向空中射出三声鸣镝,以示城外并无敌人。陈冲闻讯后,即刻让大军如长蛇般展开,围住长安城东、西、北三面,而后扬出自己的旗帜,帅本阵径直走到右军前列。

    他的目光在直城门处寻觅着,并很快找到了一处灰点,灰点正随冷风左右摇曳。他知道,那是孔融的尸体。他命人解下来,埋葬在霸桥北岸。

第十七章 为将五德

    且说曹洪在定陶城下战败之后,率残部仓皇逃到陈留郡内,而后亲自到曹操荥阳大营中请罪。曹操此时正受挫于虎牢关下,满心不悦,得知曹洪因酒失军,顿为恼火,当场撤了他的军职,只留作帐下骑士,并将此事通报全军,以此严禁各级军官私自饮酒。

    但在私下里,曹操却与军师从事郭嘉感慨道:“子廉虽无大智,但也算得上久经战事,胸怀大勇,非常人所能匹敌,不料竟被臧子源一战而败。还记得当年酸枣誓师,众人推脱不敢首誓,还是臧子源歃血倡言,其声烈烈,犹如在耳,从那时我就对他另眼相看,却不料还是小瞧了他啊!”

    郭嘉从曹操言语中听出不对,当即提醒道:“明公有爱才意耶?然臧子源身居孤城,却能守节尽职,实非招揽之人。”

    曹操见所思被郭嘉看破,哈哈一笑掩过,而后手指比划着地图说道:“奉孝所言甚是。只是定陶危及粮道,不可不拔。依你之见,当派谁去?”

    郭嘉细思片刻,答道:“可遣征南将军破之。”征南将军即曹仁,此时正负责颍川方面的战事。

    曹操闻言微微皱眉,反问道:“子孝调走后,颍川之事如何?”

    郭嘉答道:“颍川方面不过做牵制而已,并不着急,明公当先平定陶,再平颍川。”

    曹操也扶额叹道:“也对,除去子孝外,恐怕也没人能言必胜。”于是发信于曹仁,令他带领麾下三万将士,速攻定陶,并同时接引自濮阳转运而来的粮草。至于曹洪残部,则由曹安民负责,从攻定陶。

    曹仁为人稳重,但处事却是雷厉风行,他得令当日便率先锋返回新郑,而后对各部属官布置相关任务,次日拔营回师。等到第十三日,曹仁便走过四百余里的路程,扎营在冤句城东,距定陶仅五十里之遥。

    而此时的定陶城外,臧洪不仅已将城外的土山尽数推平,还趁势清理出一条壕沟,并在城门周遭造了一圈六尺高、五尺厚的矮墙。矮墙刚好处于城墙守兵箭程内又不与城门相隔太远的位置,以此能起到防止曹军在城边堆积土山的奇效。

    而等曹仁率军再次赶到城下时,见此完善工事,也不禁勒马心惊道:“好个臧子源!如不翦除,如何平定河南!”当即围城三面,开始攻城。

    前两日里,曹仁先用尖头木驴运兵,试图以此来翻越壕沟,撞塌矮墙。奈何尖头木驴运动太慢,虽然能够躲避箭失,但在运输途中却不能攻击。汉卒们看到尖头木驴过来,往往就翻过矮墙,用绑了钩刀的长杆,去割曹兵们的脚踝。曹兵们手举木驴,根本没空去抵挡,结果只割伤了三四人,大部分曹兵们便支撑不住木驴的重量,只能转身弃木而跑了。即使有少部分人能靠近矮墙,也势必面临以寡敌众的窘境,故而收效甚微。

    曹仁见状,只得改换策略,他听从麾下骑都尉路招的意见,不再用木驴,而是从荥阳拉来了三十余辆发石车,集中于城池西面,打算以此来突破矮墙。为保护车阵,曹仁还以步卒在周遭列阵,缓步拱卫向前。

