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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烟雨江南     尘缘txt下载     尘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十七 上穷碧落下黄泉 二

    三日前传至潼关以西各郡县的檄令显现出无比威力,潼关至长安百余里地方,百姓早已逃得一空。各县大小官员也都匆匆收拾细软,携妻带子,挂印悬袍,弃官而去。就是有一二热血的官儿,决心以一条性命报效朝庭,猛然间发觉手下兵丁衙役早逃了个精光,于是除了喟然长叹,又能奈何?

    在纪若尘五万大军出关的前一夜,长安城西门悄然而开,一个车队在数千御林军的护送下,悄悄出了长安,一路向西川奔去。居中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车窗上的帘帷掀起,露出一张清隽白净的面孔来。他望着在夜幕下渐渐隐去的巍巍长安,不禁长叹一声,怅怅然,几要落下泪来。

    看那面容,依稀与本朝天子,明皇隆基有九分相似。

    纪若尘这次行军不疾不徐,全无当日率妖卒一天奔袭百里之如风如火势头,每日只前进四十里,便扎营休息。他扎营之处,皆是四面空旷、易攻难守之所,不避树林,不封大道,白日旌旗如林,晚间营火如昼。如此大张旗鼓,一路西进。

    纪若尘挥军直取西京的消息传出,早恼了北疆正挥军直进、径奔范阳的郭子仪。郭子仪本来用兵稳妥,听闻此报即刻派出五千精锐,轻骑疾进,杀入河北道,要抄了纪若尘老巢,以行围魏救赵之计。哪知这月余功夫,济天下早在河北道布下数千妖卒,且亲自上阵指挥。两军周旋二日,方始大战,五千对五千,在河北道内大杀一场,结果郭子仪大败,五千精锐几乎全军尽墨,郭子仪只率数十亲兵杀出重围,好不容易才留下了一条性命。

    经此一役,郭子仪便不敢轻进河北道,命诸军皆在原地驻停。他遍思对策后,便遣使西去,许下重利,要向西域诸胡借兵。在郭子仪看来,只有借胡骑之利,配合自己的谋军布阵,方可克制得住纪若尘如鬼如魅的妖卒。

    纪若尘五万大军刚出潼关,西玄山上,紫阳真人便得了消息。他凝思片刻,命那报讯的弟子退下,自归书房,自书架上取下三只紫檀木匣,放在书案上,郑而重之的一一打开。

    三只木匣内各放着一卷雪白宣纸,一枝狼豪小楷,及一方玉印。紫阳真人取出匣中宣纸,一一摊开,略略沉吟后,用小楷笔蘸饱了墨,在其中两张宣纸上刷刷刷各书就数行字,然后盖上玉印,便将两张纸分别投回原本盛放的紫檀木匣内。纸柬入匣刹那,木匣中便猛然窜起尺许高、明晃晃的真火,真火熄灭后,木匣中空空如也,不见半点灰尘。

    而在夜出长安的车队中,有两人正取出袖中白巾拭汗。即是逃难,车队便行得甚急,虽然车厢装饰普通甚不起眼,但是驾车的马却是千里挑一的良驹,没行多少时候,已离开长安十里。尽管尚是冬夜,寒风凛冽,快步奔行的仆役、禁军士卒也都走得满头是汗。这两人虽然颇有身份,各自得了一匹驽马骑乘,可也是额头汗下,混着满面灰尘,看上去十分狼狈,因此擦擦脸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

    白巾在面前晃过,上面忽然浮起数行龙飞凤舞的小字。两人看得明白后,小字便即隐去,这方白巾就成了普普通通的一方布巾,沾满了汗水灰尘,又收于袖中。这两人其实相距不远,旁的人没有发觉什么异常,他们互相之间却是看到了对方的动作。于是两人略有诧异而又意味深长地互望一眼,即各自转过头去,全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已过中夜,紫阳真人对着那第三张宣纸,狼豪小楷几次提起,又再放下。沉吟之间,足是两个时辰过去,才缓缓落笔。这张宣纸上才书了寥寥十余字,字字都仿佛重于千钧。紫阳真人似仍不放心,又反复颂读,细细思索,如是再过半个时辰,方才收笔落印,玉印在宣纸上留下一个鲜红印鉴后,便化青烟而去。直至明月西下,紫阳真人才下定了决心,将纸笔一并投入最后一个紫檀木匣中。看着木匣中升腾而起的真火,紫阳真人双眉紧锁,只觉双肩之上,又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长安外的车队中,一个人忽然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这辆马车样式和内饰更为简朴无华,空间也十分局促,不过车内仅有他一人,显然身份地位非同寻常。他自袖中取出一块白绢汗巾,抖了开来,借着车窗缝隙中透进的暗淡月光,仔仔细细地读完汗巾上那十余个字,便将汗巾收起。他思索片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自车厢座椅下散乱堆着的衣服包裹中取出一个不大的紫檀木匣,抚摸片刻,缓缓打开。

    这个木匣除了用料颇见珍贵外,雕功手艺平平无奇,寻常富裕人家中也是多见的。木匣表面油光水滑,显然经常被摸索开关。若有人生得千里眼,会讶异地发现这个木匣与紫阳真人书架上放着的三个木匣实是一模一样。

    那双白净、略显浮肿的手在匣中摸索着,慢慢取出一件物事。在窗隙透进的月光下,这双手上数点褐斑格外显眼。

    紫檀木匣合拢后,又被置于座椅下方的衣服用具当中。那人重新卧下,车厢寒冷,用锦被裹紧了身子,在车轮声中,沉沉睡去。

    西玄山巅,莫干峰顶,夜色下的太上道德宫巍巍峨峨,珍花异葩争奇斗艳,荒异兽灵禽躇躇而行,一派太平景象。群修围山,真人陨落的种种往事,仿佛已深埋进时光长河之底。

    太上道德宫侧门打开,十余人鱼贯而出。门外空地上,早落了三只青鸾。十余名道士各出一根丝绦,系在青鸾足上,为首一人拍拍青鸾的背,三只青鸾展翼飞起,各牵引数名驭气飞行的道士,向长安飞去。

    以青鸾拖曳飞行,一是比修士自己驭气飞行要快上数倍,二来青鸾这等神鸟气息与天地相融,飞行之际也不会惊动沿途的修士精怪,可保隐密。只是青鸾深具灵性,并不比人差了。若得它们长久聚居而栖,需有德有大能之士镇压才可,而若要差遣它们,则须付出价值不菲的灵药宝物,供它们提升修为,凝练内丹才行。

    即使以道德宗所藏之丰甲天下,如非十万火急,也不愿轻易运用宫中所养的数头青鸾。不过普天之下,也只有道德宗方能慑服、豢养得青鸾这等神鸟。细说起来,这几只青鸾还是前代洞玄真人所伏,洞玄仙去后,紫微功行神速,年纪轻轻便显飞升之相,也就镇住了这些青鸾。待紫微飞升后,道德宗内或许再无人能够镇伏得了这些青鸾,它们多半会离西玄而去,从此海阔天空,任意逍遥。

    夜深人静。长安城外五十里,立着一座规模恢宏、***通明的大营。

    若看营盘规模,这座大营足可容纳二十万大军,不过此刻营中只有五万妖卒而已。反正妖军行动迅速,每天四十里路用不了半日就能走完,余下安寨扎营,修筑简单防御工事的时间多得是,纪若尘便下令将营盘扎得大些,一来让众妖卒阴将得以好好歇息,二来则是在营中留出足够多的空地,以供道德宗弟子设立旗阵法坛之用。三来此刻纪若尘道行道心均再进一层,山河鼎内玲珑心已幻化出千瓣冥莲,此时此刻,神威大进。神游之际,中军大帐百丈之内,若无上清修为,人妖均无法立足。如此一来,这般大小的营盘便是刚敷使用而已。

    纪若尘端坐帐中,凝视着面前地图,正在筹思行军事宜,然而思绪却怎都无法集中,早飘到了青城山上。

    张殷殷相劝于他的拳拳赤子之心、切切深盼之意,他怎会不知?虽然前生记忆只余下为数不多的零落碎片,然而与姬冰仙、云风相谈下来,对于道德往事已知道了许多。那温柔如水的青衣,也便浮出识海。其实他是记得与青衣的一夕交欢,也记得许许多多同她相处往事。这个柔若春水的青衣小妖,还与苍野中最后一点青莹所幻化成的婷婷身影有七分相似。但在他眼里,这相似只是形似,而非神似。对于日日神游八荒的纪若尘来说,不论看人看妖,都是望其神而不是观其形。哪怕青衣与青莹的外貌一模一样,只消神不似,对他来说,即是完完全全的不同。

    他甘冒大险,重归人间,一是为了寻找青莹源头,二是不忿前生种种往事,要来了却未尽的恩仇。青莹不知从何而来,未必便能在人间寻到源头,这点他早已心知,因此也不甚着急。人间若遍寻不获,便辗转黄泉、或下落九幽,即使搜尽酆都,又或直上仙界,亦复登临星宫,便又如何呢?总而言之,他自会一界一界地找来。

    虽也渴望与青衣一见,但与张殷殷一样,这些都不足以令他放下前世恩怨。纪若尘不是不知苏姀这些日子来正逼着济天下筹划攻打青墟之事,不过直到今日,他才真正下定决心,不再回避,定要上一次青墟。至于明皇与杨妃,也是不可放过的两个人。纪若尘重归人间后,已抓过不少各门各派的修士,逼问之下,已知晓当年明皇诏令天下群修围攻道德宗,九成原因是由于杨玉环的陷害。前生他也曾见过杨玉环,当时实在没有料到,她竟然会设下如此毒计,挑动天下修士与道德宗的恩怨。便是直到今日,长安城已遥遥再望,纪若尘也仍是没有想明白杨妃为何要做出这种徒惹腥风血雨,却没有明显好处的事情来。

    不过,如今的纪若尘早无兴趣知道她的动机,对他来说,明皇杨妃此刻皆可视作是掌中之物,既然他们当初做了围攻道德宗的决定,便须为此负责。

    纪若尘还有一件事情始终未能明白,那即是道德宗何以要破了天下灵气之源,篁蛇又为何要将神州气运图送上人间。他自苍野中成长,见识远非前生可比,知道苍野东方之主篁蛇冲上人间的虽只是个分身,但是本体道行必然大受影响,少说也得折损三成。如篁蛇这等黄泉之魔,三成道行,恐怕修行个几万年都补不回来。据神州气运图所载,天下灵气之源共计有二十四处,以应二十四节气。每三处灵气又对应一个先天卦象,以应八卦之数。八卦缺一,必天地失衡,人间大乱。道德宗已取了三处灵气之源,再取一处,则灵力之源所对象的先天八卦必破。生灵涂炭,再无可更改。道德宗过往行事虽然也有跋扈之处,但观其延绵千年的道统,毕竟仍是正道领袖,怎会突然做出这等祸乱天下的举动来?

    或许,若能从青墟宫活着回来,该去找紫阳真人问个明白了。纪若尘如是想着。

    吟风乃是真仙,虽视天下凡人如蝼蚁,但也不肯任蝼蚁被欺凌屠杀,是故出手阻止道德宗。纪若尘化身魔神,麾下的阴兵鬼卒虽然无知无识,在他眼中也与蝼蚁无异,可是麾下阴卒毁于鬼车、梼杌之手,他同样勃然大怒,不惜重回阴司,直斩了鬼车方才罢休。若非一时找不到梼杌下落,他又心切回人间荡平西京,哪怕杀遍苍野,他也会将梼杌寻出来杀掉。

    吟风所作所为,不能说错,或者对真仙而言,他做的正是最该做之事。而对纪若尘来说,也有无数扫灭吟风的理由。因缘对错,如果仅是今生今世,那还说得明白,理得清楚。可若是牵扯到前生后世,是非曲直犹若团丝,剪不断、理还乱。

    吟风与纪若尘,一自天上来,一由地府升,都不能说是错了,只是他们所行之路,背道而驰,便注定要在青城山上,决一场生死。

    纪若尘叹息一声,将纷乱思绪暂时放下。帐外隐约透进淡淡天光,已是天将破晓,大营中开始传来人声马嘶。再过一个时辰,妖卒们用过早饭,便该拔营起行,至长安外十里再次下营。后日一早,便是进攻西京的时辰。

    一个时辰,对纪若尘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再次闭目凝神,沉入无知无觉的至静之地,文王山河鼎上四星君再次忙碌起来,不住抽取九天星河之力,再化做无数星辉,洒落在鼎心中绽放的冥莲上。

    星辉如雨而下,绚烂万方。一触到冥莲花瓣,星辉即会被冥莲吸得干干净净。又有无穷阴气地火顺着纪若尘神识汇聚至鼎底,化成熊熊阴火,灼炼冥莲。在星辉滋养、地火淬炼下,冥莲中数瓣莲瓣颜色渐转渐淡,终于有一片化成虚无。

    一个时辰刚好过去,即听大营中军号响起,妖卒们已用罢早饭,收拾好了营帐,准备整装出发。纪若尘张开双眼,对于今日进境颇为满意。

    当冥莲千片莲瓣尽数转成虚无之际,便是他功行大成之日。

    翌日清晨,五万妖卒刚刚抵达长安东门外,尚未来得及布阵或是安营。留守长安的守备校尉一箭未发,便开城请降。此刻偌大的长安城中,只剩下不到二千的老弱残军,稍精壮些的兵丁都被明皇带在了身边护驾,留给他的皇命却是率军死守西京,不得使贼军踏入西京一步,违旨即斩。这让守备校尉如何选择?是以纪若尘大军一至,他即刻投降。

    墨色软轿行入城门的一刻,纪若尘掀开轿帘,向这座数朝古都望了一眼,体会着那扑面而来的、千百年来沉淀而成的沉郁气息,旋即又放下了轿帘。

    五万妖卒分成十列,簇拥着纪若尘的软轿鱼贯入城。妖卒虽众,却无一人说话,只闻靴声蹄音。北军迤逦前行,直向宫城而去。长安城中一片寂静,家家户户紧闭门户,连从窗缝中偷看一下也不敢,惟恐招惹到了这支传说中会生食人脑的妖军。

    大军肃穆行进间,猛听道旁民居间一声呐喊:“叛国妖孽!拿命来!”一个身影自民房中跃起半空,喝一声“叱!”,掌心中炸起阵阵响雷,一团暗红真火隔空射来,直扑墨色软轿。此人听声音年纪不大,掌心雷、三昧火却是使得有模有样、颇具火候,也算得上个人才。

    方圆千丈之内,一切动静均瞒不过纪若尘神识灵觉,这人修为也就平平,一身杀气,哪里瞒得过去?不过今时今日,纪若尘早已无须亲自出手,此人刚刚跃起,北军中便有十余名将军妖卒同时冲起,一拥而上,于半空中便将刺客打落,牢牢缚住。至于那团真火,早有个道德宗的道士,云淡风轻地挥出片真水,将火灭了个干净。

    那刺客被擒后犹自拼命挣扎,骂不绝口,可是他道行或许比寻常妖卒高了十余倍,但此刻被掀在地上,比拼的纯是力气。若说力大,大概哪一个妖卒都能收拾得了他。他蒙面黑巾早被扯落,露出张年轻英俊的面容。众妖卒十来只大手又早将他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将上上下下的零碎都搜了出来,摊开一地。饶是他早有慷慨赴死之心,但被妖卒们的粗糙大手搜到惊心动魄处,也不禁失声尖叫。

    妖卒大军依旧前行,就如没发生过行刺一般。一名将军在软轿旁问道:“大将军,此人如何发落?”

    “斩了吧。”纪若尘淡淡地道。

    那人也有些道行,自然听见了纪若尘的话,于是便骂得格外大声,又要长安百姓奋起反抗,将这祸国殃民的奸贼分尸食肉。可惜的是,直到他大好头颅落地,也未见一家百姓呼应,反而家家户户,都将门户闭得更加紧密了些。

    这一个刺客,便如蜻蜓点水般的过去,纪若尘根本连他师出何派都懒得理会。只因为,巍巍宫城,已在眼前。

    数日前的繁华宫城中,此刻竟已有了些破败之象。宫中珍贵物事早被明皇搬了个七七八八,明皇走后,宫人太监们便将能拿能搬的都席卷一空,四散逃了。此刻屋宇连绵,殿堂逾百的宫城里,留下的只有些老得走不到、逃不掉的宫人太监,痴痴呆呆地等死。

    墨色软轿停在宫城大门外,纪若尘掀帘出轿,徐徐步入宫城。他自午门入,过太乾殿,越金水桥,穿停云阁,直至长生殿,方始驻足。

    长生殿黑玉铺地,玉砖下隐着的暗渠中依旧徐徐流淌着温泉水,虽是寒冬,这长生殿中仍是温暖如春。光洁如镜的黑玉砖上,可依稀想见杨妃玉环霓裳赤足,翩翩起舞的绝妙美景。殿中那张紫檀雕就的龙床上,锦被流苏早不见踪影,龙床也有崩坏,可见许多刀劈斧凿痕迹。想来宫人太监们曾想拆了此床运走,却奈何不得坚硬沉重的千年紫檀,方为这殿中,留下几分当日风情。

    纪若尘环绕长生殿行了数周,抚摸着画壁雕柱,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奇异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的,似是牵挂,又似痛恨。这感觉恰如惊鸿,一闪而逝,之后任他如何追想,也怎都不能寻不回了。

    他在长生殿中徘徊时,长安城上,隐约落下几声清越长鸣,随后十余名道士冉冉而落,皆落在长生殿外。此刻妖卒早将宫城周围护住,却奉了纪若尘命令,一个都未有踏进宫城半步。而宫城中留下的老弱宫人,哪能接近到纪若尘千丈之内,纪若尘神识微震,这些宫人便骇破了胆,如疯了般向宫外冲去,都被妖卒拿下。

    积云之上,三头青鸾盘旋数周,长鸣一声,便掉头向西玄山飞去。这等神鸟,振翼间已在千丈之外,迅若流光掠影。

    长生殿殿门自开,众道士一一步入殿中。踏足在这建成时起便留有无数佳话的长生殿中,入眼却是如此破败景象,虽然这些道士道心坚定,也不禁生出许多感慨。

    纪若尘缓缓转身,向道德宗群道施了一礼,问候道:“太隐真人,紫云真人,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道德宗此次前来长安的阵仗实是不小,居然有两位真人同来。太隐真人目光炯炯,盯着纪若尘上下打量半天,方吐出一口气,道:“好厉害的年轻人!你真的是纪若尘?”

    纪若尘笑了笑,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其实是或不是,都不重要。两位真人此来应该另有要事,还是先办了吧!免得夜长梦多。”

    太隐真人即道:“也好!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太隐真人一挥手,十余名道人便各自取出工具,先是测定地气流向方位,又算好天时,指定一点,以此为起始,暗循一定之规,将铺地的黑玉砖一块一块撬起,露出砖下纵横交错的引水暗渠。七名道士随后结阵,阵眼中凝成团团水雾,徐徐向殿心地面飘去。水雾看似寻常,内中实有玄妙道力,与地面土石一触,无论是夯土还是青岩,皆如雪遇骄阳,极速化消而去。眼看着殿中便出现一个方圆三丈,深十余丈的深坑。七名道士气息悠长,道行深厚,法阵消土水雾一团接一团地飘下,似永无止歇,殿心的深坑也就跟着一丈丈地加深。

    纪若尘在一旁静静看着群道施为,他前生虽寻得三处灵穴,不过还是首次亲眼目睹如何取得灵力之源。

    天色渐晚,长生殿中深坑早已不知多少丈,七名布阵的道士中,已有三人耗尽真元,由旁人补上。

    长生殿忽然间微微震颤一下,深坑中猛然冲出一道戾气,又传上阵阵愤怒之极的咆哮,显然不知掘入了哪头上古凶兽的巢穴。太隐真人面露喜色,不但分毫不惧,反而纵身跃入坑中,顷刻间已坠落了不知几千几百丈。

    坑中兽吼骤然大了起来,又听一声哀鸣,显然甫一交手,便在太隐真人手下吃了大亏。只听那地心异兽吼了两声,纪若尘便知其道行深厚,少说也修炼了千八百年的,比之载太隐真人前来的神鸟青鸾也差不了多少。这等千年异兽皆有大威力的法能,即使是真人级别,收拾起来也很要费一番力气。太隐真人道行修为并不如何出众,与紫云也就是半斤八两,居然一个照面就占了上风,倒是令纪若尘也小小的吃了一惊。

章十七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三

    地坑深处,兽吼声如雷传来,坑口不时喷出大团浓烟火雾,整个宫城地面更是在微微颤动。地下战况激烈,由此可见一斑。到后来,兽吼声不再如先前般高昂,还隐隐透出痛苦之意,看来太隐真人已彻底占了上风。不过如此激斗,双方气息交缠撞击,太隐真人的那股青雅之气仅比那异兽略高一线而已,怎会这么快就占了上风?纪若尘心头一动,神识逐渐深入地下,细细体会太隐真人行功运力的法门,渐有所悟。

    此时,一直在上面观战的紫云真人从怀中取出个紫金为基,云线作纹的巴掌大小药鼎,托在掌中,喝一声鼎中即升起一缕青烟,转瞬间裹住全身。在青烟托扶下,紫云真人徐徐升起,跃入殿心深坑中。

    此药鼎名为紫金千云鼎,那青烟为青云五罗烟,功不在伤敌,而在护体养身。哪怕是垂死之人,被这青云五罗烟护住,也可起死回生。可见紫云真人此去地心,正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以真人的见识自是明了太隐真人已压制住那头异兽,战事已近尾声,紫云真人同去乃是为万全计,免得异兽临死反扑,平白生出事端来。

    紫云真人下地心不久,坑中忽然转出一声凄厉兽吼,旋即无声。纪若尘静静地望着深坑,不知为何,突然忽然想起曾在东海之底相交一场的璇龟,不觉有些黯然。

    片刻功夫,紫云真人与太隐真人联袂跃出深坑,他们共同提着一颗足有桌面大小的兽首。兽首作青黑色,头上遍布鳞片,数十只弯角在脑后交错而生,八只琥珀色的小眼分列两边。此兽似龙非龙,又与铁鳄有些相似,不为道典所载,不知是何方异兽。它头上八只眼睛尚在不住转动,犬齿横生的巨口中不住流着口涎。这些色作深黑的口涎掉落在地,便嗤嗤作响,转眼间便蚀出一个小洞。

    兽首上笼着淡淡一层青烟,正是紫云真人的青云五罗烟,如此,这地心异兽虽然身首异处,却并不会完全死去。即使隔着青云五罗烟,纪若尘仍感应到兽首头颅中那一点至纯至阳的灵气。

    纪若尘凝视着不得安息的兽首,忽然道:“这就是灵气之源?”

    太隐真人笑了笑,道:“也无须瞒你,这颗头颅便是这里的灵气之源了。天地有窍,气脉聚集,便有灵兽应气而生,伏于气穴窍眼上,历经千载万年,将点滴灵气汇聚于体内,又得天时之助,方得成就了这么颗灵力之源。天地灵气也有高下之分,此地灵气与异兽合而为一,更是难得。”

    纪若尘不再看这兽首,向太隐真人问道:“不知宗内是何人看破了神州气运图?”

    太隐真人摇头道:“自你离山之后,宗内便无人能够用得那幅神州气运图。我与紫云真人之所以会来此地勘察挖掘,只是推论而已,西京长生殿乃是本朝龙脉所在,龙脉居处,多半是灵气汇聚之地。也只有你占了西京,我等才好来此掘地。”

    纪若尘笑了笑,不再追问此事,而是道:“青墟一役,不知太隐真人会否参加?”

    太隐真人平静地道:“别人不知,贫道定是要上青墟走上一走的。”

    纪若尘望向殿外,不知是否灵源被掘,天象变异,此时的夜空无星无月,一片阴森森、灰沉沉,:“待青墟事了,如若我还未死,就上贵宗拜见一下紫阳真人吧。”

    太隐真人面上掠过一丝奇异之色,但未多言,应承了下来,就与紫云真人携道德宗群道出殿,穿云而去。

    纪若尘再向一片狼藉的长生殿望了一眼,缓步出殿,右足轻轻一顿,红柱碧瓦,玉栏金阶的大明宫长生殿便在他身后轰然倒塌,成了断壁残垣。

    纪若尘信步而行,穿堂过廊,过承天门,直行至太极殿前,抬手轻推,太极殿两扇虚掩的红漆大门便应声而开。

    若是往日的这个时辰,连绵屋宇、重重宫阙还应是***通明,亮若白昼,宫娥内侍来往不绝,但此时宫人早已逃空,自然也没有火夫照拂各处***,到处一片黑沉沉的,太极殿自也不例外。

    虽是漆黑一团,纪若尘的目力却不受影响,仍能看清殿中一片狼藉萧索。八架可插百枝牛油巨烛的水磨铜莲花烛台俱都倾覆,两侧金黄垂苏布幔扯脱大半。宝座华台阶前的两尊青铜璃龙香炉炉盖已不翼而飞,只剩下炉身翻倒在阶旁。华台之上,龙椅倒是还在,只是也横倒在地,椅背上雕的漆金九龙托日图显然被细细刮过,金漆半点不见。龙目中镶嵌的宝石更不可能还在,是以这九条龙,皆成了瞎龙。

    纪若尘在殿门处立了片刻,才入殿登台,俯身将龙椅扶起,慢慢坐了上去。太极殿中虽已破败不堪,但人间帝王威严尚有三分在,他举目所及之处,莫不透着隐隐威严。遥想明皇曾在这殿上笑谈***,指点江山,不过数日辰光,这里竟已如此破败,可见得世间事,**甚于天灾。

    纪若尘在龙椅上坐定刹那,千名妖卒已将大明宫各门守了个水泄不通,再不许任何人进入。宫中原来的宫人内侍、未及逃跑的皇亲国戚早被纪若尘威严逐出宫外,被纪军一一拿下。此时此刻,若大的大明宫内,便只有纪若尘一人,踞至尊之位,吸九五之气,浩然大势,绵绵而生。

    除了千名守护军士外,五万妖卒便自行其事,分别把守城墙四门,各处要冲,其余的散入民家歇息。此时还留在长安的百姓皆是平民,无亲可依,无友可靠,在刀斧拍门下,他们只得战战兢兢地打开家门,将北军兵将迎入家中。好在这些军爷虽然一个个生得凶神恶煞,除了饭量大了些,倒还没其它的恶习。自家的闺女媳妇,就是生得清秀了些,这些军爷们也视而不见,一个个吃过饭后倒头便睡。

    在长安城中十余万百姓战战兢兢中,原本天昏地暗、不见星月的异常天象渐渐消隐,后半夜终见铅灰色天幕重开,半弯残月无精打采地高挂夜空,惊扰了整天的西京终于平静地睡去。

    明皇被外面的喧哗声惊醒时,张眼处是黑沉沉一片,似乎仍是中夜。明皇双眼眼皮重如缀铅,又想昏昏睡去。然而外面隐约传来的兵戈相击声恰如一盆冰水当头淋下,惊得他全身白肉一颤,登时翻身坐起!可是这么一动,明皇立时全身酸痛,每块筋肉都在打着转,他禁不得一声叫,重又躺倒。

    他毕竟年纪大了,自潼关陷落便没有一日安宁,白天登殿议事,免不得惊怒交加,生些闲气,夜晚老人本就睡得轻,这些天来更是无一日好眠。仓惶出京舟车劳顿不说,还受了不小惊吓,此时睡沉了实是身体疲乏再也坚持不住,不料忽被惊醒,便有些吃不住力了。

    旁边一双丰腴白晰的手伸来,恰好扶住了明皇的头,令他不致撞在床头。明皇身子沉重,这么一摔,有了垫底的,虽然自己是无事,却将这双玉手重重地撞向床头。身边隐隐传来声轻哼,明皇这才算完全醒了。他忙撑起自己身子,将这双玉手捧在眼前,借着房内暗淡光芒,依稀看到玉手手背上已有了几片青紫。明皇痛惜地心尖都颤了,将这双手仔细捧在手心,连连呵着气。

    身旁杨妃柔声道:“陛下顾惜自己身子要紧,不用管我。”

    明皇更加心痛了,放眼四顾,所见尽是阴暗寒酸,不觉眼睛有些发酸,险些落下泪来,叹道:“都是朕识人不明,没有看破安禄山那胡儿的狼子野心,才沦落至此,还连累了太真跟着我受苦,让朕于心何忍!”

