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四章 尘飞战鼓急 (二十七)
杜方把玩着酒杯游离于韦康与一众世家子的畅谈之外,这个局外人心中多少有些失落。客观的说他为人虽是粗陋了些,但是学识上至少是远超陈权的,起码字写的就相当不错,如果愿意或还能写上一两首不那么糟糕的诗词。
但是杜方的出身让其很难被这些高贵的世家子接纳,哪怕掌握了权柄也是如此,旁人或有惧之,然鄙夷怎也无法遮掩,甚至根本就不需遮掩。
有心离去却担心被误会小气,更重要是因为体面。
体面,早时这几乎从来不大在意的词汇也不知何时起就成了界定言谈举止的标准,过往可以随意的寻个空处或蹲或坐扯着嗓子嬉笑,可以无赖时抠着脚趾,可以呼噜噜的吃食,可以举着酒壶欢饮尽抒豪迈,可以在这似火的七月敞开衣襟放浪的消暑,更是可以在愤怒时尽情的用污言秽语一解郁气。
然而如今却是不能了,锦袍已不再是什么求之不得的稀罕物事,甚至杜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件华丽的衣衫,曾经哪怕是一丝褶皱都会心疼不已,而今便是破烂了也再难起波澜。
衣着必要工整得体,每日里打理胡须的时间也愈发长了,往常几乎不用的铜镜现在每日都要仔细打量一番。镜子里的人看似威严却又模糊,有时杜方都不知那镜中人果是自己吗?
思绪飘散,目光也渐有些恍惚,杜方不知为何会想到这些,父亲那个年纪的人才常会回忆往昔,而自己则还年轻,大好的前程就在前方,触手可及,是的,触手可及。
恍然中杜方好似听见了细细的呼喊声,脚步声,放空的大脑变的格外灵敏。
眉毛拧了起来,思绪被打乱的不快涌了上来。
——
杜平很是满意,庞澄的识趣让他多少有了底气,他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不会打乱彭城的部署,但是一个老者的经验谈告诉他谨慎才是生存的第一要素。
庞澄召集了黑林都的军士,也未做鼓动,这些无赖子或许没别的优点,不过却很是顺从,有些懒散的拿起来刀枪便跟着杜平出了府,还未出坊,喊杀声便远远的传来。
”快,去节府”。杜平狠狠的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似在埋怨自己的乌鸦嘴,扭头看了看有些不知所措的士卒,厉声喝到。
——
武乐娘在膳房中忙碌着,弟弟的偏好她再了解不过的,这一应的吃食该要如何做武乐娘很是上心,看着面前的碗碟,她忽有些愣神,陈权也会爱吃吗?
未来的几十年自己要为夫君,孩子去做怎样的吃食呢?
想着想着武乐娘露出些笑意,佛禁所带来的不快也一时消了,家人和信仰,她选择了前者,一直都是前者。
——
“将军,城中有人做乱”。杜方的不快未能持续下去,那隐约入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侍卫无礼的推开了门,高声叫着。
这一声叫喊后,守在门外的世家护卫齐齐抽出了刀,先是砍翻了报信之人,然后便朝着屋中冲来。
凉意在七月的盛夏劈头盖脸的浇下,杜方眼中溢满了血红,韦康脸上的笑容凝固,唇边的酒只差一分就能入喉,想要扭头来看杜方,脖子却不听使唤,就这么呆呆的任由酒水如线般洒落。
“轰”。
杜方猛地掀翻了桌子,摸向腰间竟发现自己未带刀,懊恼,悔恨,愤怒接连敲击着头颅,下意识的一声怒喝冲破喉咙:“有贼~”。
——
胡市中如花般娇艳的小娘子在熊熊烈火中尖利的惨叫着,曾经那些围在身旁垂涎欲滴的护花使者们却是四处奔逃,几个裹着头的汉子怀中抽出了短刀,毫无目标的猛刺向逃窜的人们,巡视的差役在人海中艰难的挣扎,莫说维持秩序了,便是站稳都是不能。
各个坊市中的情形大多如此,没人知道这彭城怎会出了这么多的恶人,一些机灵的忙拉着街上玩耍的孩子闪回家中,闭起了院门祈祷着,祈祷着乱事不要祸及自家。
——
袁叔业很是得意,陈权的手段过急过苛了,一时间看似讨好了不少贱民,但随之受损的自也不少,而如今的反噬也就来了。
只要攻入节府杀掉韦杜二人,袁叔业敢保证彭城会落入己手。
节府那高高的檐角已入眼帘,快了,功成不远矣。
——
节府中呼喊四起,很快就到了后宅,武援推开了房门,院门前那两个同行的汉子暴起杀向了守候的侍卫,趁其不备得手的如此容易,血泊中的尸体让武援很是亢奋,走上前来又是狠狠的踢了两脚。
”快,放火“。
——
杜方拉扯着吓傻的韦康在屋中狼狈的躲避着,手中一张四分五裂的矮凳成了保命的武器,反应过来的侍卫同世家的人杀成了一团,好在随着赶来救援的军士越来越多,一时间局面也是稳定了下来。
彭城只留了千人护卫,其中近半数现在都在节府,慌乱后杜方冷静了下来,大错已铸,现在不是悔恨之时,城中还有黑林都,城外也有陌刀队,只要他们赶来这变乱自然会平息。
就像韦康说的,世家无用,恩,就是这样。
只是不知道父亲现在何处?
——
节府前杜平遇到了袁叔业。两人四目相接不由得都是顿了一下。
袁叔业皱了皱眉,心下也是一沉,黑林都怎么来了?莫不是走漏了风声?这可不是个好消息,自己这只有不到两百人,余下各家都去城中生事和夺门,为的就是引其去救,可如今黑林都的无赖是来了,但世家的援军至少短时内是不能前来的。
眼见大事将成,绝对不能耽搁,否则一旦事败后果不堪设想。
”去人拦住他们,余下随我入府“。袁叔业高声喝到。
“庞澄,随我拖住这些贼子”。杜平嘶吼着。
——
城中火起,烟起,戏马台的陌刀队摩拳擦掌的下了山,这该是建军后真正的首战,虽然操练时日不长,但这闻名于世的陌刀在手惧意也消散了,此番定要在此打下个名头,然而彭城的大门已是关了。
——
武乐娘手中的餐盒跌落,入耳的喊杀声让她立时就明悟了为何弟弟今日这般乖巧。
——
堂内的厮杀声渐弱了下去,苦等援军不至的世家护卫很快淹没在人海中,整个节府的军士都已赶来,数百人合击几十人再是无用也不至输了。
只是可惜那些个世家子弟变故初生就都趁乱逃了,除了两个倒霉的不慎丢了性命,余下的也不知都逃去了哪里。
”令平,令平,啪”。杜方抽了韦康一个耳光,扯着他的衣领咆哮着。
“我之过啊,完了,这要如何向度之交代啊”。韦康呆滞的捂起脸颊支吾着。他怎也想不到白天会生乱事,这完全不合常理的。
“快,令平,你去护佑两位娘子,莫让其生了事,我出府平乱”。
“好,好,我就去“。
——
曹谟有些慌了,按约定此时援军早就该来了,怎会还不至?好在节府的军士都去救援韦杜二人,空荡荡的府邸倒是无人阻拦,也暂无性命之忧。
看来府外定是出了什么岔子,如今只能再去寻武家那竖子。不管胜败至少跟着姓武的要安全些。
——
武乐娘远远的就看见自己所住的小院起了火,先前的埋怨和不解瞬间消融,踉跄着狂奔了过去。
“阿姐,你回来了”。武援手持长刀悠然的闲逛着,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一半,余下的就落在这姐姐身上了。
“你,你~,是你做的?为何如此?你可知武陈两家已~”。武乐娘的话说不下去了,她才发现自己竟是无法将结亲之事说出口的,自己是什么身份?只是个妾室,原来心中也是怨的。
“呵呵,阿姐,你想说结亲吗?啧啧,我武家出自则天皇后一族,武家女子如何做妾?况且我惹下了祸事,那陈权刻薄寡恩早就对我武家深是忌惮,如何会放过我,既如此何不反了?陈权入主彭城皆我武氏之功,这徐州本就该是阿爷的,也该是我的,怎能让那匹夫夺了去”?
“阿姐,而今事已做下,非生既死,武家之存亡全在阿姐一念之间。如你想我活,那就带我去寻韦家娘子做质,如你想武家亡,那也莫要挡路,我自会提刀去厮杀一番,便是死了也不会怪你”。武援冷冷的说到。
“我~,你要应我,莫要伤了韦娘子”。武乐娘喃喃的回应着,是啊,有什么会比武氏存亡更重要的呢。事后大不了自己用性命来赎过便是。
——
袁叔业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黑林都的无赖,这些人如同疯狗一般奋不顾死的扑上来撕咬着,叫骂着,细细听来多是在骂上次西门之事。这仇怨结下了,竟是不想会有这么深。
勉强的摆脱了纠缠冲进了节府,迎面而来的杜方让袁叔业的心凉透了。
事难成矣,袁叔业狰狞着转身扑向了杜平,便是死也要斩杀了这坏事的老奴。
——
“听我一言,我等俱为武氏蛊惑作乱,你~~”。袁叔业话音未落便被杜方砍下了头颅,而杜平就倒在一旁,腹部插着一支长刀,这是袁叔业的刀。
“阿爷,阿爷~~”。杜方跪倒在地抱起了父亲哭嚎着。
——
韦康眼中只有那一团升腾的火焰,他知道起火处是武家娘子的居所,自己的妹妹也离的不远。
——
“说,那韦娘子呢”?武援咆哮着,这小院中只寻到了个看似面熟的侍女,韦娘子却是不在。
“郎,郎君,我,我不知啊,许是逃了的”。那侍女依着院门面无血色,她可是知道这位前主人的性情,自己大概是活不成了的。
“你说吧,不会伤了韦娘子的,我在这,你还不信吗“?武乐娘从后闪了出来,柔声劝着。
“我,我真是不知~”。话未说完武援的刀就砍了下去。
——
将入夜,彭城乱事平息了。
韦康麻木的听着接连而来的回报,草草估算城中百姓死于变乱者多达千人,数十处起了火,有相当一部分还未扑灭,节府后宅也烧了大半。
城中士卒死伤过半,世家见事不妙开城门也逃了不少,临走前还在城中的官仓丢了一把火。
变乱虽平息了,但这损失之大是无法承受的。
如今的彭城如同末世。
——
武隽终于赶了回来,路上见到些逃难之人,大多都是自己相熟的。
彭城之事他已了然。
如今武隽跪在城门前叫喊着要见自己的儿子。只他一人。
自听说彭城事败后随行的军士便都四处逃散了。如不是一些忠心的替他阻拦,甚至都有不少人要取了武援人头求赦。
——
城门被推了开,一排火把燃起,杜方骑在马上提着长枪走了出来,武援被绑住双手拖于马后自顾叫骂着。
“阿爷,你快起来,咱武家何等人家,无非一死罢了,莫要折了则天皇后的颜面~~”。武援见武隽跪在马前忙停了叫骂,高声喝到。
“住口,畜生“。
”杜大郎,我求你放了他,他还年幼,便是有过亦是能改的,此间之祸我一力承担”。
“武家与陈度之有大恩,大兄便因他而死,你不能妄为坏了度之的名声啊”。武隽老泪纵横膝行向前爬了几步,也不敢过近生怕惹了杜方的不快,只是没命的磕着头。
“我阿爷恐是难救了,而这皆是我之过,是我怕了,我怕惹了武家,我怕大兄不快,呵呵,早时不是这样的”。
杜方未看马前跪着的武隽,冷清的言语也不知是说与谁的。
“你要见他,见吧,他就在这”。杜方猛地拉了下绳索,武援被拉到在地吃痛下又是一阵谩骂。
杜方手中长枪刺出,一声惨叫,骂声也停了。
——
“你杀了武氏父子“?韦康拍了拍杜方的肩膀,疲惫的坐了下来,节府大门敞开着,门前的血污中两人并肩坐着,直愣愣的看着城中还在飘散的青烟。
”恩,都杀了”。杜方捻了捻指缝中的血迹,异常平静的答复着。
“唉,你不怕度之责怨”?韦康总觉得杜方行事太过偏激了,也考虑的不大周全,再怎么说武氏与陈权的关系也应该问过陈权再行处置的,如今就这么简单的杀了,实在不妥。
“不怕呢,大不了抵命就是了,况且我信大兄,有些事情他不便做的,那就我来做呢”。
“府中乱贼虽是除尽,然贼人却还未杀光,这事交予我呢”。
“下邳已失,如今却无力收复,我已遣派人马去报于大兄,希望能来得及”。
——
“武娘子,吃点东西吧”。韦家娘子拎着餐盒走了进来,她藏于井中躲过一劫,本也是满心怨恨,可再一想这一日来不知有多少人沦落的家破人亡,这死去的终是不能再活,如今能多活一人也是幸事。于是心下一软,犹豫了一番准备了吃食来看被关押起来的武乐娘。
“他还活着吗“?武乐娘未伸手去接,只是哀求的盯着韦娘子。
”我不知呢,这世事非我等女子可变改的,吃吧,前事已过,勿论如何~,唉,我回去了“。韦娘子实在不忍见武乐娘的眼睛,略说了几句放下餐盒便告离去。
——
武乐娘呆呆的看着铜镜中晦暗的人影,这镜里的容颜该是美的吧。
手中的竹筷猛的刺穿了洁白的颈。
——
“将军,武娘子死了”。
“恩,好生收敛了”。
一百一十五章 尘飞战鼓急 (二十八)
王元宥很是谨慎的领军行进在山坳之间,不时的还要翻过一座座矮丘,翻山越岭骑兵实在有些不便,行进自然也是不快,不过好在只剩最后一个山丘,据言雪山上的几座鼎盛的庙宇皆位于此,而过了这雪山便是坦途。
疲惫不堪的王元宥突然想到一个被自己忽略的问题,就是为什么这次遣派来的神策军都是骑兵呢?
要知道骑兵在历朝历代都是金贵的很,大唐也不例外,即便是大唐马政一贯还是得力的。
几个月前马元贽厚着脸皮在地方上偷摸的收刮了马匹充入军中,当时他可是连侍奉天子都顾不上的,此事宫中的内官皆知,由此可见骑兵于其何等之重要,那他又如何舍得放出两千精骑呢?
况且徐州地势起伏颇密,山势虽然都是不高,但也并不算骑兵纵横的好地方。
更让他恐惧的是这番调度的深意天子不知吗?就算天子不知兵事那满朝的公卿呢?为何竟无人有异议?
所以这一仗怕是未出京便败了的,想及于此王元宥停下了步伐,软软的跌坐了下去,身心俱疲让他一时间失去了前行的力气。
大唐怎会变成这般模样了呢?
——
鲁滔与郑光在营中并肩而行,何全卿稍立于后,见到此等情形的人多有些诧异,这个大胡子壮汉是何等身份竟敢越过何家五郎同郑国舅并行?不过看着郑光面如春风似无不快,也就遗憾的绝了上前呵斥以求讨好郑光的心思。
鲁滔不时的打量着天平军的士卒自顾盘算着谋划,郑光为了迎接魏博军已将营中军士全部拉出来列阵,一面是不想弱了己方的声势,另外则是警惕着,魏博可是大唐的乱藩,谁知道会不会生了波澜,而这万人阵前至少自身的安全还是可保的。
也正是因这整齐严密的军阵鲁滔才放弃了突然袭杀的念头,只能寄希望于稍后的议事。
突然间鲁滔同立于前排的一个军官对上了眼,心下咯噔一下暗叫糟糕。自己好像见到了熟人。
当初胡庆方于芒砀山截杀之后监军府的残军为求稳妥就转道天平镇,鲁滔作为军中的旅帅曾经接受过问询。几个月过去了,鲁滔早就忘了这事,更何况田牟转任武宁,又是带走了一些士卒,当日问询者既是田牟遣派,那么必定是亲近之人,怎也不曾想今日会在此重见。
——
两人目光相对都是一愣,那人眼底露出些疑惑,这大胡子好似是曾见过的,心底忙翻着记忆,只一瞬眼神便猛然一震,这不是年初那监军府的人吗?怎会在魏博军中?
“怎的,将军可是有相识之人”?郑光留意到身旁的鲁滔忽停了脚步,转头望去便见了军中一个营指挥正迷茫的和鲁滔对视着,心中也不以为然,谁还不能有几个故交,于是只浅笑的问到。
“大使,当心~~”。那营指挥忽然叫到,话音未落郑光只听铮的一声,颈上便架上了一把刀,而持刀之人正是身侧的鲁滔。
“都莫动,若伤了郑国舅尔等谁能吃罪的起?莫忘了天子只这一个母舅,速速退后”。鲁滔拉过郑光挡在身前,挡住正对自己欲射的弓箭,高声叫喊着。
何全卿傻了眼,这又是什么谋划?见天平军的士卒如同猛虎般扑了过来何全卿也来不及问询,心里叫着苦也赶忙躲在鲁滔身后。
“你这是作何?魏博要叛了吗”?郑光被拉的一个踉跄,却也不敢挣扎,颈上的刀刃冰凉中夹着涩麻,好似已割开了皮肉,一阵刺痛更让凉意入了骨,便连这声质问都仿佛被冻的凝结了。
“郑国舅,你叫天平军的将士仔细些,我不愿杀人,可若是逼迫过甚那就莫怪我了”。鲁滔又紧了紧刀柄,侧目一瞟郑光的颈上已开了个口子,血流沿着刀锋滚了下来。
“你杀了我自己也是必死,放下刀,我保你无事,我是天子之舅,定不会毁诺”。郑光又惊又怒,这般变故是他如何都预料不到的,早时还因魏博军的来援多少生了些欢喜,可却不料等来的是催命的凶徒。
“哈哈,能与国舅同死也算体面,况且还有这天平军的万余名儿郎作陪呢,啧啧,这命何其之贵,于此死又何惧之有“?鲁滔几乎是哭嚎着咆哮起来,他自是不愿死,可又能如何,现今只能挟持了郑光以图生机。他现在格外的后悔,后悔为何要贪图功业上了这雪山。
天平军的士卒举着刀枪层层围了上来,魏博的军士因这突生的变故也只能举械自保,可面对着万人也是胆怯不已,有心想退然去路已封,只好不停的叫骂着壮胆。
就这般两军对垒剑拔弩张,可除了响彻雪山的污言秽语,也无人敢妄动。
——
”大使,山下有一队军马前来,旗号神策军,俱是骑卒“。叫骂声中一个斥候小心的挤了进来,犹豫了一会才满是纠结的汇报着,郑光被掳,现在这等军情报于他可还有用?
