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熊胆抵刀剑之光
孙坚见韩当部顺利地杀进敌阵,不由有些吃惊,也有几分犹豫。按理来说凉人骑军更多,应该派更多骑士与韩当对杀才对,出了意外情况,让他焦急地思虑道:"呀!莫不是董贼有什么阴谋?"因此孙坚稍稍停顿,没有将中军紧跟着压上去,而是继续观望韩当部的战况。
但随着战事的进一步发展,孙坚敏锐地反应过来:董卓的后部还未完成列阵!这个消息令他激动与雀跃,却没在他面孔体现半分,孙坚反而用一种冷峻的声调,催促令兵说:"敲进军鼓。"
孙坚麾下的战士在年前多是新卒,但经孙坚训练半载后,与精锐相差的,只绳鲜血灌溉罢了。他们这时列成方阵,都眺望着远处的战事,心弦忐忑,但胸潮又因前方的喊杀而澎湃。此时二十面大鼓响起鼓声,骤然如同暴雨般刮过小山上下,敲打入士卒耳膜。
这时一骑士快马下山,穿过人群,高声呐喊道:"杀!杀!杀!"
战士们的视线紧随着他,口中也不由自主地高喝:"杀!杀!杀!"这杀声简单洪亮,跟随着那匹快马,战阵中形成一片起起伏伏的声潮,中军主力们终于开始迈动脚步,由静转动,由慢转快,孙坚也策马下山,但他处在军阵中,仍似在山上,只是这山峰随他一起移动。
前方厮杀的大阵中,韩当与李傕厮杀得难分高下。韩当砍落李傕斫刀,李傕反手斩杀韩当坐骑,以至于韩当不得不另换一匹同样高大的黄骠马,但两人缠斗了半个时辰,均不能突破对方甲胄的防御,心中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是天下一等一的武人。
见孙坚主力开进,李傕也就不再与韩当纠缠。他的马匹比韩当好,韩当追不上他,他身前四名荆骑汇拢起来,试图夹击在他身前,李傕不顾刀戈,俯身攀住马颈,这具装马高声嘶鸣,竟如鹰鸣般,荆骑为之一震,但他们坐骑蒙眼塞耳,仍不管不顾地向前狂奔,与这具装马生生撞在一起,一匹接一匹被李傕全撞翻了,李傕直起身,他不敢停留,心下此时流露出几分悔意:实不该托大到这个地步。
但低估荆人的代价将要让全军来支付。
就在他打算重整阵势的时候,同一时刻,荆人们的白色箭羽,已经像横飞的雪片,纷纷从他的身边飞过,打向凉人被切割的骑队,把他们七零八**打向腾满了马蹄的烟尘中。
在承受了第一波的箭羽后,凉人夹住枪槊,在马上拉弓反击。由于荆人是迎着箭羽冲上来,凉人的利箭就更容易射穿他们和他们坐骑的胸甲。一排排的穿甲箭像冰雹般将前面荆人一一打落,不少骑士不得不勒马躲避前面倒地的人和马,这样他们就慢了下来。
军司马朱治原本在骑军中督战,不知不觉就策马到骑军的前列,他大声鼓动说:"韩司马就在前方厮杀!难道我们要落于人后吗?"于是拿了一柄长刀,带着亲随向敌阵冲杀而去。
朱治是县吏出身,也被察举为孝廉,因此常为孙坚任以督军之任,士卒们都只当他是一普通儒生,孰料如今他迎着箭簇首个杀入敌阵。落后的荆骑见此情形,心中都颇感羞愧,于是再次振奋精神,策马崩腾,完成最后的冲刺。
他们沿着韩当的后路,从侧翼掩杀,试图在董卓的前阵中再凿出一条斜线,而后扩大战线,径直冲击到后方还未结阵的凉人中去。
但这并不是一次冲击就能完成的,荆骑的先锋们先破开一小段战线,便不得不止住脚步,与眼前的凉骑们进行血战,将破开的战线稳住,在他们身后,中军的骑士们源源不断地涌上来,积蓄到一定力量后,对凉骑再次进行冲击,再从破开的战线后方继续破开一条战线,如此反复,如同是斫刀反复劈砍木干,不见树心不肯罢休。
此前韩当闯入李傕阵中时,前阵的郭汜、华雄也岿然不动,坐视韩当与李傕阵进行厮杀。这不仅是对李傕的信任,更因孙坚大军未动,若因一支先锋便打乱阵型,极易暴露侧翼的弱点,不如继续**时机,**孙坚露出破绽。
到此时朱治领兵再次入阵,荆骑的阵型因冲凿阵线被拉长,变为一道锋锥。郭汜意识到战机来临,当即策马扬蹄,在兵众中高举斫刀,随从们心领神会,随之举起斫刀,此时已是午日,阳光吸附在刀刃下,磨砺的刀面相互照映,竟形成一片闪亮的光辉,令人不可逼视。郭汜先动,部下紧随其后,骑士们便高举着这片刀芒,奔向荆人战线的左面。
这般耀眼的攻势吸引了战场所有人的视线,董卓在山上看到郭汜的旗帜列在最前,不由大声喝彩道:"好郭汜!好男儿!"山上军士当即擂鼓呐喊,如雷鸣般为郭汜助威升势。而孙坚看到来将是郭汜,也为朱治生出几分担心来,他对外甥徐琨说:"你快去助朱司马,战机难寻,切不能让凉人阻断攻势!"
徐琨连声答应,但他带着亲随上前一里有余后,远望凉人刀光如潮,一时心中胆怯占了上风,反而慢下马蹄,对部下们找理由说:"凉人此时气势正旺,不如待其稍衰,我们再上前反击,必能取胜!"
如此一来,所有压力压迫在朱治部上。朱治从未想过后援,他远远望见郭汜奔来,当即暂停攻势,督促所有骑士稳住战线。随后他草草纠集百余名荆骑,从战线中踱步而出,一阵旋风般跑起,竟反而向郭汜发起反冲锋!
朱治身上披着漆成黑色的两档铠,铠甲上又外披一件白袍,黑白相间,煞是显眼但他本人身量着实一般,还不足七尺,左手握了一张弓和三支箭,腿中夹有一杆长刀,显得极不协调。
两侧的凉骑见他穿过,不待他与郭汜相撞,便多对他张弓放箭。但朱治战马的身前也挂着铁甲防箭,他隐身鞍甲之中躲避箭羽,只有寥寥几箭射在他身上,皆不能穿甲入肉。郭汜见朱治将要冲来,当即率众打算先将其聚歼,不料这百余荆骑行到离他百余步,突然立起身来拨转马头,让战马侧面对敌横跑。
朱治向左侧转身,右手箭持勾弦,一箭射出,正中一凉骑面门,那人当即仰面落马。身边的荆骑如此随他反复冲了几次,凉骑们才终于追上他们前方,与之贴身肉搏,朱治便抽出大刀来砍。郭汜见朱治善射,便亲身用槊挑刺,朱治缩身马鞍之间,借两马相错之际,突用大刀前斫,大刀狠狠地砍在郭汜地胸甲上,在甲片的的空隙中入肉,滑过右乳,刀口当即就卷了起来。郭汜痛呼出声,同时也趁机刺中了朱治脚踝。
两骑相错而行,郭汜捂住胸口,朱治却强忍脚上剧痛,仿若无事般。凉骑们见到这般情形,不由惊呼:"此人甚是厉害,要离他远点。"
徐琨在远处看凉骑平息下来,这才率部前来支援。朱治见有后援,当即驾马横冲直撞,凉骑拦他不住,任由他回到徐琨面前。朱治将大刀往地上一扔,说道:"此刀已不中用,与我换刀。"徐琨见大刀血迹斑斑,刀锋上缺口连连,而他所骑之马,前胸铁甲上插满了箭羽如同刺猬一般,惊叹道:"见此刀就知杀敌多少,男儿身怀熊胆,何惧刀剑之光?"他为自己行为羞愧,将自己爱刀换给朱治,又与之盛满五十支破甲箭的箭囊,朱治接过刀和箭囊,重又冲入阵中。
有徐琨这股生力军加入,荆骑得以继续向凉人阵中开凿,凉人的前阵已为完全凿穿,中军的吕布部也开始接敌,荆骑再往前冲刺半里,便陷入了力竭的境地。因为战至此时,除去孙坚关羽部的骑军外,荆人的骑兵已尽数投入战场,只能用步卒缓缓推进。
董卓的本阵距离荆人的前锋已只剩一里,他松了一口气,颇为忌惮地对随军的长史刘艾感叹说:"**台练军半年,竟能造就如此强兵。莫说李傕轻敌,便是我也低估他了。"但言及此处,他又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是战胜强敌的愉悦,他以金铁声继续说道道:"可他究竟不能再进,他不能进,便轮到我军反进!"
最后入阵的骑军也终于整阵完毕,董卓在崆峒山顶以旗鼓号令徐荣出动,率骑军绕敌右翼奔袭,又命胡轸配合吕布,往前接应前阵,把荆骑的兵锋打退回去。
徐荣抬望天色,日影已经西移,由荆人一侧逐渐偏移到凉人一侧。两军厮杀至今,已足足有两个时辰,前方的战士都已疲累得狠,他知晓自己身负着一击决胜的作用,因而他再三告诫手下军官说:"跟着我的旗帜,我若快,你等再快,留够杀人的力气。"
这支万人骑军啃完手中的干粮,又喝干水囊中的水,终于徐徐向左开始移动,很快就在大地上拉起一道新的烟尘。
第二十六章 黄公覆耀阵
徐荣率军加入战场时,意味着凉人已渡过最困难的时刻。他带着万余凉骑在两山之间划出一条显眼的弧线,这条路线并不短,几乎穿过整个战场,这导致他的动向为战场的所有人明了,但这本就是阳谋,荆人的侧翼皆是步卒,只能眼睁睁着凉骑飞驰而来。
徐荣在凉人中虽以多谋出名,却不是那种端坐椅上发号施令的武将,他向来身先士卒,勇往直前。他此时已四十三岁,但刚猛之气毫未见衰。他一身漆黑盔甲,跨在漆黑战马上,手握长柄大枪,像阵黑色旋风直直杀进荆人中军侧翼。
他声若洪钟撞裂,势如白虹贯日,军卒们都以这样智勇双全的统帅为傲,因此都以生死相托。孙坚早料到会有这般景象,因此把军中弓矢多放在右翼的吴景部,吴景也毫不吝惜,箭矢们连发连射,在空中好似一阵黑色的飓风,吹打在凉骑甲上面上。
有一箭透过铠甲缝隙,射入徐荣的肩胛,但他仍牢牢把住大枪,抱着马颈向前冲,身后的将士也随之踏入敌阵,将吴景的阵势撕开一条长口,荆人们几度试图稳定战线,但是终究没人挡住,让徐荣部纵横其中,接连攻破孙香、孙静、祖茂三部,眼看就要杀入到吴景本阵中。
孙坚显然也未料到徐荣突破的如此之快,攻破孙香、孙静还在他预料之中,但祖茂阵被攻破却是他未曾想到的。祖茂是孙坚的爱将,在战斗从不会惜身惧死,还常作为孙坚的替身为孙坚吸引敌军,因此孙坚对他信任有加。
可如今祖茂也被战败,敌军之可怖可见一般。
到了这个时候,孙坚思量情形,如若再让徐荣突破向前,莫说不会引起全军崩溃,便是自己也有性命之忧。但他也不是没有准备,他连忙指示令兵朝空中射鸣镝示意,令各阵向后传令,请后阵的关羽加入战场。
后阵关羽看见徐荣入阵,对此刻已**多时。六千并人们跟着步卒走了半日,此时翻身上马,如同荆人大军中忽然多了一片茫茫的黑色森林。董卓在山顶看到这片骑军,不由慌张道:"糟了,孙坚哪来这多骑军?"
他自然不会知道陈冲已与袁术秘密联手,关羽也无意手下留情。并人们将骑军化为三个大阵,徐晃在前,关羽在中,高准在后,每个大阵又分为左右两个小阵,相互联络协助,第一段截断徐荣的中军,第二段阻挡徐荣的后援,第三段斜向冲锋,帮助荆人稳住阵脚。各队皆以大火燎原之势前进,并骑们与凉骑们厮杀在一起,荆人在一旁以长枪冷箭照应,在这一刻,整个战场都陷入了大混战状态。
徐荣看到并骑冲过来时,他并不慌张,反而冷静地分析形势断:自己已攻破三阵,敌人的奇兵最多分割两军,一时也难以赶上先锋,而自己身边还有三千骑士,他们此前养精蓄锐,此时还留有余力。仍能向前进行冲击。他往前看二里处的破虏将军旗帜,玄菟人的热血使他的武魂躁动,徐荣很快做出自己的决定:"继续前进!杀到中军,便是我军胜利!"
到了这般事关生死存亡的时刻,凉骑们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们不再理眼前的荆卒们,不再理头上的箭羽,不再理身侧的长矛,也不再管身后的战线,唯有一个目标:那面黑底红边的破虏大旗!不少荆卒们试图上前阻拦,但凉骑迎面踏蹄,无人不在西凉大马下化为碎骨,各部只能在两侧以弓矢削减凉骑进攻的力度。
凉骑们的进军速度实在超乎孙坚预料,他见状也生出几分慌张,但随即也戴上兜鍪,对身边亲兵说:"战场厮杀,本就是勇者才胜,等会凉人过来,尔等随我向前,记住,绝不能退一步,退一步便有死无生!"
这时零陵人黄盖黄公覆站了出来,他是孙坚在长沙征辟的郡吏,常放在身边传达军令,不料他此时对孙坚说:"孙子曾说:'不动如山';'三军可夺气';,明府如今身在山中,三军皆心系此处,而凉人欲以破之而动山,明府怎能自动而破气呢?我愿领兵向前,为明府解围!"
孙坚听得感动,自责说:"黄君好汉!我平常竟未能看出,是我失职啊!"
他便让身边的三百骑兵都跟随黄盖,自己又从马鞍中掏出一袋酒囊,下马斟满一碗,将酒水双手捧给黄盖,黄盖一饮而尽,将酒碗扔在地上,对众骑呼喝前进,又挥刀高呼说:"苍天在上,大汉列祖列宗在上,我黄盖此去破敌,生死两忘,唯有不破不还之志,实请鉴之!"骑士们听了也皆觉奋发,随他一同跃马陷阵。
徐荣一众正所向披靡,忽见前方出现一队骑士,以为是孙坚前来决死,无不振奋欲战。可等对面骑士稍近,为首的骑士只穿着普通甲胄,麾下坐骑也平平无奇,显然是一个未曾见过的无名之辈,凉人们大为失望,但徐荣又鼓舞说:"杀了他们,孙坚便再无可用之兵,勉之!勉之!"他们这才又提起精神。
孰料黄盖领头杀进凉骑后,却是无人能当。他浑不在乎自己生死般,招招都是搏命之势,与他对战的凉骑稍有犹豫,便为他斩杀。更要命的是,黄盖酒劲渐渐上来,出刀更为凌厉,凉人见一对一不能杀掉他,便聚集起来,一齐向他举槊戳刺,黄盖格挡不及,接连在身上划出了几道创口,但手上挥刀仍丝毫不变。
徐荣看得着急,便在一旁大声说:"刺马!刺马!"有人反应过来,当即用长戟刺马,戟尖自上而下,沿着马颈一直戳到黄盖的裙甲,沿着裙摆与铁甲的缝隙,一下子就捅入黄盖的小腹之中,随着戟尖往外抽出,一截肠子也跟着从创口留了出来。
黄盖连人带马倒在地上,后面一人赶紧下马扶起黄盖,把自己的袖袍撕下来,给黄盖包裹伤口,但他不敢触碰黄盖的肠子,黄盖颇不耐烦,用手捧着肠子便往独自里塞,竟把创口撕大,一口气塞进去了,这才用布把他的肚子缠起来。这荆骑扶黄盖乘上自己的马,黄盖对他道一声谢,居然又拿了斫刀去迎战凉人。
徐荣等人在一旁看得全程,魂魄皆散,不禁失声说:"这人莫非是刑天转世,竟是杀不死的吗?"其余荆人也大受鼓舞,人人奋勇向前,不惧生死,徐荣自知军心已散,失去了最好的机会,只能转而率部下转向突围。荆人终于在孙坚本阵前将凉人击退。
等黄盖捂着肚子回到孙坚面前时,孙坚笑问他:"凉人兵刃不利乎?"黄盖皱着眉头答说:"酒酣时未觉,此时尚晓凉人兵利。"在场众人无不大笑,徐荣破阵的紧张气氛此时已然烟消云散。
孙坚安排了几人照看黄盖,回过头来审视战场:徐荣被打退后,陷入与关羽的缠斗,损失颇大,凉人看在眼中,他们的士气与作战意志也随之受挫,原本韩当、朱治两部已陷入停滞,此时竟又开始向前缓缓推进。
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但孙坚再打量天色,阳光渐冷,天色逐渐显出几分暮意来,他们竟然已从天明战到了黄昏!两军之间疲态尽显,很多人之间的厮杀已经慢了许多。是时,长史公仇称问他说:"明府,士卒这般疲累,我看今日是否要先设法鸣金歇兵?"
孙坚断然拒绝说:"两军士卒确实疲累,但我本部今日尚未战过!"他拔刀遥指崆峒山上董卓麾盖,又说道:"董贼本阵亦是如此!我岂能休战!"
策马回旋,孙坚在本阵的骑士们面前说:"大战胜负,本就看那方更能舍命拼搏,方才黄君击退凉人,便是如此。我知晓诸君想早些歇息,但如今正是决出胜负的最好时机,还请诸君随我死战!"
说到此处,他又用刀尖虚点日暮处的讨逆旗帜,朗声说:"随我冲上崆峒,枭首董卓!"
本阵骑士无不为统帅的设想所震惊,但随之升起的是抑制不住的豪情,他们皆高声回复:"为国尽忠!敢不从命!"
他一声令下,剩余的骑士尽数上马,喊杀前冲,孙坚作为统帅,则冲锋在骑士们的最前列,一路越过孙贲、韩当、朱治三部,向与董卓最后的一里路程发起凿击。
在冲锋路途上,孙坚还挥舞马鞭,敲打那些渐渐不支想要偷懒的部下,口中斥责说:"这么一点敌人都应付不了,你们是胆怯吗?没有战死的觉悟,上战场就一定会死!你指望对方也和你一般松懈吗?"