    杨妃温柔笑道:“陛下是真龙天子,何须担心小小反贼?时机到了,宵小自然授首。莫说此刻只是小小磨难,就算前途尽是刀山火海,玉环也会永世相陪。”

    明皇心下更是唏嘘,握着她的双手,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明皇此刻身处之地,不过是个小小庙宇,供了个山神土地之类的。小庙无甚香火,颇显破败。这间正殿还是禁军兵卒们昨晚临时收拾出来的。将从宫中匆忙间带出来的几桌锦褥丝被铺在香案上,权作龙床。昨晚人困马乏,几个内侍收拾得也不是十分仔细,就连房梁上的蛛网也忘记了打扫。

    不过明皇正心思澎湃,这里越是破败,越显他与杨妃患难情思之坚。

    殿外吵闹声突然大了起来,听得分明有好多人正分作两边,激烈争吵,更有许多人在旁鼓噪不休。又听刀剑敲击盾牌声响个不休,显是禁军军士闹起来了。

    明皇惊出一身冷汗,恍惚间觉得定是纪若尘妖军追上来了,急忙坐起披衣。杨玉环也跟着下床,略略整理了一番仪容。

    此时传来数声敲门声,门外传来高力士略显张皇的声音:“陛下,起身了没有?”

    高力士自明皇二十九时起就追随左右,至今已有三十年。高力士处事沉稳,顾全大局,再危难的事都能处理得四平八稳,因此才得了明皇多年宠信,独掌内宫大权数十年。明皇平生也没见过几次高力士真正惊慌失措的模样,这次只听声音,也知高力士有些失了方寸,不消说,事情必是十万火急。

    在杨妃的帮助下,明皇飞快地结好衣袍,先端然坐定,轻轻清清嗓子,笼在袖中的手握紧一块温玉,方才缓缓地道:“力士啊,进来吧。不过这天色还早着呢,什么事这么急啊?”

    殿门刚打开一道细缝,高力士就闪身进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殿门掩好。借着那短短功夫,明皇已瞥见殿门外尽是内侍和侍卫的背影,挤得密密麻麻地,将小庙团团护卫起来。

    明皇袖中的手一下子抓紧了温玉,直捏得指节生疼也不觉得。看外面那架势,正与内侍和侍卫对峙的是何人,不问可知。不过只要不是北军妖卒,明皇的心悄悄地放下了一小半。

    “陛下……”高力士显得极是为难,几次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

    明皇好歹年轻时也算个明君,治国平天下很有几下散手不说,囚禁父皇,斩杀皇姑这些血腥事也干过不少。眼下危难当头,倒令他找回三分年轻时的霸气,当下双目一瞪,冷笑道:“陈玄礼是不是想造反了?”

    高力士全身一震,低头回道:“陈大将军对陛下是忠心耿耿,无须置疑。不过……”

    明皇一挥手,道:“有事但说无妨。”

    高力士目光只盯着脚尖前三寸之地,字斟句酌地道:“今晨起来,禁军士卒都不肯再走了,说是要……清君侧,诛国忠。”

    “果然是禁军!”明皇重重一拍床头,喝道:“若不是有人从中挑拨离间,这些大兵哪里想得出什么清君侧,诛国忠来!只怕想清君侧的不是禁军士卒,而是杨玄礼吧!”

    “这个……杨大将军的确也说过要清君侧,诛国忠。”高力士额上已隐约见汗,续道:“不过据老奴所知,的确是禁军士卒鼓噪在先,玄礼公弹压不住,如此做也是迫不得已。”

    明皇眼角余光中,见到了杨妃略显苍白的面色,于是哼了一声,冷笑道:“好一个迫不得已!他推得倒是一干二净!哼,清君侧,诛国忠。朕看他不止是想诛国忠,是想连朕也给清了吧?想杀国忠,你去告诉陈玄礼,先把朕给杀了吧!”

    见明皇动怒,高力士头垂得更低了,连身体都弯了下去,不住称罪。此刻虽是寒冬,可是他身上汗水连棉袍都浸得透了。然而未等明皇怒意稍歇,高力士就硬着头皮奏道:“陛下,恕老奴直言,今日晨起时分,哗变的禁军士卒就已……就已将相国杀了!”

    明皇面上怒容登时凝住,整个人若泥塑木雕,再也不动。那块时时把玩的温玉悄然自袖中滑出,掉落在青砖地上,啪的碎成七八块。

    被玉碎声惊得一下,明皇面上才浮起点血色,旋即又褪得干干净净。他颤颤巍巍地站起,道:“这…这如何是好?力士,他们果然……果然杀了国忠?陈玄礼他……还想弑君不成?”

    高力士轻轻三击掌,殿门又开了一线,一个面目清秀、精明能干的内侍疾步走进,先将殿门在身后小心关好,才跪在起上,将怀中木匣高高举过头顶。

    明皇依稀记得这内侍名叫李辅国,因为颇为得心,因此赏了给太子李亨随身伺候的。李辅国手中木匣虽未打开,但浓浓的血腥气已散了出来,刺得明皇胸口阵阵烦闷,险些呕了出来。他一手扶着胸口,另一手颤抖着指向木匣,口唇张合,可是一口痰堵在喉头,却说不出话来。

    杨玉环虽已泫然欲滴,仍急忙站起,轻轻替明皇拍着后背。高力士随侍明皇三十年,自然明白圣意,抖了几抖,将长袖抖起,伸出双手,轻轻揭开木匣匣盖。

    匣中盛着一颗披头散发人头,双目大张,面上尽是惊恐万状。不是杨国忠,却又是谁?

    明皇胸口腥气猛然上涌,哈地一声吐出口血痰,气息顺了,登觉全身无力,软软跌坐在床上,挥手道:“盖起来,盖起来!”

    高力士盖好木匣,李辅国便捧着木匣退出殿外。殿门开闭之间,明皇分明看见外面刀剑林立,不觉又出了一身汗。

    明皇喘了一会气,方有了点力气,道:“力士,他们说的是清君侧,诛国忠。现下国忠已死,这些军士怎地还围了朕不放?”

    “这个……”高力士显得极是为难,跪伏在地,完全不敢抬头,吞吞吐吐地道:“禁军说,相国乃是外戚。杀了国忠,那个……贵妃也是留不得的。如若不答应,他们就要……就要……”

    明皇颤声道:“就要弑君?”

    高力士只是磕头,给他来了个默认。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明皇最后一丝气力也失,只喃喃地道。

    杨玉环幽幽一叹,道:“妾身本是蒲柳之姿,却得陛下多年恩宠,人生如此,复又何求?今日臣妾若能以一身换得陛下圣安,心愿已足。惟愿来生,再得相伴。”

    说罢,她盈盈跪倒,向明皇拜了三拜,再起身向高力士道:“还需公公相助。”

    高力士始终垂头,轻声道:“娘娘如有吩咐,老奴莫敢不从。”

    杨玉环一咬牙,拉开殿门,步出殿外。高力士小步疾趋,紧随而去。荒凉破败殿中,就此只剩了明皇一个。他早泪流满面,手伸向杨妃背影,似是要将她唤回来,可是从始至终,一个字都未能出口。

    杨妃昂首出殿,一双凤目左右扫过,庙外本是鼓噪不休的千余名禁军士卒登时鸦雀无声。千对目光,刹那间全落在她那泪痕隐现、凄婉无双的脸上。

    似乎瞬间,天色也暗了几分。

    杨玉环看过千名禁军,最后望定龙虎大将军杨玄礼,轻声道:“玉环今日就死,并无怨言。只是不知玄礼公可否看在陛下面上,给玉环留个全尸?”

    杨玄礼见她和高力士这般出殿,自是知道先前的谋划有了预想的结果,但未料这深宫弱女竟是脚步不乱,声音镇定,在杨玉环莹莹眼波注视下,竟是不由自主移开了眼睛,退后一步,沉声道:“这点小事玄礼还可办到。”

    杨玉环点了点头,轻叹一声,便向东侧偏殿行去。她艳名曾冠天下,这十余步行来,亦是端庄凄婉,恰若海棠经霜,梨花带雨。前路上的禁军士卒,均自行退后,给她让了条路出来。这些士卒本是恨不能生啖杨妃血肉,可是真见到这个玉人引颈就死时,他们却忽然发觉,竟再也恨不起她来。

    杨玉环入偏殿后,高力士也跟了进来,将殿门仔细掩好。杨玉环一边慢慢将头上金钗解下,青丝散开,一边道:“有劳公公准备了。”

    高力士应了一声,寻个凳子,登了上去,将三尺白绫搭在梁上,结了个死结。然后下来,仔仔细细地将凳子擦得干干净净,就侍立一旁,默不作声。

    玉环跪坐于地,将身上明皇所赐佩玉、发钿一一,最后玉手摸到那支顶端四蝶纷飞,下垂琳琅珠玉串饰的紫磨金步摇,不由停了一刻,方才取下来与其他饰物摆在一起。她解去沉重的外氅,只着纯白素衣,在高力士搀扶下,登上木凳,将一颗臻首探入白绫,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原来,这就是帝王之情呀……”

    高力士始终低头垂目,也不知是否听到了。

    咣当一声,木凳翻侧,滚了几滚,撞到了殿角的墙壁,这才停下。

    飘飘荡荡之际,她只觉得自已身体越来越轻,眼前也渐渐模糊,有如缓缓没入华清池中温泉滑水般,此乃魂魄即将离体的先兆。杨玉环确是毫不慌张,她早有定计,抱元守识,任顶心处玄窍徐徐打开。一缕灵气飘荡而出,倏忽间投向远方,而三魂七魄也随之而动,向顶心玄窍处行去,欲随那缕灵气离体而出,还归灵墟。

    杨玉环身怀道行,岂同常人?禁军骚动、国忠伏诛时,她早一一听在耳中。只是大势已至此,非一人之力可挽回。接下来禁军将矛头指向她也是意料中事,于情于理,均是要斩草除根的。她思前想后已有决定,如若现出本身杀了这些武夫,又于事何补?

    事至今日,她已有些心灰意冷,不若就此抛却这具皮囊,将魂识回归灵墟,再和本师徐图后计。只要魂魄安然脱走,以灵墟的洞天传承秘法,再寻一具好皮囊,复生也好,转世也罢,都不是太难之事。

    然而那缕魂魂魄一到顶心玄窍,如同撞上厚重墙壁,竟然悉数弹了回来!杨玉环吃了一惊,再次催运魂魄,却仍在大开着的顶心玄窍住弹回!此刻她的本体已气息息奄奄,不过仍是心识守一并不慌张,依师门秘法连开眉心、下颌、后脑、檀中、丹田、会阴、足心诸道玄窍,一一试过。可是她全身上下就如同被裹上一层无形桎梏,任魂魄如何辗转冲突,就是不能脱出这副皮囊!

    此时杨玉环方才开始骇然,她体内元气迅速消散,魂魄也越来越是无力,然而灵觉神识却较以往成倍地清晰起来,也就觉察到项中白绫上那隐隐约约、苍苍茫茫的一点天地灵气。这点灵气若有还无,更难得的是与天地实为一体,任你道行通天,若非有心察探,也休想能够发觉这条白绫的与众不同之处。然而被这白绫套上,绫中气息即刻与她本身真元融为一体,不光锁住她全身上下玄窍,还镇锁住她体内残余真元,令得她全身乏力,直比一个普通弱女子还要不如。如此一来,她一缕魂识便要被封在这具皮囊之内,俱化尘土。

    于这回光返照的刹那,杨玉环心头忽然一片明亮,她用尽余力,竭力叫道:“原来……是你……”

    高力士终于抬起头来,道:“娘娘休怪,老奴三十年前,已入了道德门墙。”

    杨玉环本体已到生死极限,本能地开始最后的挣扎,而魂魄却没有半丝脱体迹象,她心知大势已去恨道:“你瞒得真好。竟然……没有半点道行……”

    高力士叹道:“老奴若非对修道一窍不通,又怎能瞒得过娘娘法眼?帝王家虽然无情,可娘娘也算是性情中人,既然已对陛下许了以死相报,怎好仅留个皮囊在此?老奴擅自作主,帮一帮娘娘。您……安心上路吧!”

    杨玉环樱唇开合,似还想说什么,却再也提不上气息来,满头青丝,渐渐垂寂。

    山神庙正殿中,明皇呆呆坐着,目光游移不定,也不知在这破败的小庙中看些什么。当目光落至脚前青砖地时,明皇忽然宛如回了魂般,大叫一声,站起身来!

    那片青砖地上其实除了数点水渍,再无其它。可明皇分明记得,片刻前杨妃方在这里跪过,那数点水渍,除却了她的临别清泪,能是何物?

    明皇踉跄奔向殿门,叫道:“人呢?来人呀!力士,力士?”

    明皇用尽力气,一把拉开殿门,恰见高力士疾步赶来,刚好奔到门口,见到明皇忽然出殿,赶紧跪下。

    明皇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拎起了高力士,道:“朕的玉环在哪里?快带朕去见她,朕要与她同生共死!哪个想杀她的,连朕一起杀了便是!”

    旁边的龙虎大将军杨玄礼听了,面色阵青阵白,悄悄退了下去。

    高力士苦笑道:“陛下,娘娘她……已经葬了。”

    明皇胸口如被大锤猛击,面上血色尽去。他顺着高力士的目光望去,却只见到东首那座已经坍塌的偏殿。

    想必那一缕芳魂,正在这断壁残垣下,宛转低吟。

    明皇须发尽白,形容枯槁,刹那间若老了十岁。许久,他方挥了挥手,也不回殿,也不乘车,独自向西蹒跚行去。高力士急忙跟上扶好,却不敢劝明皇披衣登车。杨玄礼并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也不敢登车骑马,俱都跟在后面步行。千名禁军,纷纷收拾营帐辎重,护驾西去,再也无人喧哗。

    昼去夜来,马嵬坡上,千树万树梨花忽然一夕花开,漫山遍野,尽作槁素。更有风吹残花无数,恰如雪落霜飞、星坠胜雨。

章一 奈何途 一

    章一奈何途

    长安四门大开,数万妖卒滚滚而出,一路西进,一日功夫,已进百余里,抵达马嵬坡下。

    马嵬坡前,此时千树梨花早谢,万朵碎玉飞琼,尽化浮尘泥土。

    “停!”

    纪若尘军令一出,数万妖卒便齐齐停住脚步,如臂使指。随后软轿轿帘掀开,纪若尘自轿中步出,先环顾四野,再向随行将军们吩咐几句,各将军便率领部众,守住了各处交通要道,将马嵬坡围了个水泄不通。

    纪若尘则不动真元神通,一步步慢慢向坡顶山神庙行去。道路两旁,尽是有些年月的梨木,一棵棵生得枝杆盘虬,根枝间尽是岁月风尘。当此隆冬时节,梨木本该生机俱寂,潜藏深眠,以待来年开春时节才是。可是这山间的梨树却是刚刚勃发,随即凋然零落、委顿成泥,转瞬间繁花落尽、生机消逝,充满了怨怼愤恨。

    纪若尘信步上山之时,神识早覆盖了整个马嵬坡,此地之事,已大略猜出十之六七。只是他即不知道为何自己当日心中会忽然悸动,也不知为何这满山梨木,看上去如此怨戾。

    当他进入山神庙,站在**院中时,神识已如水银泄地,布满了整座小庙,将点滴气息一一汇聚,重行在识海中映出。于是纪若尘便看到千名禁军鼓噪叫嚷,挥刀抢枪,要冲进庙中。众内侍和侍卫用身躯死死护住庙门,将军卒据之于门外。正殿中,明皇面色苍白如纸,正向伏地不起的高力士说着什么。接下来,便见杨妃与高力士出了正殿,向东首偏房行去。再下一刻,则是杨玉环悬于三尺白绫,然后高力士指挥众军士将偏殿推倒,权做掩埋。

    看到杨玉环将三尺白绫绕在颈上时,纪若尘脑中猛然炸起一记无声霹雳,刹那间被震得一片空白!

    这一刻,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只觉得周身肌肤如炙,似乎身旁尽是熊熊凶焰,随时可将他烧成一堆焦骨!

    虽然纪若尘修为早已今非昔比,然在这烈焰焚城中,却始终难辩真幻。他勉强张目四望,但见视线所及处尽是熊熊烈焰,透过吞吐的火焰,扭曲的烟气,勉强可看清些燃烧着的楼宇亭台、倾颓中的参天古木。他在烈焰中强自张目,刚看得短短片刻,眼中即是一阵刺痛,这烈焰焚城旋即暗了下去,一切复归黑暗。原来他的双眼,竟被灼得一时不能视物。

    只是虽然世间尽墨,可那渐行渐远的背景却清晰起来,于是那浮自心底的痛,也便再也掩盖不住。

    纪若尘一声大叫,猛然自黑暗中挣脱出来。他双膝跪地,全靠双手撑着,才没有倒下去,身上冷汗阵阵涌出,早将他单薄衣衫浸透。汗水涔涔而下,在他身下汇成一汪小水。

    好不容易,纪若尘才喘息稍定,全身上下如欲虚脱,不仅真元空空如也,就连体力也所余无几。山河鼎内,一片冰冷,冥莲尽失灵气光泽,只莲心最深处还残留着一星湛蓝,那是最后的溟炎。零点看书

    纪若尘挣扎着站起,环顾四周。周围仍是那座破败小庙,院中可见两处残留篝火灰烬,早已冰冷。正殿殿门半开,里面隐约可见拼在一起的香案。西偏殿尚是完好,东殿则已是一片瓦砾。空中早是铅云密布,寒风吹过,洒下纷纷扬扬的雪片。

    纪若尘运起仅余真元,右手一挥,东侧偏殿瓦砾纷纷四散,落出下面的殿面来。在这废墟下面,仅压着一袭华裙,却无杨玉环尸身!纪若尘似早已料想到了这结果,只是暗叹一声。自在苍野生死博命之时,支撑着他坚持下来的理由之一便是复仇,可此时真见过杨妃自缢,满腔怒火,忽如春雪化了,渐渐逝去。明皇仓皇西遁后,也不过走了百余里,妖卒发力,最迟一日夜功夫就可追上。

    只是明皇虽在,可纪若尘已生不起杀心。

    立在这座凄清冷僻的小庙中央,纪若尘心底也如这朔风飘雪的天,渐渐落寞。他神识归于冥莲莲心,与最后那星点溟炎融为一体,归于孤寂。在太极殿温养大成的人间帝王气,至此渐渐消淡。

    一张一伏,合乎天道。对纪若尘来说,借太极殿修成的帝王之气,已是气势之巅,此刻归于沉寂,正暗合了大道。

    不过于他内心深处,其实也有些想不明白,这次的气势消沉,是潮生潮落的顺势而为,抑或又会是掺着些别的什么。

    待纪若尘步出山神庙时,天色已晚,鹅毛片大小的雪花纷纷洋洋地落下,早将远近群山装点成一片银白。大军来时的官道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行路艰难。在这大雪朔风的天气,又近黄昏,别说是荒山野岭,就是官路大道上也看不到半个人影。妖卒虽不若常人那般畏冷,但在寒风大雪里站了半天,也冻得嘴唇青灰。方圆几十里内,惟一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就是坡顶的山神庙。可是有军令在,就无人踏上坡顶一步。

    纪若尘径自穿过一众妖卒,回到软轿,淡淡吩咐道:“回长安。”

    轿旁将军们俱是一怔,不禁问道:“大将军,明皇最多就跑出了百余里地,虽然下了雪,可是我等若轻装疾进,最多天明时分就可追上他们。属下已验过周围痕迹,那明皇身边最多也就一两千的军马啊!”

    软轿中沉默片刻,纪若尘方道:“回长安。”

    自成军以来,纪若尘军令最多只下到第二遍,而且从不解释。诸将军也知违逆不得,各自散开,收拢部队。依着济天下传下的法门,各部掉头,依序而行,片刻功夫又是一只严整大军踏雪夜行,向着西京滚滚而去。

    软轿之中,纪若尘双眼平视,瞳孔中隐约浮现一丝蓝色。虽然软轿封得密不透风,他亦不再神游,全部神识尽守在冥莲莲心处一点虚无之中,可是轿外百丈之地一花一木,一雪一尘,皆在他心底清晰映出。

    黑沉沉的天空中,雪片纷纷落下,如同永无止歇。

    于纪若尘来说,这场争战,至此已然结束。余下的,就是安禄山自己的事了。至于这只妖军,也不会遵奉除他之外任何人的命令。这只军队青墟战时还有用处,青墟战罢,也就到了一切该结束的时候了吧。

    不过半载年余之后,这些妖卒身上阴气灵力耗尽,便会与普通人无异。虽然许多人折了十余载二十来年的阳寿,不过身材力气都大了许多,灵活迅捷也远超常人。特别是这些妖卒都是经历过无数杀阵的,本朝这场仗还有得好打,无论是郭子仪还是安禄山,都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兵丁。他们阵前浴血,家人便能多得几年温饱,甚至还能添一两亩薄田。乱世当中,人命本贱,芸芸众生其实也不过这么几个选择而已。

    好在除纪若尘外,妖军中还另有一个主事的,名为济天下。此人在河北道刮地三尺,中饱私囊之余,总算尚有一分公心,给军中留了不少钱粮。占据西京后,济天下更不可能放过这座千年古都。如若等西京也被济天下犁过,那为纪若尘效死数月的妖卒也就能有足够丰厚的饷银,战死的也该有一份抚恤。

    也不知是济天下真对天地存了几分敬畏之心,还是为了掩饰自己对银钱的喜爱,他总是号称要在绝境中留一线生机,以体上天好生之德。于是凡是被他治理过的地方,家家户户皆有余粮,可以勉强撑过青黄不接的时节。无论原本是富商大贾,抑或只是贫苦佃农,只消在济天下治下过得足月,便会变得一模一样。济天下逢人便说,众生平等,本该如此。

    半边神州,皆是瑞雪飘飘。如此寒夜,本该是一家老小煨在温热炕头,喝一杯老酒,议邻家短长的时节,只可惜自安禄山起兵至今,几乎淮河以北皆被卷入战火。神州大地,处处烽火,抓丁的抓丁,征粮的征粮,千千万万百姓,少有不饥寒交迫、游离失所的。更多人家,则在如此寒夜,无米可充饥,无柴可取暖,还要伤悲刚刚被征入军中的父子兄弟。不管是否已传来噩耗,乱世之中,被征入军中,能够生还者十中无一。

    安禄山乃是北地胡蛮,性喜悍卒猛将,麾下十万大军,尽都是本朝一等一的精锐。他又颇知军事,深谙兵贵精而不贵多,因此虽然攻城掠地,却只抢粮,并不急着征丁。安禄山、史思明、安庆绪三路大军合计征的兵,与纪若尘一路相差无已。相较之下,封常清自到洛阳后,前前后后合计征丁二十万,又调民夫三十余万,有敢不从者,尽斩全家,连坐坊里。封常清连场大败下来,五六十万男丁能够侥幸留得性命的只余数万。然而这些男丁多丧于安禄山大军之手,这笔生灵涂炭、百姓疾苦的糊涂帐,也不知该算到谁头上去。

    修道凡俗,虽共生在天地之间,却实在天渊之别。神州大地虽是战火连天,然而对于修士们来说,这场战乱,正离他们渐行渐远。

    天台山终年云雾隐隐,细雨若丝,山秀而不软,气清而不妖,虽是隆冬季节,幽谷深山处却仍是碧树葱郁,溪水潺潺。

    在一处清幽雅致,妙趣天成的山谷中,有垂瀑数道。瀑后隐着天然洞府,深幽曲折,洞壁上覆满了青苔。如若有识货的修士在此,当会认得这片片青苔色作藏青,厚而软,韧且坚,更隐隐透着红纹,构成朵朵若隐若现的奇花。这便是于天下至阴至湿处方会生长的天下奇药六阳花。休看洞壁广阔、遍布青苔,可是苔上大大小小的六阳花合共也就是四五十朵,大小不一。

    洞中有数道清泉,蜿蜒而流。清泉汇聚处,是一口不知深浅的寒潭,潭中石上生着株晶莹剔透的小树,树高仅尽半,生九片叶,结三颗红果,鲜艳欲滴。潭水中波纹隐隐,可见有数条指头大小、通体银白的小鱼在穿棱来去。

    潭水边,立着一张石床,两方石案,又有石几玉凳,洞壁上凿着几排书架,架上尽是古书。也不知是如何在这阴暗潮湿的石穴中不腐不坏。

    石洞中虽然阴寒潮湿,却冷得极是纯净。哪怕是个凡人,在这里呆得久了,也不会觉得寒冷,只会感到神清气爽。

    如此福地,便是天下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灵墟,前代白云先生曾于此修炼百年,终成道果。

    石洞中隐雾忽散,一个灰袍女子行了进来。她着一身素淡灰袍,满头青丝简简单单地挽了个发髻,用根粗麻布条束在头顶,腰上插着根拂尘,木柄粗糙,完全是由根未去皮的树枝制成。通体上下,也就腰间悬着的一块玉佩翠得青翠欲滴,看上去不是凡物。

    这女子看不出年纪,也不施粉黛,蓦然一见也就是面目清秀而已,但越看便越是耐看,似乎天下钟灵之气,尽集于她一身。

    她怀中横抱着一个女子,行到石案前,将怀中人轻轻放置在石案上,注目凝视。

    案上女子不着华服,不佩金饰,青丝散乱,只着了一身素白内裳。她面容安详,似是在深深沉睡之中,脸色苍白无血色,眉间还有一丝丝微蹙,却不掩那倾国倾城的容貌,正是殁在马嵬坡的杨妃玉环。

    案前女子良久良久,方伸手替杨玉环理了理散乱青丝,又将那条白绫从她颈中轻轻解下。她如兰五指,虚虚抚过杨玉环身上各处关窍。只是她再是神通广大,奈何杨玉环魂魄早已烟消云散,又如何寻得回来?那灰衣女子其实早知这结果,可是无论如何有些不甘,仍是忍不住试了一试。

    终于,灰衣女子收了回手,轻轻叹息一声。她左手握着白绫,右手掐诀默算片刻,忽然冷笑,自语道:“我灵墟一脉本代仅太真可传衣钵,竟然遭此绝手。罢了,罢了,我就拼却误了修为,却又能如何!青墟之上,再见生死吧!”

