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四章 名都一何绮 (二十二 上)
亲亲楼内的对峙进入了尾声,这场大戏也即将落幕,那血流成河的惨象似乎已漫了进来,而每个人都能在血泊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雍王垂首不语,手中的银箸已被攥的火热。陈权的唇角轻轻抽动着,依旧没有放弃蛊惑。马元贽和天子对视着,寸步不让,或许是想为这幕戏再添个圆满的注脚,他突然又将矛头一转,指向了已瘫在一旁的郓王李温。
“大王,咱家遣人去讨要佛骨,不过~,人却未归,佛骨亦不能复得。啧啧,久假不归,恶知其非有也,大王也太过贪心了吧”?
“那佛骨是陈太尉所献,莫不是陈太尉又转赠了不成?如是这般,陈太尉早时居武宁而拥重兵,却接连交与内臣及皇子,哈哈,咱家这等老奴倒是无用,然大王可是皇长,如此尊崇的身份交连藩帅所谋又是为何”?
对于马元贽的指摘陈权倒是不置可否,反正已是图穷匕见,再多加些罪状也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李温哪里还经得住如此诘难,特别是父亲的目光又阴森森的移了过来,这唬的他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膝行了几步,抬眼间却有些遑然,竟是不知该向谁讨饶,欲要解释,但嘴里只是磕磕绊绊麻木的念着:“我~,我~”。除了这个“我”字再也说不出旁的。
李忱愈发鄙弃起这个儿子了,如此怯弱还敢窥探帝位?
在场的两个儿子,一个自作聪明实则蠢如猪狗,一个张扬无状亦胆小怕事,两个都是让他失望透顶,更是彻底断了念想。
如是今日得胜,该要将心思全用在最为疼爱的夔王身上了,至于这两子,自求多福吧。
——
“完了,郓王完了,您也完了,今时过后,如是江山不改~,嗨,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想来我等皆是见不得明晨的日出了”。
陈权一边低语一边四下张望,他在寻找一个可以避险的地方,或是一个挡箭牌。
今夜的事他已然明了,天子和马元贽都想动手,可都有所顾忌,天子顾忌的应是公卿与宗室安危,所以杨钦义和马公度等人在一旁视若无睹的动也不动。
而马元贽虽是咄咄逼人,然而看起来似乎也不愿先发制人,应该是在等什么。
难道是等自己跳出来点火吗?
陈权面临着一个决断,到底是要亲手点燃这场风暴还是继续等待?
可还能等几时?马元贽的模样虽不意瞬时发作,但一旦他准备好了,自己仍旧是必死的。
——
“圣人,我~,我②有罪”。
雍王抢在陈权之前站了出来,陈权看的清楚,雍王手中的银箸被卷入了袖中。
“哦,你有~”。
李忱冰冷的话语未及说完,便闻急促的鼓点一声声响起。
——
杨定希没能走到春明门,刚出崇仁坊他就遇到了麻烦。
一匹插满了箭矢的战马卧于街上,一名浑身是血的汉子倒在一旁呻吟着,举着火把围上来的武卒惊恐的呼喝。那汉子不知说了什么,哗啦一下,人群即刻散去,一个看似将领模样的带了几人朝着太极宫疯狂跑去。
而杨定希也被人抓了起来,如果不是携带了王茂玄给的腰牌,此刻他已人头落地。
混乱中,街鼓③被重重的敲响了。
鼓声一声声的荡漾开来,长安的夜晚也将要沸腾了。
喜欢唐徒唐徒。
二百零五章 名都一何绮 (二十二 中)
街鼓如惊雷般响起,天空中也突然应景的飘起了淅淅沥沥的薄雨,春风携着雨珠肆意的挥洒着。
今时才说的旱情或许将会在这场初雨的灌溉中消散①。
这本应是个好兆头的。
——
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室有月。九衢生人何劳劳,长安土尽槐根高②。
雨水洒落在身上,融着血污缓缓流淌了下来,何全升双手枕在脑后十分惬意的躺在街中,默默的吟诵着,这首不知何年的秋夜鬼诗在大中四年的春夜里又被念起。
他的伤不重,远不到丧命的地步,更不至无法行动,只是现在他要为自己平日里受到的轻慢和侮辱讨个说法,他要报复这座城市,城中的人,还有大唐。
尽管地面很凉,冰寒入骨,心却火热着,雀跃着,所以~,且先歇一会呢。
王绍鼎死了,就死在他的眼前,事实上如果不是他推了一把,王绍鼎恐怕并不会落马被夺去性命。
在长安的日子久了,一个无所事事惯于吃喝玩乐的闲人多会被人唤作无赖子。
无赖子自然会认识些同道之人,于是当一个蒙面刺客不小心被打落面纱时,何全升便放弃了抵抗。
他认识那人,也知道那人是进奏院里武宁镇的帮闲。
就是这样,默契在相互搏杀中悄然的进行着,最终何全升活了下来,怀里还抱着新近结识的好友,王绍鼎的人头。
今夜属于何全升的戏份已然杀青,现在他就想这么静静的,心情愉悦的做个旁观者。
——
玄都观中,黄巢和吕岩二人初识后也算言谈尽欢,一个是刻意奉迎,一个则是希望通过谈笑来化解心中的那一抹忧虑。
有了新友可以商量,吕岩终还是没能忍住。
当他略有些迟疑的将心底疑惑道出,黄巢却十分欣喜,聊了一会,尽管还算融洽,但说起来这也只是一面之缘的泛泛之交,想来今时过后二人多半会成为陌路人。既存了攀交情的念头,如能替新友解惑应该是个拉近关系的好机会。
危险此时并不在黄巢的考虑中,玄都观里皆是士子,虽然大唐的士子舞枪弄棒战场杀敌也是寻常,可读书人,大多都是知礼的,便是有些恶人,也终究寡鲜。
这个认知是有些盲目,但却在正常不过了,黄巢自己就是读书人,他本能的维护着自己这个阶级的体面。
邀了吕岩共同探看一番,二人敲响了临屋的门。
——
下雨了,黄巢和吕岩抬起手掬了一窝水珠,彼此对视了一番,又是皱了眉头。屋里的烛火还在燃着,却未见回应,莫不是真的出了事?
渐近的鼓声更是加重了这份忧虑,黄巢又是举手叩了叩门,这次却是急促的多。
“有人吗?曹州士子黄巢来此晤叙”。
“咳~,温飞卿先生醉了,不便会晤,明日再来吧”。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回应着,语气很是坚决。
黄巢苦苦寻找着脑海中的记忆,他同玄都观里的人几乎都有过交流,不过仅仅是只言片语的问候,对他来说每个声音都是陌生的。如是平常,他绝对会就此退去,反正都是不相干的,真的有什么事也同自己无关。
可温庭筠的名字让他犹豫了。
那可是个大人物,名动天下的才子,虽然名声不算太好,但其人才华横溢,交游广泛,所交亦多是权贵,更听人言其于试举一途极有心得,哪怕同是久试不第,但也远非自己能比的。
吕岩发觉这位新友有些奇怪,傻愣愣的站在门前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伸手轻推了下,出言问到:“怎么了”?
黄巢这才缓过神来,他已决定要探寻仔细了,就算真的是温庭筠醉了,想来自己出于关心也不至被怪罪。
可假如真有歹人呢?救助一个大人物能够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利益?
最少也会得一个好名声的。
黄巢仍不觉恐惧,他也是孔武有力长于拳脚,这屋子狭小,即便真有凶徒也就三两人罢了,没什么可怕的。
抖了抖衣袍上的雨水,黄巢很是轻松的笑言到:“无事呢,该要探个究竟的”。便又不假思索的重重叩起了门。
——
“这该死的雨,不是说有旱象吗”?
领头之人看着屋中预备好的引火之物懊恼的嘟囔着。这些物事现在已基本派不上用场,难不成真要搏杀一番生事?
今日混进来的只有十余人,现在分了几个房间隐藏着,这点人想要成事不大容易,观中本就有些侍者,加上随着曹用之一并来的~,哎!
门外来人更让他添了烦躁,本以为出言打发了,却不料那叫黄巢的又敲上了门,还愈发的重了,如是不理会也不知会否引来祸事。
“罢了,诸位,等不了了,动手”。
——
吱,门开了。
一把长刀猛地挥砍出来,黄巢下意识的一躲,却还是被砍中了手臂,剧痛使他痛苦的尖叫起来。
“有贼~”。
你看到什么?
尸横遍野,不是,这是江山!