这些战士遭他责打,又愧又怒,不觉勇气百倍,奋身向前。
就在这般全军齐心协力下,孙坚越战越勇,正面的吕布一部难以支撑,终于再被他撕开一条不小的口子,孙坚趁机往前冲刺,又一口气冲出半里。而在半里之外,崆峒山顶的董卓麾盖,几乎清晰可见了!
第二十七章 董卓中军失陷
至落水以来,吕布颇受风寒,连日身体不适,头脑肿胀,手脚酸痛,连觉也睡不安稳。但相国董卓下令全军南讨孙坚,指名让他做中军统帅,还给他送来美酒药物,以示重视态度,吕布深受感动,他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勉力接任。
妻子严氏得知后,拉着他的臂挽劝他:"战场上刀枪无眼,既然尚未痊愈,就莫要逞强厮杀,你若战死,那些凉人会为你流泪吗?伤心的只会有我们母女而已。",言语动情至极,她随即在一手捂脸啜泣。
吕布女儿才七岁,当时也在一旁儿戏,以摆弄木案算筹为乐,她既见生母流泪,即使不知缘由,也在吕布身侧呀呀哭泣起来。
吕布听得心烦意躁,他掰开妻子的柔荑,尽量用平和语气说:"男儿本就该驰骋沙场,哪能整日僵卧榻上?何况我以相国为父,相国待我如子,让我统军出战,这是看重我啊!而那些凉人素来看轻我,上次沙州之战,我虽显勇武,但到底是败了,这次若不竭力厮杀,我还能在相国麾下立足吗?"
临行前,吕布又对严氏说:"我且去搏一个大大富贵,说不得还能给你封个君呢!"继而随军出征。初时倒也无甚不适,吕布只觉手脚稍有些乏力。他原想不过再奔走几日便能缓过劲,孰料竟在广成关前撞上孙坚主力,眼下便要展开会战。
战前,他讨论行军布阵,陷阵校尉高顺看他额头冷汗涔涔,担心问说:"将军若是不适,莫不如安坐阵中。"吕布当众拿出长戟,对高顺笑道:"些许小恙而已,毫不碍事。"他这支长戟足有百斤之重,他却单手举动,抛掷在空中,随后捡起弓矢,"啪"的一声松弦,众人先听见一声脆响,随后看见那支铁箭竟然透过长戟小支,在空中将长戟钉挂在梁上。
将士们见状,无不惊叹于吕布勇力与射艺,接连高呼"将军神威",高顺也放下心来,对吕布祝贺说:"有将军这般神力,想必大破孙坚,惊怖凉人,也不过等闲耳。"高顺这般克己待人,原来也对凉人生出怨怼。吕布听得大为满意,便如往常般奔赴战场。
前阵为荆骑突破后,先突入到吕布阵中的乃是韩当部,韩当之子韩乘一马当先。
韩乘方才及冠之年,勇武却不逊乃父。他领着十余骑士在人群中驰骋,时而在人群空隙中张弓骑射,时而近身挥刀,远近皆有所得,竟逼得凉人结队围杀。可他明明冲在前阵,身上却只披有皮甲。坐骑因而跑得飞快,凉人几次骑射追杀都未能功成。
吕布见状大为恼火,他用戟尖指着韩乘说:"如何能奈何不了一个小儿?糟践我吕奉先的颜面!"于是亲自上前搏杀,他翻身上赤兔马,策马向韩乘而去,赤兔奔跑起来,在战场上令人侧目,纵使身披马甲,赤兔高大的体型宛如一块奔腾的巨石,偏偏其势迅猛无匹,旁人便是看吕布一眼,就觉得自己被狠狠一撞,好像想要飞到天上去。
这般声势惊人,韩乘自然察觉,他自知不能力敌,策马转身入荆人阵中,打算以骑射阻退吕布。怎料他跑起马来,才发现身下这匹乌云骥与赤兔相差甚远,吕布驰马而来,不管自己如何转向,距离仍在不断缩短,四周荆骑见状纷纷闪避,连一刺的勇气也无。吕布待到距离在一丈之内,一戟去刺韩乘的背部。
不料戟尖穿过皮甲后,手感竟忽而一滞,吕布很快反应过来,这小子这皮甲下还包了块铁板!他还未收戟,韩乘竟从鞍下摸了一把强弩,强弩上寒星点点,吕布还未及反应,他已然射出弩矢。
如此近的距离,吕布的裙甲也阻挡不及,弩矢穿过铁片,又穿过一层牛皮,正中吕布大胯。吕布吃痛之下,仍斜持戟刃,勾着韩乘的甲胄,强行拖其下马,韩乘无力反抗,便被吕布两三戟戳穿了胸膛,整个人很快就死透了。
吕布收回长戟,心中却暗自恼怒:自己反应还是慢了些许,若是在往常,他即使一刺不中,仍能抽戟而出,打落这人的强弩,可如今身在战场,吃了这一箭,后续便难有作为了。他趁荆人还不敢靠近,自己咬牙拔出弩矢,大胯间的袍布都被血水浸软,湿濡濡的,他赶紧从袖角扯了块长布包扎,又驱马回到阵中,虽说仍旧奔驰如飞,但到底少了四分自如。
荆人见状又鼓起**,重新整队向吕布部发起冲击,吕布又与高顺成廉等人飞身入阵,来回打退了好几波荆人的进攻,对面的荆人见骑士不能奏效,便让骑士们去维持战线,转而让后方的步卒结厚阵前来,步卒们一手持盾,一手把枪,如乌龟般向前缓缓推进,以人数优势压缩凉骑来回冲击的空间。
凉骑无奈,他们唯有以骑射应对,但多为荆人的木楯挡下,成效不佳。而作为回礼,荆人的箭像不期而至的骤雨突然飞了出来。
箭矢打在吕布的兜鍪上,顿项上,肩膀,胳膊,胸前的明铁,战马的铁面,前胸,马腿,他顶着箭雨四顾周围,骑士从马上被射下,战马被射得左右乱跳。不少箭还穿过马腿的缝隙,穿过马尾,穿过骑手的腋下,飞向后面的目标。
荆人箭手射箭并不瞄准明确的敌人,他们搭上弓弦,只要眼前有一个活动的目标,不管是人还是马,马上放箭,然后低头弯腰,伸手到背上的箭囊取下一支箭,而此时,正好可供后面的人射箭,所以,第一波的箭刚出去,第二波的箭追着就赶过来了。甚至他们的箭还在空中撞击,好像互相追逐似的。
吕布部的骑兵们就像是暴雨中的枯枝落叶,噼噼啪啪地被打落。不少密集的箭矢合拢到一块,直接在人体中穿出一个大洞,后方的箭就从这个孔洞继续钻进马背,将人与马一同钉死在地上。
在这块局部的战场,双方的兵力在达到了三比一,在前阵的骑士被处理掉后,后方的步卒们这才一拥而上,马上的长槊与马下的长戟开始相互击打、对刺,凉人的战马没有冲击力,反而成为了巨大的刺杀目标,荆人们先刺死马,再踩着马的尸体去追杀落马的骑士。
好在如此场景下,赤兔仍能驰骋,他跨越在血水和尸山之间,摆首、踏蹄,来帮助吕布杀敌,但他亲率的四百骑士几乎全灭,又找来高顺的陷阵营,才重新将几乎溃散的阵线稳定。长时间厮杀,加上胯间伤口流血不止,吕布脸色已苍白如纸。
他把长戟插在地上,叫来骑都尉宋宪说:"荆贼倾力打我一个,就快撑不过去了,你带人去找**求救。"
宋宪犹豫说:"都督胡轸向来看不起我等,与我部又多有言语冲突,我等找他求救,恐怕不会有援罢。"
吕布大怒,冲着他吼说:"相国就在我身后!他凭什么不救?!你就跟他说,相国败亡,难道他就有好日子过吗?!"
宋宪连忙拨马往北,一路高举虎贲军的旗帜,冲进**,高声喧嚷着求见**都督东中郎将胡轸。胡轸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派亲兵答复说:"都是征战沙场,谁不艰难呢?还是各安其是罢!"宋宪无奈,在胡轸阵中踟蹰片刻,又不敢耽误军情,只能又回中军回复吕布。
返程中,他看见前面堆满了小山一样的尸体,荆人的长戈只能从尸山后面伸过来,同这边凉人的长槊在空中互相拍打,血水汇成一条溪河,在草地上缓缓漂流,倒在地上的白色战马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这时,荆人的阵营中忽而骚动起来,在渐渐平静的土地上又开始有砂石抖动,凉人们不禁失色猜疑:荆人竟还有骑军未动吗?尸山的后面有人大喊:"破虏将军来了,快把尸体拖下来,给将军让条道!"尸山下的荆人便都停下来,不断地向两旁搬运尸体,试图清出一条厮杀的道路。
搬了两刻,荆人将尸山清出一面斜坡,孙坚也不再**,当即拍马登上尸山,正迎上观测周遭的吕布,吕布不识得孙坚,孙坚也不识得吕布,两人见面便下意识地挥刀相迎,孙坚久蓄精锐,吕布完全抵挡不住,被孙坚信手打下斫刀,又跟着打落他的兜鍪,顺带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划痕。
吕布当即驾马后退,赤兔两跃之下便下了尸山。孙坚见赤兔矫健,吃了一惊,随即由衷赞美道:"好俊的宝马!可惜主人徒有其表。"吕布生平何曾受到过这般侮辱?他羞恼至极,脸色涨红如火,脸上鲜血沿着伤口迸裂涓流,但他深知自己力疲,绝难敌孙坚,当即驾赤兔绕开。
孙坚见状哂笑,但他随即神色肃然,因为崆峒山就在眼前。
他停留原地少许,等身后的亲随们稍稍聚拢后,他最后对亲随们说:"尔等随我上山,为我掠阵,诛灭国贼,大获全胜,就在此时了!"
第二十八章 破虏功亏一篑
破虏将军孙坚在山下望着相国董卓,相国董卓自然也时刻关注着战场的动向,他从山岩间往下看,接着依稀的暮色,能看见那面隐隐约约的破虏大旗。
他身为全军的统帅,知道此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董卓先想退,却又极不甘心。因为他是军心所在,若是退了,正在厮杀的部众望见麾盖消失,定然将一溃千里,莫说是广成关不保,人心动摇之下,便连函谷关都难以坚守。
若是自己先退,就将麾盖置于此处,当如何呢?董卓很快将这个想法抛之脑后,到了战场上,麾盖就是他,他反而不是他,若麾盖倾倒,造成的影响恐怕更甚于他战死。
他向来不是一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统帅,但数年的心血与谋划毁于一旦,也是他不能接受的。正在他瞑目思量间,随军的刘艾对他耳语说:"相国不必如此,我们兵数虽少,但好歹占据高势,孙坚以下攻上,怎能轻成呢?何况他作为主将,亲身犯险,只要我等将他杀了,定能反败为胜!"
这话让他安稳不少,于是用竹杖撑起身躯,亲身点燃山间的第一簇篝火。在一众亲兵前,董相国面色如水,用平淡的语气说:"不过是寻死的扑蛾而已,正好彰显我董仲颖武威。"
山上的守军以步卒为主,多是从羽林军中选取的健儿,虽说是天下闻名的羽林健儿,但这般残酷的大战,他们也是首次见到,俱都胆寒心悸,但此时他们听闻相国言论,俱都转首望去,见其身躯虽已显得老迈臃肿,但面色仍旧刚毅如铁,如闻陇上的苍风呼啸,心弦也都宁静下来。
孙坚看山上亮起篝火,焰火炫过麾盖下飘摇的旌尾,他畅快地笑说:"真是罕见啊!那个战必料败的董仲颖也要搏命了吗?"他转头对部下说:"我亲自向前死斗,若两边有阻拦的敌军,你们帮我拦住。"
他说罢,驱马奔上山坡,贴着山壁与林木的阴影,如鬼魅般在羽林军中穿行。羽林军本想居高临下抛射,如此天色下弓矢却难以瞄准,只能眼见孙坚旋风般从身边驰过,若是靠得近了,孙坚一刀斫头,连着六人为孙坚斩首分尸。
羽林军只好转而阻拦随之而上的骑军。军司马程普背着破虏旗帜的大旗,带着本阵的骑士向前追逐,与孙坚始终隔着三四丈的距离,山脚的步卒为孙坚所惑,丧失了最好的阻击时间,很快就为程普等人杀至眼前,很快被马侧的长槊斫刀刺砍至死。
但他们沿着山道往上时,山上的羽林军便沿着山壁往下推掷滚石,山道狭窄,前方的孙坚还有回旋空间,但跟随的荆骑们人挤着人,只能硬顶着冲上去,滚石砸在披甲的头上,身上,滚石虽未见血,但一下砸断了人的骨头,比刀枪威力更甚,那些中了滚石的人和马如同喝了酒般摇摇晃晃,一个失足跌落到山坡下,也算给了个痛快。
孙坚边拉持马缰,助座下夜毛驹躲避滚石,边打量山上的地形。本来杀近董卓,他颇为愉悦,但此时他听闻身后一片惨叫声,心想起数年来与董卓的不睦,又涌上几分恼火,以至于紧勒浑身肌肉,在齿缝间来回吞吐,最后喃喃道:"人生不过如朝露般短暂,有几人能如我今日这般单骑赴险,身托国难呢?"
他找到一处凸起的山岩,隐蔽在其下,脱下易反光的兜鍪,从铠甲中抽出两块黑绢,一块裹住头脸,一块塞住马匹的双耳,他拔出四尺二寸长的长柄斫刀,贴在马鞍上,等上方的滚石稍息,他便单手持缰,往最后的距离冲刺。
夜毛驹往前急奔,转瞬他到了最后的缓坡前,孙坚一振缰绳,它当即飞跃而出,那一刻如黑龙在空中飞舞,手持长枪的羽林军士们涌上来迎战,孙坚向后两步,再向右两步,斫刀顺利砍出一道缺口,竟似毫无阻碍地冲进董卓的本阵。
羽林军受挫片刻,还想再挡一挡,但说时迟那时快,孙坚人已冲到董卓面前。
他一眼就看见董卓那老态又宽阔的身躯,身上披着特制的皮甲,想必是铁甲已穿不上了,董卓没有带兜鍪,火光下他的脸色不再刚硬,反而是一张惨白又肥胖的老脸。
孙坚怒斥道:"董贼!受死!"
他挥刀向下,其势如电,董卓连站起来的时间都没有,遑论抽刀。他便坐在马扎上,以竹杖抵挡,孙坚的锐利刀锋将竹杖斩为两截。
"杀!"
孙坚再斩,董卓再挡,孙坚直接沿着竹理劈断了竹杖,他再斩,董卓向后仰身翻躲,刀锋砍在了董卓肩膀的皮甲上,划开一条长口,血水冒了出来。但孙坚根据手感就知晓,只切开了他的皮肤而已。
羽林军这时赶来,一人朝孙坚射箭,但孙坚灵敏地躲过,不仅未射中,反而射中董卓座下的马扎,于是剩下的士卒都不敢射了,围成一团向孙坚刺来,孙坚只能策马从董卓身边跑开,但此时后面的荆骑也追上山来,眼看董卓已绝无生理。
可偏偏奇峰突起,凉人指着山北面的平原说:"看,是援军来了!"
在场众人无不气息一屏,都往北方看去。月亮还未升起,群星也未闪烁,此时正是天色最暗的时候,但北面一条火把组成的火龙看得分明,他们正急速向这里奔来,黑底红边的张字大旗在火炬的光辉中来回摇摆,显然是张济、张辽的那支骑兵。
这支骑兵大亮火光之下,完全看不清来援的人数,破阵的荆人不知所措,顿时阵线出现几分散乱。此时的荆人阵线又拉得太长,若是处理不当,很快就会形成溃败。
董卓在山顶,将此情形尽收眼底,他终于自信地笑了起来,捂着受伤的肩膀,对不远处的孙坚坦然说:"**台,你是要与我同尽于此,还是要就此撤兵?如今三军力竭,你若撤兵,我也不会强追。"
孙坚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当即策马飞入亲随中,对负旗的程普等人下令说:"随我下山整军。"骑士们上山快,下山更快,来时像一阵雨,去时像一阵风。刘艾上前扶起董卓,问他说:"这正是击溃贼军的大好机会,真的不追吗?"