    灰衣女子素手一招,寒潭中玉树上便有一枚朱果自行脱落,落在她掌心。她将朱果收于怀中,也不取其它器物法宝,便自向灵墟外行去。

章一 奈何途 二

    青城峰顶,飞来石畔,吟风缓缓立起,遥望茫茫云海,面上微有不悦之意。

    远方云海中微现波澜,一个灰衣女子踏云而来。她来得极快,几乎是刚自云海中步出,便已到了吟风面前三丈。她足下踏着朵白云,将手中拂尘一抖,插入腰后,施礼道:“贫道云霓,见过上仙。”

    吟风剑眉微锁,淡淡地道:“云道友多礼了。你已跳出生死门,不在轮回中,既然选了这条路,却又何必来见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之道相去甚远,即便你有心重向大道,业已无回头可能。你走吧,莫要再让我看见了。”

    吟风此话说的极是无礼,然云霓也不恼怒,反而淡淡笑笑,道:“上仙无须动怒。我此来求的非是重归大道,羽化飞升。既然云霓当年畏惧轮回艰难,选择了尸解之道,便再没存过如此妄想。我此来,只是为了那不成器的徒儿玉环而已。若贫道所算无差,对贫道徒儿下手的恶徒应会来青墟生事,到那时我即可给上仙助一把力,又能顺便给他们一个教训。”

    吟风眉头更锁,冷笑道:“我乃堂堂上界真仙,见了尔等尸解散仙不发雷轰杀已是手下留情,岂会需要尔等帮手?真是笑话!”

    云霓仍不着恼,道:“上仙此言差了。这些恶徒非同一般,里面很有几个妖孽人物,神通非小,上仙怕是比贫道更为清楚。虽然上仙有天雷正法在身,若无贫道分忧,恐怕此役也难免会有些闪失。”

    吟风嘿的一声,森然道:“纵是真将这万年道果断送在人间,我也不会与尔等为伍。你走吧,若再罗嗦,休怪我手下无情,将你这五百年不生不死之躯用天雷炼了!”

    云霓终是叹了口气,宛转道:“上仙如此就更是错了,我等尸解散仙虽与真仙不同道,可说起神通法威来,较寻常修士还是强了不少。若与上仙生死相斗,纵不能胜,也当能给上仙找些小小麻烦。可是如此一来,岂不就是令亲者痛,仇者快?上仙不欲联手也罢,可否念在我师徒情重的份上,容我在青城山上,到时候恶徒登山,你打你的,我斗我的便是。如此可好?”

    云霓师承前代异人白云先生,白云先生飞仙而去后,她独自苦修,仗着天资绝伦,不到百年便迫近了飞升大关。然而在天劫行将临头之际,云霓道心不够坚定,在或则升仙、或则湮灭的大关头起了波澜,退缩下来,尸解而成散仙,脱了生死,不入轮回。数百年来,她虽绝了重返大道的可能,然慢慢修行,道行也非寻常真人可比。

    吟风已是半仙之躯,灵觉感应与凡人大相径**。云霓虽非祸国殃民的容貌,但在寻常人看来,也自气清而华,卓然而不群,恰若绝峰雪莲,傲视人间尘俗。可是在吟风灵觉中,只感到阵阵恶臭扑鼻而来,不觉对云霓更是厌恶。这倒非是云霓体生异味,而是她修行尸解之道,在真仙灵觉中,便是种种难当的恶味。

    云霓离吟风不过三丈,恶臭就分外浓烈。关键是顾清随吟风,修的是紫气化莲的天仙大道,此刻已到了关键时候,最后关头久久不破。云霓的气息吟风感觉得到,顾清便也感觉得到,一旦将顾清从死关中惊动,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云风皱了皱眉,袍袖一挥,云霓立时如受惊云雀,瞬间后移百丈!但见吟风身周百丈之内,不住噼啪作响,无数细小紫雷纷纷扬扬的炸开,将丝丝缕缕的天火抛洒得到处都是。云霓面色微变,她极受这些天火克制,哪怕沾上一点也是难当的苦楚。

    吟风淡道:“你当我是寻常仙人,还敢在此妄言!我不欲大开杀戒,却非是有慈悲心。随便你在哪里,但不准踏入飞来石千丈之地,不然的话,我袖中九天雷发,若你能接下三道,白云先生怕就要偷笑了。”

    云霓面上掠过一丝阴冷神色,然而一闪便逝,恭敬施礼道:“多谢上仙成全。”

    看着云霓的背影,吟风冷笑道:“畏首畏尾,不敢走坦荡正途,净想些阴险龌龊事,也想成大事、得大道?”

    他声音不大不小,根本就不怕云霓听见。云霓去势登时一顿,而后加速离去。那缕怨愤之意虽然微弱,却如何瞒得过吟风去。不过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也根本不在乎日后决战时会否多一个尸解散仙相助。这等道心不坚之人,修为再深湛,又哪堪托负重任?

    西京大明宫,朝元殿内,此际可谓风云汇聚,人中龙凤、妖孽魁首,济济一堂。若是个初入上清境界的,都不好意思在殿中站着。

    大殿中央,放着一个丈许方圆的桌案,案上便是具体而微的青城山、青墟宫。桌案东首立着苏姀,娉娉婷婷,清幽淡静,若夜昙静放。可是如此清灵婉约的一个佳人,却无人愿意站在她一丈之内。直把这柔弱得似是阵稍大的风就能吹倒的苏姐姐,惹得似嗔似喜眼波四下流转。可是那盈盈眼波落在哪里,哪里的人就会立时神情肃穆,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案上青城,绝无分毫旁顾。

    于是案上青城,悄然飘起雪花。于是苏姀周围,变得更加空旷。

    案上青城正面,并排立着太隐、紫云及顾守真三位真人。苏姀乃是从莫干峰上逃出去的,当然这个逃字,只有道德宗较低的弟子才会用,而且也只敢在心里用用。三真人可是知道镇锁苏姀的镇心殿是何等所在,苏姀既能脱困而出,若紫微真人不出关,那道德宗全宗上下,恐怕无人能够拦得下她。此刻与苏姀见了,虽在青墟事上联成一气,可毕竟尴尬,于是道德宗一群老道人人盯着案上青城猛瞧,目不转睛。

    紫阳、玉虚及太微真人则留在道德宗本山守山,以防为人乘虚而入。三名真人也是全面发动西玄无崖阵的下限。

    三真人身后,又立着五名道士,皆是宗内好手,道行均在上清神仙境之上,均不言不动。尽管道行修至这等地步后,道心必是坚毅如一,可是苏姀目光落在身上,这五名道士均莫名的有些心惊肉跳,很有些想出殿远遁的冲动。

    云风道长站在案上青城西首,在他身旁,立着个清秀俊逸的青年,装扮似道似俗。他面上隐隐有些玩世不恭的微笑,目光偶尔会在殿中众人身上扫过,对三真人也没多少敬意。不过他惟一避开的,就是苏姀。此人正是与云风同辈的沈伯阳,不知他答应了紫阳什么条件,才得被允许参与青墟之役。

    姬冰仙也立在云风身边,她虽然道行尚不如同门五位上清道人,却在苏姀的眼波扫视下立得尚稳,可见道心之坚毅纯净,显然已远为过之。

    大殿角落里,还立着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婆,拄着根盘曲如虬的木杖,佝偻着身子,双眼似开似闭,昏昏欲睡。除了苏姀外,殿中倒是无人敢于小觑了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太婆,毕竟云中雾岚虽不为寻常修士所熟悉,殿中众人还是很清楚这名字的份量的。

    纪若尘立在案上青城的北首,距离苏姀不远不近,正好一丈。或许是因为殷殷的关系,或许是因为炼妖鼎的关系,总而言之,苏姀对他是格外关照些,特意多分了些注视。然则结果却很是落这位十尾姐姐的面子,她的眼波如同清风过石,全无分毫回应。由是,苏姀也隐隐震惊于纪若尘道心之宁定。

    玉童孙果也在殿中有一席之地,贴壁站着,一言不发。

    大殿另一角,则是龙象白虎二天君。与殿中其余人相比,二天君本是形象特立独行,应该为人一眼自人丛中认出来的那种。然而在这暗流涌动之时,殿中几乎人人都是气势含而不发,如峰停岳峙,轻而易举的就将二天君给压了下去。此次下山,龙象白虎各自穿了身道袍,颇有不伦不类之感,白虎天君则用一条黑布缚住了双眼。

    朝元殿此刻如是暗流涌动的大海,只有殿心处方得清静,就如漩涡中心。在这漩心中,却有一个意态从容潇洒,正作指点江山的世外高人状的济天下。他全无分毫道行,贪财好色的性子更说不上有什么道心,因此也就对苏姀诛心般的目光全无所觉。殿中众人,就是放眼整个修道界,哪一个不是有响当当名号的人物?都要顾着点身份体面的,与苏姀暗中斗法也就罢了,如果一个支撑不住,波及到了殿中央的济天下,面子上未免不太好看。这种神念相斗,最是隐晦凶险不过,考验的各人道心,倒与道行高低并无多大干系。

    济天下此时此刻已洋洋洒洒讲了小半个时辰,殿中皆是世外高人,随便哪个身份地位都比他高个七八十倍的,可是现在却人人安静听讲,目光片刻不离案上青城。济天下得意非常,竟禁不住笑了起来,登时那世外高人的淡定形象破坏得七七八八。他或许不知,其实殿中人大半心思都放在苏姀身上,根本就没听他在讲些什么。古来论道斗法皆是从心所欲,哪有一定之规。济天下在这里罗罗嗦嗦地讲着兵法,其实众人心都不大以为然。殿中认真听着的,也就纪若尘、云风、姬冰仙等寥寥数个而已。

    好不容易济天下告一段落,苏姀也悄悄收了眼波,殿中众人都松了口气。苏姀看了看面上得意之色尚未褪尽的济天下,哼了声道:“这可是与真仙相斗,你这点阴谋诡计又上不得台面,能有用吗?”

    济天下傲然道:“权谋之策无非手段,端看是谁来用。若是旁人在真仙面前卖弄手段,自然徒自惹笑。然则既然是由济某来主持大局,权谋之道便也成大智大慧之途。”

    苏姀哼了一声,根本就没把他自吹自擂的话放在心上。

    时已寒冬,又逢乱世,本该是百姓多蹇时节。好在蜀中气候还算温和,又未受战火波及,贫苦百姓尚得一隅偷安。

    蜀地多灵秀,然冬季阴湿多雨,别有一番苦楚。但若与北国千里冰封的酷寒相比,却又要好得太多了。

    成都外,官道旁,建着家小小客店,前后不过三进的院落,看样子不过有三四间客房,前堂里至多摆得下四五张桌櫈。客店看上去已有些年头,院墙上几条纹路,看上去土色甚新,应是才补过不久。院中养十余只鸡鸭,一条黄狗。

    阴雨绵绵,看时辰才刚过午后不久,可外头的天色已暗得紧了。这样的苦湿日子,除非万不得已,谁还愿意在外行走?是以长长官道两端,不见一人一马。

    客店大门半开,透着红彤彤的***,暖得煞是喜人,看上去是方圆数里内惟一暖意所在。店中只有一个客人,面前不过四碟各式小菜,桌下却已堆起好几个空酒坛。大冷的天气,这客人却裸露了上身,将粗布道服随意扎在腰间,手捧酒坛,仰头痛饮。

    坛中酒如注奔下,片刻功夫便皆入了他肚腹。这道人喷出口浓浓酒气,抹了把唇边酒沫,随手将空坛抛在脚边,叫道:“小二!打酒来!”

    店中伙计是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瘦弱少年,闻他叫唤,先向掌柜的看了眼。掌柜的立刻骂道:“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客官要酒吗?我养你这个小杂种,难道就是来吃白饭的?”

    少年吓得一抖,忙奔入后厨搬酒。

    掌柜身后门帘内传出一个低低的声音:“这只杂毛喝了这么多坛酒,不会是想吃白食吧?我看他身强力壮的,你这根麻杆再加上伙计也多半打不过啊。”

    掌柜的也压低了声音,道:“你这婆娘又懂得什么?看他腰里那块玉佩!卖了怕是足够买我们这样的小店三四间了!”

    门帘后传出“呸”的一声,道:“你啥时又懂得看玉了!”

    掌柜凛然回道:“我年轻时可是盗墓出身,这是吃饭本领。当年为了娶你过门,可是正经盗了几个大墓,才凑够了银钱!”

    门帘后哼了一声,便再无声音。

    那少年战战兢兢地从后厨出来,怀中又抱了坛酒,放在桌上。他两只眼睛滴溜溜直转,不住偷瞧道人胸前背后以及右肩数道横竖纵横的伤痕。这些伤疤极细极淡,却又根根笔直,看上去就似是道人的右臂是后装在身躯上一样。少年早吓得脸色苍白,见道人挥手,立刻连滚带爬地躲入后厨去了。

    道人拍开酒坛,却不便饮,而是张开双朦胧醉眼,向店门处望去。若他目光能够透得过门外暗淡天光,绵绵雨雾,便可遥遥望见郁翠青城山。

    他道行精湛,其实早将掌柜夫妇的****一字不差地收在耳中,却毫不在意,那片心思,早已飞到青城山上。

    在那片绵绵群山中不知名的山谷内,他曾住了数十年。那数十年,即是囚徒,又走上了大道之途。

    此时此刻,他实不知胸中翻涌的,是恨,是愁。一如他不知,若战火起时,是该上青城,还是该悄然远遁。

章一 奈何途 三

    凄风苦雨,似乎永无止歇,客栈外的天色晦暗如夜,透过绵绵雨丝,仅勉强能够看得清数丈之外。

    雨雾中,缓缓行来一个青衣少女。这样阴冷潮湿的天气,她却衣着单薄,虽然持着油纸伞,但在这铺天盖地的雨幕中却遮挡不了太多,外裳早被雨雾浸透,透出些玲珑曲线。如此寒冷天气,她却没有丝毫瑟缩,脚步从容,一如行走在自家庭院般随意闲适,好似感觉不到寒意。

    雨雾中隐隐传来砰砰的凿木声,少女便向着声音来处行去,一间颇显破落的客栈的轮廓在雾气中渐渐清晰现出。

    少女不疾不徐地行着,每一步都落在凿木声的点上,如是,便与天地雨雾相合,徐行渐进,直至客店门口。

    透过半开大门,她看到院中茅草棚下,一个干瘦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手持锤凿,在一块木匾上刻字。所谓木匾,其实也就是块表面刨得稍微光滑整齐些的木牌罢了。这人看装束不象是个木匠,倒似是这家客店的掌柜。当世蜀中虽称富裕,但升斗小民谋生仍然艰难,这样大小的客栈,最多雇得起一二名伙计厨师,掌柜的往往得身兼跑堂厨师数职,在这里自己刻块匾也不算什么。

    木匾上已刻了客栈两字,前面却是空白,看来这掌柜的还未想好应该给客栈起个什么名字。

    青衣少女宁定立在茅草棚外,安静地看着掌柜刻匾。不过这男人苦思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响亮的名头来,只好站起,向少女苦笑道:“风水学得不精,连个名字都想不出来,倒是让姑娘见笑了,唉!这下雨天的,姑娘是要住店呢,还是要打尖?这雨可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天又黑了,姑娘还是住一晚再上路吧,小店还有间上房,简陋了些,可还算干净。”

    少女笑笑,道:“多谢掌柜的。青衣只是看着这里暖得令人欢喜,所以过来讨杯水喝,不住店,一会还要走路呢。”

    掌柜将双手在衣衫前襟上擦了擦,道:“这么黑的天,你一个女孩儿家,怎好在荒野中乱走……”

    他正在劝着时,掌柜夫人已从正堂大门中挤了出来,瞪眼喝道:“老娘一会看不住,你就在这里跟人勾勾搭搭!”

    掌柜惊得全身一抖,慌张道:“哪有此事!我去后厨烧汤,烧汤!”说罢张皇而走,他知道如此事情根本分说不清,上策莫过于溜之大吉。

    掌柜遁走后,掌柜夫人向他背影啐了一口,然后上下打量了一下青衣,圆睁的环眼眯了起来,心痛道:“看你这跟水一样的女娃,怎么浇成这个样子!受了风寒怎么办?快进堂去喝碗热汤,驱驱寒气!来,万财那杀胚别的手艺不行,一锅汤,一笼包子是做得不错的!”

    掌柜夫人看来平日呼喝掌柜和伙计习惯了,再加上那比掌柜的足足高了一头,宽两围的伟岸身躯,举手投足间自有股霸气,不容违逆。青衣刚想推辞,掌柜夫人大手一张,劈头抓来,把她轻轻巧巧地硬拉入堂内,寻张桌子按她坐下。

    青衣举目四顾,见饭堂格局颇为局促,墙角一张桌子上伏着个光背道人,正酣声大作。从那扑面而来的酒气可知,这道人醉得着实不浅。

    掌柜夫人向后厨看了眼,咆哮道:“人都死哪去了!锅里现成的热汤不会盛碗出来?”

    掌柜不见踪影,只打发小伙计端碗浓汤出来。这碗汤汤色乳白,清香隐隐,汤中飘着的几片菜叶也翠得喜人,一道好菜的色香味已具两项,确是平凡处见功夫,等闲难得一见。青衣虽已可不食人间烟火,可看了如此一碗汤,还是忍不住有些心动。她素来率性而为,便喝了个干净。

    掌柜夫人见了,心中欢喜,努力放轻柔了声音,道:“妹子,天也晚了,现下外面世道很乱,可是有不少坏人。你这么水灵的女娃,怎好在荒地里乱走?要是不嫌这里局促,就住一晚吧。”

    掌柜夫人身材伟岸,一脸岁月沧桑,少说也有四十上下,这声妹子却叫得十分自然,不知是真亲热,还是另有别的心思。

    青衣认真地想了想,仍是摇了摇头,起身告辞。

    掌柜夫人知道留她不住,叹口气,吩咐小伙计取了几个热腾腾的包子过来,用个包袱皮卷了,硬塞给青衣。

    青衣收了,便离店而去,悄然隐没在烟雨之中。

    饭堂内忽然传来咣当一声大响,本是醉卧着的道人忽然站起身来,将面前桌子撞翻在地。

    “青衣!”他大叫一声,闪电般冲出正堂,然后在绵绵雨丝中茫然站住。

    四野苍苍,风雨如晦,哪还有青衣那婷婷身影?

    道人怔了片刻,忽然一咬牙,随便选了个方向,冲入雨雾之中。

    掌柜夫人此时方奔出院外,吼声如雷:“兀那杂毛,喝了老娘这许多坛酒,可还没给酒钱哪!天下杂毛,难道都是白吃白喝的吗!”

    掌柜夫人吼声轰轰隆隆,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去,可哪见那道人踪影?她刚咒骂一句,忽有一物自天外飞来,正好敲在她额头上,登时将个身躯雄壮的掌柜夫人砸翻在地。掌柜夫人好不容易爬起,刚要大骂,忽然看见地上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正是那道人挂在腰间之物。她疼痛不满立时飞到九天云外,一把抓起玉佩,仔细看了又看,见象是块值钱宝贝,这才笑逐颜开。

    掌柜夫人一抬头,忽见小伙计缩在门口,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只向着自己手中玉佩猛瞧,立时骂道:“小杂种瞧什么瞧!你当你是什么人,能有那么好的运气也捡块玉吗?别说是玉,就是块石头也没见你捡块来!还不快去后厨烧水,再慢手慢脚的,仔细你的皮!”

    少年惟惟诺诺地去了,掌柜夫人将玉仔细擦了几遍,这才收入怀中,一步三摇地回了客店。

    青衣独自在雨中漫行,浑然不知要向何处去。她知道后面那个醉酒道人正在追来,还依稀记得那人道号虚无,似乎是青墟宫中人,道行还挺深湛,不知怎会醉倒在这么间小小客店里。可她现在心中阴郁,一如这雨天,完全没有心思与他搭话。因此足下稍稍加快了几步,便将两人距离远远拉开。

    青衣此际气息与周围浑然一体,虚无完全追踪不到她的气息,又让他如何追来。

    只不过,青衣也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她不想远离,也不想靠近青城,便只有随心游荡。雨丝淋在身上,也觉寒冷。然她丝毫不想抵御,用身体肌肤体会着这透彻肌肤、缠绵入骨的寒。

    行过一处树林,青衣忽然听到一阵隐约的抽泣,声音幼细,似是个小女孩。如此寒冷雨夜,在这荒效野外,怎会出现这么个小女孩?青衣心中一动,即向声音来处行去。

    林中一片空地上,跌着个女孩,双手抱膝,将头深深地埋在膝间,两束长长的发辫早已淋透,垂落在地,和着泥浆纠结成一团。她背心不住耸动,哭得正厉害,一边抽泣一边喃喃自语:“死了,都死了……好多死人,好多血……我不要再杀了,不要!别再逼我啊……舞华姐姐,你在哪里……怎么不来救我啊……我不要再杀了……”

    青衣看出这女孩其实不过十四五年纪,不过生得身高腿长,看上去与成人无异。女孩体内隐着一道极凌厉、极霸道的真元,即使以青衣的灵觉,体会到那真元的刹那,也觉有如被一根沾满了鲜血的针给刺了记,隐隐有点不适。这女孩小小年纪,即便是生来便觉醒了夙慧,也不该有如此雄浑狠厉的真元,实不知她修的是何种法门。

    这女孩所坐之处,方圆十丈内生机皆无。地面上一堆一堆的炭堆,其实原本都是林中树木,她在这里坐地而哭,坐得久了,周围树木受她体内真元气息侵染,竟然都化炭而枯!

    青衣向前行了一步,足尖一入她十丈之内,立觉体内生机外泄,涓滴入海般向那女孩流去。女孩立有察觉,猛然跳起,叫道:“谁在那里!”

    她跃起后竟就凝立半空,背后展开双丈许宽、若隐若现的血色影翼,双瞳转成暗红,向青衣望来。

    青衣略微动念,即凝住体内生机,不使外泄,任那女孩体内气血如何牵引,都是无用。青衣望向女孩,见她生得极是甜美,若非眉宇间仍有此许稚气未脱,便不输与张殷殷多少。

    青衣轻叹口气,问道:“你修这门道法,需要杀很多人吗?”

    女孩儿猛然被勾起心事,面色苍白之极,又有些泫然欲滴。她猛然抹去眼角的泪水,尖声叫道:“你是谁!我的事不要你管!”

    那女孩顶心中忽然升起道细细血线,青衣心中微凛,动念间化成青丝的混沌鞭已现,绕身一周,将全身护住。

    女孩握拳,凌空一拳击来!便有浓浓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在青衣的混沌鞭上一触而退,有如一道血潮,越过了青衣,又向前滚滚而去。

    血潮与混沌鞭相触之际,青衣身躯也微微一震。她心中微觉讶异,这女孩道行之深,道法之厉,竟然远出她原本意料,混沌鞭也未能尽数将血潮拦下。

    青衣身后百丈,忽有三道血气冲霄而起,然后跨越百丈,向女孩飞来,自顶心处钻入她体内。这三道血气中混杂着浓浓的灵气,实是三个潜于林中的修士措不及防之下,被女孩一拳引发的血潮给炼化成了血气。还有一人修为显然要高得多,血潮又被青衣拦下大半,因此居然未死。

    他一边飞遁,一边叫道:“小女娃好狠的心肠!有本事留下名号,日后翟某自当登门拜访!”

    女孩冷笑一声,也扬声道:“好啊!我叫苏苏,你有本事尽管叫人来无忧谷找我好了。如果一月不见人来,我自会登门拜访,杀你满门!”

    那人本是扔句场面话而已,逃跑惟恐不及,哪敢还嘴,早落荒而去。

    苏苏啐了一口,道:“就这点本事胆色,也敢打本小姐主意?”

    青衣轻轻一叹,道:“你又杀了三人,现在肯定很不舒服吧?”

    苏苏刚出了口心头恶气,听青衣提起,猛然醒悟,心中刚大叫了一声不好,一道浓重粘稠的血腥气便自体内猛然涌上,刹那之间,她就如整个都被浸在浓稠血水中般,口中鼻内,除了血气,再无其它!

    苏苏一时力气尽失,自空中跌落。她两手勉强撑起身体,便撕心裂肺般呕吐起来,可是呕了半天,除了几口清水外,什么都没吐出来。天知道她已几日没吃没喝了。

    青衣行到苏苏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别去理会那些血气,将它们放出来,放出后就会好过了。”

    苏苏用力摇了摇头,道:“那怎么行!道行会下去的……”一句话未说完,又用力呕吐起来。

    她尽管修为已至极高境界,可是此刻却全身抽搐,呕得痛苦之极。可是不管如何痛苦,苏苏仍不忘全力锁死体内翻涌血气,一丝也不令外泄。

    青衣便不再劝,在苏苏背上轻拍一记,丝丝缕缕纯净水气便渗入她体内各处,将狂涌血气一一导引回归各处玄窍。

    苏苏体内平复,抬头望着青衣,讶道:“你好厉害!”

    青衣笑了笑,握着苏苏的手,将她拉了起来,道:“道行再高,也有很多事办不到呢,还不若什么都不会,可以简简单单、快快乐乐地活着。就比如说你,再怎么不愿,还是会不停地杀人,何必定要修炼这种有伤天和的道法?”

    苏苏眼中一暗,幽幽地道:“我也不想啊,可是……可是我都躲到了这里,还是会杀人……”

    青衣知道,苏苏这门道法极是霸道,与人斗法之际,对手只消稍稍抵挡不住,便会被苏苏炼化成血气,吸入体内。她一个人躲在这荒野丛林中,便是不想与修士接触,以免再多开杀戒。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苏苏就是想躲,也还是有那**薰心的修士尾随而来,欲行不轨。只是这几人不知自己盯上的可不是什么柔弱孤身少女,实是该退避三舍的大杀神。

    青衣皱眉道:“既然如此,那就不练了吧。”

    苏苏摇头,道:“不行!父亲说了,道德宗三清真诀正大平和,实是正道修行的无上道典。父亲的天资分明更强,可是却只能和道德宗几个老杂毛斗个平手,就是吃亏在修行法门不如三清真诀上。我若不修这龙虎太玄经,别说道德宗那些老杂毛,过两年或许连纪若尘那小杂毛也杀不了呢!”