”你速速放下刀,朝廷大军已至,勿论你是何人,意欲何为皆不能成事,我立誓不会怪责与你,恩,不如这般,我随你下山,你自可逃去。便是不为自己也该想想这魏博的儿郎,这一干儿郎俱是好汉子,何以为此送了性命”。郑光镇定的说到,起初的慌乱后他已是安定了心神,既然这人不欲害了自己的性命,那么事情便有转机,神策军的前来让他寻到了机会,虽然他同天子一样都视神策军为仇寇,但是不得不承认神策军确是大唐的强军,否则也不会被忌惮如此。来者又都是骑兵,只要自己脱了险境再行追讨也是来得及。
鲁滔瞟了眼满头大汗的何全卿,看到的是愤恨和无奈。
“可,我等要入滕县,等入了城我便放国舅,如是不许,那么便在此地了结吧”。
——
王元宥长大了嘴巴呆住了,下山的军士如同一只刺猬缓缓的挪动着,渐渐近了。
揉了揉眼睛,又看向那招展的旗号。
“魏博军来了?作乱了吗”?王元宥喃喃自语着。
“去人探问”。
——
”回监军,魏博军生乱,挟持了郑国舅,现在下山来了”。探得了消息的亲信高声叫着,终于是解了王元宥的疑惑。
王元宥心下一惊,却是举刀猛地将报信之人砍下了马。
“此为贼子虚报,我等速退”。王元宥厉声喝到,他知道麻烦大了,既然随行的军士是马元贽安排的,那么如何会放过这让郑光殒命的机会,谁不知道郑光是天子依仗的臂助。
果不其然,王元宥的声音刚落,一个粗壮的声音便起:“随我去救国舅,斩杀魏博贼子”。
——
鲁滔小心的架着郑光,手臂不停的颤抖着,因此又不知在郑光的颈上划开了几处。
他现在只想进滕县,只要入了城死守,或还能活下来。至于功业之念早就抛掷脑后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郑光总是觉得自己好像算漏了什么,心中有些不安,不过现在已下了山,只此一条路可行,不管怎样先保住性命才是紧要的。
——
马蹄声急,弓箭暴雨般射向下山的士卒,围在最外的天平军倒了霉,伴随着惨叫一层层的倒了下去。
鲁滔和郑光同时转头看向山下冲杀上来的神策军,又滑稽的同时转了回来,彼此对视着,诧异后便是恍然。
郑光终于明白心中的不安是何故了,身侧这汉子不管所求为何都是不愿害了自己的,可神策军却是想要自己死。
“放了刀吧”。郑光死死的盯着鲁滔的眼睛,缓缓的抬起手来推开颈上的刀,又抹了一把,摊开手望了去,净是鲜血。
“神策军叛逆,列阵,莫要惊慌,破贼”。
——
曹全晟已是遣人回去通报,可想了一会便又觉得不管鲁滔是否叛了自己都不该留于这险地,于是也悄悄的溜了回去。
同杨定希等人汇合后众人很是争执了一番,郑光的谨慎让截粮之事变成了奢望,魏博军又是来了,这已没了犯险的必要。
本打算就此回彭城,可走了没多远曹全晟很是不甘的又强说服了众人再回雪山瞧个究竟,只是瞧望一番。
——
山脚下的战事诡异且混乱,天平军的心思全放在了保护金贵的国舅身上,何尝防备突来的神策军,况且下山本就是郑光的命令,自然是对神策军信任才有此令,却不想遭此变乱。
天平军也是训练精良,第一时间就有人开始了反抗,但是神策军呼喊着救援国舅,诛杀魏博乱军,这又让人生了犹豫,或许只需要让开条路便是了。
可是问题在于为了保护郑光不受伤害,天平军的包围圈甚是严密,几乎是紧紧的贴着,密不透风,就是要撤开也不是瞬时能为,而且已有人为了立下救护之功心急的开始杀向了魏博军。
神策军,魏博军,天平军就这样陷入了乱战之中。
好在郑光的军令下的还不算太晚,一阵鸡飞狗跳的混乱后终于稳住了阵脚,只是天平军也好,魏博军也罢,都是不敢放手施为,没人知道现今并肩作战的同袍会不会在下一秒就把刀捅向自己。
——
王元宥气急败坏的叫喊着,却除了几个亲信外无人搭理,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已是走到了尽头,此事过后郑光若死他定是活不了的,郑光不死他也是必死,毕竟他是监军,是这只队伍的最高统帅,也是背罪的不二人选。
——
曹全晟等人远远的就见了这场战事,天平军,魏博军,神策军的旗号如此的醒目,至于为何这三家争斗了起来没人知晓。不过这并不是件坏事,于是众人都窃笑着看起了风景。
——
“停,停,我等是神策军,奉命来随郑国舅征讨徐州,方才听闻国舅被挟,这才是急来救援,尔等何以刀兵相向”。眼见事已难成,伤亡也是愈重,方才那粗声的汉子又是叫喊了起来,随着他的喊声神策军也是有序的后撤了几步。
“停吧,我是天平军节度使郑光,我无事,想必是贼人作祟才致我等自相残杀,罢了,无事了,都停手吧”。郑光的话让鲁滔很是吃惊,他不知为何郑光会这么轻易的罢手,现在已站稳了脚跟,拼着些伤亡定能重创神策军,当然他如此想也是因为勿论哪方死了他都不会心疼。
然而马上鲁滔又警惕了起来,莫不是要对自己不利,但现在他可没办法再去挟持郑光了。
”各自整军打理战场,分三营,扎营”。
”你给我安生些,谨守本分,莫要让我诛了你“。郑光前面的命令刚下便缓步走了过来,紧紧的贴着鲁滔的耳朵轻声说到。
——
王元宥还是死了,死的不明不白,战事刚结束一支不知何处来的箭就把他射了个通透。
而他的尸首如今就挂在灵芝寺的院门上示众。这对于搅起乱事的罪魁很是妥当的处置。
郑光颈上缠着棉布,伤算不得重,只这样子也是该做的。
郑光轻抚了伤处沉思着,他并非不想杀了鲁滔,只是不能。一旦他对魏博军动手谁知神策军会不会再行逆事。而同样的他也不敢追究神策军,也是因为如此。
所以他明知王元宥是冤枉的也只能让其背了罪。
唉,这三家本该是盟友的,但如今却是各怀心机,一旦得了机会定会毫不犹豫的刺出致命的一刀。
”三足鼎中知味久,百寻竿上掷身难“。郑光轻叹一声念出了刘禹锡的名句,不知何故大中三年怎会这般艰难呢。
现在他已经绝了讨伐徐州的念头,哪怕要受天子责难他也不敢妄动了。
还是报于天子等其决断吧。
——
“我等如何行事”?杨定希凑了过来问到。
“静观其变”。曹全晟皱着眉眺望着雪山,热闹只看了一会就停歇了,雪山处到底因何而起的乱事他并不清楚,更不敢轻率行事,除了等待再无他法。
——
将入夜前陈权终于等回了刘邺,楚州降了。
一百一十六章 尘飞战鼓急 (二十九)
“裴坦呢”?虽然对收服楚州有些把握,但是刘邺的顺利归来还是让陈权情不自禁的大喜,刘邺登船后陈权忙不迭的拉着他问到。
“裴使君自缢了,恩,他有言托我交付于您”。刘邺看起来并不大欢喜,面上挂着些许的感伤伸手入怀掏出一块绢布递了过来。
“黄泉虽抱恨。白日自留名③”。
这绢上绛红色的字迹潦草,凄厉,似用血写下,陈权不由凑到鼻尖闻了闻,果真是有淡淡的血腥。瞬时心中的欢喜也消退了,不知为何竟觉得无趣的很。
“呼,这是裴使君的诗句”?陈权轻声问到,鼻子似有些塞,言语也是嗡嗡。这位从未见过的裴坦如今在脑海中的形象好像格外生动起来。
“这是前陈宰相江总②悼念名将鲁广达③所作,当年隋将贺若弼灭陈,鲁广达兵败入隋,因思国成疾不治,以愤慨卒。唉,裴使君高德高义,当留名于世”。刘邺抖了抖袖口,好像这般会抖落心中的愧疚,尽管早就清楚裴坦会死,可当看到裴坦慨然的自挂而亡,这对他来说这依旧是个折磨,甚至于功利之心都略淡了些。
“郑助呢”?过了好一会陈权复又问到。
“唉,郑使君因愧对故友,归来时投河自尽了,寻了会,未曾寻到”。
——
兴元寺原为千福寺④,是唐高宗时章怀太子的故宅,曾经也是长安城内的一处名刹。不过武宗灭佛时千福寺被毁,今天子继位后虽是崇佛,但损毁的寺庙依旧未及修缮。如今只因马元贽不知是何故甚喜这处的断壁残垣,更是献了不少财货用于重建,时日尚短也只砌了一两间小屋。马元贽便在这所谓的佛寺中不理世事,已修了五日的法。
马植的到来让马元贽多少有些惊讶,这位马相已佯病不少时日了,今日怎敢出府了?
“马公公,我这病好了呢,唉,不敢不好,再不好怕是会真的难愈了”。马植苦笑着解释到,天子昨日就遣了三次太医,马植清楚自己的病真的不能再装了,否则会弄假成真的。
“哈哈,你啊,唉,大唐的紫袍不好穿呢,都是一样的,咱家不也是在这荒弃之地求索,啧啧,今年的日子不好熬啊”。马元贽指了指马植大笑起来,心中却颇有些爽快,旁人过的糟一些,自己也就得了乐子,这大概是人类共通的恶趣味。
“唉,今日上朝,圣人~,圣人甚是易怒,我也是背了些责怨。据言这两日圣人还杖死了几个内官,我这怎会不忧。圣人为天下之主,易怒非福啊,马公公,你说该如何是好“?马植凑近了些轻声说到,只那个”福“字咬的很重,他不清楚早先马元贽的谋划是否还作数,心中实在无底。
”啧啧,杖死的可姓马?如不姓马何惧之有“?
”咱家这几日一直思量着,福王进王号已四十五年了,四十五年啊,七位天子了,福王却还在那,你说这福王于天下是福还是祸“?
“大中朝才是三年,咱家就已是惶恐至极,那福王是如何熬过四十五年的”?
“所以啊,这事情还是要仔细些呢”。马元贽不再隐晦言之,而是第一次将自己的心思明白的道出,如果说过往对于这主动攀附上来的马植还存着些轻视之意,现在他则是平等视之。这几日在兴元寺中他想了很多,内官本就不为人喜,如不用心结交几个帮衬的便是真的又改了天又能如何?
杨钦义的杨家何以数代不倒,其一是其谨慎,其二则因其交好者甚多,就连那李德裕都与杨家交善的。所以想要成事,形单影只却是不行的了。
“唉,那马公公可还有谋划?不瞒您,我是真的怕了呢“。马植长叹一声有些失落的说到,这次冒险来见马元贽他就是想得个准信,但现在看来是不能了,这日子还是要熬下去了。
“且再瞧瞧吧,如今圣人因魏博和武宁之事已是焦头烂额,暂时也不会寻我等短处,谨慎些便是了”。
“恩,不知马相如何看文宗和武宗两位天子的”?
马元贽温言宽慰了两句突然问到,这番转折让马植有些摸不到头脑,仔细想了一阵方才犹豫的说:”文宗有志无才,短谋无断,亦无识人之能。武宗~,武宗虽行事过切,却是英果勇断,唉,不怕马公公责怨,如武宗天子在,今时的武宁之事绝不至如此的”。马植小心的观察着马元贽的神情,武宗之死对宰相这等品级的高官来说总能知晓些内情,本要讨好的苛言两句,可一想到如今这世事的混乱,马植还是横下心来带着些埋怨的回应了。
“唉,是啊,可你知当初在十六王宅选他时,仇士良说其好玩乐,像极了敬宗的,啧啧,你瞧,说这话的仇士良骨头都烂没了吧”?
“今天子优柔木讷,这是咱家说的,可~~”。
“咱家为残余之人,然这也不是生养时便是如此的,皆是世事所迫,大唐鼎盛我所愿,可你说哪一朝的盛世时有吾等容身之处?早年武宗重道,咱家也看过⑤,那话如何说的?恩,好像是:老子曰:“人哀人。不如哀身。哀身不如爱神。爱神不如舍神。舍神不如守身。守身长久长存也”。啧啧,你瞧,便是太上玄元皇帝⑥不也说哀身方得永存吗?所以啊,这大唐姓李,圣人姓李,咱家这等人只能顾及性命了,旁的也管不了许多呢”。
如果面前说话之人不是马元贽,马植一定会扯过衣领好好唾上几口,呸,这经文都念到猪狗的肚中了,拿腔弄调的已是让人厌恶,再加上胡乱的随性注解更让马植这等饱读诗书的文人不齿,但也不敢得罪,只好强忍着恶心连连点头附和,这更让马元贽添了几分得意。
“咳,所以啊,你也莫急,咱家也是要再仔细瞧看一番,反正十六王宅里王子王孙多如牛毛,圣人膝下皇子亦是不少的,哦,就说那郓王,不也瞧着不错嘛”。
“对了,听说你家的儿郎近来与吐突士晔交往甚密,啧啧,有趣呢”。
——
楚州的归降是好事,但是随之而来的就是要如何守住这一州之地?
未动刀兵,也就是意味着楚州还有战力,而裴坦的身死又为陈权惹下了怨愤。所以现在的楚州如何处置成了陈权犹豫不决的大麻烦。他也想或许可以入楚州安抚一番,但是现今哪得闲暇去经营。
陈权本就多疑,彭城留下一千军马为饵也不知能否够用,万一出了差错陈权就只能亡命天涯了。所以和刘邺了解过这其中的详情后陈权很是艰难的开口说到:“楚州既降,我也该回去了,走了这两日实在有些不放心的,恩,不如这样,你留下吧,不知你要多少人马方能守住楚州”?
“我?虽说现今楚州兵马不多,听言是因庐州生变被调去平叛了,然以楚州之紧要亦是难守,恩,予我七千人,如淮南军回转征讨我能守住山阳三月”。刘邺挑着眉望了一眼陈权,他是没想过陈权有意将他留下,一个刚投效的人底细尚不清楚,如何可托付一州之地,可马上便想明白了,陈权这是无人可用。
执掌一州,这是个天大的诱惑,特别又是楚州这样的重地,尽管刘邺也有担心这是陈权的试探,可还是忍不住心底的渴望坚定的回应着,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谨慎的只提了州治山阳。
“七千人?恩,此处六千人马予你五千,稍后我会给你令符,临淮处的三千人也都交付你,合计八千人。山阳和淮阴两城你必要守住,如何”?陈权仔细的瞧着刘邺,这人可信吗?但如今也没别的人可用了,可惜了郑助,如他不死或还有用的。罢了,反正楚州是意外之得,便是丢了也不伤根本,想及于此陈权咬着牙肉疼的说到。
“恩,也好,不过我不能用长史之名,甚至于还要做决裂之状。长史不喜世家,亦厌憎佛门,然楚州世家与佛门都是根基雄厚,如要定楚州,必要缓行,所以~~”。
“哦,我赴楚州,然家小尚在泗阳,还请长史带其回彭城替我照拂一番呢”。
——
彭城的屠杀还在继续,杜方疯了似的将一个个世家的男女老少拉出来,就在街上砍了,连许多未参与变乱的也遭了难。
韦康守在节府中听着满城的惨叫自是心惊肉跳,本还以为等其出了怨气便会罢手,可很快就有人来哭诉说杜方又遣派人马去余下几县索拿余孽,并且还把屠刀砍向了府衙中的官吏,这才让韦康忍不下去了,火急火燎的去寻杜方劝诫。
“原象,停吧,不能杀了,几个作乱的除了就是了,你现在杀的这么多,先不提度之声名受损,便是府衙也近一空,你叫徐州如何理事”?韦康不得不捂着鼻子远远的说话,街上持刀而立的杜方如同一个血人,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的,血腥气直让人作呕。
“呵呵,这与大兄何干?是我杀的。况且徐州官吏少则七成出自世家,令平,你说这能不杀吗”?
“这些个脏事大兄做不得的,我做就是了,唉,也算是弥补此间之过了”。杜方不以为意的顿了顿长刀,又唤过杀红眼的军士去往下一家,才侧过头来很是玩味的笑言到。
“呵呵,杀的好,来,给我一把刀,我也来杀”。韦康皱了皱眉,同杜方对视了好一会眼神一震,他终于明白了,彭城之乱不管怎么样都是他和杜方的差错。因此太多人死了,武家人也死了。等陈权回来就是不追究也难免会心生芥蒂,而此时这屠刀杀的是旁人,但救的是自己。
——
雪山上三军互成犄角扎下营寨,彼此相隔只千余米,魏博军人马最少,也自然最是恐慌,何全卿倒是劝说鲁滔可以偷偷逃掉,可鲁滔不敢,现在虽是危险但看情况尚无性命之忧,然而一旦三五人偷着逃了,又能逃多远?