董卓见孙坚离去,终于放下矜持,他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整个人都仿佛苍老了几分,他一边安排人绑扎伤口,一边对刘艾解释说:"张济他们一日之间来回奔驰近两百里,哪里还能战?他们在路上亮起火光,不过是恐吓孙坚撤退而已。"
说到此处,董卓不禁感慨道:"真是险啊!**台为一军统帅,用兵竟洞察如此,我看他已不逊色于皇甫义真了。"
骑在疾驰的马上,孙坚非常愤怒,手指紧握刀柄,竟从中掐出了血。亲随也为此情形而义愤,追问统帅为何不先杀董卓。
"那些步卒拦在他身前,要想杀董贼再下山,最少也须两刻钟,这两刻间,我若不下山整军撤退,战线拉得如此之长,厮杀又如此之久,士卒早就心神疲怠了,一见凉人援军来袭,全军溃散就在眼前,我便是杀了董卓,这一仗也输得干干净净。"
他这般说着,招呼着麾下的战士聚拢起来,缓缓向后撤退,可心里想着的,还是那一刻刀锋入体的手感。真可惜啊!孙坚心里这样暗恨,为什么我不能再深几寸?但此时想来也无用了,他抛去杂念,率本阵殿后,让令兵在阵中鸣金收兵,崆峒山上也适时的传来鸣金的声响。
这是大战结束的尾声。
远方的凉人援军当真就在战场外停驻。而战场上各个伍长曲长在呼唤着自己幸存的士卒,更多的人都倒在血泊里。这时月亮从山间升起,在血腥的战场上洒上一层清辉,大家便把甲胄都脱了,扔在泥地上,在尸体中翻动着还有气息的生者。
其中不少凉人和荆人都夹杂在一起,他们都穿着被汗水浸透的戎服,在人群中相互穿行归队。不少相互打量着,认出对方并非自己人,但是对于疲乏口渴至极的士卒们来说,谁都不愿意再动手厮杀了。
最后两军都在汝水旁饮水,水光粼粼,岸边的人群肩膀挤着肩膀,脚挨着脚,如同见到金子般捧着河水狂饮。太谷校尉华雄见有一人试图下水清凉,便把他推到一边,咕哝说:"休如此,先让人喝个够。"随即华雄只觉浑身燥热不适,他俯身靠近水畔,如牛饮般将头伸入水里。不知是何缘故,华雄忽而松了气力,在水中接连吐出一连串气泡,整个身体受谁推动一般,自然滑入汝水里,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真可悲啊!凉人们见状也不敢再喝,反而感叹说:华雄铁一样的汉子,曾经随着相国连杀三十余人的虎豹之士,今日也奋勇杀敌,杀了二十来个逆贼,竟就这么沉没在他乡了。他们试图去捞起华雄的尸体,但谁也没有力气,也都怕自己淹死在水中,只能就此作罢。
又有十来人这般死在汝水中,宣布广成之战的结束。
往常战时,军阵只要损伤过两成,军阵便会丧失战意。但今日广成一战,凉人死伤一万七千余人,荆人死伤近两万余人,战损皆达到四成左右,参与战事的生者回想起来,都颇感不可思议。
七月二十五,夜,听闻孙坚率余部退往梁县后,董卓终于也率残军退往伊阙,他以兵力大损为缘故,撤去广成、太谷两关的守军,尽数回雒阳休整。
第二十九章 南关攻防
七月三十日,董卓率军返回雒阳,雒阳留守官吏依惯例出迎相国,只是眼前的景象却令他们殊为不安。
出师以前,凉军号称精锐云集,猛将尽出,上林苑、显阳苑养马几十年,雒阳武库囤积天下郡国甲兵,都尽数为他们搬空了。出行之时,凉军几乎人人带马,脚力好的马匹被他们用做换乘的从马,各种杂色的驮马、母马则为他们驮背杂物:兜鍪、全身铠甲、长矟、斫刀,还有穿甲、蹶张弩、角端弓等物,以及满载得让驮马发颤的米、粟、干粮、美酒、换装的衣物,等等一应俱全。
可还师而来事,全是人人带伤,又饥又渴,浑身伤疤身心疲累,辎重几乎空了不说,还死了大量的马匹,以至于这些凉人骑士要轮流骑乘一匹马。
等那些官吏们走上最前,迎相国董卓下车,才见相国肩上也裹着麻布,其上还带有大片暗褐色的血迹,显然也受了重伤。这下几乎人人悲伤失色,只不过是阿谀董卓者为未来忧虑,厌恶董卓者故作矫情而已。
董卓无心与他们纠缠,只冷哼着说道:"小伤而已,死不了人。"随即遣散雒阳官吏,让各将领各自率部回显阳苑,休整补给,又下令把最近的机要搬到府上,最后遣使到北邙山中,招呼董越、贾诩到府上议事。
董越、贾诩来时,董卓正躺在榻上,一名侍妾在一旁给他按摩头穴,两名侍妾则在屋中煎熬药汁,以至于房屋中尽是一股苦涩熏人的气味。董卓听见声响,眼见是他二人,开门见山地问说:"这几日孟津有什么异况?并人有无动作?"
董越老实答说:"相国吩咐,我每日都亲至河岸远观孟津,但远近观来,并人这几日仍在沙洲中筑城,尚无渡河攻城的迹象。"
这时侍女熬好药汁,将黑绿的药汁倒入玉碗,她吹嘘片刻,再喂入相国口中,相国苦得连连拍榻,吓得按摩的侍女不敢动作。董卓好容易将药汁咽下去,又睁眼示意侍女按摩继续。董越这也才继续往下叙说。
"但北岸的异动,确实是有的,而且不少。"
董卓提高声音"嗯"了一声,以示自己对此事很是关注。
"北岸在大量搜寻和建造船只,远远超过了渡河所需的数目。据斥候来回打探,北岸光孟津汇聚的船只便不下五百之数,在北岸上建造的,更不知有多少,据我估计,并人手上的船只,恐怕已超过七百了。"
这番话说完,董卓立即起身,他不小心扯动了伤口,以至于面色颇为狰狞,良久才平复下来。相国让侍女们都退到侧厢,他端起药碗,将药汁一饮而尽,这才问说:"他竟要这么多船只?莫非是刘备援军将至?"
董越摇首说:"我起初也如此猜想,便日日派斥候到北岸偷渡侦查,但却一无所获,无论如何打听,都没有援兵到来的迹象,也没见辎重从天井关运下。"
怪哉。董卓与董越都这般想到。
平津校尉贾诩在一旁沉默良久,此刻发声说:"应该并非援军到来。"他说出这几日自己见闻,"我也随中郎将前去看察形势,一开始我也这般想,但这几日我再去河岸时,还见并人漂船于大河之中,在浪上敲打事物,我摸着蒲草靠近去看,才发现那都是些木桩。"
"那些并人一丈一桩,桩入河中,竟然遇浪不倒,到昨日已打下三十余根。依属下看来,并人大概是打算造桥,造大河浮桥。"贾诩说到此处,语气一顿,他自己也觉荒谬,但他最后还是肯定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董卓闻言,稍作沉默,他沉吟道:"若是如此,倒可一谈,孟津河桥自古无人能成,陈庭坚自恃才高,轻视古人,确能做出这般事。只是他若不成还好,他若建成......"
联想到北岸大军过桥后,雒阳周遭的军事形势,董卓不寒而栗。他站起身,快速给董越下令说:"拔除南关!尽快!现在我军主力大损,若是让陈冲建成河桥,北岸诸关形同虚设,雒阳将据何而守?"
当日深夜,董越便在邙山山脚扎营,砍伐林木,集结工匠力士大肆制作木楯、云梯、冲车、头车、漏车等攻城器械,到八月初一,董越亲自督战,令部下三面围攻孟津南关,但他们率军至南关之前,却都不由心惊道:"如此坚城,怎能轻易丢给北虏呢?"
当年大将军何进设孟津、小平津两关时,以为河防不比山关,毕竟大河千里,难以处处关照,因此便着重修缮河边关城。
天下城关,修缮时以夯土为主,少量不实之处便包附砖石。可在孟津、小平津这两处关城却格外不同,立夯土为基后,何进则全面裹以砖石,用米浆沾黏,并将城墙立有三丈之高,墙形是一道内凹的弯弧,以至于凉人欲要蚁附,竟不知从何着手。
而在董卓率军南下的时日,南关士卒也未松懈,日夜在河畔挖掘水道,将河水引至城关底部,沙洲新城可派援军漂船而来,直达南关城中。而挖掘出的滩泥则在滩涂上营造壁垒,为渡船做遮掩。凉人想要攻克南关,还得先将这些壁垒一一拔除。
围城当日,秋雨蒙蒙。凉人自东、南、西三面围住南关,北面是滔滔河水无法包围,他们就从上游漂来松木,试图将南关挖出的水道堵住。但沙洲中建成新城,很快就有并人乘船入河中,用长钩来钩开松木,层层叠叠的松木在河水冲击反复翻滚,如同断开了不知多少截的丝线,在细小的针引里一一理顺,很快被冲往更下游去。
凉人知道这样不是办法,只能转而先去攻拔河岸的壁垒。他们集体推着头车往前,头车的两面都是木壁,用来遮挡来自壁垒与城中的箭矢,效果虽好,但头车太过沉重,推到距壁垒几十步前,便深深陷入河滩的淤泥中,推车的士卒也不好用力,只好出车作战,很快就被守卒打了回来。
唯有南方的头车顺利抵达关门之下,但并人早就将关门用泥石填死,他们无法攀上关墙,拿砖墙也毫无办法,最后便用头车做为屏障,自己在城角下堆起土山,试图用土山连上城垣,然后攻入城中。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董越指挥人马轮番挖土,用头车顶着箭矢运送到城角,只是头车运送过慢,两日下来,虽未损失多少人马,但土山也才堆至两丈,他们堆土,守卒便在关墙上堆木为架,将关墙拔高了一丈有余,凉人们见状都向上级抱怨道:这般下去何时才能破城?董越便在军议上安慰说:敌军如此守城,显然是畏我军如虎,他在墙上能堆多高,破城不过是迟早而已。
就在当夜,北关偷渡来一支三百余人的骑军,从下游沿山林而上,突然闯入董越前营,守卒们猝不及防,被这支骑军在营中大肆纵火。
而前营堆放着各式云梯、头车、楼车,角落里还放有绳索、桑麻,都是攻城必用的器械。按理说遭遇秋雨,前营又毗邻河岸,空气湿润,纵火也殊为不易,只是土地上散有木匠刨削的木屑,骑军扔下火炬,木屑染上火星,转瞬便燃起大火,半个时辰内,火势便从前营一路烧到中军,黑烟滚滚如潮,连洛阳城中都依稀可见。
好在骑军自知人少,纵火得手后即刻离去。凉人们各自逃难的逃难,救火的救火,通报的通报,营中嗡嗡乱成一团,很快波及全军,人群往来不断,在北邙山的彤彤火光中,人影显得异常苍渺,但好在未发生营啸,一夜过去,董越派人清点人数,军中只有五十余人死于火灾,这让董越松下一口气。
但回望南关之下,南关守卒们趁着凉人救火,尽数出城推土挖壕。他们把土灰装进竹篓,用篓盖封好,而后顺斜坡将竹篓滚入河畔,河畔的士卒将竹篓倾倒清洗,过后再搬来装土,如此反复,一夜之间,凉军三日间立起的四座土山,就这般为守卒尽数推平。
而凉人前营中的各式器械,此刻徒留有一地灰烬。几日苦功沦为白费,这下连董越也颇为泄气,等董卓次日前来视察,他直接向其禀告说:"董越征战南北,多为高山平原驰骋,到底不善水攻,还请相国另遣他将。"
相国董卓眼看军心低靡,却也没有他法。其余诸将血战余生,短时间都难以再战,而且他手下不是凉人就是并人,又哪里有擅长水战的将领?
他只能安慰董越说:"胜败本是常事,世上岂有生而知战者?昨日城中有占卜者预测胜负,震下巽上,卜得一益卦,说我军利有攸往,利涉大川。可见天日照我,终将得胜,此亦不过小挫而已。"
军中士卒迷信,听了此言,也都又振奋起来。他们相互议论,说孟津自古未成河桥,可见是圣人都不能做到,陈冲再如何善战,又哪里能超过圣贤呢?
第三十章 孟津成河桥
自陈冲开始筹划北段河桥,已过去十六日。
在沙洲新城即将建好之际,他便开始安排河桥修建,但考虑到事关重大,即使有新城照应,可一旦意图为凉人所察觉,修建一事仍会横生诸多变数,所以他从隐秘角度出发,先安排诸军在岸上造好所需用料,造好之后,再在短期内修建河桥。
最先用也最要紧的物料乃是河桩。孟津河水湍急,单凭船锚难以令船只稳定,这也是此处难建河桥的主要原因,陈冲从此考虑,便决心在河水中立下河桩,只要河桩稳固,船舶有了锚系之处,河桥自然就能顺利建成。
于是他亲自乘船,携魏延于两城之间。他在河畔漆红一石以作方位标记,船上众卒根据朱石摇橹维持船位,而魏延则身处船头,手持一根两丈三尺木杆,在水流中直插河底,而后向陈冲报出木杆上的数值,陈冲则坐在魏延身后,手拿纸笔,在相应位置标注水深与河床地质。
花两日整理数据,陈冲心中有了底气,大河虽说湍急,但是水深处也不过两丈,浅处仅有半丈,他完全能够建成河桥。
他先在河水最深处打下一根河桩。这河桩**尺,长三丈五尺,乃是杨木制成。与寻常河桩不同,陈冲将河桩下部削成三角形,并裹上牛皮,斜插入河床内达一丈深,借助河水的冲力将河桩卡在河床内,再施以重锤与压石,结果也符合他预期,河桩迎流而不倒,足可系船停泊。
到八月初五,北关与沙洲之间的第二百一十六根河桩打入河床,第一段河桥的河桩全数落位。
此时,南关攻防渐入焦灼,陈冲见董卓已猜出他意图,也便不再隐藏。当即令昌豨率部下驾船入河,先以绳索初步维系,再在船只上铺设木板,等勉强能够站人后,再用楔子、榫卯、铁锚相配合,将河桩与船只连为一体。
两日之间,并人便借助河桩,成功建成百丈浮桥,直抵沙洲新城。为确认浮桥确实可用,先是百人轻甲于桥上通行,随后是百人重甲踏过,最后陶丘洪试领着十辆载有辎重的车马穿过浮桥,也安然无恙。
感脚下沉沉浮浮,看桥边白浪簇簇,陶丘洪感慨万千,他对陈冲拜说:"我在北海时,曾嫉妒龙头华歆,以为他徒有虚名而已,后来他助我趋利避害,我才知晓是自己浅薄,由是克心忍性,处事莫问人先。孰料今日见到龙首,才知晓事在人为,不可以江河度**。"并人们听闻陶丘洪此言,心中对陈冲更为钦佩,因而都称此桥为**桥。
但河桥到底才建成一半,剩下的百丈河桥,才是重中之重。
南岸的凉人眼见河桥建成百丈,无不惊骇万分,又看军士在河桥上来回巡游,心中更是惶恐,都说对岸将领非是凡人,有上天保佑,才能建成此桥,相国的卜言,说什么利涉大川,恐怕是应了对岸才是。
又有人说,当年黄巾百万汹汹,海沸九州,便是并州牧率军讨平。那逆贼张角号称大良贤师,百病不侵,治愈万民,方才聚起百万教众。末了,一见并州牧便身患绝症,可见陈龙首当真是天生圣人,不是我等能抵抗的。
这番话很快在凉人中传开来,军中有不少人都甚为笃信,甚至有军官向董越进言,希望董越向相国进言,让朝廷招抚龙首。董越口中连骂荒唐,将这些人都撵出帐外,心中却也颇以为然,但他一想到龙首与相国之间的种种不睦,又无可奈何,便干脆收敛南前攻势,专注构建北邙防线。
小平津校尉贾诩得知后,猜出董越心思,当即来北邙面见董越,劝说他道:"将军为何糊涂?陈冲纵然聪明绝世,但也不过是常人耳,否则,他何故在朝堂三起两落?如今相国麾下,各部残损,唯有将军一部独全,这正是将军鱼跃龙门的良机啊!将军如今却放纵良机,怠战闻名行伍,这是自绝于相国啊!"
董越吓了一身冷汗,连连向贾诩道谢,又求问道:"只是南关着实难破,不知文和有何良策?"
贾诩紧皱眉头,缓缓说道:"若是北虏沙洲新城未成,我们或可以先占据沙洲,以弓矢隔断北岸,再从陆上三面包围,断其外援,正可徐徐破之。可如今我军失了先手,坐视北虏先占沙洲,且筑成新城。我等一旦围城,北虏便可自沙洲而出,自河中相互为援,北虏又善水战,我军难以匹敌,如今看来,要用外力攻破,已无半分可能。"
董越急道:"那某当如何施为?"
贾诩叹息说:"便无法破城,也要阻拦其修筑河桥。一旦河桥建成,北岸大军过桥而出,将军以区区万数,当真能当北岸七万之众耶?到那时陈冲筑营山下,另遣一军袭取旋门、敖仓,引袁绍之众前来汇合,相国又为之奈何?最后只能放弃东都,固守函谷。"
说到此处,贾诩考虑到前些时日,他受命在小平津大肆造船,时至如今,已造好约有两百余艘,正好可派上用场。于是暂且给出两策:"北虏筑城修桥,想必已用尽人力物力,难以防范,我军一可遣派精锐渡河,屡屡袭扰,牵扯其军,令其不能一心筑桥。"
"二可以船只多载薪柴,自上游纵火烧船,那火船顺流而下,漂到下游就将北岸浮桥焚毁了。如此反复,北虏不能久持,待到各军休整完毕,再倾力攻之。"
董越深以为然,当夜就撤去围军,先从平阴处派一军司马领两千骑士偷渡过河。这支骑军在轵县与河阳之间游弋,试图寻找浮桥的物料堆积之地,但未能得手,反倒路上了截获了些许辎重,轵县与河阳得到消息,当夜封锁城门,全城戒严,大营处也日夜有岗哨严加巡视。
八月初九,骑军尝试从侧翼袭扰河阳大营,但仅靠近至四里处,野林里便有暗哨发现凉骑行踪,他以号声向明哨示警,明哨再以锣鼓声通晓夜巡队伍。夜中号锣声响成一片,使马匹都为惊惶,但骑军仍不死心,为坐骑以布塞耳,再往前进发两里,这时大营处已有兵卒集结成阵,火把丛丛,秩序井然。
为首的军司马见状颇为犹豫,对部下说:"今令北虏不能安睡,已然功成,何必将性命葬于此地?"因此徐徐退去。
八月十一,待骑军返程之后,贾诩在小平津下水船只。午时,船只上干柴堆放完毕,凉人们点火推入水流之中。火船顺流而下,烈焰腾空,直往下游河桥方向而去。
中路军士见上游河中浓烟滚滚而来,三城中的士卒都出来观看,眼见最先的数条火船已然靠近,而后面烟柱冲天,似更有大量火船驶来。河畔将士皆顿脚大呼,声音激荡在大河之上回响。陈冲、魏延、陶丘洪先至,臧霸、昌豨、田楷等人随后赶来,众人在城楼上登高望远。
陈冲先前对此做过准备,令三城士卒都配有长钩,驻留在沙洲最西端,见到火船经过,便用长钩将其拉至岸边。
如此三四艘还罢,等火船群靠得近了,火船与火船撞在一起,烈焰腾天,近处异常灼热,加之浓烟熏人,很多士卒都坚持不下,只能任由火船经过。两艘火船先撞上浮桥船体,桥体一阵摇晃,士卒们又提桶从河水里舀水来灭火,堪堪将火势扑灭。但后方还有百来艘火船,大家一时都没有办法。
这时军司马太史慈对他言说:"明府,何不将城中预备修补浮桥的小艇都取出,令人乘坐划向火船。再把锁浮桥的带钉头的长锁带上,一南一北,铁索横于水面即可。"
陈冲听到太史慈之言,不觉眼前一亮,连声说:"好主意!好主意!"就叫上臧霸与数百兵卒,一齐督办此事。
臧霸领兵乘船于大河之上,身后士卒拼力划船,而河畔士卒都为他们加油喝彩,等他们行至火船群前十丈处,就把船只靠在河畔,叫来岸上士兵一齐来拉铁索,将铁索立在河面上两尺之处。索头则用大石压在一起,糊上砂泥,勉强将这些熊熊火船拦在沙洲中。
而后陈冲指挥士卒去拿凿船的长锥,没有的便在地上寻拿大石,往火船又锥又砸。到了天黑的时候,半数火船沉在河中,半数火船已燃烧殆尽,浑身漆黑地堆积在岸边。再望大河上游,哑然漆黑,更无火来,唯有滔滔河水之声不绝于耳。
几日后,贾诩又故技重施,好在这次众人更有经验,依旧未让他得逞,但这下也确实干扰到了筑桥的进程,筑桥效率几乎减半,到八月二十六日,南岸的河桩才尽数完成。
到九月初一,南岸河桥搭上孟津南关后门,宣告为其近两月的孟津河桥完工。陈冲引着青隗从大河北岸行至南岸,用时不过半刻而已,而平日关口渡船,最少需要两刻,河水急时,甚至需要半个时辰。
众人都过桥来,一起回望这座**丈,长近三百丈的河桥,在大河中仿佛飞来一柱,将东西隔断,田楷感慨说:"孟津成桥,从此以后,中原争霸,雒阳以北,便只有一座险关了。"
陈冲闻言,执鞭向水,对众人笑说:"我只望后世之人身见此桥,便可知,世上本无不可成之事。"
第三十一章 夜游邙山冢
九月初二,河桥建成后,并州牧陈冲以裨将军魏攸统领北岸事宜,自领太史慈、魏延为先锋,田楷、赵昱、陶丘洪、鲜于辅为中军,昌豨、臧霸为后卫,率中路军四万军卒过桥。
南关关门大开,北岸的军卒们踏上河桥,草履与桥板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声,在河水声中也格外清晰。但这声音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午后,像是乳母睡前的呢喃,将士们安心不已,全程渡完,亦无波澜。
渡过大河,再派斥候上山打探消息,斥候们回来向陈冲报说,北邙山上的营寨空空如也,没有一名士卒留守,但篝火的炭木还留有余温,营中也还剩有些许辎重杂物,想必是昨日夜里匆忙撤走的。
斥候们还递给陈冲一封帛信,说是他们在山中主营里搜寻时,还顺路摸进了帅营,想看看有无财物,结果看见这帛信正置在桌案上,想必是刻意留给陈冲的。陈冲打开帛信,只见其上用隶书写着两行字:"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下书一个字:诩。
石韬好奇地打量帛信,讶然道:"这是何人所留?"陈冲将帛信收好,放入怀中,对弟子说:"我曾打听过董卓麾下布防,据我所知,小平津校尉姓贾名诩字文和,多谋善断,董卓麾下少有能及者,这封帛信恐怕是他留下的。"
"是为何意?"