    青衣先是一怔,又有些哭笑不得,摇头道:“那么,你慢慢练吧。”

    苏苏呆呆立着,直到青衣即将行出视线之外,她忽然全身一颤,似乎受惊的猫咪,尖叫道:“等等我!”

    不等青衣回答,苏苏已如一道青烟般冲到青衣身后,双手一张,抱住青衣右臂,死也不肯放手了。

    面对如此苏苏,青衣居然颇有些不知是好。

    苏苏的身量其实与她差不多高,压着她手臂的胸部更是出乎意料的丰盈柔劲,虽然年纪尚小,可已有天生尤物的模样。但就这么个道行直追真人,法诀凶厉狠辣,身材傲人的苏苏,却如只小猫般,扭动着拼命想要藏进青衣怀里去。

    青衣无奈,问道:“你跟着我作什么?”

    “不知道。”

    青衣又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呢,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好了。”

    苏苏面色瞬间雪白,似乎想起了极恐怖的事,拼命摇头:“不!我不回家,不回去!姐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好了。”

    看着苏苏惊成这个样子,青衣心中怜意渐生。可是她又明明知道这苏苏若是放到了江湖上去,绝对是个人见人怕的大杀神,此时感觉,倒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青衣虽然淡柔如水,可是当年她只是一介青衣小妖之时,内心深处便是即刚烈、又顽皮,从不曾是盏省过油的灯,便是张殷殷那只小狐狸,也未在她手上占到过上风的。

    青衣忽然笑笑,竟伸手在苏苏胸前重重捏了一把,道:“你就不怕姐姐我把你吃了?”

    苏苏登时一惊,面红过耳,万没想到青衣的举动如此奇异。可是呆在青衣身边,却是自懂事来从未有过的宁静,扑面而来的风中,初次有了清新水气,不再是那无时无刻、无所不在的血腥气,实令她无法割舍,当下咬着下唇思索,却不肯放开青衣手臂。

    这一下居然没把苏苏吓跑,实有些出乎青衣预料。而且看苏苏努力思索的样子,竟似在认真考虑要不要真的被吃,反令她有些吃惊了。

    苏苏思索之际,忽然抬头,讶然向西北方望去。自那个方向,隐隐传来一道震动。这非是寻常地动,而是真元道法爆烈引发的震波。震波十分微弱,凡俗之人根本无法察觉,然而苏苏灵觉敏锐异常,自然立刻察知。从这震波强弱来看,源头显然在百里之外。

    道法拼斗,震动竟可传出百里,这该是多深的道行,多强的道法?说是地裂山崩,也不为过。

    以苏苏的修为,也暗自震惊,再与已身道行相比较,小脸就有些白了。

    见青衣似无一无所觉,依然在雨中漫步,苏苏扯了扯她的衣袖,道:“姐姐,那边是什么人在斗法?怎会有这么高的道行?”

    青衣向苏苏手指处望去,其实她如何不知,那百里之外,为茫茫雨雾所遮挡的,即是郁翠青城。

    青衣似是幽幽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章一 奈何途 四

    青城山巅,此际火光冲天,熊熊烈焰中只见金蛇狂舞、雷龙肆虐,绵绵而下的细弱雨丝,根本就浇不灭这熊熊火焰。休说是这等濛濛如水气的雨雾,即便是雨浇如注、倾尽天河之水,怕也难熄灭这由道法引发的业火。

    青墟宫围墙及诸殿殿顶,均散发出强烈金光,在冬夜雨幕下凝成一道金色光幕,光幕上淡淡金焰永生不息般地燃着,焰海中偶尔会有数朵紫莲浮现,徐徐升腾,旋即化灭。这即是青墟宫护宫阵法,业焰永寂海阵。此阵将整个青墟宫变成了阵基,的确是构思精妙,气势恢宏,放眼当今道门可占楚翘。然而与道德宗西玄无崖阵将整个莫干峰变成了阵基的大手笔相比,确是小巫见大巫。

    吟风携顾清回山后,颇觉青墟宫护宫阵法远不及西玄无崖阵,于是自九天之外引下一缕青冥气,炼出几颗青冥紫玉,命人置放在青墟阵眼中,阵法开启后,金焰中便多出数朵紫莲,阵法威力立增二成。

    此时的青墟宫上人影幢幢,尽是驭气飞空的修士,或运飞剑,或祭道法,正殊死相搏,这场战事规模之盛,百年来仅次于天下群修围攻道德宗之役,然而斗战之炽,却犹有过之。

    但听咻的一声锐响,一道夺目七彩光华划破夜天,一飞千丈,直撞上青墟宫护宫阵法光幕。随着地震山摇般的轰鸣声,一团十丈方圆的火球升腾而起,将整个青城山照耀得有如白昼。青墟宫护阵光华随之一暗,那道七彩光华也现出了本来面目,原来是一柄光华湛然的三尺飞剑。此剑极是凌厉,去势竟仍未尽,直冲入护阵光幕内,一圈一转,将青墟宫牌匾削下小半边,这才向来路回飞而去。

    此剑一出,似乎空中所有人都滞了一滞,然后才继续斗了下去。

    夜天中,现出一个中年道士,乃是道德宗随三真人同来青墟的五名上清之一。他此刻面色惨淡,在空中都有些立不定,勉强收了飞剑,便一头向地面栽落。刚才那惊才绝艳的一剑,便是他汇聚平生道行的杰作。他入道三十年,仅修了这一门道法,可谓三十年磨一剑,果然非同凡响。

    这道士直载到半山腰处,眼看着就要撞上山石。尽管他道行深湛,可此刻真元耗尽,这一摔落不死也要重伤。

    此时山石后忽然转出济天下来,看准那道士落处,伸手欲接。哪知就在他堪堪要碰到道士身体时,夜中猛然电光一闪,一箭如自天外来,破胸而入,将那道士钉死在济天下身前一步处!

    济天下愣了片刻,这才猛醒过来,惊叫一声,掩面而走,缩入山石后,瑟瑟发抖,刚才的勇气早不知飞去了哪里。

    济天下正发抖间,一双蒲扇般的大手伸来,将他一把扛起,绕山而走。此人生得极是高大,脚步如飞,抓济天下如拎小鸡,正是龙象天君,白虎天君则护着他的后路。龙象白虎行动极快,倏忽间已闪至数里之外,找了个隐密山洞,闪了进去。济天下在龙象天君肩上看得分明,他们刚逃出十余丈,又一箭如电飞至,端端正正地插在济天下刚才藏身之所,然后一圈火焰无声无息散开,将方圆十丈内一切血肉草木,俱烧作飞灰。

    尽管夜冷雨寒,济天下却猛然汗透重衣。

    青墟宫上方十丈,虚罔将手中牛角弯弓放下,又自背后抽出长剑,冷然环顾。这个平素冲淡平和的老道,今晚也有了些凌厉杀气。

    北方空中,虚玄左手托一朵紫莲,右手拂尘飞舞,不住洒出片片光芒,正与紫云真人和守真真人战个不休。虚玄修为不过比二真人略高一线,以一敌二,本该早就落败身死了,可是此刻虽然尽落下风,却始终不败。

    紫云真人身周数只药鼎飞舞来去,鼎口时时喷出大团紫烟,将攻向自己与顾守真的法术尽数拦下。守真真人则左手高举一块八卦缠丝盘,右手指处,盘心射出四色光华,道道皆照向虚玄。两位真人一主守,一主攻,配合得天衣无缝。

    顾守真八卦盘放射出的四色光华连续不绝,道道皆射在虚玄真人身上,或激风,或生云,或出雾,或成电,各道光华自生异相,具有摧真元,毁元气,消道行的大威力。他又有紫云真人在旁护持,自可全力施为,纵是道德宗其他真人,也不敢轻接他盘中卦光。

    虚玄被紫云守真围攻,早没了还手之力,只能仗着身法如电,趋退闪避顾守真的卦光。

    双方才斗了片刻,虚玄便中了顾守真六七道卦光。然而虚玄身周罩着层淡淡紫光,幻化成一株巨大莲花,顾守真卦光照在莲花上,虚玄掌中紫莲便暗淡三分。然而莲蕊中吐出一颗莲子,化作琉光火星,又徐徐落在莲瓣上,将紫莲色泽补满。于是虚玄护身莲花复又如初。

    然而虚玄掌中紫莲不知是何法宝,莲蕊中莲子尚余一半,顾守真真元却已隐隐有后继乏力的迹象。可是紫云真人最擅的就是丹鼎之学,顾守真怀中就揣着三颗紫云真人秘制的补气益元的七干两全丹。当下得个空当,顾守真即刻服下一颗,然后再战。虽酣战如初,然而顾守真已仅余小半的真元竟开始慢慢恢复,可见紫云真人所制丹药之灵验。

    这边战局胶着沉闷,东方天际却斗得璀璨缤纷,流采华光,横生四溢,几乎是才开始动手,便已到了生死关头。

    太隐真人手持一杆三丈巨戟,戟身不住浮起层层青色大篆。他双足各踏一团青气,在夜空中纵横来去,追着云霓狠杀。太隐真人每发一戟,必引动数颗青雷,在空中游走不定,偶尔两颗青雷撞在一起,便会轰然炸开,万千电火肆虐,无人敢在十丈内立足。

    太隐真人下方,四名道德宗上清修士结成阵法,阵心处飘浮着一团青气,不住幻化出各种异兽猛禽形象,与太隐真人足下青气一模一样。其实太隐真人所踏青木玄天气,正是出自此阵。有青木玄天气之助,太隐真人纵横来去之际,身法何止快了一倍?且这青木玄天气兼有护身之功。得此之助,太隐真人方才威风八面,一路追杀道行远胜于已的云霓。

    在四修士身旁,孙果提矛浮空,以作护卫。此阵如此关键,自然有青墟宫门人或运飞剑,或亲自驭气攻来。不论是哪种人,都未将这貌不惊人、气息微弱的孙果放在眼里。哪知青墟宫先后飞上来三名道士,竟皆被孙果一矛穿喉!

    而那飞射而至的飞剑堪堪中的时,孙果头也不回,反手一矛刺在剑身,凌空将之击碎!躲在青墟宫内的出剑道士全身一震,猛喷一口鲜血,仰天便倒。然他总算捡回一条性命,好过了三个贸然出击的同门。

    孙果连挑青墟四人后,面色也是一阵苍白。他自怀中取出一瓶补元丹药,仰头服尽,竟大模大样地在空中盘坐凝气。或许青墟宫门人被杀破了胆,或许是怕他另有诡计,一时竟然无人敢来再战。

    空中云霓看似左支右拙,狼狈不堪,几次都挡不住太隐真人的巨戟,身上道袍也被划破几个口子,可是似危实安。她修为道法皆行至阴至柔一路,其实早可占得太隐真人上风,却一直隐忍不发,不住布下陷阱,只等太隐真人大意时一举击杀。在她眼中,太隐真人道行也不过平平,若在平时单打独斗,太隐连逃都休想逃。可是现在却是乱战群殴,道德宗人多势众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且道德宗显是有备而来,准备了无数群战阵法,几个每阵都是云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太隐真人驾驭的青木玄天气便是其中之一,实可谓如虎添翼。

    太隐真人挥舞巨戟之势虽然凌厉,但在云霓这等散仙眼中也就是个稀松平常,只是既可智取又何必力敌,道德宗运行的群战阵法颇有些玄机,她不欲行险硬撼群修合力之锋芒。然则说也奇怪,这个看上去几乎无甚优点的太隐真人该躲的躲,该破的破,竟将云霓布下的种种杀手秘着破得干干净净。

    云霓心中微怒,十指织动,数以千计真元所化的细丝喷涌而出,在空中织就张张丝网,有的前截,有的后追,更有盖天覆地,阻截太隐真人退路。这些细丝无形无质,更有隔断修真之士灵觉探识之妙。而且丝质堪比金铅,沉重无比,又坚韧无双,切割力不比寻常飞剑差了,丝上又附有阴毒法力,修士只消中了一根,真元便会被侵消削弱。

    织金削元网出手,实是云霓将看家道法也使出来了。这是云霓尸解之后自行领悟修成的道法,与白云先生嫡传冲淡平和的道法心境大相径庭。

    太隐真人如有感应,长眉一轩,巨戟先划了一圈,将上下左右的无形织金削元网尽数荡开,然后吐气开声,平平无奇的一戟向前刺出,戟峰处荡出道道浅灰光芒,如钱塘潮起,涛涛不绝,刹那间竟将面前织金削元网冲破!太隐真人身形一矮,已自网心冲出,继续向云霓追袭。

    云霓面色铁青,她毕竟是不老不死之躯,前后修行已近千年,此刻终于发觉不对。太隐真人道行是不怎么高,但纯净如一,不为任何真元所克制。力专则强,力分则弱,太隐真元凝聚一处,织金削元网却分布四方,破网而出,也就顺理成章。至此云霓已知,太隐真人道心已至大巧如拙的境地,除非以力破力,否则再难胜他。

    一念至此,云霓收起了取巧念头,再不闪避,织金削元网凝守四方,拂尘挥起,一团交织混杂的金风呼啸着向太隐真人冲去!

    太隐真人面色凝重,巨戟一挺,吐气开声,大喝声中,戟锋已刺入金风中,随后真元迸风,将这团金风震散!但听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散乱金风化作无数锋利钢片,当空洒落。这记硬碰硬的交击,登时令太隐真人面色惨淡,向后飘退一丈。

    还未等他回过气来,云霓冷笑声中,金风一团接一团地发出。太隐真人倾尽全力,这才一一接下,每接一团,就要退后一丈,距离他身后那张织金削元网越来越近。

    云霓正自冷笑,虚空中忽然探出十根长长青丝,纵横交错,以锐破锐,竟将太隐真人身后的织金削金网铰了个粉碎!太隐真人如有感觉,立时闪退百丈,脱出重围。

    云霓黛眉倒竖,面色不善,眼看就要一举破敌之际,却被人搅局,令她如何不恼?那十根飞舞青丝的尽头,立着个春衫轻薄,妩媚娇柔的少女。这少女道行平平,指端十根青丝倒是凌厉。少女还不放在云霓眼内,然而是何人令她能够瞒得过自己灵觉,欺近到如此距离?

    云霓厉声喝道:“何人藏头露尾,给本仙滚出来!”

    空中响起阵阵浑重笑声:“说道藏头露尾,谁能与尸解仙相提并论?”

    云霓面上隐现杀气,盯着从忽然显现的一团云雾中走出的高大老妇人,阴森森地道:“我道是谁如此狂妄,原来是云中居的人。难道你以为出身云中居,便可对本仙无礼?”

    云中雾岚哈哈笑道:“对你无礼又能怎样,你最多也就在江湖上对付对付我门中的后辈子弟罢了,难道你还真敢杀上云中居,试试我宗掌门师弟的道行手段?”

    这一下刺中了云霓死穴,她养气功夫虽深,也不禁勃然变色。云霓当年也曾修至飞升边缘,就是放眼上下三百年的江湖,也属顶尖人物,何尝会将太隐真人、云中雾岚之流人物放在眼中?便是正道三大派,也不曾放在自视甚高的她眼里。但现在青墟有真仙吟风,道德宗前有洞玄,后有紫微,云中居的清闲真人也很是高深莫测,无人知晓他道行深浅。这些人均令生性谨慎的云霓有所忌惮,不敢上门生事。

    云霓不敢上云中居,可不代表怕了云中雾岚和太隐真人。就是他们二人齐上,再那上个人面桃花的玉童,云霓也有不败把握。只是顾虑着是否该杀了云中雾岚、日后如何承受云中居报复。

    还不等她考虑清楚利害关系,云中雾岚已将龙头木杖重重一顿,口中发出阵阵龙吟狮吼般的异啸,周身骨骼咯咯作响,竟然又长高三尺,身形也相应扩张。云中雾岚发身完毕,双目向一瞪,云霓立觉眼前光芒闪耀,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云中雾岚拐杖龙头口一张,喷出桔色火焰,披头盖脸地向她喷来。

    云霓处变不惊,双目不开,先吹出一口阴风,已将面前喷的桔火扑灭大半,再闪退三十丈,恰好让过了云中雾岚撒出的一把金砂,百忙中还不忘向太隐真人掷出两团金风,逼得他应接无暇,无法与云中雾岚一同夹击自己,这才徐徐张目,那剪水双瞳中,已笼起两层碧色薄膜,便再有强光也伤不得她双眼。

    这几下应对,可说将道深似海、应变如电八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两大真人突袭夹击下从容不迫,轻而易举地扳回下风,就是云霓自己也颇为得意。

    此际云霓后腰处忽然隐隐有数点刺痛,如同蚊虫叮咬一般。云霓知是有人偷袭,无须回望,已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那妩媚妖娆的玉童来。她冷笑一声,即不念咒,也不动手,肃立如山之际,一道无形震波已透体而出,瞬间遍布身周百丈!

    只听一声闷哼,玉童终在云霓身后显形,双手食指射出的两道青丝去势也被震得散乱,所附真元几乎瞬间耗尽。虽然一双青丝仍是刺在云霓身上,且透衣而入,然而云霓肉身之凝练远超寻常真人,青丝锋芒在她如脂玉凝滑的肌肤上不住划动,竟迸出串串火星,可仍是未能划破她半点肌肤!

    玉童忽然喷出一口鲜血,胸前喀嚓声响,已断了数根肋骨,斜斜向地上落去。

    云霓冷笑道:“萤火之光,也想争辉?现下知晓本仙手段了吧?”

    玉童全身虚软无力,连唇角的鲜血都无力拭去,闻听云霓之言,忽然轻笑道:“仙子手段果然厉害,而且体姿曼妙无双、肌肤凝滑如玉,真是羡煞人了!更难得的是仙子心胸广阔,实有慈悲心肠……”

    云霓黛眉立刻舒展开来,暗想这妖精还挺会说话的,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或许不必杀了。如果她足够聪明,或许还可考虑收入门墙,补上玉环留下的空缺。

    谁知玉童接下来道的竟是:“若是我生了那么好的屁股,一定不会象仙子这样舍得拿出来示人,白白便宜了那么多的臭男人!上仙果然非凡,就连个屁股也生得这么大,这么白,啧啧!真想狠狠拍一巴掌,看看能不能留个手印……咳咳!”

    云霓身后道袍内裳忽然片片纷飞,果然露出两片曲线绝佳、白腻如脂的屁股和半截大腿来。原来玉童方才偷袭,根本不是为了伤人,只是想要碎衣。云霓几乎全副心神都放在云中雾岚与太隐真人身上,一时不察,竟然着了玉童的道。

    一时之间,云霓但觉如被九天雷殛,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

章一 奈何途 五

    “贱人受死!”云霓又羞又怒,黛眉倒竖,左手一揽衣衫,扯半幅道袍前襟束于后腰,勉强遮住身后裸露处,右手拂尘倒握,以尘柄向玉童凌虚一点。但听阵阵尖啸,一道灰光笔直射向玉童,光柱周围,盘绕着无数电火!

    云霓此招一出,云中雾岚和太隐真人齐齐色变。

    太隐真人离得远些,救之不及,巨戟一划,数十道锐风金气直向云霓本身袭来,取的是围魏救赵之计。这些锐风又多又杂,威力虽不如何强横,却是片片锋利如刀片,云霓如果不闪不避以硬抗,至多也就是个轻重之间的皮肉之伤,然而她肉身抗得住,那道袍前襟可是抗不住。如果中实了太隐真人这一记,恐怕整个下裳都要随风去了。太隐真人也是个行事不拘小节之人,见云霓方才露体之后又羞又恼,知道她面薄,便出此计,以求救人。谁晓得云霓左手曲指一弹,布下三重灰气,将太隐真人锐风挡了一挡,削弱小半威力,便不再理会,全力催运灰光,刹那间啸音大盛,威力骤增!

    扑扑一阵乱响,太隐真人所发锐风几乎悉数切到云霓身上,虽是无形之气,但也锋锐异常,在云霓肌肤上留下数十道血痕,不过也就是刚刚划破点皮肉的水平,根本就无关痛痒。可是云霓用来蔽体的道袍下裳,尽数化作纷飞蝴蝶,净她自腰际以下的滑腻白肉,尽数露了出来。

    云中雾岚龙头杖起,挥舞间生出数团浓雾,拦在玉童身前。然而云霓这道灰芒凌厉狠辣,阴损无比,波数声轻响,已将拦路浓雾洞穿,射至玉童胸前。云中雾岚面色再变,这坎汞抽离雾是她赖以保命的护身秘法,没想到云霓的灰芒竟如斯厉害,轻易地将之破去,如若这灰芒是以她为目标,促不及防之下,只怕当场便是重伤。

    玉童虚弱一笑,早无力闪避,闭目受死。

    云霓灰芒出手,根本无需等看结果,她不再理会这边,忽然回身,如电般欺近太隐真人身畔,丝毫不顾现今下体片缕不存,妙处风光大现,高抬右腿横空扫过,一道如刀般的灰芒平空生成,切向太隐真人腰际。云霓身材资容皆是罕见,若太隐真人道心不稳,生出一丝半分有意窥视风光之念,怕就要被她这一记突袭腰斩!

    原来云霓向玉童攻这一记,本意仍是在太隐真人身上。太隐真人叱喝如雷,巨戟飞舞如轮,发出无数黯金盾,一边如电飞退,这才堪堪挡住云霓的攻势,然也形势堪危。云霓尸解之前,道行境界便远较太隐真人为高,虽然尸解后道心修为大降,然数百年清修下来,道行已与当年境界差相仿佛,太隐真人毕竟差了年轮岁月,哪里是她对手?

    就在灰芒堪堪射到玉童胸前之际,一只坚硬如铁、森寒若冰的臂膀拦腰将她抱住,生生拉后一丈。

    这只臂膀上传来的气息如此熟悉,即令她安心,又使得她深深震惧。玉童即惊且喜,猛然张开眼睛,自下而上望见的,正是纪若尘那轮廓鲜明坚毅的面庞。他的神色一如往昔,平静宁定中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与冰冷。

    纪若尘右手平端修罗,正与灰芒相持不下。玉童颤声叫道:“主人……”

    云霓所发灰芒至阴至寒,带着无法言喻的侵蚀之力,虽然早已脱离云霓之手,然而象有什么无形力量在操控,后劲悠长,绵而不绝,一波一波无穷无尽般射在修罗上,激得修罗不住颤抖鸣叫,那层灰色不光覆盖了修罗,还逐渐蔓延,延伸到了纪若尘手臂上。

    然而纪若尘握矛之手,始终稳若磐石。

    灰芒还想顺着他手臂向上侵蚀,纪若尘微皱眉头,轻喝一声,手臂上骤然燃起淡若无物的蓝焰,不光将灰芒燃得殆尽,还顺势延伸至修罗上,将整个修罗都包裹在一层蓝焰之中。九幽溟炎犹不罢休,顺着灰芒一路燃烧上去,直至将空中余芒燃尽,方才缩回修罗上,吞吐不定。

    云霓所发灰芒最难抵挡之处便是阴损侵蚀,伤人于无形无迹,万难抵挡。然而若论天下至阴至寒,纪若尘体内九幽溟炎实非云霓灰芒所能匹敌。相持之下,灰芒即刻被燃尽。

    灰芒一尽,云霓即刻心有所觉,回首望来,目光甚是怨毒,更有不加掩饰的仇恨。然而纪若尘根本看都未看她一眼,向怀中玉童道:“济天下那里有丹药,先服一粒补气。得空后再向紫云真人讨丹。”

    说话间,纪若尘抱着玉童的手臂略紧了紧,以示抚慰,然后将玉童一掷,她便轻飘飘地向济天下藏身处飘来。

    如此一个妖娆美人落下,济天下却后退数步,说什么也不肯去接,只推龙象天君出去接了。他又自怀中取出墨玉丹瓶,倒粒九伤丹出来,也交给龙象天君代喂。

    玉童勉强抬起手臂,自己取药服了,方向济天下注目,道:“你怕我?”

    “当然不!”济天下脱口而出,话一出口立刻满面悔色,悄悄躲到了白虎天君身后。

    既然不怕,那又是为何?玉童似有三分明白了,轻轻叹息一声,自龙象天君怀中挣扎着落地,自己寻了块地方,靠石壁坐下,闭上眼睛,宁静将息。

    纪若尘将玉童送下,云霓便向他喝道:“小贼!你可知我是谁?”

    纪若尘掌中修罗缓缓画个半圆,在空中留下大片湛蓝尾迹,久久不散。云霓的叫声虽然满山皆闻,纪若尘却充耳不闻,身形缓缓向天上升去,他目光落处,只有一个足踏三朵仙莲的吟风。

    云霓身为散仙,除了在吟风面前,平生何尝受过此等窝囊气?就是吟风,也会训斥她几句,哪里象纪若尘这般根本对她视而未见,如若无物?

    云霓怒火勃发,怒意中还带着几分受吟风冷落而生的迁怒。她周身灰芒大盛,便要向这不知死活的纪若尘出手。他所发湛蓝冰炎虽然令云霓深为忌惮,无论如何也参不透其中玄妙,可是毕竟火候尚浅,哪如她前前后后已修过数百年辰光?

    云霓一动,太隐真人便自后攻来,云中雾岚更布下团团水雾,占据了她周围各处要害方位。云霓怒意升腾,清丽的面容已变得有些扭曲,更根本不再顾及的躯体,阴森森地望向这两个如附骨之疽的真人。

    忽听一声尖啸,云霓在空中拉出一道深灰轨迹,瞬间已绕着太隐真人和云中雾岚转了十余圈,手中拂尘挥出数以百计摧金裂石的金风,二真人顿时陷入险境,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令她狂怒的是,尽管已现如此神威,纪若尘仍徐徐上升,并未向她投去一瞥。

    青墟宫中,虚罔猛然挺直身躯,这个一直显得无精打彩的老道此刻气势如剑,锐锋尽现!他已取剑在手,身形闪处,便欲向云霓战团冲去。他眼光老辣,知道虚玄以一敌二,虽然形势看似危急,然而有仙器在手,尽可支持得下去。云霓此刻已占尽上风,自己再加把力推波助澜,相信片刻间便可取胜,太隐和云中雾岚两人一去,接下来便可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荡道德宗!