二百零六章 名都一何绮 (二十二 下)
郑汉璋被白敏中打发了去巡视城防,可刚离营帐几步,急促的鼓声便惊的他一个踉跄停下了脚步。
鼓在长安并不鲜见,太极宫和大明宫前有疏通冤滞和反馈民情的登闻鼓,太史局有漏刻计时的漏鼓,太常鼓吹署有奏乐的乐鼓,兵部和诸卫有鼓动战事的军鼓,而街鼓则负责着晨昏报时与传呼警众。
起床,出门,出坊,入坊,出城,入城,聚众,戒盗。长安街鼓直接规范着人们的日常起居和出行。已成为世人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
随着王朝的日渐衰落,坊市制度渐是松弛,坊门开而鼓未动已成了寻常之事,街鼓似乎将失去其维持时序的作用。
但是,这个时间本不应响起鼓声的。
今夜会发生什么郑汉璋心知肚明,毕竟他也是这棋局中的一子,可突来的鼓声还是令他惊魂,乱事来了吗?
——
白敏中挑开帐门冲了出来,跳起脚对着郑汉璋叫喊起来。
“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速速整军”。
“那城门~”。
“哪还有时间去巡视,速速整军~”。
——
春明门外,刘邺领着武宁军士将近了,回首望去,黑夜中似乎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看不见,可他知道,神策军就在不远处贪婪的盯着自己。
“刘侍郎,神策军于后不到十里,多为骑卒,春明门三道只一处可用①,如城门开时,我等恐怕来不及封堵,倘若其一并入了城该要如何?大王那里又该如何是好?要不要警示春明门的守将~”?
军中的将头忧心忡忡,他是完全支持刘邺决定的,毕竟在渭桥迎敌必是不能胜。然春明门太过狭小,武宁的八百将士即便是顺利入城也需些时间,这点时间已足够神策冲杀过来了。神策军入城会发生什么?他已不敢想下去。
刘邺抬起手止住了将头的询问,自从做了这个决断,他已经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大唐的生死存亡,乃至于陈权的命运都不是他所考虑的,仅有自己的生死,这才是他要牢牢把握的。
“不要,不可,如我等示警,这门如何还会开?且要记清,等入了城,不管神策军要做什么,我等什么都不需理会,直杀入兴庆宫便是,宫里的贵人才是我等保命的关键。天子和满朝文武都想要我武宁儿郎的人头,呵呵,便是死,也要拖上几个陪命的”。
“大王现今应在太极宫,非是我等不忠,可也实在做不了什么,还不如夺下兴庆宫,或许还可为大王取个生途,至少~,等城中乱起,我等或也能借乱事重出春明门逃生。况且夫人已有孕,便是大王果有不测,武宁也不会败亡”。
“所以,就这般吧,去,寻人叫门”。
——
今夜的宴席王居方并不在场,大明宫的火情终是要有人负责的,他很不幸的成了替罪羊。
这并不奇怪,马公度的归来使他在宫中的地位直线下降,加上两次迎藩都有些疏漏,天子已渐生了疏远之意。
不过现在他正在安善坊,人生第一次披上了甲胄。
甲是鳞甲,上好的鳞甲。很是坚实,轻轻敲了敲,铛铛做响,可王居方仍是忐忑,甚至有些心凉,他今时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个小人物会被天子看中了。
在鸡坊供职了二十载,威远军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那些个平日里被人鄙夷的汉子一改之前的荒唐,披上了甲胄,操持着兵器,这一刻,这些汉子终于露出了真容。
咚咚咚,鼓响了。
王居方长长的深吸一口气,如握荆棘般的缓缓抽出了长刀。
二百零七章 名都一何绮 (二十三 上)
王绍鼎死了,死的突然,更是意外,这夜的局势,乃至于大唐的命运也因此变得愈发不可控了。
最直接的变化就是亲亲楼内的剑拔弩张在王绍鼎死讯传来后竟有了些消融迹象。
李忱和马元贽并无私怨,仔细算来还有些恩念。
可如今一个要诛杀权宦夺回天子本该掌握的权柄,一个则因自保图存欲行变天之事。
但归根结底,两人都不愿看到大唐走向沉沦的深渊。
大唐的天子,大唐的权宦,二人的身份和权力都依附于大唐这个没落的帝国。
于是勿论如何争斗,前提都是大唐不亡。
——
李忱和马元贽又一次的对视,此时眼底却没有多少仇怨,诧异和担忧占据了每个人的心房。
去年魏博镇生了乱,做戏一般的讨伐已使得朝廷颜面尽失,直到今时魏博的乱事还未能解。而接着幽州也凑起了热闹,那位前节度使张直方此时就在亲亲楼内卑微的躲在一旁。
三藩中仅存了成德镇还算恭顺,然而现在成德的嫡长,也是世人眼中的继任者之头颅血淋淋的摆在了面前。
王绍鼎入京后表现出来的淫放即便不谈当今朝野对河北的轻视也是为人所不齿的,加之其尚有亲弟,所以从现实角度上来说成德镇并不会陷入后继无人的局面。
而且乱世中亲情淡薄,为了权柄父子兄弟相残更算不得稀罕,天家便是其中的榜样。
但是,不管怎样王绍鼎都不该死于长安,死在天子的脚下。
所以~,成德的王元逵会作何反应?
一方诸侯,哪怕不谈亲情,只是为了颜面都不能坐视不理的,而且令人忧心的还远不止这些。
“寿安公主~”。
李忱和马元贽几乎是心有灵犀的同时叫出了这个封号。
已故的郭太后是其亲祖母,坐过两日御座但终究没有帝王命的绛王①是其亲父,这个被打发了去“和亲”的可怜女人如今又成了位丧子的母亲。
降公主于藩镇是为笼络不恭,这些年看来也算是良谋,但是现在呢?这个女人可会默默的承受丧子之痛吗?还会继续用身体和年华为大唐谋福祉吗?
一旦三藩俱乱,加之仍不及理顺的河南,淮南,以当今大唐的国力,恐亡国有日了。
那么~。
这桩恶事是谁做的?莫不是尚有黄雀于后?
想到这,二人迈着步子走近了些,几是并肩站立在了一起,警惕的环顾着四周,似乎这样可以共同抵挡那看不见的敌人。
——
陈权惬意的无声吹起了口哨,尽管王绍鼎的人头离得很远,看的也是不清,但满室的哗然已让他明白发生了什么。
此事发生的要比他预想的早了一些,不过却歪打正着,正合时宜。
天子和马元贽的退意已是昭然若揭,或许这场鸿门宴就此可以平安的混过去了。
想想自己的安排,陈权不由扬起了头满脸的得意,也有些感慨自己还是想的太多了。
如此简单的破局之道,只献祭一个王绍鼎便可解难,这事做的实在是值得骄傲,一应的后手大概也都用不上了。
王绍鼎已死,不管旁人多想要自己的命,都不会即刻下手。
那么等稍后出了太极宫,自己大可轻松会合神武军里的儿郎借由春明门悄悄的逃掉,不动刀兵,也不会死人。
现在刘邺应该已经领兵离开渭桥了吧?离约定的子时还早,想来玄都观里也不会发动。
所以~,这一夜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好了。
只是~,好像还有什么遗漏掉了。
——
“圣人,我有罪”。
“圣人,我有罪”。
雍王好似一个影子般附在天子的身后,垂着头着了魔似的念念有词,声音越来越大,也渐有些癫狂。
李忱本就心下烦躁,见此状更是不耐至极,抬起手来狠狠敲了敲雍王的肩头,厉声喝道:“逆子,待日后再与你计较,此时还不退下”?
