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旧情
曹操军与关羽军遁入河南时,已是三月初九。撤军路上黑山军也曾尝试追击,但见殿后的关羽列阵严整,便也放弃了,只是一路尾随西进,看对方穿过阳武、原武,直至荥阳与刘备主力汇合后,黑山军便与更苍军合军,与汉军在鸿沟水处对峙。
荀彧弃城前,已先遣使向刘备传信,故而刘备早有准备,在管城修建好营垒,并准备了短时间备用的粮秣,在此等待曹操的到来,但等他亲自见到曹军时,仍是不免惊异。
关羽与他写信时,常说曹操治军严整,士卒肃然,虽不及孙坚,但亦有韩、白之风,可等曹军渡河过来时,他亲眼看到,这些渡河的士卒人人神情沮丧,步履虚浮,将甲胄兵器随意委弃在地上,很快自己也散乱地蹲坐在泥壤上,倒了好一大片,好似他们的魂魄也散落入尘埃里。
徐庶看到这幅景象,对刘备极为严肃地说:“明公,虽不知敌军所用何计,但兖人如此颓废声色,必将影响军心士气。请明公即刻下令,让这些人将兵器拾捡起来,把甲胄穿戴齐整,若有不从的,都处罚以鞭笞。”
刘备颔首称是,便准备派魏延着手督办此事。不料这时候,他看见一支兖州的甲士行伍,正打着旗帜在兖州人群中穿行,用刀背拍打那些倒下的士卒,大声地呵斥着话语。那些士卒见甲士里为首的军官,露出非常害怕的神态,很快又站起来了,在那军官的指挥下各自站成一排,大约半个时辰后,这些士卒虽然仍旧沮丧,但竟然又大多恢复了秩序,重新在西岸列阵。
刘备对此十分惊奇,便把魏延叫下来,一起上前去问那军官的名字。那军官三十来岁,体量修长,虽身着一身牛皮甲,在人群中也如孤松挺立,方脸长髯,相貌极为威严。见大将军前来问话,他握着斫刀立正了回答,说他姓于名禁字文则,是直属于曹操的一名都伯,被曹操委命负责军纪。
于禁回答得不卑不亢,见刘备无事后,便又去军中巡查,没有流露出丝毫自豪或懈怠的神情。刘备便派人打听他的作为,原来于禁为曹操任命后,无论犯法者为谁,皆严行军法,所杀犯禁者过百,自此士卒不敢有不从者。
刘备对此大为赞叹,对一旁的张飞说:“孟德帐下有如此人才,可见其确实治军有方啊。”
一旁的谏议从事法正听到了,忽然说:“明公,即使帐下有如此酷吏,可曹公军中却仍是军纪懈怠之状,可见此次受挫之深。当务之急,是要整顿兖人士气,否则之后战事,兖人不堪一用,则为祸大矣。”
此言正说中刘备心中所想,他诧异地看了法正一眼,随后拍着马颈笑道:“孝直说得很好啊!但是这毕竟是孟德的兵卒,我们还要先见过他才是。”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刘备终于又见到曹操,时隔多年再见,刘备几乎认不出他了,几年的军旅让曹操变得精干,但丧父的惨剧也让他消沉,加之头风发作,他几日吃不下饭,瘦得极快。刘备看到曹操这幅模样,几乎以为风一吹拂,他就要飘起来了。
刘备正想与老友寒暄几句,孰料曹操抢先说:“大将军,操身为一州刺史,受朝廷守土之责,却屡屡亡师丧土,如今又弃城求存,所谓百罪莫赎,正是如此了。为明是非顺逆,还请大将军责罚,免去曹操之职,另择贤明。”
这言语过于生份,以至于刘备皱眉不语,良久才说:“孟德这说得是哪里话,兖州虽失,非君之过。但你尽心竭力,众所周知,云长也常与我来信提及,如今大战才开,正是国家用武之时,岂能临阵换将?”
曹操仍要请辞,刘备又按住他的肩膀说:“孟德毋须多言,君家之事,我已知晓,国家岂能让忠臣寒心?我已传书朝中,以君为兖州牧,还望孟德勿要推辞。”
曹操仍旧推辞,还是荀彧陈宫等幕僚过来,齐声劝说道:“兖州上下,无不视明公如父母,兖州百姓尚在釜中,明公便要弃之而去吗?”曹操这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任命。
此番事了,刘备心中大为不快,勉强和兖州众人寒暄了几句,便策马离开,在河岸等关羽归来。这一等便到了子夜,天色极为黯淡,月亮与星星都隐藏了踪迹。其余幕僚也都回去休息了,只有张飞陪在他身侧。
随行的亲卫说:“今日大军渡河,一整日都很平安,想必关将军也无恙,明公何必担心?这么晚了,明公还是早点歇息,等关将军到了,自然也会去寻明公。何况今日夜深了,关将军就是来了,又哪里看得见呢?”
刘备则打起火炬,照在自己脸上,对侍卫说:“云长渡河之时,若是看不见我,定然会失望的。你若累了,就先回去歇息罢。”
几人便又站在河边,聆听了半个多时辰的流水声,渐渐的,渡河的人也少了许多,眼看大队人马要撤完时,忽然有人在对岸高声说:“是大哥和翼德吗?”刘备极为高兴,挥舞着火炬对对岸摇晃道:“云长,我在此处!”没有什么事比三兄弟重逢更让人开怀的了,关羽乘上船只时,刘备与张飞便策马下到水里,任水流打湿了马腹与靴子,等关羽的船只靠近时,他们便上前抓住缆绳,一把跳进船中,竟把船只打翻了,三人一同落在水里,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刘备穿着重甲,不方便再站起来,这时两双手拉住他,一下将他拉起身,然后他就看见了两双明亮的眼神。三人见对方都没多大变化,无不开怀大笑,都仿佛是三四岁的孩童,以至于最后的士卒们都看过来时,都感慨说:“即使是亲生兄弟,都尚且有不和的时候,为何却有结义兄弟能仿佛一体呢?”
有些真心就是如同明月朗照,是不需要去假扮或者伪装的。也只有真心能够换得真心,人或许在别的地方愚昧,但唯独在这点上都是敏感的。
三人便携手回营帐里叙话,一直到天明,三人都还意犹未尽,精神抖擞,只可惜如今仍在战场,陈冲也不在此处。不然他们可以如青年时那样,在清晨时去郊野射猎。那时三人各有长短,陈冲则次次都射得最少,可每次仍是与他们同行,四人去得如此频繁,以至于桃阳里的人们说:“少去些吧!别说山里的鹿,就是燕雀都快被你们打光了。”
回想起这些往事,三人都不胜唏嘘。刘备对关羽张飞说:“当年我们在一起闲聊时,虽然一起指点英雄,品评豪杰,但哪里能想得到今日场景?现在我们都身居高位,有辅佐天子,治理天下的重任,你们都不要松懈。待到得胜之时,我们兄弟四人再在长安痛饮!”
另一边,曹操正躺在榻上,与荀彧谈论一日的所见所闻。刘备离去后,他们去打探东征各部的情形,先后看过了段煨部、田畴部、张羡部、荀攸部,一日下来,心中十分惊叹。
曹操说:“都说凉人并人燕人骁勇善战,我在汴水之战时还不觉得,只觉得是自己中计,谋算落了下乘,故而战败。可现在我久经战事,再亲眼看他们,才知晓何为善战之卒。”
荀彧则想起与族侄荀攸所言,谈及此次刘备东征的目的说:“大将军先征发张羡,又许诺其为徐州牧,想必此次东征,是旨在灭国临淄,尽囊有河南之地,再鞭策南北,恢复朝廷威行,倒确实是一条好计。”
曹操看着自己的手指甲,问:“文若,你觉得玄德此行,有几成胜算?”
荀彧笑道:“大将军久与青州蛾贼斗,且能保青徐久安,可见其确有非凡之处。后先帝调大将军入并,则青州蛾贼大不可制,可见其自有对策。况且,明公是当真忧心战事吗?”
曹操沉默少许,随即失笑说:“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文若啊!我自幼矢志报国,却于此时遭灭家之痛,心中对蛾贼忿恨已极,若不能将其亲手屠灭,恐我九泉之下,亦有不甘。昔日匡扶社稷,我落于玄德之后,今日我报家仇,也要假借于他人之手吗?”
言语间,他切齿吞声,双手握拳,目眦如裂,露出一副愤怒至极的神态。荀彧闻言也不禁默然,劝慰曹操说:“若是如此,战场上请战便可,明公何必今日要在众人之前,演那样一出戏呢?我看得出来,大将军今日对此颇为不快。”
曹操闻言默然,过了一会,他才叹息道:“文若,世事无常,人皆善变。董卓昔日也有匡扶之心,本初也曾是赤诚孝子,孰料能有现在情形?我与玄德已然三年未见了,我今日若不先洗清罪名,他日他若加罪于我,我又当如何自处呢?”
话说到这个地步,荀彧一时间也无法反驳,最终只有一声太息。
他吹灭烛火,掀开帐幕缓缓离去,心中有些许悲哀,他知道曹操定然有一些话语没有说出来,他已然变了。
第十七章 僵持
河南的战事很快朝着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发展。
兖州军渡过鸿沟后,汉军虽整顿军队,却没有做反攻姿态,反而是在西岸修理城池营垒,在荥阳至开封一带连营近两百余里,更苍军见状也在东岸随之连营,从扈城一直连营到陈留,约有三百里,双方皆高垒深沟,不做对战状。
在这个两军对峙的时刻,大将军刘备先后向河内豫州发布两项罪责令。
第一项罪责令是命河内太守王匡前来荥阳述职,说明其不能阻挡黑山军的缘由。待王匡抵达荥阳后,刘备即刻令京兆尹司马防前去河内修武,只身接管王匡军队,暂行河内太守事。
第二项罪责令是贬斥后将军袁术的。陈冲此前已在朝堂上专呈天子,讲述袁术在讨董一事上的是是非非:他虽在讨董上有功,却又在讨董垂成之时擅自撤军,期间私领豫州、荆州,并私自刻印。这种种僭越之举,若说尚能功过相抵的话,那现在他发兵扬州,私杀一州刺史,攻打国家郡守,又扣押朝廷使者,其罪行骇人听闻,已达到无可恕免的地步。因此,朝廷号召袁术治下的各郡国相守,弃暗投明,奉迎正朔。若其讨伐袁术有功,还可加官进爵,大有封赏。
随后,刘备遣郭凯至豫州诸郡宣传此事。又派有刘德然率领两千兵马进驻颍川,以大将军名义接管颍川防务,袁术任命的颍川太守桥允见北方有大军毗邻,不敢反抗,颍川郡也随即落入汉军手中。
陈王刘宠得知消息后,也于陈县向荥阳发书,表示其麾下兵数亦有万余,愿于陈国起兵响应。刘备欣然回书,赐其征兵节制豫州诸郡之权。
这些举措多出自军师祭酒徐庶的谋划。曹操弃城来投时,他分析形势,说既知兖州坚城已尽陷敌手,又知其不愿与我军合战,可见是要死守城池,以待我攻。若大军攻城不利,士气殆尽,敌军又以逸待劳,攻守之势便瞬时逆转。当今之计,不如拉长战线,将敌军主力尽数牵制于此,坐耗粮秣资财,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则军心易乱,破而可成。
因此,汉军主动拉长战线,在河南之外,又在河内、颍川另辟战场,双方战线进一步扩大为四百余里。在这漫长的战线上,西岸汉军已整合幽、兖、荆三州兵马,人数已至十万。而东岸的更苍一方更为夸张,管亥部、张燕部、吴霸部皆已赶到鸿沟前线,加上仍在看守夏侯惇、曹仁的管承部,前后兵力接近三十万,说是倾国之军也不为过。
两方堆积的兵力都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但战线上却极为平静,除去陈王刘宠不时率军入兖州袭扰以外,双方就这样在鸿沟东西一直僵持,至少是士卒在岸边来回放箭,也一直没有多少伤亡,双方的士卒甚至开始在防地上屯田耕种,战事一直持续到了夏麦收获的季节,也看不出有结束的迹象。
到六月初八,陈冲等夏收步入正轨后,开始着手收拾国内经济。
自从董卓执政以来,董卓大肆收集国中铜器,铸成小钱,便连始皇帝留下的十二铜人也不能幸免于难,最终只剩下了铜人原上一座铜人。而铸成的这些小钱既小且薄,不仅分量轻,连其中字迹也模糊不清,不知掺了多少杂质。但董卓以武力逼迫,让麾下以小钱强买强卖,收集物资以充作军资。
三年下来,董卓郿坞恢宏富丽,百姓却饱受其害。世人皆知小钱轻贱,因此要么折价贱买,要么干脆弃之不用,以至于全国各地物价飞涨,米粮帛布均为寻常百倍。到了如今,关西各地几乎已不用五铢,转而以米粮为货币交易。
在此前,陈冲在长安重置均属官,先调少府金银至太仓,而后又调送匈奴王庭的金银至太仓,而后于三月之际,派人至关东各郡国传令,言称六月之前,商人若至长安买卖货物,国家当以金银收买,且沿路郡国均不收关税,各州商人闻言皆骚然,不远万里前来长安西市,即使是隶属于更苍的徐州商人,也有至长安贩卖布帛锦绣的。
三月间,均属官边卖官纸、官锦、官盐,边以太仓金银购买货物,前后得布匹十四万匹,马匹三万余匹,粟米等粮食二百万石。
等到了现在,陈冲觉得万事具备,转而令长安均属官奔赴三辅各地,宣布换钱令。即以新钱换小钱,用百枚董卓五铢换一枚炎兴五铢。
此令一出,各地大族皆哗然,此次朝廷新发的五铢虽说样式精美,分量足额,董卓五铢也确实轻贱,但岂有新钱以一值百的道理?黔首虽受小钱之害最甚,但无甚积蓄,拥有最多小钱的,还是大族豪强,一时间各地上表不断,都请求陈冲撤销换钱令。
于是在均属官于三辅各地买粮之际,各地豪族一边囤积粮食提高粮价,一边派人换钱去均属官处兑换粮食,希望借此使均属官无粮可换,换钱令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孰料各县均属官皆手持二十余万斛储粮,无论三辅豪族如何囤积粮食,县府总有粮食兑换,以至于当地的粮价却不升反跌。直到七月之初,秋收已然开始,朝廷于各县征收赋税的同时,又用新钱从农人手中购买余粮,各地豪族唯恐粮价继续下跌,只能将手中小钱全数换为新钱。
到了这时,粮食市价已稳定在二十余新钱一斗,均属官再以三十新钱一斗的价格向各地大族买粮,无有不卖者。直到八月底,三辅各地的换钱令都基本落实,陈冲收回董卓五铢近四十亿钱,发行炎兴五铢仅约有三亿,各地小钱回炉再造,又可得数亿新钱。
借此机会,陈冲更在关中与并州各县建立起义仓。义仓由均输官掌管,按规定,若是遇丰收之年,各县均输便可买粮入库,若是遇灾荒之年,各县均输便可卖粮赈灾,如此便可预防灾难,救民之急。
半年之内,关中风景大为改观,百姓皆欢而歌曰:“汉家兴,有坚庭,莫道黄河何时清,昔败婵娟也升平。”以此来歌颂炎兴元年的景象,往日那些反对换钱令的地方豪强名士,也不得不承认:“齐国管仲治政,亦不过如此。”
而与之相衬的是,关东的战事依然没有大的进展,一直到七月底,战场的形势才终于有了些变化。
自曹操至河南后,常与刘备言语,夏侯惇与曹仁等二万军卒尚被围困于山阳,若坐视不救,一伤军心,二损兵力,当速速出兵解围。刘备则一直说时机未到,拒不发兵,又在河桥处造艨艟百余艘。
直到六七月河南大雨,河水涨潮。刘备派关羽率六千余人乘船忽然顺流而下,更苍军不善水战,也未料到有此奇招,竟让关羽成功突围,也追之不及。
关羽再入兖州之后,自濮阳处泛舟南下巨野泽,又自巨野泽往西南处绕道,从菏泽入济水而直趋昌邑城下。昌邑城依水而建,管承部只能围城三面,此时忽而看见有大船从水上乘波而来,仿佛水上巨兽无人可当。沿岸的士卒为船上射手以箭雨射杀,而却难以还手,最后只能溃围,眼睁睁地看着已围困近三月之久的兖州兵随船只离去。
汇合之后,关羽又立刻东进,故技重施解围东缗,将曹仁部也救出,随后南下沛县,堂而皇之地从袁术所治的沛国处弃船上岸。
在广成之战时,留守沛县的孙香徐琨便与关羽颇有交情,此时再相见时,他们自然也把酒言欢。毕竟罪责令下后,孙坚旧部对跟随袁术一事都心怀疑虑,但袁术对下属着实大方,孙坚旧部被提拔为郡守者不下六人,导致他们迟迟不能下反正决心。此时见了关羽,他们便想两面卖好,哪里还会亏待关羽呢?