    虽说曹操在攻克奉高时,以发石车大破更苍,但对于城中的汉军守卒来说,不过是传闻罢了,至于亲眼所见,这还是头一遭。他们见到发石车缓缓靠来时,还并未理解这是什么器械,只道是曹军运兵的新武器而已。直到发石车在壕沟对面落位,并撞上投石之后,汉卒们才幡然醒悟,但为时已晚。

    三十多辆发石车一齐发石,初时风中毫无声响,并无箭失锐利的破空之声。但当投石如飞星般垂直砸下,顿时满耳都是轰鸣之声,连地面也在再三震颤。第一轮发石,砸中矮墙的并不多,有些滚石落入壕沟中,有些则落到矮墙后,还有两枚砸在了低伏的汉卒身上,中者半身糜烂,血水胆汁肆意横流,直叫守卒心中胆寒,浑身颤抖。而再发石时,曹军调整准头,直对矮墙,瞬间在其上打开数道缺口,而汉军士卒莫敢前当。曹军将士见此情形,顿时士气大振,欢呼雀跃不止。曹仁也心中欣慰,再发石两轮后,城西的矮墙已经摧破出几个大的缺口,曹仁便令将士上前驱赶汉卒,彻底将矮墙推倒。

    然而,正当曹军拉开阵线,如雁行般往前突进的时候,突然南面传来一阵锣响,从城东南角的树林中,忽然钻出一群汉卒,他们都披铁衣兜鍪,五人一组地朝着曹军冲来。曹军未料到侧翼竟会有敌袭,故而边锋的站位都极为散乱,数百名汉卒这么一冲,顿时将措不及防的曹军杀得七零八落。曹军试图转身迎敌,结果城门忽然大开,数百名骑兵顺着发石车轰出的缺口驰骋而出,彻底将曹军的阵型搅乱。他们直奔发石车下,并迅速丢下火把与松明,有近半数石车被烧毁,曹仁也只得率军勉强护着剩下的石车,匆匆败退回营内。

    深夜里,曹仁带人去树林中检视,才发现汉军在此处曾挖有地道,只是此时已被汉军掩埋了。曹仁一面命人将周遭树木砍伐,一面则与路招自嘲道:“子廉事前吃了一次亏,不料我竟又吃了一次,臧子源胆大心细,又忠贞守义,真是人杰啊!看来想要攻下此城,绝非易事了!”

    随行的幕僚郭图闻言,澹然笑道:“既然正面硬攻不行,将军何不别出心裁,使用‘混珠’之计,诱其出城呢?”

    曹仁不明所以,徘回两刻后,对郭图拱手请教道:“何谓‘混珠’之计,还请先生细言。”

    郭图说:“所谓‘混珠’,便是投其所好,乱其心意啊!臧子源既然自恃忠义,那自然最在意的就是陈庭坚的动作。将军不妨派人扮做陈庭坚使者,自称有援军西来,唤其率军突围与其汇合。而将军则率众突然西去,在营中留一地狼藉,做不堪之状,实则在路上设下伏兵,臧洪一旦出城,将军必能取胜!”

    “不错,”曹仁闻言点头道:“只是臧子源与陈庭坚是好友,两者如此相熟,寻常话语恐怕很难骗出他吧?”

    哪知郭图早有准备,笑着对他说:“将军莫非忘了?我也是颍川人啊!陈庭坚与我家世代交好,我手中也多有他儿时的手迹,模彷他笔记与用语,再容易不过。”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绢,是朝廷用来传递军国密信的那种。

    曹仁接过展开一看,上面的内容正如郭图所言,说他正率军赶至谷城,即将抵达雒阳,而定陶守之无用,望臧洪突围奔向新郑。在黄绢最后,还有一个司隶校尉的印章。

    曹仁见状大喜,对郭图笑道:“不料先生早有安排!”但他随即又生出疑问,接着问道:“只是这印章是哪来的,不会有错吗?”