陈权这才想起那致命的疏忽,面上的得意瞬时化成了惊恐,冷汗如突来的暴雨猛然打透了背衫。
“大王~”。陈权弹簧一样跳了起来。
雍王回首望来,茫然中隐着几分凄绝,可不知是否因陈权的呼喊得到了勇气,他卷在袖中握着银箸的手也终于伸了出来。
二百零八章 名都一何绮 (二十三 中)
萧望为人豪爽,仗义疏财,金吾卫上下有口皆碑,更是深得士卒爱戴,这也是为何杨定希会托付大事于他的缘由。
而萧望也不含糊,自见过杨定希后便招来亲信以利害说之,费了番功夫终是初定了一应事宜。
如果说原本左右的附和还多少是因顾念同袍情谊以及对这些年金吾卫处境不满的宣泄,只是不便立下推脱的便宜施为,但下午大明宫的火情改变了这一切。
危险已经不再是某些个聪明人才能预见的征兆了。
无人愿意毫无价值的死去,所以,萧望见机再一次的蛊惑彻底达成了目的。
又是趁热打铁借着那一阵的混乱急送出了家小,也再没了顾忌。
自此春明门入手,静静等候着开启的那一刻。
——
城外有人前来叫门,但这不并在计划中的。
约好的是等待时机开城门放陈权等人逃离,可并没有说过要将武宁军迎入。
天色黑的似墨,又洒了些雨滴,阴沉沉的遮蔽着天地。
如此很难望的太远,然而萧望敏感的认为在那深邃中笼罩了不详。
或许是他多心了,那只是被吹动的柳枝。
刘邺送来的军符和书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寥寥几字而已,没有示警,更没有异常。
犹豫未持续多久,当城里的街鼓响起时,萧望知道,已没有时间留给他思考了。
街鼓响了,金吾卫也将调动,假如是春明门处的守军被调遣,那么非但前时的计划会落空,而且多半是要迎接一场厮杀。
春明门,长安城诸门中仅有的独洞,通行的路窄了,守卫的兵力自然可以适当的抽减些,所以,他不敢把期望寄托于上官那未知的军令上。
狠狠攥了攥拳头,深吸一口气,萧望沉声下达了命令。
“开城门~”。
左右亲信却未立刻领命,眼神交换了一番,一人近前一步却是出言劝阻起来。他们虽然是被说动了共谋大事,但当下的情形实是有异,如此怎能不谏上一番。
“将军~,此事看似有诈,武宁军来的实在蹊跷,渭桥处本就设有神策军镇,怎会轻易放他们离开?且观其军容齐整,未见有厮杀的模样,书中也未言及如何而至,这~,开门而揖盗,得使奸宄逐之,将军,且深思啊”。
“呵呵,你说的我怎会不知,然又能如何?去寻神策军搏命吗?我是不愿去的。甘露时金吾卫死的人够多了,结果呢?可有人体恤?贵人欲使我等为刀斧,却任之腐弃于泥尘,轻贱如常,哼,我这个小小的子将可不想将性命这般舍了的”。
“至于城外的武宁军~,确是有诈,我猜,他们是想着我等或可于仓促时替其阻挡暗处之敌,啧啧,真当我等粗鄙可欺吗?所以~,一会开了门,什么都不需做,勿论来的是谁,有何图谋只做不见,任他们算计呢”。
“而我等~,如果你们信任我这个将军,我就定会为儿郎们寻条生路,如不相弃,便随我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咱们南下去福建。实不相瞒,我乃贞献皇后族亲,前时不便言说,说了也是无用,不过如今天下动荡,或可借助这身份如那陈太尉一般于此乱世谋个功业”。
“所以~,开城门吧”。
——
马元贽已打算暂时先退上一步了,不仅仅是王绍鼎之死带来的大麻烦,更是因为眼下他实无必胜的信心。
至少在渭桥的安排起作用之前,他并无绝对的把握。
今日事发的太过突然,双方好一番的调遣,然仔细算来却是势均力敌之状。
长安城里的神策军不堪用,这是之前他对马植都抱怨过的,下午火起后从城外军镇急招了些,但人数确实不多。
马元贽也常鄙夷天子好颜面,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事情可以做,又不想乱出己身,只欲顺势而发。不同于前几朝的权宦,马元贽更加谨慎,处事也不是只图一时之快的肆意而为,谋求善终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善终~,大唐权宦能善终的不多,越是嚣张跋扈做下滔天恶事的,到头来反扑也来的越激烈。
所以他才极其固执的想要逼迫陈权跳出来点燃这场乱事,然而王绍鼎死的也太不是时候了。
或许~,退一步,等一等,等渭桥的人马入城再做打算呢。
二百零九章 名都一何绮 (二十三 下)
城门打开的比想象中更加容易,凝视着在吱吱声中渐渐开阔的孔道,刘邺露出一丝笑意来,虽仍有些苦涩,但总要好过无路可去。
未做任何的防备,刘邺领军开始入城,非是不谨慎,而是当春明门开时,死罪便已降下,那内应没了反复的机会。
入城时他不由抬起头寻找着那个内应,倒也没什么,只是想表达番谢意,毕竟身后的恶狼多半会咬上这些无辜的金吾卫将士们。
愧疚有一点,并不多,只是一点点。
生存的代价是残酷的,当面对残酷时,自私毫无疑问是一种最容易,也最不需要多么努力去进行心理建设的抉择。
相较于那细微的一丝愧疚,刘邺更有些自得,不管今夜的结局如何,自己这个被肆意操弄滑向悲剧深渊的棋子终于也能主宰起旁人的命数了,即便这也只是被动的无奈之举。
刘邺笃信隐藏在身后的神策军会遭到阻拦,不仅仅是因为和内应的勾连,更是对人之常情的判断。当一群凶徒突然出现时,应该是没有任何理由不拿起手中武器反抗的,哪怕只是惊慌中下意识的行为。
就算金吾卫的将士都是没胆的,至少也能制造些混乱吧?这就够了,起码能拖上些时间。
所以,留给他的时间还算宽裕,宽裕的时间甚至让刘邺生了个新的念头。
当年的朱泚朱太尉是如何在乱局中称帝的①?
陈权陈太尉可有机会效仿吗?
如果能成,自己将会一跃成为新朝首贵。便是败了,无非一死罢了,何况此次本就是绝处求生,如此何不做下一番大事呢?
“遣二百人去十六王宅,诛杀宗王”。刘邺一面继续找寻着城墙上的内应,一面低声告与身旁的佐将,这个命令实在令人不解,那将领闻言惊的险些坠落马下,坐稳了些急忙伸手拉住刘邺握着的缰绳,连声谏到。
“刘侍郎,万万不可啊,我等只八百儿郎,哪还有余力分兵?先不提城中的诸方兵马,只言尾随于后的神策军,单凭春明门的守军至多也只可抵挡一时,待其一并入了城,我等将如何自处?况且您也说了,今夜天子于太极宫宴诸王,十六王宅怕已是一座空院了,去之无用啊”!
“不会都去赴宴的,只一些身份尊崇的近支或才得邀,此为一。其二,今夜长安的中心是太极宫,勿论何方兵马,多半都会径直去往太极宫的。其三,这夜还不够乱啊,再乱些我等活命的机会才更大些~”。刘邺用马鞭敲开了拉住自己的那只手,不耐的解释着。
“那~,那二百儿郎~”。刘邺的说辞令人心底生寒,那将领捂着被打痛的手腕,迟疑的支吾着。
“无需多言,此乃军令,勿使妇人之仁为愚念尔~”。
找到了,刘邺随意回应间终于看到了城墙上一个将领的身影。
大概就是这人了吧?
和善的点头示意,正要出言问候一声,却不料那人一个转身便不见了身影。
哼,匹夫!
“驾”。
挥着马鞭,刘邺转向了身侧的兴庆宫。
——
萧望转过身来,他并不打算同武宁军寒暄,今时之后鹿死谁手还不得而知呢,还是先顾念自身吧。
“看仔细了吗?后方果还有人”?拉过一个眼力好的士卒紧张的追问着,萧望也不知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但门已开,没退路了。
“将军,确是有人,只太远了些,这天色亦是过暗,尚不能分辨,不过粗看来,许过千人之数”。
“哈哈,好,不需理会,今夜不管是人是鬼,都放进来,准备一下,待他们进了城,我等便寻机出城,且让他们自相斗去”。
——
马元贽既定了退意,倒也爽快,一改前时的咄咄逼人状,弓下身子先服了软。几乎是用从未有过之轻柔卑微的语气达着善意。
“圣人,奴婢可求沛国刘公②之命数否”?
“马公公,瞧你说的什么话,朕知你忠心,又怎会慢待于你,如不是怕你见疑,朕恨不能予王爵赐之③”。
李忱也是大喜过望,王绍鼎死了,现在确不是自相争斗的时刻,既然马元贽铺上了台阶,自己没有道理不踏下的,只是身后跟过来的雍王碎碎念着实惹人生厌,回首的怒声呵斥,雍王似无反应,反倒是陈权跳了起来。
正被这状况弄得有些愣神时,却见雍王猛地跃起歇斯底里的扑向了身侧的马元贽。
“阿爷莫忧,孩儿替君父诛此阉贼~”。
——
“完了”。陈权踉跄的跌坐了回去。
“完了”。李忱同是脱口而出,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
——
二百一十章 名都一何绮 (二十四 上)
黄巢同吕岩一面放声嘶喊警众,一面狼狈的夺命奔逃。
什么温飞卿,什么大人物黄巢此时全然顾不上了。
如果不是吕岩的腿脚格外利落,脑海中闪现丢下此人挡刀的念头或已成真。
当然,也可能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有些恶毒,但也是人之常情。
还未中试,还未光耀门楣,他还仅仅是芸芸众生中卑微的一粒尘埃,如此怎么能死呢?
这世上,再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了,所以,一位新友又算得了什么?