“嗨,你是魏博的军头?看似不像啊”?鲁滔抱着刀坐在一棵半枯的大树之下,眼睛紧紧的盯着天平军的动向,一刻也不敢放松,就在这时传来一道很是粗鲁的声音,惊的鲁滔跳了起来横起刀警惕的望了过去,一个高壮的黑脸汉子嬉皮笑脸的叫喊着。
“恩,正是,将军是为何人”?鲁滔仔细看着来人,似有些熟悉,看装扮是神策军的虞候,或许是京中曾见过的。
“嘿嘿,我是马举⑦,神策军虞候,瞧你有些面善,好似京中见过的,许是认错了呢”。马举也未近前,只是远远的大声叫着,而这也引了周边人的注意,天平军望风的人一溜烟的跑了回去通报。
马举,鲁滔心下默念着,猛地抬头仔细的盯着,是了,就是这人,这可是神策军的猛将,没想到他也来了。
”咳,马将军威名我在魏博都是知晓的,哈哈,今日得见甚是幸事,不如你我二人寻些酒菜饮上一番何如“?鲁滔看着马举依旧站在那里,心下恍然,这马举想来也是有意结交,勿论所为何事都不妨顺势而为,如能两军抱团取暖也是添了保命的机会,于是忙放下手中长刀拱手相邀。
”哈哈,正合我意“。
——
①:黄泉虽抱恨。白日自留名。悲君感义死。不作负恩生。
②江总,字总持,南朝陈亡国宰相。
③鲁广达,字遍览,南陈名将。
④兴元寺重建于大中六年。
⑤又名,作者及成书年不详,晋朝葛洪中提到此经,故推测该经约成书于魏晋之间。
⑥老子在唐高宗乾封元年被封为太上玄元皇帝。
⑦马举,生卒年不详,唐末镇压庞勋起义时在史书上短暂留名。懿宗本纪:咸通六年五月,以左丞杨知温为河南尹,以神策大将军马举为秦州经略招讨使。
大中三年距咸通六年有十六年。按计算大概这个时期马举应是个虞候或都虞候。
一百一十七章 尘飞战鼓急 (三十)
马举和鲁滔二人就在这大树下旁若无人的持着酒壶自饮,看过来的目光自是不少,方才就连郑光的身影都是闪现过。
“你挟持了郑光”?马举砸吧着嘴,又是灌了一口后重重的砸下酒壶粗声问到。
“呵呵,你瞧,如今你我尚能对饮,所以那许是误会吧?不过方才真是好生惊吓,我在国舅身侧都担心其为箭矢所伤,啧啧,也不知是哪家的箭手,本事太粗糙了些,真该好好操练一番呢“。鲁滔将举到嘴边的酒壶轻轻放了下来,略倾了身子笑言着。
“我在长安也算是交游不浅,大唐南北两衙都有些相熟的。便说那南衙,虽是声名不堪其功不显,可能人亦是不少的,听说这徐州的陈长史身侧便多是南衙之人。而今徐州可是风光的紧,王智兴后也有二十年了,现今又现了威风,我辈武人虽立场不同刀枪相搏,但也难免心向往之。说句犯忌的话,莫说是我了,便是马公公亦是如此的。来时马公公曾言,陈权陈度之可谓之豪杰。只可惜如今因国事不得不战场厮杀,倒是寒了心意呢”。
马举相貌甚为粗鲁,但这言谈中的机锋半点不缺,鲁滔也是不由感慨果然能混出名堂的少有无用之人,心下也更是小心起来,生怕为其寻了言语中的差错。
“唉,你我匹夫也,倒也不欲像那贵人般耍弄话术,不妨直说了吧,马将军寻我何事”?鲁滔挠了挠头,也减了笑意,沉声问到。
“恩,倒也无事,我不探究你是何人,既是我心下有些猜度。如今我等在这雪山之上,国舅兵强马壮,你我自是瑟瑟然。今出征徐州,神策军骑卒难用,所以这战事恐难为之。至于魏博是何打算我就不知了”。
“大唐乱藩多了,多武宁不多,少武宁不少。呵呵,且这都是贵人的事,我只愿好生饮酒作乐,当然了,你我领兵也是要仔细些,莫让人取了性命呢”。马举举起了酒壶伸了过来,等着鲁滔的回应。
“我只陪少郎君游玩,这国事也是管不上的,乱藩,哈哈,天下首乱魏博之人正与将军共饮呢”。
——
”快,即刻把这信送到长安,务必要送到天子手上”。郑光听着左右的汇报脸色越发黑了,神策军和魏博的人搅在一起,还是言谈甚欢,这怎会有好事,有心再出去亲看个究竟又恐为人讥笑。于是方才还在思索着如何遣词造句,如今也是顾不上了,草草的几笔写完便交予亲信。
“加派人手,仔细盯紧了,莫要生了乱”。
——
陈权心事重重的回了泗阳,先取了刘邺的家小方才上路赶往彭城。裴坦①的死对他触动很大,忠臣历朝历代都有,大唐自也不例外,前世书本上那些舍身忘死的名字宛如一个个加粗的符号点刻着历史。
这些个名字勿论熟悉与否都不免让人心生敬仰。裴坦这个名字前世未见于书本,许是声名不显,或是碌碌无为。可就是这样一个陌生人却是陈权亲历的第一位忠臣,也正是因自己才丢了性命的忠臣。
那诗中所言:“白日自留名”。裴坦做到了,他的名字定会流书于史,而自己会留下个什么样的声名呢?
——
沿泗水而上可至彭城,这条水路很是便利,但这还是陈权第一次走。之前取下邳之时因徐州本就新兵居多,又多有不习水性者,船只也难齐备,为求稳妥当日也只好舍近求远。可如今陈权已是无忧,下邳在手泗水自会通畅。
陈权并不知这个本是合情合理的决定会给他带来怎样的灾祸。
——
下邳兵变带来的恐惧深深的刻在每个人心底,败者已丢了性命,尸首被草草丢弃,或会成为豺狼的美食,而胜者也在惧怕何时将遭了报复。
按武隽所言封堵泗水,死守城池是个稳妥的主意,也是仅存的办法。
对徐州佛禁出逃的和尚来说降魔已成了唯一的要务,于是各自都是不厌其烦挨家挨户敲打着门户,声泪俱下的诉说着徐州的惨事。
泗州本就信佛者为众,泗州佛的名号更是海内咸知,于是陈权还未行至便已惹了下邳百姓怨恨。
一家家的青壮汇集了起来,紧张又是亢奋的拿起了刀枪,因何而战一时也是说不清,直到各世家难得和善的开了粮仓,普渡众生一般放起了粮,这才明悟了,或只是为这口吃食搏命。
——
舟船行进的很快,浪花闷闷的拍打着船头,陈权心中的抑郁也减了几分,现在他只想回彭城好生睡上一觉,将这世事之扰深藏于梦中。
陈权突然想到下邳城内的武隽在做什么?这个因老道结缘的叔父该是十分欢喜吧。或许自己平日却是刻薄了些,这之后该是好好寻个机会补偿一番,毕竟没有武隽的帮扶就取不下徐州。
不远处的城池还是原先那般模样,此前追忆吕布时只是粗略的看了,现今或有机会仔细的访古。
“哈哈,展旗,儿郎们,我们回来了,稍后入城备齐酒肉,以慰今日之功”。陈权指着远处的下邳大笑到。
——
“徐州,陈”的旗号高高扬起。
城头上所见者莫不心惊,这人怎么这般快就回转了?武隽不是说其要南下楚州需是十余日吗?如今城中还未准备妥当,泗水也是未及封堵,这要如何是好?
“咳,怕什么?我等现在青壮近万人,武家老匹夫不也说陈权的兵马俱是新卒吗?尔等瞧,就那么几条船,能装下几人?至多千余人罢了,许是分了兵呢,我等何不就此斩杀了奸徒以绝后患。哈哈,这陈权可是朝廷的逆臣,如是我等成事或还得了封赏,也正好为家中儿郎取个功名”。
一个锦袍老者厉声喝到,他瞧着众人慌乱心生鄙夷,人都杀了,事已做下此时怕又顶什么用?难不成还指望陈权会发了善心放过不成。
“祁公所言极是,祁家为下邳世家之首,见识岂是我等所可比肩,便依祁公行事”。一番沉寂后终于有人附和了起来,而后七嘴八舌的应声接连而起。
“好,开城,去击杀那贼子”。
——
李忱的喜怒无常让大明宫陷入阴霾之中。
王居方昨日一言之差就险些挨了杖责,虽是讨饶躲了过去,可今日便得了个不怎么好的差事,天子令他去召福王和郓王入内,这让他又犯了恶心,福王倒没什么,但郓王实在是不对付的。本以为郓王已被天子遗弃,这些时日也多是雍王李渼应召,看模样也甚得天子喜爱,如今这又是怎么了?
十六王宅王居方并不熟悉,早年鸡坊任职见的皇子皇孙不少,但是也轮不到他出宫行事。
小心的观察着十六王宅的模样,王居方心中多少生了些异样,连着三位天子都是从这里被拥进了大明宫坐上那个位置的。却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四位,而又会是谁来伴驾于侧呢?
羡慕有之,乃至于曾经心底的那一丝野望又被翻了出来,浇上了水,看其发了芽。
——
李温面如死灰,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又被想起了,一点准备都无,身旁的叔祖倒是满脸堆着笑,而这又让他偷翻了个白眼,心中腹诽着福王没心没肺。
“你怕什么”?李绾侧了身子轻声问到。
“啊,我没~,唉,阿爷不喜我,我只忧心此番会惹其不快,再伤了龙体③呢”。李温一愣,忙打起精神答复着,这位叔祖他虽是不熟然也不敢轻慢,现在他的处境堪忧,任何一句闲言碎语都可能要了他的性命。于是这礼仪上就不得不万分小心莫予人口舌。
“呵呵,勿怕,圣人也是人,更是你父。我当年也是这般过来的,可你瞧,如今不也好好的。心下无欲念,无恶念,大略就无所惧了”。李绾伸了个懒腰,复又笑言到,只是话里的苦涩就连李温都能清楚的感受到。
“恩,我知了,我无欲,亦无恶”。李温思量了一番柔声答到。
“呵呵,你错了,这欲,这恶,是天子说了方做的了数的”。
“所以啊,你要让天子觉得才行呢”。
——
李忱也不知为何要召那讨人厌的长子,想念?绝对没有。为何要讨厌,其实李忱也是说不清。虽是长子不大长进,但毕竟是骨肉相连,儿时也曾疼爱过的,只是当李忱坐上了皇位,再看着那越来越大的儿子,心里便没来由的烦躁,厌恶。
哪怕是现在也是这样,福王被赐了坐和李忱谈笑甚欢,而李温则缩着头可怜兮兮的站在角落中无人理会。
“哼,你的病可好了”?李忱走了过来,没好气的问着。
李温闻言一哆嗦,忙矮了矮身子恭敬又谄媚的答复到:“恩,好了,好了呢,劳阿爷费心呢,阿爷每日操劳,竟~~”。
“好了,既然好了那就长进些,莫要每日里胡闹不休,你是皇子,不是闲人家的无赖子,一点体面都是不要吗?学学二郎,他平日手不释卷,自有番气度,你再看你~,哎,真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李温悄悄的向福王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可福王却坐在那里自顾玩着手指。
“是,是,我会的,我也爱念书的”。李温口不择言只求父亲赶快止住责骂,特别是在这有些陌生的叔祖面前能给自己留下一丝体面,而他这话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也影响了他的一生。
“爱念书,啧啧,好,你喜佛事,便这样吧,以后每日抄录一份送来”。
——
一百一十八章 尘飞战鼓急 (三十一)
高骈回了长安,除了河北三镇那般自立父子相替的藩镇外,二十八岁就能当上节度副使这在大唐也是异数了。
自从朝廷下旨后高骈这个名字就在长安城里红透了半边天,高官显贵亦或平民百姓但凡闲暇之时便会谈及这人,羡慕的,嫉妒的,当然也少不了怨恨。
有心的人家开始打探起高骈的婚配情况,做妻不成,讨个妾室的名分也是不差。如无结亲可能那也不妨送去家中儿郎做个部曲,再是不成投身为奴为婢也是要的。
就这般的纷纷扰扰让长安城的盛夏更是火热起来。
不过对高骈来说,他的目光并不在将要去任的平卢,而是武宁镇。
曾经也算共患难过的陈权成了节度使,还入了宗籍,而陈权只是比自己年长了三岁。
当初陈权背着个无用的都尉衔灰溜溜离开长安时高骈就在其身后,只不过当日高骈是荣升为统兵万余的兵马使风光出行。
于高骈而言,曾经的陈权只是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过客,或许三五日便会忘了,或许再次相遇时会慷慨的予其些钱粮,而因此传了美谈。
——
回京两日了,除了被天子召见过一次得了些嘉勉,余下的时间高骈将自己锁在房中,高家探知而来的情报源源不绝的传递进来。
一份份的信息入脑,高骈愈发迷惑了。
数月前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短毛和尚究竟是如何跃了龙门的?
徐州的两次变乱在高骈看来颇有些儿戏,仿佛都是没来由的骤然而起,但是李廓倒了,田牟倒了,便是那横行于世的银刀都也倒了。
陈权则像一条鱼儿悄悄的游到了漩涡的中央。
但是鱼终究只是一条鱼,一个饵,一支杆就能让其万劫不复,但这大唐的渔夫们都是做了些什么?他们想要钓的又是什么?
——
明日便要赴任平卢,临行前天子又是相召,而高骈却仍然陷在自己的思绪中不能自拔,哪怕在大明宫面对天子也是这般。
李忱也未言语,两人在这大殿中沉默着。
李忱对高骈的观感并不算太坏,这个年轻人仪表堂堂,英武果敢,也不乏谋略,唯一不满的就是其出身高氏。
当初高承恭的意外而死让李忱在夜深时蒙起被子笑不可支,也正因此在几日前的旨意上他才坚持赦免了李见的罪过。然而如今高家人又是坐到了自己的面前,曾经的笑变得异常的苦涩。
天子的难处在内官,但内官也是人,甚至都不是完人,便如那心腹大患马元贽,只一老者罢了,李忱常是觉得哪怕自己不善武技,可若手持利刃也能取了马元贽的性命。
马元贽不难杀,然神策军呢?
施恩求忠每个天子都做过,李忱自己不也一样大开影户讨好神策军。但是天子给了一分,内官就敢给十分,反正这天下是姓李的,用李家的东西送作人情自不心疼,慢慢的天子已经没了可给的,难不成还能把这皇位送出去?
武宗在李德裕的配合下打压神策军,然后武宗便死了。
李忱怕了,他甚至都在祈祷着或许哪一日来一场天灾人祸将这近二十万的骄兵埋葬,而那时或许自己就可以放开手脚重整山河。
“圣人,可要起灯”?杨钦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李忱揉了揉眼睛,抬眼望去天色已是渐暗,高骈好像是申时入的宫,已过去这么久了吗?
“恩,咳,起灯吧”。李忱嗓子有些嘶哑,用手轻轻抚了下颈,很快手背传来了一阵瘙痒,眯了眼睛看去,李忱拧起了眉头,不知何时手背被蚊子咬了个包,更是不知自己何时拍打的,手背上的血迹已经干涸。
“咳,千里,你这忧心忡忡的,可有难处?说与朕知”?李忱走了下来,拉起高骈的手满是歉意的问到。
“圣人,臣以为~,臣以为取魏博或有不妥,还是当平武宁”。高骈迟疑了,他心里有些猜测,可这是自己不愿想,也不敢想的。可看着李忱和善的笑容,他还是未忍住谏言到。
“哦,说来听听,朕非马上天子,与兵事上或也只是读了几册兵书罢了,千里是为将种,尽可言之”。李忱手轻轻抖了一下,笑意却是更盛,温言到。
“圣人,魏博带甲十万,而八镇~,兖海如今尚自动荡,成德与魏博唇齿相接,平卢自淄青分镇后已显败落。天平军却不知是否已出镇征讨徐州,如是已起战端,必有折损。武宁自不必说,陈权便是得活又可会出兵?义成军在淮西李希烈叛乱中甚是不堪,不但失了六州之地,更是将统帅河南诸藩控扼河北之责拱手于宣武军,而时仅存郑滑两州,其力不歹。至于横海军,这当要看幽州如何,幽州若稳,横海则可为用,然幽州自张仲武亡后,其子张直方暴虐,我在边镇都是听言的,幽州或亦将生变,这般算来也只昭义无有所忌”。
“圣人,大唐诸藩镇犬牙交错,彼此相接忌惮,八镇便是皆能出兵又能得士卒几人?又该以何人为主?臣以为不妨先定武宁,武宁之乱不难平也,予臣兵马两万定可取下陈权人头。其后再谋算魏博也是不迟。况且朝廷如此仓促为之,难免令河北藩镇心生忌惮,恐其合力拒讨。还请圣人明鉴”。
李忱神情复杂的看着高骈侃侃而谈,不由心生惋惜,为何这良人竟是出自高氏。
高骈的话李忱听了进去,也是深以为然,可却不知该要如何作答,沉默了一会方才平静的说到:”千里,朕之千里驹也,然魏博之战是为国战,如八镇亦不能用,那便遣神策军去讨”。
高骈猛地睁大了眼睛抬首望去,正对上李忱注视的目光,忙又垂下了头,只这一瞬后心便被冷汗打湿,原来如此,果真如此。
天子剑指是为神策军。
——
下邳城门大开,陈权远远望去似有数千百姓来迎,陈权不由摇头笑了笑,这个叔父怎么也学了那些官面上的手段。盛夏之时如此作为已难称善政,而且迎接也不至找来这么多人啊,不过既然事已至此也不能冷了世人之心,陈权仔细的整理了一番铠甲,又是扶正了头盔,便欲停岸下船。
操舟是个技术活,靠岸要缓,更是要稳,于此又是耽搁了时间。等候着百无聊赖的陈权突觉得有些奇怪,武隽既然遣人来迎怎不来岸边?那么多人都在约五六百米之外站着。这是个什么路数?