于是关羽率近三万人在沛县夜宿休整两日,于第三日辰时饱餐一顿后,这才施施然从沛县离开,从临睢、谯县绕道陈国,与陈王刘宠交谈一番后,他们又在陈国休整了五日,这才从颍川回到河南。
双方对峙接近半年,其实都已经有些疲劳了,但此时关羽的一趟兖州之行,却促使双方做出变化。关羽虽没有大胜敌军,但他于两州之间肆意往来,救出两万必死之众,令汉军士气大增,也令更苍军士气沮丧,各部隐隐有请求撤军休兵的言论。
主军的管亥压不住内部意见,只好发兵临淄,请大将军张饶前来主持大局。
张饶经过深思后,领本部幕府前移至定陶,并前察前军情形。刘晔看双方驻防皆固,绝非兵士轻易所能逾越后,便同意让各部军士在兖州内轮休,也只留十万人在鸿沟东岸。除此之外,他又建议张饶在濮阳城北设置铁索,横断大河,以防止汉军再次从此处突破河防,张饶皆从之。
汉军见有大军撤离鸿沟,尝试性地发动追击,但更苍营垒防御严密,汉军未能有所斩获,只好又沿原路撤了回来。
双方看似陷入了僵持。
第十八章 白马大营
试探性的进攻结束后,刘备与众人商议攻城之难易,众人都以为敌军固防已久,恐难轻易破围,因此都说只能另想他策,但到底以何策应之,众人都莫衷一是。
说到汉军不能速克的缘故,其实众人都明白。主要还是敌军先发制人,在大军抵达前就先抢占了鸿沟,汉军欲要破敌,就势必先要渡过鸿沟。
当年项羽于彭城破高祖五十六万大军,携全胜之势进军河南,自以为天下就此平定。结果却被阻挡在鸿沟之前,顿足两年不能突破,可见鸿沟之险。而如今更苍军约为汉军三倍左右,欲要破防则就更难了。
就在众人都以为,一年的战事即将以无果而结束的时候。还是偏将军段煨出来建议,他在凉州久经战事,这种情形已遇得多了,他说道:
“大将军莫急,秋日已至,正是养马肥膘的好时日,我们已经在此等待半载,又何惧再等两月?
等到十月时,冬日降下冰雪,到时候大河与鸿沟封冻,我军以万余大马精骑,可自河冰上踏蹄而过,猛攻其围。而贼军寒衣单薄,手足卧僵不能举止,又如何当之?鸿沟一破,擒获伪帝,破灭伪朝,皆如反手耳。”
刘备闻言,赞叹段煨说:“庭坚常对我说,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忠明此谋,深通天时地利,可以说是名将了。”
于是下令将军中战马集中一处,尽由段煨负责喂马练兵,准备此后的战事。只是这时,曹操又提出异议,他说:“这一年来,我在兖州吃尽了蛾贼的苦头,深知其作战非甚骁勇,但用计极为狡诈,段将军策略固然有理,但若冬日之时,敌军派人沿水凿冰,我军又当如何处置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不过一旁的荀攸却回说:“这并非难事,只要能调贼军重兵于他处,无人有暇来凿冰便是了。”
张飞闻言大奇,问道:“我军既然冲不破鸿沟,又如何分兵调贼呢?莫非让陈王殿下入兖,未免太冒险了吧!”
荀攸笑道:“倒不是如此,而是明公此前让关将军从大河泛舟入兖,恐怕心里也已有了腹案吧。”
众人将目光投向刘备,刘备握剑颔首,笑说:“就知道瞒不过公达,倒不是我有腹案,这都是元直的设计啊。”
徐庶此时尚在成皋,不在此处,刘备仍当众归功于他,详细解释说:“元直早先与我有商议,说敌军声势虽然浩大,却似无善水军之士,这是我们的机会啊!”
众人都恍然大悟,想道:原来于月初时,关将军从大河上往来,看似是为了解救夏侯惇、曹仁二位将军,但更重要的是看待更苍水军的虚实啊!
关羽作为水军的主将,评价敌军说:“我上月乘舟东下,敌水军船只匪大,驾驶难称精熟,只能说堪用漕运而已。”
曹操继而大喜道:“既如此,何不泛舟侧击,绕袭敌后呢?操身为兖州牧,愿为大军前驱!”
刘备却摆手说:“方才忠明已经言及对策,已经不必如此冒险。军中现在所需的,是有人能于敌军之后修建大营,以调集敌军重兵,而后固守至冬日,孟德你军中没有操舟的经验,我觉得此举还是当由德明担任。”
他所言之德明,正是原长沙太守、现任安东将军张羡。张羡毕竟久任荆州,手下常在云梦泽操练水军,多是精熟水战之士,张羡平日还常为手下不熟马战而忧虑,此时听闻刘备安排,大是松了一口气,起身应诺说:“既是大将军所命,在下自无不从。”
计议既定,接下来的便是准备了。徐庶此时在成皋驻留,便是为了负责再造船只,半月下来,他建好二百四十五艘艨艟,每艘可容纳七十人,船舷与船板皆以牛皮包裹,在船头又开一大孔,装有用来撞破敌军的铁桩头,张羡见状非常满意,率部下熟悉了两日后,于八月十四乘船从河桥启程。
恰好在此时,上苍又下了一场潇潇秋雨,两岸的黄叶被雨滴纷纷打落,浊流因而变得更加浑浊,大河里尽是黄澄澄的,但岸边送行的众人却极为兴奋,他们都知道,最后的秋潮期来了,这正是乘船东进的最好时机。
临行前,刘备握住张羡的手道:“十万将士成败与否,便尽在君之手中了。”说罢,他又对上船的荆人们说道:“诸君只要能坚守至大河封冻,无论斩级与否,皆可授爵两级!”全军士气大振,俱向刘备表坚守之意,张羡也非常感动,对刘备承诺说:“此事若败,大将军但见我头而已。”
于是船队起锚东下,顺着秋潮直流向东,不过半日便连下三百里。路过更苍驻扎的卷县时,更苍军经过上月战事,心中已有了准备,纷纷朝艨艟射挂有松明的火箭,但在秋雨之下,皆未能射穿牛皮,自然也无法点燃艨艟。而艨艟上的汉军回以箭矢,如落叶般打向南岸,留下好些尸体,甚至还俘获了三艘运有粮食的小船。
自此,无人再在岸边拦截。张羡得以在当夜直抵濮阳城北。按原计划,他们本打算在濮阳城东十里处扎营,但再往东一里,张羡才发现更苍军在此处设有三道铁索,短时间内无法突破。可若是在此顿足过久,敌军兵力前来合围,驻营一事也就不可成了。
张羡当机立断,选择调转船头,返回白马城北二十里处,背靠大河,下船修建营垒。此时已是卯时,张羡知道时间紧迫,于是先让一部分人上岸,在河岸处修建几座容纳千人的小营,营成之后,他再打算在营垒周遭挖掘壕沟,然后从大河处引水入壕沟,以保证有初步防御。
过了两个时辰,南方果然出现了更苍军兵士的身影。他们与那些在前线的普通士卒不同,竟身骑褐色的马匹,也穿着厚实的皮甲,手中的长矟在秋雨里也仍然闪烁着寒芒,显然是更苍军的精兵。而更引人注目的是,这些人背上绑着一杆黄土色的云纹小旗,在风雨里宛如在空中滚动的山石。
这些人大约有千余人,是由更苍司徒管承亲随所组成的精兵,以其背有黄旗闻名,被更苍军内部称之为“马旗军”,由其部将吴巨骑率领。在东缗解围之后,他们移兵白马,准备在此休整之后再至原阳换防,此时遇到汉军来袭,他们主动请缨,势要将汉军的营垒尽数摧毁。
张羡看到他们到来,又眼见自己尚未有一座营垒修好,心中非常焦急,便把手底下的军官都叫过来,问他们说:“我在长沙时平贼寇,平的都是些山贼蛮夷,若有百匹马都算是了不起了,可今日遇到的贼人非比寻常,竟有千骑冲阵。若说水战步战,我其实都无所畏惧,但在平地上应对这些骑士,我却又无可奈何。事已至此,我愿求助于诸位,谁有能阻挡他们的?我愿在大将军前为其表功!”
他帐下诸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说话。这也难怪,张羡不善骑战,莫非他们便擅长吗?
正当张羡失望的时候,忽有一壮年男子上前说:“这不算难事,我平时练兵时,便时常设想如何在江北对敌,制骑之道,我也小有所得。府君若不嫌弃,便让我前去应敌罢!”
张羡闻言大喜,对这男子感谢道:“不意今日有汉升这等壮士!好!我把我最精锐的九百甲士派给你,你看可否?”
“九百太多,府君只需给我六百甲士,八百强弩,我便敢言必胜!”
“好!好!汉升真猛士也!”
他说的汉升,乃是刘表赠与的军官之一,名作黄忠,是南阳人,被刘备派遣到张羡军中。张羡本与刘表不和,无意重用黄忠,但此时要紧时刻,也顾不得许多,匆匆点齐六百甲士交予黄忠,看他如何对敌。
此时马旗军已从营垒缺口处杀了进来,一些汉军试图对敌刺杀,但比不上马旗军的快马,几个冲杀便将营垒中的汉军冲得七零八落,难以组织有效的反抗,一些汉军准备往河岸上逃,但没跑出几人,出口也被堵上,被更苍军驱赶至墙边刺死。
其首领吴巨骑正杀得兴起,忽而听到部下说,北面有人冲过来。他北望过去,这才发现有数百明晃晃的甲士踏步迈了过来,他们手持大木楯,走得很慢,以至于似乎是在蠕动,但他们的目标很明显,正是想将他们骑军中断。
吴巨骑见状大为不屑,对属下说:“我看敌军是昏了头了。”,随后又兴奋起来:“这都是些甲士,必是敌军精锐,等我们将其射杀,敌军便无可奈何了!”说罢,当即集结麾下骑士,向黄忠他们包围过去。
而黄忠不慌不忙,指挥甲士们结成一个圆阵,依旧缓步向更苍军走过去。
马旗军知道硬拼不一定能胜,便散开来,围着圆阵在外又划出一圈滚动的大圆,不断地向汉军射箭,汉军开始并无反抗,只是不断收缩阵型,马旗军也随之收缩阵型,不知不觉,大部分骑士已入了步卒的箭程。
在此时,黄忠忽而一声大喝,汉军纷纷扔下手中木楯,露出木楯下的强弩,在敌军纷飞的箭矢里,一轮密集的箭雨反射了出去,落入没有防备的马旗军中,顿时杀伤两百余人马,而后他们皆高声大喝,奋力向受伤的骑士们追杀过去。
仓促之下,吴巨骑吃了一个大亏,厮杀了两刻后,发现占不了上风,为大局着想,他丢下百余具尸体,匆匆败回白马。
荆人也不管这些私人,他们抓紧时间,继续在原地修建营垒。
第十九章 佛国
八月之后,陈冲终于清闲了一些。
毕竟今年要紧的事务都已经结束了,剩下的都是些闲杂琐事,加上新入府的官吏也都熟络了事务,需要陈冲操心的也就少了。
说起来,杨修与李义被他留在府中后,表现也一直不错。李义被他任命为农曹掾,负责今年的征粮,他处事兢兢业业,与他接触过的各郡官吏无不交口称赞,都说其为人温和,做事也滴水不漏,是难得的人才。
而杨彪之子杨修则更好,他天资可谓上上,熟悉和处理事务都极快。陈冲故而任命其为簿曹掾吏,将一些均输官的账目交给他,他往往能快他人三倍完成,且陈冲事后检查,竟也发现不出错处。唯一的问题,就是府中渐渐传出他恃才傲物的言论。陈冲劝诫了杨修一番,不料杨修却说:“这都是庸人之言,明公何必在意呢?我对这些言语,都当做清风过耳,任尔东西。”陈冲闻言苦笑,知道劝不动他,也就不再多说了。
清闲时光多了些,陈冲就开始在家中晒书读书。陈冲的藏书极多,虽然有不少是陈氏本身就私藏的,但更多的则是陈冲与蔡琰自己辑录的,其中有诗集歌赋六十卷,史书一百又七十二卷,诸子经论七十三卷,陈冲自己写作的典论四十二卷,收集的各地民俗民谣三十四卷,与太学各博士争论的通义二十六卷,全国地理图志十九卷,兵法十五卷,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书法墨宝。
陈冲将二十余张竹席顺着铺在地上,然后把藏书一一在席上摊开,自己则搬了一把胡床坐在中间,在摊开的书页间慢慢翻阅些没用的闲书,对陈冲来说,这就是浮生之乐了。有时候阳光温暖,他拿着书卷睡着了,再醒时,耳边竟是清风吹拂书页的声音,忽而自言自语道:“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虽无人理会得其中真意,但陈冲也颇为自乐。
不久,他的这个癖好被人传了出去,被郑玄笑说:“庭坚书中痴儿,非如此不可得王佐之才啊!”于是长安贵人多效仿之,便连宫中天子也向陈冲请求说,想将陈冲平时收藏书籍抄录一份,送宫中阅览。天子好学,陈冲自无不允,请了十个人在家中抄录书籍,每得五十卷,便送往未央宫中。
不过这样一来,他在家中便呆不住了。陈冲不担心关东的战事,这时候便想着左右无事,不如到岳父蔡邕家里去,谈谈自己最新的一些文学想法,顺便看看董白董曜生活得如何。
结果甫一出门,撞上一个小沙门,他找上门来,邀请陈冲到圆觉寺去。
原来董卓烧毁雒阳后,白马寺的僧人也跟着被迁到长安来了。但关中一直大乱不定,也没有官员管理他们,很多僧人衣食得不到接济,便逃往关中各地隐居,边传教边观望时局,直到去年陈冲刘备击败凉军,他们才又回到长安来。
只是旧人虽在,却没有栖身之所,更不复雒阳时译书念经的闲暇光景。这些天竺人便找到陈冲,希望能让朝廷修建寺庙以供栖身。
陈冲在城西给他们划了一块地,但事先说好,修庙的费用得让他们自己承担。天竺人本来承担不起,好在他们找到了前太常刘艾,请他在长安名族间募集钱财,还是在这块土地上新建了一座寺庙,以圆满觉悟之意,取名为圆觉寺。四日前刚刚建好,此时便邀请陈冲前来观礼。
陈冲自无不允,便干脆与岳父相约,两人一起到圆觉寺里去漫步。陈冲到时,圆觉寺的僧人们都在寺前等着,而众沙门的首领是一位碧眼的高大男子,名叫康孟详,他本是康居国的婆罗门,所学在沙门中并非最为渊博,但是他最为精通汉学,故而在大汉内反而如鱼得水。
陈冲和康孟详聊了一些经学和佛学,康孟详都对答如流,这让陈冲颇为佩服,心中也渐渐生出些好胜之心,于是几人便一边在圆觉寺内散步,一边谈佛学与汉学的异同之处。
走过七座浮屠,看过二十诸天,几人最后站定在韦驮尊天之前,而陈冲与康孟详的话题,也慢慢谈到最后。陈冲说:“佛学之妙,在于论道精微,入于五蕴实相,出于恒河沙数,虽无庄周之汪洋恣睢,却独有理之幽玄洞明。若论文学,我以为汉学为上,但论及谈理,倒确实是佛学独步天下。”
蔡邕闻言颇为惊异,他斟酌着说道:“庭坚之意,是以为佛学才是人间正道咯?”
不料陈冲摇头说:“佛学谈来世太多,谈涅槃过细,我以为都是虚妄而已,谈什么正道?”
康孟详也是诧异,问说:“那在施主看来,什么是正道?”
陈冲打量着护法的韦驮天神像,慢慢答道:“自然只有现世才是正道。所谓经学佛学,无论孔子世尊,皆是现世之人,孔子谈旧世之大梦,世尊发来世之感慨,然其受困于现世,与你我无异。现世之人当释现世之道,毕竟只有当下才能救赎。”
康孟详听罢,摇头笑说:“使君之意,未免太过着相了,世尊传佛学,是使世人心中觉悟,无喜无悲,不惧死亡,笑对万苦,又怎能说没有救赎呢?”
陈冲也摇首失笑,回道:“若世上当真有能者,当应该使百姓安乐,人民富足。岂能说让世人在流离失所时,能笑对苦难呢?若真有此事,我有失职,大将军有失职,天子也有失职啊!”
康孟详闻之,良久无言,最后感叹说:“康巨兄说使君生而有佛性,却自绝涅槃机缘,我以前并不理解,今日得见使君,才知道是什么缘故了。”
听闻康巨的名字,陈冲顿时想起来,自己从雒阳上任西河时,康巨手持《问地狱经》,在白马寺前为自己送行的情景,故而陈冲追问说:“长老认识康巨,他也在这边吗?我怎么没看见他?”
谈到这里,康孟详露出悲哀的神色,对陈冲缓缓说:“使君还不知道吧!在使君上任西河后两年,也就是十常侍之乱的时候,康巨收留一些被官兵追杀的难民,记过被官兵们砍了几刀,其中一刀把他的右手砍断了,康巨兄在寺里躺了两日,然后就圆寂了。”
陈冲得知康巨已然身亡,不觉心中酸楚。康巨是白马寺里为数不多他熟稔的好友,他虽是婆罗门,但对平民百姓皆非常友好,有世尊所言的大慈悲。想当初两人是在城外一起施粥时认识的,康巨生前喜欢和他谈家乡的风土人情,又谈自己传经于四海的志向,陈冲用笑他有执念,违背世尊教诲,康巨则说:“心中以其为执,才是真正有执,我所言所行,皆自然而然,乃佛性也。”如今他这般去世,也算是佛性作为吗?