——
肩膀上被劈了一刀,躲得还算及时伤势算不得重,疼痛渐有些麻木,心里却止不住的懊恼着。
黄巢出身乡野,生的高大,舞弄棍棒也颇有点心得,少时于乡间亦有争勇斗狠之举,但是当长刀迎面之际,他才发现那和过往的争斗是完全不同的。
死亡是那么的近,好似吻上了小娘细嫩的肌肤,炙热的血液都将喷薄。
勇气也只是悄悄的在心底扒开了一条细缝,然后便在疼痛中躲了起来,再也找寻不见。
身后不时响起一声声惨叫,那是被惊声引出屋外士子的叫声。
于是,黄巢逃的也更快了些。
直到突然传来的一句厉喝,使他头皮发麻止住了脚步,回首望去,目眦欲裂。
“大唐无道,黎民愁苦,曹州黄巢自领均平大将军①,率我等欲平乱世,解万民之饥寒。尔等当告天下,不附之则杀之~”。
那挥舞着长刀肆意挥砍的汉子脸上浮起诡异的笑容,嫁祸于人的快感几欲让他忍不住笑出声来,更是令他为自己的机智而陶醉。
逼得他提前动手的那人自报了名号—曹州黄巢,这个该死的多事之徒。
事已如此,却不能便宜了此人,总该要付出些代价。
而报复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相信自己的说辞会给玄都观的混乱再添上一把柴。
果不其然,血滴飞溅中的恐惧和压抑下的怒火得到了一个宣泄的孔道,真实与否却不重要了。
逃窜的士子们下意识呼应起来:“黄巢为逆,速报之府衙平乱~”。
——
苦苦央求了好半响,终于有个心软胆壮的入内解开了温庭筠身上的绳索,也未停留,躲避瘟疫一般一溜烟的逃了。
这位脱了禁锢的大唐才子未站起身,而是涕泪横飞的缩做了一团。
他知道自己完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贼人搀扶而去,后又共处一室,这场乱事怎么也是逃不了干系的,就算自己辩解,可如何使人相信呢?
那根曾绑住自己的粗粝麻绳可是远远不够的。
刚刚对未来升起的一丝憧憬转瞬间变成了噩梦。
前途没了,命~。
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温庭筠撒腿便逃,至少还是要保住性命的。
——
作乱的贼人机敏的避开了呆住的二人,一并避开的还有四下逃窜的士子们。
“我~,冤枉,我,不是我~”。
众人的呼喊和避之不急的模样深深刺痛着黄巢的心,他的脸色一瞬间苍白如雪,忍着剧痛滑稽的不断怂着肩膀,好像是要用伤痕和血迹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没用的,众口铄金,积毁消骨,今时之事必要对天下有个交代,终归将有人背起罪责,哎~,快逃吧”。吕岩同情的望着这位新朋友,他怎会不清楚黄巢的冤屈,但现在他也是自顾不暇,有太多人见到自己同黄巢一并而行了。
早知如何,何必好奇多事呢!
或许,自己也该逃了吧。
——
曹用之怎也想不到自己精挑细选的避世之所生了这等变故。
那千余士子是他给自己加持的护身符,用心险恶已是令其自惭形愧了,但只要有用,多少也能宽慰一番。
然而这匪夷所思的突然变故除了使人心灰意丧外,更因被送来的夔王而变得格外的凶险。
“快,速速率侍者平乱~”。曹用之急忙唤过一个侍从,吩咐才出口就被杨玄价决然的打断。
“不可~”。
“杨公公何意?玄都观内的士子皆为国之储才,怎可任人屠戮,这责任恐是你我也担不起的吧”?
没有理会曹用之的不满,杨玄价却是笑着问到:“敢问曹先生,玄都观的士子可有豪族之出?今科可有将中者?下一科呢”?
“这~,咳,想来是不能中的”。曹用之已然明白杨玄价的用意,心下无奈的黯然应到。
“这便是了,既不能中,又无家世为累,只一些布衣寒素,如何可称储才?曹先生,夔王素为圣人爱之,咱家说句大不敬之言,大唐的天怕是来时要夔王执掌呢。孰轻孰重不消咱家多言了吧”?
“玄都观侍者本就不多,如是遣派出去予了贼人可乘之机该如何是好?万一损了夔王~,啧啧,你我的人头,就是再加上您那观里的徒众怕也是不够的。所以~,就这样吧,安生在此守护夔王就是了”。
“至于外面,只要不来叨扰便随他们乱去。而且咱家倒是觉得如此正好,玄都观里生了是非,却也绝了外人的探究,实是意外之得呢~”。
耳闻杨玄价冷酷至极的言语,曹用之满心的悲凉,可又不敢出言反驳,甚至他也很清楚,这是个极妥当的决定,只仍有些不甘,复又喃喃的问到:“那此间之事将如何告与天下人啊”?
“哈哈,方才报传之人不是说曹州士子黄巢作乱吗?只这人尚不够,恩~,温庭筠的名头还算响亮~,或许~”。
杨玄价惬意的踱着步思量起来,还不时的偷瞄一眼愁容满面神色悲怆的曹用之,心下好不痛快,这位道门大德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实在令人生厌,早先拿捏做派逼得自己放低姿态附和,而今终于寻到了反击的机会,可不能就此放过。
好一会,杨玄价忽是站定了盯着曹用之好似恍然大悟般脱口低呼:“或许~,咦,险些忘了,好像曹先生之友也在~”。
“咳,公公所言极是,就是那黄巢,还有~,还有温飞卿,便是此二贼作乱”。
就这般,黄巢的命运在玄都观中被强定了下来,而大唐,又回到了原有的历史轨迹中。
——
二百一十一章 名都一何绮 (二十四 中)
雍王李渼,马元贽是见过的,坦率的说,虽然当时存了扶立此人的念头,但雍王留给他的印象着实很一般。
不像当今天子登基前素以木讷为象,雍王看起来倒算聪慧,可马元贽还是觉得,此子有着其父一般的贪婪和善伪。
好在雍王还是个孩子,便是有天大的本事,那也只是个孩子,马元贽并不认为自己无法操使。
而今这个孩子却疯了似的跃起扑过来,马元贽被吓了一跳,更是意料不到,自己前几日方才示好过的,非但是无冤无仇,甚至当日还奉以帝位为诱。
今时何以如此?
于是,他呆住了。
——
寻常的绢甲只是礼仪时所用,披挂于外做个样子,想要抵御兵戈是不能的。
马元贽这等身份着的甲自然不同,不但裹于袍内不易为人所察,御敌时也多少有些效用。
但毕竟不是鳞甲。
纤细的银箸只略一顿便戳穿甲胄,刺入了皮肉。
——
这是雍王人生第一次将暴虐施于人。
第一次,总会有些笨拙。
感受着手中利器刺入的钝涩,拔起时激荡的血花溅入了眼眸,视线也随之模糊起来。
下意识的眨了眨眼,当眼中的世界重又清晰时,他也恍然回过神来。
叮。
银箸坠地,一同坠下的还有他的心脏。
稚嫩的面庞惨白的像一挂丧幡,额间冷汗裹着几滴鲜血淋漓而下,流进了嘴角。
恶心与恐惧一层层的叠起,面颊也止不住的抽动起来。
“我~,不是我~”。
——
马元贽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一个孩子所伤,不,这不是一个孩子所能主使的,定是天子预谋阴害。
大明宫里从来就不缺住处,又怎会因一场不大的火情便许了雍王入少阳院?
那可是储君所居之地,就算是马元贽已生了改天之念都未想到天子像是商议好的一般顺着自己的心意施为。
起初还窃喜称是运气,甚至是天命使然,但现在看来,这只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阴谋。
是啊,谁又会去防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上一刻彼此默契的退却换来了背叛的羞辱,身体上的疼痛,心中燃起的愤怒伴着一声怒喝发泄了出来。
“猪狗敢尔~”!
砰。
狠狠的一脚踢出,不是踢向伤害自己的雍王,而是张大着嘴满脸惊惧的伪装出无辜模样的天子。
啊~!