"在我军过河之际,留下如此言论,却不得不仓皇逃难,想必是心中不忿,留此书讥讽我军,略逞口舌之快罢!"田楷想当然道。
陈冲摇首,他沉吟一二,反对众将说:"非是如此,贾诩是对我抱怨,董卓对他并不重用啊。"众人听闻大感奇特,纷纷问陈冲理由,陈冲笑着解答说:"这首诗歌又名《箜篌引》,乃是妻子哀悼亡夫之作,亡夫乃狂夫,他以此自比,是说自己虽有谋略,但不得重用,才让我得以渡河啊!"
徐州别驾从事赵昱笑说:"龙首天下闻名,士族领袖,贾诩何许人也,也敢与龙首相比?"
陈冲止住部下议论,郑重说:"天下英雄,何其多哉?切不可因名高而畏惧,更不可能因位卑而轻敌。"而后他指挥众将,令前锋徐徐上山,占领凉军旧营,又让田楷别领一部,前去探测小平津关情景。
未久,田楷派人回报说,小平津关也人去楼空,想必是全撤回雒阳了。
这下连陈冲也不免有几分诧异,董卓撤的这么快?但他随即反应过来,忙将军司马太史慈唤来,拨给他步卒一千,令他速去占领旋门,太史慈因勇武闻名军中,但闻言也不禁踟蹰,他对陈冲问道:"只领一千步卒,恐怕难以攻克一关罢!"
陈冲向他解释道:"如今敌人已弃置北邙、平津,旋门孤悬在外,凉人如何还能顾得?此时定然已为其弃置,你速速前去占领,而后就地驻防。"太史慈为之一愣,听陈冲继续往下说道:"若我所料不差,这几日过去,董卓要撤离雒阳,回军函谷了。"
太史慈当日果然占领旋门,而陈冲则继续打探雒阳消息,传回情报说:东都西门大开,官道上熙熙攘攘,人群犹如牛羊般缓缓向西,牵马执车,扶老携幼,远隔五里尚能可见。南方还时有骑士赶来城中,一日之间,恐不下三千之数。
陈冲此时才确定,董卓已下定决心撤离雒阳。这确实是明智的决策,如若继续在北邙对峙,等孙坚再于南处攻克一二险关,他再想撤,也不能撤离了,壮士断腕,还要选择合适的时机,很显然董卓选得恰到好处。
南方孙坚还在休整,而董卓手中诸军汇聚,大约有七万余众,暂时还控有东都,这般情形下,陈冲也不愿率军强攻,便干脆一边占领北面诸关,一边与袁术联络,让孙坚再次北上,一时间京畿形势平和了下来。
到了夜里,陈冲左右无事,便与陶丘洪、赵昱等人约好,在北邙间游览墓碑,凭吊古人。白月凄冷如霜,他们每人手持一火把,穿行在落叶枯林之间,眼看四周荒草成堆,土道倾颓。山岚从山脊贴身而下,吹得众人衣诀飞舞,颇感冰凉。
而每走数十步,便能看见残破的墓碑祭具,还有被掘开的棺木土包,偶尔还能见到委顿于地的尸骨,有的包皮,有的露骨,陈冲蹲下查看,还有被野犬啃食的痕迹,也不知这尸骨是棺中扔出的,还是被劫道弃地的。陈冲靠得近了,骨殖上还冒出蓝白色的冷火,同行人魏攸赶紧拉开他说,怕是干涉了安眠的鬼魂。
陈冲笑道:"若人地下有灵,哪能不知扰他清梦的另有其人呢?"话虽如此,他还是诚心与众人向其祈祷,愿此死灵安眠,若当真如世尊所说,人有来世,希望他五百年后再转生。
礼拜完,建义校尉鲜于辅问说:"北邙景象向来如此?"他乃幽州渔阳人,初次来到雒阳,如此景象颇为触目,与他所想的繁华景象大相径庭,故而有此一问。
北邙景象当然并非如此,陈冲回忆往日:"北邙所葬多为贵人,故而墓道以白石拼接,有专人打扫,石阶净洁不见片叶,道侧繁花似锦,春兰草,夏牡丹,秋黄花,冬血梅,虽祭祀之客往来不绝,却自有一片清幽空境。"
众人环顾四周,各自无言。
继而沿着西走,下了山道,再往南行三里,月辉里隐隐可见二里外有一座山包、一座村庄。靠得再近些,才发现也是一座荒村,村前徒有一块大石,刻着这一里的名字——宜春里。陈冲不禁嗟叹起来,这便是他们今夜此行的终点了。
这里是灵帝的陵墓文陵。陈冲早听说先帝将陵墓设在此处,但他也从未来过,上次与先帝见面,还是在四年前,他记忆中的先帝面孔,都有些模糊了,但亲自此地,先帝的面孔,伴随着种种往事,忽而又变得清晰,陈冲嗤笑出声,随即又有几分伤感,好像遇到了一名老友,双方又无话可说。
先帝国库充盈,因而帝陵也造得很宽很大,但极目望去,只见院墙倾颓,断裂适配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半人高的艾草沾满陵园,听到动静的老鼠在高出的石阶上乱窜,间或还能看见一两只狐狸探身出来张望。一阵西风吹来,蒿草顺风倒伏,发出哗哗的响声。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几声不太动人的鸦叫了。很难想象****才过去一年。
"董贼毁祸先帝陵墓,竟到如此地步,可笑还自立为相国,世上荒谬之事,莫过于此了。"众人就这般绕着丘冢环行,置身此处,不由得不发出这般感慨,便是显赫如帝王,权势与富贵达到人世之极,最终却仍是一座荒凉的土坟,众人口中斥责董卓,心中念想的却是:功名利禄,俱为土灰。
这个时候,走在最前的石韬说:"先生,这里有一个大洞,怕不是遭了盗!"众人忙寻声聚拢来看。只见一丛等人高的蒿草里,又被人为地塞了大堆草絮,但仍可从缝隙中见到些许破损的土壁,显然草后有一块空洞,有人把这些草絮全扒了,把洞穴露出来,才发现是一处高六尺,宽五尺的大洞。
一股腐烂的潮湿之气从洞中飘了上来,两只老鼠窥见光亮,呲溜一下从洞里穿了出去,有人把火把往下稍探,黑隆隆的土道照亮出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积水与脚印,还有几块零散的玉片在水洼里一闪一闪,一行人四顾苦笑。
魏攸踟蹰问说:"我们...下去看一看?"
鲜于辅摇首道:"到底君臣一场,臣子如何入帝陵一览呢?"
石韬直接说:"文陵已为凉人所盗,我们不盗不偷,过几日还要为先帝修缮陵园,不过是先视损伤如何而已,有何可犹豫的呢?"
众人都说应然,便举着火把走进墓洞。一路上,脚下全是积水污泥,想必是前些时日秋雨绵绵,全流入洞穴所导致的,呼吸间全是水汽,颇让人不适。往里走了三十步后,空间骤然开朗,显然是已抵达墓室,但眼前场景更让人触目惊心。
盗洞直通墓室回廊,回廊前的木壁被斫刀砍开一处两人大的缺口,黄肠木从洞口处倾倒出来,扔的七零八落,泥水中还有不少破碎的瓷器瓦片,众人走进缺口处去看,内里更是不堪入目,壁室颓唐,脚印里到处是扯烂的书卷、竹简、帛禁、丝绢,但却没有一块金银,想必凉人将墓葬的金银全部带走,其余的都觉得不甚值钱,都弃置于地。
众人再沿着脚印,越过便房、乐库、钱库,一路走到放置棺椁的东室,先帝的棺木就在眼前,但棺盖也为凉人掀开了,腐烂的味道令人窒息,陈冲没有去看棺椁中的人,只是与同行一起为先帝盖上棺盖。
几人不忍再看,匆匆出墓,在闻墓室外的清新气息,也不嫌荒凉了。众人都说,连先帝的陵墓都是这个样子,也不知世祖的陵墓是否得保。
陈冲心说莫说刘秀,恐怕邙山帝陵无一能保全。他站立良久,想起与鸿都门学的过往辩论,又念起先帝做的辞赋,心潮难定,最终口占一诗曰:
"谁解鸿都客,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白玉楼。行乐常及时,欲言已忘忧。西风过帝陵,北邙下轻舟。"
第三十二章 南北会师 东西议和
帝陵自古是皇室兴衰之象征,光武以来十三帝,至今共建有十一陵,其中有五座在邙山之中,分别是光武帝原陵、安帝恭陵、顺帝宪陵、冲帝怀陵,灵帝文陵,但如今无不衰败。
夜游文陵后,陈冲胸怀凄切,他先领三千甲士到文陵修缮陵园,又遣人去查看邙山中其余帝陵,果然也都为凉人破陵取财,纵使光武帝原陵也不能幸免。守冢的人家都为董卓尽数迁走,阙门、碑廊遍生蛛网,尘埃遍地,更有狐狼出没,士卒们在原陵内捉了半日,先捉了十来只,又杀了二十来只,才将它们驱赶出去。
只是整顿园林时,士卒们都颇为忧虑,说汉室乃天佑之家,可如今连祖宗陵寝都不能保存,是汉室将亡的征兆吗?我们如今作战,真能功成吗?
好在陈冲随来的弟子傅干也来怀古,对士卒说:"董卓仰仗刀剑之利,危害天下,确实是值得憎恨,但说天命毁祸,不顾汉室,则为谬然。董卓派人取走的不过是财物,破坏的也不过是骨殖,于天地山川有何干?君不见二十八将仍在此地,护卫我汉家长存吗?"
他所说的二十八将乃是原陵中的柏树。从陵冢到门阙修有神道,神道两侧原排列有石象、石马等石雕和整齐葱茏的柏树。这其中有二十八棵高耸入云的柏树,守陵百姓察起位置,正应天上"二十八宿",于是传说这就是跟随世祖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的"云台二十八将"。士卒们抬眼望去,见秋日已深,但柏树仍是苍郁一片,绿浪招徕长风,枝桠微微摇晃,如同是先辈在对后人低语。
九月十二,凉人已尽数撤离雒阳。但南方的孙坚大军已回信说,他们刚抵达广成关时,后将军袁术听闻董卓撤军的消息,欣喜非常,当即留李旻镇守宛城,单骑向广成,要亲自领军向雒阳而来。
这在陈冲预料之中,所以他也未着急先进入雒阳,而是在各处帝陵分发粮食招揽难民,让他们按旧制为帝陵守灵,并在此做常驻打算。军中将领多忿忿不平,对陈冲抱怨说:"明明是我等吓退董贼,怎么平白将此大功让与袁术?"
陈冲安抚他们道:"先前我们不知缘由,以为董贼怯战,但如今我往来信件,这才明白,董卓不敢与我等会战,乃是孙将军在广成与董贼苦战后,凉人损失惊人,无力施为,我等方能顺利筑桥,直据北邙,虽有巧计,但岂能贪天之功呢?"
到九月十五上午,陈冲移军到偃师,在明帝显节陵南十里与袁术会师。袁术大军显现在**线上,先看见的就是他的麾盖,在秋风中摇摇晃晃的开过来,而后才能看见几面旗帜,在前的是骠骑大旗,在后的是破虏大旗,等过了好些时候,才能看清旗帜下的人影。
也不等袁术过来,陈冲先对身后的几名嫡系低声叮嘱:"可以笑得难看,却不能不笑。"而后领着魏延他们主动迎向袁术,刚到麾盖之下,他就先对袁术先说:"雒阳之望骠骑,如旱禾之望甘霖也。"把袁术的揶揄之言都咽在喉中,而后又是一阵吹捧,袁术颇为受用,良久才想起身边孙坚,对陈冲说道:"这岂是我一人之功,也是文台善战。"
孙坚在一侧一直打量陈冲,这时陈冲看过来,孙坚策马身前,颇为感触地叹息道:"庭坚,你变化太大,我险些不敢相认了。"陈冲自然地与他相拥,随后笑说:"怎么?文台,是我老了?我看你还是当初那般英武。"言语间浑不见有一丝间隙。
孙坚本欲与他寒暄,但看到身边袁术,心中不禁一凛,转而说:"是我和你太久未见,都快记不得你模样了。"随即便不再多言,袁术颇为满意。
袁术又与陈冲到中路军中,同幽并、青徐诸将草草见了几面,再也按捺不住即将收复东都的喜悦,连连催促说:"诸事纷杂,皆不如雒阳要紧,祖宗之灵在天,我等还是快些动身罢。"这其实也是众人心声,当即南北大军并列雁行,向雒阳缓缓开进。
当日黄昏,大军接连穿过阳渠,圉乡,至士乡聚,终于停驻在雒阳郊外。这里本是京畿最繁华的马市与粟市,但如今空无一人,只有空荡的断壁残垣,往前骑马两里,雄伟的雒阳城赫然在望,中东门大开着,但在城门上挂着些黑乎乎的事物随风飘荡。
袁术一马当先直抵门下,执鞭对后来者笑说:"天下复雒而兴汉者,汝南袁公路也!"众人又是一片恭维,只是韩当忽然说:"这门上怎有头颅?"大家往上看去,城门上原来用绳索悬挂木笼,木笼里三尺高宽,里面堆着十来个干枯的首级。
孙坚控弦发矢,绳索应声而断。众人聚到木笼旁,陈冲看了一眼,也不禁失色,对在一侧的袁术说:"公路,你且过来,这恐怕是君家亲族。"他已认出最上一颗头颅,这么多日过去,头颅的肌肤都风干了,但还能隐约看清太傅袁隗的轮廓。他让众人向后退,让袁术自己来辨认。
袁术闻言一滞,但他走上前来,分别认出太傅袁隗、太仆袁基、及同辈族亲六人,次辈族亲五人,最小的不过九岁年纪,其中还有自己的母兄。他一时神情凄切,但最终令部下们去取来一块金色帛布,将木笼盖住,自抱其入城,全程不发一言,其余诸人尾随其后,本来言说重游雒阳,此时也全都不提了。
入雒阳后,袁术自携亲族首级回太傅府居住,而陈冲、孙坚分别带兵士进南北宫。往日能容纳数十万人的大都市,如今荒凉破败,代表汉室尊贵的南北两宫,更是遍地毁痕,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多少,陈冲让将士们草草打扫出一片能够住人的地方,自己马不停蹄,带人急往开阳门而去。
轻车熟路,等他抵达太学故址,竹林清幽依旧,但眼前既无学生,也无博士。走卵石道往里去,杂草不止溢出阶廊,也长满了广场上石块的缝隙,唯有四十六块熹平石经仍停留在广场中央。
陈冲见石经尚无多少缺口,字迹依然清晰,心中甚慰。而后走回自己旧屋,这里倒只是显得陈旧,进门满屋的灰尘,还钻出几只拳头大的老鼠,其余的家具床榻倒还完好,大概是因为没什么财物,太学在凉人刀兵下躲过一劫。
他与属下收拾一番,当夜便在太学睡下,但物是人非之感慨,仍萦绕心头,陈冲回想这几日见闻,情绪千万交织,最终化作一个感想:此次讨董,必须功成。
次日,袁术命人邀请陈冲等人前往太傅府,陈冲到时,太傅府白幡四立,素布裹梁,大堂里停满了棺木,还有幽幽柏木清香。原来袁术为将亲族身体补全,令人以柏木为躯,同首级一同入棺,陈冲眼看牌位立满桌案,袁术身穿孝服,跪立在一侧,神情肃穆。
上前跪倒三拜,又到每一座棺木前再拜。袁术未料到陈冲礼节如此齐全,面色也和善了不少,他对陈冲说:"董贼屠我满门,此仇此恨,便是上至九天,下至九幽,我也必报之!西进长安一事,便多多依靠庭坚了。"
陈冲闻言,又是一阵宽慰,正说话间,突然府外有人来报说,上林苑自西边来了一行人,自称是朝廷使者,想求见此间首领,如今已随军士到雍门,为破虏将军拦下,前来问骠骑将军的意见。
袁术闻之,立刻冷笑道:"称什么朝廷使者,不过是董卓的鹰鸽而已。让他们来,且看他等口绽莲花,能否让枯骨复生?"