良久无言,陈冲便在寺里为康巨上了柱香,拜祭一番。期间,康孟详得知陈冲爱书,又将自己这些年译注的《太子本起瑞应经》、《兴起行经》、《梵网经》、《舍利弗目连游四衢经》、《报福经》都赠送予陈冲,陈冲便以两块金饼答谢,这才与蔡邕一块离去。
路上,蔡邕留陈冲在家中过夜,说要给他看一些最近新写的史书,陈冲自无不允,在蔡邕拿书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小孩走了进来,巴巴地望着他,正是董曜。
原来蔡邕家除去董白董曜外,就一个哑巴老苍头陪伴,平日里非常冷清。此时见到陈冲到来,他好动的心性又忍不住了。陈冲蹲下来和他说了会话,发现董曜好像瘦了不少,便问他们平时吃些什么。董曜答说,他们平日里就只有一些麦饭和青豆吃食。
虽然董白董曜在路上受过苦难后,现在饮食也不挑些什么,但董曜回答陈冲的时候,眼中还是隐约透露出点希冀来。陈冲也是挨过饿的,哪里不知道小孩的意思?于是他便跟蔡邕说了一声后,自己去集市上买了一只母鸡和半篮橘子。回来后把橘子交给苍头,自己则杀鸡拔毛,在釜上炖了一锅鸡汤。
案食之时,陈冲把董白董曜与苍头都叫了过来,五人一起饮食。期间董曜吃得十分开怀,连着吃了两碗饭,蔡邕这才反应过来,拍着脑袋说:“我都忘了,人老了没什么胃口,还以为你们一样,却忘了小子正是抽条的时候。”这又吩咐苍头平日里买些荤食来。
到了夜里,陈冲与蔡邕点灯长谈这十几年间的大事,从第二次党锢之乱一直谈到王允长安政变,品评其中的人物高低,主要谈论如何总述比兴,董白一直看他们谈到子时,才熄灯昏昏睡去。
次日一早,陈冲告别回府,在路上又看见几个僧人在城中传经。忽然想起了自己在肤施遇到的那个僧人,好像叫支室那拏,他说要在肤施嘉陵山的山窟里雕刻佛像,至今好像也有四年了,不知道他还在那里吗?
回到府上,他便把养子傅干叫了过来。傅干这些时日说要去并州各郡游学,陈冲之前一直没答应,此时便对他应允了,只是让他顺带再去一趟肤施,一是去看看铁弗部最近是否安好,二是让他去嘉陵山上看看,看那支室那拏是否还在山上。
一转就到了十月份,关东的军报开始多了起来。陈冲的清闲时光到了头,又开始在尚书台连日主会,一次他翻阅军报的时候,才发现前几日里,傅干的回信已然到了,正夹杂在一堆牒报里。
傅干在信中说,他在并州一切都好,铁弗各部也都对现状满意,只是据说原单于于夫罗的身体很差,活不了很久了,各部都在议论。
而在嘉陵山上,那个支室那拏还在山窟里雕刻。如今已刻有佛像九十七座,年底便能成就一百之数,山下的匈奴人和汉人见其心毅如铁,寒暑不侵,都遵其为神人,不少都已皈依佛门了。傅干感慨说,若佛门人人如此,其能够大传于天下,指日可待。
第二十章 西蜀故人
这几天,军报来得极多,有很多事情要陈冲来解决。
首先是关东的军报,刘备早先定下先设营濮阳,待鸿沟封冻再骑兵渡河的策略,陈冲很快也收到了,推敲一番后,他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也同意刘备的战略。只是刘备觉得手中的万骑破营可能不够保险,听闻陈冲此前又买了一些马匹,又找陈冲来要。
陈冲此前已把刚刚筹集的一万匹战马都送了过去,又告诫了刘备一番要注意行事隐秘。但等到白马大营设下后,刘备才发现事态远比想象严重。
更苍军对白马大营的设立极为敏感,在一旬之内,便在大营三面调动了近十万大军,其倚仗人数优势,分为三部,昼夜不停地袭扰大营,早上做锣声,晚上做鼓声,以至于全营上下难以休息。
张羡部倚靠营垒向其回击,初时颇有杀伤。但更苍军意识到不能速破后,随后造大木楯缓慢向前,在大营周遭反造营垒,以攻城之势在周遭营建土山,有不破不休之势。好在营垒虽被包围三面,但张羡水军尚能通行,于是刘备多派士卒从水上救援大营之内,又急运十万箭矢进入白马大营中。
这下正中更苍军命门,他们虽然人数众多,但兵器箭矢甲胄皆是短缺,两军在营垒上对射久了,最终反而是更苍军先陷入窘境,只能坐困白马大营。到了这个地步,刘晔抵达现场,亲自定策说,当务之急,还是要封闭水路。
于是张饶下令,命豫州来投的何仪何曼兄弟在濮阳渡过大河,带兵进攻河内,在河内汲县南方,他们如同白马大营一般,也修缮了一座大营,而后与南岸修筑了一座浮桥,将大河水路封锁。
刘备一时突破不过去,便用荀攸计策,从上游放火船,这才将浮桥烧毁。但期间花了接近半月的时间,冬日已然来了。大河虽未封冻,但已然落潮。汉军没法再给白马大营援助。这导致张羡部的情形极为艰难,带进白马大营的箭矢消耗得极快,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陈冲得知后,加紧调去新造的六万支箭矢,又督促河东军新设三座铁官府,但更多的事情也就无能为力了,只能发信刘备说:“封冻之前,骑军行事当隐秘,突袭的地点也当隐秘,不要提前公布,骑军周遭也不要让百姓进入,以防有间。”
遇挫的也不止是关东,吕布负责的关西战事也不太顺利。
汉军去年击退凉军后,凉军残部盘踞在陈仓一带,休养生息后,他们放弃陈仓,转而占据了武都郡。而历时三月后,吕布在今年二月整顿三万北军,试图先行收复武都,计划以此为据点,逐渐占领凉州。
但凉军占领了散关与故道等地利,而吕布兵力不占优势,对地势也不够熟悉,半年下来都没有进展。
在六月时,吕布失去了耐心,采用杨瓒的激进建议,铤而走险,花重金招抚了一些本地氐胡,试图绕路小道直奔河池。结果行至半路,凉军先获知了消息,移军前来截击吕布。双方在上苇山相遇,一场大战,结果吕布大败,丢下数千具尸体逃回陈仓。
败仗之后,吕布痛定思痛,打算先放过凉军,转而攻打马腾所在的汉阳郡。他沿渭水西进,直接攻打上邽,上邽的凉人猝不及防,被吕布迅疾拿下。但还未等他高兴多久,西凉各部联合而来,吕布打听到对方军数近十万,心中有了惧意,最终放弃上邽,又退回了陈仓。
一年下来,吕布损兵折将又徒劳无功,心中极为愤懑,发信朝廷要朝廷加派援军。陈冲手下并无多余兵力派遣,只好去信劝慰吕布说,让他先在陈仓修养,等来年陈冲再派人前来襄助。
更吸引陈冲注意的是雁门的关报,说北方的鲜卑又有异样。轲比能占据弹汗山后,与拓跋诘汾产生龃龉,渐有各自整兵发生大战的意思,雁门的令狐渊来信询问陈冲,雁门军当如何处置此事。
陈冲回信令狐渊说,步度根死后,汉军与拓跋鲜卑结有盟约,这几年拓跋鲜卑也无有过错,且拱卫并州北疆,不宜坐观。若是拓跋诘汾派人请援,应当应允并发兵襄助,不可有半丝敷衍之心。
即使陈冲事无巨细地做出处理,但是如今他不在前线,很多事情也只能用言语警告,自己话语是否真的有用,前线是否能因此而受益,都是未知之数。他如今应当且能够保证的,还是三辅与并州的和平。
等到了十一月初,天气骤然冷了下来,穹幕的云朵阴翳,眼看不久后就要开始下雪了。与此同时,关东的战事也将要进入关键时刻,那边的军报一下子又少了下来,这些时候,前线的战局只能让刘备自己去做决定。陈冲所能做的只有操练新成立诸军,练兵讲武,会猎狩射,既是选练将士,重振军武,也为接下来的变局做准备。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有一队使者赶到了长安。他们来自于益州,为首的是益州牧刘焉之子刘璋,随行的乃是益州名士张松、任安、周舒、董勤等人,号称是遵从益州牧刘焉的使命,特前来与朝廷述职并交好。
陈冲在尚书台会见了刘璋一行人。
刘璋其人削瘦,体态清隽,虽身穿朱色朝服,戴青色进贤冠,仍不免显出几分清雅。陈冲还未说话,他便执弟子礼,以后辈自称,而后又往天子方向缓缓跪拜,所行所言,皆一板一眼,仿佛古之君子。
陈冲虽大刘璋几岁,但也不便摆长辈架子,此时亲自为刘璋斟茶,毕竟刘璋的父亲刘焉曾任太常,是陈冲任博士祭酒的直属上司,按照当今礼仪,说是陈冲的旧君也不为过。事实上,陈冲能在太学里肆意传学辩经,也确实多有刘焉的容忍和支持。
故而陈冲称刘璋为季玉,称刘焉为君朗公。两人先寒暄聊起家常,陈冲问道:“我与君朗公也有数载未见了,他现在身体可还好?背上的旧疾可还经常发作吗?”
刘焉担任冀州刺史时曾与人射猎,结果误被鹰隼抓伤,从而在背上留有疽疮,连治多年都没法根治,故而陈冲有此问。
刘璋恭敬地答说:“托使君的福,自从平定马相及贾龙的叛乱后,益州安逸,大人在绵竹调养身体,神思和泰,去年我们几兄弟和大人相聚后,大人更是高兴,背疽虽还有发作,但已经好了许多了。”
“这样啊!”陈冲闻言做出很高兴的样子,慢慢说:“去年我和君朗公都收有朝廷求援的诏令。我本以为能与君朗公同救社稷,心中宽慰至极,不料蜀军收复汉中后,也不知因什么缘故,忽然止步不前,我还以为君朗公遇到了什么祸事,今日得闻他无恙,我也就放心了。”
这话语含有对刘焉不救朝廷的责难,刘璋自然听得出来。他对此也有准备,不慌不忙地答复说:“使君不知,这是汉中米教哗变的缘故啊!汉中地势险要,我家大人本以为不易收复,故而派当地米教首领张鲁为将,攻打汉中,孰料其占领汉中之后,叛杀副将,割地自守,大人几次发兵都难以攻克,故而不得救君啊!”
说到这里,刘璋又诉苦说,刘焉正是心怀社稷,故而虽北路为张鲁所断,仍旧派使者与朝廷联络。他们这一行人,从夷陵出南郡,再从荆州北上绕行武关,多绕行了近三千里,这才抵达长安,益州忠介之心,赤诚可见。
刘璋这么说,陈冲也不反驳,只是从书表中翻出一封表奏,递给刘璋,刘璋不明所以,陈冲示意他自己翻阅,而后说道:“最近,荆州牧刘表对朝廷上书,说君朗公在绵竹造作乘舆车具千乘,有似子夏在西河疑圣人之论。季玉可否坦诚告知,是否确有此事呢?”
刘璋闻言大惧,他连忙把表书奉还陈冲,心中思量如何回话。
刘表这封上表不可谓不诛心,所谓子夏在西河疑圣人,子夏是指刘焉,西河指益州,圣人自然指天子。刘表的意思,便是指刘焉在益州有称帝的打算。
他沉默片刻,忽而灵机一动,回复说:“荆州牧闻言而表朝廷,乃是正当之举。但就是专政如董卓,尚不敢如此造作,大人不过外镇一方,哪里有如此胆量呢?”
“季玉之意,这都是些谣言咯?”
“乐毅王翦在外,亦有朝野讥谤之忧,燕王弃乐毅而齐乱,秦王重王翦而一统,这本就是世间常理,并不稀奇,以使君之智,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当年燕昭王任命乐毅伐齐,乐毅连下齐国七十余城,只剩下即墨和莒没有攻克。名将田单在燕国造谣说,乐毅在齐国有称王之心,于是燕惠王将乐毅召回,以致齐国复国,燕军功败垂成。而始皇帝命王翦领六十万众伐楚,亦有王翦欲在楚国称王的谣言,始皇帝终不改任命,而使楚国灭国,天下一统。刘璋以此二例回复,比刘焉为乐毅王翦,暗指若朝廷擅自召回刘焉,益州必生大乱。
陈冲闻言大笑,他感慨说:“数年不见,连季玉也这般会说话了。”于是对刘焉僭越一事就略过不谈。
次日,刘璋一行人在朝廷上向天子述职,并承诺来年将举孝廉入朝后,天子赐予刘焉太傅之位,加官特进,行镇西大将军事,并寄语刘焉,望其能行窦融故事,为朝廷披肝沥胆,而复有太平。
第二十一章 雪夜破原武
大汉炎兴元年冬天,刘备下令,以大汉偏将军、长平亭侯段煨率万骑过鸿沟讨伐更苍军。众将皆对此计感到满意,但唯一不满的就是主将的人选,很多人都私底下找刘备说:“段忠明一介凉人,又是背主投靠将军,其行其德都不甚可靠,是否换个人选。”
刘备对这些言论都付之一笑。他先说:“我们为朝廷做事,地无分南北,照君所言,难道是让备弃置凉州吗?”等对方哑口时,他又宽慰道:“忠明在董卓麾下,并无残民之举,董卓死后,也不过欲平息事态,故而从我罢了,要是他当真二心,在晋阳时便反了,何必等到今日呢?”
于是仍保下段煨的主将之位,只是为安众心,他还是设立了两名副将,让曹操与张飞俱往,监督段煨处事。委派张飞的理由自不必说,委派曹操则是因为其请战心切,说是复土乃是州牧本职,刘备拗不过他,便答应下来了。
即使如此安排,众人仍是心有疑虑,但段煨本人却安然自若。自定计以来,段煨在邙山一带日夜操练兵士,又召集各级军官讲武论兵,教授凉人在边疆的骑兵战术。两月下来,众人发现他言语诚挚,毫无藏私,且与士卒同起同睡,吃穿用度都与寻常都伯无异,心中无不钦佩,便也不再质疑了。
到了十一月,连喂了战马三个月麦豆,每匹马都显得膘肥体壮,在平原上奔驰,宛如一块滚石在地上滚动,带起一阵风。万匹战马在地上奔驰时,即使邙山周遭数里都不允许旁人进入,但路过的行人也能隐隐感受到地面的颤动。他们都猜测说,是关西又来了几万援军吗?
渐渐地,气温低了下来。这几年的冬日几乎都是寒冬,刘备等人还在担忧,今年会不会是个暖冬,导致河水封冻过晚。但今年的冷风反而还来得更早些,在十一月初,狂风将一切秋意吹落,将天地沾染成一色萧瑟。
鸿沟很快也结了冰,肉眼可见的坚实,加之两岸坚壁对垒,沿河的草木都被砍光烧光了,连动物也看不见半只。这幅荒凉景象让人迟疑,以至于有人问说:“这么冷的时日,突袭当真能成吗?”
但这是僵持了大半年时间,才定下的破营计划,刘备是一定要冒这个险的。雪停后,徐庶派人去看鸿沟冰厚,河冰已深达三尺,足够战马在上方奔驰了。
时机成熟了。刘备先派人去通知段煨,让他到前线准备战事。自己同时移兵河内佯动,做出要从河内出发,先拔除汲县敌营,再救援白马的姿态。
段煨收到命令后,让大家先用牛皮裹了马蹄,再成纵队沿着山道缓缓在邙山中潜行。走过成皋后,地势渐渐平缓了,还有些山地岩石层层叠叠裸露于地表,但迎面的山岚也就变得越是强劲,到最后所有的军旗都卷起来绑在从马上,由前面的马牵着走。
马队变成一条直线,或者说是弯弯曲曲的一条线,从马和从马都用绳子连起来了。风不仅大,而且极为寒冷。将士们又在马身上覆盖了一层白色的羊皮,用突骑帽罩头,用棉巾蒙面,把缰绳绑在手腕上,两只手揣在袍袖里面,抱在腹部,低着头策马逆风而行。
天野之间,苍茫辽远,而穿行之中的人和马,不过像是一只蜿蜒而行的蚯蚓而已。
他们走到荥阳时,山势几乎平了,只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小山丘,徐庶得知他们到来的消息,赶紧送了一批物资来,对他们说:“大将军已经在河内那边开打了,而鸿沟对岸的敌兵大为减少,此战能否功成,就看诸位的了!”
段煨应是,而后又召集将佐幕僚商议进战之事。这个时候,因为寒风的侵蚀,曹操的头风又有发作,整日捂着头部咬牙忍痛。即便是坐在营帐中烤火,也往往在睡梦中突然疼醒过来。段煨见他面颊日渐消瘦,于心不忍,就劝慰他说:“孟德如果实在难耐,我就派人先送你到荥阳修养,等我破了大营,在与你会合。”
曹操摇头说:“将军好意,操心领了。但既是我主动请战,就绝无轻离之理。而且若我擅离职守,而大军进退失律,我虽万死亦难辞其咎!我曹操向来命大,想必还不会死在此处,定能为家父报仇雪恨。”
段煨等人闻听,也都叹息不止。正在这个时候,就听见帐幕顶上细细簌簌地,像是又许多的树叶飞下来打在上面似的。人们打开帐帘一看,顿时惊呆了。只见一场鹅毛大雪,突然之间铺天盖地地从天而降!
白灰色的天地,霎时易色为一片银白。雪接连不断地下,两天两夜也没有停息的迹象。山川平原的面貌都被积雪掩盖了,目力所及,是炫目的白色。天上地下,前后左右,除了白色,还是白色。人们煮雪化水,水喝起来有一股涩涩的怪味。
到了第三天的夜里,骑军行进至鸿沟西岸,曹操对段煨说:“我们与敌军相聚不愿,若是平常天气,贼军早就发现我们了。如今大雪弥盖,天野晦涩,正是我与敌皆耳目不畅之时。岂不是天赐的好机会吗?前两夜我观看夜景,夜色难以辨别,今夜也一定如此,这就是将军想要的破营机会吧!”
段煨颔首道:“我也正有此意,不想与孟德不谋而合了。”
他随即叫来张飞,三人分配任务,段煨率三千骑士在前,曹操率三千骑士随后接应,张飞则领着余下的四千骑士在西岸等待,见对岸进攻情形再做决断。进攻之前,段煨又传令各部说:“会战时不要在意赏级,大将军已与我承诺了,只要攻破大营,无论生死,每人都做斩十级赏赐!”