    郭图抬手示意低声,小声对他说:“这是袁使君就任司隶校尉时,在私下里备了些盖印的无字黄绢,他遇刺之后,我便得了几张,用在此处,正得其时啊!”

    曹仁听罢,最后一点疑虑也随之消散,抚须点头说:“此战若是成功,先生有七成功劳啊!”

    且说第二日,曹仁出四人扮作朝廷使者,轻骑绕到无人看守的城池东面,径直到矮墙前去叫门。矮墙前的军卒原本颇为疑虑,但见到黄绢后的印章,顿无疑虑,当即打开城门,将四人迎入城中。

    曹仁派人在远方观望,第一时间就将进城的消息汇报过来,郭图得闻后,对曹仁笑道:“此计已成了一半,将军可以准备移军设伏了。”曹仁颔首称是。

    正向各部军官传令间,谁知营外有人来报说:“将军,城中派使者求见,说是将军遣使问候,他们也当按节还礼。”曹仁听闻,与郭图面面相觑,终究还是说道:“让他进来吧!”

    但见一名布衫男子捧盒而进,从容走进帐内。他见了曹仁,先郑重行礼,而后自述身份,原来是定陶城中寒士雷尚,最后打开所带木函。函盖一开,周遭顿时震惊不已,原来函中装的,正是此前进城四人的头颅。

    雷尚这时对曹仁说道:“虽不知贵军如何彷得龙首字迹、印章,但到底不能彷得龙首心性。我家主君与龙首肝胆相照,志向相投,知其绝不至出如此乱命,故而枭此四人首级,令我还于贵军。”

    说罢,他又对曹仁三拜,不顾周遭甲士如丛,缓步向外走去。有人趁机漏刃相逼,声称要割下雷尚的头。雷尚不为所动,反讥讽道:“尔等以众欺寡,杀了我就算本事吗?”

    曹仁闻言,心中顿生敬佩,便挥手令甲士退下。待雷尚走后,他看着函中人头,不禁对郭图长叹道:“为将五德,智、信、仁、勇、严也。臧子源兼而具之,实乃天下名将!仁不如也。”

第十八章 谁为忠贞

    这面臧洪已与曹仁形成僵持,暂时分不出胜负。而在关中的战事,由于长安再次为大军所围,长安城内已经乱作一团。

    此前蜀军虽然封锁长安,但到底没有径直兵临城下,这就给了吕布再次整军的时间。他一面在西京周遭搜刮米粮,一面征调民夫丁壮,以此来充裕府库,并修缮城墙工事。一时间长安乡民为之掠空,路上多有因无粮而噎土而死的鳏寡饿殍。

    京中颇有不忍之人,对吕布劝言说,与其如此残戮百姓,固守城池,不如在城外另设伏兵,待敌军来时,里应外合,必能破敌。吕布浑然不理。自断流原一战后,他对其余各军失望透顶,加之本阵损失极大,故而毫无与敌合战的打算,而是一心打算笼城自守,待蜀人退兵。

    形势并非没有转机,陈冲自陈仓起兵之时,京中亦收到消息。天子将此事交予左右议论,众人都以为刘范兵众,陈冲智强,两者相并,必为俱损。朝廷不如坐观成败,待其弊后,可一战而全功。

    唯有贾诩明面不言,在私下对天子劝谏道,关中已非久留之地,如今蜀军解除围困,当赶紧放弃西京,走武关南投刘表,或可为一条生路。天子终究不能采纳。

    故而在此期间,朝廷一面收监陈冲亲族,一面派人到陇上再去联络三镇兵马,见其无意回援,便也再无动作。而吕布则继续妄为,趁机在诸帝陵邑继续搜刮财赀粮秣,诸县望族在炎兴年间的积累所得,都为其掠之一空。也正是这个缘故,当陈冲率军抵达渭桥之时,京兆各地归之如火,以致陈冲数日之内收众数万。