说罢,他端坐席间,双手置于膝上,闭目紧闭不言,但陈冲分明能感受他怒火冲顶,如此情形他不便多言,就也如袁术般坐在厅堂左侧,思量董卓遣使的意图与人选。
等半个时辰,士卒们拥簇着六名老者前来,陈冲认出他们是大鸿胪韩融、执金吾胡毋班、少府阴修、将作大匠吴循、越骑校尉王瑰。他们皆身着朝服,头戴进贤冠,手持节杖,脚穿长履。袁术睁眼看向他们,不由嗤笑说:"诸公如此威仪,是来我处上朝吗?"
为首的韩融看厅堂中如此布置,顿时知晓袁术情绪,此次和谈的下场怕是凶多吉少了。但他与陈纪乃是世交,与陈冲也多有交情,因此他望向陈冲,露出哀求的神色,陈冲微微摇首,开口说:"董卓派诸公前来,有话便直说罢。"
阴修开口劝说道:"相国派我等前来,乃是想与诸位罢军议和。"
袁术冷笑道:"董贼不敌我麾下精锐,便想罢兵议和,世上可有这等便宜之事?"
此言一出便占据上风,出使六人面面相觑,阴修强辩道:"将军何出此言?天下形势岂是斫刀就能定下的吗?相国身受天子重托,不顾龃龉,愿与将军共安汉室,罢兵休戈,内外相得,天下休戚,皆在于此,将军何能因私废公呢?"
袁术当即起身,对孙坚厉声说道:"且把他剐了!"阴修准备反抗,却为甲士一掌击晕,孙坚麻利地将他带出府外,随即是一连串刀斧移动的声响。
袁术走出案席,对韩融淡淡说道:"韩公,我母兄叔伯尽在此地,你与我家乃是世交,还望韩公念在几十年情分上,在此敬一杯酒水罢。"
韩融抬望这满堂灵位,满腹言语皆不敢出,竟将这杯酒水饮下去了。
第三十三章 风雷不及掩耳
前来议和的六人,俱是海内闻名的名士。便是为袁术下令所杀的阴修,也曾担任颍川太守,他曾举五官掾张仲方正,察功曹钟繇、主簿荀彧、主记掾张礼、贼曹掾杜佑、孝廉荀攸、计吏郭图为吏,可以说颍川年轻一辈的才俊,多为他旧臣。可如今遭遇身死名辱的境地,又有谁能料想呢?
陈冲最后挥袖说:"我们既然提兵上雒,不迎回陛下,是决计不会罢休的。诸公便回报董卓:二月之内,有山东将士二十万众,心怀忧愤,感念君恩,必赴国难!他若有胆,可尽提山西之兵,与我等会猎函谷!"
说完此言,陈冲不等袁术反应,下令将送韩融等人出城,自己亲自跟随。等到出得袁府,不再有刀兵跟随,韩融长舒一口气,他存了一丝侥幸,再问陈冲说:"庭坚,公路悲恸不能视事,如今当真不能休战吗?"
陈冲与这位世交伯父直言说:"元长公,刀戈即动,岂能轻弃?若我当真罢兵,赤血再流百年,后人将如何看待我等呢?事已至此,不死不休。"
韩融大为沮丧,他便和陈冲谈起如今长安局势,董卓坐镇前线,长安朝堂全是左将军董旻做主,但对朝中公卿尚算友善,便是荀爽、蔡邕等人都青云直上,因此朝堂尚算安稳。只是京兆迁去数十万河南百姓,大多无力求生,只能四处流散乞活,沿路来四处都是难民。
问他何时回命,韩融则说他还需往酸枣一行,除去与袁术的议和外,他还肩负与袁绍议和的重任,从此看来,董卓是打算全面示弱了。陈冲还在沉思董卓后续布置间,韩融已然上马,与陈冲拱手告别。
回到袁府前,阴修已被剐了一百余刀,显露出两根深白的肋骨。近五十年纪,已眼见不活了,却还要受这般苦难,陈冲看了也觉不忍,对正行刑的刀手说:"不必如此,给个痛快罢。"
他又说:"我自与骠骑将军去说。"刀手闻言松了口气,对阴修颈部干脆开了一刀,阴修很快就脸色惨白,气息消散。刀手则蹲在地上歇息,毕竟活剐对刀手的要求也很高,他也割得大汗淋漓。
让魏延等人将阴修尸骨收敛好后,陈冲再进屋与袁术言论,袁术得知消息,果然质问他说:"阴修如此小人,你竟也包庇他吗?"
陈冲只能好言劝阻说:"公路,此时非是复仇时机,讨董未成,汉室未安,阴修毕竟社稷重臣,杀之已过,奈何剐之?便是心有所念,也得等讨董事成之后。"
虽知陈冲所言有理,但听闻后袁术仍是闷闷不乐,他先说道:"不杀阴修,我念头不畅!"随后又觉无理,转而便追问陈冲道:"既如此,北路军准备何时行事?我等即下雒阳,总不能如你所言般,仰攻函谷罢。"
此时时机仍显稍早,距离河东大河封冻,少说也有一月之久,但陈冲为安袁术之心,也说可以开始准备了,只是仍有三事要做。一是在箕关虚张声势,再牵扯些董卓兵马;二是与袁绍等人交涉,避免入关时为其袭取后方,三是再与西凉韩遂马腾联络,与他们确认出兵的时日。
这三事都并非难事,与袁术合军后,中路军膨胀至十万兵马,孙坚领三万进驻至谷城,三万由袁术亲领坐镇雒阳,陈冲亦率军两万在雒阳协调,令魏攸别领两万,与田楷进驻箕关。
为了壮大声势,魏攸特意多建营房,令部众夜里退后,白昼举旗拖尘而来,箕关的凉人见之丧胆,竟直接放弃箕关,撤军至邵亭。斥候来报说,邵亭之众已据有近两万之人,领军主将似是南中郎将牛辅。
而与袁绍等人接洽,陈冲亲自往之,袁绍等人不知所措,唯有臧洪欢迎他到来。陈冲当众与袁绍立下誓言,以犬血再写盟约,望两军为讨董齐心勠力,若唯此誓,天人共戮之!
事后,陈冲又与众诸侯一一谈心,便连袁绍,都与他寒暄了两日,言及袁氏满门为董卓屠戮之事,陈冲假借袁术为名,邀请袁绍到雒阳拜祭,袁绍勉强应之。见他口是心非溢于言表,陈冲索性便住在酸枣,每日与雒阳书信联系。
如此一来二去,时间很快到了十月底,韩遂得知如今雒阳形势,很快便托信使回复说:"**至蒲坂,凉骑至槐里。"槐里距长安六十里之遥,言下之意也已准备齐全。
万事周全,陈冲当即遣使传信晋阳,信上内容不多,是两人早已约好的暗语:"白马下潼关,西风过茂陵。"
刘备接到信件后,按原计划做出部署:
奋武将军公孙瓒率军一万五千人,以幽州别驾从事田畴为辅,乌桓校尉严纲、振威校尉单经为先锋,阎柔、公孙越等人为中坚,走吕梁小路直取蒲坂。
白波将军郭大率军一万五千人人,徐庶亲入其军中为辅,其余四帅除胡才留守,李乐、杨奉、韩暹皆随军出征,他们绕路上郡,出雕阴直取华阴。
征西将军刘备自率两万余众,分为前中后三军,以东平校尉张飞与赫连凡莫领前军、并州治中从事虞翻与军司马刘德然领后军、军司马田豫、公孙范、孟建等随自己入中军,此路拒董卓最近,因此兵力最多,他们将先取安邑,再取大阳。
十一月初三,大军终于开动,犹如雷霆。公孙瓒自中阳先动,他们带了十日干粮,出中阳,绕通天山,接连越过蒲子、北屈,于十一月初七直抵采桑津,留下千人后,他随即从冀亭而出,沿汾水直下汾阴。
与此同时,刘备一行飞河跨山,连下永安、平阳、临汾,于十一月初九兵临至安邑城下,河东太守王邑正在城中,他虽服从于董卓,但因与陈冲素来交好,又听闻并人大军出河南,因而未曾对并州设防,刘备这才得以驰骋河东之间,如入无人之境。
刘备亲自策马至安邑之下,到城前呼唤王邑。王邑上城楼前说:"我与**虽素未谋面,但与陈君则有世交之谊,今君率军出州,无故犯我疆界,是何居心呢?"刘备仰望城楼,抬首高呼,字字沏清:"我率军勤王讨贼,需何居心呢?"
一句勤王讨贼,掷地有声,王邑无颜回答,周遭也一阵纷乱。只听刘备在城前继续承诺,只要王邑随军讨董,大军沿路不杀一人,不取一物,不扰一民。他如此承诺下,王邑斟酌形势,终究决定开门投降。
入城以后,刘备留三千军士驻守,将安邑郡兵遣散归乡,执意留下的则让他们北上闻喜驻守。
而后他马不停蹄,更换旗帜,假借王邑的名号,走吴山翻越颠軨坂,直至大阳城下,王邑亲自叫开大阳城门,领一万士卒入驻。
同时,刘备踏马大河,踩坚冰至陕县之北,陕县令远望旗帜,误以为是董卓自河东调来的援兵,也开城让刘备入驻,刘备于十一月十二,成功占领茅津,并继续向东西夺取险要。
此时董卓正屯兵于东部一百里处的渑池。自兵撤雒阳以后,他派董越领万人守函谷关,胡轸领两万守新安,牛辅领两万守东垣,自己领五万众在渑池休整。
十四日得知刘备占领陕县、大阳,董卓勃然大怒,他在军议上叱骂道:"我待王邑可谓推心置腹,他便是这般回报于我?"说到这里,他挥手折箭,对众人郑重道:"我不杀王邑,有如此矢!"
但如何对敌,众人却一筹莫展。此时众军休整数月,多已恢复战力,但渑池与陕县之间,却是一条极为狭长的山道,两县相距仅有百里,但跋涉之难却不逊于千里。
凉人又须自低处仰攻。一想到被并人占据高处,加以箭矢石雨,凉人便是数倍于敌军,也难以速克。更何况陈冲、袁术十余万大军正在函谷关东虎视眈眈,所谓进退维谷,前后失据,说得便是凉人此时的情形。
这时侍中李儒献计说:"刘备远道而来,翻越一郡,所用兵力并不能多,我军虽难以西行,在京兆却还有兵马,胡骑中郎将段煨拥军三万,羽林中郎将**率众二万,各自在扶风、冯翊。何不如诏他二人领军往东,渡蒲坂,断刘备之后,刘备四面受围,久不能持,其围自解。"
这计策大受众人赞许,但董卓使者走小路至华阴时,望见城墙上唐突飘起黑底红边的白波旗帜,又见不少黄巾打扮的士卒往来,观察打听之后,这才得知西河的白波军已夺下城池。
到临晋时,使者遇到流窜的难民,听闻蒲坂一带也为人攻占,打出的正是大司马刘虞的旗帜。
蒲坂以西,与长安只有三百里沃野,快马奔驰,一日便至,一时间关中谣言四起,人心浮动,朝中公卿多有暗中遣使至蒲坂者,为公孙瓒提供信息,鼓励他**长安。
被董卓牵往关中无处安家的难民,也都相互传说,大司马温恤黎庶,在幽燕安生流民,德化贼乱,天下皆为之归心,我等无处求生,何不去聚众归顺呢?于是长安左右,难民结伴依扶,东向成云。
段煨、**接到相国命令,不敢怠慢,只留一万军卒继续驻留长安,剩下四万军卒直趋蒲坂之前,但在临晋之前,他们便不得不止步了。
雒水以西,难民在城下多如蚁群,道路两侧多是冻毙的尸体,寒风如刀,乌鸦乱飞,疫病正飞速滋生,凉人军卒中接连出现咳嗽高热的症状,段煨与**商量后,决定先在此暂歇。
但与此同时,十一月二十六,韩遂率兵马四万出陇西,接连攻克汧县、渝麋,在三十日进围陈仓,陈仓令梁双率众五百死守,但兵力悬殊,恐将不日沦陷。
接连的坏消息传到渑池,董卓军心大乱,不少人都悲叹说:春夏时纵横大河,横扫万军,怎么半年以后,便到如此境地,是天意丧吾吗?
如吴匡等在雒阳政变中倒戈向董卓的,此时也向雒阳暗通书信,但为董卓抓获信使,相国毫不客气,将这些人拖至军前,五马分尸。
军中方才一时安稳下来,但如何破局呢?董卓拿不出主意,又不愿与陈冲死战,他日夜摩挲那柄项羽之刀,心想若是兵败如山倒,自己也当如霸王般自刎。
十二月初五,李儒下定决心,对董卓谏言说:"相国,如今我军身陷绝地,已到死中求生,乱里求活的境地,韩非曾言:安危在是非,不在于强弱。存亡在虚实,不在于众寡。我等实无这般堪破是非,辨别虚实的才能,所以才到如此地步。"
董卓"哦"了一声,他拍甲上尘埃,面无表情地问李儒说:"文优,如此说来,你是有人举荐于我?"
李儒跪地三叩首,而后郑重说道:"禀相国,我举荐城门校尉皇甫嵩,出任司隶校尉兼车骑将军,与左将军录尚书事,都督关中总军事!"
第三十四章 皇甫嵩复起
合众将军韩遂率军在陈仓下顿兵五日,终于将这座坚城攻破。
陈仓位于汧水与渭水相交处,向东向南向北皆是陇上高山,一城夺三面之险,可以说是关西重镇之最,凉州叛军崛起以来,攻势接连受挫,多是因为此城的缘由。
韩遂今率马入城,登墙望远,视线沿着渭水一路向东,结冰的渭水在冬日里化作一条银色的光带,将关中的千里沃野勾勒出一条迷人的曲线,直教韩遂沉醉。
他不禁用奇怪的腔调对同行的马腾感叹:"并州牧真是好手段,以多算胜无算,以先谋诈后谋,虽调拨大军千万,却能不战而胜,我视之胆寒啊。"他又畏惧又兴奋。
骑将军马腾颇为赞同,但他更怀壮志,此刻笑道:"先帝在时,视我等如毒,必先除之而后快,孰能料想,今日我等能以勤王为名,替天下张目呢?并州牧谋术难测,但确是难得的妙人。"
他们一想到攻克长安在即,皆胸潮澎湃,不能自已。这时李叁牵了陈仓令梁双来,韩遂上前问他说:"我今受大司马之令,为国勤王讨逆,你何故顽抗?"
梁双为士兵五花大绑,站立不得,但他硬挺直脊梁,对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又望着韩遂骂道:"凉狗!你既是为国勤王讨逆,何故攻我疆界?"
韩遂一时回答不得,随即下令军士,将梁双拖至城门枭首示众,心中颇为厌烦,对部将们说:"像这等不识趣的,杀了便是,如何带到我面前。"城中坚守的三百余人,有百来人在攻城时战死,剩下的也被尽数枭首,由西凉骑军携带在马鞍上,用以自夸武功。
韩遂又带军在陈仓休整了三日,等右扶风诸县都听闻陈仓城破的消息,他再领兵徐徐向东,郿县、武功、美阳、杜阳等县中官吏,远远见到大军前锋,又听闻陇人马首悬头,无不魂胆俱裂,要么弃城远去,要么开城投降,再无敢守城顽抗之人。
等十二月初十,韩遂抵达槐里之后,他距离长安仅剩五十余里,遍数天下讨董诸侯,唯有他与天子咫尺之遥。可在这最后一步上,韩遂忽而念起长安是天下坚城,竟又犹豫起来,他决心先派遣斥候打探长安消息,观察其风向形势。
当夜,斥候回来禀告,说长安全城戒严,常人不得入内,而入夜之后,城墙上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城外正有军官组织士卒砍伐林木,深挖壕沟,他绕城一周,揣摩城中守卒不少于三万。而在长陵、平陵一带,还有军士张贴布告,说左冯翊已募得一万丁壮,不日便将入城戍守。
这与韩遂先前的消息大为不同,长安按理应只有万人而已,这令他颇为迷惑,韩遂自问道:"关中如此形势,董卓当真沉得住气,不派兵前往蒲坂?"一同议事的泥阳校尉马玩则反问:"会否是董旻虚张声势?"
韩遂谋主成公英则笑答说:"将军多虑了,这定然是拖延计策,若是董卓兵马充裕,我等在陈仓便不能寸进,何必在此处固守?有上策不用而用下策,董卓不是庸才,这定然是假象。"
众人都说有理,又听成公英继续分析说:"如今要紧的乃是另一个消息,冯翊是否当真有援军,若是确有其事,我等便不宜攻城,长安毕竟西都,墙高坑深,非一日能下,若是我攻城之时,冯翊绕袭我后,确有败军危险。"
说完分析,他又给出计策:"不如暂缓几日,先去冯翊打听消息,若是冯翊真有一万援军,我们先断其援,再攻其城,破之必矣,若是确认其虚张声势,我等再攻长安,亦不为迟。"
众人听闻后,都大敢佩服。凉乱之初,韩遂以人质之身迫入乱军,如今却统帅群雄,除去本人狡诈多智外,亦多赖成公英襄助,时人故比韩遂为豺狼,公英为狼窟,两者相和,方能力顶朝廷多次征剿。
韩遂便依成公英之计行事,暂缓攻城,先派斥候到冯翊打量消息。而麾下群雄一时无事可做,便各自四散,到茂陵、平陵、安陵等地掠民夺财,便是韩遂自己,也趁机到茂陵处行事,亲自掳掠十余名美人,部下向他贡献敲诈当地大族所得,光金银便有三百余箱,快活逍遥,不足与外人道。
四日后,斥候回报说,虽然冯翊也有征兵传言,但未在冯翊找到什么援军。韩遂闻言,对成公英煮酒说:"先生所谋,正所谓也!"只是联络各部时,各部士卒仍贪恋抢夺财物,军心一时难以收拢,连着唤了两日,还是未能整军。
韩遂无奈,只能亲自到各部巡视,勉强将马腾部、马玩部、成宜部、候选部聚拢起来,还有张横部、李堪部盘踞在平陵尚未回军,而李叁部更是深入到长安以东的长陵去,一时难以联系。
如此情形,让韩遂怒不可遏,他叱骂道:"若长陵如此自在,李相如何不与高祖同眠耶?"他当即点齐兵马,对各部说道:"当真令天下耻笑!董卓与二刘争夺崤函正烈,我等在长安之前,却贪眷些许陵财,今日我必严惩李叁,以正军令!"