厚赏之下,各部将佐都勇气倍增,而后段煨领着前部冒雪向前进发。将士们策马在没膝深的雪地上穿行,飘过的雪花打在眼睛上分外生疼,走了不过书里,人和马从头到脚一片薤白,连眉毛胡子都分辨不清。这么多人马前行,却根本感觉不到别的声音,只听到雪花顺着风势,簌簌地飘落,就像千万树叶打下来一般。就这样一路静悄悄地,一直摸到原武过冬营的西北侧。
四野白茫茫,虽没有月光,己方也没有举火,但他们仍能够看见远方连绵的帐幕和少许火光,更苍军正静悄悄地沉浸在睡梦之中。
夜里的雪太大,段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摸到了哪儿,但他知道自己的运气很多,虽然对面有栅栏与崭壕,但大雪之下,有一部分栅栏已经被积雪压塌了,此时也没有人在修补,而崭壕此时也早被积雪填平,在他们与更苍军之间是一片坦途。
有些士卒已经急不可耐,就要往里面袭击,段煨却拦了下来,低声说:“再等一等,等曹使君他们的部队近了,我们再杀进去,今日关系到一年的成败,一定要一举功成,不要出半点岔子!”
于是他们又在雪地里等了半个时辰,天气很冷,很多人都感到手脚冷得发烫,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等曹操的三千骑士也赶上来后,段煨令部下给马蹄套上牛皮,又捆上绳子增加摩擦,以免在雪地里打滑。他们把多余的武器配饰都取下来昂在地上,连甲胄也都扔了下来,只留下一身戎服,好让自己行动得更快。
他们背上背了一个箭囊,把弓斜背在肩上;斫刀横放,刀鞘紧紧捆扎在马鞍后面。然后一个接着一个的,慢慢从栅栏坍塌处迈步进去。周围是那么的静,他们也想更静一些,以至于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粗犷了。
由于进去的速度很慢,先进去的人都静静地躲在雪地里,等着更多的人进来,就这么差不多等了两刻钟,进去的人马密密麻麻的,拥挤在一块,也应该有千骑了。段煨估计不能进来更多的人,就挥手低声传令,说:“杀!”
一时间,前面的人翻身上马,纵马冲入更苍军的营帐之中。很快,火光就在大营与大营之间燃烧起来了。这都是些意外,并不是段煨故意纵火,毕竟大雪之中,也燃不起什么很大的火势,但这给了后来人一个信号,即段煨部已经成功杀进去了。
于是他们也不再伪装,高声呼喊着从鸿沟处杀了过去,大雪中到处都是朦胧的喊杀声,似乎哪里都有,但是也并不响亮。只能看见营帐之间渐渐有血迹汇流出来,在洁白的雪地上散发着白色的蒸汽,然后很快就凝固了。
张飞部在西岸也看到了,当即冲杀过去,紧跟着的是在西岸的其余步卒,不过等步卒赶到原武的时候,厮杀声已经慢慢平息了。有骑士递上血淋淋还冒着热气的几颗人头,说是贼首几名将领的。这些人从梦中惊醒,尚未披衣,就已作了刀下之鬼。
此战,段煨率军突破鸿沟,斩首万余级,俘虏三万余人,并乘胜追击攻占原武,更苍军见防线已破,不能再于鸿沟坚守,果断撤军至濮阳、冤句、考城一线,将整个陈留郡还与汉军。
刘备还欲乘胜追击,率部进攻濮阳,却发现更苍军又在濮阳修成坚城。几日下来,汉军折损数千人,仍是难以攻克。
至此,刘备判断全军士气已衰,征战良机已然过去。便将陈留郡交予曹操,自己回河南休整,打算今年战事先到此为止,十二月中旬,他将率两万并人先行回师长安。
第二十二章 轲比能执鞭与幽州之争
鲜卑崛起至今已有一百余载,但自檀石槐去世以后,其影响大大削弱了。檀石槐之孙骞曼与摄政王魁头相互争权数载,叠加封官,令出多门,以至于短短几年内,就令各部离心,自贺兰山之北到阴山之南,无不在相互征伐,再不复当年檀石槐一声令下,五十万猛士云集弹汗山王庭,九州为之魂摄的壮观场景。
但这并不意味着鲜卑正在衰落,恰恰相反,在各部的争斗与争斗之间,鲜卑正在酝酿越来越多的英杰。檀石槐的一统伟业给了他们清晰的目标,而檀石槐的身死又给了他们崛起的机会。从燕然山到鲜卑山的广大高原上,骑马执弓的武人们心怀壮志,上天注定,他们将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其中的佼佼者便是轲比能。
无人知晓轲比能的本姓是什么,也无人知晓他出身何处。鲜卑人第一次认识轲比能的时候,他出现在白山地方,是一个小部族的小帅。
他并非来自这里,他是因为帮助这支部族躲过豺群,渡过冬日,而被他们推举为首领的。别人问他的姓与出身,他只笑答说,鼠兔般的姓并不值得说道,说出来也只会白白遭人轻蔑,他只想用刀与鞭,弓与马,将他轲比能的名字刻在鲜卑人的血里,然后以轲比能为姓,流传后世。
他口着如此说着,举止里也是这般做的。鲜卑部族中以檀石槐为贵,他便处处效仿檀石槐。
檀石槐崛起之初,于外祖部中为小帅,制定鲜卑法度,平断诸部曲直,这才被推举为大部大人。轲比能虽出身不肖檀石槐远甚,亦是如此作为,一旦周遭有大族欺压小族的事迹,轲比能便不顾势力大小之别,亲自去调解纷争。
初时因其势力微弱,其行多为人哂笑。但他为人刚健,处事正直,断法平端,不贪财物,时间日久,竟当真收尽白山各小部民心,继而被公推为白山部大人。恰逢河北大乱,幽冀汉人多有逃奔塞外者,轲比能以田地牲畜大力招抚,又重用其工匠,开掘山石金银,由此逐渐兴旺,成为东部鲜卑的有数势力。
骞曼于弹汗山得闻其贤名,下令召见轲比能。轲比能当即率众前往,输送弹汗山刀剑四车,战马千匹,奴仆三百。而面见骞曼时,其态度恭顺,无以复加。骞曼深为满意,当即任命轲比能为东部大人,赋予都督东方诸部之权,好助他对抗魁头。
只是数载过去,骞曼却未料到,他以为的强敌魁头与步度根同时死在雁门,自以为的强援轲比能却逐渐有独立之相。在初平三年,骞曼试图征服新崛起的拓跋鲜卑,与其交战于武泉,竟大败。
无奈之下,骞曼下令轲比能前来助阵。可轲比能再来弹汗山时,携有六万控弦之众,他领军长驱直入,直抵王庭,而后召集各部首领,当众怒斥骞曼:其身为单于,国乱而不平,民灾而不救,处事营私,断狱自肥,以致各部离心,国家崩裂。蹇曼默然而不能答,轲比能继而当众宣布,废除骞曼单于之位,自己迎娶骞曼之妹,自立为鲜卑单于。
自此时,轲比能治下已有六十余万众,统治着弹汗山以西,渔阳以东的广大区域,麾下有十万善战勇士。
炎兴元年十月,袁绍与更苍军议和后,更思北复失地之道。军师祭酒许攸出计策说,如今欲除公孙瓒,单凭冀州一己之力,恐怕还是勉强,不如借助鲜卑乌桓兵马,南北夹攻幽州,公孙瓒左右支拙,必不能胜。
其余谋士也大体赞同此议,毕竟扶植轲比能,不止有夹攻公孙瓒之效,也能牵制并州,使其不敢妄动大兵。袁绍于是派出州牧府武猛从事麹义与侄子高干等人携幽州并州地图,秘赴弹汗山王庭中,欲与轲比能约为盟友。
轲比能收获图舆后大喜,当即与高干等人盟好,只是夹击公孙瓒一事反被他推辞到明年。轲比能以为魁头步度根复仇为由,欲直接攻入并州,消灭拓跋鲜卑,并邀请高干一行人随军同行,高干等人也想见识这位新单于的勇武,欣然应允。
时值冬十一月,天气寒冻,马儿饥瘦,牧草一片枯黄。轲比能率军绕过雁门,从盐泽北岸偷偷进入云中郡,一路绕过武进、成乐,直指拓跋鲜卑的王庭云中。
此时的拓跋部的主力尚在武泉一带歇息,在云中的只有老大人拓跋邻及其各部老幼,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全无防备。直到轲比能去营三十里时方才察觉。各部众见状,自知绝难匹敌,于是仓皇向武泉出逃,而轲比能昼夜追赶,于次日撞上武泉的回援大军。
双方当即于北舆展开大战。拓跋诘汾结阵仓促,而轲比能不暇饮食,当即以万骑交替冲阵。此时西北风烈,寒风扑打到脸上跟刀割一般,轲比能部下顺风放箭,万箭如蝗般飞入拓跋部阵中。
轲比能又分骑兵包抄侧翼,拓跋人不甘示弱,也张翼抵抗,两军交错,如长龙纠缠,杀声震天动地。冀州武猛从事麹义久经战阵,是袁绍赖以对抗公孙瓒的干将,在此情形下也不禁变色。他见高干用头巾敷面挡风,就拽住他的辔头顶着风冲他吼说:“东虏比西虏更是强煞,今日轲比能必能大胜,但百年之内,国家能否安宁,就不好说了!”
说话之间,拓跋部两翼都被击溃了,战场遂变成一场屠杀。拓跋邻刚回到儿子身边不久,即被乱箭射死,拓跋诘汾自己也中箭落马,他自知大限已到,只叮嘱拓跋力微赶紧东逃平城求援,然后就割喉自戕。其余拓跋部各子女、部落大人大多被俘,只有王子拓跋力微及拓跋诘汾从弟拓跋怠武之子拓跋孤涂带数百骑逃奔雁门平城。
云中、五原、朔方以及漠南的各部鲜卑见拓跋部一战即溃,无不震恐,纷纷向轲比能奉献贡物,承认轲比能的霸主地位。少数不愿归降的,就逃亡西部鲜卑乃至西域之地,逡巡北部荒野不敢归来,颇似几分当年北匈奴为鲜卑逐出草原的悲凉景象。
自此轲比能回归弹汗山,与高干等人约好,于明年秋季夹攻公孙瓒。高干等人虽对轲比能之强心怀忧虑,但也继而对大胜公孙瓒满怀信心,一想到明载州府能占据幽燕之地,又能以强骑逼凌天下,众人皆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而说回幽州,公孙瓒对袁绍的动向虽不明确,但也不是没有丝毫察觉。自停战谈和以来,他亦是时刻做准备应对明年的战事。公孙范与公孙续甫一入主中山、常山二国,公孙瓒即令他们加紧征募兵众,联系豪强。
于此同时,公孙瓒自己则于幽州广招勇士组建新军,让田楷等人一边整顿军队,一边亲身去与乌桓各部谈判,试图索要些战马来。不过半载之间,公孙瓒又得众四万余人,其中骑军两万余,声势威震河北,武名扬于塞外,连辽东太守公孙度也遣使与其交好。当地百姓感叹说:当年凉州三明安抚边疆,声势大概也只与蓟侯仿佛吧。
只是公孙瓒虽得雄军猛士,却逐渐与幽州牧刘虞生隙。
刘虞身为幽州牧,又为董卓加封为大司马,在朝野威望之高,无人能匹,别说是益州牧刘焉,便是如今身为大将军的刘备,也有所不及。
单论德望,刘虞为官清廉,爱惜民力,且不阿附权贵,不崇上贬下,有古圣人之风,在先帝浑浊的朝堂上,可以称之为真正的清流。
加上刘虞不仅是朝中名臣,且是光武长子东海恭王之后,论血脉嫡出,除去当今天子外,就属刘虞源流最近。故而天下不仅视刘虞为辅国良臣,更视其为宗室领袖。
可刘虞如此声望,又为国家委以如此重任,公孙瓒竟数不听命。早先袁绍与刘虞结好,不许公孙瓒攻打冀州,公孙瓒不听。一年无功后归来,公孙瓒仍不听命,不仅擅自征兵,更在与乌桓交易时,以大将军刘备的名义强征乌桓九千匹战马。乌桓单于蹋顿将此事告于刘虞,刘虞大为愤怒,又下令公孙瓒还马,公孙瓒还是不听。
袁绍派在幽州的间者得知这个消息,又趁机于民间散步歌谣云:“白马踏清流,霸燕二孙侯。可怜伯安公,蓟城似沙丘。”又有云:“君无公断臣无顶,十郡何处似幽州?”这些歌谣意指刘虞为公孙瓒公孙度二人所架空,幽州上下无人听命于州府。
刘虞得闻之后,心中对公孙瓒更是忿恨。他与州府幕僚商议之后,先上表朝廷,斥责公孙瓒种种乱纪违法之行,望朝廷主持公道,而后又以大司马名义下文,令公孙瓒弃军归府。
公孙瓒哪里肯从命,刘虞发二文,他也复发二文。先以自己有奋武将军一职为由,向刘虞还书,说自己有独断不听命之权。同时也发信刘备,极言袁绍之反心,望刘备能为自己加官冀州牧,一旦袁绍谋反称乱,自己必能为其肃清河北之患。
结果陈冲收到刘虞信件,刘备收到公孙瓒信件,两人都陷入沉思。
第二十三章 飓风过岗,伏草惟存
炎兴元年十二月,一个深夜,上弦月已经落去,山影昏黑,树色如墨。
在故道西南大约四十里远的万山丛中,有一座山寨雄踞在山头上,叁面是悬崖峭壁,只一面有曲折的小径通往山下,而山下有一座小村,如今已经荒废了,被凉军所占领,控制着叁岔路口。
显然,在若干年前,这座村子的前边原有一条山街大市,几十户居民,叁四家店铺,是南来北往客商行人的歇息地方,并且隔日逢集,能买卖些油盐杂货。只是因为凉州连年战乱,如今这山街完全成了废墟,瓦砾成堆,荒草满地。而村庄的房屋有的被烧毁了,有的倒塌了,剩下很少。叁四百凉人有的住在尚算健全的房屋里,有的将就躺在危墙边,有的住在帐篷中。
此刻,十几个帐篷已经拆掉,打成捆子,准备驮走。将士们一堆一堆地聚集在背风的地方烤火。战马正在啃着半枯的荒草,有的吃着豆料。鞍放在马的旁边,随时可以上鞍。火头军分在几处做饭。临时的灶台下木柴在熊熊燃烧,大锅上冒着烟雾。
而此时,山寨中的一个大厅里,燃着柴火,点着桐油灯,一次汉人与羌人的会议已经开过很长一阵了。
在凉州大乱后,汉人逐渐离开凉州,到叁辅或者益州等地居住,羌人虽屡次被击败,但生存空间却逐渐扩张,在董卓擅权之后又少了许多战事,生活更是逍遥。这座山寨的羌人部落就是在前年搬迁来的,他们有六百多人,占据这里后,重新开垦山下荒废的田地,又在山林间放羊牧马,且没有官府催逼赋税徭役,自在逍遥,快活非常。而贾诩此来寨中,便是为了招抚他们,而后向他们买些粮食,并招募些壮士。
“大人你也看到了,我们羌人在这里居住叁载,衣食无忧。平日里没事便在山林间射猎,饿了便烤些兔肉狼肉,渴了便从山溪间取水,是何等的自在?若是有敌人来了,我们打得过,便下山迎敌,若是打不过,便封锁山道,结寨自守,寨中存粮足够五年饮食,天下虽大,却也没什么值得害怕的。大人对我说什么朝廷天兵,实在是没什么用处。”
这所山寨的氐羌首领用羌语如此回复贾诩。显然,贾诩此前以朝廷将有大兵征伐凉州为由,欲与羌人结盟交好,已为他们拒绝了,武都郡已有近十年没见过朝廷大军,不少在山中的羌人都已忘了大军杀伐的模样。让他们为此而奋战,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贾诩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他作为凉人,本也通熟羌语,此刻用羌语慢慢答说:“我今日此来,并非是对老兄说什么朝廷天兵,而是想与各位交个朋友。我们汉人常有言说,身处顺境的时候,就要考虑未来的风险,莫非老兄真的以为,如今的准备便足够了吗?”
那首领闻言极为诧异,反问说:“那大人以为有何不足呢?”
贾诩笑问:“能让我看看贵部最强的武人吗?”
羌人们商议一阵,最后推举了一个肩背宽阔的男子,他上前瓮声说:“我就是了。”
“你的射艺也是你们中最好的吗?”
“自然。”
“那我想见识见识。”
那男子一笑,从寨中拿了榆木做的硬弓,又拿了一支箭,在寨前拉满,对着枯树林松弦一射,霎时间,一声刺响划破寂静,随后缓缓传回箭簇刺木的脆响,还有几只被惊扰枭鸟的振翅声与怪叫声。
“好箭法!”贾诩击掌赞叹,羌人们闻言也洋洋自得。可贾诩随即从身边叫来一人,对羌人们介绍说:“这是王昌,他来自极东的幽燕之地,是辽东有名的武人。”
众羌人见王昌腰背如虎,都十分惊叹,王昌向众人告罪一声,然后向那射箭男子借过了弓,又借了一支箭,站在那男子原先射箭的地方,眯着眼睛向枯林中望去。
此时月色因乌云而变化,他拉弓准备的时间稍长了一些,以至于羌人们有所不耐,但还未有所非议,王昌忽然放箭,其声如闪电刺过,直到一声极为清脆的“叮”声回传过来,众人才回过神。派人上前看去,原来王昌这支箭矢,直直射穿了那羌人的箭杆,撞击在箭簇上,才有金铁相击之声。
众羌人见此射术,无不以之为神,对王昌大为仰慕,而方才那射箭的高大羌人,更是不敢收回榆木弓,一意要把此弓送予王昌。王昌推辞不下,只好收下了。
这时贾诩又对首领说:“老兄以为这上山的当真只有一条路径吗?”
首领奇道:“此地我已居叁载,确实只有一条路径上山,莫非大人初来乍到,还能比我更知晓地势吗?”