    而且,陈冲抵达城北的当日,城郊的难民与百姓听闻龙首归来,都如蜂蚁般自发前来襄助,陈冲不过展军围住东西北三面,百姓便自发聚集在龙首原上,不放城中人往来。一时间,以宏伟庞大着称的长安巨城,竟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包围。大家都议论说,便是当年三十万赤眉军入关与绿林血战的时候,也没听说有这般壮观的景象。

    当夜天子与吕布率左右文武亲临厨城门,从这里可以看到城外蚂蚁般的军卒在扎营,在更北面,渭桥处星星点点的火把,一直延展到渭水北岸,那是仍在向城下汇聚而来的各路义兵。而城池四面之下,无数的篝火在黑夜中熊熊燃烧,其状可怖,令人绝望。

    天子四顾叹息,低首问吕布胜算如何,吕布诺诺不敢言,令他极其失望。其余如伏完、董承、杨彪等外戚亲信,更是面色苍白,无可谈吐,与此前尚书台中高谈阔论的风采大相径庭。

    直到此刻,天子才想起贾诩所言,下城之后,他又私下召见贾诩,询问道:“文和此前言及南投刘表,还可为否?”

    贾诩答道:“昔日臣谏言陛下,陛下可乘车驾,持天子威仪,与百官齐走,又握有兵士,刘景升必不敢轻视。而今日要走,陈冲已重兵围城,陛下就只能孤身独走了,再到刘景升手中,臣不知与孺子何异。”

    贾诩口中所言孺子,乃是孝宣皇帝玄孙刘婴,孝平皇帝御极之后,刘婴不过两岁,王莽便假立其为皇帝,再取而代之。得权之后,又将刘婴隔绝外界,变相软禁,以至于口不能言,目不识丁,与痴愚无异。贾诩正是以此例告知天子,如今南投刘表,恐怕只会迎来囚徒一般的结局。

    天子这才后悔莫及,他攥着拳头,在殿中彷徨良久,又低首问说:“以先生之意,眼下我该当如何?”

    贾诩注视天子少许,见他不能领悟要害,心中不免失望叹息,但到底还是说道:“陛下何必惊慌呢?若我所料不差,陈庭坚带兵破城,即使滥杀公卿,也不至于苛待陛下。”

    天子闻言一愣,但他生性聪颖,很快就明白贾诩所指:陈冲虽夺回关中,但到底大敌未除,东有曹操,南有刘焉、刘表,且皆奉己为正朔。一旦自己为其所害,陈冲便坐实了逆臣名号,在政治上极为不利。故而陈冲若识得大体,便当诿过于他人,依旧保全自己。

    他想通关节,脸色顿时轻松许多,但很快又生出怀疑,仍不放心地追问道:“可我对他如此薄待,他当真能不介意?”

    贾诩说道:“若是常人,我自然不敢保证。但观龙首言行,可知所好有甚于私,所欲有甚于情。虽于世道有所缺漏,却是圣人之过,绝不至有愚者之失。”他见天子并不认同,只得继续说道:“陈冲在西京经营多年,一旦攻城,京中必定有人响应,城池如何得守?之所以现在还不攻城,便是因为不愿京中失序,而想与陛下谈判啊!”

    说到这,贾诩做出预测道:“我想,不用多久,陛下就能收到陈冲的箭书了。”

    果然,不久有信使入宫来报,说贼军往城上广射箭书,并取出一封交予天子观看。箭书内容正如贾诩所言,通篇只谈吕布及其麾下恶行,并无一言谈及天子,而在箭书背面,还写有一些劝告城中戍卒反正的短句,最显眼的就是“罪止首恶,余者不究。”

    贾诩读罢后,对天子谈道:“龙首的意思很明白了,是要陛下诛杀吕布,主动开城归降。陛下以为如何?”

    天子沉默少许,问道:“文和以为,若我开城,司徒与建平两门如何?能得免乎?”

    贾诩不料他又顾忌起外戚生死,颇为无奈,只得说:“事关生死,岂能万全?陛下先爱惜自身吧!”