    虚罔刚出青墟护宫阵法,骤听一声龙吟,一道黄龙气跨越百丈,直袭而来!他横剑当胸,挥斩而出,十丈青森剑气已将黄龙逼了回去。然而一击之下,虚罔也不由得退后数丈。他心下一惊,定睛望去,却见面前行来的非是道德宗哪位真人,而是云风。云风道人虚罔是识得的,也知他是紫阳真人弟子,实可说是自己晚辈,三十年前还曾见过一面,那时的云风不过是个木讷老实的青年道士而已。未曾想三十年后,云风竟已修至如此地步,已堪称敌手。

    虚罔心中微生苍凉之意,道德宗代代人才辈出,云风之下,又有姬冰仙、尚秋水等等年轻人惊才绝艳。如非天降真仙,百年之后,青墟宫如何可与道德宗比肩?

    虚罔收拾心情,举剑齐眉,静心诚意,决意以至刚至烈剑势,一剑破敌!

    见虚罔起剑之势,云风面色即变,然他提剑守拙,以黄龙绕身护体,却无分毫退后让路之意。

    这一击,当见生死。

    恰在此时,旁边不知从何行出一个面色苍白英俊妖异的青年,阴森森地道:“这老家伙还是交给我吧,你可不是他的对手!那个光**的老女人才配你,你的黄龙剑气正好克制她,还能饱一饱眼福,多好的事!”

    见了这青年,云风神色却不见分毫轻松,依旧是全副戒备,只是一半是对虚罔,一半是对他。

    那青年盯着虚罔,双瞳逐渐涌起浓浓血色,伸舌不住舔着嘴唇,不忘向云风讥道:“放心,这种时候我是不会对你下手的。若我毙命于此,岂不是正好给你们省了麻烦?”

    云风欲言又止,忽然取下腰间玉佩,扔给了他,道了声:“自己保重”,便掉头向天上升去。人尚在半空,一道黄龙已跨越夜天,向云霓后背袭去!

    那青年接住玉佩,竟然怔了一怔。他如何不知这块玉佩还是云风入门时紫微掌教亲赐,三十年来云风日夕祭炼,实为生死关头保命的法宝,怎会与了自己?

    他死死握住玉佩,忽然抬头,盯着虚罔,自体内不住涌出浓浓血气,狰狞笑道:“道德宗沈伯阳,今日特来取你这老杂毛狗命!”

    沈伯阳虽是当面而立,虚罔却觉杀机实自四方袭来,不禁心下凛然,所感压力比面对云风时更甚,立时运起道法守紧门户。他心中隐隐有些发苦,未曾想道德宗出个云风不算,居然还有一个沈伯阳。而青墟呢,虚字辈之下何人能够独挡一面?

    道德宗有若海中巨兽,只有当它真被激怒,破海而出时,世人方知平时浮于水上的,不过是庞然身躯的一小部分而已。

    虽有真仙之助,然与道德宗为敌,究竟是祸是福?虚罔并不知道。

    夜天之上,诸云之端,吟风足踏三朵莲花,身着风云袍,颈佩琉璃珠,袍角两座玲珑宝塔已也完好无损。他从容立着,似乎脚下青城峰巅那些生死相搏的修士都与已无关。

    百丈之外,苏姀新衣如雪,婷婷立在云端,宁定看着吟风。此时此刻,这嘻笑怒骂皆由本心的十尾天狐,竟是如此恬淡宁静,宛若春水微波。她唇角边泛起若隐若现的微笑,似乎想起了往事,哪有半分与平生大敌对峙的模样。

    吟风饶有兴味地看着苏姀,有些想不明白她现出如此外像,或许这也是某种他仍不知晓的道心境界吧。吟风虽为真仙,然而却深知大道如渊,越是探索,便越是知晓已身微渺,自己未曾听闻的法术道境,该是浩如烟海。

    所以吟风也不着急出手,耐心等着,要看看苏姀究竟会使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道法来。当日一战虽是匆忙,不过他已大略了解了苏姀道行境界,并不怕她飞上了天去。

    哪知苏姀心中想的却是济天下告诉她的话,就是拖,拖到吟风党羽尽数伏诛,便是大功告成。所以她起始便故弄玄虚,与吟风对峙到如今。苏姀演技自非常人可比,不断惑敌,兼且惑已,装着装着,便真的想起千年前如烟往事。

    那时的她,很傻很天真。

    纪若尘凌空步虚,冉冉升起,修罗上蓝焰再起,笔直向空中对峙的吟风与苏姀飞去。

    吟风本来八分心神在苏姀身上,二分心神放在飞来石畔,此刻心中忽然微微一动,向下方望去,便看见了蓝焰环绕的纪若尘。

    吟风双瞳之中,清清楚楚地倒映出升腾蓝焰,他面色微变,讶然道:“九幽溟炎!”

    纪若尘并不作答,骤然加速,瞬间升至云端,与百丈外吟风遥相对望。他忽然仰首向天,深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如长鲸取水,鲲鹏吞云,直是无止无歇,似乎诸天星辰,都被纪若尘吸得向凡尘坠了一坠!

    好不容易,纪若尘一口气吸罢,似乎一汪湖泊都被他吸入腹中,身躯却未见长大。

    吟风淡定立着,望着纪若尘,丝毫也不在乎给他时间准备。

    纪若尘又轻轻呼了口气,他吸气之势鲸吞风云星宿,吹出的气却最多掀起几片尘埃。这口气呼尽时,淡蓝色的溟炎自他体内骤然迸发,如一圈水波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直至百丈方止!刹那间,夜天中仿如忽然多了一轮巨大之极的蓝月!

    溟炎的边缘,已到了吟风面前,甚至有数点火星扑到了他的风云仙袍上。这几点火星虽不若米粒般大,却是灼烧得嗤嗤作响,顽强之极,就是不肯熄灭。若非吟风身上这件风云袍用仙法祭炼过,恐怕也要被烧出几个洞来。如非仙物,哪怕是有道修士传承的飞剑被这么灼烧,怕也要损毁少许。九幽溟炎之阴狠,由是可见一斑。

    自重归人间以来,这尚是纪若尘初次倾力出战,声势之盛,不光震慑青城山数百修士,就连藏于龙象白虎护翼之下的济天下也发现了空中的异象。只消向夜天望去,任谁都不会错过那苍茫无尽的溟炎,哪怕是凡人也不例外。

    济天下一看清是纪若尘,登时顿足恨道:“主公身为三军主帅,岂可以身犯险?唉,你这样冒险不打紧,可惜了我那神机鬼谋。罢了,眼下也只得如此了。龙象!峰上情形如何了?”

    龙象天君正捧了自制千里仙缘镜,向峰顶夜天看个不休,闻听济天下叫唤,立刻跑了过来,将峰顶夜天数处战况一一讲给济天下听。龙象道行本高,又有千里仙缘镜,虽不能说真的看个千里,但百里内事无巨细,都可看得明白。济天下不过肉眼凡胎,在这子夜时分,能看出去数丈已算眼力好了,哪看得清修士斗法,仙妖大战?是以各处战况,均要龙象看了再说与他听。

    济天下只略一沉吟,便向白虎天君吩咐下去。白虎天君自怀中取出一块白玉牌,以指代笔,运起真元,在白玉牌上龙飞凤舞地书写起来。

    西京,子夜。大明宫中万籁俱寂,不见星点***。一间冷清偏殿中,盘膝吐纳的姬冰仙忽而张开了双眼。她面前放着块玉牌,与白虎手中式样一模一样,只是大上了许多。玉牌上字迹滚滚而下,姬冰仙一目十行扫过,便起身出殿。

    殿门外,水桥边,是整片青石铺就的广场,乃是大典时明皇阅军所在。此刻广场上黑压压地坐满妖卒,怕不是有数万之众。

    姬冰仙走出殿门时,数万妖卒似乎冥冥中得了指令,一齐站起!

    青城之巅,纪若尘双目徐开,漫天溟炎刹那间倒卷而回,悉数被他吸入体内。原本涛涛气势,瞬息间消得干干净净,任谁来看,恐怕都会觉得纪若尘不过是个毫无道行、普普通通的一介凡人而已,甚而他双瞳深处常年不熄的蓝炎,也消得无影无踪。

    此时此刻,吟风方有了三分郑重之意,道:“果然是九幽传人,方才是我有所失礼了。”

章一 奈何途 六

    纪若尘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自然而然感由心生,再不似以往那只是浮于表面、如同面具般的微笑,他哂道:“我与九幽有何干系?上仙说笑了。”

    吟风袖中缓缓伸出一把晶光灿灿、古意盎然的仙剑,剑身上有无数意义难明的上古大篆起浮不定。古剑周身淡淡雾气缭绕升腾,间有凌厉的光芒一闪而过,一剑横空,有含而不发的威严蕴含其中。

    苏?本是娉娉婷婷地立着,吟风仙剑一出,瞳孔立刻微缩,如一只面对利箭的狐狸,微现戒备。

    吟风横剑当胸,道:“九幽之炎,须能发能收,方算得了传承。你方才发而复收,敛尽凛凛霸气,自是得尽传承,已身属九幽。”

    纪若尘修罗提起,缓缓自身前收至背后,从容道:“即算如上仙所言,我得了九幽传承,可是法力该远远无法与上仙相提并论,上仙实是无须如此郑重。”

    吟风郎笑起来,曲指在剑上一弹,仙剑一声龙吟,登时风起云走,山河为之变色:“亘古以来,九幽之地与天外玄荒皆是仙界大敌,你即身具九幽传承,不论道行法力如何,我敬你,实是敬苍茫九幽,敬那九地之下、敢与吾等真仙为敌亿万年的十三巨魔。这与你道行深浅、法力强弱,实无干系。”

    一旁苏?听着,禁不住好奇问道:“你对这小家伙都如此尊敬,那我呢?”

    吟风仙剑缓缓抬起,看都不看苏?,淡道:“区区人间杂妖,也想与九幽传人相提并论?”

    苏?本来竖着耳朵听得无比认真,谁成想满怀希望之下却听到如此评语,不禁气得面生嫣红,刹那间艳丽无双。她黛眉竖起,正想质问千多年来惟一的十尾天狐,怎就成了人间杂妖时,那边战事已起。

    吟风仙剑向外一挥,格开了纪若尘仿如虚空中来、全无征兆的一矛,剑尖过处袅袅仙雾在空中留下一条蕴含天地玄理的清晰轨迹。

    剑矛相击,修罗立时顺势荡开,纪若尘双足踏火,身随矛走,轻飘飘地绕到了吟风身后,又是一矛向他背后刺去。吟风即不回剑,亦不转身,只仙剑一震,但听剑鸣声响彻天地,纪若尘手中修罗随之动荡,竟尔自行偏开。首发纪若尘这一矛本就是虚击,也不在意,双足下各生幽幽冥火,瞬息间已绕着吟风转了一周,再刺三矛。

    吟风仙剑吟啸不止,但凭剑鸣,已将修罗攻势悉数震开。他左手在面前一竖,便挡开了突兀出现的玉手。吟吟轻笑的苏?出现他身前,乘虚而入,她素手如兰,宛若天地间灵气均集到了这只手上,然而攻势却是极狠,颤动的食中二指,实是挖向吟风双目。

    吟风手与苏?纤手一触,即刻反握过去,看上去轻飘飘的,很有些轻薄的味道在。然他掌上正喷吐着寸许长的淡淡紫火,此乃氤氲紫气所化真火,最是天上人间妖物克星。寻常千年妖怪如果被吟风握实了,怕是立刻就会被炼成飞灰。若说对妖族的凶厉,实不比纪若尘胸中文王山河鼎差了多少。

    然而苏?岂是寻常妖怪?她嫣然一笑,道了声‘还想占姐姐便宜’,便一巴掌拍开吟风的手,身形闪动,竟采用近身搏击之势。只见她行动飘忽如风,几尊残影还留在空中,人已冲进吟风怀里,左肘飞起,一肘撞向吟风咽喉。苏?动作翩然若仙,却是奇快无比,寻常上清之士或许不及眨下眼的功夫,她已如狂风骤雨般攻了数十记,指刺爪击,俱是贴身进击,凶悍无双!

    吟风又岂惧近身?他足下莲花缓缓旋动,托着他在丈许方圆之地前后趋退,仙剑横拦直劈,左手格挡扑击,将苏?的攻势尽数挡下。

    方才氤氲紫火烧过,却未能令苏?细腻肌肤哪怕起上一点焦痕,已暗令吟风吃惊。然而仙剑扫去,苏?竟也是以一双玉手硬挡,那双吹弹得破的手撼上仙剑剑锋,发出金玉相击之音,竟是夷然无损。吟风也不禁对这只天狐有些另眼相看。

    苏?如是与吟风近身缠斗,分毫不落下风。纪若尘则在战圈外游走不定,时不时几矛突刺而出。吟风可不愿空手去挡燃着淡淡蓝芒的修芒,皆是以仙剑挡开,自是受了极大牵制。片刻功夫,苏?居然慢慢地开始占据上风。

    三人战况看似平平无奇,然而进退攻守,却是比下方三处真人战团快了近乎一倍,更休说青墟道德寻常弟子以及在青墟宫中助战的修士宾客了,他们根本看不清夜天之上,战局如何。

    六七名道德宗上清弟子与数名助战友人,正与百余青墟宫弟子及贺客嘉宾苦战。青墟方众人都是各自为战,混乱不堪,而道德宗弟子结成战阵,进退有方,因此虽然实力微处下风,战局上却占据了优势。然而青墟弟子若是受伤或是真元消耗过大,皆会躲入青墟宫内,歇息服药,疗伤续命,大多数过上一会,又会生龙活虎地杀出来。如此战局胶着,却是渐渐不利于道德宗一方。

    而在另一边,自云风加入战团后,他剑上黄龙运使如意,丝毫不惧云霓阴狠淡灰真元。间或一口黄龙气喷出,就将云霓离体灰气灼灭一大片。而且龙吟声声,竟惊得云霓有些心惊肉跳,一身无上道法威力,就此打了个折扣。本是处于绝对下风的太隐真人与云中雾岚皆借机抢攻,各式威力绝大的道法如不要钱般砸向云霓,竟将她逼得有些狼狈。

    才战片刻,云霓已恨极云风,此人道法先天克她,实不能容他继续猖獗下去。她寻机甩开太隐真人和云中雾岚,欺近云风,骤下杀手无数,想在数招间先行解决此敌!然而云风功行与众不同,真元凝实无比,道心纯净如水,守御得极近坚实,云霓使尽手段,云风却是毫不为其所惑,老老实实守紧门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她那些狠损真元道法又对云风无效,面对看似古板,运行道法间却全无破绽的云风,云霓竟屡攻不下,束手无策。

    太隐真人看似处处平平,实也是聪明绝伦的人物。云中雾岚近年来在云中居身居高位,深居简出,数十年前可也是个到处杀人放火、惹事生非的狠角色。这两人火候何等老辣,吃了一次闷亏,被云霓甩开,猛攻云风,就不会再给云霓同样机会。正好云霓狂攻云风不下,太隐真人便与云中雾岚分占鼎足之位,先围定云霓,再运坚实道法,慢慢地攻了上去。

    如此一来,云霓顿失地势,飘忽不定的身法再也施展不出,不得不与三人硬碰硬拼斗道法,就此陷入苦战。

    云中雾岚铿锵长笑数声,向太隐真人道:“这云风实是不错,我们云中居小一辈弟子可没一个比得上。咦,下边那个沈伯阳怎么好象还占了点上风?你们道德宗倒真是藏龙卧虎呀,几个老杂毛倒是瞒得够好!”

    太隐真人看着空中纵横来去的黄龙,气势如名岳大海、渐渐生发的云风,心中也是暗惊,道:“你云中居不是还有个顾清?想来也快飞升了吧!”

    提到顾清,云中雾岚笑声顿止,寒声道:“她可是大人物,我们小小云中居哪里高攀得起?”

    此际围攻之势已成,云霓渐渐感到施展不开,趋退余地渐小。然她毕竟是数百年道行,纵是以已之短,击敌之长,记记硬拼,也不落下风。

    漫天火雨纷飞,电光错乱间,一道微不可察的锐风破空而来,悄然袭向太隐真人后背。太隐真人冥冥中似有所觉,忽然吐气开声,巨戟回击,但听当的一声巨响,一柄凶气四溢的古剑自夜色中现身,与巨戟交击一记,又向夜天中飞回。

    此剑一入眼,太隐真人眼皮即是一跳,沉声喝道:“古剑天权!忘尘你这老而不死的东西,倒是越活越下作了,连暗中偷袭这等事都做得出来!”

    远方一声长笑,忘尘先生须发飘飘,一袭牙白龙纹织锦袍,洒洒然而有出尘之意,挥手间招回天权剑,朗声道:“只消能将道德宗连根拔起,我倒是不在乎用什么手段的。”

    太隐真人哼了一声,森然道:“我宗过往宽大为怀,这才放任你不管。没想到你倒还有如此雄心壮志,贫道佩服。此间事了,贫道倒是要与宗内道友到无垢山庄走上一趟,少不得杀杀人,放放火。”

    忘尘先生含笑道:“你等妄自与真仙为敌,却是自寻死路,须怪不得我。你莫非以为,今晚还能活着离开青城山吗?”

    说话间,忘尘先生抬手一指,古剑天权再次呼啸而出,越空百丈,向太隐真人击来!太隐真人虽是不愿,但只得运起巨戟,挡开天权。忘尘先生如闲庭信步般,一步百丈,接过天权时,已在太隐真人身边,而后运剑如风,又向太隐真人肋下点去。

    太隐真人为忘尘先生牵制,云中雾岚与云风立时陷入苦战。

    战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忘尘先生一出,修为至真人之境的几乎均是立刻知晓。顾守真与紫云真人互望一眼,紫云真人即脱离战圈,瞬息间越数千丈,加入围攻云霓之列。紫云真人一到,云风、太隐真人立时变动方位,与紫云真人结成阵势,云中雾岚即行加入,形成四人共抗云霓与忘尘先生的混战之局。

    那边留下顾守真独战虚玄,片刻间便尽落下风,只余死守之力,却一时尚不得落败。

    值此微妙之时,除云天之上的苏?、吟风、纪若尘三人外,所有真人心中忽然一凛,皆感到一丝不知来处的危险气息极快地蔓延开来。

章一 奈何途 七

    茫茫夜天忽然泛起层惨淡的白,空中郁积的云层微微发亮。!

    直至此时,诸真人方才看清,这一大片的白不是什么光,而是惨淡苍火。火并不炙热,甚而还有些阴冷,然而却令云霓、忘尘、太隐等大能之士心中暗生戒惧。以他们的眼光,却看不尽穿这突降的天火,自要先退避一下,以静观其变。事有反常,能令他们也看不穿的诡异天火,即使是这些真人,也不愿贸然出手。

    这片火云自云中而生,不管威力如何,云端上激战不休的苏?、吟风与纪若尘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云层之下,诸真人或已停手罢斗,或是默契地将战圈平移千丈,离开了那片火云覆盖的范围。只有那些激战中的弟子宾客一无所觉,依旧在舍生忘死地斗个不休。

    火云渐行渐快,到后来便迅如疾风。山下不知何处骤然响起一声锐利哨音,真刺得人骨节发酸,说不出的难听。道德宗为首道人听得哨音,面色一变,大声呼喝,指挥同门且战且退,一路溃逃,直到数十里外才算稳住阵脚。这么突然一逃,便有名弟子防护不善,不小心被青墟宫射出一枝寒铁青玉箭穿胸而过!

    见道德宗突然败退,青墟宫诸弟子多是有些错愕不解,宾客中却已有不少欢呼起来。有人飞在高处,正在纵声高呼,忽觉得眼前有些过于亮了,抬头望时,才愕然发现大片火云已在自己头顶!

    “什么玩意,故弄玄虚!”他骂了句,手中三尺混天黄绢向苍火兜去,想要将这火包起压灭。这幅黄绢擅发火收火,也是修道界小有名气的一件法宝,正是寻常火焰的克星。

    哪知黄绢入苍炎,竟就此无声无息地消融,连半点灰烬都未曾留下。那人未及从震惊中醒来,便已被苍炎淹没!

    青墟宫门人及众宾客此时才知道害怕,乱呼声中,空中出现数十道电光火迹,众人各凭法宝,四下乱窜。百来人中,只有十余名道行最高、见机明白的及时逃到火云之外,另有近百人躲进青墟宫护宫大阵之内,二十来个道行最浅的则未能逃脱,不及发一声喊,便已被越落越快的火云裹了进去。

    最后百丈,火云几乎是瞬息而下,无声无息地覆盖在整个青墟宫护宫大阵之上。青墟宫上那道明晃晃、金灿灿的光穹上,登时被漫漫苍炎淹没。这些惨白火炎虽有些凉意,然而粘性极重,一触到光穹便牢牢粘住,贴紧了猛烧。光穹就如暴风雪夜中一座单薄草屋,根本撑不住骤至的厚重雪层,几乎是倾刻间就轰然坍塌!

    蚀穿光穹后,片片零落苍炎继续落下,青墟宫大片大片或清幽、或华美的宫室殿堂轰然倒塌,多少奇花异树、名兽珍禽,皆就此化灰而去。那些躲在殿中的青墟门人,本以为太平无事,谁知大祸当空而下,大多目瞪口呆,呆呆立着,只能眼睁睁看着苍炎落在头上,再没过眼帘……

    没有惨叫,没有哭喊,甚至没有柱断砖落的声音,便在这奇异的寂静中,已有千年传承的青墟宫,化成了一片废墟瓦砾。寥寥一二栋宫殿侥幸逃过一劫,在这瓦砾场中,显得极是乍眼。

    大明宫上,姬冰仙面色苍白如纸,大汗淋漓,直透重衣。她缓缓自空中落下,着地时双腿一软,险些坐倒。她挣扎着站定,进了偏殿,吱嘎声中,两扇熟铜殿门极缓慢地合拢。广场上数万妖卒,此刻人人虚弱之极,东倒西歪,小半已魂游地府,还能坐得的,不过二三成而已。

    千里之外,青城峰顶那片苍炎火云,便是姬冰仙集数万妖卒之力,倾力一击之作。她道心境界虽高,然而毕竟限于年纪,道行火候仍是差了些,强行运使如此强力阵法的结果,便是她纯净如冰的道心已处处裂痕,若不能及时处理,怕是今生道果,就此毁了。

    这千钧一击,本来说好用的是三万妖卒,然而众人走后,姬冰仙自又给加了两万人。如此一来,苍炎火云的确是威力大增,毁去青墟千年宫室之时,却几乎把她自己也给毁了。

    黑沉沉的偏殿中,开始漫延起淡淡的血腥气,浓浓的鲜血,一滴滴自姬冰仙晶莹透明的肌肤下渗了出来。她却全然不与理会,只依宗内传承秘法,一点点收束着已碎裂成无数片的道心。不破不立,如她能过得此关,道心便可再进一境。如是过不了,便当立刻转世轮回去了。

    然而临入死关之前,她却不是一无牵挂。

    “上一次又输了给他,赌注却是欠下了。说起来,这个身子已该是他的了,嗯,如果我这一关过不了,便算他运气不好罢了。唉,真想不到,临去前还要欠这样一笔债,若是走了,也不得心安……不过我如此还他,勉强说得过去吧……”

    姬冰仙双目缓缓垂落,眼角鼻端处流下数道细细血线。

    青城峰顶,万籁俱寂。诸人早已停手,呆呆地望着已成瓦砾场的千年青墟,许多人还未能想明白发生了什么。苍炎火云威力绝大,远非看上去的那般寻常柔弱。道德宗太隐真人等是知晓苍炎来历的,却未曾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威力。智慧如太隐真人,已隐隐感到不妙:“怎会有这般大威力?难道,冰仙她……”

    青墟一方,虚玄、虚罔面色铁青,望着青墟旧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们道行深湛,甚至在道德宗几位真人之上,自然知晓苍炎的威力,可是人力岂能抗天,他们就是知道了,也无法可想,更不能以一已之力硬撼苍炎火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千年青墟毁于已手。

    自安禄山起兵之初,济天下便致力于集普通修士之力,或于两军对阵之际破城杀敌,或倾千万之力,一击而杀修为深湛之士。至今夜天降苍炎火云,始为大成。这实为逆天之道,过往数千年,也无人深研过。那些道行深湛之人,谁又会研究这个,若是研究有成,岂不是授千百弱小之人以锁链,将自己牢牢缚起吗?而那千千万万普通修士,心向往之的,只是如何提升已身道行,好为后世轮回积下点东西。就算有人想到这一节,等他们道行深湛了,却又不愿研究这些了。

    以济天下某日酒后胡言所云,称这便叫做屁股指挥脑袋。道德宗多是雅人高士,这话粗俗不堪,他们听后不以为然,也就一笑致之。龙象、白虎二天君,以及纪若尘、苏?之类的妖魔外道,倒是听得颇有所悟。

    其实此道着实不难,只要知道要做些什么,如何去做已是细枝末节。济天下其实对修道、阵法一窍不能,他只是提了想法,具体实施,自然有道德宗门人弟子一一执行。这当中道理,便如飞升之人留下一把锋锐仙剑,上附仙法若干,威力绝大。在任何门派那里,此剑当然都是镇山之宝,关键时刻慑敌斩妖,不在话下。其实仙剑也不是不能用来锄地切菜,只是没人会这样做,甚至想也无人去想而忆。

    苍炎火云与吟风当日传给虚天的仙阵实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是破阵之用。不过吟风所传仙阵精妙无伦,依天时地势人气时时变化,破阵如抽丝剥茧,百名修士即可运使,将道德宗真人主持的西玄无崖阵也险些给破了。苍炎火云集数万妖卒之生机,就是倚仗着威力绝大,硬砸横冲,蛮横破阵而已。实谈不上有何精妙变化。

    破阵好比拆屋,吟风派来的是数名手艺出众的石工木匠,弄不好会将每根椽子都拆得完好无损。济天下使唤的却是十来膘肥体壮的蛮夫,执大铁椎,上来不由分说的就是一堆乱砸。若只论拆屋之速,自然是莽夫们干得更快。

    虚玄饶是城府至深,放眼望去,已将侥幸逃出生天的青墟门人都收在眼底,只是他粗略一估人数,也禁不住眼前一黑。祖宗灵位、传承法器典藉,其实都不重要,毁了也就毁了,典藉可以重伤,山门可以重建,可是死伤大半的二代三代弟子,如何能活得转来?才是青墟精华所在。

    青墟宫一毁,虚玄已将苍炎火云的出处猜出了七八分,心下禁不住恨道:“好一个道德宗!好一个紫阳真人!原来你们兴兵反叛,还伏着这么个后招!我怎就……怎就没想到!”

    苍炎火云来处毫不出奇,无非是列个阵法,集阵中人之力发个道法罢了。别说青墟这等传承千年的大门派,即算是二三流的小门派,也能弄出三个五个阵法来。然而阵中放个十人八人容易,放个百十来人便不容易了。放在以前,若是让虚玄极尽想象之能事,也不过在阵中集结数千生人。又有谁能够做到耗尽六万人大半生机,只为放一个道法?