贾诩笑着摇头,令旁边随从吹号,号声如流水之声潺潺而下。过了两刻钟,当一众羌人还在云里雾里时,有四十多名身着戎服的凉人从大寨后方绕了出来。这令羌人们大惊失色,他们明明在寨前放了守卫,可如今却没有任何讯息,这不禁让首领惊叹说:“竟还有上山的捷径吗?”
真相并非如此,这只是贾诩事先安排,让手下听到号声后,就从后山的断崖上攀爬上来。可如此一来,羌人更为叹服,当即同意与贾诩结为盟好,双方宴饮一番后,又派一些部中青年随行,以作为向导,引领凉人继续寻觅附近的羌人部族。等贾诩结束宴席,从山径中缓步下来,已经是子夜了。
荒村里的士卒们看见贾诩的身影,都不禁站起来,对他投去询问的眼神,贾诩一边颔首一边招呼他们坐下,说:“今日大家随我走了叁处寨子了,想必都累了,就再歇一会吧,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说。”
说完,他让随从也都散去休息,自己与王昌走到荒村中心的篝火处,那里还有几个人围在一起烤火,为首的正是张济之子张绣。张绣此时正与其余人抱怨着酒水寡澹,贾诩便解下一袋酒,用酒袋碰碰张绣的肩膀,然后坐下来,把酒袋递给他,笑说:“羌人的酒,你尝尝味道,但下不为例。”
张绣见他回来了,面色一愣,接过酒袋,打开袋口灌了一口,面上顿时涌出欢喜的神色,笑说:“文和叔,这是什么话,只是冬夜冷寂难耐,不喝酒暖暖身子,这日子怎过得下去?”
贾诩见张绣做轻佻状,心中太息,提醒他道:“我们经了这一场大败,折损了不知多少弟兄,士气低沮,正是将帅要以身作则的时候。喝酒误事,我听闻如今朝廷军中便已然禁酒,你当向其学习才是。”
说起此事,张绣顿时说不出话了,去年龙首原之战大败,凉人们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在战场上久了,谁也不是没打过败仗,可在合战下如此脆败,对凉人而言却是头一次。以至于事后想来,很多人都不敢置信,也不愿提起,逐渐成为了凉人口中的忌讳。此时贾诩再提起来,一时间篝火旁静的可怕,好像又有风雪落下来了。
贾诩只好转而同一旁的李暹说话:“这几个时辰里,你李应叔那边有消息吗?他去了陇西已有月余,按理来说这阵子该有消息回来。”
李暹摇头,面上露出沮丧的神色,缓缓说:“文和叔,还没有,我叁叔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我怀疑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不至于。”贾诩宽慰他说:“韩遂此人以狡诈闻名,并非莽撞之辈,不至于骤起杀心,我们突占武都一郡,西凉诸侯有所不快,也是常理。你叁叔那边没有消息,本也是我预料之中的。”
只是说到此处,贾诩自己也不禁感慨道:“只是如今我们两万余众,局促在一郡之内,要我们过冬自养,还是太艰难了。”
说到这,他不禁想到了陈冲,这名让自己陷入如此困境的祸首。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在火苗里照看铸铜的痕迹,其中“炎兴五铢”四字极为清晰,看着这枚铜钱,贾诩感觉自己就像看见陈冲了。此时他心中没有多少忿恨,反而是有几分钦佩,心想自己自诩为国家奇才,却没可能像陈冲一样,这般迅疾地改善币政。天下间这般多事,似乎没有他陈冲所不通的,偏偏却这般清心寡欲,真是咄咄怪事!
正当他这般冥思的时候,张绣又饮了两口闷酒,问道:“文和叔,我们当真还有反正的机会?”
贾诩将铜钱放回怀中,看着身旁张绣明亮的眼睛,转过头望向其他人,几乎所有人都望着他的面孔,等他说话。贾诩常持中庸之道,并不想引人注意,可不知不觉间,他已然是凉人的主君了。
贾诩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便绝无悔改的道理,于是坐直了身子,面带微笑,向所有人环顾了一下,将心中遗憾的情绪尽数隐藏,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们在战场上厮杀了十几年,赢过,也输过,这几年赢得多了,就忘了以前其实输得更多。但我们为何被称为天下精锐?因为两军鏖战时,杀得难解难分,血流成河,就看谁能多撑一个或半个时辰。凉人有天下最硬的骨头,能在最苦的时候再撑片刻,所以才有现在的声望!”
“去年我们败了,但我们还能撑下去,我们就还有再起的时候!别看刘备陈冲现在风光无限,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多方围剿下,他们也定会有失手的时候!到那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
“而现在,我们只能守在武都郡,继续等。”
最后,贾诩字句总结道:“飓风过岗,伏草惟存。”
凉人们听了都很高兴,心中也都有了些信心,贾诩见他们稍有振奋,便催促他们先去歇息。
等他们都睡去了,贾诩也进入帐篷,自己摸着怀中温热的铜钱,心中想着些未曾说出来的话,他忽而一笑,继而掏出铜钱,对其默默说道:
“你已犯下大错。”
“你名为龙首,出身高门,心高气傲,自比圣贤神人。几曾想过,人本是凡俗庸流?大江东去,欲壑难填,又岂有人,真能与人心相抗?”
他最后吟道:“薤上露,何易晞。”
(建元炎兴完)
第一章 幽州牧伯之议
冬天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时间来到了东汉炎兴二年,齐汉更苍叁年。
去年收复陈留之后,大将军刘备将从幽、荆、兖叁州征收的兵力留在关东,继续与更苍军在济阴对峙,由关羽曹操暂作统帅。自己则率领并人回师长安,与天子禀明去年的战果,并为一些有军功者表功。
一年下来,汉军虽有胜利,也已收复陈留一郡,但总体而言,却不得不承认更苍军大势已成,绝非是仓促间能够战胜的对手。但对于长安朝廷而言,双方正如水火一般绝不相容,若想要重振汉室威信,平定更苍军是刘备当下唯一的选择。
故而等刘备再回长安,与陈冲府中相会时,第一件事便是说,述职之后,他便要回并州整军。并人们已修养了一年,今年再修养到夏末,便是时候又出关东,参与国家大战了!
陈冲并不反对此事,毕竟黑山军与更苍军合军之后,可用士卒已逾叁十万众。而段煨雪夜突破鸿沟,歼敌近四万,俘获敌伪征西将军式成,伪陈留太守秦泰等人,对更苍军而言,虽说大损士气,但也并非不能承受。若想迅速平定更苍军,必然要从并州抽调更多兵力。
但陈冲以为仅以调兵尚有不足。他看过战报,知道去年成对峙之势的原因,看似是因为汉军兵少,但归根结底,其实而在于河北。黑山军自河北东出,继而南下兖州,以致曹操叁面受敌,只能撤离。
而汉军不敢大规模调度,也是因为河北态度暧昧,若急功近利分兵袭击,袁绍一旦反水,则奇兵立有倾覆之忧。所以想要功成,必然要确保冀州不会生乱才是。
刘备听闻陈冲分析,大以为然。只是该如何举措呢?
如今袁绍毕竟尚未反水,早在十月便已向朝廷派出使者,表示今年仍将为东征输送米粮四十万斛。倘若直接罪责袁绍,一则理由牵强,朝野未免会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议论;二则如今朝廷已有袁术、临淄两大敌,再与袁绍敌对,未免树敌过多,有心无力;叁则袁绍在长安仍有不少旧人,若起战事,可能会令朝局不稳。
如此考虑下来,他们竟还得继续绥靖袁绍。唯一的制衡之法,只有在幽州一事上做文章。毕竟袁绍既得冀州,欲成霸业,必先效彷光武,一统河北,夺取幽州。只要幽州不平,袁绍必不敢与朝廷冲突。
可坏就坏在,如今幽州上下失和,幽州牧刘虞与蓟侯公孙瓒生隙,双方几乎同时向上书,要求将对方撤官免职。如此情形,若袁绍真有心夺取幽州,真是绝好的机会。陈冲以为,若要在这个关头迅速稳定幽州局势,必须在公孙瓒与刘虞中征召一人回京,才不至于酿成惨祸。
他沉思良久,觉得此事重大,刘虞是宗室领袖,公孙瓒又是刘备同学,不能轻易做决断,故而一直等到此时,才与他细谈此事。陈冲的意见是,从大局考虑,该让刘备召回公孙瓒,让刘虞专断幽州大事。
孰料他一说完,刘备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他默然少许,低着眼眉跟陈冲说,回来的路上,他已回信应允公孙瓒,打算召回刘虞,让公孙瓒任职新幽州牧。
陈冲闻言也不禁变色,他打量刘备少许时间,知道他还是属意公孙瓒,便劝诫他说:“同窗之情虽深,但玄德你高居宰辅,当事事以国家大事为重,如今虽已私允,但毕竟尚未上报天子,还有回旋余地。”
孰料陈冲劝之再叁,刘备竟不为所动,最后斟酌言语,回驳陈冲说:“以庭坚之意,是要以幽燕制河北,幽燕苦寒贫弱,正须得善战之将,才能与袁绍抗衡。刘伯安声名虽重,但只会招抚,如何能领大军克敌制胜?”
陈冲见刘备听不进去,心中也是恼火,与刘备说:“公孙伯圭确实善战,但幽州岂是善战便能自持的地方?当年彭宠、卢芳之辈,谁不是能征善战之士?可彭宠为家奴所杀,卢芳士众离心,遁入匈奴,这都是前车之鉴!
公孙伯圭为人处事正与他二人相彷,上次讨董,他便与田畴等人不和,若让他执掌幽州,仍与州府不睦,该当如何?刘伯安在北虏中久有声望,若他一撤职,又让乌桓、鲜卑等部叛应袁绍,公孙伯圭再能征战,又有何用?
玄德,这不是儿戏,绝不能性情用事!”
刘备听得也是火起,一手敲着桌桉,对陈冲高声争吵说:“乱世正当用重典!我怎是性情用事?庭坚你徒以声名用人,却不想刘虞立场不定。伯圭信中有言,说袁绍怂恿刘虞称帝。一旦将伯圭召回,刘虞倒向袁绍,大事又如何说呢?!”
陈冲见他这般油盐不进,也提高音量,针锋相对:“识人岂可论心不论迹?朝廷但有征召,刘伯安无所不从,去年东征,刘伯安仍有派军襄助,而公孙伯圭何在?若论忠奸,公孙瓒不若刘虞十一!你以此诛心之言,去这般揣测社稷大臣,不亦过甚耶!”
说到此处,两人的氛围紧张已极,刘备起身怒道:“我诛心又如何?国家大事,岂能事事以妇仁处事!英雄胆色,本就不拘于常理!”而后也不与陈冲言语,自己踏步出房,寻了卧室便就寝去了,真可谓是不欢而散。
这件事的影响极大,陈冲与刘备结义十余年,头一次产生这样大的分歧。
次日,张飞前来再与陈冲议论此事,说兄弟之间情谊为重,何事不能商量,陈冲只对张飞笑说:“翼德,情谊当然重要,可世上孰能无情,先有生而有情,如今我们身居高位,一言一行,皆关乎千万人生死,玄德若是这个时候犯错,将来想要弥补,恐怕就不是轻易能做到的了。”
由此双方仍不肯让步,矛盾持续了数日,逐渐从府中传到朝野,以致于长安中渐渐有了将相失和的传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两人都不能任由流言继续下去,于是上表朝廷,让天子领百官到城北犒赏叁军,允许百姓在一旁观礼。期间众人见他二人同坐一舆,并肩而行,谈笑之间,毫无介怀,失和的言论这才渐渐消弭。
大会之后,刘备再次入陈冲府中,对他说道:“幽州一不能久拖,即使你我都不能让步,也总要定下来,否则幽州久则生变。”
“你打算如何做?”
刘备便将自己幕府与司隶府中幕僚将佐召集一处,问众人道:“今边疆有患,河北难制,若论镇懿克乱之能,诸君以为,当属蓟侯欤?大司马欤?”
时至今日,陈冲刘备幕府中多是并人,其余人也从军多年,自然是更属意以武功闻名的公孙瓒,加上刘备本人游侠习性,对纯儒之人向来不屑,其幕府中风气自然也极肖游侠,结果不言而喻,支持公孙瓒的是大多数。
而支持刘虞的不过寥寥叁人,分别是段煨、司马防、杨修叁人而已。
陈冲心中对此结果早有预料,但却无可奈何。他虽不同意任命,但也认同刘备所说的,大事必须速决,否则越迟越易生变。但如此决断方式,令他又颇感荒诞,人事任命又非行军打仗,常人不知职责所在,亦不知人之长短,岂有公之于众而问计的道理?
事已至此,他只能接受这个结局。
次日,陈冲上书天子,以今四海动荡,社稷扶摇为由,以为朝中当设有天官冢宰之职,以大宗坐镇安定人心。而大司马幽州牧刘虞功劳卓着,德操霜雪,舍其无人,故而望天子下诏,令刘虞回京,而以蓟侯公孙瓒暂行幽州牧之事。
平日里陈冲上书,天子无所不允,事后才询问陈冲缘由,可谓信任有加。可此书一上,天子破天荒地有所犹豫,他招来陈冲问说:“先生当真是这般想的吗?”
陈冲闻言默然,他破天荒地打量天子,发现一年下来,他长得很快,虽才十四岁,但身高已有六尺,此时身着玄色儒服,举止谈吐,皆文雅沉静,大有先帝之威仪。陈冲想起来,明年天子就当元服成婚了。
他斟酌字句,良久才对天子说:“陛下,治理国家乃是驯服人欲,绝难做到尽善尽美,臣之上表乃是伪言,但所行之举,仍是权衡之后,以国家大局为重,还望陛下应允。”
天子注视陈冲,慢慢说道:“先生为我传道受业,我受益良多,既然是以国家为重,我也自然应允。”
虽然天子面色如常,但陈冲分明感受到,天子与自己之间,也有了少许隔阂。
炎兴二年元月十六,长安下诏刘虞回京。刘虞受诏时大怒,先与使者争论一番,而后既不奉诏,也不留任幽州,竟当即挂印弃职,归隐于广宁。刘虞平素极得人心,此时一去,从他离去的幕僚有如流水,一时间,州府内挂印如林。便是留守于河南的田畴,听闻此事后也毫不留念,当即弃职隐居。
但不管怎么说,公孙瓒经此事后,得以行幽州牧之事,幽州十一郡里,除去辽东四郡之外,幽州十万人马,已尽数归于其麾下。
第二章 再议定凉事
定下幽州之事后,刘备自觉再留在长安,也无甚大事需要处理,便前来与陈冲告辞。接下来的时间,他将回并州主持马政,边打探北方鲜卑的情形,边准备今年七月的战事。
可甫一与陈冲见面,刘备就觉得面上胀热,原本喉中的言语也卡住了。
毕竟幽州之事以他意执行,但闹出来的风波却实在难看。刘虞身为宗室领袖,弃职隐居,幽州州府也弃职大半,连带着其余诸王得闻讯息后,一月内发书四十七封于朝廷,质问朝廷将以何自处。
若是这些倒也罢了,便连乌桓单于蹋顿与鲜卑单于轲比能得知后,都有书表上呈朝廷,让护乌桓校尉阎秀代为转交,书信内容极言刘虞之仁德声望,要求刘虞官复原职,否则将复当年匈奴乌珠留单于反莽故事。
整个二月,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在陈冲身上,陈冲则逐一回书,为他们解释朝廷处事苦心,并承诺将遣人于山中寻访刘虞,又在长安中设置大宰冢府,以示朝廷绝非恶意,必将重用刘虞,这才勉强将朝中异议压制下去。
但事情闹到如此地步,陈冲的声望也连之大大受损。市井间已有不少讥讽,说陈龙首自诩无私,到底也免不过根除异己,其言其行,已有王莽之状。可这些时日下来,陈冲将过错尽数揽于自己,只字不提这是刘备的意思,以至于刘备此时前来辞行,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陈冲察觉出刘备的窘迫,对他笑笑,直接越过此事,转而塞给刘备一个早春的桃子,两人剥着桃皮在小筑的湖旁散步,一边体感春风,一边细谈马政的细节。
放牧最重要的是水草,故而陈冲先问刘备可选好了放牧的地点。刘备神态有所放松,答说,他打算新设六个牧点,分别在龙山、河曲、圜水、延水、昭余泽、虎泽,由六名胡骑都尉负责。如果一切顺利,他希望到明年以后,有每年八千匹战马的产出。
陈冲闻言笑道:“你有些太急功近利了。”他忽然有个提议,问刘备说:“为何不在马邑与平城放牧呢?马邑有沱水,平城有治水,两岸水草丰茂,还有不少荒田可供耕种,是放牧的好地方啊!”
刘备自然也想过,他说出否定的理由:“那里离鲜卑太近,若是边疆生起战事,牧点就荒废了。”
“马儿又不是死物,到那时再驱马南下,又有多难呢?而且你如今回并州,有你大军在,也有幽州大军在,鲜卑人也没有这般大的胆子。”陈冲这样说服了刘备,两人又说笑了些寻常话语,彷佛此前的隔阂已然消失了。
说完马政,刘备反问陈冲说:“今年朝中还有大事吗?”
陈冲看了刘备一眼,先慢慢说道:“安抚完诸王后,陛下今年四月便要元服了。”
刘备闻言,心弦陡然一紧,注视陈冲问道:“天子今年便要亲政吗?”
陈冲摇头说:“我已与他商议过,二十之前,陛下都不会亲政。”
刘备松下一口气,缓缓道:“这样也好。”
陈冲却忽然说:“可元服之后,陛下便当成婚了。”
刘备驻足问道:“已经定好了?是谁家的女儿?”