心生了疑惑陈权忙令士卒停下,自己则在船头双手搭起了篷,眯起眼睛仔细的瞧看过去。
太远了,根本无法认清岸上是为何人,倒是有些看似穿着军服模样的人手持刀枪在维持秩序。
陈权并未怀疑武隽作祟,武家如今已和自己紧紧的绑在了一起,根本就无叛乱的必要。加之其特殊的家世,也不可能通过叛乱获取更多的利益,无利之事谁人会做?或是自己多心了吧,或许武隽忙碌抽不出身来,而这些个百姓又不知礼数才至如此。
陈权轻轻的拍了下脸颊,笑骂着怎么越发多疑起来,这般下去非但会伤了左右之心,更是把自己变成个孤家寡人。
——
船终于靠了岸,陈权伸了个懒腰,回来的感觉真好,如今的局势于己愈发有利,或许要不了多久便能尽收武宁四州。啧啧,少年成名的王智兴也是年过六十才节镇武宁,自己好像已可同先辈豪杰比肩了。
豪气,傲气涌上了心头,方才感怀的裴坦之死如今已尽抛脑后。
“列阵,下船”。
——
祁恕用绢帕死死的堵着鼻子,张大了嘴巴滑稽的如狗一般喘着粗气。
身旁汉子身上的气味令人作呕,本就是贱民家的,日日操劳哪里有暇去整理仪容,蓬头垢面的让人没眼去瞧,天气闷热那汉子一身的汗臭呛的让人昏昏然,再加上其身上的战袍又是从徐州士卒尸首上扒下来的,更是添了恶心。
祁恕活了七十年,见过太多的乱事,方才鼓动众人的豪言壮语并不能让他心安。
同过往所经历的乱事不同,陈权在徐州所做已彻底触及了世家豪族的底线,所以当武隽欲谋生变之时祁家第一个站了出来。
事情做了,人杀了,这仇怨也就是不死不休了。
想保全自身便要除了陈权这个祸害,他现在唯一担忧的就是陈权会否在下邳停驻,又会否下船?
见船靠了岸,船上的士卒兴奋的呼和着整起了队,祁恕悬起的心终是落下,嘴里不停念着僧伽大师①庇佑云云。
——
陈权牵过了因行舟显得有些颓靡的战马,没好气的轻踢了一脚,本还想骑在马上会让下邳百姓瞧着自己威武一些,如今也只能作罢。
一边走着一边思考将要说些什么,爱民之言如何说的漂亮些,又能让人信服。
——
路走了一半,身旁的马儿却耍起了脾气,嘶叫着向后退去,一匹马叫余下的马儿皆是附和起来。
陈权皱起了眉,心中也升腾了火气,众目睽睽之下又不便抽打,只好强拉着缰绳向前拖行,样子颇有些狼狈。
“祁公,这~,可还要等其近身”?一个中年文士凑了过来附耳问到。
“呼,呼,憋死我了,不等了,速速锄奸”。
一百一十九章 尘飞战鼓急 (三十二)
马儿喘着粗气不肯近前,蹄子扬起的灰尘溅的满头都是,竟是诡异的带着些血腥气,此时风度已是无从维持,闷热下更是烦躁不堪,陈权心中念头转过,他突然想起后世广为流传的一个故事,武则天驯马①。
这好像不是个坏主意,或许能替自己在众人面前挽回些颜面。
陈权不清楚为何如今心中首先浮现的却是颜面这个词。
咬了咬牙,发着狠猛地抽出长刀,一刀就刺入了那高昂的颈中。
悲鸣声浇灭了盛夏的酷热,也让扬起手正欲下令冲上去厮杀的祁恕不由愣住了。
马儿吃痛退了几步方才轰然倒地抽搐着,鲜血喷溅的到处都是,陈权直愣愣的呆住了,也成了个血人。怒气顿时消散的了无影踪,随之涌上来的懊悔令他颓然跪了下去。
“将军~,您这~~,可伤到了”。身旁的将士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吓的散到一旁,也无人敢上前来,方才还在放肆谈笑的军伍一片死寂。已成为陈权亲信的王七郎被人轻推了一下,无奈走上前来怯生生的问到。
“无事,无事,我这~”。陈权垂着头无所适从的抓起一把尘土掩饰着不安和愧疚,而尘土下露出一片干涸的血迹。
陈权猛然推开身侧的王七郎,疯了似的用手抹开地面,血越来越多,腥味越来越重。
“列阵,列阵~”。
“杀贼,杀贼”。
陈权和祁恕不约而同的咆哮着。
——
逃,为了活命。
头盔已不知何时丢了,散落的头发还只两寸来长,前些时日陈权尚在想或是年底便能盘成个髻,而今狼狈的披散着却是丑陋不堪。
身上的鳞甲滴着水,好像重了百倍,方才跳河逃命也来不及解甲,如不是侍卫拼命救护陈权早就沉了底。
腿上被割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伤口处似在咧着嘴嘲笑,持刀那汉子穿着徐州军的战袍,他用自己的性命险些换来陈权的一条腿。
完了,都完了,陈权都不知道自己多久未哭过的,而今他边逃边嚎啕着。
一千儿郎没了,那相熟的王七郎用身体挡住了掷来的一杆长枪,就那么被插在地上哀嚎着,而那本是徐州军的枪。
刘邺的家小也没了,陈权在河中亲眼看见刘家幼子被割下了小小的头颅,而他那娇妻被包围在狞笑中疯狂的挣扎哀求着。
楚州的刘邺会怎样?
呼,呼。
肺部灼烧着,呼吸愈发的艰难,陈权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调笑声,叫骂声渐近,还有三十米还是二十米?不时便有几支箭矢射来,多数都是划过,少有的一两支撞在铠甲上叮当作响,这又引起一番气急的叫骂。
好在马匹不好过河,否则陈权早就没了性命。
自己这要死了吗?
武宁镇,节度使,或还能封王的,已是许下了两门亲事,运气好还有第三家,李家小娘早就模糊几无痕迹的面孔突然清晰了起来。
恍惚中陈权笑了起来,那娘子真美。
不知是谁气急败坏的丢起了石头,几个碎石错过,却仍有一颗正砸在陈权的脑后。
昏过去前陈权听见了马蹄声,是那枉死的马儿来索命的吗?
——
高骈转身离去,李忱目光闪烁盯着这年轻人的背影,这位高家儿郎好像明白了些什么,那又如何?阴谋好决,阳谋难解,只是希望这年轻人会如同他那祖父南平郡王一般成为大唐的柱石。
“圣人,臣还有一言欲进”。高骈突然停了下来转身说到。
“哦,千里但可言之”。延英殿内烛火通明,李忱的身影在烛光中拉的细长,声音好似也朦胧起来。
“圣人,李见逆臣,又是出身高丽李氏,兖海高丽人本就众多,易为其用。而韦证精于文墨,然过往无军功可为凭,臣恐其难制李见。魏博之事勿论~,恩,臣以为都不能放任河南道乱事,故而臣欲举荐一人赴任兖海为兵马使,协助韦证安定兖海,也可威压武宁”。高骈走近了几步垂首高言到。
李忱踱起了步,不时瞟向高骈,他在算计着此言为公为私。过来好一会方才定了决心出言问到:“恩,也罢,不知你欲荐何人”?
“蔚州刺史,云州捉守使朱邪赤心②,其人虽是粗鄙了些,但是勇武善战,会昌年时征讨刘稹其为前军,屡立战功。而后讨吐蕃和回鹘亦是功冠诸军,常为人誉其“赤马将军”。臣以为,其可为用”。
朱邪赤心这个名字李忱并不陌生,沙陀种在大唐的异族中算是忠顺的,其父朱邪执宜也是功勋彪炳,想了一会似与神策军并无什么关联,也就放下心来,由此更是惋惜起高骈的身份。
“可”。
——
满地的尸体中祁恕拄着根长枪喘着粗气,锦帕不知何时掉了,又不便学旁人那般轻贱身份举袖遮臭,讨厌的苍蝇伶俐的打着转飞来飞去,远远几条野狗也凑了过来。祁恕厌恶的挪了挪身子,暗自骂到都是些吃不饱的贱畜。
呵斥了几个无赖放开已被折磨死的女子,又是生了埋怨:“一群下贱的东西,摆不上台面的”。嘴里喝骂着心下却止不住鄙夷起陈权来,哪里有出征还要带妇人的道理,不过听闻那陈权并无子嗣,所以这女子和孩子又是谁家的。
可惜人已死了无法问询,不过既然与之同行,想来是其看中之人,或许那陈权喜人妻呢。
几个光头和尚唱起了经超度亡魂,如果袍子没有染血的话倒也像模像样,祁恕第一次怀疑起信仰来。
“祁公,祁公,那陈权被人救走了,有一路徐州军似欲南下报信恰遇了上,还有方才得遇几贼,说是武家的溃兵,武援老儿已败了”。
这记晴天霹雳让祁恕跌倒在血泊之中,挣扎欲起却抓住了颗人头,一声惊叫他便昏了过去。
——
雪山上诡异且和谐,三支打着不同旗号的人马互相戒备着,也都安分着。
鲁滔同马举熟络了起来,很快郑光也自降身份参与进来,三人就在那棵树下饮酒作乐,之前的仇怨似乎从未存在过,彼此只是小心打探着对方的底细。
郑光出身不贵,市井间的习性尚存,这也是他被满朝朱紫轻视的一个原因,粗鄙之人难等大雅之堂,再加上外戚的身份讨人嫌。此时倒是恰好能与这两个粗人畅谈起来。
“二位将军,我等同受命于天子讨伐叛逆,如今却是于此逍遥着,唉,真是枉为人臣呢”。郑光苦笑起来,他真不知这番事后自己会得个什么下场,罪不至死,但定会叫天子失望的,郑家所有的一切都是天子所赐,如今太后活着还能帮衬些,一旦太后崩了呢?那时自己这个国舅还会有多少脸面。
“是啊,是啊,我离京时一心只为报效皇恩,马公公也是多番提点必要用心国事,可现在~,唉,回去后我自会请罪于上,非死不能赎我之罪”。马举阴恻的笑着,他只是个小小虞候,天大的事有马元贽顶着呢。至于郑光口中的讥讽他是不以为然的,堂堂国舅都在这里瞻前顾后的,又如何要别人冲锋陷阵,这大唐又不是自家的。
“咳,为臣子者忠于国事理是该当,只如今我等兵马不多,为将者当爱士卒,故而小心些也不为过。不过国舅不是说帐下有一彭城的袁氏家奴吗?为何不让他去探问消息,也好过我等在这雪山枉度时日”。鲁滔自从听说有彭城世家遣人投了郑光,几乎无一刻不欲除之,只是未得了时机,此时见状忙是又提。
“呵呵,一届老奴能为何事?不过何将军所言不无道理,恩,那便遣其出营吧”。郑光玩味的看着鲁滔,当日事后他曾问询了那认得鲁滔之人,也算是对其身份大约清楚了,只是不知道陈权又是如何同魏博勾搭上的,也正因此他才越发不敢妄动。一个徐州已经叫人头疼不已,再算上老牌乱藩魏博,大中三年其乱多矣。
至于那袁家老奴出营后是死是活,没什么可在意的,于大局也无牵连。
——
随着雪山安稳下来,郑光也不再遮掩,频繁的遣派人马出去探查消息,每一次得到的回报都让他添了一分惆怅。没想到武宁四州几乎都已沦陷了,这仗还要如何打下去?
——
陈权挣扎着醒了过来,眼还未睁便伸手向怀中掏去,刀呢?
“大兄~”。杜方欢喜的声音响起,而这声音让陈权终是放下了心,又是昏睡过去。
——
祁恕终于醒了,祁家被堵的水泄不通,下邳人心惶惶,此时这病榻上的老者已成了下邳的主心骨,或是替罪羊。
“闭城,再遣派人马去寻田牟,各家都不要贪求财货了,钱财没了还可积攒,性命如是丢了那就万事皆空。去,散粮,有多少散多少,告诉城中百姓,徐州军立誓屠城,一个都跑不掉的”。
“都莫要怕,莫怕~,徐州叛逆,朝廷不会弃我等不顾的,天子不会弃了我等~”。祁恕呆呆望着床榻顶上的雕栏喃喃说着,那雕着的花甚艳,如同今日的血一般。
——
一百二十章 尘飞战鼓急 (三十三)
“就这些”?陈权的声音虚弱但却异常的平静,不喜不悲的模样反倒让杜方和韦康心中忐忑不已。
方才听侍者说陈权已自清醒,二人大喜也顾不上理事,忙跑来探看,虽恐彭城变故会令其气急伤身,但又不敢隐瞒,而今这种种纷扰还指着陈权定夺,无奈也只能是尽数道出。
“恩,大兄,此我二人之过,你~,你莫要伤神,等你好些了,或打或杀皆是由你~~”。杜方的请罪之言还未说完便被陈权打断。
“好了,莫要说什么打杀之言,无事呢,哎,此间皆是我之过,如我不贪求楚州,取下泗州便自回转,或也不至如此。如我听令平之劝缓些行事,亦或~。兵骄者灭①,古人诚不欺我”。陈权长叹一声懊悔着说到。
他很难责怪旁人,这变故皆由己出,贪婪和骄傲让他失了分寸。甚至回想起来陈权都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至少在过往他是绝对不可能交给几乎还是陌生人的刘邺八千士卒的。要知道那可是徐州军的半数人马。
现在麻烦大了,彭城只剩了二千多军士。原本大好的局面一朝而丧,节镇一方的美梦也大概破灭了。如今又是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只为了生存。
“恩,你二人速速征募新卒,勿惜钱粮,也可用强,勿论如何我要在五日内见到至少两万人。而后兵出下邳”。
陈权忍着头痛欲裂的浑噩强打起精神,思索了一阵吩咐到,而这番话让跪坐在塌下的韦康大惊失色,猛然站起身来脱口叫到:“你疯了吗”?
话方出口韦康便知自己失态,忙缓和了语气规劝到:“咳,度之,我知你有怨,然这真的不成啊,莫说能不能征募到这多人,便是能得又如何?一些个刀枪都是拿不稳的汉子如何上的了战阵”?
“半年来徐州变乱频频,百姓几乎无一日能安睡,早就生了怨愤只恐刀斧相加强自忍耐着,这般下去如何能行?你过往常言爱民之事,然这般已是祸民之举了。两万人,徐州的青壮虽是不少,可也不能这般妄送了性命的“。
”且现时下邳非是首要,郑光大军在雪山驻扎,谁也不知其要何时来犯,刘翦和曹文宣都有信来,说是不明其动向,曹文宣更是寻不到时机截其粮道。前时之谋已无从为计”。
“还有魏博军也至,刘翦说听闻何弘敬为子所弑,魏博变天了。但这路军马因何而来尚且不知,哦,鲁滔也在魏博军中,现在也未得其回报。哎,这些事情其乱如麻,如何理顺我是不知的。但我清楚我等根基是为徐州,当务之急也是要守住彭城,守住徐州。如今该是召回齐宪义,他那尚有数千兵马,等其回彭城我等固守再观其变。而下邳之事日后寻机处置便是,何必急于一时”?
陈权见韦康急切的模样不由欣慰的轻笑了起来,至少现在还有人是清醒的,他怕的是每个人都同自己一样昏了头脑。
“令平,我非是因怨如此。彭城和下邳之事瞒不住的,如我召回宪义,这不是明示于众我等已至穷途了吗?而时慌乱不得,此前借仇宗亢之手写的那奏疏有言:弹压十万之师,将抚四州之地。啧啧,早先的妄言如今却要做给天下人瞧看一番,徐州尚是兵强马壮不容人欺。此为其一”。
“再则你所言百姓之事,我征募其不为战事。魏武帝曾掘泗水,沂水灌淹下邳,我欲仿效之,便令之筑堤截水,如此即可让百姓勿要清闲生怨,又能使之得些钱粮以悦之。而这般做是因刘邺,哎,我对其不住,但也不得不防。下邳在手便不忧其经泗水北上来犯”。
“所以这事非但要做,还要大张旗鼓的做,不怕人知。下邳之事也要告知百姓,告诉他们,我欲水淹下邳为惨死的徐州儿郎复仇,城破后~,恩,任由他们如何”。
——
交待清楚后韦康识趣的先行离去,杜方则留了下来。
“大兄,我~,我杀了武氏父子,武娘子也自尽了,你~”。杜方又是跪伏了下去,垂首低语着。
陈权神色复杂的盯着杜方的头顶,一点埋怨都没有肯定是假的,但更多的是自责和不知所措。
陈权的性命是老道用自己的命换来的。而老道也成了他立足于世的金手指,从沩山到徐州,再到几乎变成了一镇诸侯。这份恩情大过于天。而今老道仅存的亲人却因己而亡。这怎会让他不心泛波澜。
懊恼和悔恨止不住翻涌着,陈权自认是个卑俗之人,功利心下的多疑,刻薄,甚至往时的言行都少了起码的尊重,大概这才是一切是非的根源。
想及于此心下的那一丝不满也是尽消,伸手轻轻拍了拍杜方的肩膀,长吁到:“大郎,我怀中的那把刀丢了呢,许是掉落在泗水了。哎,无事的,武家之事怨不得你,便是你不如此我也是要杀人的。这般倒是免得我为难了,如此又怎能怪你”?
“非是虚情,此番变故却是怨我的,令平多次劝我莫要操之过急,也予了三策,可我等不及了。咱们出沩山已是大半年,呵呵,那时怎也想不到会得了这等造化。可我怕呢,就像是偷儿,宝物尚未入囊,唯恐为人所察,你说那时还能得了宝吗”?
“我书读的尚不如你多,更不比令平,武技也仅能护身,又非将种良才,便说是为中人之姿都是恐遭人讥笑的。大唐那么多的良才贤士哪个不比我出众?我怕,怕这宝被旁人瞧了去,那时便真是过眼云烟了”。
“武家~,等此间事了,如那时你我还能活,我会寻个武家族人来续彭城武氏一脉”。
——
杜平已是不成了,各种伤药用了不少,郎中也是遍寻,甚至杜方还绑了几个僧道来做法事,但也未见其功,早先还清醒过一阵,如今只是勉强吊着一口气昏沉的睡着。
陈权解了杜方的心结便在其搀扶下前来探视,只看上一眼陈权的眼泪便滚落了下来。
又一个故人将逝,自己大概真的会变成个孤家寡人吧?