    天渊之别,只在手笔大小而已。

    济天下这手可说是绝到了极处,就是提前让虚玄知道了,只消你拿不出六万人来对耗,青墟宫也是必毁。

    虚罔涵养较虚玄差了一筹,长眉飞动,双唇越来越薄,放眼四顾,便要动手杀人。他正寻找对手之际,沈伯阳忽然在他面前闪现,此刻他气质又变,带着丝懒洋洋、毫不在乎的笑,道:“虚罔道长,你是在找我吗?修道人当虚怀若谷,一切嗔痴,皆是虚罔,这该是你道号之意吧?动了杀心可不是好事!”

    虚罔长眉飞扬,几乎倒竖而起,寒声道:“贫道方才手下留情三分,你可知晓?”

    沈伯阳含笑道:“你方才对上的不过是我的血法身而已,这样都只能做到留情三分,现下站在你面前的是在下的天法身,你难道不该快逃?非要我天魔血隐四相法身尽出,才知死心吗?”

    虚罔心底忽微生警意,然而却不知警自何来,他本也曾是性烈如火,沈伯阳说话狂妄,心中怒意难遏,森然道:“好狂妄的家伙,纵是你宗几位真人在此,也不敢对贫道如此说话!”

    沈伯阳又笑了笑,笑容真诚得不容一点置疑,道:“我修的是直行不忌之道,既然侥幸未死,那么现下除了紫微、玉虚之外,我宗其余所谓真人,倒还真不在话下。只是我欠了紫阳那老东西天大人情,不得不将这辈子卖给了他而已。”

    虚罔不再多言,挥剑直上,三尺青锋泛起苍苍之气,杀机中巍巍然而有古意。沈伯阳云淡风轻间,已将虚罔攻势悉数接下,竟已分毫不落下风。

    这边战团再起,另一边虚玄、忘尘与云霓各隔百丈,鼎足而三,将太隐、顾守真、云风与紫云围在当中。云霓顶心一缕灰气扶摇直上,直冲云宵,气势越来越盛,夜天茫茫云气,皆在她气机牵引下缓缓旋动。云霓面若冰霜,她已动了真怒,再无保留,要在一击之中定下生死。

    云宵之上,吟风、苏?和纪若尘仍在激斗,人人都显得游刃有余。苏纪二个妖魔当然不会管青墟宫死活,吟风也从未将下方的战况放在心上,只是耐心缠斗,一边细细体悟纪若尘身周幽幽溟炎秘奥。

    虚玄此时想必已然知晓,青墟一脉其实在真仙心中并不如何重要,也不知感慨几何。

    苍炎火云出时,看那茫不可抗的大势,纪若尘似有所悟,攻势停了一停。就在苏?骤觉压力大增时,纪若尘吐气开声,双足凌空一顿,但听一声沉郁雷声,整个人腾空而起!他升势沉重之极,便似整个人身上缀满山岳峰峦一般,又似在一踏之间,整个天地都被他踏得沉了下去一般。

    纪若尘腾跃至吟风头顶后,嘿的一声喝,双手倒握修罗,毫无花巧地向吟风顶心插下!

    看着这势挟涛涛天地之气,似要将九州大地刺破的一插,苏?面色也不觉微变,身形略退,退出修罗一丈之外,只是十指挥舞不停,将数以百记切金裂石的指风向吟风泼去。

    吟风面色骤然凝重,足下仙莲飞旋如轮,载着他徐退一丈,刚好让开了纪若尘的一插。他虽是闪避,然掌中仙剑跳跃不定,就似与无形之敌死斗不休一般。战至此时,吟风左手终于自袖中伸出,五指间不知何时套上铃索,上面系着四只小小铜铃。

    纪若尘缓慢一击落空,却全无气馁之色,他重重喷出一口浊气,将修罗拔起,转身踏步,双手持矛,慢吞吞地一矛向吟风咽喉刺去!

    修罗即出,但听夜天中郁郁积雷一声接一声地炸起,修罗所过之处,留下一道幽深不见底的痕迹,周遭的风气电火、云岚雾蔼,都如百川归海般被烈隙吸了进去。

    吟风不住抖动左手四颗铜铃,铃音纷落如雨,洒遍千百里名山大川,铃音所至之处,千万瑞兽珍禽,一起自梦中惊醒,纷纷引颈向天长鸣,齐齐应和!而一应凶物妖邪,则缩至巢穴深处,瑟瑟发抖。

    铃声携千百瑞兽之气,宛若有形有质,似雨般落在纪若尘身上。铃声即起,修罗去势顿缓。铃声如雨,落在纪若尘身上时,激起朵朵湛蓝火焰,如雨落深潭。

    纪若尘已对外物全无所觉,只是专心致志地运矛向前!若论心志坚凝如一,放眼世间,此刻能与他比肩者实已寥寥无几。

    修罗缓行向前,吟风却无法后退,若是一退,天地之气将尽为纪若尘所夺。九幽之道,本就是掠取无忌。他快速抖动铜铃,铃音至最急处,左手骤然探出,一把生生握住修罗矛锋!

    天地之间,铃音忽歇、积雷亦止!

    至寂至静之时,修罗锋芒处骤然爆发出一点耀目欲盲的光芒,刹那间将青城山照耀得有如白昼!

    吟风掌中四颗铜铃尽数碎裂,指间汩汩涌出鲜血,然而他身形却端然不动。纪若尘则倒飞百丈,闷哼一声,自鼻中喷出两团血雾。只是这血,却是蓝色!

    由夜转昼的刹那,云霓已攀升至顶点的气势也不由得滞了一滞,她心中惊疑不定,暗忖除了那真仙吟风之外,这人世间,怎会还有人能够发出如此至威至烈、撼动天地的一击?在这人世间,又怎会有人道法之厉,还会胜过了自己?

    她心绪正不宁定间,忽然心中微微一悸,又有一丝危险感觉浮起。云霓立刻转头望去,她眼力何等厉害,立时看到下方千丈之外,有两个鬼鬼祟祟地伏在地上,正向这边偷瞄,显然不怀好意。只是这两人道行之低,也实在出乎云霓意料。高大那个道行勉强还可看看,如果运气足够好,说不定还能接她三成真元一记道法而不死,另外一人干脆就是凡人。高大之人手中捧着个奇怪圆筒,正向这边望个不停。那凡人虽然也在张望,然而目光散而不聚,显然根本没看到什么。

    山岩上,济天下不顾山石崎岖与冰冷,顶着一块黑布,努力瞪眼望向夜空,试图看一眼龙象天君口中那个‘修为深湛、道法绝伦、手段厉害、足定战局的长腿光屁股女人’,可是云霓乃是在千丈之外,济天下肉眼凡胎,哪里看得到什么。就算云霓在百丈之外,又是光天化日之下,想来他也看不见什么精妙所在。此刻努力,不过是聊慰心头而已。

    龙象天君不顾济天下反对,沉声道:“她好象发现我们了,白虎,动手!”

    茫茫黑暗之中,也不见白虎回答,只听见嗒的一声轻响。

    空中云霓虽不将下方两个小虫子放在心上,可是她现下毕竟形象不雅,这般被人盯着看,心中还是有些不舒服。她黛眉竖起,心想今晚还未开杀戒,正好拿下面两个不知死活的人祭手时,忽然眉心处肌肤跳了一跳!

    茫茫黑暗中,又有一点微不可察的光芒亮起,如同星空下的一点莹火,转瞬即逝。

    旁人皆无所觉,然在云霓眼中,这点莹火却亮如正午骄阳!她完全不及细想,只凭数百年苦修所得来的本能瞬间燃起体内全部真元,拼死向上跃起!

    一道暗淡无光的灰线悄然而生,一端在青城峰下的黑暗中,另一端则在不可测知的云天内,中段则自云霓腹中穿过。

    云霓张大了口,不敢置信地看着腹上突然出现的海碗大小空洞,以及穿洞而过的淡灰烟迹。来袭之物实在快得过份,以云霓眼力只能勉强看清是把无柄飞剑,其余真人之流只能看到一道灰烟平空而生,从何而来、向何处去,根本无从测起。

    卡嗒,茫茫黑暗中又是一声轻响。这声音落在云霓耳中,实无异于晴天霹雳!她体内真元已有涣散之兆,万万再挨不起一记。

    云霓当机立断,身形闪动间,早已绝尘而去,根本不敢回头。

    青城峰下,龙象天君冷笑数声,道:“这九天十地乾天无极?就这么几发,她莫非还以为舍得多给她一发不成?”

    太隐等道德宗真人自然知晓乾天无极?的来处,然而此刻见一?轰走了云霓,心下大快之余,也不禁骇然于摧枯拉朽般的大威力。

    太隐真人是个不拘小节的,当下嘿嘿笑了几声,望向虚玄与忘尘先生的目光之中,就有些不怀好意。

    云天之上,吟风足下三朵仙莲飞旋如轮,身周两座尺许长在的玲珑宝塔环飞护体,仙剑已离手飞出,高悬头顶处。剑身光亮如炽,不住将一道道光华向苏?照去!苏?虽不惧仙剑剑锋,敢于空手挡剑,但对这光华却十分畏惧,道道都小心闪避。

    远处夜天之中,纪若尘半跪于地,肩头靠着虚插空中的修罗上,动也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只是那如潮起潮落的呼吸声,越来越是响亮。

    但见仙剑连放三道光华,苏?终于闪躲不开,不得不住双臂环绕,硬挡其中一道光华!光华落在苏?玉臂上,登时灼起阵阵青烟,瞬息间已将苏?几乎无坚可破的玉臂灼出寸许的伤痕!苏?只挡得一下,立刻闪身让开。

    吟风长笑道:“这方是定天剑本来面目,比你那长矛如何?”

    纪若尘头缓缓抬起,披散而下的乱发遮住了他面容,看不清是何表情,只听他低沉地道:“比起斩缘来,好象还差了一筹。”

    吟风骤然一惊,剑眉缓缓竖起,道:“原来是你!”

    纪若尘终支撑着抬起头,分毫不让地望着吟风,道:“中了你假手于她的一剑,我本该万劫不复。可惜似乎天不从你愿,我又回来了。”

    吟风双眉如剑,头顶定天剑光华更盛,一字一句地道:“你回来,便是逆天。”

    纪若尘笑了笑,涩然道:“逆天,那又如何?”

    吟风左手已在空中舞动,指尖鲜血淋散,划出一个个血迹淋漓的大篆。这些大篆似古而非古,实是天书,赫然便是斩缘卷!血篆一字字收归左手后,吟风森然道:“你若逆天,我便亲手再送你回去!”

    恰在此时,吟风眉心忽然一跳!

    然而真仙岂是他人可比,吟风足下三朵仙莲骤然尽展,身形闪动间,瞬间化成了千百个吟风,自左至右,横列百丈!这实是他速度过快,虽已横移百丈,却仍留下身影无数。

    又是一道灰烟自虚无中生,穿过吟风无数身影中的一个,却错过了千百个身影。

    龙象天君眼角一跳,道:“偏了!”

    “还有两发,再射?”白虎天君沙哑的声音终于自黑暗中响起。

    “瞄不住,再射也没用!”龙象声音如有铅坠。他们都知道,今晚如若射不中吟风,所有人怕都是凶多吉少。

    济天下忽然道:“仙人的女人不是就在那块大石头顶上坐着不动吗?龙象你刚才可是说有看到的。射她!”

    龙象天君大惊,失声道:“那可是顾清顾仙子!怎么射得?”

    济天下脸一沉,刹那间竟似生出无上威严,喝道:“怎么就射不得!这里是我说得算还是你们说得算?!就是她,白虎,射!”

    白虎似也是颤了颤,然而咬牙声中,乾天无极炮口光芒一闪,于是空中又现一道烟迹,笔直向数千丈外的顾清眉心射去!

    吟风猛然色变,连一声鼠辈尔敢都不及喊出,但见空中骤然多了无数他的身影,划出一道弧线,与飞来石顶连成一体!

    九朵紫莲在吟风身前列成一线,然而莲心中皆有一个空洞,竟是被一击洞穿!吟风颈中那串琉璃盘龙珠早已化光消散,他双手护胸,手中紧紧抓着一枝七寸长的无柄飞剑。飞剑犹如狂性不驯的荒野猛兽,犹自在跳动不停,将吟风双手割得血肉模糊。吟风面色苍白,忽然一口血喷在飞剑上,它终于后继乏力,失了全部光泽,慢慢暗淡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吟风以身拦剑,竟生生挡下了乾天无极炮惊天动地的一击。然而仓促之下,这一击令他元气大伤,但事情岂会就此而止?

    即使在白虎龙象天君耳中,此刻济天下声音也有如自九地之下冒出来的魔音:“还是她,最后一发,射!”

    九天十地乾天无极炮炮口又是光芒一闪!

    最后一击发出,白虎天君似已失了全部力气,浑身发软,双手一松,这人间杀器脱手落地。

    吟风无处可闪,也不能闪避!

    他双手护胸,剑眉高扬,眉心间亮起不可直视的光华,竟欲再以血肉之躯,硬挡乾天无极炮!

    然而人力有时而穷,仙力也是如此。

    最后一枚飞剑洞穿吟风双手,继而透胸插入,他生生一转身躯,以一已之躯带偏了飞剑轨迹!

    看着那自顾清发梢擦过、冲天而去的烟迹,吟风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笑意。

    吟风落地,双手抱定足有数十丈高的飞来石,吐气开声,大喝一声,用力一撼,刹那间地动山摇,如山一般大的飞来石,已被他连根拔起,缓缓举在半空!

    飞来石上,早被吟风下过无数禁制,只为了顾清能在死关中不受惊扰,是以此石之重,早逾寻常百倍。此时吟风拔石而起,实与移山无异。

    吟风升势由缓而疾,顷刻间已携飞来石与石上仍在死关不出的顾清,破空而去。只是夜天中遗下那一道长长血雾,描出了他离去轨迹。

    直至偌大的飞来石在夜天中消失,纪若尘的身影方自虚无中浮现,掌中修罗,犹自在鸣动不休,似是不解方才明明有大好机会,却何以不将这平生大敌一矛穿心?

    夜已静,修罗却仍在颤动,也不知是矛在动,还是纪若尘的手在抖。

    只是他独自离去时的身影,似有些寂寞。

    吟风云霓顷刻间重伤远遁后,青城一役,实已尘埃落定。青墟宫残存的二代三代弟子,见大势不妙,已结队而走,却限于道行,尚未逃远。

    虚玄虚罔互望一眼,一持拂尘,一握青锋,将道德宗众人的去路统统拦下。只是自太隐真人以下,人人似乎都已失了战心,青墟宫硕果仅存的两位真人等了许久,直到门下弟子都已逃远,道德宗那边也无人上前动手。那先前远离人群、负手悠闲赏月的沈伯阳,此刻竟索性先走一步,自向西玄山飞去。

    太隐等三真人也各各收起兵器法宝,指挥门下救治本宗伤患弟子去了,一时之间,虚玄虚罔居然被冷在了当场。

    虚玄咳嗽一声,施礼道:“诸位真人,这又是何意?”

    太隐真人边将个尚有口气的本宗弟子抗在肩上,边道:“来之前紫阳真人交待过,青墟好歹也算是修道界正宗大派,若是能够,还是要给你们留一线香火,也算为人间修士留下了一脉传承。”

    虚玄双眉微跳,显未料到会是这等回答,他又向云中雾岚望去。云中雾岚已回复成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婆,见虚玄望来,干笑道:“连道德宗都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我们云中居又何必硬要凑这个热闹?”

    虚玄默然片刻,忽然一个大礼拜下,然后拉着虚罔,飘然运去。

    大战之前,两方有众多身具大威能之士,皆怀赴死之心而来,战罢散去时,却各有寂寥之意。

    惟那万载青城,深幽如昔。

章二 终不怨 一

    章二终不怨

    这一夜,忽然大雪纷飞。

    鹅毛般大的雪片夹杂在蒙蒙雨雾中飘落下来,若是粘到身上,的确是要冷彻骨髓。这样的夜晚,不知多少穷苦人家自梦中冻醒,他们除了咒骂几句老天之外,所能做的也惟有掖紧被子,不让得来不易的热气散去。

    青衣紧了紧衣领,似是觉得有些寒冷,虽然她早该是寒暑无侵。

    雨与雪毫无滞碍地落在她的发梢肩头,又被热气蒸化成流水,丝丝缕缕地顺着肌肤流下。青衣面色有些苍白,唇上已无血色,还隐隐透着些青紫,如同不堪忍受凄雨寒风。

    旁边忽然响起一声中气十足,浑圆高亮的叫喊:“你这个坏女人!还在装可怜呢,这点雨雪怎么冻得伤你?快快将本小姐放下来,不然的话……不然的话……”

    叫得如此动人心弦的,自然是苏苏,只是她现下被缚得牢牢的,吊在一根横出来的树枝上,在夜风中荡啊荡的,实在是有些狼狈。雪片雨雾一近到她丈许方圆就会化为无形,自是被她真元勃发的气息蒸尽。然而苏苏动得了真元,却偏偏指挥不了自己的身体,被根普通绳索随便绑了几道,就只有挂在树上摇晃的份。

    苏苏叫了几声,旁边便有一个清亮的声音道:“她不是身上有伤,而是心上有伤。”

    “心上有伤?”苏苏冷笑一声,道:“你看她半分真元气息都不外泄,这也叫有伤?……咦!你是说她在伤心?哼,她伤的什么心,人生得好看,修为深不可测,还有兴致在这里玩扮猪吃虎呢!”

    与她说话的是个青年道士,身上也缚了几圈绳索,摇晃着被吊在树的另一边。夜风夹雨拂来,吹得他转了个方向,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是虚无!

    虚无哼了一声,道:“你这黄毛未褪的丫头,想也不知道何谓伤心。”

    苏苏大怒,喝道:“我已经十六了!”说话间,她两根长长的发辫飞舞起来,宛若两根长枪大戟,不住向虚无刺去。

    她真元所至,发辫凝聚成束,锋锐比之真枪有过之而无不及。

    虚无又岂是易与之辈?他可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张口一吹,束气成刃,立时将苏苏的发辫切了一小截下来,青丝满天舞,被雨雾打湿后,都化入泥土中去了。首发

    苏苏青丝被切,立时一声尖叫,散开的发辫立时收束到身后,牢牢藏起,再也不敢露出来。她吃到苦头,不敢去招惹穷凶极恶的虚无,转向十余丈外立着的青衣叫道:“坏女人,快点放我下来,我要去帮爹爹打架!若不将我放下来,日后本小姐定会要你好看!”

    旁边虚无冷笑道:“你不敢来招惹我,就要去惹青衣小姐吗?她可是比我要可怕多了。你也不想想,如果我打得过她,还会象你一样,被绑起来吊在这里?”

    苏苏一时语塞,依旧嘴硬道:“可是我爹爹正在青城山上死战,我怎可在这里袖手旁观?她就是再厉害,我也不怕!”

    虚无似是叹了口气,道:“我也有个既想救、又想杀的人正在青城之巅,可惜,现在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林间一时沉默。

    透过重重雪雨,也可看到远方的天际时明时暗,大地更是偶有震颤,又有那善男信女发觉天现异象,慌忙爬起,烧香拜神,忙乱不堪,自然略去不提。

    青衣就是那么站着,任雪雨湿了发梢,透了衣衫,冷了心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虚无忽然叹了口气,向苏苏道:“都过去了……唉。其实,你这扮可爱、装天真的招数骗骗我或许还会有用,想用来对付青衣小姐,实是自讨苦吃。她可能早已看破世间万象,人心变迁,却只是不愿去想、也不愿去计较而已。你年纪毕竟还小,以后行走江湖,切勿小心,不可随便施用阴谋诡计。要知道江湖之大,藏龙卧虎,可以克制你这点道行之人,实是数不胜数。”

    苏苏一脸错愕,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来。她毕竟年幼,猛然间被说中了心事,一时间就还不上嘴。

    虚无伸了个懒腰,缚在身上的绳索忽然自行松了,将他放下地来。虚无自怀中取出一个青布包袱,当着苏苏的面缓缓打开,露出里面近百件大小不一、形状奇异的银制刀具来。他上下打量着苏苏,笑得别有意味。

    苏苏看着那一排排、一列列极精巧的刀具,不知怎地全身上下的皮忽然有些痒痒的,额角鬓边,那隐隐约约、蓬蓬松松的绒毛都竖了起来。再一看虚无那暧昧表情,苏苏立时觉得身体里的血都冷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想要干什么!”

    虚无走到苏苏面前,含笑将包裹完全展开,便成了一张缀满了刀具的方正青布!

    被那百件奇异银刃的亮光一晃,苏苏恐惧终攀至顶点,猛然闭上眼睛,以平生力气纵声高呼:“姐姐!救我呀!有人要杀我呀!”

    “不是杀人,而是分尸。”虚无微笑着纠正着苏苏对这些银刃用途的误解。

    这一解释,苏苏连头皮都麻了,只剩下尖叫的力气。这声尖叫,倒是悠长清亮、直上云宵,声传数十里,若是有人听到,都得赞一声好嗓子。

    这声尖叫倒还真有效果,余音袅袅之际,便听得有人遥遥提气叫道:“小姐休慌,我等来也!”

    这人声音浑重厚实,一听便知道行不浅,而且又有数人发啸应和,更是占了人多势众四字。这些人来得好快,短短一句话的功夫,已近了数里,眨眼之间便来到了苏苏与虚无面前。

    可惜,他们赶来得快,躺下也快。还未来得及看清落难弱女子容貌与恶徒形貌,交待下场面话,人人都是眼前突然漆黑一片,嘴中更是塞满了东西,满是土腥味。

    这几人好不容易挣扎爬起,这才发现面前地上都是一个半深不浅的坑,刚刚好是个人脸形状。而拼命吐过之后,皆发现嘴里灌的都是泥浆灰土。有那头脑灵光的,便有些明白过来,原来在刚刚电光石火间,他们已被人悉数打翻在地,头还被踏到了地里去。

    这是何等道行!

    先爬起来的那人心中寒意顿生,悄悄地望了眼被吊在树上的苏苏与在旁边若无其事地站着、一看就是正想做些让人想想就要喷血恶事的虚无,赔上笑脸,就有意退后。虽然看到苏苏那无比精致的小脸蛋时他立刻就是一晕,再看到苏苏被捆得凹凸有致的身材时更是心跳骤停,可是千好万好,终好不过自己的性命。

    虚无微笑着,双手一阵揉搓,但听得丁丁当当一阵乱响,自他双手间落下一堆零零散散的废铜烂铁来。

    这时冲入林中的六人都已爬了起来。这些人道行不弱,脑子也就还不算笨,没有立刻就口出恶言。只不过看到被缚着的苏苏时,人人都是口干舌燥,虽正是凄风苦雨纷沓至,却恨不得拉开前襟,袒露胸膛,好泄一泄身内那股燥气。

    只是待他们看到地上那堆零碎,立时人人倒抽口冷气,**邪念消得无影无踪。只因那堆零碎本都是他们所用的兵器法宝,此刻却被虚无空手揉成了废铁。再无知之人,也该知道那面容清秀、似乎无害的道士要想杀了他们,只不过是反掌间事。

    然而令他们几乎一口血喷出来的是,被吊着的苏苏扫了他们一眼后,居然是鄙夷道:“几个废物也赶来送死干什么,耽误本小姐求救!”

    虚无挥了挥手,六人立刻心领神会,抱头鼠窜而去。至于接下来林中会发生些什么,他们哪里管得了?至多,也就是在某个风寒雨重、寂寞无人的夜里,自行在心中把后面发生的事情补足罢了。或许,一遍还不大够。

    清静之后,苏苏提气于胸,又要尖叫之际,虚无笑道:“青衣早就走了。”

    “她去了哪里?”苏苏一怔,下意识地问道,一时忘记了自己尚要求救。

    “再过上几年,你自然就会明白她会去哪里。”虚无道。

    苏苏黛眉倒竖,如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咪,叫道:“我十六了!”

    虚无又将那幅青布在苏苏面前展开,百件银刃重现眼前,苏苏气焰立消。虚无望着面无人色的苏苏,道:“扮可爱、装天真,对我可是没用的,记得了没有?”

    苏苏面色惨白,乖乖地点了点头。自离开无垢山庄之后,她这一路上遇到奸滑好色的老老少少,加起来也不及一个虚无可怕。

    虚无缓缓将青布合拢、折好,放入怀中。看着他作这一切,苏苏惊魂初定之后,忽然觉得,这生得很是好看的道人竟也有些说不出的寂寞。

    虚无叹道:“我今生之愿,本是令黄泉中人得在人间行走。现下看来,这个心愿终归是虚妄。且不说我何时方能有如此大的法威神通,便是来日,也该是无多了。若有一日我身殆神散,这一套器具却是我多年心血所在,不忍令它失传。我总觉得,千万年后,或许会有它们发扬光大之时。你我今日同树为缚,也算有缘,所以给你看看。”

    他向苏苏笑笑,道:“不狠狠吓一吓你,你又怎记得牢?”

    清朗笑音依犹在耳时,虚无已飘然远去。

    苏苏愕然,忽然一线天光照在脸上,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已雨住雪停,天色初明。那缚在身上的绳索,也自行散落。

    独立林中,苏苏只觉这夜恍若在梦中。她忽然想起了青衣,想起了那淋雨被雪的婷婷身影,想起那无迹可寻、却又似无处不在的寂寥。

    苏苏实想不明白,会是何人,忍令她神伤。

章二 终不怨 二

    夜已尽,雨处云收,风散雪停,风波已过,得意者、失落人,各自散场。

    道德宗三真人与众弟子自是要回西玄山的,其余人等则要回归西京长安。自明皇出逃后,如苏?等一干人自然而然地便将大明宫、华清宫等宫室据为已有,反正也无人敢说个不字。青墟宫虽已成废墟,但毕竟是地脉灵气汇聚之地,自然不可就此舍弃。道德宗理所当然地占据了这处所在,留下十名弟子清理废墟,约束秩序,并且看管那些侥幸逃出一劫的贺客来宾。

    其时虚玄寿诞过了已久,此时还在青墟宫滞留不去的,自多是些趋炎附势之徒,没有什么世外高人。他们眼见青墟宫毁人亡,连真仙都负伤远遁,这才想起道德宗三千年来大小恶战无数,却始终屹立不倒,果然是有道理的。别的不说,单说宗内藏龙卧虎,随便拉出来两个后辈弟子就足以匹敌真人。这些人此时方知晓害怕,又兼脸皮过人,一个个硬拉着道德宗弟子,口称上仙,表示自己被青墟宫妖法蒙了心智,才会做出糊涂事来,若有机会,定要上西玄山去,听紫阳老神仙讲上百日经书,才好洗却全身罪孽。

    大战已毕,云中雾岚即行飘然而去。对青墟这块宝地,她只说道云中居现下居处灵气充溢,已是几百年受益不尽,何须再贪图宝地?