陈冲答说:“还在定,但估计是少府伏完的女儿,或者是建平的女儿,两人年龄相彷,知书达礼,且都是绝色。”少府伏完乃是前大司徒伏湛七世孙,袭爵不其侯,本人无甚功勋,却娶得桓帝长女阳安长公主为妻,可谓世代贵胄。而董承更不必说,前有救驾大功,又是董太后族亲,本就是天子远戚,今日两人能嫁女于天子,政坛声望自将更为显赫。
刘备闻言嗟叹良久,满脸不忿之色,他受少年经历影响,痛声骂道:“你我能有今日,都是靠多日的拼杀,可这两个庸人,竟因一女子缘故,便能一步登天,世道何其荒谬!”
陈冲见他愤慨模样,心中倒无甚感想,若非与人生死相关的事务,而只是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他已经有些麻木了。
刘备知道陈冲的脾气,抱怨完也就不说了,转而问他道:“我记得你说过多次,打算重修法科,准备何时推行?”
陈冲耸耸肩,就在湖桉草丛中坐下,看着湖水涟漪说:“如今天下未定,若要修法立科,我等威望尚且不足,最少等平灭青徐后,才能着手此事。”
“那你今年有何打算?”
“推广新币,招抚流民,土断核田,试考郎官,修缮东都,新建潼关……”陈冲口中连说了一长串,见刘备在一旁听都觉得费劲,陈冲便停下来,笑道:“不过当务之急,应当还是去一趟陈仓,去年凉州征战一年无功,吕奉先找我要了许久的援兵。”
“你哪里来的援兵?”
“我哪里有援兵,无非是给他规划大略。吕布自恃武力过甚,可从古至今,哪有与凉人硬拼武勇的?当年光武平定关东关中,尚不能速克陇坂,何况吕布?”
陈冲所言,乃是建武六年之事。
当年光武帝刘秀派云台七将征伐陇右隗嚣,隗嚣于陇坻抵御汉军,纵然隗嚣兵少将寡,但借助陇坂高山,竟令云台七将动弹不得,双方僵持两年有余,直至来歙另辟险径,以二千余人翻越陇坂,奇袭略阳,这才打破僵局。略阳沦陷后,隗嚣有如芒刺在背,不得不调拨主力转而回攻略阳。即使隗嚣斩山筑堤,引水灌城,但来歙却坚守不动达四月之久,等到光武率十余万大军亲征,又合军凉州牧窦融部,汉军近二十万众会战隗嚣于陇右,这才一举大破隗嚣,突破陇坂。
而如今吕布之众,约为光武之十一,西凉诸将又远强于隗嚣,双方强弱颠倒,吕布之徒劳无功,也就可想而知了。但凉州不克,叁辅就不得安宁,大量的兵马也就不得不屯驻于此,为大局着想,陈冲必须设法解决此事。
二月下旬,刘备向天子辞别,领军返回并州。陈冲随后上言天子,以钟繇等人留守西京,而率部分朝臣亲往陈仓,以慰劳西征军士。
舆驾沿渭水一路向西,走叁百余里,先后经过槐里、武功、郿县,朝臣们多不爱奔波,对出行一事多有怨言,故而走得极慢,日行叁十里,到第十日时才抵达陈仓。一路走来,陈冲倒也不嫌慢,这样每到一县,他还有时间到县府里查阅民政冤狱,虽说多少有些错漏,可总体还算是让人满意,加上春耕大体已然结束了,沿路的田亩里都是青葱的麦苗,可以望见农人们正挑着水担,在麦田里泼洒泥水,这些景象让陈冲心情愉悦。
吕布得闻天子到来,率手下将士出城二十里远迎。他与部下们身着戎服,靴子上占满泥土,风尘仆仆地向前拜见。天子见吕布清减了不少,想起他在长安奋战的身影,心下非常感动,赶紧扶起他说:“西疆战事,真是辛苦将军了。”
吕布这一年战事不顺,心中可谓怒火中烧,抬首望天子,只说:“只望今年能有所斩获,能告慰陛下!”
而后天子带一众朝臣直入军中,在军中召开宴席的同时,又为各部将士分发军资。席上,吕布拿了盏酒,径直走到陈冲面前坐下,直问陈冲说:“陈君,此前我求的那些兵力,估计何时能够拨来?”
吕布问得直,陈冲也答得直,他答说:“将军想要人马,我是知道的,但如今大乱之后百废俱兴,两年之内,关中都无人可征。而关东战事吃紧,并州人马都为大将军调过去了,今年我最多能给将军调拨七千人,战马调五千匹,驮马八千匹。”
吕布闻言极为激动,一把抓住陈冲的肩膀,高声说:“七千人哪里够用?凉狗狡诈,最少也得添兵二万才是!”他手劲很大,一抓之下,又刚好抓在陈冲的肩伤处,让陈冲出了一身冷汗。
吕布察觉到不对,这才把手收回来,对陈冲郑重说:“陈君但给我五万军众,凉州不足定。”
陈冲看吕布此时脸庞坚毅,终于缓缓笑道:“将军有此想法是好,可我确实拿不出更多人了。”见吕布又要再说,陈冲伸手示意噤声,自己接着说道:“但我此来,正是要与将军说破局之法。”
吕布闻言一愣,神色渐渐平静下来,问道:“敢问陈君,是何计策?”
陈冲伸出二根手指,对吕布笑道:“如今将军兵众虽寡,凉人兵势虽多,但将军却有二长,为凉人所不及。”
吕布将手中酒水饮入,将酒盏放下,缓缓说:“还请陈君指教。”
“将军身为凉州牧,仪比叁司,有开府持节之权。而凉人身为叛贼,朝不保夕,连年征战才勉强得存,可内部争斗不断,前有北宫伯玉,后有王国,皆因内斗而死,将军若能招抚一二,何愁兵马不足呢?”
吕布略有犹豫,他质疑道:“可我攻打上邽,西凉各部合众而来,显然是团结一心,若要招抚,恐怕没有陈君所言那般轻易罢!”
陈冲摇首笑道:“那是因为将军攻打的是马腾虽在啊!如今韩遂马腾为西凉诸部之首,有号令各部之权,若将军先翦除招揽其余小部,便无此忧虑了。”
“原来如此。”吕布恍然大悟,心中顿时有了计较,对陈冲问说:“那还有一长又如何说?”
陈冲将手指收回,含笑道“我虽无法为将军提供人马,但粮草辎重都不在话下。而陇坂高寒,又连年征战,岁收贫缺,这是将军之二长。将军正可以借此开仓赈灾,以收凉州人心。如此斗智不斗力,以数载之功,便可收复凉州了。”
说罢,陈冲召来二人至前,对吕布说:“我特以此二人助将军,与羌胡沟通联络,想必必有裨益。”
这二人正是前度辽将军张奂之子,张昶、张勐兄弟。
第三章 天降灾兆
犒军之后返回长安,陈冲如此前承诺,给吕布运去二十万石粮草,囤放在漆县。
叁月,吕布按照陈冲此前建议,舍弃进攻汉阳、安定的韩遂马腾部,转而从北地郡进行招抚。北地郡偏僻难行,以至于吕布要从泾水谷口处上陇,而后艰难攀山上陇,越往西山势越是高峻,彷佛登天一般,一直走到漆县,才能勉强在山间看到一片宜居的狭原。
狭原之后还是重重高山,好似千剑矗立,不少云彩在山峰间来回聚散,就好像高山戳破了云霄。吕布从这里进入北地郡,又继续往北走,走了约六十里后,他们看见了一座空城,城门上写着弋居二字,原来此地失陷过久,已被羌人和叛军废弃了。
曹性建议吕布以此为居城,吕布否决了,他准备修一新城以壮声势。故而又继续向北走,在一处十条沟壑交汇的山坳处停下了。此地有泥水穿过,周遭又有草原与荒田,吕布对此非常满意,便在此地建城设县,取名为宁武。
吕布入驻宁武之后,张昶张勐在周遭与羌人各部交谈,果然有羌人渐渐归附,等到了五月时,吕布传书于朝廷,说其已拿下泥阳、郁郅,半个北地郡已落入他手中了。
只是此时,陈冲却并没有任何欣喜情绪。在五月初二,长安忽遭地震,京师百姓惊惶未定,又于初叁再遭地震,以至于震塌了白渠【1】,其余水渠也有所损坏,被震塌的普通民屋更是不计其数,为此事,陈冲正打算召开朝会商议,初四时,竟又出现日蚀!
发生日蚀的时候,陈冲正在尚书台里与钟繇等人商议,看如何出一个赈灾的章程,又怎么去修缮水渠。同时在座的,还有其余一些尚书和侍中,如陈群、王邑、士孙瑞、伏完、杨彪等人。
天朗气清,阳光普照,尚书台的门前后大开,让清风穿堂而过。众人围席而坐,看着桉牍,一边饮用冰水。
正此时,原本明亮的中庭忽然暗了下去。众人都没有在意,以为不过是云彩遮住了太阳而已。倒是宫中的羽林郎匆匆忙忙从外面跑过来说:“不好了,天上的太阳没了!”
在坐的都是饱学之士,当即明白发生了日蚀。陈冲吩咐下去,要各郎官不要慌张,不要对着天上看,以免伤眼,他自己则拿了根蜡烛,用火石轻轻点亮。不料杨彪放下桉牍说:“还是别点了,天象本就是天意,顺其自然就好了。”众皆称是。
过了一会儿,宫中隐隐传出鼓声,而后缓缓变大,直到整个长安都能听闻。那是日蚀时例行的示警之声。
杨彪听着鼓声,又慢慢说:“这几年日蚀之象频出,我记得是从光和年间开始的,这十余年间,我听这鼓声已有七次了,每一次日蚀便有叁公任免,因此又被成为落贵鼓。当年我第一次听时还觉得有趣,可现如今已经不想再听了。”
说罢,他们一齐起身,按照礼仪在腰间配了赤青色长剑,以做助阳之意。路上,陈冲说:“日蚀只是日蚀,与人物有何干系?无论天地日月如何运作,我们都当愤而自强。”
士孙瑞却不同意,他说:“日蚀乃是阴侵阳之象,有以下犯上之意,也就是所谓地火明夷之卦象,天地示警,我们身为凡人,怎能不在乎呢?只是不知这以下犯上,应在何人身上?”
众人顿时将目光投向陈冲,但陈冲无意讨论此事,还是陈群救场说:“日蚀之意,倒也不一定是指以下犯上。还有一解曰,日主强者,或为一至尊强者将逝,而天下为之变。”
只有伏完低头说:“无论是何解,总非是好事。既然天意愤怒,前又有山崩地震的景象,还是如前例一般免去犯错大臣的职务,以平息天意吧。”
陈冲看了这位未来的国舅一眼,没有任何言语。他干脆一路领着群臣去面见天子,对天子说道:“自帝颛顼派人绝地天通以后,天地日月便各司其职,今日日蚀,不过是日月交汇之象,陛下勿要慌张。只是人心易乱,还请陛下下诏,说劫数当应在东方。”
“应在东方?”天子看见日蚀,脸上本来还带有忧愁,此时听闻陈冲言论,心中极为诧异,问道:“先生真是如此以为的吗?”
陈冲颔首笑道:“这是臣算到的,去年贼军在鸿沟与我军对峙一年,我军十万,消耗粮秣近百万石,敌军数倍与我军,强行僵持一载,耗粮必又数倍于朝廷。兖州虽是沃土良田,但去岁只有妇女耕种,必然少收。临淄贼军以两州之地,如何能撑至今日?朝中必然生隙,且去年贼军不利,必然将斩一大臣,以平众心。”
这时候,晦暗的四周又逐渐明亮了起来,看来日蚀很快就要退去了,宫中的鼓声也停了下来,四处都传着郎官们高兴的欢呼声。陈冲眯着眼睛看着光亮重新出现,最后对天子断言道:“最迟至七月,我们便能收到贼军生变的消息了。”
这番话陈冲说得斩钉截铁,但众人却是将信将疑。可陈冲执意如此,其余人也无法违抗,便照他这么去做了。
只是诏令下去后,民间朝野多有质疑之声,以为是陈冲贪恋权位,保结朋党,故而不愿在高官中免官。就连妻子蔡琰在闲暇时,也劝诫陈冲说,天意虽无是非,但民意不可触怒,最好还是按旧例处事。陈冲面上含笑,心中大是不以为然。
好在郑玄倒是支持他。郑玄来京之后,在陈冲的支持下重开太学,如雒阳一般建于长安城南郊。只是毕竟天下大乱,各州都有战事发生,其中破家亡族者不计其数,此时还能有余暇来京师求学的,寥寥无几,如今的太学生勉强不过六百余人,再难有十年前数万太学生车水马龙,堵塞京师的景象了。
不过郑玄也乐得清闲,将讲经的事务都扔给孙炎崔琰等人,自己则带着几个苍头,在叁辅各地遍访名山大川,诸如骊山、华山、枯纵山、雷首山等地,都被他走遍了,一直到此时天气渐热,他才回到京师避暑,又时不时到陈冲府上闲聊。
听闻此事时,郑玄正在陈冲院子里修剪胡髯。年轻时的游学经历,让他习惯于自立处事,此时他便边对镜修髯,边和陈冲谈及前二十年的天灾。
他戏谑说,自己已快七十岁,见过的日蚀有九次,听过的没见过的日蚀有十叁次,每次朝廷为平天意,都罢免一名叁公,至今免官者不下六十人,若天意有常,怎见朝廷仍是江河日下,而灾祸不加稍减呢?要么免官无用,要么所免非人。若以此更迭天子,不亦可乎?说罢,他和陈冲两人都哈哈大笑。
故而对于流言蜚语,陈冲充耳不闻,只一心放在修缮白渠一事上。
世祖定都雒阳之前,关西之地经秦汉六百年经营,建有堤渠无数。光成国渠、郑国渠、白渠、漕渠、龙首渠等大渠总长便多达千里,各县的小渠支流更是不计其数。以此堤渠水利,关中遂旱涝保收,再无凶年,被称为千里沃野,帝王菁华。
只是历经王莽赤眉之乱后,关中民不聊生水利毁坏,堤渠无人修缮多有崩塌。而世祖见关中残破,便干脆定鼎雒阳。世祖之后,诸帝对经营关西一事也不甚关心,时至今日,关中人物仍弗如当年远甚。
如今叁白渠为地震所震毁,虽是天灾无情,但对陈冲而言,却也是一个重修水利的好时机。他便于农闲之余,征召叁辅百姓重修河堤。
很快,叁辅征召了约有十万人修渠,众人如同一条不见头尾的长龙,挨着在白渠边挖土引水。此时天气炎热,天上的太阳好似透过了皮,生生晒入血肉里,让人一阵阵的发昏。有时有大雨瓢泼下来,淋到身上,不是清凉的爽快,而是一股镇痛的针刺感。人们都说,便是在早些年大旱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热过。
但修渠还是进行了下来。陈冲知道百姓辛苦,干脆将尚书台搬到渠边,白日里在渠边行走视事,夜里再在行台中办公。很多百姓说渴热之事,陈冲便令羽林军在渠边煮茶水供人取饮,又令虎贲军在渠边植树搭棚供人歇息。
修渠非是一日之功,一直持续到七月农忙时候,十万人也不过刚刚翻修了一遍白渠而已。但陈冲本来也是做长期打算,始皇帝那样的不朽功业,也不能一载而成郑国渠。于是百姓们又被遣散回乡,约定大约到九月时,再回来修渠。
回到长安后,陈冲又向朝廷上表,说他打算在故武帝成国渠的基础上,在渭水北岸再开一渠。引汧水绕过郿县,直入武功成国渠中,可命名为高德渠,以彰天子之德,天子准奏。
可就在这时候,兖州牧曹操向朝廷上书,说最近兖州贼军多有变动,他多方打听下,发现是临淄贼军中生有变故,似是伪帝被废!伪大将军张饶遇刺身死!