——
就这么在屋内守了一整日,第二天午后杜平醒了过来,惨白的面色突现了红润,甚至于言语间中气都是格外的足,还自叫着取酒来。
赶走了跑来哭嚎的杜方,陈权搀扶着杜平坐起身来对饮。
“度之,我求你应我两事可否”?杜平目光炯炯的盯着陈权,手中酒杯颤抖而不自知。
陈权心道这大概就是世人说的回光返照吧,悲上心来偷抹了下眼睛,又强挤了笑应和着:“阿叔,莫说几件事,千百件都是~”。
杜平很是不耐的摆着手止住了陈权的话:“我不成了的,只可惜是见不到孙儿。我不愿他替我服丧,呵呵,那小畜生还是孝顺呢。我死后你替我瞒上几日,接来刘家娘子将婚事替他操办了,此为一”。
“度之,富贵我不替他讨,只求你以后莫要嫌那畜生无用,他不善言辞,也自毛躁的很,有时亦不大晓事,如,如他将来生了错,若是可能你放他一遭,再不济给杜家留个血脉也成,便是如此了,度之,你可应我“?杜平话音渐弱,手里的杯子也掉落了下去,身子一软便要栽倒,只眼睛还是死死的盯着陈权。
”阿叔,我应了呢,我说过,将来要把扬州送与大郎的“。陈权揽过了杜平紧紧的抱住,任由泪水滴落,附在耳边坚定的述说着自己的承诺。
“扬州~,十三郎君带我去过,二十四桥~~”。
——
三日后彭城办了一场草率但声势浩大的喜事,日子算不得上佳,仓促的让人咋舌。第二天接连的却是丧事。
而就在这一日田牟回了泗州。进入了下邳。
——
朝廷的使者很是卑微的放低着姿态,虽然诧异着为什么这国舅会在雪山上逍遥,不过也不敢造次。草草的宣了旨意拒绝了挽留便往彭城疾奔而去。
郑光举着被晒得有些烫手的圣旨仔细端详着,几日来他都欲下山兵进彭城,自从解除了自我封闭后消息也算是灵通,彭城的变故已是传来,虽说据闻彭城似无慌乱之处,但总也该做些试探,也好将来给天子个交待。只可恨那魏博军和神策军只做推脱,甚至还有掣肘之意,这让郑光没了办法。
如今圣旨已下,哎,也不需试探了,这战事未开便结束了。
一番惆怅过后郑光也略生了些欢喜,朝廷主动降旨至少不会让自己背上行军不利的罪责。不过八镇齐讨魏博又是个什么路数?现在只三方人马都是难调的,八镇?呵呵。
鲁滔心中大喜,却是未想到武宁之事就这么诡异的了结,担忧也是尽去,直到现在他都还迷糊着,突然又想到这里好像有自己的大功,如果何弘敬不死那么朝廷又怎会改弦易辙转向魏博,哈哈,这次不知道自己能得个什么封赏。
马举只做冷眼旁观,马元贽吩咐的差事已是完成了,唯一可惜就是未能杀了郑光。没一会惋惜又变成了嫉妒,那陈权何其的好命,啧啧,才年过三十就成了掌四州的节度使,自己何时能爬到这个位置?或许可以去瞧瞧那人的模样。
——
军旗招展,浩浩荡荡的大军出了彭城,只是看着却不像是出征,队伍中多是拿着锹镐的汉子,有些年纪大的走路都是颤颤巍巍的,甚至还有不少妇人叽叽喳喳的挽着篮子。
钱粮给的甚足,陈权几乎把被烧了近半的官仓给掏空了。对于百姓而言只卖些力气又不大危险,这样的好事可是难得的很。
而那有些不好言说的下邳任取之言则让人升起了些贪念,下邳也是大城,城里会有多少财货呢?哪怕每人能抓上一把米也是不亏的。
朝廷使者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乱哄哄的场面。
——
一百二十一章 尘飞战鼓急 (三十四)
“郑杨段薛,炙手可热。欲得命通,鲁绍瑰蒙“①。
闲言在长安城光速散播着,早时还只是些文人士子饮酒时的私语,很快市井中的闲汉也上了口,虽然对其中深意知之不详,不过能和那些个体面的书生同说一言也总是有些骄傲的,再接着一些淘气的孩童更是将这话变成了民间谣谚。
天子听闻后便将这十六字书于屏风上示人,闲言中的主角,因白敏中等人频生疏漏而趁机得了圣宠几乎冠绝诸相的崔铉②也就将要倒霉。
——
“啪,啪,啪~,贱如猪狗的畜生,竟如此害我~”。
杯盏清脆的炸裂着,嘶哑而愤怒的咆哮声从紧闭了门窗的屋内传出,院中古槐上的知了似被吓住,不约而同的停止了鸣叫,一瞬后好像因羞于先前的怯懦,报复一般叫的更添了几分轻快。
“扑去这些个叫虫~”。咯吱一声门被推了开,崔铉脸色阴沉如墨,恶狠狠盯着树荫下躲着是非的仆役沉声吩咐到,话说完又闪了回去。
怒火发泄了,而今要做的是寻到解决麻烦的办法,当然了,背后的主使又是谁?
朝中的几位重臣里魏扶不可能,这位魏相根基太浅,向来无显功,身子也不大好,因此少了些争权夺利之心。
卢商素有才干,很得天子信用。其出身范阳卢氏北祖二房。世家子弟众多,万难人人皆顾,有显贵的自然就有破落的。卢商就属后者,其少时孤贫,族中也未曾给什么照拂。不过只要挂了范阳卢氏的名号,就必让人高看三分,所以卢商显贵之后也不得不回报族中。而从晋时起“崔卢”就成了山东士族的代称,两姓之间自是紧密。崔铉和卢商关系也还算不错,便是不能为助但也不至于背后耍弄手段坑害。
而杜悰如不是天子顾念其为皇亲,又可挽回些因郭太后之死毁坏的声名,如何会把这人放在面前添堵,况且武宁之事杜家也多少受了些牵连,所以也是不足为虑。
令狐绹,白敏中,马植,这三人会是谁呢?
白敏中这个阴险小人自然是最大的嫌疑人,也算是崔铉权相之路上的最大对手,但总是寻不到机会,天子也是谨慎的,唯恐政出一门权柄旁落。
令狐绹~,哎,崔铉宁愿去同白敏中白刃相搏也不愿惹了这人。胆小,谨慎,是世人挂在令狐绹身上的标签,可崔铉知道,不管能力品行如何,若论附和圣意,如今朝中无人能出其右,而这才是天子最看中的。
马植~,便是他了,不管怎样都要寻个人解了自己的危难。
“呵呵,当年斗不过李文饶,如今却还敌不过尔等猪狗吗”?
——
下邳的计划暂停,立刻收兵回城,答应了钱粮照付后才安抚好了百姓。
回到节府后掩上了门,杜方和韦康两人抱在一起蹦跳着,强忍着欢喜不敢呼喊,生怕惹了安置在府上的使者怀疑,只有些滑稽的压着嗓子呜呜着。
而陈权则呆呆的站立一旁,这就结束了?
本以为美梦破灭了,如今却又失而复得,又恰好在自己最为虚弱的时候。
这该是大喜之事的,只是不知为何竟有些空虚。
“度之,度之,节度使啊,成了,你成了节度使,武宁四州~,度之,你将名动天下,武宁也可同三镇一般并提了”。韦康突然跳了过来紧紧的攥住陈权的胳膊,话语间低沉且欢快,脸上也似饮醉了酒,红润的散发着狂热。
“是啊,大兄,咱们成了,成了呢,阿爷若知~”。杜方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
直到现在陈权才有了实感,是啊,自己成事了。
喜上心头,三人抱在一起轻声的嚎哭着。
——
“令平,你说这改姓之事可能推脱”?圣旨上别的都好说,只这改姓让陈权打心底接受不了,孤零零的来到这个时代已是无奈,再把父母给的姓丢了岂不是白活一世?
“推不了,也不能推,度之,武宁得之甚巧,但这底细你是知道的,如何有力抗旨?如今是朝廷不知虚实,莫要生了变故呢“?韦康抹去泪痕无奈的回应着,心下却是大喜,陈权被赐姓那么就不能同李德裕结亲了,这对韦家才是意外之喜。
“哎,你说大唐被赐姓的可有哪个得善终的”?陈权惆怅的问到,喜悦也被这烦心事遮蔽的所剩无几。
“恩,胡儿倒是有几个,汉人嘛~,好像只有个夷国公李子和③,度之啊,忍忍吧,等稳定了武宁寻机复姓也非不能,但是眼下可是不能生事的,那使者执意随我等过府,未尝不有探究之意。还是小心为妙”。韦康好言相劝着,对他来说武宁之主姓什么不重要,如何得到利益才是关键,自己无奈下搭上的这条小船如今已成巨舟,未来会驶往何处?长安吗?而那时凌烟阁之首④才是自己的野望。
“大兄,这天子恩赐按例还是该要谦辞一番吧?你也遣人去接李相一家了,怎也要等李家娘子入府后才更姓的,莫要误了大事呢”。杜方突然插上了一言,而这让韦康尽去笑意,眯着眼睛冷冷的盯了过来。
“正是,正是,亏得原象提醒,就这般了,令平以为呢”?陈权恍然拍了拍额头,差点忘了唐律言同姓为婚徒两年这律条了,虽说民间犯律者屡见不鲜,但他如今也算是为世人所瞩,怎也不敢在此事上弄险。瞟看过去正见韦康脸色不善的同杜方对视着,心思一转便已了然,也是生了些不快,于是冷着语气问到。
“咳,咳,原象却是比我考虑周到,如此正好。哎,朝廷令出兵讨伐魏博,可要为之”?韦康忙换了脸色陪起了笑,遗憾的长叹一声转了话题。
“再说吧,且看其他藩镇如何,我是不愿重起战端了,安定地方才是首要之事。等宪义接收了那两县,再夺回下邳,这武宁之事也就了了”。
“下邳~,明日领军再去,如其降伏便少生杀孽,若其不降,呵呵,我这朝廷钦命的节镇讨伐叛逆何事不能为”?
——
彭城这一夜甚是喜庆,百姓之前忐忑难安唯恐兵事祸及自身,随着陈权得了朝廷任命顾虑也是尽消,不由又因这冒牌的徐州子弟欢喜起来,陈权是为徐州儿郎,于情于理都该更加照拂乡邻。而且似乎自刘知己⑤后徐州百年来再无显于世者,由此更是添了些得意。
也不少人搜肠刮肚盘算着自家可曾与这节度使有亲,而那有心的为求攀附也动了些其他念头。
——
第二日一早郑光一行来了,陈权本要亲自领军去下邳,而今也只能唤了杜方代为。
“陈~,李度之,你为何要行叛逆之事”?宴席之上郑光醉醺醺的突然发问。陪坐一旁的马举,鲁滔,何全卿都放了酒杯等着陈权如何作答,只韦康不以为意的照旧吃喝着。
“恩,实言不可说,说了尔等也不会信。虚言之则因仇家,因国舅”。陈权轻笑着又给郑光斟满了酒,方才缓缓说到。
“我杀仇家四子,是为私仇,此乃死罪。然天子不弃未罪于我,许我官职为用,我惟有仰答圣恩,下明臣节。可滕县郑氏~,仗皇亲之尊罔杀军中士卒,银枪都为天子钦命所建,军中儿郎亦为天子亲军,如何容人欺凌?哎,一怒之下剿灭了郑氏,敢问国舅,你可会放过我”?
“哼,你也说这是虚言了,实言怎不能说”?郑光闻言醉意尽去,神策军的马举在旁怎能容陈权把这脏水泼到自己身上,谁知道天子会不会因此生了芥蒂。
“实言~,哈哈,实言则因自身,我本不该在这的,可如今却是来了,这世间种种自也逃不过”。
“哎,国舅,你我莫要言语争雄了,如今天子命我节镇武宁,又是赐予国姓,此何等厚赏。郇王房的李林甫是之奸佞,我却不然。常与人言,我非叛逆,早时不是,如今也不是。而今武宁镇当为大唐忠藩扼江淮之要,帐下十万之兵亦凭天子所指”。
马举看着陈权意气风发的谈笑着,心中妒意更盛,这人看着是平凡至极,虽是高大健硕也不算丑陋。但怎也未见多少出众之处,怎么就能成了一方节镇呢?果真是命吗?
——
送走了心事重重的郑光,马举留了下来,他虽不情愿也不敢怠慢马元贽的差事。
”李大使,恭喜了,马公公令我领军前来本就不欲伤了和气,他时常说如今天下豪杰非李大使莫属,心中亦有爱怜之意,故而这战事中可是担了天大的风险替大使回旋了。如今您执掌一镇,马公公更是喜悦。宫内宫外本就一体,同为天子效命,这凡事当该互相帮衬着才是,不知大使意下如何‘?忍着恶心机械的念完这一串想了许久的词,马举心中更是烦躁,自己不该只是个小小的传话人的,当与面前之人平齐才是。
“马将军,我与马公公可谓是神交,非外言所闲也,听闻马公公近来好佛事,呵呵,我也是出自佛门的,倒也有些渊源。恩,这样,你略住两日,我这有一宝暂放它处,等我取来还请马将军带我交予马公公呢”。陈权客气的回应着,现时武宁只是空有其表,想得安宁必要在朝中有个依靠,而些许脸面又算得了什么。
“哦,不知何宝”?马举好奇之下终于打起了些精神问到。
“佛骨”。
——
祁恕已死了,田牟来了他就死了,是含笑而死。
死的及时,至少他不会见到祁家的末路。
田牟一丝犹豫都无便献了下邳,朝廷钦命的武宁节度使令人来取下邳,自己没有阻挡的理由,更何况他做了一辈子忠臣了,没必要因这小小的下邳坏了晚节。
陈权这个前时的闲散长史取代了自己,异数啊。
——
“立碑,书旧事,大使令此处唤背恩台”。
“入城,锁门,令人指当日行乱者,皆杀之,如有隐匿者,屠城”。杜方挥舞着长刀冲进了城中,片刻后惨叫声便起。
——
一个癞头乞儿在彭城的节府前打着转,身上摸索了好一会也未寻到可用登门的凭证。
迟疑了好一会,壮起胆子走上前去,在侍卫的长枪下停了脚步,怯生生的说:“请代我通传大使,芒砀山故人田氏来寻”。
一百二十二章 帖马赏年华 (一)
田令孜狼狈的模样惹人发笑,来的已是极突然,又是这般装扮,陈权有些不明所以。
对这个小宦官陈权的心思早就淡了,一来没时间去盘算,二来杜牧曾言田令孜颇有疏远之意。也托人送过些财货,但起初还亲来接取,而后便推言无暇,渐也就断了往来。因这事陈权还好生可惜了一番,毕竟田令孜这个名字可是后世有着明确记载的。此次本也不欲见,只实在寻来的蹊跷,于是这才唤人领了进来。
田令孜心中懊悔至极,这次离京虽是说要替李温勾连藩镇,但心中也存了一去不归的心思,那郓王实在无用,跟着这等庸人早晚要生下祸端。然陈权前时又是四面楚歌,谁也不知其能否保了性命,却是不料世事变化无常,曾经的戴罪白身如今真的成了一方诸侯。再念起早先的怠慢,田令孜心如刀绞,大好的机缘便这般错了过去,方才还对这满桌的酒菜垂涎不能自已,现在那断肠的饥饿似也不觉了。
“咳,咳,大使,奴婢本该早到了的,只汴州军生了些乱子,因此过行之时遭了难,这才是耽搁了。方才入城便听说您已接掌武宁,奴婢实在是欢喜的,然身上也是无有为贺,实在是羞愧难当,等奴婢回京后定会补全了礼数~~”。田令孜谄媚的笑言着,这却让陈权感慨不已,之前芒砀山时田令孜何其之伶俐,短短半年而已,怎变得这般油滑世故了,方欲出言调笑一番,却又想及自身,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或许只有这般才能登上高位吧。
“无妨呢,你我也算故交,何需俗物来表,呵呵,你呀,听言随了郓王的,怎会出了宫?朝廷使者现今便在府中,非我刻薄,只却要留神些,倒是不便仔细款待了”。陈权终是放下心中不屑,如沐春风般好言相说。
“大使,恩~,大王许奴婢来的,大王仁德,又是皇长,可朝中多有奸佞作祟,而今却是朝不保夕。哎,此番遣奴婢来寻个隐世之处,将来若是生变不求身免,只或可隐匿家小苟存于世”。田令孜悲形于色,即为错失了机缘,更为那不中用的郓王口无遮拦葬送自己的心血,说着说着原本还有几分假意的神伤却是当了真,竟自哽咽起来。
陈权站起身来踱着步,这倒是他未曾想过的因由,他机巧之下得了武宁,只看着体面,可内里虚弱不堪,稍有不慎自己都是难保,如何又能参与天家之事。况且当今天子还是盛年,听闻其身体一直还算不错,谁知道还能活多久,而且大唐皇位交替又历来血腥,皇长子的身份根本就做不得数。是否有必要在此埋个伏笔?得失之间又要如何盘算?
“郓王可贤”?陈权坐了回来,大体也得了些念头,紧盯着田令孜沉声问到。
“恩,郓王~,大王仁厚”。戏肉到了,田令孜也忙止住悲伤,垂首思量着,这话并不好答,说其为贤恐让陈权忌惮,可若是不贤,那么天子又不傻,怎会考虑将这样的人立为储君,就是内官在十六王宅里挑选也都是要顾些颜面,至少要选个差不多的。所以或许仁厚便是此时唯一能作答的言词了。
“可有类之”?陈权沉默片刻又是追问到。
“恩~,宫里的一些个老奴倒是有过些闲言,说是与代宗皇帝颇有些相似”。田令孜不由抹了一把额上如雨的汗水,这两答已是让他心力交瘁,生怕说错一字。
代宗?陈权又是站了起来踱步不止,这位天子知之不多,不过后世醉打金枝的话本讲的就是代宗女之事,模糊的似也看过一部相关的戏,男主好像是渣渣灰。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值得言说的?又有什么可以打动自己的呢?