躲闪不及的李忱一声惊叫倒了下去。
马元贽却并未停下,将拳头握的噼啪作响,涨红的脖子好似要炸裂,怒目圆瞪又一个箭步冲向了倒地的李忱。
——
所有事情发生在一瞬间,许只是眨了两下眼的功夫。
陈权已看的呆了。
当天子倒下时,他才回过了神,保命的机会来了。
作为官职最高,位次最前的人,几乎也是离事发地最近的。
现在只有抢到天子才能在这混乱的夜晚中活下来。
“勿要害了圣人~”。
陈权怒吼着跳起冲了出去。
而视线所见,一直看着热闹的马公度和杨钦义也狂叫着冲了过去。
——
令狐绹还自伏在一旁请罪。
尽管在这场突来的无妄之灾中受尽了责辱,不过他也不太过担心,今夜不管发生什么,即便是当今天子遭遇不测,自己也丢掉性命,令狐氏也只是遭受些磨难罢了,终究还会有起复之日的。
不管是谁当了皇帝,如令狐氏这种支系单薄的世家都是朝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天子和马元贽的斗法他懒得再看,既然无法参与其中便顺其自然好了。
就这么拜伏着,他竟生了点困顿之意。
偷偷打了个哈气,刚张开嘴,雍王歇斯底里的吼叫,马元贽的遇袭和反击,天子受创倒地不起,眼花缭乱的变故险些令他噎住不能喘息。
心思转瞬一动,机会来了。
令狐绹敏捷的如同一个健壮的武士,一下子就爬了起来,却未去救护天子,而是闪回座位处,扯起了郓王便逃。
二百一十二章 名都一何绮 (二十四 下)
即便是对马公度这位武夫模样内官的危险性早有所料,但陈权仍旧吃了亏。
非但抢夺天子不成,还挨上了一刀。
宫中的禁军护卫持有兵器,职责所在本就该当,而余下者自然是没有这个待遇的。
然而马公度自怀里掏出短刀明晃晃的闪着寒光挥舞,这就要了命了。
比如骑在天子身上撒泼似拳打脚踢的马元贽就差点被割开喉咙。
受创后连滚带爬的退到一旁,马元贽抹了一把脖子上的血痕,又按了按方才胸腹间被凿开的孔洞,舔舐着唇角愤恨的圆瞪起血红的眸子,尖厉的咆哮起来:“天子无道,为天下计,当立新君~”。
他的吼声也终于彻底拉开了大中四年流血夜的大幕。
——
大幕拉开后,先行的却是一桩滑稽的戏码,马元贽的吼声刚落,便从袖中掏出一叠装好的纸卷,狠狠的甩了出去,正砸在扑过来欲抢天子的陈权脸上。
而这时,陈权的手才刚悄悄勾上天子的衣角。
纸卷当然不致命,可陈权只是仓促间瞥见一物袭来,哪知此物为何,有心不躲不让,但身体还是下意识一顿,本能的做了躲闪。
啪。
清脆的一声,纸卷从面上滑落。
陈权不由的低头看去,散开的卷上果然是自己写给何全皞的书信。
那该死的河北贼~。
心里的叫骂被一道寒芒打断,急忙偏了偏头朝后栽去,利刃刮过脸颊,犁出了一道血沟。
就这么一瞬间,鼻青脸肿陷入昏厥的天子已被马公度抢了过去。
——
陈权眼睁睁看着保命的护身符丢了,殿内禁军的喊杀声也愈发的近。
宗室,公卿此时乱成了一团,推开面前的桌案鬼哭狼嚎的朝殿门处奔逃,或许是因为天子昏厥了过去,就算是表忠也不能得见,所以,只寥寥几人哭天抢地的想要前来救护天子。
这个时候地位高的反倒羡慕起那些不受重的人了,至少他们离生门更近些。
令狐绹拉着郓王的衣袖艰难的拖行,宰相与皇长子的身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很快身侧就围上来几名茫然不知所措的朝臣,在混乱中如此醒目的方向,使得围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一个新的团体在危机中诞生了。
天子现在是生死未卜,雍王在其行刺马元贽后能活命就是万幸了,但皇位已和他再没什么瓜葛。哪怕最终马元贽败亡,无论是朝臣还是内官,都不会拥立这么一个愚蠢至极行为不可控的皇子登基。
所以现在死狗一般瘫着的郓王成了大唐下一任天子的首选。而扶立新君之功足矣让平时素来将郓王当做透明人的群臣改弦易辙,郓王人生第一次尝到了众星捧月的滋味。
这滋味实在是太过美妙,郓王几乎忘记了自己还身处险境,渐有些飘飘然起来。
感受着郓王的躯体越发沉重,令狐绹皱起眉瞟了一眼,却见郓王咧开嘴角傻笑着,口中还喃喃念着什么。
“大王,速速随我等暂避~”。强忍心中的鄙夷和不满,令狐绹忙是喝到。
“啊~,这怎能行,我要去救阿爷~”。回过神的郓王脸上立刻浮起了悲色,挣脱开令狐绹拉扯的手,竟欲向那风暴中心而去。可也不知是否因惊吓过度,又是一个踉跄的跌倒了。
一双双手闪电般探来,殷勤的都有些粗鲁,瞬时便扶起了郓王,七嘴八舌的叫嚷着:“大唐基业为重啊,待安置好大王,我等自会回来救护圣人”。
就这样,在郓王那不舍的干嚎声中,众人毫不费力的拥着他向殿门而去。
——
咣当。
殿门被撞了开,一直在殿外守护的诸军在相互厮杀中涌了进来。
——
天子已是夺不到了,陈权忙四下张望了一番,却也未见郓王的身影。只一个痴痴傻傻的雍王在不远处碎碎念着。
完了?
不,还有机会。
陈权再无迟疑,立下起身扑向了落后马公度一步跟过来的杨钦义。
——
极其粗暴的抓住杨钦义的胳膊拧了半个圈,在其惨烈的呼痛声中,陈权放声大笑。
“哈哈,杨公公,形势所逼,恕我得罪了。尔等听着,杨氏一族世以禁中为用,历代皆显贵,而今谁若要害我,便是害了杨公公,我倒要看看有谁能经得起杨氏的报复”。
——
二百一十三章 名都一何绮 (二十四 续)
欲投鼠而忌器,大唐皇帝同一介内官谁堪为器?
这个于情于法本是荒唐至极的对比在当下的大唐却还真的需要沉下心来好好琢磨一番。
陈权也是说不准,更不知道挟持杨钦义会不会令自己脱难。
但在天子已不能得的情况下,眼前的杨钦义就成了他唯一可选择的目标。
——
马公度猫起腰探着身子,手中紧握短刀不时紧张的试探着挥砍,口中还发出嘶嘶的低吼,而天子就躺在他的脚边。
这副模样有些可笑,在陈权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却是一只按住猎物的花豹,围上来的鬣狗蠢蠢欲动。
而自己又是什么呢?
神策军也好,金吾仗兵也罢,即将涌过来的军士想必没有哪一人会对自己友善的。
念及于此,陈权的手又紧了紧,杨钦义的惨叫和无助的咒骂声也再度响起。
——
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兴,三踊而出①。
晏平仲②贤人也,哭庄公而称美。义者宜也,尊贤为大③。
大唐的天子还躺在那里生死不明。尽读圣贤书的权贵们却大多连予君上一哭的勇气都无。
逃吧!还是保住自家性命要紧。
可当殿门开时,迎面撞上了粗鄙的武夫,才发现似无路可逃了。
壮足了胆子用接连的厉言呵斥来维护着权贵的体面,但此时身份的裱糊却如同鱼鳞一般,被一刀刀剖落。
喊杀声太过的刺耳,陈权都不禁看的入了迷。
鲜血见到多了,自出沩山后厮杀已是寻常,甚至成了生活中最主要的构成。可如现在这般,血液流淌的如此“高贵”还是第一次。
亲亲楼内无寒素,刀枪之下,再高贵的人,血也是一样的红,一样的腥臊,就连惊叫声已是一般无二。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④~”。
陈权自语着稍松了些手,这让杨钦义觅到了喘息的机会。
“这~,语自何出”?
“呵呵,好似出自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呢~”。
手臂又是一紧,杨钦义重新沉沦在痛苦之中。
——
杀散了奔逃的贵人,护卫终于围了上来,入眼处的情形却让人有些不知所措,彼此的厮杀也缓了下来。
各寻其主站定,将仍滴着血的刀枪架起虚晃了几下,便没了下文。
“还等什么?天子昏愦不堪为君,咱家为大唐基业谋,欲立新君以开太平世,而今勋业可遂,节义始有褒崇,如之何尝慎哉”?
马元贽的话音一落,骚动便起,本都是杀红了眼的,如今命令一下,心底暴虐的气焰更是难遏,几个跃跃欲试的抖了长枪就欲刺来。
“放肆,蠢尔贼子,敢行悖乱,莫不是不知死?我且看谁敢害我?三族夷灭之殃谁将受之”?
未及马公度出言,杨钦义先跳着脚叫了起来,扯的胳膊又是一阵剧痛,叫声也显得格外的凄厉。
“哈哈,马元贽你瞎了眼吗?你再仔细看看,而时众寡有数,然寡势在你,你却仍恬不知羞惩豺声以欺天,恣狼心而犯上。啧啧,如是不要性命,且自一旁了断便是,何来牵连大唐儿郎于尔共死”?