十七日,韩遂联军沿渭水北岸一路向东,往东六十里,他们在长陵之南望见一座大营,营上飘着青底白边的李字旗帜,但营前空寂。韩遂停大局怒在营外两里处,却不见营中遣人迎接韩遂,只能隐隐看见营中有人影,韩遂更是烦闷,面色上也露出几分不耐,他对众人说:"李叁松懈至此,营前连卫兵也无,还欲与我相斗耶?"
于是派遣女婿阎行领一队人前入营内,孰料阎行一去即回,神色张皇地对韩遂道:"大人,李相如已死!其部众也被筑成京观了!"联军群雄无不相顾失色,韩遂当即亲自率众入营,只见前营空地上立着百来个草人,在草人后方,七百来个人头整整齐齐地码成一座高台,散发出无法掩盖的腐烂恶臭,高台前,一颗人头单独挂在军旗下,露出并不瞑目的涣散眼神。
正是李叁。
韩遂措不及防,他颇为失态地问众人道:"当是何人为之?"
联军群雄也皆一筹莫展,但心中都为此深感可怖。到这时,中军又有使者忽然来报:渭水南岸十里处出现一支骑军,他们速度奇快,背后烟尘漫天,气势惊人,直奔联军腹地而来,将士人心惶惶,因而请韩遂速速主持大局。
也不用使者多说,渭水对岸滚滚烟尘好似浪涛,众人尽收眼底。韩遂勒马叩鞍,良久不语,脸上惧色更重。良久,他才缓缓说道:"上当了!不知长安是何人为将!陈仓无防是虚,长安严密是实,我军进退失据,竟要在此为人殄灭了!"
联军各将匆匆回到本部,但显然为时已晚,没有一部能及时列阵迎敌,眼看敌军就到眼前,军中又产生了一阵畏惧的骚乱,但诸将弹压之下,也不敢就此返身,作战多年,他们都深知未战先撤的后果。
孰料对岸骑军到达与联军三里处,忽而在南岸停滞不前,唯有十三骑脱队继续向北,其中十二骑身着漆成银色的铁甲,各高举一面绛色的旗帜,前方一骑身着金色明光铠,头戴玄缨高顶盔,下骑一匹无一丝杂色的冰白雪月骥。联军的骚乱停息下来,他们知晓这是敌将有意议和的意思。
等十三骑进到一里前,众人才看清旗帜上的名号,其上只有两字楷体,陇上群将见之,乃是堂堂皇甫二字,他们无不失色惶恐道:"无怪用兵如此难测,原来敌帅竟是皇甫义真!"
金甲骑士最终停在渭水之南,反派一银甲骑士上前朗声说道:"汉槐里侯,车骑将军兼领司隶校尉,使持节行都督关陇总军事,皇甫嵩,欲在今日与诸君一叙,还望诸君略施薄面。"
韩遂回首望与众人,见他们眼神又是畏惧又是高兴。畏惧是因为皇甫嵩威名过盛,高兴则是皇甫嵩有议和姿态,他心知此战无论如何是打不了了。当即与马腾、成宜等军中八部头领一齐,策马踏入渭水冰面,金甲骑士也率十二骑向前,二十骑于坚冰中央会面。
见到金甲骑士的威严面容,韩遂连在马上行礼道:"见过车骑。"皇甫嵩则岿然不动,他手抚长髯,上下打量韩遂,随即感叹:"文约,一别数载,竟未料你有今日之雄。"韩遂加入乱军之前,也曾数入雒阳履职,因此也与皇甫嵩相熟。
冬日之中,韩遂冷汗如浆,低首不敢直视。皇甫嵩则面色淡然,继续说道:"但天子托嵩以讨逆重任,嵩不敢不尽心竭力。只是忖度再三,尔等势众而心散,嵩破之不能尽,剿之不能已,形势如此,故欲与尔等休战,而后转攻蒲坂,不知尔等以为如何?"
他不等韩遂回话,对左侧一骑虚挥马鞭,那骑士当即从马背后扔出一人,那人被捆做一团口眼遮布,但韩遂等人都认出那是李叁之子。皇甫嵩又说:"梁双乃是忠志之士,我以此人换他首级,不知尔等意下如何?"
韩遂等人连连允诺,忙派人从军中取出梁双首级,而后韩遂亲自到皇甫嵩马前,以双手奉上。皇甫嵩露出满意神色,他令人收下首级,随后注视韩遂等人。皇甫嵩一言不发,韩遂等人却不堪重负,良久后,方听他开口问道:"文约是欲与我同用晚膳?"
韩遂连说不敢,联军群雄落荒而逃,自领部众引兵向西,他们连在京兆掠得的财货也不敢整理,多抛在原地,大军连日退回到渭水河谷一带。
退回陇西后,陇人们这才敢稍有松懈,后怕地感叹说:世上善战者无算,能无败者无几,仅皇甫义真与陈庭坚二人而已,今日两人对阵,好比双鹰击于长虹,非是常人能参与的。
只是如今两人争锋,到底谁胜谁败呢?
第三十五章 长安诡谲
车骑将军皇甫嵩停留在原地,直至坐视陇人的身影全然消失在视野里。
此时他终于改变姿势,双手脱下兜鍪,露出斑白的双鬓与满额的皱纹。他试图策马回身,结果浑身为寒风吹僵,险些因此摔落坐骑,好在皇甫郦眼疾手快,于一侧赶紧贴上,将叔父扶正,他这才发现,皇甫嵩手套已然湿透。
皇甫嵩将兜鍪递给他,缓缓说道:"险计啊!稍有不慎,便葬身在此了。"他适应了些许时间,又对部下说道:"回京罢,接下来由得忙哩!"
说罢,十三骑履过薄冰,回身烟尘之中。见车骑将军回来,骑士们解下绑在马尾上的枝条,让来回奔跑的马匹都歇息下来,这八千骑士便是长安仅剩的兵力,他们此前依皇甫嵩计策,先奇袭李叁部,此时又在远处虚张声势,成功将陇人吓退。但此计能够成功,多半还是归功于皇甫嵩的威名。
将这八千骑士领回长安城后,皇甫嵩马不停蹄,立刻穿越雍门、北关,径直奔向未央宫内,向尚书台进行叙职。左将军董旻在一别院内**多时,他坐在案间,焦急地拍着膝盖,见到皇甫嵩入内,他嚯得起身,随即明白危机已去,露出放松的神色,向皇甫嵩行礼道:"车骑力挽狂澜,真乃国家柱石。"
皇甫嵩不顾这些细枝末节,他径直问说:"叔颖,先不说这些,前日劫持天子之事,你可已弄清原委?"
原来就在十五日夜,尚书郎种劭夜宿台中,与侍中刘范、刘和及羽林郎阴瑜相勾结,试图在夜中趁乱劫走天子,去投奔蒲坂的公孙瓒部。孰料此时皇甫嵩上任车骑将军,此时进未央宫述职,知晓内情的羽林郎马岑误以为事情泄露,当即向皇甫嵩告密。
刘和乃刘虞之子,刘范乃刘焉之子,虽然此两人身份非凡,但事不宜迟,皇甫嵩当机立断,将涉事人员全部捉拿入狱,并转移天子至长乐宫中,以天子染病为由,暂不见朝中公卿。
此事他行得隐秘快速,以至于次日一切如常,但他与董旻皆知晓,如此大事,绝非此数人便能成事,无论城中,还是羽林军中,皆当有公卿涉事其中,不过隐而未发而已。但皇甫嵩以御敌韩遂为先,将此事暂瞒下去,只有董旻仍在宫中秘密追查此事。
董旻摇首道:"没有人手,如何能有消息?便是那两个贼舍儿,打折了腿,也不承认此事,那羽林郎也有义气,都说是见财起意,想进宫偷盗,而后**于狱中了。"皇甫嵩闻言沉默,忽而又问说:"马岑最近如何?"
愣神片刻,董旻才缓缓问说:"他能有何作用?他既然主动告密,自然是知无不言,还有何可问?"
皇甫嵩不答,他派人去招马岑来,结果回报说,马岑已两日未来宫中了。皇甫嵩心中暗叫糟糕,急忙又遣人去他家中寻找,也未能找到马岑。皇甫嵩得知这个结果后,默然片刻,对董旻说道:"叔颖,此事就不要继续追查了,再查下去,不仅徒劳,反会令西京大乱,如今情形,西京已不能再乱了。"他语气平淡,言语却坚硬如铁,董旻不敢有半分反驳。
接下来,在皇甫嵩建议下,董旻自领卫尉之事,又再次裁换宫省禁军,与天子每日更换行宫,居无定地,如此下来,无论劫帝案幕后有何人,短时间内也无可奈何了。
处理完宫中事宜后,已是十八日夜里,皇甫嵩打算在宫房中暂歇一晚,次日卯时赴任临晋。公孙瓒自到达蒲坂后,流民接连附庸,壮大到近十万人,声势浩大,段煨军中又多感染疫病,一时间告急的牒报堆积成山,皇甫嵩也知不能再有所拖延。
但他刚刚躺下未多久,便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
皇甫嵩心中一动,他掀起寒衾,悄声趴在地上,聆听门外仍有守卫巡岗的脚步声,这才放下心来,问门口人说:"何人?有何事找我?"
那声音非常熟悉,他说:"义真,是我。"皇甫嵩听出来人是尚书令王允,他赶紧披了袍衣开门,把他迎进来,边打火点灯边同他笑谈说:"都这般晚了,子师你还不歇息?"
尚书令王允身披火红狐裘,头顶进贤冠,手握一封信笺,显然刚从尚书台出来,他坐上马扎,对皇甫嵩说:"如今朝局这般紧张,我哪能歇息呢?尚书台诸事堆积难定,我作为尚书令,责无旁贷。"
他不等皇甫嵩开口,先问他说:"义真你今日可有面圣,天子病情如何?"
皇甫嵩正坐王允对面,谈说:"天子精神尚好,我看不日便能痊愈。"他不愿在这个问题多谈,直接问王允来意,王允沉吟片刻,将手上信笺交予皇甫嵩,说:"这是封贵人来信,事关重要,我故此前来问你的建议。"
接过信笺,皇甫嵩面露疑惑,他拆开信笺,先看书信开头,却是"伯安"二字,这令他陡然起身,望向王允,王允不等他出声,先劝他说:"义真,你先看完再说罢!"
皇甫嵩注视他良久,才缓缓将视线收回信笺上,他细细看了两遍,而后将信纸投入烛火中,看纸张蜷缩着燃成点点灰烬,皇甫嵩对王允说道:"子师,今日之事便当从未发生,你不过是前来探友,我不过是偶尔一叙,更无他事。"
皇甫嵩拒绝地如此之速,如此不留余地,是王允未曾料到的,他沉默少许,低声对皇甫嵩说:"如今天下瓦解,四海倒悬,国家陷入这般境地,董卓罪不可恕!朝堂上下,欲食肉寝皮者不可胜数。可我等苦于无有兵众,因此才让董卓如此猖狂,如今他昏聩不治,以义真为车骑,这正是救国的稀世时机啊!义真怎能坐视?"
皇甫嵩闻言便知,此前劫持天子一事,定有王允指使,他不愿参与其中,但他也不愿与其交恶,只说道:"子师,事情不是你想的这般容易,还未到时候。"
王允见他面露敷衍意思,心中不忿,纵然低声说话也带了三分怒意:"能夷篡国之贼,除邪害之患的,除去车骑外,还有谁人能为呢?尔食汉禄,却不忧心君父吗?"
这番言辞大为诛心,但皇甫嵩仍然心平气和:"嵩本凡人耳,但为人臣尽人事,何敢妄测天意?"
他见王允怒色更胜,继续解释说:"如今长安上下,宫省内外,皆是董卓私军。嵩虽名为车骑,又能调谁襄助呢?无非出谋划策而已,实则无调兵之能啊!子师,谋杀董旻一事,确是难为至极。何况董旻待我等尚算有礼有节,若你当真刺杀成事,城中近万兵卒不从军令,愤杀公卿,涌攻朝堂,长安城中又有几人能得生呢?"
王允常以为兵卒不过木偶,令行禁止不过等闲,此时受皇甫嵩一番点拨,这才恍然大悟,也听得大汗淋漓。他再思量片刻,想不到驳斥皇甫嵩的言语,又担心他前线大破公孙瓒军,于是问他道:"车骑此去,若是扫平六合,廓清宇内,有几分把握?"
皇甫嵩即答道:"平心而论,实无把握。"
王允闻言甚是满意,但神色仍做忧愁状,他便与皇甫嵩告罪,匆匆回尚书台去了。
次日,皇甫嵩披甲牵马,正要与侍从们出城时,忽为一人叫住,他回首看去,正是五官中郎将蔡邕。
蔡邕匆匆下马,到他面前问道:"车骑今日到何处去?"
皇甫嵩见他神色紧张,不由笑道:"天子委都督关中军事,我当然是往阴晋御敌。"
蔡邕闻言颇为羞赧,但还是尽力说:"我有一事,还望车骑帮忙。"他取出一封信笺,交给皇甫嵩道:"若车骑有时机得见小婿,还望将此信转交给他。"
他看出皇甫嵩有几分为难,急忙说:"都是老朽的些许絮叨罢了,无有军国大事,车骑如不信,可自行翻阅。"
皇甫嵩这才将信笺收下,对蔡邕苦笑道:"伯喈,你这又是何苦呢?"
蔡邕嗟叹良久,终于又对皇甫嵩说道:"车骑,我蔡伯喈今年已五十有八,在文坛略有薄名,但仔细想来,于君我不能匡补过失,于家我不能护卫周全,实是一事无成。"
"如今我与小女分属两地,也无能告老归乡,侥幸受相国看重,得以有如今高位,却不免与女婿刀兵相见,心中伤情,言辞如何能尽呢?"
听此感伤,皇甫嵩也有几分情动,他叹说道:"跋涉遐路,艰以阻兮。"此句出自蔡邕于党锢时写作的《述行赋》,他回应道:"即是伯喈嘱托,我尽力而为罢。"
他正要转身离去,又听蔡邕在身后问说:"车骑用兵,向来如神光电影,不知此去阴晋,能以为何?"
皇甫嵩沉默少许,流利答说:"若是附平群雄,盛诛叛逆,吾不能为。若是扫清崤函、闭阖山险,逐北于西河,吾能为也。"
第三十六章 轻取公孙
自公孙瓒攻入蒲坂以来,按照陈冲设计,他先是大张刘虞旗号,随后派遣使者到大河东西各县广做露布,声称他将效仿大司徒邓禹出河东故事,安民剿贼,明顺辨逆,不日便将进攻长安。
陈冲原意是指望公孙瓒宣传之后,关中留守军团得到消息,即刻倾力来攻,为南路军入武关创造条件,却未能料到,董卓迁民残暴过甚,流民遍地流窜,各郡大族不得安宁,也与董卓离心离德,关中的局势便如同一堆柴薪,只需要星火即能成燎原之势。
结果旬日之内,关中各地纷纷响应,不止难民归之如云,如河东卫氏、闻喜裴氏、平阴左氏、华阴杨氏等大小士族,也接连渡过蒲坂,络绎不绝地向公孙瓒献礼送粮,对他谄媚逢迎,到十二月十八日,围在蒲坂的难民已多达十三万,各地归附而来的士族子弟也不下千人。
如此景象,以至于段煨、**望而生叹,止步阴晋不敢向前。
但公孙瓒也遇到了计划之外的苦楚:他并无多少余粮赈济灾民,此次北路军快马奔袭,令从马先带了为期一月的食粮,占领蒲坂之后,西河又陆续运来二十万斛粟面,本足公孙瓒军四月之用,但对于难民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公孙瓒将半数的军粮拿来赈济,也不过撑得十余日便见底了。
河东也不是无粮,但此前刘备向王邑承诺过,不取河东一米。公孙瓒迫于无奈,只能转而向投奔来的士族子弟索粮,孰料同来的幽州别驾从事田畴计较道:"我等此来,是为解关中之难,如何能向关中子弟索取米粮?若是他们闻之而走,又该当如何?"
公孙瓒闻言,只觉田畴是腐儒,口中答说:"走则走矣,以龙首之计,我们不过是在蒲坂拒敌,如今凉人已在阴晋与我军对峙,计策已然奏效。若是不能得粮,大不了我等遣散民众,固守蒲坂,以待南路成效。"
田畴闻言大感膺愤,他驳斥公孙瓒道:"明府仁名,天下闻之,且重之,方有如今附者不竭。若将军言行相违,驱逐众庶,将置明府之名望于何地?须知将军领命在外,身受明府重托,明府信任,可谓昭然,将军岂能只见眼前小利,而轻慢君上之荣辱呢?"
这番话并不能说动公孙瓒,他回说:"若是能擒获董贼,攻破长安,护卫天子,方为真正扬名,田从事重小名而轻大名,或为不妥罢!"