或许~,或许是因代宗时姑息河北三藩?大概就是这个了。
“夔王呢?据言天子深爱之的”。
这第三问倒是让田令孜松了一口气,笑言到:“夔王稚子,难预后事”。
——
武宁节度使已经做了五日,这五日让陈权险要愁白了头。
图谋自立就是不想朝廷干预地方,但是现在他巴不得朝廷能把手伸进来。
武宁镇没官了,徐州几次乱事官吏逃的逃死的死,而后世家生乱杜方又几乎把仅存的一些杀了个干净。现在整个徐州留存的不过几十人,还多是些无处可逃的差役。
四县中只滕县令还在,至于其他的各部曹吏更不用说,空无一人。
朝廷使者不怀好意的留下了看起了热闹,他就等着陈权将各州官吏名册报上去,而现在陈权无人可报。
强行从各州调了几人勉强维持着政务的运作,正绞尽脑汁的想着如何解决麻烦,而后新的麻烦又来了。
“度之,你可听闻彭城鱼妻①事”?韦康忙的不可开交,现在却脸色阴沉着特意来寻,陈权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
‘哎,说吧,又出了什么乱了,鱼妻?未听过,怎的,又有人说我如何了“?陈权苦着脸长叹一声问到。
“恩,如使者离去我也不会来寻你,可现在这事却有些扰人。早时有书名,传为曹魏文帝所编,后得张华续之。彭城鱼妻则为其中一志怪野闻,是言有彭城男子为鱼妖所魅,后为其妇所解,便得一鲤,长二尺。就是这样了”。韦康瘫坐一旁揉着酸痛的手腕,现在他也不知陈权放权与他是否幸事了,每日累的恨不得自摘头颅一死方休,还要因这些个杂乱之事忧心,这官着实是不好做的。
“文帝可是曹丕?哈哈,我知道,曹子建七步成诗,还有甄嬛~,错了,是洛神赋里甄妃~,啧啧,你明白的“?陈权眉飞色舞的凑了过来,终于出现了自己感兴趣的人物,他曾在下邳怀念貂蝉,如今又念及了洛神,啧啧,想到这古时的美人该是何等风姿,便连烦恼都消了些,至于什么鱼妻,几百年前的事了,谁会在乎,无非是小人嚼舌罢了。
”你~,你糊涂啊,鲤鱼,二十寸断,中宗,睿宗皆是两朝为帝,如算上殇皇帝,大唐已历十九朝了,你竟还在这里笑古?你~~“。
”使者尚在城中,几日来更是四处探究,如其回报该当如何?天子赐姓因为何故你莫非不知?总算将那会稽王事隐了过去,如今再出这话来,你可是觉得朝廷只魏博能取吗?武宁可还能经得住兵事,你莫不是忘了楚州的刘邺?便是他无有怨恨淮南军可会坐视楚州之失”?
韦康被陈权凑近挤眉弄眼的吓的一愣,只略琢磨了一下便明白其话中之意,不由勃然大怒,自己每日茶饭不思做牛做马的,而陈权却还有心思想那旧时艳闻,气上心来指着陈权的鼻子叫骂了起来。
“咳,莫气,莫气,只玩笑罢了,哎,几百年前的事了,又非新传,况且你也说是魏文帝所编书中之言,这如要牵连于我,太过牵强了吧?世人又怎至糊涂于此“?陈权讪讪的缩回了头,抹了抹脸上溅来的唾沫,也不动怒,这确是自己之过,忙出言解释起来。
“哼,几百年?可久过卯金刀之箴?牵强?这世上的箴言谶语哪句不牵强?便是那桃李子~,咳,便说当年裴炎坐罪徐敬业谋反斩于洛阳,何其冤也,也得那“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④”之谣为伥。还有敬宗时欲重召裴度为相,张权舆便作伪谣:“非衣小儿袒露腹,天上有口被驱逐”⑤以求阻之,虽是敬宗明鉴不为所动,可你知这内里又是经了多少波澜?你也借过卯金刀之箴立业的,如今怎还会轻视之”。
陈权终于回过神来,卯金刀他用过,还不止一次,可那话是他拿来唬人的,自己定是不信,但一想到确因这虚无缥缈的妄言唬弄过旁人,这便不由其不认真起来。
人言可畏,只因人言无能防阻,一人说,十人说,千百人说,等天下人人都说时便是假的也成了真。
时人又好这些谣谚,说的难听些,便是有人放个屁都可能被传成异变。
“哎,令平,那你说该要如何?总不能为此杀人吧?又能杀谁呢”?陈权揪着头发满脸苦涩,也没了主意,只能无奈的向韦康求策。
“哎,先是打点好那使者,莫惜财货了,内官多是贪鄙之人的。还有~,五色土还是要供的。再寻处祥瑞献于天子。恩,你做些丑事自污吧”。
——
一百二十三章 贴马赏年华 (二)
普王①寺中可能有佛骨②,之所以说是可能盖因舍利宝塔中有什么没人知道。
不过既然会昌年的佛禁朝廷曾明令禁止该寺供奉佛骨,所以大概是有的。而细细想来这佛骨一说则是出自谪仙人李太白,他怀敬僧伽法师的诗中有言:“瓶里千年铁柱骨,手中万岁胡孙藤”。所以在会昌年惨事之后,如今普王寺便因这一句诗重遭了劫难。至少对陈权来说,他就是因这诗句才知佛骨一事。
齐悦收了两县都未能休息一番便被遣去讨要佛骨,来的不巧,普王寺封山了。
——
下邳的尸山血海中有不少的光头和尚,和尚从哪来的杜方举刀时有问,但除了被喷的一脸唾沫也未有所获。不过既然泗州佛的道统光耀了整个泗州,乃至江淮,所以默认的由头就是普王寺了。
普王寺从那一日起就封山以求避祸,可在刀斧之下,这所谓的封山也就成了笑话。
——
汀州偏敝之地,道路亦是崎岖难行。相送的使者更自冷脸相对,催的甚急。杜牧的迁调之行已是照做左降官③来处置了。
玄宗天宝五年曾有诏令:“左降官量情状稍重者,日弛十驿以上起任,流人押领,纲典画时,递相分付,如更因循,所由官当别有处分④”。大唐朝堂争斗不休,时运不济的就难免要遭这一番折磨,因而这条流贬之路也不知埋了多少亡魂。
杜牧于此虽是人生初历,但自问也不算陌生,敬宗宝历年好友李甘李和鼎⑤任侍御史⑥时因反对郑注为相遭贬。当时杜牧诗中有言:“明日诏书下,谪斥南荒去。夜登青泥板,坠车伤左股。病妻尚在床,稚子初离乳。幽兰思楚泽,恨水啼湘渚。怳怳三闾魂,悠悠一千古”⑦。诗自然是好的,不过李甘的命运却如同诗句一般千古了,他死在了路上。
诗词终究还是文人笔触,个中自有些想当然的,而今杜牧才算真正体会到这行路是何其之酷烈。
如只他一人倒也能强忍了,但家小俱随,幼子更是未满周岁,上路不久便害了风寒,好不容易得天之幸的熬了过来妻子却又倒下了,一查却是有了身孕。这让杜牧几欲肝肠寸断,苦求之下使者自不为所动,好在经婺州时央求刺史南卓⑧替其打点了一番。如是旁人使者或还不以为意,然这南卓同白乐天交情颇深,白乐天已故,但白敏中还是风光的为相呢,确是不好驳了颜面,这才从顺杜牧所求,允其家小暂歇后行。
孤身入了福建,杜牧早已瘦脱的不成样子,而福建观察使崔于正不怀好意的等着他。
——
崔于有着让世人羡慕的一切,其和在淮南病榻上等死的崔郸同出清河崔氏的清河小房,家世门第在大唐已是数一数二,自身才学更是没的挑,大唐科举诸科最贵,也是最难的进士科崔于是手到擒来,这般种种足以让崔于傲立于世了。
然而于崔于来说,更重要的是他有一位好兄长。已故的崔群崔司空在世人眼中是堪与裴度比肩的治世能臣,更是崔氏的骄傲,崔于的榜样。
但是崔群宦海一生却有个抹不去的污点,那便是武宁镇。
穆宗继位后委任崔群为武宁镇节度使,可崔群在时任节度副使王智兴的威压下惧其如虎,非但犯了糊涂奏请朝廷改命王智兴接掌武宁,而后又被王智兴领军直杀节府丧家之犬一般的逐了出去。
崔群也成了武宁建镇后第一位被逐的节帅,也是从他开始,武宁便再不可制。
这等耻辱非但是属于崔群,更是刻在崔于脸上的伤疤。
莫名的愤怒,哪怕时隔了二十多年,哪怕陈权同王智兴半点瓜葛也无,只武宁这个名字就能让崔于陷入深深的屈辱之中。
今时那武宁逆臣的挚友,名满天下的才子杜牧来了,这倒是个迁怒的好对象。
——
“你瞧,魏博的新主约我称王,啧啧,他号魏王,我为楚王,便连李见都许了个齐王,哈哈,此前怎也是二帝四王,如今怎至这般寒酸”?陈权扬着何全皞遣人送来的书信大笑了起来。
“度之,你不会是心动了吧”?韦康拧着眉头,王爵啊,这等诱惑有几人能拒绝的?特别之前陈权才因那流言被他好生数落过,但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将那所谓的箴语印在了心里。
“心动却有之,如何会不心动呢?不怕你笑话,前时听言那冤死的内官王元宥都是个晋国公,我这心里也多少有些~。呵呵,但是我却不傻,这王位如今也是无用。武宁内里虚弱不堪,怎能再惹是非?曾听闻一席话:”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武宁镇如今却该如此”。
还未等韦康舒展面色放下提起的心,陈权又是说到;“不过~”。
“不过这事也不能回绝了,如今朝廷将魏博视做首敌,我只怕何全皞会生了怯意,那时倒霉的恐就会轮到武宁了,所以~,恩,这样吧,我亲书于他,何必称王?径直称帝便是,如其愿为魏帝,我就讨要个楚王臣服于他”。
“还有,不管其他藩镇会否起兵征讨魏博,武宁是必要出兵做样的,就让何四郎带着他那些人去,恩,鲁滔也去,再遣些兵,凑足三千之数,我要告诉世人,武宁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可是大唐忠藩“。
——
兖州的何全肇面色阴沉端坐着,刚收了圣旨得任刺史的李见则跪坐于下。
李见是很想笑的,人算天算皆不如天子一言,何全肇上书请为留后,可如今这旨意无异于狠狠的抽了他几个巴掌,啧啧,天子根本就不在意这人的,甚至李见都怀疑那书信天子是否看过呢?
嘴角不由抽搐了几下,自徐州被放逐起李见好久未得开心了,如今却只能强忍着,再忍忍,终有一日会放声大笑。正想着将来的美事,又下意识的偷偷瞟了一眼,冷汗立时滚落,何全肇正盯着他玩味的笑着。
“李使君?怎跪于下?该是你来上坐吧?哎,我只是个没身份的,如何有面目高坐于此”?话是这样说,但何全肇稳如泰山,一动不动。
“郎君莫要唬我,天子不贤,朝中又是奸人当道,如此才会错了封赏。这刺史~,是兖海的观察使都该是为郎君所领,也只有郎君才德兼备方能保地方平安,我一郎君家奴怎敢妄贪高位?我即刻便上书推了这~~”。李见吓得赶紧膝行向前,额头紧紧贴在地上颤抖的辩解起来,他已莫名的丢了一只耳朵,性命却绝对不能再丢了,大仇未报之前什么样的屈辱他都要忍得。
“呵呵,你怕什么?罢了,这刺史你就好生做着吧,我说过的,兖海无趣的很。只本来要尽取兖海,如今却是有些麻烦。韦证无有所虑,但那朱邪赤心~,早时阿爷曾提过这人的,虽是个胡儿,却自勇武善谋,当年讨伐刘稹其人可是出尽了风头。他要来了,哎,这倒是不好应对的”。
“还有就是朝廷虽是许你为兖州刺史,但这事实在是蹊跷,要知道兖州可是治所,难不成要让韦证在海州重置府衙?朝廷也并未言说要行迁治之事,所以要如何处断我也暂时没了头绪”。
何全肇走了过来如同抚弄狗儿一般揪着李见的发髻,没一会李见的断耳又成了新的发现,伤疤处被一点点的用手指抠了开。
疼痛,钻心的疼痛让李见打起了摆子,但他却是又扬了扬头,好叫何全肇戏耍的更便利些,强挤的笑容在疼痛下如似鬼哭,丑陋狰狞的令人无法直视。
“啪”。狠狠的一个耳光抽了过去,何全肇失望的在李见衣领擦干净了血迹,嘴里嘟囔着无趣。
“听说你把幼子送去了魏博?哈哈,如今你升任刺史,此为大喜,这样吧,我来寻几个小娘与你,你既认我为主,那这讨新妇之事便由我来操办,就做个锦上添花以为庆贺“。
——
普王寺的寺门大敞,院中跪了一地的光头和尚,齐悦一脸轻松的举着刀,似在挑选着瓜果,不远处的一颗人头仿佛已验证了瓜熟蒂落。
”将军,真的没有佛骨啊,贞元年已生了一次大火,虽是修缮了,可长庆二年又是起了火,加上前时会昌年的旧事,普王寺早就是破败了,如何还留得住佛骨“?主持澄慧老泪纵横,苦苦哀求着。
“你不是唐人”?齐悦停了下来,好奇的看着老僧只薄薄的一层黄须,出言问到。
“恩,和尚自西域⑨来~,可自入大唐,便已是唐人了,和尚上忠天子,下善百姓,确无半点不轨的,将军,收了刀吧,莫造杀孽了,佛祖当头看着呢”。澄慧慌乱的口不择言却给了齐悦生事的借口,佯装大怒用刀背抽翻了一个小和尚,又是上前两步略蹲了身子死死盯着澄慧怒斥起来。
“哼,天子要佛骨,马公公要佛骨,怎的,佛祖可是大过天子?莫不是你想叫杜将军来寻你讨要不成?他却是刚理顺了下邳之事,虽是不忍扰了他,不过想来以其之忠定会忍了辛苦的”。
“还有,你说没有佛骨,也罢,我信你,那我不讨了就是,只僧伽法师的遗形交上去许也是成的。啧啧,听说两次大火僧伽法师的遗形都是未有所伤⑩,想来未必就不如佛祖灵验呢“?
“不可,万万不可啊,我交,我交,有的,有的呢”。
——
唐人,这个名号悟真?和尚生来便知,却是从未能得。
有时他也想一个超脱俗世的和尚为何要在乎什么族群呢?唐人和吐蕃人又有何不同的?佛祖不也一样是胡人吗?难不成仅仅因自己俗姓为唐?或是因百五十年前文成公主的恩德?
可当有机会归唐,他半点犹豫都无,这条路走了一年,这是一条由死亡铺就的道路。
如今还有几人活着他也不知,也不想知,唯恐会令自己懦弱起来。唯一能做的就是定下心来向那陌生又是熟悉的大唐永不停息的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一百二十四章 贴马赏年华 (三)
槐叶苍苍柳叶黄,秋高八月天欲霜,岑参的诗句道尽了关中的八月天。
这几年来天气都是起伏不定①,大中三年比往时还要凉一些,先是年初害了霜,接连的盛夏也自来去匆匆,等初入了秋,已是凉的让人咋舌。
虽是天凉将藏,可为了生计总是要有出行,于是豪族士家翻晾起了裘衣,一时间淡淡的陈腐骚臭满城皆是。
寻常百姓却无这般福气,嗅得但穿不得,也只好各显神通,富足的寻些丝絮,贫寒的则攒了芦絮,割草揉碎备用,纸衣被②的买卖也愈发的兴隆。至于接下来的时日里会冻死几人,只能等着各府道的上报了,数字想来不会少,不过这日子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年景好坏都是要死人,天下人也就习惯了。
朝中官吏倒是不忧,特别是宰相这等的高官,于他们来说现在发愁的是如何构思一篇新的谢表,天子年年都有御赐,这谢表自然不能含糊了,只是词也就那么几句,翻来覆去的想要写出些新意来也是不易。
武宁事了大唐又是慵懒的沉睡了起来,天下重归了太平。
——
昭义的快马日夜兼程奔往长安,这太平享不了几日了。
——
李忱近来心情还算不错,大事小情多也理顺,先不管结果是否满意,但终究未有积压。
武宁的表章来了好几份,推恩的,谢恩的,表忠的,谄媚献礼的,还有希望朝廷遣派官员治理地方的。
这最后一项让李忱生了兴趣,复把这些时日收到的各方消息逐个审度了一番,既是欣喜,又有些疑惑,思虑无果忙召了一干重臣入内商议。
——
崔铉看着屏风上的十六字,眼角跳了一下,耳边突又传来一声轻细的窃笑,不需扭头去看崔铉都知道是白敏中③,只有这小人才会如此肆意妄为。于是崔铉又恨起了李德裕,当年他怎么就瞎了眼把这奸人荐入翰林得了势呢?最终不但被落井下石反咬一口,现今这小人还留在朝中恶心着自己,啧啧,活该其在崖州遭罪。
随着思绪的发散,崔铉的恨意又牵连上了已故的白居易,如果当时白居易身子骨硬朗些或许就不用以弟代兄了吧④?所以~
“崔相,朕的字如何”?李忱看着崔郸神情渐是狰狞,不知其在琢磨着什么,磨牙的声音都是吱吱的刺耳起来,有心再瞧瞧热闹,然殿中威仪却不能失,只好笑言打断了崔郸的思绪。
“啊~,好,圣人的字,恩,好,圣人之字落纸成烟,行云流水,如丹穴凤舞,清泉龙跃~,啧啧,如是张怀瓘⑤尚于世,定是会断为神品的”。崔铉一愣忙构思起了答对,字写得如何不是关键,那十六字的深意才是要小心应付的。
“哈哈,谬言也,朕的字便是称个能品尚且惶恐,何来的神品?呵呵,郑杨段薛四人如何了?京里的童谚传的可是有些张扬,天渐凉,朕无能致百姓困苦,可不忍让稚童再受了寒呢”。李忱轻敲着椅上的龙首调笑着,只敲了两下便停了下来,忙正色起来,心下暗恼自己得意忘形,却是忘了那许久未见的马元贽今日便站在身旁,如同早时一般。
“回圣人,臣有罪,臣是以为郑鲁有谋善断,前时李廓任职武宁时其人便言李廓不能治军,武宁必乱。而薛蒙非但自身品行高洁,才德昭彰,其妻韦孝公⑥女更是续书曹大家⑦,士族无不为之赞叹传写。杨绍复之父是杨於陵⑧~~,段瑰~~”。
“好了,朕知了”。李忱沉声打断了崔铉的辩解,语气颇为不善,心中更是不满,但也有些奇怪,崔铉怎会如此不智这般强辩?这不是崔铉行事的风格,欲要呵斥却终是忍了下去,非为旁的,只因马元贽在身旁。
“罢了,这事以后再论,今日召尔等是因武宁事,武宁的陈权这一个多月连上了多份奏书,谦辞了赐姓一事,啧啧,也不知哪里学来的恶习,朕驳了回去。前几日还送来一条大鱼,说是什么祥瑞,莫不提朕本就不喜这些妄言,且也是寻人看了,寻常一条鲤鱼,只大了些,鳞上的字该是后刻,到京的时候已是难见。哎,这作伪甚是可恶,不过好在也算恭敬。但他欲请朝廷选派官吏之事,不知诸位如何看”?