    风雨虽过,然而余寒未褪。

    太隐真人直言无忌,言道一回西玄,便要再联合宗内真人,携得力弟子,要上灵墟寻那云霓晦气。她虽是尸解散仙,然而道德宗连真仙吟风也斗了,区区一介散仙,又何足道哉?

    道德宗史上大能之士无数,尸解得道者少说也有十余,然而前辈真人求的皆是大道飞升,尸解后即会自入轮回,为的是来生灵识不昧。更多人则是勇猛精进,强冲飞升最后一关,最后虽于天劫中灰飞烟灭、却也心中无悔。如云霓这般尸解后舍弃道心,竞求长生的,道德宗却是一个也无。

    当然云霓毕竟数百年修为,也远非寻常真人可比,太隐真人直言要四名真人齐出,再携得力弟子布阵,方可一举拿下云霓,送她解脱。然而云霓狡猾,又不择手段,实是不易对付,如何布置,还要请济天下主持局面。听到要擒云霓,济天下登时双目光芒大作,连声答应下来,也不想想他一介凡躯肉身,在群修混战之地,是何等的凶险。

    想济天下勇气之源,无外乎龙象天君给云霓下的“长腿光屁股”五字评语。

    除却云霓之外,那忘尘先生屡次与道德宗为难,自然也是不可放过的。太隐真人已经说过要去无垢山庄杀杀人、放放火,自然不能食言。与云霓相比,无垢山庄已算不上什么大事,虽然忘尘先生也是经营多年,周围布下杀阵无数,然只消有太微与守真两位真人在,就没什么阵法能够拦得住道德宗。

    此时众人已各自散去,道德宗几位真人正说话间,忽听一阵骚乱,两名道德宗弟子将尚秋水自青墟宫外一间偏殿中扶出。这曾经特立独行的妙人,此刻白袍破烂不堪,身上新伤压旧伤,也不知多少道新旧伤痕叠在一起。那如垂瀑般的秀发此刻也粘在一起,发上的也不知是秽物还是血污。

    然而他致命之伤,却是心口处刺着的一柄匕首!那两名道德宗弟子道行不够,不敢下手救治,只得立刻抬来几位真人处。

    尚秋水还留有几分清醒,见到太隐真人,只能勉强笑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已是晕了过去。

    太隐真人眼见得意高弟竟是这般模样,登时瞳孔急缩!他一言不发,后退一步,将位置让给了紫云真人。这匕首插的位置极毒,以太隐真人之能,连三分救治的把握都没有。

    紫云真人小心翼翼地喂尚秋水服下一粒细若米粒的丹丸后,便运劲一分一分地将匕首抽出。匕首离心一刻,尚秋水忽然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黑血,旋即沉沉睡去。

    “怎样?”太隐真人面色阴沉。

    紫云真人摇了摇头,轻叹道:“尽人事,听天命。能否醒来,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太隐真人目中精芒闪动,问道:“这把匕首是何时**去的?”

    紫云真人面上同样阴云密布,道:“二个时辰前。”

    二个时辰前,正是青墟宫大败亏输,宫破人逃之时,又是何人,犹自不忘杀人灭口!太隐真人放虚玄等离去时,却不知自已心爱弟子心口方**入一只匕首。

    太隐真人一言不发,挥手招来巨戟,便欲向西北方飞去。

    “且慢!”紫云真人和顾守真人同时飞身而起,一前一后拦住了太隐真人。

    太隐真人浓眉跳动,寒声道:“两位真人,不来助我报仇也就罢了,却还来拦我,这又是何意?”

    守真真人叹道:“我等刚放过了青墟残余,怎好即刻食言?何况青墟虚玄虚罔尚在,我们现下追上去,即使得胜,也是惨胜,还落得个恶名。这又是何苦?”

    太隐真人怒视顾守真,冷笑道:“折的又不是你的徒儿,你当然无所谓!打不打得过,贫道可管不了那么多。怎么,守真真人是想先和贫道较量一下不成?”

    紫云真人打圆场道:“紫阳掌教令我们给青墟留一脉生机,为的不是一已之私,而是想留下千年道统传承。我等须得体会紫阳掌教一番苦心。况且我宗与青墟转战多日,仇怨早积下无数,连景宵真人都是损在了青墟手中。而此战之后,我宗毁了青墟基业,青墟二百余后辈弟子大半折在了这里,还占了青城山这块洞天福地,可说不单是报了大仇,还有富余。秋水这事确是不可忍,依我看不若如此,修书一封,遣人送给虚玄,让他将伤害秋水之人交出,如此可好?”

    太隐真人静立片刻,猛地将巨戟重重一顿,吐出口浊气,喝道:“这场仗,怎么胜得都是这么不痛快!?”

    太隐真人一手扛戟,一手提着尚秋水,再不理会紫云、守真二真人,径行西去。他胸中积郁难解,一路纵声长啸,啸音如雷,滚滚西去。

    云风道人伫立空中,望着太隐真人西去背影,面色如常,背后长剑却发出嗡嗡低吟,似欲离鞘而出,却终是平静下来。

    太隐真人正驭风西行时,旁边忽然响起沈伯阳那懒洋洋的声音:“云风那家伙老实,敢想不敢做,我可不一样。怎么样,要不要我去杀几个青墟弟子,出了这口恶气?”

    太隐真人径向西行,一言不发。

    沈伯阳笑了笑,身形渐渐隐去,道:“记着,你欠我一个人情。”

    穿山过湖,直至数百里后,太隐真人方才稍驻脚步,向怀中昏迷不醒的尚秋水望了望,又叹了口气。

    诸事终于告一段落,纷乱之中,无人注意纪若尘行踪。苏?、济天下等在西京聚齐后,方发觉纪若尘根本未至。他此时修为已非同小可,气息渐渐与天地隐为一体,如刻意隐瞒行踪,就连苏?已无从察觉。

    纪若尘不至,众人忽如少了主心骨,登时一片迷茫,不知该向何处去。

    是继续兴兵西征?抢个皇位回来又是谁坐?除了济天下,恐怕没人有这个兴趣。而济天下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论德论才,自己都不是那块料。抑或是继续向吟风寻仇,痛打落水狗吗?其实细细想来,诸人中也没有谁与吟风有深仇大怨。再说就算想打落水狗,也需知晓他在何处。吟风身具真仙威能,虽身受重伤,又携块如山般重的飞来石,飞遁而去时同样是瞬息千里,不露行踪。

    纪若尘在时诸人都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异之处,甚而大多时间是济天下发号施令,众人无须多想,只要遂行就好。而此时苏?、孙果等人方才发觉,一直以来是纪若尘决定该做什么,当向何处去。他突然一走,人人忽然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了。

    张殷殷听得纪若尘未曾回来,脸上悄然浮起一层阴悒,然她立刻换上笑颜,每日里言笑盈盈,比平日里还要显得轻松写意。

    然无论军中将领、还是孙果、玉童、济天下等异士,每次见到恍若身上洒满阳光的张殷殷时,却总觉得天是阴的。

    第二日上,苏?便离开西京,说是闷了,想要四下走走。这位天狐姐姐被关得久了,所以东至大海、北抵冥山、南到云梦、西上昆仑,她都要去看看。众人当然不会拦她,想拦也拦不住。

    东海之上,波涛若山,风雨如晦,一月不息。

    海的中央,有一座无名小岛。说是岛,其实不过是方圆十余丈的一座礁石罢了。风浪稍大些,小岛便会时时淹没在排空浊浪之下。

    这本该是飞鸟不停的荒岛上,却坐了个人。他怀抱铁矛,据石而坐,任潮击浪打,风吹雨袭,均动也不动。

    疾风挟狂雨,迎面打在他脸上、头上,再顺着发梢面颊流下。他却全然不觉,如一躯空壳,与这无人荒礁,渐渐融为一体。

    这一夜,张殷殷忽然心有所感,便独坐在太清殿顶,取出一管紫竹洞萧,悠悠吹将起来。

    夜风渐重、铅云如坠,眼见又是风雪将至。

    这一曲洞萧,却是千回百转。

章二 终不怨 三

    茫茫昆仑,此际早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银妆。

    巍巍雪峰、纵横冰川间鸟兽匿踪,万物沉眠,极偶尔方得见一二苍鹰自群峰间掠过的矫捷雄姿。

    绵延群山之中,有三座奇峰突兀雄起,势压万山。中央一峰峰顶平滑如镜,宛若一座莲台宝座。左右双峰即细且长,越过中峰,高高伸向苍穹,再向中央合拢。遥遥望去,这三座奇峰共同构成一座巨门的框架。

    远方天际浮云忽然四散,一座小山般的巨石徐徐飞来,轻飘飘地落在中央孤峰峰顶,几乎将这里许方圆的孤峰平台尽数占满。巨石周围浮着数十道光带,飘舞灵动,托着巨石有若一叶飞絮,似乎随时可能再度浮空而去。

    实际上,这块巨石重逾山峰,实与一座小山无异。可是被它如此压下,恍若只是一点尘埃飘落镜台,那座孤峰却是晃都不晃一下,显然也有特异之处。

    巨石顶端,笼罩着浓浓紫雾,虽然山风剧烈,雾气也是凝聚不散。紫雾之中,隐约可闻雷鸣之音,又偶有一道细细紫火离雾而出,在空中飞出百丈,方才渐渐消散,沿途留下无数跳跃电火,可见紫火之威!

    巨石之下,吟风背靠巨石坐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一条离水许久的鱼,早无半点仙人风范。好不容易,他才算回了口气,颇有自嘲意味地笑了笑,这才低下头去看着胸前那仍无法合拢的空洞。随着他每一次呼吸,伤处即会传回无法抑止的痛,这种痛,令吟风不由得回想起仙界玄荒时,与无数天妖异兽殊死相搏时所尝过的痛楚。

    他轻轻摸了摸胸口伤处,那里边缘处的血肉早是焦黑成炭,而且指尖一触上去,就是阵阵灼痛,一小块乌青扩散开来,直蔓延到大半根手指,才慢慢消退。显然射来的那柄飞剑除了快得无以伦比,上面还涂了剧毒。只是就连吟风也不知道什么毒会这么霸道,居然连他沾染三分仙力的真元也抑制不住。

    然吟风已是真仙,虽仍是血肉之躯,但不朽不坏,用毒再怎样都是旁门左道,毒势虽烈,不过延缓了伤口自行愈合的速度,又如何奈何得了他,只消安静休养三日,便可尽清余毒。

    吟风喘息稍定,忽然想起了提矛欲刺、然最后却黯然离去的纪若尘,先是一叹,又浮起淡淡的笑来。

    吟风已不再用玉胎仙云测算天机,现下天地气机显然已受到不知来源的干扰,测算出的结果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还凭空消耗了修为。不知为何,想到纪若尘后,吟风忽然觉得胸口抽搐的痛,竟也是有些畅快淋漓的,有点昔日对上生死大敌前的凛戒与兴奋。

    虽然此刻无酒,也无人可与他共酌,然而豪情当酒、昆仑为伴,意境一点也不差了。吟风越笑越是大声,再骂上句此世学来、特别中意的“他***”,胸中块垒顿消,颓废立时洗尽!此战之败,非战之罪,只是败在对方的阴险手段上而已。只消三日后,他即会道行尽复,又是叱咤间风雷齐动的真仙!

    道行尽复后又当如何?

    吟风挣扎着,扶石站起,向石顶那氤氲紫气望去,笑了笑。这世间的勾心斗角、纷乱情仇,就随他去吧。此地亘古以来从无人迹,安安静静地守得顾清圆满飞升,了却心愿。

    人间种种事,此生万般情,不妨都留在这里,化风随云。

    故老相传,昆仑有仙山。然而此昆仑非彼昆仑,昆仑为仙界圣境,内有玄奥秘境无数,相传为上古天仙居所。然而昆仑之地究竟有多大,有多少秘奥,吟风当年也不过曾去昆仑赴过一次北帝宴席,又哪里能够尽数知晓。

    而人间昆仑,大多不过凡山,但内中也有一二玄秘所在,比如吟风此刻所坐的石台。这三座山峰,合称登天门,又名问仙台,乃是人间距离仙界最近的所在。历来谪仙被贬时,或修行圆满重返仙界之时,大多是通过此登天门的。

    顾清乃是灵石化胎而成,虽自上界打落凡尘,已历百世修行,但未曾入得仙班册藉,与寻常仙人便有了不同。虽然功行圆满后,她也可通过登天门回归仙界,可是经历天劫威力大弱,入仙藉时的品秩也就要相应的降上一二等。是以此役之前,吟风从未想过要用昆仑登天门。

    登天门与天相接,自有苍茫大气,非凡间之力可抗。是以方圆数百里内,凶兽匿踪,妖物不现。它们并不知晓登天门所在,然则一靠近此范围内,便会焦燥不安、修为大减。凡人亦同,身在此地,纵使道德宗和苏姀、纪若尘等人追了上来,修为也必然大受影响,而且附近都是险峰绝地,寻常修士想上来也要大费周折。而吟风身在登天台上,只消借得少许苍茫之气,一身仙术威力就会大增。

    可说直至此时此刻,吟风才将人间诸修视作了生死大敌,要借助一切天时地势殊死一战。

    他端坐登天台边缘,前临万丈绝崖,缓缓闭目,慢慢晋入无所觉而无所不觉的至境。

    七日之后,吟风双目重开时,仙法尽复。然而有些出乎他意料,苏姀及道德宗群修并未借此良机追杀至昆仑。吟风倒是有些不解,以道德宗、苏姀等人此前表现出的环环相扣、记记绝杀的凌厉手段,不应该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才是。

    吟风未及想得明白,忽然鬓发无风自动,眉心间更是亮起一点七彩虹光!

    吟风面色大变,抱住飞来巨石,仙力发动,瞬息间横移数十里,将飞来石放置在另一座山峰峰顶,然后飞上半空,遥望登天台。

    登天台上,已非原先亘古寂寞的景象。台周罡风如刀,围绕着三座孤峰疯狂旋动,将峰周坚逾精铁的山石切削得碎石纷飞。百里之内原本晴朗的天穹骤生层层厚云,自四面八方飞快地汇聚过来,在登天台上空不住盘旋涌动,云旋中心处深幽不见底,恍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隐见无数道蛇形紫电重重叠叠、交叉穿梭其间。

    吟风双眉越皱越紧,面色凝重。

    左右山峰的峰尖处,各亮起一点电光,随后化成十丈许粗细、千丈长的紫电巨龙,咆哮着在中央登天台上交织汇聚,炸出一团耀目之极、直径百丈的雷球!

    吟风长发应雷而起,眉心虹光已不可抑止,一点点散发出来。

    长空之下,忽然响起铿锵金甲之音,浩大若洪流,似有百万甲士正在一起振甲击盾般。

    天上云旋中心处的紫电已积到极至,不住有直径丈许的雷球飘落下来,在空中游荡不定。每颗雷球都拖着数道细长紫电,与云旋心处联成一体。顷刻之间,能够瞬间将寻常上清修士殛成焦炭的紫电已密密麻麻地遍布百里天地!

    此情此景,岂是天地之威可以形容!

    吟风反而完全宁静下来,双手笼于袖中,面上似忧似喜。

    层云至深处,紫电天火交织击下,铺出一条百丈宽的大路来。随后天火汇聚,形成足有数十丈高的火幕,从中走出一位二丈高下的仙将来,头戴齐眉红缨琉璃金盔、身着厚重紫金碧海腾龙甲、肩披猩红织绵短氅、手持四丈镏金钺,粗眉环目,面若玄坛,仙威凛凛。

    仙将行得甚快,一步百丈,数步之间已在登天台上方立定。在他身后,环甲声中,着覆面麒麟盔、赤精铜锁环甲,或举盾、或擎旗、或挺枪、或横刀的兵卒不住顺路而下,在那仙将身后列成整齐军阵。

    此将此兵,皆非凡俗,只看这千人方阵乃是踏云而立,便可知晓。

    吟风剑眉微不可察地跃动数下。此军此将,千万年前,他自然是非常熟悉的。将是仙将,兵是天兵。

    只是仙将天兵,何以会致人间?

    吟风踌躇着,那仙将双目中光芒闪耀,天火喷出数尺之远,已望向了吟风。他掌中金钺一分,喝道:“吾乃桁先,为大罗天君座前抚境将军,镇守抚扫太明玉完天四境。那边可是四方巡界使吟风?”

    以仙界品秩而论,吟风贬下界前所居四方巡界使乃是五品,而面前仙将桁先独镇一天,是为三品,品阶要远远高过吟风。况且吟风此刻仍属被贬下界,不论品阶,身份上便逊于在位的仙将。

    吟风躬身施礼,道:“罪臣吟风,见过桁先将军。”

章二 终不怨 四

    桁先大手一摆,道:“何必多礼?巡界使此番在人间经历百世轮回,想必仙品功德大有进益,重登仙界后,该当另有重用,仙藉升迁,不在话下。!”

    桁先一声令下,便有十六名亲兵自两旁上前数步,取背后大旗挥舞,片片祥云雾蔼自旗面上不住挥出,顷刻间幻化成一座青玉作底,琉璃为瓦,四柱盘龙,彩凤雕栏的高台,又有白玉长阶生成,一路延伸至吟风面前。高台正中,早有亲兵以祥云化成诸天升平宝椅,椅背以三柱青金为梁,正是三品仙座的标志。

    桁先首先在仙座上坐定,于他侧下方又幻出一个仙座,以紫风精铜为背梁,却是个四品仙座。

    吟风此时神识尽复,仙界的规矩自然晓得,于是拾级而上,立在桁先面前,却不肯就座,道:“罪臣谢过桁先将军。可是即使罪臣重返仙界,再录仙藉,这座位却也不是罪臣能够坐得的,还请桁先将军换过吧!”

    桁先笑了笑,道:“这张椅子,巡界使却是大可坐得。等巡界使重返仙界,定然会委以重用,我带来的这张椅子,到时候只怕还不够巡界使坐的。本将军素来谨慎小心,既然敢带下来这四品仙椅,当然是有十分把握,且是有天君提点过的。不然的话,以吾区区一个三品将军,如何敢私授四品仙位?”

    吟风未再推辞,在四品仙椅上端然坐了,然而他面上并无多少喜色,又问道:“吟风不过一介下仙,何敢劳动桁先将军仙驾?不知将军此次下界,还有何贵干?是否有用得上吟风之处?吟风不才,轮回百世后,于这人间界也多少略知一二,可以略尽绵力。”

    桁先望着吟风,笑得有些奇异,道:“不瞒你说,本将军此番带兵下界,主要就是为了帮助巡界使了却百世尘缘。”

    吟风大吃一惊,他可是知道要令仙将天兵在人间现身,需要付出何等代价,别说区区一个五品仙,就是二品巡天真君下界轮回,也用不着这许多仙将天兵护卫,何况是独自镇守一天的三品将军领军?怕是只有一品天君,抑或只有四大超品天君方能有此等待遇。然而无论天君还是大天君,又怎可能被贬下界?

    吟风当即起身道:“桁先将军说笑了!吟风何德何能,敢劳将军仙驾?”

    桁先摇了摇头,道:“本将军率本部三千天兵下界,所费多少,想必巡界使也是清楚的。老实说,本将军也想不明白助巡界使飞长中,何以需要天兵下界。不过大罗天君既然颁下令来,想必自有深意。我等仙品不够,不能上体天机,也是正常的,巡界使倒不必惊慌。言归正传,巡界使百世轮回已满,却迟迟未能飞升,尘世间必是有些阻碍,可否详细道来,看本将军是否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话已至此,吟风心下多少有些明白了。桁先品秩远过吟风,却是如此客气,想必就是因为大罗天君这道仙令。要调仙将天兵下界,必是要知会仙帝的。而桁先乃是三品仙将,下界的又是三千天兵,更需仙帝首肯,方可成行。所以推测起来,更应是仙帝授意,大罗天君代传帝命,方会有桁先与三千天兵的下界。若是如此,受到仙帝如此垂青,那么吟风回归仙界后仙品当不止于四品。想来是因为这个缘故,桁先才会对吟风如此客气。

    既然桁先已经如是说了,吟风便也不再客气,略一沉吟,便道:“千年前罪臣受贬下界的缘由,桁先将军想必是清楚的。现在却是有个麻烦,还望将军相助。顾清即是青石所化,今世修行也是一路平坦,目前已修得七瓣莲开的地步。然而在此之后,她修炼多日,却怎都过不了最后一关。我尚未经历天雷劫火,还是**凡胎,看不透仙莲不拢的缘由。桁先将军乃是真身下界,不受此间凡尘蒙蔽,应可看得明白究竟是何原因使得她最后一关不得圆满。”

    桁先奇道:“巡界使玉胎仙云测算天机,精准奇妙,本将军在仙界亦是久有所闻,怎会测不准区区一块青石的格局?”

    吟风苦笑道:“不瞒将军,于这人世间事,我是屡测不准,不知是否是身在局中的缘故。现在我早就不再运使玉胎仙云妄测天机了,即使测了,也多半无用。”

    桁先吃了一惊,道:“你居然也测不准天机,这却是为何?玉胎仙云岂同寻常仙法,又怎会有身在局中这类限制?”

    吟风摇头叹道:“具体情由,我神通有限,实是不知。”

    桁先目运神芒,向吟风看去,片刻后始有凝重之色,点头道:“巡界使仙法高强,本将军早有闻名,今日见了,却是更有精进。如此仙术仍测不准这世间之事,内中必有原因,看来轻忽不得。也罢,即是如此,我等便当以稳重为先。本将军先行看看那块青石吧。”

    吟风点了点头,也不起身,袍袖一拂,飞来石即从远飞近,稳稳停落在云蔼高台之上。高台自行扩张数倍,将若大个飞来石轻轻托住。桁先与吟风的仙座则自行升起,略高于飞来石顶便即停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桁先与吟风可以俯视依旧在死关中的顾清,而桁先又比吟风高了一线。高台扩张、仙椅升空,实际上桁先或吟风即未下令,也没动念,纯是自行为之,又恰到好处,实是深具灵性。

    仙将天兵下凡,于细微处见手笔,随便一台两椅,便将人间不知多少法宝比了下去。

    桁先端然坐定,体内仙力暗转,双目中喷出数尺长的明黄天火,目力逐层穿破包裹着顾清的氤氲紫气,直指本源道心。在桁先眼中,此时的顾清就是一方浮空旋转的青石,石心中有一朵七瓣紫莲,莲周天火熊熊,不住炙炼着紫莲。然而莲心中似有道无形力量,周而复始,徘徊不去,不断撑开莲瓣,不使合拢,更不令紫莲复合成金丹。

    桁先乃是仙躯神眼,不受这世间拘束,一望之下心中已有些明白,当下笑道:“这方顽石,看来于此间倒还有些牵绊未了。不过这是小事,就让本将军为她除了这点俗缘吧,免得误了巡界使飞升。”

    吟风听得顾清飞升在望,心下大喜,当下施礼道:“如此有劳将军了!”

    桁先笑道:“举手之劳,好说,好说!”

    客套完毕,桁先左手掐个仙诀,凝神运力,忽然大喝一声“咄”!这一声喝,直将百里天穹震得裂痕处处,天裂处不断漏下玉明天火,而苍穹下昆仑震动,宛若地已裂,天将开!

    桁先双目天火喷出丈许远近,仙力勃发,顾清上空立时多出朵七色彩云来,云中降下金雨无数,悉数融入氤氲紫气之中。于是青石石心处天火骤得仙力之助,登时烧得熊熊烈烈!

    七瓣紫莲震颤不已,苦撑多日之后,终耐不住凶猛天火,缓缓收拢莲瓣。

    在桁先、吟风及三千天兵之前,氤氲紫气汹涌颤动,直扩至十丈方圆,忽然自紫气中升起座七层玲珑宝塔,又自塔中喷出千朵莲花,洋洋洒洒,纷落如雨,瞬息间便令桁先与一众天兵看得目瞪口呆!

    氤氲紫气忽然收尽,现出了端然盘坐、五心向天的顾清来。她双目徐开,凌烟尘、蹈虚空,长身而起,抖一抖身上青衫,弹落俗缘无数,然后顶心中一道青气油然而生,直冲凌宵,于九天处化成千朵丈许大小青莲,方缓缓化云散去。

    至此,顾清终修至紫莲化尽、金丹浑圆的至境,百世尘缘,行将了结!

    桁先好不容易将郁结在胸中的一口仙气喷将出来,叹道:“好一块仙石!看来她仙藉品秩,当不在你我之下。再过得一会,天劫来时,便该有天女铺路、瑞鹤来迎了。”

    顾清双眼淡然如水,环顾一周,已将大千世界收于眼底,前尘往事,尽上心头。待看到桁先、吟风与三千天兵时,顾清若有所思,然而转眼之间她便似明白了什么,又变成昔日那恍若与天地一体的淡漠。

    一如她初上西玄之时。

    在这百世轮回行将功德圆满之际,吟风本该是满心欢喜,然而不知为何,他面上并无分毫喜色,反而略皱剑眉,眉宇间隐现忧色。

    桁先也有些愕然,仰首望天,再看看顾清,如此周而复始地看了三四遍,面色越来越是古怪。本来昆仑之上层云密布,登天台正上方云层已初显赤红,这是天劫将至,劫火初生之相。然而随着顾清气质转化,空中的劫云竟尔渐渐散了!

    桁先仙躯神眼,早看出顾清本相青石之中,一颗金丹正不住幻化成一尊玲珑宝塔,再化成千朵莲花洒落,复又归为一颗金丹。这正是极高仙品的征兆,按理说早该羽化飞升,怎地反而劫云都不见了?桁先心中暗暗有些尴尬,未曾想初次下界,未及立威,就遇上了这等棘手之事,让他这个三品仙将如何下得了台?

    桁先凝定心神,仙力运转,神目再次向顾清扫了过去,要找出她不得飞升的关键。这么一望之下,桁先果然有所发现,于是喝道:“原来如此!你那点俗缘仍是未了,自然不得飞升。”

    桁先这么一喝,顾清双眸中的淡漠化开少许,望向桁先,问道:“这位是……”

    吟风道:“这位乃是仙界太明玉完天抚境将军桁先。”

    顾清略施一礼,依是淡淡地道:“原来是桁先将军,顾清方才失礼了。”

    依仙界规矩,顾清不管显化何等异象、将来能获几等仙位,此刻都仍属未入仙藉的凡身。她这样只是略施薄礼,桁先面色登时就有些不太好看,不过他念及顾清本是灵石脱胎而成,不懂仙界规矩也属正常,也就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道:“本将军率本部三千天兵下界,多留一刻,便是多耗费许多。因此事不宜迟,本将军就先助你了结未尽俗缘,速速飞升,回归仙界、重列仙班,方是正事。”

    顾清问道:“未知桁先将军准备如何助我了结俗缘呢?”