田畴说他不过,只能忿忿离去,临走前又对公孙瓒说:"将军若失小名,则难有大名,正所谓千里始于跬步,沧海成于江河,我言尽于此。"
公孙瓒便去向各族索要钱粮,以作民资,各士族果然如田畴所料,提起粮米便遮掩难言,大部分人说稍后供给,未久便各自离去了。公孙瓒便又对难民们宣传说,军中已无米粮分发,随即断去赈济。
此时正直寒冬最盛时,难民们聚在一处,却在冰天里四处刨食,树根、田鼠都为他们剥掠一空,却仍然无济于事,每日都能看见大片的难民倒毙在风雪之中,很快又被白雪所掩埋了。
于是又有多人在大河上凿冰捕鱼,大河的冰层厚达三尺,很多人还未凿出孔来,便用尽力气,冻毙在风雪之中,少部分凿出冰孔,也确实抓到几条鲤鱼,但周围难民早已饿红了眼,很快都来争抢,又闹出大量死伤。到最后,竟出现人食人尸体的可怖景象。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蒲坂聚集而来的十余万人口,在十日内很快又散尽了。公孙瓒对族弟公孙越叹说:"这皆是董卓之恶,岂是我等所愿,只愿攻破长安后,我等当以董氏全门祭奠百姓。"
再说皇甫嵩,他于二十日上任阴晋,他亲携十数骑到达段煨营中时,疫情已颇为严重,感染疫病的士卒已难已计数。皇甫嵩先在营中巡视一路,四处可见病倒在营榻内的军士,他们浑身生疮,浓水四溢,熬药的药浆气味尤其刺鼻,却也盖不住他见到段煨时,先问他如何打算。
段煨老实答说:"如今军中困窘,全军皆无战意,敌军又扼守坚城,实在是不能获胜,但相国军令在前,又难以后退。"皇甫嵩问:"为何不能退?"段煨愕然不知所以,皇甫嵩笑说:"既然进退两难,说明时机不对,那不如先退后进,调他出城便是。"
段煨不明所以,他问道:"如今公孙瓒遣散民众,显然是一心打算扼守蒲坂,毕竟局势不利于我,他立于不败之地,车骑如何能让他出城迎战呢?"
皇甫嵩笑道:"战事本就是批亢捣虚,我攻敌必救,形势便由不得公孙伯圭了。"
当夜,他令军中尚未染病的军士聚集在一处,清点人数,大约还有两万四千余人。皇甫嵩只留下千人,让**率领,将这些染病难行的军士聚集一处,并大张旗鼓地送进阴晋城内,对外宣称说,军中疫情大盛,只能暂做休养。
公孙瓒见对岸凉人后撤,本来颇为怪异,听闻凉人的说辞后,又派斥候前去凉军旧营查看。
斥候顶着风雪与河冰穿过大河,沿路望去,两畔不时能见到僵硬如棍的人尸,还有苍白的骨殖,只是大部分尸体都赤裸无衣,偶尔还能看见有人在扒取僵尸上仅剩的衣布。斥候们不敢在路上过多停留,急速策马赶到凉军旧营,营中自然已是人去楼空,筑营的木梁多为难民们取去烤火,剩下少许他们不拆的营帐,只因里面多是病死的凉军战士,旧营北部也留有一片土冢,以及未能部分未填埋的土坑。
斥候们挖开一座土冢,土冢里没有棺木,以至于木锹一铲便铲断死者大腿,斥候们去看冢里死者的脸,脓疮的孔洞使尸体的面孔仿佛一座蜂窝,这令他们毛骨悚然,赶紧又将土冢填埋好,心中祷告向逝者祈求原谅。
他们回去向公孙瓒禀告说,凉军疫情甚是严重,旧营之中尸骸成林,绝无虚假。公孙瓒颇为满意,心中暗道:"凉狗遭此天谴,可以说是上天襄助,蒲坂安危,可以说高枕无忧了。可惜!我手中缺兵少将,但凡有三万之众,我必乘良马,自攻长安去也!"
因此,公孙瓒对凉军动向稍作松懈,反受疫情影响,他转而令麾下各部严守营中,不得轻动,若军中有染病者,即刻送至安邑。
而于此同时,皇甫嵩则率领剩余将士向北疾行,连过七十里后,他挑选地点,将一万五千军士隐藏在夏阳稍北的群山间。自己亲领八千余骑士,堂皇地踏过大河,于二十三日夜兵临汾阴城下。
汾阴城本是小城,城防高不过三丈,守城的士卒亦不过千余人,此时猝不及防下,皇甫嵩本当轻松拿下,但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在城前公然扎营,把董旻的左将军旗号打出营中,在城池周遭砍伐树木,做势要围困汾阴。
汾阴守军先是大惊,但见城外并无攻城动静,便从城上远观凉军情形,见其军众也非无敌,心弦便又安定下来,一边整顿城防,一边派遣使者,将消息传到蒲坂。
七十里路程快马不过半日,到达蒲坂时,公孙瓒正在用早膳,他边饮肉糜边听使者言语,等使者说完,他面不改色,继续问说:"你说凉人兵马多少?"使者连忙回道:"不满万数。"
"他们在城前修缮工事?"
"属下出城时,他们在城郊砍伐林木,似在制造云梯冲车,显然如此。"
公孙瓒露出几分笑意来,他讽刺道:"凉狗病昏了头了,打汾阴还需冲车吗?你看凉人打的是何人旗帜?"
使者回忆片刻,笃定说:"是左将军旗帜。"
"原来是董旻亲至。"公孙瓒恍然,随即冷笑出声:"董旻不过迟慢儿,哪里如董卓一样上阵厮杀过?这番奇袭汾阴的计策尚算得当,可惜他不知机变,竟不一鼓破城,那他必败无疑。"
于是他点齐手下一万骑军,打算当日便向汾阴救援,在他穿戴甲胄时,田畴又来问他说:"将军此去汾阴,可有必胜把握?"
公孙瓒笑道:"从事无忧,若我所料不差,凉人已技穷矣。待我全胜归来,长安已无可用之兵,我正好带从事去拜见天子!说不得,还能赏从事一个尚书郎哩!"
说罢,他振缰上马,踏到军士最前,亲随也自觉靠拢过来。这些亲随皆骑高头白马,披漆白锁甲,持红缨长枪,在雪地之上行走,威风长存,有如神人一般。这些随从与公孙瓒在幽州**连胜,因此公孙瓒被鲜卑、乌桓称作白马将军,这些随从被称作白马义从,随他远来的幽州将士看他们入场,便都高声欢呼起来。
白马奔腾起来,骑士们在雪地上踏出一条漫长的黑痕,从蒲坂一直向北,大河东岸的地形渐渐由平坦转为小片丘陵,大河西岸的地形则由丘陵化作绵延的群山,山岭染上苍莽的白顶,等山岭的山脚也依稀可见时,汾阴城就在眼前了。
这时,燕人们都看见凉人正在绕城放矢,城角下倒了一地云梯,显然是攻城不顺,且侧翼恰好暴露在南面,公孙瓒大喜过望,山间奏响进攻的角声后,他亲自领军向凉人身侧杀去。
凉人也当真是一触即溃,远望公孙瓒白马到来,纷纷弃置辎重,乘着马匹向大河西面奔逃。公孙瓒在其中望见有大将麾盖,又有一金甲骑士置身其中,煞是耀眼,他不禁喜道:"那便是贼将董旻了!将其杀之,关中大事皆平!"
于是率军继续追击,从汾阴一直追到河冰之上,踩着冰纹的裂响奔入大河东岸。白马义从也确实勇猛,追逐之中,接连算斩首七百余人,但始终未能赶上那金甲骑士,让他们散乱着奔入山林中。
公孙越稍有迟疑,问公孙瓒说:"大人,是进是退?"
公孙瓒毫不犹豫,策马入山,对族弟说道:"逐敌于尽,不死不休!"
二十五日晨,公孙瓒中皇甫嵩伏,大军覆灭,麾下公孙越、阎柔等人多战死,唯有白马义从单经、严纲等二十余骑,护送公孙瓒逃往安邑,汾阴当日沦陷。蒲坂田畴得知消息后,也不敢继续停留,将剩余五千部众尽数带往安邑。
皇甫嵩稍作收拾,即领余众南下华阴。
第三十七章 雪夜设伏
汾阴战后不久,皇甫嵩将俘虏就地活埋,即引兵南移,进逼华阴。于此同时,董旻又从北地募得一支七千人的羌军,派北地傅巽率领,令日夜兼程,重新在阴晋会师,皇甫嵩战中损失不过两千余人,如今得了援军,兵威更盛。此前关中诸族私下会见公孙瓒,如今见三万旗甲驰骋渭水,无不偃旗息鼓,心惊胆战。
华阴的郭大最先得到消息,颇为震惊,他对韩暹杨奉等人说道:“此前在晋阳,我也常与奋武将军谈兵论战,只觉他练兵了得,虽不知临场机变,但他心性刚绝,为将当是上上之选,如今竟一战而没,董贼麾下,难道尽是天将吗?”
但败了就是败了,他们必须迅速思考如何应对,李乐分析说:“蒲坂虽破,但安邑犹在,并州军粮仍能供给,只是如此一来,我等扼守华阴,身为孤军,却占据险要,可谓为凉狗眼中之刺,必先除之。若论凉狗今日动向,定是朝我等而来。只是却不知,我军是守是退?”
韩暹颇以为然,在守退问题上,他先亮出观点:“我军虽占据险要,但毕竟是孤军,难有作为,我虽不知敌军数目,但既然能大破奋武,总当多于我等。地利虽险,却不应死守。不如我等与征西将军汇合,全军近四万兵马,纵使凉狗东西夹击,也难以建功。”
郭大稍作沉思,见随行的军师徐庶对此不发一言,又问他意见,徐庶说道:“尚不知南路军是何消息,因此不敢多言。”
此话点透郭大,他对众人说:“决不能退!”
陈冲策划北路军时,对众将皆交代过,之所以分三路扼守大河,本意便是牵制凉人,阻拦董卓西归。如今三险已失其一,若是郭大自与刘备汇合,便是再失一险。到那时,凉人东西对攻于茅津中,他等守备或许无忧,却也只能坐视城外两军接应,放董卓主力安然西撤,那北路之设计便全然无用,南路之进军自然也将无功而返。
想通这一点,郭大加急在华阴营造壁垒修缮城墙,又遣使分别去通报刘备、陈冲消息,着重催促南路军提前出军,并希望陈冲领中路军进攻函谷关,逼迫董卓主力回援。
十二月二十九日,正是除夕之日,皇甫嵩大军抵达华阴之北。
华阴地处华山之北,渭水以南,大河以西,名为弘农、河东、冯翊、京兆四郡交界之处,实则为关中第一要地。大河穿过吕梁太行,自华阴之后,两岸的中条山与秦岭自骤然收紧,向东形成一条逼仄又漫长的两百里走廊。直至渡过茅津,大河才飞流直下,激扬而出,将上中游泥沙沉积在雒阳之北。
而在华阴之西二十五里处,有一处桃林古塞,乃是古晋人所设,其处幽谷秘邃,深林茂木,白日成昏,被时人称之为绝险之地,后世所谓潼关,正在此处。郭大令李才率众五千,守于此处,又领余众万人守于华阴城内。
如此防御,皇甫嵩大军在北面渭水处稍驻半日,皇甫嵩亲自与斥候打探华阴城防,华阴原本不过小城,但郭大入驻以来,已有月余,他日夜修缮工事,将城高由三丈加高到四丈有余,城外挖有三层壕沟,又在壕沟外筑了一层木墙,一层鹿角。
皇甫嵩回到军中,对众将道:“此处非是能战之地,我等继续东行。”
羽林中郎将杨定问他说:“车骑,华阴乃是两河险地,岂有望而不战之理。”
皇甫嵩笑道:“敌军孤军深入,又失蒲坂之援,如此虽占据险要,不过是一座孤城而已,我军既非缺衣少粮,也非受令攻城掠地,何苦去打他?且走便是。”
于是骑军堂皇东行,此时大河仍未解冻,他们弃置南岸的华阴与桃林塞,径直过河,从北岸往大阳而去。
郭大等人这一日都驻足在城楼上,看凉人的如林旗帜到达渭水北岸时,他连忙全城示警,用喧嚣的锣鼓声绕城一周,以令全军戒备,未过多久,城上城下,壕沟木墙,皆是全副武装的战士,这些黄巾的余孽翘首,以仇恨注视隔岸的大军,手中的斫刀刀柄上皆是汗水,紧张之余,他们的内心也渴望复仇。
孰料,凉人只在渭河北岸观望,久久不做进攻,等战士们皆疲惫了,才望见凉人之处出现动作,诸帅皆是精神一振,孰料那些人马仍未向城池攻来,而是调转马头,川流般径直向东方奔去了。
大军行进,在冬日带起雪尘,华阴的白波军士眼看这雪尘奔流在平原上,不敢出城行动,毕竟谁也不愿脱离修缮多日的城防,而与方才大胜的凉人进行会战,结果众人不知所措,坐视凉人的踪影消失在视野,战士们为冷风吹得遍体生寒。
郭大忽想起一事,这才暗叫糟糕,此时天寒地冷,大河封冻,以前可为天险的大河如今已成坦途,凉人大可不顾华阴而迅速东进,而郭大等人也难以阻拦。
若是出城拦截,白波军要冒失城风险,可若是坐观凉人东进,则刘备军团有覆灭之危。几帅在华阴商讨一日后,最终决定弃城追击。
郭大等人主要打算,要是路遇凉人,骑军便止步不前,与凉人继续对峙;要是凉人欲与骑军会战,他们便领军退回桃林塞,只要拖延时日,一直到凌汛时节,大河解冻为激流,南北两岸不能沟通,他们死守桃林塞,仍能达到困死凉人的效用。
初平二年,正月初一,白波军从华阴而出,于南岸沿大河向东奔行。这时穹幕又飘起大雪来,雪花大如柏叶,一片一片地堆叠在骑士们的甲胄上,也盖住了旷野上偶尔露出的黄土,即为骑士们铺上一层雪绒,也为大地重铺上一层白衣。空气中本有一点雪水融化的湿冷,此刻反而都消失了,这让郭大不禁有些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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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追着北岸凉人的踪迹走了半日,但风雪很快将其掩埋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到了夜里,雪深厚达两尺,几乎将人腿全埋没了,马匹也疲惫不堪。白波军只得在山林间匆匆歇息一夜。
夜里,军士们在林间升起篝火,但仍不能驱除寒意,徐庶去检查物资,而元帅们聚在一起烤炙干肉,一边商议军事。郭大先问杨奉说:“凉人当到何处了?”杨奉沉思了一会,说:“他们比我们早行一日,但此间天寒地冻,山路又难走,他们至多比我们多行三十里罢!”
郭大颔首赞同,他折了根木枝,用枝梢在雪地上绘画地图,边用热气哈手,便分析说:“凉人这般东行,定然是一往无前,直奔着迎接董卓而去,但刘使君占领两县,隔岸相夹,不是能他们能悄然绕城而过的。我料想其必然会在弘农稍息,而后一鼓作气,直扑大阳,你们以为如何?”
韩暹想起凉人的旗号,这时提出新的建议,他说:“如今凉人主帅乃是皇甫嵩,皇甫嵩不是如此鲁莽之人,他用兵以精算闻名,此时虽将我军抛在身后,但皇甫嵩不会不考虑我们这支追兵,他说不得会在弘农回旋,伺机与我等会战。”
“那便如前计,他若会战,我等便后撤,只要拖延时日便成。”说到此处,郭大看着山林外仍在堆积的雪绒,不禁叹道:“只是今日还有如毛大雪,恐怕今年大河解冻的时日,要晚上不少。”
杨奉颇不以为然,他笑道:“拖过一日,便是一日,何必如此烦忧呢?即便作战不成,大不了我等退守州内。春日饮酒,夏赏繁星,秋猎麋鹿,冬日烤火,也是一般快活,何苦为此操心呢?”
郭大的眼神颇为不悦,但杨奉仍说道:“我在晋阳时,看龙首为朝廷这般尽心,每日从卯时忙到戌时,年纪尚不到三十,头上的白发就颇为醒目了。郭兄,天下大事,本就不是一夕能成的,当年王莽乱政,世祖重振汉室,尚需十余载,何况今朝呢?”
郭大只说:“我是因大良贤师说,要重造清平之世,这才加入太平道的。”
这番话下来,几人都默然无语,匆匆结束军议,各自回营想着心事。
次日一早,白波军再次出发,他们踏着深雪,给马蹄裹了巾布们,继续艰难地向东奔行,大雪在次日辰时停下,但郭大估算距离,自己只行了十余里,他不由得有些急躁,传令将士加速前进,午膳便在马上食用。
白波的士卒们早就吃惯了苦,也不向军官抱怨,皆严格地执行军令,但郭大心里知道,士卒们如此状态,一旦遇敌,恐怕难以接战,但凉人想必也同样如此,从大局考虑,他仍是狠心向前。
下午他们行得稍快了些,走了约有二十里,可弘农县仍不见踪影。郭大正为赶路不及而发愁,忽而听同行的徐庶喃喃说:“不对,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郭大问。
“踪迹呢?凉人的踪迹呢?”
“都为昨日的雪盖住了罢。”
“那今日的踪迹呢?”
郭大一愣,往远方看去,前方的雪地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任何迹象。可他们已经走了三十余里,按理说已追上凉人昨日的脚步,风雪今日便停了,他们今日的踪迹总该显现出来才是。
可眼前除去白雪与天地,只有大河与两岸山野。
郭大悚然而惊,他以最快的速度下令道:“列阵!列阵!”
但已然晚了。他忽然发现,地面的雪绒正微微颤动,渐渐地,颤动在雪地发出了声响,好像是远处的雷声顺着山野滚过来,山野中本有一些沉睡的狼群,这时也慌乱地发出悲嚎之声。
那雷声还未至眼前,南岸的山林上突然火光大作。飞飞扬扬的千百个火点从天而降,一些打在雪地里,化作一律清白的水烟,一些打在人和马的身上,人的惨呼和马的悲嘶交织而起。原来这是绑上了松明、点着了火的箭头。火光和浓烟围绕着白波军的马队,跟随无数的暗箭飞奔来的,是凉人骑兵的突袭。
第三十八章 郭大李乐战没
原来皇甫嵩本意是伏击白波,在弘农县内稍作歇息,且看白波军如何打算。若是白波军继续守城,他便退回再攻华阴,若是白波军追击在后,他便转头会战。
孰料行至半路时,天降丰雪,他远望秦岭上的亭亭积雪,心中突生一计,当夜令全军渡过大河,踏上南岸的枣木山中,让将士们勿要生明火,并在原地进行歇息,静等后方白波军追来。
到第二日傍晚,凉军果然见到白波军从大河南岸走过,皇甫嵩大喜过望,等白波军全军入伏以后,他先下令放火箭,再奏起奇袭的角声,角声回荡在枣木山间,配合骑军滚滚的脚步声,将悬挂在枣木、松木、柏木枝叶上的积雪纷纷摇落,露出黑褐色的枝干,再卷起一阵雪尘,在白波军眼中,这些西凉骑士就仿佛冬日的山魈,如妖怪般出现在自己侧翼,无人不为之畏惧。
但三万设伏一万,白波的首尾皆被包围,对于他们而言,逃命已是绝无可能了,只能奋死一搏,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但最令人绝望的是,他们在冰雪中赶路一整日,如今手腿早就为冰水冻得僵硬,很多人抽出斫刀,手脚都因寒冷不住地发抖。
因此这注定是一场脆败。
郭大见凉人如潮水般向山下涌来,心中懊恼无比,但随即产生的是一层明悟,过往的时日仿佛流水一般迅速浮现在眼前:在土中刨食的土腥味,饮用符水时的苦涩,首次驰马扑面而来的劲风......等他想起童年时,他记起在郊野偶遇的一匹孤狼,它的瞳孔有如烛火,他与它对峙了一夜,天亮了,孤狼就转身离去了。
此时凉人已杀入阵中,最南侧的白波勇士反抗不及,切瓜砍菜般被利落杀了。韩暹知道已不能战,拉着郭大的裘领,对他大声道:“快走罢!郭兄,再不走便来不及了!”郭大问他说:“走往何处?”