“圣人,此事不足为奇,臣听说那陈权在武宁行事刻薄暴虐,又是杀戮颇重,几番下去徐州士族几为之一空,百姓也多有磨难,人心惶惶,方致武宁镇无官吏可用,天下士子又是因其手段强横不敢相投,故而他才腆颜来书,呵呵,得见乱臣如此臣甚是欢喜”。白敏中忙抢上前来作答,天子说的这些事情满朝臣工皆知,天子也非是要问臣子看法,而是想讨个主意,但这种既能博其欢喜又不至出了差漏的废话可是朝仪的开胃菜,也是诸位大臣争先恐后表忠的好机会。
果然,白敏中话音一落御座上的李忱脸色瞬时和缓了起来,轻摇了摇头笑言到:“朕知道,但这总要有个决断,武宁可要遣派官吏”?
白敏中退了回去垂着头似在思索,再没了方才争先恐后的气势。
崔铉终于等到了解难的机会,那十六字的阴霾就等着这一刻来清除。见无人作答也就不慌不忙的站了出来将自己思虑许久的盘算道出。
“臣以为可为之,圣人,武宁称其拥兵十万,呵呵,朝廷使者回报言其至多三万罢了,如不是魏博之事让武宁得了便宜~,如今其既主动奏请那不妨便随了罢了。陈权逆臣,可他也不能分身万千,如要统治地方必要依仗官吏相助,朝廷此前因恐生乱才允其仿效河北三镇自决,但既然他已经把这话柄递了过来,如何能不接了呢”?
“况且陈权杀戮太重,便是遣派官员也不至担心附逆,只是臣以为,欲要谋算武宁,必先决淮南”。
“楚州陷落,裴坦为国尽忠可歌可泣,虽是陈权说淮南之事非他所为,但这内里详情又如何瞒得过世人?楚州之陷令扬州屏障已失,崔郸早就病体沉疴恐也不久于世,监军又是领军去往庐州平叛,如今也不知归来否,圣人,一旦陈权又生不轨欲夺扬州该是如何?大唐可万万承担不住的。故而臣以为,不妨遣派能臣赴任武宁州县,而再行瞒天过海之策巧下淮南接掌地方,只是淮南天下首藩,必要得力重臣方能为之。还有便是盐铁转运使,早时本该是淮南节度使并领的,但是崔郸~,咳,故而一直是白相兼任,臣以为,不妨还是分出来吧,白相因国事已是忙碌不堪为,故或依旧例,或另寻能臣分劳,这般还是更妥善些”。
在白敏中的怒视下崔铉说完后轻快的退了回去。这是一箭三雕之谋,淮南节度使必会是个宰相放任的,这几乎是惯例了,朝中宰相就这么几人,能选的并不多。
而盐铁转运使,只要能从白敏中这个小人手里剥离出来就是大功一件。更何况盐铁转运使早时一直常驻扬州,当今天子极重权柄,万不会再许节度使兼领。所以朝中必会有第二个重臣外放,虽然不知道会是谁,但一定是天子信任的,也是现在的某个宰相放任淮南后新进入相与自己竞争的人。
最重要方才崔铉说了那么多郑杨段薛的好话,不就是等着将这四人放出去吗,武宁就是天赐的好地方。但这事却不能崔铉主动推荐,那将会担下背友的恶名,白敏中的声名狼藉可不是他想要的。所以这必要天子指派才是,这样天子忌惮的结党一事也就彻底烟消云散。
何其之妙的主意,崔铉退回去后都快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马公公,淮南监军到底怎样了?直说庐州生变兴兵去讨,可这有些时日了,朕是未得消息的。此前崔郸因病不能理事,啧啧,监军勤于国事辅政地方,朕心甚慰。方才崔相之言~,朕是想问,朝廷如是新遣派了节使,可还会病下”?李忱又是敲起了龙首,好一会却未回复崔铉,而是转过头来盯着马元贽满是讥讽的问到。
“呵呵,圣人,崔郸病了,是因李德裕而病。奴婢以为如今满朝并无李德裕余党,所以想来新的节使该是不会患病吧”?马元贽恭敬的回复着,但是这话却刺的李忱一愣,殿下的宰相也都垂首屏息,只当是隐形一般不听不见。
”哈哈,好,马公公啊,听言那陈权送了佛骨来?可是稀罕的呢”。李忱的声音尖厉了起来,大中三年了,还要忍几个三年?自己还能活几个三年?那一贯不大瞧的上的武宗可是三年便把权倾朝野的仇士良吓死了,自己如何不能?
“听闻圣人近来喜经文,每日皆命郓王入献手抄,哎,奴婢还是打算将那佛骨献与郓王呢,这般许是那经也能添了些佛意的”。
“退朝”。
——
朝堂上的剑拔弩张陈权并不知情,他今日穿戴齐整领兵出了彭城,激动的几乎无法自制。
王康遣人先行来报,李德裕被接来了。
一百二十五章 贴马赏年华 (四 上)
几个月前裴休得天子召见奏议财政之事,那时起裴休就知道自己大概是会在某个合适的时间入相或者接任盐铁转运使。果然,朝廷下了旨,盐铁转运使这个重职落到了裴休肩上,只是这时间在他看来却并不合适。
当日御前的争吵已经悄然传开,白敏中着实被坑害的不浅,但在这个敏感的时间裴休却分去了他一份重要的权柄,以白敏中的人品及性格,想要不生愤恨怕是不可能的。
所以裴休就这么莫名的惹了个大敌,而这位敌人可是让李德裕那样的权相都栽了跟头的。
诡异的是淮南节度使的位置最终也未变改,不知生死的崔郸还需要坚守岗位,有心人大体是明悟了,天子是在等崔郸死。
或许原本天子已经决定替换崔郸,可马元贽的话深深的刺激到了他。
皇帝是天下之主,公私本就很难分得清,但是古往今来任何一个皇帝都不愿被贯以因私废公的恶名。
大中年起李党,或者说大概是李党的臣子已经被贬黜的七七八八,死的亦是不少,朝堂之上倒是无人愿说什么,毕竟每空出一个位置,就意味着有新人来填补。但是民间风评会是怎样?但凡有心终究会知道些的。
如今崔郸就成了天子善待臣子,即便是政见不合的前时旧臣的一面大旗。这旗可以自己腐烂成灰,却不能被天子砍掉。
崔铉悄悄遣派家仆去往淮南,他希望如果有可能,崔郸最好死的快一些。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同出崔武子①一脉,两崔也算是一家人,如果崔郸的死能让崔氏家族得利,想来崔郸也不会介意吧?
陈权请派官员一事也有了定夺,郑杨段薛四人除了杨绍复外俱放任武宁,武宁四州总算是有了刺史。
——
再次见到李德裕,陈权心情很是复杂,即骄傲又忐忑。
骄傲的是年初那个不名一文的白身如今已经成了一方诸侯,若给大唐的高官显贵排个座次,自己大概也能排在百名前。
而忐忑的是在李德裕面前陈权就如同一个应考的学生,这位前时的权相会给他打多少分呢?
——
李德裕令人诧异的拒绝了陈权欲请其低调入城的好意,命人摘掉了马车的遮蓬,极其张扬的在彭城巡视了一番,闻得消息的百姓挤满了整个城市,不管是喜是厌,这个前时宰相的威名依旧让人心向往之。
陈权本以为入了节府人群便会消散,可他还是小瞧了李德裕的影响力,没一会侍卫来报自灭世家后大多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态度的士子们蜂拥而至,都是恭敬的手捧卷书等着李相审阅,甚至还有了原始的黄牛党售卖起了位置。
“羡慕吗”?李德裕苍老且促狭的声音响起,相比年初时他老了太多,黑瘦如柴,脸上的衰斑也越发清晰,麻衣袖口上的破洞清凉的透着风,有些滑稽,但看着更是心酸。
“恩,羡慕,我不知何时才会如此?您还是先去休息一下吧,这千里险途已是折磨,您这~“。陈权未做伪,直叙心声,如今随着地位越来越高,能说真话的却几乎没几人了,只因李德裕疲惫不堪的模样心下不忍,忙又劝到。
”呵呵,无妨呢,想来你也奇怪我怎会这般就来了吧?天子贬我去崖州,未得诏命私返已是大罪,如是过往我定不会因此坏了晚节,可如今~,我要死了,许是明日,许是三五日,亦或是~。呵呵,如此还在意什么呢?为官一生如说未得私利自是假的,但仔细想来,遗憾是有之,于国却无亏欠,大唐我是顾不上了,也已轮不到我来操劳呢”。
“崖州,鬼门关,啧啧,早时还只是听人提及,当初临行时念起过杨公南②的诗句:崖州何处在,生度鬼门关。不瞒你说,那时虽是怕的,可心下却有些不以为意的豪气。你瞧,杨公南怎也是走到了崖州百里才被德宗赐死,所以我想那种种传闻只是文人的酸腐虚言罢了,如今~,哎,果真是难熬的啊”。李德裕苦笑着说到,眼角泪水止不住滚落下来,陈权闻言也是戚戚然,他已是知晓,随其同行的家人几乎都死在了崖州,此次来武宁只存了老妻幼女,且看模样也俱是病体缠身,能否熬得过去尚且不知。那李家娘子曾偷看了一眼,只一眼陈权便别过了头,实是不忍见那具喘气的枯骨。
“李相,您还是保重吧,逝者已矣,思之哀之却不得之,您便在徐州好生休养,城里的医者我已俱寻了来,也是遣人去外州再寻。呵呵,倒是托您的福,我如今的名声可算不上好,平日是总能遇到几个强项之人,只听闻是替李相效命,那些人才愿来我这鬼窟的”。陈权挤了些笑意自嘲到,他现在的名声确是恶劣,之前韦康劝他自污,于是这些时日很是做了些荒唐事。原本便因杀戮过重引了百姓惶恐,而今更有些不堪了。
“你呀~,这一路上那王正安倒是个伶俐的,每行一处必要将武宁之事探报于我,经了淮南这世事也渐清楚,入武宁后便又缓行细细探问一番,啧啧,我才知道你竟是做的如此粗陋,这般说吧,如果这天下人能少生一分私念,你早就该死了的。至于武宁定后,这手段更是难称为能了,哎,我都不知你是否果真是命好,才能活至今日的”。李德裕说起时事来了精神,抹去了老泪恨铁不成钢的轻声斥责了起来。
“您说,您说,您也知我只一匹夫尔,嘿嘿,能得您教诲实是大幸”。陈权谄媚的笑成了一朵花,凑了过来只当不见李德裕的白眼,殷勤的跪坐于下替其按起了腿。
“呵呵,前时之事已生,言之无用,先说后事。你可是觉得朝廷征讨魏博,武宁就能超脱世外了?如我是你,如今该要整军备战了,我敢与你做赌,至多两月,朝廷必会弃魏博来伐武宁”。
李德裕的话惊的陈权恍惚间手指猛的紧了一下,头上传来的一声痛呼方才让他转醒,忙赔了不是复又追问起来,他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所以才会派兵去魏博搅乱时局,可怎也想不通为何李德裕会有弃魏博之断?要知道八镇共讨,不管能否成事这都是大唐数十年未有的大动作了,再怎样也不该如同儿戏般说停便停,且不提这海量的钱粮消耗,便是如此朝廷颜面又将何存?
“你不懂朝局,不懂天子,更不懂这满朝公卿”。李德裕揉了揉大腿没好气的解释起来。
“天子~,当今天子,恩,精于听断,精勤治道,又是聪慧的。虽其贬了我去崖州,可不得不说当今天子却有圣明之观。但是这时日却是不对的。天子得位奇巧,大唐二百三十一年了,敬宗崩后子嗣甚幼③,其弟文宗立,然文宗子嗣尽夭,后又欲以敬宗子为嗣,但文宗崩后仇士良扶立其弟武宗,啧啧,这皇位交替虽是藩王入替但总还是穆宗诸子,且文宗本就无子,兄死弟及也算妥切,可今天子呢?武宗尚有五子的,便是年幼不能为君也还有敬宗子在世。而今天子呢?今天子才是真正的藩王入继啊,这般的情景也算是大唐头一遭了”。
一百二十六章 贴马赏年华(四 下)
“您是说天子得位不正”?陈权有些迟疑的轻声问到,在他的印象中,哪怕是千年后关于大唐皇位的争斗也是常被人诟病的,太宗皇帝开了个不好的先例,不过在这个时代他渐有些明白了,这本就是近两百年南北朝乱象的余波,也非是大唐首创,而且好像当下世人也并没有如何在意那个位置上坐着的是谁,又是如何坐上去的。
“是也不是,皇帝高高在上,于世人言天子是为君父,但是这君父却只得耳闻,有几人可见?说句大不敬之言,天子为谁却也不那么重要,况且你也知大唐的天子不易做,哎,不流血,不死上些人更是难为”。
“皇位已定,正与不正而时也只是些闲人口中呓语罢了,可当今天子又是作何想呢?武宗皇帝暴崩~,恩,也说不清楚,早时我一直认为是马元贽和鱼弘志等权阉弑主,只在崖州闲来无事却又想了些事情,这内里或别有隐情。哎,这些先且不提,只言天子,他是怕的,他怕会遭了前几任天子的命数,于其而言,勿论有何等抱负,都要先保了性命,这自然算不得错,可因此行事便会有些奇诡了”。
“而朝堂中,如今便说宰相,非是无能臣,只是这又该用于何处呢?天子欲收内官之权,可又要放利讨好神策军。天子尚勤俭,却又重开曲江流宴①,奢华风复起。天子重科举喜才德之士,然此前为予寒士有进阶之途,曾限世家子弟出仕,其时被人笑言”不放子弟“,这对某些世家子却有不公之处,可大放寒素平衡士族之势于大唐何其重要②?然如今也是消了。这曲江流宴复开,拜座主之风也就难遏了。当然了,天子此举确也得了士人赞誉,这宴集上的好诗词也多了③,倒也能愉世人之耳目。哎,可士也分寒贵的。如此种种,你说叫这些个宰相如何行事?附之?谏之“?
”还有藩镇,呵,便以武宁来说,难平吗?啧啧,李廓做的还不算差,至少让银刀都的底细显露于世了,尔时如择一妥切之干臣来镇,些许手段便能平复,然田牟酷烈,这于地方而言已是刀斧必举之势。田牟败后尚也不难为,只消一两员良将便能覆之,可郑光~,郑光非是无能之辈,但其是外戚,外戚啊”。
“天子~,天子重权柄,思操切,但手段却是求稳求缓,甚至有些诡诈。呵呵,抽鞭驱马疾驰,索却勒的极紧,这该是急还是缓?哎,大唐啊,如天子早生百年,未尝不能应了小太宗之言,但如今~,啧啧,且看吧,反正我是见不到了”。李德裕的话说完屋中两人都是沉默了起来,陈权不清楚李德裕的话对不对,似有些道理,可毕竟未亲见过天子,也不好断言。不过有一点他从来未忘,那就是历史上的黄巢起义。他并不知道当今天子在历史上会是个什么样的评价④,但是大唐一定是未能复兴的,之前曾盘算过,大致还有五十年左右大唐就要亡了。
“您说的兵伐武宁呢?可有其因”?过了好一会陈权才打起精神又是追问起来。这才是最关键的,于他而言关乎生死。
“呵呵,这不难解,八镇共讨魏博,啧啧,你说能成事吗?当年讨伐刘稹虽也是多镇共兴,非是自傲,但那时是武宗天子和我力举之事,四方调度皆有其制,而如今呢?有些时日了吧,你可听闻八镇谁为主使?所以啊,这仗本就不能胜的,天子要的是调出神策军,削内官之权。可魏博事不能成,朝廷和天子颜面又如何保存?此时还有比武宁更好的副车吗?有言:“声言击东,其实击西”。以当下武宁的根底,如何能抗之“?
“加之你行事多是糊涂,杀戮过重了,杀伐是为手段,却需慎用,杀的人多,人心也就乱了,怕了,亦是远了。就如方才来人报上的府前士子,你说无人来投,那他们算是什么?如是无心投效如何要在武宁虚耗时日?只是你这节镇行事不慎啊”。
“最重要的,你无规矩可言。世家可杀,可如何要满门诛灭?其罪何出?何典当用?佛门可绝,亦是何罪之?你要放良,又欲分田,这其中可有条律施为?朝廷行事,亦或治理地方皆有法度,如今武宁法度何在?哪怕是河北三镇那般也有各自的明文规条,武宁可有之?言:“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武宁的规矩呢?只因你一言便可定万千人生死,谁人不惧?度之啊,你字度之,度在何处”?
李德裕的话如雷鸣,陈权呆住了,规矩,这是个极容易被忽视的字眼,但又是社会维持的基石,而如今武宁的规矩何在?武宁的规矩又是什么?
好像真的只是自己一家之言。赏罚皆是如此。平日大唐律用时便捡起来,碍眼时就抛了开,这也算不得什么,本要行之事便多于律法不合,但替代的条文呢?可以示于众,可以延续,可以成为权力制衡,最重要是制衡自己勿要擅用权力的新条文呢?