【1】白渠:即泾渠、郑国渠之延伸。战国时,韩国派水工郑国游说秦王政,凿泾水,自仲山西抵瓠口为渠,并北山,东注于洛水,渠长叁百余里,可以溉田,韩国欲以此消耗秦国国力,无心东出。但渠成之后,关中成千里沃土,无论旱涝之灾,年年都能丰收。
西汉时依秦前例,又以白公为水工,穿渠引泾水,起谷口,入栎阳,注渭中,长二百里,溉田四千五百余顷,故名曰白渠。
第四章 临淄之乱
世间虚幻常变,人心诡谲叵测,这本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但千年岁月过去,多少真相止于死者之口,多少隐秘埋没于史家之笔,这其中曲折虽非是常人所能知晓的,却也是世人所感怀悲哀的。
临淄之乱的本末也是此例。
更苍二年时,更苍军先攻占徐州,又收服黑山军,随后占据兖州,虽小有挫败,但拓地千里,声势滔天,天下终究无人能比。便是百战如陈冲也不敢断言速胜,便是望隆如袁绍,心中也多有忌惮。天下只道更苍军占据三州之地,握雄兵五十万,正是如日中天继续进取的时刻,可孰料在七月初,忽然发生了临淄之乱。
后世对于临淄之乱的描述实是莫衷一是。因其涉及人物极多,爆发又过于突兀,其中的谁是谁非更是难以论述。但其影响之大,影响之深,却又为世所公认。故而笔者写到此处,也不得不抽丝剥茧,如实为人记录。
自刘备率东平军入并以后,青州空虚,黄巾趁势复起,重新占据青州一带。但自张角授首,张宝张梁为皇甫嵩所杀后,黄巾余部各自混杂,无有一人能够统帅群力,威服众心,以至有彭脱出走之事,直至复起之时也是如此。
张饶与张角本是远亲,在张梁死后,张饶继任黄巾道首。但几岁以来,张饶试图尽收各部兵权,但终究不能服众。恰此时,琅琊王世子刘熙自琅琊入齐国,自荐于张饶,建言其效彷绿林刘玄故事,与其共谋天下。
刘熙,本琅琊国世子,好读书,习骑射,以朝廷无能,而自比为田单、赵武。当年田单处灭国之际,以火牛计大破燕军,而恢复齐国基业,赵武遭灭门之祸,以致为孤儿,而后又重兴赵氏,位列上卿,执政晋国。这二人皆是复国兴族之豪杰,而刘熙以此自比,可见其志在九霄,非类凡人。
与张饶盟约后,张饶于临淄召集黄巾各部,历经二旬,终于说服管亥等人,共尊琅琊王为主,投桃报李,琅琊王一旦得有天下,当尊太平道为国教。双方谈妥之后,刘熙自引黄巾军入徐,遂破泰山、琅琊,令其父刘容建制称帝。
临淄朝廷政局由此而分内外。太子刘熙主于内,招揽人才,建制立法,联络名士,皆其作为,被誉为洞明太子。而大将军张饶则主于外,协调黄巾各部,纵横捭阖,攻城略地,调兵选将,皆出其计较。双方内外相得,才在两年之间成就如此伟业。但世人却不知,刘熙乃是建制元勋,而道琅琊王父子是被贼军所获,称帝乃受迫耳。
只是时过境迁,征战日久,朝中局势也生出些许变化。更苍建制之初,刘熙在临淄内居中调节,稳定政局,扬名平怨,不可谓不居功甚伟。但如今临淄坐拥三州之地,临淄天子的威信却没有伸张,反而是大将军幕府逐渐做大。
自建制以来,张饶收揽人才,先得鲁肃刘晔等淮南俊杰,而后又招揽韩暹、杨奉等西人入麾下,其势渐不可制。徐州之战,本是管亥之功,可张饶先派白波军入下邳,又再三征召青徐名士,以高位收服臧霸昌豨等泰山贼,徐州几为其私地。
除此之外,张饶又借与袁绍盟好之际,先互遣人质后,而后相互结亲。袁绍长子袁谭娶张饶长女为妻,张饶长子张邵娶袁绍长女为妻,自此双方往来信件不断,以至于袁绍使者从不入朝,只入张饶幕府的怪象。
临淄太子对此不是没有发觉,故转而扶植管承管亥兄弟,以维持朝局平衡。出军兖州,便是他力主管氏兄弟为帅。但兖州一战,管亥管承虽占据兖州,但事后论功时反而是无功有过。
毕竟管承围东缗、昌邑不成在前,反为关羽解围,管亥防守原武在后,又为段煨所破。可谓是道胜而力逊。张饶借机发挥,将管亥、管承二人降职,将兖州之地赠予张燕。
张燕初入朝廷,观察政局强弱,判断出张饶稳占上风,便日日遣使去张饶府上商议要事,以示黑山军归顺大将军之意。
到更苍三年五月,除去临淄城中,张饶已基本掌控三州各郡大权,朝内百官无不仰其鼻息。临淄城中已经有传言说,大将军已隐隐有更换禁军,取缔京畿的想法。
临淄太子由是坐立不安,他思量多日,终在朝会上提出一策,他欲拔擢张饶府下军师刘晔为执金吾,外派原执金吾华歆为徐州刺史。刘晔为宗室,也是张饶智囊,若拉拢为朝廷所用,则可削减张饶势力。而华歆为徐州刺史后,可趁机拉拢白波军,再领军攻打扬州袁术,但有所得,便能宣扬帝室威名,一来一去,便又能使朝局重归平衡。
只是想法虽好,但张饶却寸步不让。在朝会上,张饶将临淄太子提议尽数否决,并提议太子“屈身守分,以明圣德”,而他身为臣首,必将“翦除群凶,隳灭诸小”。朝会之后,张饶越过朝廷,将城门校尉、北军中候等要职换为幕府中人,只有卫尉、执金吾等宫中禁军尚在刘容刘熙父子掌握。
事已至此,张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政局的内外平衡也荡然无存。临淄太子私下里与近臣密谋,以为事不宜迟,必须效彷桓帝诛梁冀故事。
当年大将军梁冀掌权二十余载,究极满盛,威行内外,百僚侧目,莫敢违命。桓帝每日但恭己而已,不得稍有亲政。为诛杀梁冀,桓帝便暗植亲信,以常侍联络禁军,忽然发兵包围梁冀府邸。继而收归兵权,进灭梁冀全族,桓帝由此亲政。
更苍三年六月,临淄太子传信于大将军府,自称欲与大将军联姻,迎娶大将军第四女,而使朝局平复,并借此邀请大将军入宫。张饶闻言既是高兴,又心有犹豫,转而问刘晔的意见。
刘晔说:“明公今已示大业之望,有鹰扬之意,最是令王者忌讳。太子素有大志,又有令名,如今竟不生怨,岂不怪哉?”
张饶则笑道:“今大势在我,州郡上下,军中各级,无不属意于我,今能克有三州,也是我之功劳,太子是有智慧的人,他纵然生怨,也不得不识时务啊!”
他顿了一顿,又说:“我所犹豫的,是他到底会生怨,我嫁阿暖于他,夫妻之间并不恩爱,恐非善事啊!”
刘晔也不反对,只是建议说:“若要与太子相会,不如再稍等时日,待明公换去宫中禁军,再去不迟,否则太子起意,明公恐有垂命之危!”
张饶沉思片刻,摇头道:“不必如此,太子明晓时势,若我身死,他几人又安能得活?不过见一面而已,不必小题大做。”说罢,他继而喃喃道:“若太子心有怨怼,阿暖是嫁,还是不嫁呢?”
如此说着,张饶乘车入宫,与临淄太子会面于新成的明光殿。孰料一个会面,刘熙便派人将张饶拿下,不等张饶言语,刘熙又派宫中羽林军千人去包围大将军府邸,派陈登领千人去封锁城门。
张饶入宫时,刘晔便察觉出不妙,派密探在城门处打探消息。这时看到宫中忽有武人奔出,立马反应出不对,于是联系好友鲁肃及十数名属官,赶在包围前,手持印玺夺门而逃,往东十里直奔入东安城内。
东安城内此时约有万余步卒,且皆是张饶部众。刘晔知道时间紧迫,当即以大将军印信,号令东安军迅速返京。
此时下起了大雨,天地一片昏暗。刘晔却不敢稍息,领军冒大雨返回临淄。雨声如震,万人行军的声音都被掩盖,等他们叩敲临淄城门时,陈登才发觉。当天又有暴风鼓怒,水汽漫天,陈登率宫卫射箭,却不得命中,士卒见敌军势大,也纷纷散去,陈登逃离临淄,而刘晔得以重回临淄。
只是此时临淄却已大变,太子已擒获张饶全族,其大将军官署千余人,也尽数已收揽宫中。接下来,太子只须逼张饶传信全国,自认罪状,便可收归大权。
可张饶身处囹圄,身骨却极硬,无论太子如何拷打逼迫,都坚决不肯认罪,并自称若太子杀他,三州士卒必然全反。恰逢刘晔率军围攻皇宫,太子只能以张饶性命为胁迫,令刘晔休兵。而后更以高官许诺,若刘晔倒戈归顺,可封为大司马。
刘晔只回十字:“汉室不可兴!民意不可违!”于是加紧攻城。
眼看手下坚守不住,自己又无路可逃,刘熙愤懑不已,下令将张饶一族尽数屠灭,又将派人手持铁棍,棒杀那些追随张饶的贼臣,一时间宫内哀嚎不断,彷佛群鬼入狱。
由此,更苍大将军张饶被杀,临淄太子刘熙自杀,临淄天子刘容被废,司空徐和亦在乱战中身死。事后,刘晔通信管亥管承兄弟进京,管氏兄弟本在平原整军,得知此晴天霹雳,急忙率军返回临淄,两人主持大局,改立刘容次子刘超为帝,改元黄初。
短短一日之内,临淄朝廷为之一空,三年来招揽的菁英才士沦为枯骨,而一统天下的雄望,也在此时化为乌有。临淄百姓看兵士与尸骨在城门与宫门之间往来,不禁发出悲叹:
“张大将军有雄才,洞明太子有奇胆,两人相辅无间的日子,就彷佛在昨日,可如今却一起下了黄泉。这三年有了膏粱黄酒,还以为可以长久,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
“在这个位置前,到底有谁能够善终呢?”
第五章 黄初失律
相比于此前的雒阳与长安之乱,临淄之乱虽说死伤仅二千余人,但影响却尤为深远。
临淄内外本由刘熙与张饶所共抚,可张饶幕府几为刘熙杀尽。而刘熙一党要么趁乱逃离,要么被张饶余部报复杀死,朝野上下索然无人,以致于三州惶惶,民心摇曳,皆不知何从何往。
刘晔以为,现下亟需稳定政局。故而建议管亥管承,当传诏各州,申明各州官僚皆与此事无关,各司其职,以应秋后之战事。
但稳定政局谈何容易?管承管亥在建制时名望虽高,可此前所辖不过平原、东莱、济南三郡,麾下幕僚不足张饶府中十一。而如今三州人物,多是张饶党羽,尤其是徐州一带。管氏兄弟想要收揽众心,终究是实力不足。
而更让他们为难的是,他们刚入京不久,太尉吴霸与兖州牧张燕亦是随即带兵赶到了。
刘晔本打算在乱后封锁消息,可是如此大乱,城中官员丧尽,人手不足,令不能下,哪里封锁得住?吴霸本在北海高密屯田,发渔民在东海大肆捕鱼存粮,而张燕则在寿张练兵备战,调集秋战的物资。但在七日之内,两人先后收到军报,竟都无有犹豫,各带万人兵马迅疾进京。
一时间,临淄城下旗帜如云,营垒成块,数万人马在城郊相对峙。吴霸张燕抵达后,不清楚城中形势,也不清楚政变过程,仓促间不敢进城。便顿足城前,遣使高呼管氏兄弟出城商议。
管氏兄弟见张燕吴霸来势汹汹,无诏举兵,自然不敢见面。亦只派使者往来营帐谈话,使者对两人说,政变皆是刘熙所为。如今刘熙一党已被夷灭,国家无事,两人身为国家重臣,应当坚守驻地,各司其职。国家困难,正须诸位大臣同心同德。
说罢,又下诏加封张燕为大将军,吴霸为大司马,并催促两者返回驻地。孰料两人并不买账,所谓的加官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虚荣,一不能参与朝政,二没有扩大辖地,实难令人满意。
率先发难的是兖州牧张燕。临淄之乱前,张燕占据兖州四郡,拥兵十余万,本是军中仅次于张饶的巨擘,可如今张饶一死,却是管氏兄弟上位,这实在令张燕难以心服。但张燕又深知自己初至新朝,根基尚浅,故不敢公开发难,而是暗地里联络吴霸与徐州张饶旧部,联名向朝廷上表。
表中阐述二事,一是如今朝局既然艰难,就当共克时艰,可效彷泰山建制故事,由张燕、吴霸、管氏兄弟四人轮流执政。二是要清查政变之事,为大将军张饶复仇。
对管承管亥而言,前者还有商榷余地。若当真能稳定时局,四人可以互遣质子,结为姻亲,也未尝不能商议。但谈及后者,他们表示绝无可谈。
如今临淄城中渐渐流有传言,说前太子与大将军火并一事,乃是管氏兄弟挑拨。是真是假尚且不论,但此前刘熙欲以管亥制衡张饶之事,众所周知。而刘熙与管亥私下里有无密谈,恐怕也不在少数。无论管亥如何木讷,在此时也明白,一旦要将两者扯上关系,自己能否得活,都尚成疑问呢!
到了这个时候,最坐立不安的反而是刘晔。刘晔处理此事时,只想除去张饶外,管亥管承在黄巾中资历最老,地位最高,应当能使黄巾各部心服。且管亥又与刘熙部有旧交,也可以安抚刘熙余部,结果却闹成如此僵局。他对鲁肃叹道:“天下盛衰兴亡,无非是团结兴盛而斗争衰亡,我之所以来到临淄,便是看重他们人众齐心,怎么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话语流传到三方耳中,都不免为之动容。于是在刘晔盘旋下,管承留在城内,管亥出城谈和,三人不带甲士,在临淄城南设宴,拜祭天地,约为婚姻,并商讨迁移都城一事。为显示公心,刘晔提议将都城迁至鲁,鲁县地处三州之交,可使三方都参与朝政,不至于一家独大。
若到此时结束,可以说是皆大欢喜,更苍军也未尝不能重整旗鼓。但宴席之上,又出了一件祸事。致使在临淄之乱后,事态发酵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进而酿成了黄初之祸。
当日盟誓结束后,三方在盟誓处开席宴饮,详谈徐州一地如何划分。宴席的酒水本是临淄皇室御用的清酒,但张燕在太行山纵横,与鲜卑匈奴打交道多年,喝不惯如此寡澹的酒水。他便让自己的手下去取来关西的酪浆,欲与吴霸管亥管承等人分饮,酪浆以羊奶制成,腥膻而有异味,管亥面露嫌难之色,但张燕盛情之下,他也只有强饮。
待宴席结束后,管亥返回临淄,竟头昏眼花,吐泻不止。幕府上下得知他身体不适,都不敢离开。有门客怀疑酪浆中有毒,故而建议管亥引粪催吐,一番折腾后,已是半夜子时,管亥这才缓过劲来。
清醒过后,管亥与管承商议说:“张燕有不轨之心,是我等大患。如今他下毒于我,可见其仍有觊觎之心,如今他离开兖州,仅有万余人于此,正是我等铲除祸患的大好时机。”
当夜,管承率城中禁军密开城门,八千人从门缝中蹑步而出,到城西集合。一直到丑时三刻,他们人员集齐,便悄悄绕了个圈子,从南方袭击城南张燕大营。
此时,张燕军因议约已成,以为再无战事,故而撤去岗哨,营门大开,巡夜的士卒不足两百人。加之正是一天最昏黑的时刻,巡卫们也昏昏欲睡,直到管承军已闯入营门,他们才发觉。
警告的尖叫声刚刚响起,很快就被管承军拿下了,许多黑山军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以为只是一个错觉,但随即就遭到了管承军无情的刀锋,将他们剁为肉块。少数敏锐的将士赶紧去营救张燕,却无意间为管承军指明了道路,待他们找到帅帐,这些亲卫也没有掀起多大的浪花,很快卸刃受擒。
等到天明时分,原本青翠的草地上,如今已浸泡在一片血水里,死不瞑目的尸首随处都是,而在城东的吴霸大营,此时已是空空如也。原来他们厮杀的时候,喊杀之声一直传到城东的营垒中,大量的将士被惊醒,太尉吴霸不知所措,以为管亥也打算将他清洗,于是仓皇拔营,一路逃回北海国内。
事后,管亥提审张燕。张燕虽受缚于阶下,却坚称自己从未下毒,并声明自己与管亥同饮一浆,是北地的至亲之行。话到此处,张燕知自己必死,干脆当堂大骂管亥,辱其猜忌同僚,背盟弃约,无道之甚,远胜过梁冀。管亥闻言大怒,亲自执刀上前,敲落张燕牙齿,割下舌头,这才断其头颅,悬于城门处示众。
想张燕身为黑山首脑近十载,纵横山林,朝廷五举大军而不能克,不得已委任其高官,闻名九州。可如今竟死于同道之手,不得不叫人唏嘘感叹。
但更为无奈的则是刘晔,他本是一力劝谏管亥,可不杀张燕挟令黑山,可管亥到底不是张饶,最终不用其计。刘晔得望城门处张燕首级,一时嗟叹难已。临淄之乱,是他一力平叛。此后稳定朝局,出谋划策,也是他尽心竭力。可时至如今,他却束手无策,眼看过往心血付诸东流,其中悲哀又怎能言说呢?
事后,他打点行李,对鲁肃说道:“黄初失律,此地已无可救药了。我本欲与子敬同成大业,留名青史,可如今看来,也不过是笑话罢了。还是速速离去吧,关东大乱,也不知何时才能得遇真豪杰!”
鲁肃倒看得开,他笑答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们在临淄待过,恐怕是去不了长安了,不能得见龙首风采,可惜可惜。只是子扬,眼下我们当到何处去?”
刘晔沉思片刻,答说:“不如先到江东,观天下形势变化,再做打算。”
主意已定,刘晔立刻向管亥讨了一个安抚徐州各郡的差事,但他行至下丘时,忽然脱离队伍,与鲁肃遁入广陵,随从几度追索,都不见踪迹。
此时已是七月下旬,消息传到临淄,管亥已无暇顾及此事。在此时,北海吴霸已举起反旗,声称管氏兄弟便是临淄之乱的罪魁祸首,而后联系徐州张饶余部,黑山张燕余部,自率近七万众,兵锋直指临淄。
而兖州的黑山各部,得知张燕遇害的消息,遂公推张燕之子张方为主,誓为张燕报仇。而后发兵东进,进攻济北、泰山二郡,试图打通进攻临淄的道路。
至于徐州各郡,此时骤失主君之下,不少名流逃回故土,占据坞堡,只求自保,再无意参与临淄朝廷中的是是非非。机缘巧合下,白波军因在下邳根植一载,南拒袁术多有斩获,故被徐州各郡所推崇,遂尊韩暹为徐州牧,杨奉为镇东将军,以望暂保徐州平安。
短短两月之间,临淄朝廷分崩离析,一裂为四。朝为朱楼,暮做丘墟,繁华落尽,斯人咏叹,至于谁是谁非,谁成谁败,好似也已不再重要了。
第六章 曹操独走
临淄之乱初,张燕带兵东进临淄时,前线的曹操并未察觉不对。他们猜测说,春耕秋战,临淄可能是召集诸将,要准备今秋的战事了。但过了十余日后,不禁没有援军奔赴兖州,反倒是黑山军有调兵往东的趋势,种种形势都表明,临淄已然出现了巨大变故。
曹操察觉出不对,立刻派人去济阴捉拿俘虏,一番拷打下,终于得到了临淄政变,诸公火并的消息。虽不清楚具体细节,但临淄大乱一事已无可生疑,这不禁令曹操大喜过望,他即刻向长安与晋阳发文,并开始收集情报提点兵马,准备趁此乱时收复失地。
刘备收到曹操消息,很快来信询问陈冲的意见。孰料回并州半年,因边境鲜卑猖狂,他对东征的态度大为转变,竟然在信中书写道:“今年之初,本欲起举大兵东征。但近日北患渐起,轲比能猖狂,传闻说,其将于今秋行大寇之事。并州乃我之根本,而贼军又正自相残,是否先抵御北寇,待关东变乱多日,再兴兵征讨?”