“向北走,翻山回河东,山间险峻,只要我们多绕几个圈子,总是能过去的。”
郭大将马鞍的酒囊取下,自己痛饮一大口,又递予韩暹说:“此战战败,我身为主帅,难辞其咎,不能就此弃之而去,韩兄且去罢!”又对一旁不知所措的徐庶说:“军师且随韩兄去,他马术高超,定能护你安危!”
韩暹看了他一眼,接下酒囊,对郭大拱手致意,随即将剩余酒水一饮而尽,酒囊被他扔在雪地,而后将徐庶拖至自己马上,自领亲随们向大河北岸驰去。在远处,也能看见有不少骑士策马往北而行,阵型如同散乱的雁行,很快就为凉人们追上,将空隙填补切割,轻易地留下大部分人。
酒意渐渐涌了上来,手握斫刀的手指也开始发热,郭大不禁驱马向前,对那些溃散的部下们怒说:“死则死矣!且厮杀便是,作何小儿态!”他在混乱中聚起一些人马,但大局已难挽回,能坚定跟在他身边的,也不过仅有两百余骑而已。
郭大心想突围是不成,不如趁乱冲杀到枣林山上,若能阵斩皇甫嵩,即使战死也算不枉此生了。他就挥手策马,带领众人向敌人进攻的方向冲去。眨眼之间,凉人的两拨骑兵都与他们交错而过,毕竟天色渐暗,而且凉人对突然冲来的人马没有防备,一下子就让他们突了过去。后面的西凉骑士多如过江之鲫,滚滚流过,有些人马被截住了,郭大全不理会,只顾仰头寻找敌人的中军,不一会便穿到了枣林山腰。
天色此时完全暗了下来,但他未能找到皇甫嵩所在,身边反而暂时无人管顾。于是他回头召集跟来的人,看看只剩了约有百余骑,往日随他征战的白隆、于丑、李横等人都不见了身影。
值此情形,郭大悲愤冲冠,顿有万念俱灰之感。这次随他前来的,多是白波军多年积累能征惯战的将士,他一次中伏,竟将精锐完全丧尽!他问他们说:“与我战死,尔等可有怨言?”剩下骑士皆答说:“与郭帅同死,不恨!”
郭大连说几个“好”字,便又领着他们摸索向前,这时林间又响起一阵角声,那角声源头就在不远处,清晰可见,郭大不由大喜,原来他们与敌中军已不过百来丈,当即向声源处奔驰过去。
然后走不过百余步,山林间忽而点起火光,让郭大看清山中夜景,这才发现,他们身前是一面悬壁,除去身后,两畔都是岩石,而在悬壁之上,皇甫嵩大旗招摇,他们相隔确实不过数十丈,但却绝无可能攀上。
在悬壁左右,无数箭士负弓直立,手中拿着挂有松明的箭矢,很快,无数的火光从头上飞来,夹杂着两侧密集的马蹄声,这是皇甫嵩预留下来的,专为收拾漏网猎物,行险孤狼。便连郭大也不得不心生感叹,皇甫嵩真是用兵如捕猎,闲庭信步间,看似要将其网开一面,实则要赶尽杀绝!
迎着火光,郭大立刻抽弓搭箭,奋力迎着火光向上射去,跟从在他身边的人,也都纷纷向火光射箭。谷
箭杆在空中撞击的啪啪声响起来,星星火点中窜出密集的飞矢,数量岂止是他们射过去的十倍。郭大他们没有屏护,人和马中箭栽倒,立时就去了一大半。剩下的人,也没有还击再射的力量了。
凉人又射了一轮,方才飞马驰近,见不再有回击,也不再射箭。数十骑举火奔来,环绕这些人和马,将他们围在当中。
白波军没有死的人也都或坐或跪,不做挣扎。只有一个人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似在请求。
一个凉人策马绕到他身边,用弓稍抽打他,冲他喝问。
他却指着旁边一匹中箭死马,马身下的暗处似乎压着的一个人。他对凉人说:“他还没死,请救救他吧!”见凉人无动于衷,他又请求道:“他是我们白波的主帅郭大,救他一命可请赏!”
凉人听得此言,不禁大喜。几个人跳下来拖走了压在上面的马。就看见下面躺着的一个身材高大身中数箭的人,他没有披甲,身穿轻便的羊皮裘衣,鲜血把白绒都渗透了。有人上前拽住他的发髻,把他的头提起来,在火把下端详。这些西凉来的汉子,没有人认识郭大,却被这人的俊朗坚毅的面庞所吸引。甚至觉得,能纵横并州数载的白波主帅郭大,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不过此时的郭大已然双瞳散开,早就没有了气息。
凉人不忍心斫去他的头颅,便抬着他的尸体去面见皇甫嵩,皇甫嵩见状,也不禁叹说:“虽是反贼,但观其面相,分明是个义士啊,我为朝廷破局,屠戮过胜,后世当如何看我呢?”
可他到底将这些情绪抛去,心中暗道:乱世已至,人命多如草芥,我不过求活而已,若能安渡晚年,便也无忧了。他仍下令,将这些白波军士都尽数枭首,将首级们都挑在矟尖上,其中郭大的首级顶在最前,他们就这般高举着头颅,回攻向桃林塞去。
且说李乐等郭大带兵追击之后,一直心神不宁,只在塞上巡查守望。渐渐地东边天色发白,晨风吹来,冷得人浑身瑟瑟。李乐焦虑疲惫之极,往甲胄外又批了件长袄,走到城下一处篝火,坐着慢慢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之间,城上城下喧哗声起,他骤然惊醒,看见军士们都在朝城上跑。他赶忙扯掉长袄,也攀上城墙,从垛口朝外面看去。
这一看,他顿时大惊失色。原来城外玄旗招展,围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不知多少西凉步骑大军。这下该如何是好?他发了一会愣,急令部下们去取弓矢火油,自己又回房去拿斫刀长戟。
就在这个时候,军候周隆领着十几个人奔过来。显然周峻也是找了他一阵子了,看见李乐,赶紧跑到近前。李乐见他们人人手持弓矢、斫刀、长矟等武器,身上沾满了泥血与雪水,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得周隆哭诉道:“李帅,你还不知道吧,郭帅被害了!凉狗们带了郭帅与兄弟们的首级,都扔在东门,有好几千颗!守门的几个狗贼,见大势已去,已经开了门,凉狗们涌进来,我们已经挡不住了。”
李乐顿觉脑袋里嗡的一下,眼前一阵发黑。虽然一直担心,但突然得知郭大遇害与城门失守两个无法忍受的噩耗,让他根本无力承担。恍惚之间,被人架了,抬上了箭楼。他靠在木头柱子上坐了一会,慢慢缓过劲来。
箭楼局促,身边也就二十余人,周隆等人都背了满满的箭囊,朝下面射箭。
李乐可能是因为眼中充满血丝,他感到四周模糊,看什么都是血红色的。既然知道没有逃命的机会,心中反而镇静了下来。他站起身拿起弓矢,对周隆等人说道:“我与郭帅名为同袍,胜过兄弟,他既死去,我也不会独活,但你们不必,还是趁乱逃走吧!”
周隆却扭头说:“李帅!郭帅待你如弟兄,待我等何尝不如亲子呢?我等皆视郭帅如父,也愿以死相报!”
他们便一同向楼下引弓射矢,凉人强攻了一会,见伤亡不小,便对箭楼射火箭,火焰滚滚而起,不一会就吞没了木质的箭楼。楼上的人不愿为火烧死,便尽数拔刀自刎。
正月初三,皇甫嵩即汾阴大胜后,将华阴之敌尽数拔除。
第三十九章 鸿鹄燕雀
不过半月时间,陈冲谋划的北路攻势,三座险要,蒲坂与华阴相继陷落,近两万军士为皇甫嵩所杀,战死军士的首级都筑为京观,为皇甫嵩堆在大阳城下。
这座京观空前高大,近万人头堆在一处,足足高达三丈,宽十余丈,段煨在京观上浇了一层水,冰天之中,所有头颅冻结在一起,皮肤凝上一层分明的白霜,仔细看他们没有血色的脸庞,好似死去,又好像仍有魂灵禁锢其中。
茅津两岸的并州军士见之无不胆寒。唯有刘备说:“勿要惊慌,我等坚守坚城,东面必有援军!”
也就在这个时候,在渑池驻留的董卓军团开始西移,攀过崤厎,沿谷水向上,直向陕县(今三门峡)而来,誓要将这要命也是唯一的阻碍打通,但他们行进到狭窄的青龙涧,随即遭遇张飞在此新设的营垒,侧翼又受到匈奴人在山野间不断的袭扰,一时再度受阻。
董卓闻之,当即遣使到皇甫嵩军中,令他别派一军与主力配合,尝试打通通道,会师于大阳城下。但皇甫嵩回信拒绝说:“逆贼两城夹逼,又在两城南北多设小营,实难分兵援之。”他又建议董卓,说可“间行砥柱,自大河另辟蹊径,绕后破之。”
董卓从善如流,当即令徐荣依计行事,他领三千人成功走到砥柱,但沿大河西行时,竟也在河山口遇到一处营垒,此处由公孙范镇守,营中约有千人,徐荣尝试稍稍进攻,丢下二十来具尸体后便知难而退。
主力军团因此在青龙涧动弹不得,而皇甫嵩军团亦不能巧破刘备防线,只能按部就班,填土造山,先用强攻逐步拔除外围据点。局势再度陷入僵持,但总体而言,形势已开始向董卓一方倾倒。
若说皇甫嵩的得胜是凉人的久旱甘霖,但对于陈冲而言,则无疑是晴天霹雳。
这些时日,他常驻于酸枣城中,整日出入于诸侯各营,与讨董的郡守们谈天论地。刘岱等人喜好清谈,陈冲便与其谈自己翻译的佛学经典《阿含经》;桥瑁等人喜好辩经,他便与其论《公羊传》与《左传》大义之别;张邈等人热衷论史,他就又谈秦制与汉制之演化。旬月以来,诸侯莫不感叹陈冲博学,都与其友善。
期间联军举行三次大型军议,陈冲也出席其中。
第一次会上,是听闻袁隗等人尽数遇害,诸侯激昂陈词,历数董卓罪恶,且诸侯多在太傅府上担任椽吏,与太傅有君臣之谊,一时会上披麻戴孝,孝盖如云。陈冲便问,如今函谷难攻,诸侯打算何时动身复仇,袁绍便说,此前损失惨重,还须时日休养。
第二次会上,乃是韩融等人议和之事,袁绍将其留置营中数日,而后才商讨此事。诸侯在酸枣已驻军近一年之长,消费靡损,全军又毫无建树,一时间颇为意动,其中以兖州刺史刘岱为首,主张暂修民生,来年再战。
听闻此言,东郡太守桥瑁当即出身驳斥。桥瑁深知身自己为传檄倡盟之首,已无法在朝廷中立足,若诸侯休战,自己在山东恐也尴尬,事关生死,他言辞颇为激烈,指责刘岱心无君父,乃是负恩负养之茅石,当场不欢而散。
袁绍也不愿诸侯分歧过剩,有损自己权威,当即将除韩融外的所有使者尽数枭首,以明反董之坚决态度,让韩融一人回去复命。
第三次会上,便是陈冲得闻公孙瓒战败消息,再次请求联军西进出兵。他对诸侯阐明战况,言说董卓受困已极,危如累卵,只需稍加兵力,便能克复关中,安定社稷。他收到的答复没有太多悬念,仍和此前一样。
在早些时候,袁绍已与府中谋士商议过讨董形势。其中郭图直言说:“若是此番平定关西,弹灭董卓,明府功居几何?”袁绍闻言,了然答说:“当在公路、陈冲、刘备之后。”由此,袁绍再不谈讨董一事,开始另有筹划。
陈冲虽说心中早有预料,但还是倍感失望。等收到郭大也全军覆没的消息,他坐立不安,也不再于酸枣浪费时日,当夜便要离去。临行前,他去找骑都尉臧洪,问他说:“子源,我此去强攻函谷,不知你可愿同行?”
臧洪颇为为难,他委婉说道:“我自是愿意,只是孟卓为我府君,眼下陈留诡谲难测,我不能轻弃于他。”陈冲闻言,只对他说:“且自珍自重。”随后策马往雒阳。
雒阳之事,如今悉由袁术接管,他任命师宜官为河南尹,在雒阳南宫鸿德门前立碑自褒,吹嘘自己收复京畿的功业,师宜官本是鸿都门学出身的郎官,文学出众,辞藻丰腴,成功于十二月制成,碑文全文并序如下:
“庚午九月十五,天气澄和,风物闲美。是时董卓新败,而骠骑将军袁术、并州牧陈冲、破虏将军孙坚等忠臣克复东京。又欲乘胜追贼,将士奋发,报国者甚众。徐州刺史陶谦发轻舟之士,大司马刘虞遣幽燕之骑,群贤奋死,一心怀国,终有雒报。天道周星,邪不胜正。后将军念越王之尝胆,感三闾之衷情,遂托此行,述而成碑。”谷
“后将军袁公讳术,累世高门,近秉戎律,讨贼京畿,师之所临,风行电击。阳人、广成,随机荡定;轵县、箕关,俄然送款。陈庭坚已平河内,刘玄德又破大阳,海内英雄,咸来回应。公孙瓒取蒲坂之津,孙文台据荥阳之仓,李颍川虎视于轘辕,田讨虏鹰扬于上党。各拥数万之兵,俱期牧野之会。沧溟之右,函谷以东,牛酒献于军前,壶浆盈于道路。”
“诸君等并衣冠世胄,杞梓良才,神鼎灵绎之秋,裂地封侯之始,豹变鹊起,今也其时,鼍鸣鳖应,见机而作,各鸠率子弟,共建功名。耿弇之赴光武,萧何之奉高帝,方有金章紫绶,华盖朱轮,富贵以重当年,忠贞以传奕叶,可谓盛哉!”
陈冲回到雒阳时,已是正月十一,这《贺袁骠骑复雒阳碑》筑好未久。他一见袁术,袁术便强拉他前来欣赏,陈冲打量碑石,见石材选用花岗岩,碑高二丈,宽四尺,碑面打磨细腻,显然是耗时匪短。只是在这依旧破旧的雒阳南宫中,一眼望去,颓陴破败,只有这块石碑醒目非常,显得格格不入。
袁术显然甚是满意,他立于碑石下,笑问陈冲道:“庭坚,你觉得这碑文如何?”
陈冲答说:“碑是好碑,文是好文,只是稍有缺憾。”
袁术不料陈冲竟出此言,他先“哦”了一声,又捋着胡髯问陈冲说:“如何缺憾在何?”
陈冲伸出两根手指,笑道:“缺憾有二。”他微微一顿,见袁术侧耳倾听,先手指西方,继续说道:“一是天子未归,功业未成,正如白壁微瑕,先行立碑,恐有庸流讥谤。”
而后,陈冲又指脚下,环顾四周说:“二是京畿无人,可惜师宜官文采锦簇,竟无能令天下士人所共赏,何异于锦衣夜行耶?”
袁术听出陈冲暗讽,这是说他如项羽般胸无大志,沐猴而冠。心中当即有了几分恼火,反问他说:“那庭坚在酸枣带了如此时日,有何建树啊?”
这句话令陈冲哑然,只能收拾情绪,又劝谏袁术道:“酸枣诸公,若与公路相比,自然皆是南丘之砂砾,不足与谋。如袁本初之徒,口中凿凿,却无一事可成。如今看来,能倾挽时危者,唯有公路啊!”
袁术这才露出满意神色,问他说:“听闻关中战事不顺,庭坚此次归来,可是要出兵关中吗?”
不等陈冲言语,袁术便又笑道:“仔细想来,庭坚你谋划虽细,布局虽广,可手下兵将却是不堪战,北路军足有五万之众,可以皇甫嵩区区三万之众,竟两战皆北,可见是远不如我麾下众将了。”
说到此处,袁术得意起来,竟又主动对陈冲说:“事已至此,中路军不能坐视,还是需得与董卓决一死战。就在前日,我已亟令文台领军西进,你正可率军随后,为我军呐喊助威,且看文台是如何讨贼破虏!”
此话让陈冲哭笑不得,腹诽袁术极不知兵。但袁术主动遣军,却是陈冲从未想到的,不管用意如何,他对此倒也感动,这回又诚心诚意地向袁术拜谢了一次,而后立刻前往河南县点兵,与孙坚相互联系。
出发前,陈冲写信给关羽。他在信中说,如今北路军接连败绩,令讨董形势大坏。北路三险只剩一险,残兵只余半数,也不知玄德能坚持多久。若想此战获胜,则中路与南路必须变策。
为此,他打算与孙坚领兵强攻弘农,逼迫董卓主力回援,若董卓不回援,便一直攻至渑池,与其会战于崤底。
但这耗时非少,尤其是他远离酸枣之后,袁绍意向不明,易有异动。
陈冲在信中强调,袁术性格“闻言则喜,常无远虑。”,今因自负出兵,他日便会因慌乱令孙坚撤军,所以关羽必须从速北上,最好在一月内沿丹水攻克商县、上雒,直逼长安之下,这样既能缓解刘备在大阳的压力,也给袁术增添信心。
将信笺传出后,陈冲念起北路惨死的将士,在心中默默祷告:但愿他们的鲜血不会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