马公度紧接了杨钦义的话尾,二人的言辞似一盆冷水浇下,殿内众人也不禁四下张望,果然,立于马元贽一侧的军士却是略少了些。
如果是藩军,或是各地方军镇的神策军,以其强悍之势,只是略少些的人马根本不会成为他们迟疑的缘由,但是长安城内的士卒,凭一腔血勇逞凶还可,想要以寡敌众则实在难为。
马元贽也皱起了眉头,胸口处的伤势疼的厉害,血流的渐有些干了,脸色愈发苍白,之前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势均力敌是如今最糟糕的一种局面了,身后的将士已生了犹豫,如再行鼓动一意强使,胜败之数他自己都无法料算。
还有那该死的杨钦义,怎会那般的不中用,如是死了倒好了,可竟被陈权生擒,这就太过碍事了,恐怕没几人会不思虑后果的。
城外的儿郎怎还不来呢?再这般下去,不待改天大事完成,自己怕是将血枯而亡。
左右为难之际,马元贽沉默了起来。
——
“放了杨公公吧,陈太尉,您是朝廷重臣,王爵加之何其之尊,怎会有人敢害你?咱家方才只一意救护圣人,才冒犯了太尉,等此间事了必以项上人头相赔~”。
马公度对陈权挤出了个难看至极的笑容,温言劝到。陈权骤然对杨钦义发难确是他所未料的,今夜之中,天子和马元贽才是中心,余下的诸人都只是些点缀。所以,从一开始每个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那两人身上。
但现在,杨钦义痛苦的挣扎着,涨红的脸色渐已发紫,这可不是一场戏。
如果是旁人,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能护佑住天子,马公度相信这天大的功劳定不会让自己有任何的后患。
然而杨钦义又哪里是寻常之人,就像陈权说到,杨氏一族数代在宫中任用,是宦官中的顶级世家,历代天子都是以礼相待。俱文珍,吐突承璀,王守澄,仇士良再到今时的马元贽,这些个各时期手眼通天的权宦们,对杨氏打压排挤有之,却无人敢以生死相逼。而杨氏这等家世,如不能一并绝灭,谁又能经得起将来的报复呢?
马公度自问也是不能的。
所以至少现在,在马公度的心中,杨钦义已然是那所忌之器。
“哈哈,陈权,方才丢给你的册子皇帝那也有一份,或许~,他也带在身上呢,你说,这是为何啊?他要杀你,咱家也想过要你的命,可话说回来,于咱家而言,你之生死全凭心意而为,皇帝可不同,他是欲除你而后快的,你就是躲过了今时,也难逃来日。至于杨钦义,呸,那个老猪狗,一个没卵子的却装扮出名士的模样,他也配”?
“陈权,你将杨钦义交予咱家吧,咱家立誓不会害你。你不是想回武宁吗?可,今时本就不关你事,你大可离开,等此间事了,咱家会奏请新君将武宁镇世封予你,如此可好”?
马元贽心思一动,也忙出言劝说起来。
——
“咳,诸位,可听我一言否”?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抬眼望去,几位军士架了个血人走入亲亲楼。
待其近时,陈权惊呼到:“何四郎~”?
何全升甩开夹着自己的兵丁,寻个空出施施然坐了下去,捡起一支翻倒的酒壶,摇了摇,举起长饮一口,便笑着说到:“咳,度之,咳,诸位,今夜的宴席我是来晚了,看来~,也没什么酒菜了”。
“我来是告与诸位的,武宁军入城了,好似去了兴庆宫,神策军也入了城,正和京兆府的儿郎亲近呢”。
“勿需理会我,我这个魏博节度使,河北贼,这会只是来饮酒看戏的”。
二百一十四章 名都一何绮 (二十五 上)
这一夜的雨势来的急,去的亦是突然,淅淅沥沥的浇了一阵便停了。雨后初霁,一弯清朗的月儿也跳了出来。
月儿素白,这夜却被映照的更冷了。
——
当雨水的滴答声悄然平息后,掩盖在风雨中的喧嚣也终于挣脱了束缚,肆意的唱响着。
长安,取意“长治久安”,可讽刺的是,这座城市从来就不曾安宁过。
单以大唐而论,外敌侵入,藩镇作乱,皇权争斗,已经不知有多少次让长安这座都城陷入战火之中。
祸事经的多了,人们心里便搭起了一根随时紧上的弦,乱世中的人命轻贱如草芥,但是再怎么卑贱,总也没人愿意轻言赴死的。
孟东野①在中有言:“何物最先知虚虚草争出”。待大中四年的第一场春雨落定,喧闹入了人间,长安城的老老少少们不约而同寻了物事堵上自家的门户,战战兢兢的支起耳朵祈盼着天明。
等天亮时,暖阳或许能驱散一些恐惧的阴霾吧?
——
宰相,人臣之极,能坐到这个位置的都非常人。
令狐绹就活到好好的,连块皮肉都未擦破。
当殿门开时,他没有拿捏宰相的做派,而是第一时间拉着郓王闪到一旁蹲下身去,卑微的蜷缩了起来。
躲得并不远,仍有刀锋刮面而过,几颗人头也坠在脚边轻快的跳跃,鲜血溅了满身污秽,这是从未有过的心惊和狼狈。
但是,他活了下来。
这条通向风暴中心的道路上,挤满了争命的蝼蚁,然而,只要蝼蚁们不跳出来,哪怕蚁群中有尊贵的皇子和宰相,也没谁肯停下脚步多瞧看一眼的。
所以,他只是识时务的让开了通行的道路。
于此甚至还有余力救下了跳脚的准驸马郑颢。
就这样,令狐绹闲庭信步的领着劫后余生的众人出了亲亲楼。
亲亲楼外入眼处尽是四下奔跑的奴婢,有不少还叫骂厮打着争夺财货,好生的混乱。
这本是不堪入目的景象如今却让人格外的心安,再深深吸上一口新鲜的空气,雨后尘世的芬芳入鼻,便又重回了人间。
扭过头去看了看,令狐绹笑了,果真都是一群老狐狸啊。
杜悰不知何时脱了锦袍,披散着头发环抱起胳膊瑟瑟发抖,见令狐绹望过来,竟也回了一笑。
崔铉的脸上泛着油光,大概是涂抹了吃食,眼睛却一直紧盯着郓王不知在想什么。
还有卢商~,呵呵,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接连映入眼帘,多是位高德重的老臣,令狐绹也放下心来,只要这些人还在,大唐就算是换了天子也无妨,至少公卿们在朝堂上还能站住脚。
“令狐公,魏相~,魏相遭害了~”。
一个跟逃出来的同僚小心翼翼挤上前报着恶讯。
“什么?怎会”?
令狐绹闻言色变忙拨开身前之人寻找起魏扶的身影,果然,确是未见。
魏扶在朝堂上算不得紧要,加之身体也一贯不好,本也活不久的,但怎也是宰相之尊,与那些亡命刀下的蠢笨之人自然不同,况且其又领着今科制举的差事,这就麻烦了。
灾变当头似乎不该考虑科举这种之后的闲事,但是令狐绹清楚,灾难终有过时,而那时,稳定人心,特别是天下士人之心的工具还是科考。
今科的内情如令狐绹这般身居高位的大体都知晓七七八八了,天子早有用兵之意,故而策在兵略,择选之人亦如往常,是一场世家子弟的狂欢。
各世家揽于夹袋中的人物几经争执和妥协,也基本有了定数,而魏扶这个将死之人,则负责提笔圈点。
如今制举之人却死了,新换上一人不难,难在基本已定好的取士名单会否出现变故?
那支笔还会如旧圈下吗?
不对,令狐绹猛地拍打起额头,他恍然回过神来,科举最大的变数不是已死的魏扶,而是不知生死的天子。
天子若换了人当,那么考题自然也会变改,而这几年才又重新对世家子弟敞开的取士大门会否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般出现变故呢?
科举为王朝取才,为天子取才,同是为世家豪族取才。
所以,天子万不能死。就算真的死了,也要死的有价值,至少对令狐氏有价值。
“魏相体衰不幸栽倒了,然后就~”。
未等那人解释清楚,令狐绹断然喝道:“莫要说了,魏相已殒身于贼,而圣人仍沦于险地,诸位,尔等护佑郓王先行躲避,我要回去救护圣人”。
杜悰诧异的皱起了眉,很快又舒展开来,他明白令狐绹的用意了,但是,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反正不管谁当皇帝自己这个迎娶了郭太后亲女的驸马都尉都只会是个甘食窃位的摆设。
“好,我来护随郓王,子直,你多保重”。
话音一落,杜悰扯过郓王的衣袖头也不回的离去,犹豫间,还是求生的念头占了上风,众人也都尾随而去。
只崔铉和郑颢留了下来。
“台硕,你留下做什么?你该去随扈郓王的”。令狐绹有些不解,以崔氏的家世根本不需要如此犯险的。
“哈哈,家中几位儿郎尚未及第,为人父者,怎敢不以命搏”?