    孰料天子哽咽说道:“先生,我自幼丧母,八岁时父皇早崩,皇兄又遭惨死,可谓孤身久矣。如今长子方诞,岂能令他少无亲族?”说到此处,天子动情不已,泪如雨下,他又对贾诩再三礼拜说:“还请先生助我!”

    天子自登基以来,素来以沉稳早熟着称,此时露出软弱姿态,实在令贾诩震惊感动。他急忙扶起天子,而后说道:“陛下若真有此决心,臣又岂敢推辞呢?”他细思片刻,说道:“当务之急,是要先杀吕布。只要吕布人头到手,我愿为陛下使者,夜缒出城,与陈冲面谈事宜。”

    天子连声说好,而后抹干眼泪,当即找来使者,令他火速去军中召吕布入宫。而后又唤来执金吾伏均,命他安排百余宫卫,持刀斧埋伏于大殿两侧。他打算等吕布稍入宫门后,门卫忽闭宫门,其余宫卫听到声响,便如潮水般一拥而上,正可将其一举拿下。

    贾诩在一旁看天子布置,心中则隐约觉察不对。在他看来,若要擒杀吕布,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天子亲自到吕布军中,突然擒拿吕布。吕布必无防备,而将士慑于天子身份,也难以生乱。按天子这么安排,还是有不少变数,至少军中的安抚是少不了了。但考虑到吕布并非智者,而天子万金之躯,确实也没必要冒着吕布拼死的风险,故而贾诩没有多言。

    然而世事变化,最难料的就是人心,即使多智如贾诩,也有遗漏失算的时候。当夜不止是宫内收到了箭书,吕布也得有传闻。他翻阅之后,又听属下汇报,说贼军射书城上,各军得而不安,多有欲逃者。这令吕布大为紧张,再联想到断流原战前,董承避而不战,三镇临阵后逃的场景,吕布几乎坐立不安,似已看到自己为人所卖的结局。

    可这种情形下,自己该去找谁商议呢?吕布当即想到贾诩。断流原合战时,唯有贾诩挺身相救,这令吕布颇为感激,也以为贾诩可信。谁知他策马到贾诩府前,欲入府与其论计时,守门的苍头却告知说,贾诩已于夜里入宫面圣,至今尚未归府。

    吕布闻言一凛,他心想:御敌的事宜早已商议过了,天子还有何事与贾诩相商?而且挑在如此深夜,聊的怕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吧!他心中暗中卷起惊涛,但面色仍旧如常,又与苍头随口聊了几句,便匆匆返回城中大营。

    回营之后,吕布坐在地上思前想后,仍不得要领。此时忽有令兵来报,说有天子口谕。此语如同晴天霹雳,令吕布浑身一抖,他继而猜到了真正的答桉。

    吕布立身起来,面色如铁石般青白,随后招呼亲信骑士,径直走到天使面前,既不跪拜,也不行礼,直接盯着他问道:“陛下有何旨意?”

    天使不料吕布如此无礼,本欲出声呵斥,但看到吕布九尺来高的魁梧身躯,又见其身后虎狼般披甲持刀的将士,顿时气焰全消,他嗫声说:“大将军,天子请你进宫,说有军事要务相商。”

    吕布“呵呵”了一声,声音冰冷甚过霜雪,他字句说道:“陛下诏我过去,怕不是要我这颗人头吧!”他随即挥手道:“请转告陛下,说城中多有间者,为军务考虑,布要先行捉拿处置,无暇入宫,有什么事,就请陛下到军中来说吧!”

    说罢,他置天使于不顾,率众潮水般涌出营门,铁甲和刀剑的摇晃声仿佛骤雨般摧人心魄。这声响令全城都心季不已,天子得到消息后,一度以为吕布打算攻打宫禁,当即亲督宫卫前去戍门,不料吕布并未前来,而是与未央宫擦肩而过,径直奔向廷尉府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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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