大唐天子的权柄都上了锁的,而如今陈权却如跳出了五行,竟无可制者。
“我,我似忘了,这~”。初见时那一丝骄傲自满消散的无影无踪,陈权羞惭的几乎抬不起头来。
“呵呵,无妨,记起来便好了。我如你这般年岁时还在河东张弘靖幕下呢,你~,也做得不算差了”。
“只还有一点,为上者可存疑,却不能妄疑。差使御下之道说到底是施恩取忠,左右平衡。而你~,多疑了些,恩又不厚,忠自是难求的。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啧啧,何其酷烈之语,然这也是鸟尽兔死后方能为之的,哎,你自行琢磨吧,莫要事未成,先断了手足”。
李德裕言语间有些含糊,陈权清楚他这是给自己留着颜面,闻言脸色羞愧的却越发的红了。
“我~,我知呢,您也知道,我原只是个布衣匹夫,不瞒您说,这如今种种却好似梦里一般,生怕梦醒便一切成了空,所以~,却是多疑刻寡了些,因此也是惹了不少祸端,每念于此,悔之晚矣”。陈权轻叹一声,似乎眼前又出现了老道的影子,一段时间来他常会梦到老道,在梦里斥责他为何要恩将仇报绝了武氏血脉,每次陈权都是无颜以对,只能惶恐逃遁,却怎也逃不掉。这已成了陈权的心结。
”我来武宁,如是妻女能活~,便托于你了。早时我是定看不上你这人的,赵郡李氏更不会择你这般出身的,哎,现今心思也淡了,能活下来便是好的。本来王正安是要去蒙山接四郎,但被我拒绝了,有些事情做了,于分晓前却不可做绝,只要武宁不败,四郎便是天涯海角也自安若泰山。所以~,度之啊,我是拼了晚节不保的,你可定不能败了,定不能让我所托非人啊”。李德裕的声音悠悠飘散,似在自语着坚定信心,来告知自己没有选错。
“李相,您说大唐还有多久”?陈权却不知如何作答,这一番漫长的对话几乎把他所有认为的体面都剥离个干净,他甚至都在想自己是否真的只是命好,而无关其他,所以将要出口的应诺也卡在喉间吐不出来了,只好转移话题问起了另一个自己关心的问题,他希望能够知道,黄巢那人是何时起事的?这必是有预兆,或许眼前这老人有所预感。
“不知道,天下太平呢,百足之虫,至死不僵,虫还未死,何察其僵?等吧,看吧,仔细些,那天若近,必有草动”。
——
法海⑤经历着人生的第一次逃亡,只因其出身沩山,而沩山又出了陈权这个灭佛的恶人。
佛门欲斩妖除魔,正主难寻,沩山又不敢去,难得遇到个沩山的弟子出行挂单,自是迁怒于他,非要其给天下的佛家一个交代,这等阵仗哪是法海见过的,无奈的甚至抬出了俗世的父亲裴休来求解脱,可除了早时辱及父母的污言秽语没了,衣食上也有些改善外一切照旧。
好在两日前的深夜不知何处窜来的一条白蛇受惊之下咬了守在柴房的看守,法海这才得以逃脱。
只是这跑向了何方法海也不知道了,似乎错了方向,竟是一路向北了。
一百二十七章 贴马赏年华 (五)
九月的冤句早入寒秋,枝叶多已黄落,栗子伴着严霜俱也熟透。百姓忧心忡忡的或拾或采,今年的冬天看似不好熬,总要备些能吃的存命。
冤句所在的曹州是天平镇三州之一,前些年天平镇便如其名,太平的很,太平的甚至都让人有些乏味,可今年自从郑光来镇,局势急转直下了。其先是引兵入徐州,后又奔去了魏博,战事中折损的儿郎倒是不多,只是这连番的折腾让人挠头。如今镇中兵马又多是带了出去。
随着郑光的离镇奔波,地方上的一些个不合律的勾当又是活泛起来,比如盐贩子。
黄揆刚刚走了一趟货,这是他初次干这个买卖,不是有心犯律,而是实在难活。今年天寒收成本就不好,加上为了支撑天平军多次出征的用度,自百姓处收缴的钱粮也更重了几分。家中拿主意的长兄一门心思的科举,去年十月便发解去了长安赶考,如今将满一年了,不知为何还是未归,早时尚有书信投递,这几月来信也断了,黄揆无奈之下这才提心吊胆的偷贩起了盐。
这第一次的收成还算不错,凶险自然极大,一个不留神便要丢了人头,且收益大半还是要四下打点,不过存留下来的也能让黄家老小不至于成为饿殍,这已是足够了,哪怕是要性命来拼。
刚踏进小院,黄揆一愣停住了脚步,入眼处一个身穿青色布衣的汉子蹲在墙边拨弄着一枝野菊,只留个长须的侧脸,好似有些眼熟,但却认不出来。
“哪里的贼子,竟欺到我黄家了~”。黄揆怒吼着,肩上的扁担也抡了起来,便欲上前抽打。
“二郎回来了“?那汉子声音低沉且疲惫,又是爱恋的轻抚了下那朵野菊,才站起来转过身,笑看着呆住的黄揆。
“大兄?你怎才回来啊?还以为你生了事呢?又无门路打探,可是急死我了~”。黄揆猛地丢掉了扁担,一个箭步上前死死的拉起了兄长的手,带了些埋怨激动的嚷着。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兄长的手很是干瘪,几乎就是皮包骨头般的,再仔细的打量了一番,也不知这是在长安遇了些什么,怎会这般瘦弱了?如同陌生人一样,过往的英武全然不见,满脸的疲惫不堪看着让人心疼,更是干枯的就像那枝野菊,似被风一吹便能折了的。
“二郎,轻些,轻些,为兄的手快被你扯断了,这以后还如何写的了文章”。黄巢①满是无奈的轻轻踢了一脚黄揆,虽是言语在抱怨,但心底却升腾起了浓浓的暖意,眉眼间的惆怅也是尽去。
“哎,又是未中呢,真是无颜回乡了。当初本要立刻转回的,可听人劝说想中必要是交际一番,所以便狠下心在长安待了些时日。而后却又赶上宣武镇生了些乱子,汴州的骄兵可是不好惹的,这就又耽搁了,哎,二郎啊,为兄~,为兄无用啊”。黄巢惭愧的垂下了头,他也算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少年才子了,本以为定是能通过科考来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但是连着两年了,都是榜上无名,如是世家豪族倒不在乎,衣食无忧的无非是耗些时间罢了,便是真的如世人说的:“五十少进士”也不是不能熬,可黄家本就过的艰难,供一个读书人更是饿着肚皮咬着牙的,特别是方才回乡听人私语说自家二郎做起了私盐的勾当,这可是要命的买卖。如此怎能不让他又羞又惭。
“呵呵,大兄莫要如此说,你的学识那是乡里都传誉的。再说了,不是说五十能中都算年轻吗?你还未满三十呢。家中之事也勿需你忧,有我呢,怎也会打理妥当的,大兄,你尽管去考,我就不信总也不中的”。黄揆忙安慰起了兄长,他知道这个兄长好颜面,也是胸怀抱负。况且他虽然粗鄙,但也清楚黄家的命运是系在兄长的身上,想要改变当下的命运,至少靠自己干的杀头买卖是不成的。
“哎,上一科封敖封学士知贡举,多擢文士,本以为今科会好些,但是李褒知贡举,却还不如前了,只顾其亲弟。我等这些寒门子弟,欲要中举却难如登天。等等吧,我明年不考了,后年再去,一来也要磨练文章,二来~,听说原本是有意明年裴休裴公美知贡举的,故在长安时倒有托人投过卷,可如今裴休被放了盐铁转运使,早时种种也是无用,且看后年②吧“。黄巢拉着弟弟随意的坐了下来,轻言解释着,或许这般才会让他重新升起些信心,自己未能中举不是才识不够,而是家世所限。
”大兄,要不你去武宁看看?听说那陈大使甚好寒门的,顶瞧不上世家子弟呢“。黄揆左右顾盼了一番,压着嗓子似做贼一般贴耳说到。
”陈大使?嗨,你说陈权陈度之啊?哼,我如何能去投效那等逆臣,前程所求必该要正途,怎能为五斗米折腰附逆?天子圣明,极爱士子,有圣天子在上且看那叛逆能嚣张几日“?
黄巢抽了手出来,也不敢放声怒斥,只是低吼着,却是不知因何而怒。他自己都不清楚对那陈权是如何看法,厌恶有之,但更多是羡慕,据闻那人才三十一便节镇一方了,而自己如是后年再去赴考,正好也三十一了,那时可会中吗?
”大兄,轻声,轻声。哎,随你吧,不过前时的李相在武宁呢,这次我出去贩~,咳,做生计时听人说前些日李相之女嫁了陈大使,哦,还有个京兆韦家的娘子一并入了门,啧啧。好大的阵仗呢。据说因李相在,如今各镇的许多士子都去了武宁,曹州也有不少人去求见的,天天彭城被堵得水泄不通,我是觉得,或许你也可以去看看,反正将入冬了,也没什么活计“。黄揆轻叹一声沉默了一会方又说到,他是觉得这兄长有些迂腐了,什么叛逆?那可是朝廷下旨钦命的节度使。还说是赐了国姓呢,只是不知道为何如今还姓陈。
”李相?李文饶李相?这~,他不是在崖州吗?怎来了武宁?这可是大罪啊“?黄巢诧异的转过头来追问着,却并不大敢相信,更不愿信,怎会这等好事都落在那人身上?心中的妒火忍不住燃了起来。
“是真的呢,朝廷的律法我又不知,想来是送女出嫁吧,人之常情之事算的什么罪名?你呀~“。
黄揆话未说完便被打断,黄巢站起身来远眺着,似在看远山,亦或是自己的前程:“二郎,准备一下,我这就去武宁,我要拜见李相,也~,也瞧瞧那陈大使“。
——
御案上的奏疏散落了一地,李忱捂着头靠在龙椅上喘着粗气。头疼的厉害,心里的火气怎也止不住,本以为要入冬时或可做些别的谋划了,可却不想噩耗传来的这般快,自己还未准备妥当的。
昭义镇的薛元赏上书请罪,说是魏博的何全皞突然起兵夺了昭义的洺州,一番洗劫之后又施施然的退回了魏博,片土未占。
这是做什么?警告?挑衅?被寄予厚望:“束山东之襟要,控河内之封壤”,的昭义镇只一天就丢了洺州,那曾经的骄藩怎至这般不堪了?
等不了了,神策军该动了。马元贽也该处置了。
”去,召吐突士晔来“。
——
裴休赴任的行程并不顺利,经过宣武时被迫停了下来,汴州果然还是生了乱子,一些个骄兵聚众洗劫了州库,后虽是卢钧遣派宋州刺史崔倬领军弹压了,可如今的宣武镇便如一个将喷的火山口,谁也不知道下一次会在何时爆发,又会是怎样的声势。
无奈之下裴休只能变改了路线,南下忠武军。原本打算过境武宁瞧看下故人的计划也只能放弃了。
不过倒是奇巧,入了忠武军后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许州,又名颍川郡,汉亡于许,魏基昌于许。如今的许州自然比不了曹魏时的五都之盛,但是依旧名闻天下,只因颍川陈氏便于此延续着。
这几日陈氏大张旗鼓的要求归复武宁节度使陈权,几房的族老都出来佐证陈权是颍川子弟,而天子赐姓实属辱陈氏过甚,陈权可不是个没出身的闲汉,那是颍川陈氏的嫡系子弟,何以要归于宗室,更不要提还是个没脸面的郇王房。
于是裴休又停了下来,这般热闹可是要瞧上一番的,或许能有意外收获。
一百二十八 贴马赏年华 (六)
九月了,朱邪赤心率领的沙陀骑兵才入兖海,非是他推脱朝廷旨意乃至行军迟缓,而是朝堂上又是争论了好些时日,关于到底沙陀人可以携带多少兵马吵个不休。
人带多了怕会惹出乱子,大唐虽是衰落了,可勿论公卿还是百姓都还自存高傲,在世人眼中,胡儿是不知礼的,更没有什么忠义之心。哪怕这些个胡儿平日恭敬有加,但几乎毁灭了大唐的安史二贼不也一样恭敬过吗?
且韦证本就是文人,沙陀军马悍勇,万一人多了可还能制住?况且代北局势复杂,诸胡交居纷乱,大唐衰颓之后沙陀这只“忠”军也不就便轻离了。
人少了又恐镇不住武宁,兖海本就有个李见为乱的,虽是免其罪责封了个兖州刺史,但是这诡异的旨意里有多少深意也只能待看后事了。还有便是沙陀人安稳的时日太久了,几十年来在代北休养生息一日日的壮大着,这次高骈的建议之所以满朝上下皆无异议,也是存了借此机会再分沙陀之势的念头。
——
“赤衷①啊,大唐太大了~”。骑在马上左顾右盼的朱邪赤心很是感慨的长叹着,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进中原了,会昌年至昭义平叛也算是得以领略大唐风光,可那时毕竟是征战途中,走马观花的粗略一看罢了,这次终于得了机会。兖海所在的河南道已算是入了大唐腹心,远不像代北那般苦寒,一路行过风景别样,却都是让人留恋不已。
“是呢,不过大有何用?还不是要指着我等来镇守,哼,唐人无用的~”。朱邪赤衷无聊的轻踢了踢胯下的战马,有些扭捏的靠了过来,他终于肯同兄长并行了。但心中还是有气,回应时也是撇了嘴嘟囔着,他是不大满意这次的安排,本该留自己驻守,却不料硬是被兄长强拉了来,自出蔚州他就怄起了气,倒也不为别的,只是担心族群安危,代北胡人太多了,这些年虽是平稳了些,但难保不会有贼人借机生事。
“呵呵,你呀,还是想不通”?朱邪赤心勒住了缰绳,侧过头来笑问到。
“恩,阿兄,皇帝让咱出兵,这个我没异议的,可你我都离了家,这实在不智,北地本就是虎狼环伺,这万一生了事端如何是好?留下的那些人哪个能守住基业的”?朱邪赤衷都不知这一番话自己已劝说几次了,如今见兄长又是提及,虽是无奈但也多少重升了些希望,忙诚恳的重复起来。
“哈哈,入兖海了,有些话也可以说与你了,你啊,毛躁了些,早时不说便是恐你会管不住自己的嘴”。
“我又何尝不知此行所担之风险,但亦是无奈的。宪宗皇帝时阿爷领军内附,起先归于灵州,而后朝廷议因灵州近吐蕃,恐我等反复,便又迁去了代北,至此在代北已四十年了,代北就是我沙陀人的家。但是文宗开成元年,生退浑②的赫连部求内迁,当时文宗皇帝命振武军节度使刘沔以善地处之,先是安置于丰州,后赫连部又随刘沔迁入了云州。至此便与我等比邻而居了。何以如此?那么多州县非要选了云州?
”十三年过去了,如今赫连部在其首赫连铎统领下也是日益强盛,然代北就那么大,就像是碗里的吃食一般,你多吃上一口,我便只能少食,啧啧,这争斗自然也就免不了了。打仗我自不怕,怕是是朝廷动了别的念头啊。沙陀虽还算强,却毕竟是寄人篱下,只是无根之木。过去这些年我领着族中儿郎征过吐蕃,伐过回鹘,也讨过昭义刘氏,这一路流了多少血,舍了多少性命的,我又怎会不心疼?可又能如何?便如鹰犬,有用才能活的。我就是要让长安的皇帝和宰相们看看我沙陀的忠心,或能多分润几块肉。但是~,呵呵,几番征战我至多为一先锋,每行一处层层节制。于外如此,于内呢,朝廷选派衙将任朔州刺史,兼领军使和沙陀三部的防遏都知兵马使③,那王魏公⑤还议设了十府④以制之。哎,沙陀不易啊”。
“呵呵,不过细细想来这次来兖海却也是个机会,一镇兵马使啊,或许于权贵看来还只是个匹夫之职,但我得了这兵马使,等兖海事了回去后便必会升调。一州刺史已经锁了我朱邪氏太久了,沙陀一族也困的太久了”。朱邪赤心用鞭子轻轻敲打了下弟弟的肩头,脸上又堆起了笑,这番笑意却是真切的多,话说出口心里的阴霾似也去了,这些话他藏了太久,却不知能对谁言说。
朱邪赤衷确是不知兄长会想的如此之多,听完这番话不由生了些惧意,但更多是庆幸,庆幸沙陀的命运不需要自己来背负。这个中之种种听着都让人头疼,更别说去思虑了。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要做什么回复,沉默了一会方又鼓起勇气怯生生的问:“阿兄,那~,那你为何叫我同来啊,我~,我还是担心~”。
“哎,你要记住,你我,还有沙陀一族现今就是一条狗,这好狗是什么样的?受了欺凌莫急着咬回去,定要先叫主人知晓其详,后讨要些骨肉,再任其欢耍一番,啧啧,如此之后方能回去搏命。怎样?觉得委屈?呵呵,好狗不在勇,而在于忠”。
“而你,性子急,又是鲁莽的,如此怎能留你在家?我也是担心,但是想爬上去,总是要付些代价的,只要你我不死,便是代北真生了乱子,族人~,那我们就去西边重新招,去吐蕃人那里抢,总不至于亡了族的,更何况,有时候我都在想,或许亡了族也是好的”。
朱邪赤衷听言正连连点头称是,心下也自是敬佩不已,却被兄长最后的一番话吓得一惊,忙先看了左右,好在侍从都散了开给这两位统领留下空间叙话,这才抹了抹渗出冷汗的额头轻呼到:“阿兄,你说什么?莫要吓我?亡族之语怎可言说?你~,你莫不是癔症了”?
“嘿嘿,怕个什么,你知道这次事了之后我最想得到的封赏是什么吗?是能如那武宁镇的陈权一般获个赐姓啊,哪怕不入宗籍都行,为此我宁愿付出千万人的性命”。
“你说唐人无用,错了,唐人啊~,怎么说呢,高贵,贵不可言,此前有小人谄媚言说我沙陀夷狄最贵,门第甚高,啧啧,你瞧,再贵也是夷狄。且这话如是放到中原怕是个闲汉无赖都会耻笑的。成德军的王氏,魏博镇的何氏,祖上皆是胡儿,然其一门心思的给自己找个汉人的祖宗,这是为何?只因其贵啊。有了这身份,谁敢瞧你不起“?
”莫说常人了,就是那北朝的元魏,不也一样要改姓换服吗?那时谁敢称其为胡儿?所以呢,且瞧这所求有多大了,如只是苦守代北,沙陀一族足矣,可如是想看看这中原的大好河山,哈哈,赤衷啊,唐人贵啊”。
朱邪赤心说着说着便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笑的很是爽朗,也让人倍感陌生。就这么笑了好一会他才抹去了眼角苦涩的泪水,低沉的声音悠悠响起。
“不说了,看看吧,多看看呢,这河山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