崔铉用袖口擦拭了脸上的油污,得意的笑言着,复又转向郑颢正色到:“奉正,你不要留下,去追杜仆射,告知他们,出了太极宫速去兴庆宫,如圣人有恙,还请太后主事,快去吧”。
——
郑汉璋同白敏中又一次起了争执。
得报武宁军和神策军都入城,并且武宁军还转去了兴庆宫,这令郑汉璋心急如焚。
郑太后是郑氏的根基,万不能有事,他立刻提点兵马打算分兵去救,却被白敏中拦了下来。
“圣人紧要,你要做什么”?
“别拦我,太后~,太后在兴庆宫啊,我怎能不救”?郑汉璋气急的推开白敏中,怒吼了起来。
“哼,别以为我不知你想什么,你怎生这么糊涂,只要圣人在,郑氏的皇亲身份便不得改,至于太后~,等救下圣人再去亦是不迟的”。白敏中也是恼怒至极,京兆府的兵马平时以维持长安城治安为主,使他们上阵杀敌已是无奈之举,若是对上了从军镇来的神策军,这岂不是自讨死路。郑汉璋要带走金吾卫,这不但是要害死天子,更是要害死自己。
“好,我只领五百人去救,余下兵马全予你,便是这样了,白京尹,你如再拦我,莫怪我不留情面了”。
强横的拨开白敏中,郑汉璋仓促点了人马便往兴庆宫而去,被抛下的白敏中只得一味的叫骂着糊涂。
——
“哼,我糊涂?我姓郑,李氏国姓都不当用,何况郑氏了”。
“快,再快些,速去救太后~”。
二百一十五章 名都一何绮 (二十五 中)
李德裕曾于文中写到:“历既有数,意非偶然,若不在当代,必在於子孙。①”
偶然与必然只一字之差,如何化之尚不得而知,但是,当提起这两个词时,变化多也就到了。
——
兴庆宫,长安城内三宫中最没落处,今夜却是格外的拥挤。
刘邺至兴庆宫本出无奈,太极宫他是不敢去的,哪怕知道陈权就孤零零的在那深宫之中。
长安城太大了,武宁军的人马又太少,去往哪里似乎都是无望的绝路。所以距春明门几乎只一墙之隔的兴庆宫毫无疑问是求生的最近去处。非但是可进可退,如是筹画妥当,再加上点运气,或许还能搏个大功业。
——
而即便是没有得到急匆匆赶来的郑颢提点,令狐绹等人也是打算护佑郓王去兴庆宫的。
天子生死不明,大唐面临改天之际朝臣们所持有的砝码却并不多。
没有兵权,没有能整合臣僚的强势人物,只剩了一块大义的牌坊,这是必要攥住的。
不见得有用,总也比一无所有的好。至少可以作为谈判的筹码为自身争取些好处。
于是,兴庆宫里的郑太后就成了剧变下的关键人物。
——
郑汉璋不傻,他知道天子的重要性。白敏中的话也是良言。
然而,他更清楚自家发迹的根源是什么。
太后重要吗?在大唐,权力之下父母妻儿谁人不可杀?
可大中朝略有不同,天子至孝,特别是在嫡母郭太后暴亡之后为了弥补私德之亏,堵天下口舌,天子于孝道上越发做的滴水不漏了。
假若太后遭难,那么郑氏这个小门户出身的如何招架得住满朝恶狼?
仰仗血脉亲情吗?过往发生的种种告诉他,那根本是靠不住的。
且宦官招人恨,外戚又何尝不是?
所以,太后于这时是要重于天子的。
天子如是崩了,其尚有子嗣在,起码还有一半的机会登上皇位,而郑氏依旧可以仗太后之恩泽立于朝堂。
但如果太后没了,郑汉璋很怀疑自家能否撑过今年。
不过,让郑汉璋唯一忧心的就是,如果天子最终平安无事,自己的行为又会受到怎样的责难呢?
——
就这样,三路人马似在偶然而生的决断下都奔向了兴庆宫。
并且很快就将碰面。
——
亲亲楼内,何全升依旧挂着玩味的笑容旁若无人般的吃着酒,他带来的消息对马元贽和陈权来说都是个好消息。
陈权在欣喜之余,更是诧异刘邺怎么会将武宁军带入城呢?
虽是原本有提假使无路可去或也可寻机往长安而来,以做惑敌之法,但入城确不在计划内的。
但事已至此,至少对当下自身的安危计,这并不算坏,于是按捺住疑惑,陈权也长长的松了口气。
只是再一转眼看着何全升举起酒壶不时向自己友善的示意,陈权的心底还是升了一丝愧疚,王绍鼎是自己命人杀的,何全升变成这副模样,想来也是因此。
而这位酒肉之交不知出于什么缘由竟以身犯险亲来报信,这令陈权不由的盘算起来,如果自己能够脱难,是否要带上何全升一并逃离呢?
——
“陈太尉,武宁军怎会无诏入城?又如何会去兴庆宫,你该给个交待吧”?马公度则是陷入不安,怒目相视的将矛头指向了陈权。
乱作一团的局势起初还在掌控之中,可现在~。
入城的神策军不是城内的那些个无赖子可比,武宁军也是于厮杀中成就的悍勇之卒,人数虽是不多,左右大局或还不能,但添上些乱却也不难。然而这乱处又将生于何方?受益者为谁?
马公度心里已将统领金吾卫守护城门的郑汉璋,乃至于远在武宁镇鬼祟的郑光都骂了个狗血淋头。并且暗自叫起了狠:“如果乱事能平,便是拼着得罪郑氏也要向天子请命处置这个不中用的”。
“咳,军中儿郎粗鄙,哪里见过长安的繁华,许是认错了路吧。至于入城?我以为,或是为神策军所迫,或是知晓了圣人身处危难,故而入城护驾。究竟为何,这倒要看尔等欲择何种说辞了”。
“勿论怎样,我是不欲参与尔等纷争,如是诸位应许,不妨允我自行离去如何?定不会再行叨扰的。还有圣人~,该速寻医官了”。
陈权指了指躺在地上呼吸愈发急促的天子极是轻佻的说到。
二百一十六章 名都一何绮 (二十五 下)
李忱醒了,在杨钦义被陈权挟持后他就缓缓的醒了过来。但是他宁愿自己还晕着,或是,干脆死了好了。
尴尬,愤怒,屈辱,甚至都有些厌倦了尘世,真可谓是五味杂陈。
大唐皇帝死于非命的不少,也有文宗那般受到幽禁之辱的,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拳脚加身的却还是首次。
宗室,公卿,护卫,还有自己的儿子,有太多人见到了这羞辱的一幕。李忱可一点都不相信这些人会闭禁了嘴巴保守住这个秘密。
所以,要不了多久,大唐皇帝的丑事应该就会广布天下,或许还会传至番邦,一如几位先祖那样为蛮夷们再添上些茶余饭后的笑料。
杀人灭口吗?
如果能杀的了那么多人,大唐该也要亡国了吧?
——
身体很沉,像是背了一副罪囚的铁枷压得人无法喘息。耳中所闻是永不休止的争吵,吵闹的似乎深处喧嚣的东市,纷乱的话词中各有算计,而自己就如野货一般被丢在了秤上,等着估算最终的价值。
地面也很凉,初春的寒气透过金砖拥抱上了躯体,抱的是那么的紧,李忱忍不住伸了伸脖颈轻轻的颤抖起来。
还有烛火,宫里的烛向来大明煌煌,本不该那么刺目的,但现在隔着抹不开的眼帘,李忱都觉得眸子被针扎一般的痛。
李忱凄然的躺在中央,他知道这一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放肆的打量着自己,那种多是会投射在庶民身上的玩味与戏谑此时却加于天下万民之主。啧啧,其中又包含了几多的恶毒,鄙夷和不恭呢?