陈冲阅罢,当即皱眉批驳,回信说:“关东变乱,方镇四起,兵祸横生,以至于生灵涂炭,百姓嗷嗷。此即君救民于水火,挽朝廷于失信之时,何来根本末节一说?何况雁门险峻,二城高峻,令良将率万众守御,能有何忧?天下战事,良机最为难得,如今军机在前,岂有坐视之理?”
刘备这才改变主意,将段煨留在雁门镇守,点齐河东、太平、上郡、上党、晋阳五郡兵马约五万并军,再南下河内经河桥抵达雒阳,召集去年留驻在关东的各将左商议战事。
此时已是八月二十,关东的形势已渐渐分明。
吴霸虽举兵青州,但终究不能与其余人联合,管氏兄弟趁他势单力孤时刻,于东安与吴霸大战,吴霸大败,狼狈逃回北海,而管亥领军追击其军,成功将其围困于平昌,又招抚青州各郡,不日就能将其剿灭。
但兖州形势则已无可挽回。张方得知其父死讯,领骑军万人,七日行军八百里,火速占领济北国,而后进军泰山。好在泰山贼臧霸等人无意与其联合,反于巨平、成县一带对抗张方。泰山郡地形多山,不利于骑兵驰骋,张方反被昌豨臧霸所击败,双方于济北暂成僵持之局。
而徐州除去琅琊郡外,各郡名义上还隶属于临淄,实际上已形同独立。管氏兄弟得知公推结果后,承认韩暹杨奉官职,接连下诏,令他们驰援泰山抗击黑山军。但白波军虽受诏令,却不为所动,反而是发兵南下,进攻袁术麾下广陵郡,进而将袁术拉入战局。
袁术于三月初攻克庐江,平灭陆康。为立威江东,他夷平居巢城,并将陆康传首六郡,扬州本只剩豫章、会稽二郡尚未臣服,其太守见此情形,也不得不向袁术称臣。此时袁术正是得意之时,孰料广陵再起战事,他为此恼怒非常,于是亲率大军北上,与白波军对峙夺地。
总而言之,自黄河以南,陈留以东,无处不在混战。但局势越乱,越考究统帅的眼光与能力。
对于攻打何处,众人都无异议,均以收复兖州为上。但采取何种策略,却有各种意见。
张飞先说道:“我军如今势大,更苍又已四分五裂,双方差距有如云泥,有什么值得考虑与迟疑的呢?只需要抓住良机,与贼军决战,必可一战而复兖州。”
但荀攸却持反对意见,他分析道:“当下蛾贼虽然混战,但势力仍不可小觑,毕竟其众各有十余万,仍非仓促所能平定。度辽将军所言一战而复,却不想若敌军深沟高垒,不与我军野战,那我等又该当如何呢?”
说到此处,荀攸反过来对刘备说:“明公若有复土之志,便当知如今紧要,不在战事,在缓不在急。”
刘备奇道:“我在晋阳时便传书庭坚,说今岁不宜大战,但庭坚却说良机难得,故而催我发兵至此。可今日听公达言语,不是正与庭坚之意违背吗?莫非公达也让我返回晋阳?”
荀攸闻言,摇头失笑道:“明公,我所言之缓急与庭坚不同啊!庭坚所言,是让明公不要身处局外。而我所言之缓急,而是临阵之缓急,是指让明公不要大兵压境,而要恩威并施,战抚并用啊!”
刘备思量局势,缓缓露出笑容,对荀攸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敌军虽乱,但首要大敌仍是我军,若我大军压境,蛾贼反倒会暂放仇雠,齐心与我对敌,不如我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既然定下先抚后剿的策略,就要决定拉拢哪些人。在黑山军中,刘备曾与白饶、于毒部有旧交,同攻晋阳城,虽然功败垂成,黑山军临阵倒戈,但到底没有兵戎相见。而在泰山贼中,刘备素与昌豨友好,臧霸也曾在讨董时与陈冲共事,若要招抚,这都是上上人选。
但正在刘备在雒阳制定方略的时候,前线的曹操已经按捺不住了。
八月初时,曹操收到晋阳幕府的通告,言称刘备将于八月开展东征,让诸将到雒阳参会。而曹操身为兖州牧,负责前线战事,不必前往雒阳。
曹操从中看到了一丝良机。
私下里,他与曹仁夏侯惇等亲族商议说:“如今玄德携五万并人来到雒阳,兵威较去年更胜,而蛾贼内讧,相互攻杀,其势较去年而言,又何止是小了数倍,若是等玄德定计发兵,蛾贼定难支撑,便是有些许波澜,但论兖州一地而言,也必然收复。”
言及此处,曹操言语稍顿,但神情上满是不甘,他拍着自己的肩膀,感慨说:“到时候,天下都只会称赞玄德的名誉,以为他是唯一的英雄,又有谁会知道我曹孟德呢?”
曹仁闻言,顿时明白了曹操的意思,他拍着刀鞘笑说:“看起来,孟德你已经做好打算了。说罢,你想要先打哪儿?不管有何强敌,我曹子孝皆会率骑在前,为你噼山开路!”
“好!”曹操见曹仁如此豪气,心中大为满意,挥手拿来地图,指着濮阳朗声说道:“这两年我们受尽苦头,屡挫屡败,以至于贼军已然低看我们。这一战,我们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就打濮阳!”
话音一落,在座众人无不一惊。如今张方虽亲率万骑向东,但主力仍驻留在东线。特别是濮阳城内,是整个防线的核心。早在上月,他们便打听清楚了,濮阳守军不下四万。而现在曹操麾下所有兵力,也仅有四万而已。若只算现下能调动的兵力,也不过二万之数。以两万之军攻四万之城,真的可行吗?
看众人露出犹豫神色,曹操反显得成竹在胸,他笑道:“不用担心,这一战,我们不用攻城。我已想好计策,只要抵达濮阳,定能让敌军主动出城,与我们野战。你们所该忧虑的,应当是战胜之后,那么多贼军俘虏,我们应当如何处理啊!”
说罢,曹操面色渐渐沉静,开始给众人下达命令:他将全军分为三部,自己一部,曹仁一部,夏侯惇一部。
曹仁部领五千步卒,麾下有曹纯、曹洪、张邈等将。曹操令他们在夜中进军,埋伏在韦乡以东二十里的密林里,等待他的消息。
夏侯惇率万余步卒,麾下有夏侯渊、夏侯廉、鲍信等将。曹操令他们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地进驻酸枣,做出有兵马不断从西方到来的模样。
而曹操自己则领五千骑军,麾下有曹昂、乐进、典韦等将。这批骑军每人皆有从马更换,曹操要以此骑军,来大破濮阳黑山军。
命令一下,各人都开始了匆忙的准备,只有曹昂等众人离去后,反问曹操说:“大人,大将军已下达命令,不日就将领兵东征,我们未经大将军允许,自行出兵,是否会毁坏大局?又是否会招致大将军猜忌?”
曹操沉吟片刻,缓缓说:“小子多虑了。乃父身为兖州牧,肩负平贼守土一责。如今我起兵讨贼,不过履职而已,如何能令大将军猜忌?若战胜,我有功无过,若战败,在朝廷里也不过是微末小伤罢了,也坏不了什么大事。”
见曹昂仍是担忧,他又说道:“等我发兵之时,自会给雒阳发信,你且去歇息罢!”
曹昂知道多说无益,给父亲鞠了一躬,匆匆退去了。曹操看他离去后,自己坐回主席,一手指着地图上的山川地理,脑中继续打磨着战事的细节。
到了八月二十三,刘备还在挑选招抚人选的时候,忽然收到一封陈留来的军报。刘备颇为意外,毕竟曹操此前早已来信过,说黑山军无有动作,也不知他此时来信所为何事。
结果一阅之下,刘备大惊失色。
曹操在军报中称,如今蛾贼大乱已近两月,贼首张方似有回援迹象。若等张方回援,则战机尽失,今岁又将徒劳无功。几日前,他在濮阳内通有内应,已约定时日开门破城,故而他将领兵二万,将于二十四日将进攻濮阳。
最后,曹操立下军令状:若此战不胜,他必以死报国!
第七章 奔赴大河
曹操声称是二十四日出兵,实则自八月三日时,他就已然大规模调度军队。
四日,夏侯惇率部先行入驻长垣。他按照曹操吩咐,当日大张旗鼓的率军进城,又布告说,西方将陆续有大军来援。布告完成后,他又领一部在夜里偷偷出城,再于次日入城,如此循环往复,假作有大军自东方而来。
黑山军在长垣埋有探子,当日亲眼目睹了夏侯惇进城,随后又听了布告。探子一开始极为惊惶,立刻向濮阳发书告急。可过了两日,探子渐渐看出蹊跷来。夏侯惇每日到城外迎军时,领军的援军将左似都是一个人。那将左身高八尺,腰宽如虎,肩阔似熊,穿一身朱红甲胃,骑一匹纯黑宝马,非常的显眼。
等到了第四日的时候,探子断定是诈,便向濮阳的守军传信。此时濮阳的主将乃是杨凤,先帝在时,他受命为黑山校尉,是军中仅次于张燕的名将。他收到消息后,并未因此而得计,反而先问部下说:“秋粮都收上来了吗?”
得知粮食已征收完毕,他才放下心来,笑道:“敌军先行诈计,看来是要以小欺大啊!不过秋粮已收,任他有何企图,我也安坐如山。不如这般,我等先假装中计,收揽城野民众,待其出击之时,我等再后发制人,定然出其不意,大破贼军!”麾下闻言,都高呼妙计。
孰料黑山军坚壁清野的消息传出后,曹操不怒反喜,他对曹仁笑道:“贼军还是有聪明人,他若是看不穿,我后续计策也就无用了。”
二十日夜,曹仁从济阳先行,等过了三日后,曹操率骑军自陈留拔营,也是在一个阴夜出发。
秋风沉醉,明月当头,骑军的踏蹄声有如波涛,在夜晚的静谧里卷起阵阵涟漪。曹军两马轮换骑乘,速度堪比疾风,陈留与濮阳间的八百里路程,他们一夜便走了一小半。在长垣短暂补给后,曹操军渡过濮水,于二十五日辰时抵达一片松林,此处距离濮阳城南只有三十里。
曹操率军隐藏在山林内,又等待了两个时辰,曹仁军的使者到了。曹操问使者道:“子孝到哪里了?一路上被发现了没有?”使者答道:“照明公吩咐,我军昼伏夜出,从离狐处绕行至此,大约还有十里就到了。一路上都没有什么百姓,少数一些发觉的,都被我们斫杀了。”
曹操微微露出笑容,对使者嘱咐道:“你替我传令,等子孝到了,派斥候到北十里处眺望大河,若看到火光,便立刻前来援助!”
说罢,他转身将麾下诸将召集,这才说出此行的目的地。原来他打算以这五千骑军,直攻濮阳北面五里处的营寨。那里是张饶于去年所设下的,营寨中铸有拦河铁链,是黑山军不得不救之处。一旦黑山军出城营救,曹操就率军当面迎击,等待曹仁到来后,再自两面夹击。
这样计划着,明日上午战事就会结束。故而曹操军在当地休整,美美的睡了一觉,直到月亮升起,他们才醒来,而曹仁军也到了。行动在即曹操军便将随身带的干粮多吃了,只留下一餐干粮和满满的水囊,继而在夜里出发,轻装向前。
这一夜的月格外明朗,且丛林外的道路也格外平坦,曹操军子时出发,一路疾行,即使以濮阳为轴绕了个大圈,多走了四十里的弯路,也在两个时辰内抵达大河边。大河边还有个没有迁入城的村落,人口不过百余人,为防止走漏消息,曹操将之禁闭驱赶至一屋内,随后推墙杀之。
村落东边河滩起伏不大,其间的谷地大抵平坦,形成大小不一的坪坝。似是盐地的缘故,河滩高处寸草不生,而除去少量村落外的天地,平坦之处大多是黄沙飞舞,满目烟尘。看得出来,此地的河道已多年没有修浚了。
曹操军在这个村落暂时休息,派斥候沿着河水往西方打探,看距离营寨还有多远。在斥候远去的这段时间里,天气骤然冷下来,虽然没有风,但空气中湿气漂浮,曹军将士头发和身上衣服都变得冰冷润湿。因怕暴露踪迹,不敢点火取暖。众人哆哆嗦嗦挤在一团,或者抱住马匹取暖。曹操劝慰他们说:“去年雪夜过鸿沟的时候,比现在不知冷了多少倍。如今这点冷气而已,又能算得了什么?”
等斥候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半夜,开始起雾了。雾气似无边无际的纱罩,遮蔽了山坡、河滩、沙丘、田舍和道路。斥候对曹操汇报,往东约十里,就是贼军的营寨,三条拦河锁链,便有三个营寨,每个营寨约有千余人。可能是坚壁清野的缘故,这些营寨颇为警惕,在夜里仍有人来回巡视,似是分两班歇息。
得知消息后,曹操立即下令全军出战。命令下去,将士们强大精神,纷纷爬起来收拾铠甲武器。却也有人在寒冷的雾中睡着了,知道同伴的捶打才突然醒过来。他们一边活动着腿脚,一边聚集于一处,终于开展了行动。
为了不发出声响,军士们都衔枝而行,战马则用布带绑住马嘴,以防马儿突然嘶鸣。曹军沿着河滩缓缓前行时,将士都牵马步行,已节省马力,同时也避免马蹄声惊动敌军。这些都是曹操自段煨身上学得的兵法。
这样小心翼翼地走了快一个时辰,慢慢摸到了第一个营垒前。东方的天色已隐隐间有所变化,但晨雾更盛。雾中营垒里的火光像是张浅色的朱纸,随微风摇曳,再往前进几步,曹军们嗅到一股朦胧的香味,那是炊烟的气息,看来黑山军们已经起身煨火做饭了。
此时曹操放下心来,看来战事的第一步,已经是十拿九稳了。临行前,他已经将全军骑兵分为三队。第一队先登冲营,逢敌就冲,尽量将成型要抵抗的敌军驱散。冲出敌营后,要回旋回来,改成从侧面横向再次入阵。第二队紧跟在第一队之后,跟进斩杀落单的敌兵。入营之后,要分出若干小队,四处杀敌,使敌军感到四面皆敌,丧失斗志而到处逃窜。第三队绕道后面截杀逃亡军士,尤其要追杀骑马的敌将。
曹操亲率第一队蹈阵,第一队都是此行的精锐,不止马匹更好,打头的更是曹操精挑细选的勇士。他们策马奔入雾中,霎时就冲到铁索营内。可巧的是,这时候正是卫兵换班的时刻,营口的防备并不严密。黑山军军士突见骑兵从雾中冲来,以为是天兵下凡,无不大惊失色,纷纷四散逃去。
曹操军突入敌营,如虎入羊群,遇敌则追杀驱赶,使之不能结阵自保。黑山军军营突遭偷袭,也基本没有防备,军士惊骇争先避让曹军锋芒,以至于曹军骑兵迅速地就纵穿了铁索营寨。
然后他们朝左回旋,雾气甚重,但凭借嘈杂喧嚣声,曹操又很快找准了位置,再次蹈阵。但这一次,他们遇到了鹿角,也就是尖头栅栏,不得不下马涌到栅栏前徒手把他们拔出来。庆幸的是,黑山军备第一波冲击打懵了,随后又遭到第二波的入阵,完全没有顾及侧向的安全,栅栏四周全无守卫。否则若有百十个弓箭手隔着栅栏乱射,也将给曹军造成极大的杀伤。
这个时候,第二支由曹昂率领的骑兵正深入进来。同第一支遇到的情况不同,营寨的首领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后,已经开始集结起部分的力量,准备迎击来犯之敌。可惜昏冥之际,雾气弥漫,只听得杀声震天,不见敌人多寡。既不知敌从何来,也就无法组织起一个可供集结御敌的阵型。
而曹军目标明确,又占据人数优势,只要发现有抵抗的黑山军,就集中数倍的力量包围狠打。在曹操带兵横向杀回来后,两路人马在阵中来回翻卷,封敌就杀。四周雾气漫漫,崩溃的黑山军为了保命,很快就向四方逃命而去。
这正中了第三队骑军的埋伏,昏白的晨日里,乐进等人的身影如同能流动的笔墨,在纸张里来回漂游,惨叫声很快结束了。乐进也突破迷雾,走到曹操身前向他复命。而曹操的身边,典韦的斧上正滴着鲜血,锋刃上冒着白汽。
这次突击实现地极为完美,没有一名黑山兵从营寨中逃出去。
曹操在营寨中找了片刻,很快在营寨中央找到一块铁桩,上面系着一根一寸宽的铁索,从迷雾中延伸到大河的另一边。
曹操用手抚摸过铁索,沾染上一手的露水和铁锈,他皱了皱眉,又西望不可见的濮阳城,对众人冷声下令:“给我撬开它!”
但铁链厚实,铁桩埋的严密,仓促间难以掘开撬断。这时典韦上前,让众人离开。只见他手持三尺巨斧,扎稳马步,而后找准铁索锈蚀最厉害的地方,将巨斧举过头顶,一声暴喝,火光迸闪,铁索应声而断,狠狠砸入河水中,掀起一阵哗然巨响。
众人正为典韦神力惊叹不已的时候,曹操翻身上马,对众人吩咐道:“点火烧营,去第二处营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