可他不想动,也不敢动,因为他不知道睁开眼时将如何自处。
所以,就这样吧。
心如死灰中李忱的身体渐渐松弛了下来,几欲入梦。
直到他听见陈权用杨钦义的性命来胁迫众人,并且好似还成功了。
这~。
那只是个没卵子的奴仆而已。
——
李忱自愤恨中睁开了眼,这场闹剧已经受够了,那个奸诡的陈权还要请医官来折辱自己,不,是折辱大唐。
轻声一咳,李忱直直的坐起身来,又顺势拉住马公度的手臂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尘垢,四下的喜悲一目了然,他沉吟了一瞬便是和善的说到。
“咳,朕无事,方才只不小心跌了一跤,无事呢”。
“朕~,方才昏厥了过去,竟是惹的诸位臣僚兴师动众前来护卫,朕心甚慰,诸位皆大功于朝,非厚赏不能表其功也,所以,无事呢,都无事了”。
在众人有些踟蹰之际,李忱又甩开了马公度,直面着挺立的刀枪走向了马元贽。
“马元贽,你可愿去丰陵静养”?
李忱只是毫无表情的看过去,目中没有半点仇怨之色,如同对着空气在言说,这让马元贽顿时陷入了为难。
他很明白天子的话不可信,也不可能。更是知道当神策军入城之后,主动权已经悄然转移到了自己一边。至少于战力上他还是有了些把握的。
但是,天子再不中用,再怎么狼狈,那也是天下之主。即便是过往已有数位天子被人如猪狗般宰杀,可皇帝这层身份带给世人的敬畏从来就没有消散过,否则怎会有那么多野心之徒拼尽一切想要坐上那个位置。
马元贽也敏锐的感知到身旁军士手中的兵刃垂下了头,甚至能听见脚步挪动的声响,那是向后退却的声音。
这可不是个好迹象。
特别是在援军尚未至的时候。
所以~。
——
“陈权,你要回武宁吗”?
“喏,给你~”。
未待马元贽做出决断,李忱又转过身自怀中掏出一物向陈权丢来。
落地时,果然是那要命的书信。
二百一十七章 名都一何绮 (二十六 上)
在陈权原本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对晚唐皇帝的记载,读书的岁月已是太过久远,便是曾经有过些零碎的片段多也忘却。
可是他知道,大唐将要亡了。
而带领着大唐王朝走向末路的天子们会是什么样的呢?
昏庸无能是他脑海中首先浮现的词汇。
若非如此又怎会亡国?
当今天子李忱在后世是如何被人评说的陈权并不清楚,但过往从李德裕处接收到的信息,以及自己亲眼所见,亲身所感,陈权觉得,这位皇帝似乎~。
不好不坏的中庸该是个最恰当的评价。
昏庸谈不上,英明则过誉,所以,这位寻常的天子在同是自认寻常的陈权心里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常为人劝诫,勿视人轻,陈权也是每每自省,然而当他有些草率的做出了一个并不准确的判断时,轻视的种子已然埋下。
甚至某种意义上,此番轻率入京也未尝不是轻视在作祟。
入京后的连番凶险常让陈权心生悔恨,但化解后的成就带来的却不仅仅只是一丝得意。
天子是个聪明有手段的,那么自己表现的也不差不是吗?
对天子戏谑的调笑才刚刚脱于己口,也得偿所愿的让其褪去了佯装的表象,可局面的变化令陈权的心思一下子沉重起来。
书信掷于脚下,不自觉的陈权扯着杨钦义退了一步。
微微眯起了眼睛,陈权又一次凝视起望过来的李忱。
还是那个生着平常相貌的中年人,面上有些青肿,唇角干涸的一线血痕以及衣袍上淡淡的脚印都印证了方才的凶险和狼狈。
那是足以令旁人捧腹大笑的狼狈。
但是现在,陈权却觉得此人是异常的英明神武,甚至让自己心生了些恐惧。
只言片语间,便夺去了主动,也留下了选择。
自己又该如何选择?
——
“朕乏了,回大明宫吧,这一夜着实难熬呢,马公度,你去着人安抚臣工,至于宗室,明日朕会下诏抚慰,还有京中诸军,都唤其散了吧,叫白敏中领京兆府整肃治安,莫要轻害了百姓。还有赏赐~,朕自不会吝啬,这两日便会布于军士,恩,所有恩赏皆由右藏①支取。哦,马元贽,你去丰陵前别忘了交接府库,省的军士不得赏再埋怨朕食言”。
李忱无事人一般又是说到,说完后便一动不动的直直盯着马元贽。
马元贽则久久不肯言语,他还在等,他不相信神策军会被拦住,或许只要自己沉默的久一点,苦盼的人马就会到来。
“马元贽,你意如何啊?是不愿去丰陵还是不愿交接府库?亦或~,哎,马公公,今夜的乱事已然令人生厌,难道你还不倦吗”?
“奴婢~,不知圣人要自何处回大明宫”?马元贽忽是抬头问到。
“九仙门如何”?李忱微微挑了挑眉,强自按捺着激动颤颤的笑言着。
“不可,九仙门处神武军不堪用,如何能护佑圣人?还是经玄武门吧”?马元贽垂首抚弄着伤处,好一会才是轻声应到。
“哎,玄武门吗?罢了,依你之言,那就走玄武门”。李忱长叹一声,仰起头思虑了一阵,终是无奈的应下。
话音落下,脚步将要挪动之际李忱又是突然出言问到:“陈权,你呢,你可要同往”?
二百一十八章 名都一何绮 (二十六 中)
十六王宅里空荡荡的,静的有些瘆人。
往常这个时候一些身家厚实的宗亲多在举宴戏耍,放歌纵酒好不热闹。
田令孜大多都只是远远的听着那放浪的喧嚣,偶尔太过吵闹时,他便会堵起耳朵。
酒美吗?
田令孜曾好奇的偷偷取过一盏,入口处尚不及落喉,已尽是一味酸腐。
当时确也有过一丝不解,可他马上就又明了,是了,随着大唐日渐颓靡,王宅里的食俸也不止削过一次。盼着天子赏赐,然而当今天子实在勤俭,自身都是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如何还顾得了旁人。
为此他也常庆幸自己侍奉的郓王虽然不为天子重,但怎也是皇子,一应用度倒也不薄。
所以,除了偶然会羡慕别人拥有着一副健全的肢体外,田令孜更多是发自心底的同情和哀叹。
皇家血脉该是要贵于常人的,甚至都非人世间所有,但他所见的却是一个个无助游荡在这一方天地里的孤魂野鬼。
说到鬼,深宫禁苑之中从来不会少了精怪逸闻,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故事再被后世之人一笔笔涂抹润色,便是胆壮的听闻了也不免生些惧意。
田令孜不是个无胆的,可他怕鬼,向来就怕。
床底下的手臂依旧直挺挺的伸着,曲张的手指好似小娘子勾紧魂魄的牵缠。
太安静了,也不知是哪一房的疯子突如马儿一般嘶叫起来,一声声的几令人恐惧到窒息。
将襟领处扯了扯,田令孜抓起一只檀烛狼狈的逃出了房间。
忍不下去了,该做大事了。
——
王宅中又能做下何等大事?
十六宅宫人近万,人多眼杂轻易不便生事,而宗室呢,有身份的多半都去了太极宫赴宴,留下的那些人连田令孜这样的奴仆平日都不会奉以什么好脸色的。
那种人就算是死了无非就是草草安葬罢了,如此又怎算得大事?
雨水刚歇,仍就是湿漉漉的,想要生火也是不易,况且只他一人,便是取些油来做引又能得多少?
思量了好一阵,田令孜决定还是去寻彭王之后,这或许是个唯一能令世人略作侧目的无奈之选。
——
唐德宗建中四年,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叛乱,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率五千士卒勤王平叛,抵长安时却因朝廷不公,薄赏而致反叛。由此便拉开了泾原之变的序幕。
长安被攻陷,德宗皇帝携家带口仓惶逃窜,皇叔彭王李仅却没这般好命了,无辜成了叛军的刀下亡魂。
死人也有价值,彭王的价值在于伪帝朱泚为其篆刻的墓志铭,其中对彭王是大加褒扬,而对德宗皇帝则是贬遏再三,将彭王之死定义为德宗恶其贤能,有意陷害所致。
客观的说,这话并非无状,毕竟彭王被留于长安等死也是事实,所以当兵乱平息后,彭王之死就成了德宗皇帝心里的一根刺。
决人伦,恶亲眷的污点一直伴随着大唐皇室,彭王只是其中的一笔。
自那以后,彭王的后人便在十六王宅中自生自灭,封赏时断不能缺,但绝不得见于天子。
所以,如果彭王的后人于今夜枉死会怎样?
那几乎已被淡忘了的数十年前之旧事重提起时想来会有些趣的。
这,应该算件大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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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胆寒的嘶喊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近,在黑夜中摸索的田令孜不由低骂起那个癫狂的疯子,可很快他就发现,好像那真的是战马的嘶叫声。
“轰~”。
王宅的门被撞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