    “此事实也简单!”桁先一抖掌中镏金钺,道:“本将军此次下界,特意推来了太明玉完天镇天至宝玉罗丹丘钺。本将军已经察知,牵扯你不得飞升之人身具九幽之力,很是有些麻烦,只可惜修炼时日尚短,眼下倒还不成气候,难与我等上仙相提并论。你只消将他的名字说与我听,本将军即可令他灰飞烟灭!”

    顾清淡然一笑,道:“即是我的俗缘,那还是我自行解决吧,不敢有劳将军。”

    桁先先是一怔,随后面色一沉,道:“这是什么话!本将军与三千天兵在下界多呆一刻,仙界也会消耗不菲,岂能因你一个就在此多有逗留,真是不知轻重!速将他名字报来,本将军办完这趟差事,也好早回太明玉完天去。”

    顾清仍是摇了摇头,淡道:“尘世有句俗话,叫解铃还需系铃人,所以还是不要劳动将军大驾为是。”

    桁先默然不语,双目天火又熊熊而起,眉心处更是亮起一道火线,向外喷吐出明黄色的天火。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顾清,仙力如潮,不住扫过她的身体、神识,探寻着过往未来。

    顾清方自功行圆满,未经天劫,仍是**凡胎,天火沐身,实是痛苦难当。但她坦然受之,即不隐瞒,也不抵抗。

    吟风双眉紧锁,忽然道:“罪臣知晓那人是谁,此人姓纪名若尘,身怀九幽之火,刻下应仍在这世间。”

    这一刹那,顾清与桁先的目光皆落在吟风身上。顾清目光虽如初见时的淡漠,然而吟风却觉似是两道火流落在自己身上,灼得心头嗤嗤作响。吟风心中一颤,然而心中隐隐然已有预见,是以仍沉定自如,并不理会顾清。

    桁先赤红的双眉渐渐锁起,眉心火线中天火更是喷得火生一尺,语声中已显威严:“巡界使大人,本将军当然知晓那人姓甚名谁,还需你提醒吗?巡界使镇守四境已久,岂会连这点关节都不知道?只有她自己报出纪若尘名号来,方可凭藉这点俗缘发动仙法。那纪若尘是否在人间,也不重要,无论他在哪一界,本将军玉罗丹丘钺所发欲界不灭雷,都可将他即刻化为灰烬。这其中关节,巡界使都该知晓的,却仍如此说,可是明着在欺本将军无知吗?!还是巡界使以为,你等二人羽化飞升、重列仙班后品阶大进,可不将本将军以及大罗天君放在眼里了?!”

    吟风叹了口气,桁先所说关节,他如何不知,只是藉了万一的希望而已。

    他望向顾清,叹道:“桁先将军所言,你也都听到了。尘缘百世,不过春梦一场,如今你灵识尽复,前世今生,也该当如水流花谢,尽复东流。百世轮回,便只在今朝圆满了,将他的名字告诉桁先将军吧,这已不再是你我之事,而是牵涉甚广的大事。认真说起来,我这已是一百零一世的轮回,却已过了当日下界时的罪罚,重返仙界后尚不知有何结果,会牵累到几位神仙。所以眼下实不宜再多生波折。”

    顾清望向吟风,眼中淡漠消去,终于道:“我已负过他一回,不愿再负他一次,所以这个名字我是不会说的。你且先回仙界吧。”

    “那你怎么办!”吟风霍然站起,双眉倒竖!

    顾清从容道:“我本就是一方顽石,从未入过仙藉。待了却这段尘缘,或许百十年后,再重行飞升吧。”

    “一派胡言!”不待吟风开口,桁先便怒斥道:“你当仙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现在本将军就与你明言,你今日牵挂尘缘,不肯羽化飞升,即是头等大罪,还敢妄想百十年后重新飞升?这等大罪认真论罚,即使你在人间躲着,每隔十年,也会有天雷轰顶,总要将你化为飞灰,连冥府阴土也不得去,才算完结!只是本将军素来留有一线生机,念你成型不易,又受了百世轮回劫难,只消你现在将他的名字说出来,本将军便可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可听明白了?”

    顾清微笑道:“将军有心,顾清自然明白,只不过……”

    她话未说完,吟风当即断喝道:“百世轮回与一世尘缘孰轻孰重,你难道连这分不清楚吗?!”

    顾清不答,而是望向云天相接处,在那里,群山莽莽,穹庐苍苍,浑成一体,再也难分彼此。

    吟风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如果分得清楚,恐怕早就完成轮回,羽化飞升了,还需要等到今天?

    吟风未及再劝,忽然九天之上落下数道金灿灿的电火,与吟风惯常召唤的紫火天雷大为不同。天雷一落,即刻化成碗口粗细、金光湛然的锁链,层层套在顾清身上,将她凌空提起。空中电火不断,又化成数丈粗细、百丈高,九条金龙盘绕的圆柱,锁链响处,顾清已被缚在了巨柱上。

    顾清刚自死关中出来,元气未复,法力较桁先实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而且她似乎根本就不想抵抗,任桁先将自己锁在圆柱上。锁链以及圆柱皆是太明玉完天天火劫雷所化,看似冰冷凝聚,实则灼热无比,直可化铁熔铜。

    尽管身躯被锁链圆柱灼得嗤嗤生烟,顾清的淡定漠然却未有分毫变化,她缓缓闭上双眼,根本不再向桁先与吟风望上一望。

    “顽石,你可知罪?”桁先厉声喝道,其音如雷,轰轰隆隆的响遍数百里群山。

    顾清淡然道:“我做我当做之事,何罪之有?”

    此言一出,桁先怒意大盛,吟风也是面色惨淡。

    仙界大律,逆天乃是头等大罪。顾清百世轮回已满,飞升在即,又有仙将桁先下界助她过了最后一关,然她却不愿舍弃最后一点尘缘,不肯飞升,实是违逆了仙帝当日所颁下的百世轮回仙旨,而且牵尘缘舍仙机,更是其心可诛。

    违逆仙旨,罪同逆天。

    特别是桁先在场,更坐实了顾清抗旨不遵的大罪,休说一个吟风,就是大罗天君在此,恐怕也救不得顾清。

    果然桁先喝道:“即然你执迷不悟,本将军即代天行刑!从今以后,诸界诸天,再无你这块顽石!”

    桁先即将玉罗丹丘钺高高举起,大喝一声,钺端射出道道金光,幻化成一柄巨大金钺,向圆柱上的顾清激射而去!

    顾清不见不闻,从容待死。

    其实被太明玉完天火燃烧到现在,即使桁先不发此钺,再过片刻,顾清也将烟消云散。若到那时,该无人知晓自入死关之后,她心中所思所想,究竟是些什么。

    忽听呛啷一声响彻天地的金铁交击之音,数百名天兵竟被震得站立不稳,从云端摔下,桁先也觉足下云台一晃,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他忙放眼望去,却见一柄晶光灿然的仙剑横空而出,架住了他所发金钺!根本不用看使剑之人,单看古拙的剑身、浮空而起的淡淡紫炎,桁先便知这是吟风昔日威震玄荒的定天剑!

    他又惊又怒,戕指喝道:“吟风!你好大胆!竟敢拦阻本将军代天行刑,这可是逆天大罪,当清退仙藉,坠入俱灭虚空,永世不得超生,你……你可知晓!?”

    桁先身躯明黄天火熊熊而起,心下竟有些惴惴不安。吟风出任巡界使已久,又怎会不知这些?

    吟风手臂一震,定天剑发出一声悠长龙吟,剑身紫焰大盛,已化作丈许长的巨剑,剑锋轻轻一震一拖,已将金钺击成大蓬金焰。金钺一毁,桁先掌中玉罗丹丘钺登时震动不休,竟尔现出数道裂缝来。

    吟风转过头来,冷笑,双目尽紫。

    “紫火天瞳!”桁先大叫一声,已略有惊慌之意,指着吟风,叫道:“你,你竟已修成了天书第七卷?不过,本将军可是有本部三千天兵在此,你即算天书大成,又能如何?本将军回归仙界后,自有天君来处置你等!”

    吟风笑了,笑得竟然有些狰狞,猛然喝道:“桁先!你还回得去吗?”

    吟风顿足,踏足处虽是虚空,却震得巍巍昆仑一阵颤栗!群山颤抖间,他已飞身而起,挟万钧之势,向桁先当头压下!

    桁先早舍了云台仙椅,足下金云涌动,一边向登天台飞退,一边举玉罗丹丘钺向吟风刺去。两边早抢上八名太明玉完天仙将,各持仙兵,齐齐向吟风刺来。只消将吟风挡上一挡,桁先便可退回登天台上,重返仙界。

    出乎桁先意料,玉罗丹丘钺竟毫无滞碍地穿过吟风胸膛,八名仙将的兵刃,也一齐刺入吟风体内!

    吟风毫不抵抗,竟以肉身在仙兵上滑行,而后丈二定天剑当空横斩,已将惊骇绝伦的桁先枭首!

    吟风手腕一翻,定天剑环行一周,再将插入体内的仙兵尽数斩断。

    此时桁先高高飞在半空的头颅须眉皆张,吼声如雷:“吟风!你擅杀天将,自绝仙路,必永坠无尽虚空!!”

    吟风凌空而立,周身浴血,遍插刀枪,看上去随时都会魂飞魄散,然而威严所至,却慑得三千天兵不敢稍动!

    定天剑缓缓升起,指向三千已是不知所措的天兵。

    “今日尔等,一个也休想回去!”

    于是巍巍昆仑上,血染碧空。

    又是呛啷数声,定天剑凌空斩落,太明玉完天火所化的锁链断成数截,通天九龙柱也中分而裂。

    顾清已被天火灼得昏迷不醒,她宛若秋叶,徐徐飘落。

    吟风左手接住顾清,右手提着定天剑,凝立空中,举目四顾,却见关山万里、神州茫茫,天地虽大,诸界虽广,他却又该向何处去?

    正思量间,猛然间一股金火自胸内涌上,吟风再也压制不住体内***不休的太明玉完天火,双目中紫炎散尽,晃了一晃,十指渐松,顾清与定天剑先后滑落,然后他双眼渐渐垂下,也自空中栽落。

    千里昆仑,似是拂过一声轻轻叹息。

    有如冰五指,轻轻握住了定天剑剑柄,那暗淡无光的剑锋,此刻距离山石已不过数寸。又有一只纤手,接住了吟风已被鲜血浸透的身躯,不使他坠落凡尘。

    顾清反手将定天剑插在背后,双手横抱吟风,踏风而起,升至云天一线处,方始立定。

    她也举目四顾,同样望见了万里关山、苍茫神州,可天地间若大的一个世界,却有何处可依?

章三 凭生死 一

    年关一过,冬天也就快到了尽头。(本章由HAO123-中文网-.转载发布)只不过今年的年节,除了蜀中安逸之地以及岭南蛮荒处外,神州大地战火处处,百姓流离失所。此际安禄山据洛阳,安庆绪下淮南,史思明取荆楚,纪若尘出西京。本朝若大疆域,已有过半沦落人手。

    就连塞北苦寒之地,也是多事之秋。郭子仪初战失利,痛定思痛,以厚币谦词,自回纥求来二万精骑,虽然寒冬并非用兵之时,但郭子仪倚仗着军中也有数十名修士助战,仍是引浩浩大军杀奔范阳,准备一举端了安禄山老巢。这些回纥铁骑骁勇善战,历经塞外风霜洗礼,平原冲锋勇不可挡,与安禄山的北地精骑恰是棋逢对手。

    蜀中百姓虽然未被战火波及,却是另有一样苦。朝庭既然正讨伐叛贼,免不得抓丁派赋。蜀中虽然富庶,然寻常百姓也就是图个勉强温饱而已。这次抓丁加赋又是极重的,几乎将税赋加了一半,乡里壮丁也是逢三抽一,百姓立时苦不堪言,一些年成不太好的地方连来年的种子粮都被征了去。至于他们如何生活,父母官们却是不管的。如果真让安禄山改朝换代,他们恐怕不止是官位不保,妻儿亲友大宅华服都立成泡影,因此在征丁征粮上一个个格外卖力。

    岭南百姓所幸没有**,却多了天灾。当此时节,岭南处处或山石崩裂,或泉水干涸,或瘴气大盛,或瘟疫横行。更有许多本该在这季节蛰伏的蛇蝎虫蝥,四处游走,且性情暴戾,时时骤起伤人。岭南本就人烟稀少,遭此天灾,更是时常数十里内不见人烟。

    正月十五,安禄山心怀大畅,便在东都宫内大宴群臣。

    这一场好宴自午时便开席,到得黄昏时分,殿内一众开国元勋们人人喝得酒酣耳热,兴致浓浓,安禄山更是醉眼迷离,魂魄都似欲飘了出来。放眼望去,殿中都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心腹大将,虽然一个个酒虫上头恶形恶状,丑态百出,可这更象是当年一伙兄弟初打江山。这个殿里面自然有不少其实没啥本事的人,不过占了个追随日久的名份。这点安禄山其实心知肚明,他能够坐在今天的宝座上,怎会连这点识人的本领都没有?

    只不在这大腹胡儿的心中,当年一起喝酒、同锅吃肉的情谊,却怎都是忘不了的,并不因为他今日身登大宝而稍有改变。因此他也乐得看到一帮老兄弟随着自己共富贵。

    然而令他稍有不快的,却是手下大将纪若尘的缺席。这个纪若尘横空出世,居然能让济天下倾心辅佐,数月之内便练成精兵,从此战无不胜,潼关一战更是击破哥舒翰三十万大军,名扬天下。其后用兵如电,轻取西京,若单论战功,早已是安禄山麾下第一。史思明虽然仍是号称第一,所部兵马二十万,数量上远远超过纪若尘的六万妖卒,然而战力上却是远远不如。前段时间史思明派了几千精锐部下到纪若尘的地盘上抓丁征粮,结果却被同等数量的妖军斩尽杀绝,还把头颅装筐给送了回来。以史思明的强横凶蛮,吃了这样一个大亏会却就此不了了之,实在是耐人寻味。

    这件事,安禄山知道了,也认真地思索过几天。

    郭子仪孤军深入,却在纪若尘领地内吃了个大败仗,几乎全军覆没一事,安禄山也是知道的。他本来就此认为郭子仪用兵才能不过尔尔,根本不足为虑。谁知郭子仪借得回纥精骑后,以本部兵马加回纥铁骑共五千人为先锋,杀奔范阳而来,一路上势如破竹,连战连捷,连斩安禄山镇守各地的宿将七员,一时间洛阳满朝震动。

    犹为可恨的是,郭子仪显然学了个乖,兜了个大圈,远远绕开了纪若尘视作禁脔的河北道。有时郭子仪先锋与安禄山本部人马大战的地方距离纪若尘妖军驻扎地不过数十里之遥,只因战火未烧进河北道内,妖军上下就全都视若无睹,看着同僚被杀得尸横遍野却按兵不动。也有安军曾派人求救,妖军倒也呼有所应,然而等他慢吞吞点将出兵,到得地头,战事早已结束多时,全然不见当年千里奔袭、杀敌盈里的气势。而那郭子仪竟然也敢挥军直进,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他就不怕纪若尘忽然挥军北上,将他大军前后截为两段?若说郭子仪和纪若尘之间没什么默契,一切纯粹巧合,这解释恐怕实在有些苍白乏力。

    前几日便有些素来嫉妒纪若尘的大臣提出了这个问题,献策要给纪若尘派个监军,免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且纪若尘动向的确令人生疑,以雷霆万钧之势攻破西京后,却就此按兵不动,听任明皇西逃入川。

    安禄山虽然心中也是疑虑难解,对派监军之议却是想都不想,一口回绝。明皇之所以兵败如山倒,监军便是很大的一个原因。有前车之鉴在前,安禄山岂会笨到重蹈覆辙?而且纪若尘妖军战力强悍,军纪森严,听说他本人更是勇冠三军,潼关一役亲自出手,一路杀破中军,把哥舒倚为长城的修士斩于阵前。军中又有济天下这等国士辅佐,如此人物,如此凶兵,派个监军又能管什么用?纪若尘就算没有反意,说不定也就把他给逼反了。此刻军中修士大多来自道德宗,纪若尘与道德宗关系密切,真要对付纪若尘,万一道德宗翻脸,那就大事休矣。

    而且安禄山自诩精于相人,从纪若尘的眼中,他从未看到过半分帝王之心,这才是他放手让纪若尘建军掠地的根源。

    只不过,如今的纪若尘,实是令人捉摸不透。此次大宴,早在半个月前就通知到了各地大将,就连史思明和安庆绪都飞马赶了回来,纪若尘却不但安守西京,竟根本连个回信都没。如此,实非人臣之道。

    安禄山酒意上涌,想得有些头痛了。他刚想喝两口酒润润喉咙,忽然感觉眼前景致有异。他用力擦了擦眼睛,现张目望去,却见手中酒爵仍是变成了奇异的暗红色。安禄山迟疑地向殿中望去,但见廊柱、酒席,甚至是侍酒的宫女们身上都镀着层诡异的暗红,方知不是自己一时眼花。

    殿内渐渐地安静了下来,除了几个烂醉如泥的,其它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然而不知为何,人人都是满身冷汗,无论袖拭绢擦止都止不住,酒意早去得干干净净。

    忽然有一员武将离席而起,跑到了殿外,向天上望去。只一眼,他就指着天,如同癫狂般地叫起来:“天!是天!天变了!”

    殿中诸臣闻听此言,都再也顾不得君臣之礼,一窝蜂般拥出殿去,望向天空,然后人人呆若木鸡。殿外无论花石树木,还是侍女大臣,如坠血海,红得令人心悸。

    在六个侍女的搀扶下,安禄山吃力地站起身来,摇晃着走出殿外。自入主洛阳之后,虽只是短短时间,每日饮宴群臣之余,安禄山肚腹也日见长大,少说也重了五十余斤。但他情急之下,居然步伐轻快许多,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殿外,也引颈向天望去。

    大殿坐北朝南,在殿中自然看不到天上的异相。然而出殿一望,安禄山登时也如群臣众将一般呆若木鸡,不片刻,甚至双腿都微微颤抖起来。

    残阳如血。

    无论文臣还是武将,甚至连大字都识不得几个粗人心中都不由自主地闪过这四个字。

    此刻时近黄昏,一轮夕阳斜斜挂在天上,久久不愿沉入天际。斜阳艳红,红得浓稠、鲜艳,就如一颗血球,甚至还在一滴滴的滴落,将半边天都染成血色!血色在空中无声无息地蔓延着,蜿蜒向洛阳方向爬来。此情此景,就似天被切开了无数伤口,正在不断向外渗血。

    空气中浓得似乎化不开的血腥气似乎阻塞了每一个人的呼吸,口里、鼻中全是苦涩的血气。

    就在安禄山面色惨白,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时,忽有一臣福至心灵,出列拜道:“恭喜圣上,贺喜圣上!正月十五大吉之时,圣上广布恩泽,大宴群臣,此时天现异象,是变天之兆。圣上理当顺应天意,一统乾坤!”

    此人生得相貌堂堂,一番话说得有若洪钟,中气十足,实有振聋发馈之意,也的确将安禄山从恐慌中震出。

    安禄山闻言大喜,忙张开小眼望去,见面前跪着的小官一表人材,而且很是有些面善。他努力回想,终于想起此人好象姓卢,在自己踏雪进洛阳之日曾经进过一首什么“雪中朝海神”的诗,很是中意,因此提拔他做了个连自己都叫不上名字的小官。

    这姓卢的小官既然开了个头,众臣登时恍然大悟,一边在心中痛骂卢言的无耻,一边加紧大拍马屁,好补救一二。阿谀如潮,直拍得安禄山醺醺欲醉,心情大悦之下,便招呼群臣回殿饮宴,此番自然是君臣尽欢,饮到一醉方休。

    直至醉到不醒人事,安禄山都以为自己满心欢喜。然而即使在睡梦之中,他眼前也始终飘浮着一轮滴血的残阳。

    在寝殿龙床上轰然倒下后,安禄山立时酣声大作,根本未曾听见殿外传来的喧哗。

    “什么人在此吵闹?打搅圣上休息?”史思明沉稳的声音自殿外传来,充满威严。他刚才亲自扶了安禄山回宫,此刻还没有离去。

    “西京纪将军发来的紧急军情,是以小的才斗胆惊扰圣驾。”说话的看来是个传令军官。此刻战火未熄,安禄山又是行伍胡人出身,许多规矩还没立起来,朝庭内外,大多还是依着军中那一套来。

    “拿来我看!”史思明取过军情文碟,打开读了起来。文碟内文不过寥寥数行,史思明一扫而过,竟怔在当场。

    文碟中言道,纪若尘已无意兵事,更将麾下妖军解散,刻下西京已成空城。

    这道文碟如一道惊雷,在史思明脑中炸响,他一直视纪若尘为生死大敌,只因用兵上无法与其匹敌,这才不得不想办法在庙堂上除去纪若尘。结果还未等他有机会动手,纪若尘却已挂印而去,更将麾下妖军解散,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西京。

    一想到此刻无兵驻守的千古帝都,史思明心中似有一股邪火悄悄升起。他手持文碟,陷入沉思。

    且不说东都洛阳中君臣各怀心思,残阳如血异相现世后,天地间几乎所有略通一二卦象之人都有所感应,埋头掐算,片刻后各有所得,结果不一,有人忧有人喜,有人惊惧有人癫狂。

    东海上罡风怒号,恶浪涛天,飞溅的水珠在残阳映照下,如点点飞坠的滴血石,凄丽、妖艳。在迟迟不肯落入西边的残阳映照下,半边东海犹如沸腾的血池。

    一排若小山般高的恶浪自海面上掠过,无数岛屿礁石淹没在血浪下,又逐渐浮出海面。

    孤礁上,纪若尘怀抱修罗,坐得如一尊雕像,似与礁石融为一体。排空而来的海浪拍击在他身上,溅起无数水花,再顺着他头发、腮边慢慢流下。在似血染成的天空下,纪若尘若自血海中浮出,从身上流下的海水如浓稠的血浆。

    他这般坐着,不知已坐了多久,还不知将坐多久。

    夕阳行将西下,他忽然动了一动,抬起头来,向西望去。海面上,一个窈窕青影正踏波行来,虽是血海涛天,生机寂灭,可她所在之处,便是于穷凶极恶处,也生出一线活泼生机来。

    “青衣?”纪若尘宛如岩石般的面容慢慢溶化了。

    青衣径自踏上孤礁,跪坐在纪若尘面前,将一双纤细的手放在他的膝上,仰面端详着他的面容,片刻后方道:“原来你到了这里。嗯,让我找了好久。”

    纪若尘笑了笑,道:“不管我到了哪里,你想找我总是找得到的。我并没将气息对你瞒着。”不管他心中充积着多少阴悒,只要看到青衣,就总会多出一线阳光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与以往的温柔如水相比,此时的青衣又多了一点从容大气,她道:“现在我也找来了。那你想得清楚了没有?”

    纪若尘怔了一怔,一时竟答不上来。这些时日以来,他心如孤礁枯木,几乎与无知无觉的天地连为一体,哪曾有半丝念想翻起?

    青衣见了,也不奇怪,只是柔柔淡淡地道:“你从来都是这样懒的,还得我来告诉你应该想些什么:你该去找她。”

    纪若尘的心缓慢跳动起来:“找谁?”

    “顾清。”青衣的双眸清澈如水,纯净得令他有些不敢直视。

    片刻,他轻轻叹一口气,终于道:“那一天我已经放下了,所以才在这里寻些清静而已。”

    青衣凝望着他的面容,轻轻抬手,将他额上一缕乱发理好,浅浅一笑,道:“如果你真的放下,就不会在这里了。你不去找她,难道当真要看着她飞升仙界?”

    即使不是因为前世曾颈项交缠肌肤相亲,在这样的青衣面前,纪若尘也还是无从隐藏心事。他苦笑,叹道:“找到又怎样呢?世人要经历多少轮回艰难,才得羽化飞升。我何必误她前程?”

    青衣道:“你该去找她。至于能做什么,找到后再想不迟啊!或许只是看看,或许打个招呼,或许是别的什么,或许什么都不做。总而言之,等你见到了她,就知道该做什么了。”

    纪若尘犹豫片刻,又摇了摇头。

    青衣握着他的手,柔声道:“你若不去,不仅是你放不下,她也无法放下,总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即使是为了她,这一切也该有个了结了,你不能总是这样躲着避着、只求自己心安。而且如果你再不去找她,怕就是真的来不及了。”

    着柔淡如水的青衣,纪若尘心中微颤,思绪间,前尘往事纷踏而来,不知是何滋味。

    他慢慢站起,轻拥了一下青衣,即提修罗,沿着她来时的路,踩着天边最后一线余晖,踏波而去。

    夕阳西下,如血般的东海陷入宁静的黑暗。

    只有那窈窕身影,伫立不动,仿若与礁岩溶为一体。

章三 凭生死 二

    这个黄昏,如血的天空染遍神州,就连处于极北绝地、终日不见天光的冥山上,也隐约透着一抹诡异的暗红。(本章由HAO123-中文网-.转载發佈)

    冥山极顶的莲台上,翼轩伟岸的身影缓缓现出,向莲台中央跪坐着的白衣女子走去,温柔道:“婉儿,身体如何了?”

    文婉盈盈立起,道:“北帝诛仙录的第八章就快修成了,不过天地异变,恐怕是没时间修到圆满。这倒没什么关系,反正我这身子也撑不过三年了。”

    翼轩望向文婉的目光温润如水,纵是天空中隐约的暗红也无法浸染他的目光:“婉儿,这次天地异变,我刚刚卜过一卦,主冥山有血光之灾,你我皆有难当之祸。你也早就想上道德宗走一走了,看来择日不如撞日,再过上几天,我就陪你走上一次,把这个心愿了结了吧!”

    文婉摇了摇头,轻抚着翼轩的脸,柔声道:“我修习北帝诛仙录太过心急,出了大错,已没有几年寿元,将这身残躯扔在莫干峰上并不可惜,你又何苦如此……”

    翼轩微笑着打断了文婉的话,道:“婉儿,这几百年的时光,你怎么还不明白?你若去了,我又有何眷恋,还不若早早了却余生,来世也好早些重见。”

    “可是还有妖族,他们怎么办……”文婉道。

    翼轩叹道:“自从当年老祖宗为保妖族一脉传承,自投罗网之后,我勉为其难的接任妖皇。其实论德论能,我均担不起这千钧重担。几百年来,能够开辟出冥山一地供部分族人栖身,已是我能力极限。休说无尽海,即使是天刑山那几个老妖,也不肯听从我的号令。如今冥山总算初成模样,我也就可以安心的随你去了。”

    文婉知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劝,将头轻轻靠在了翼轩的怀里。这一刻,她想起了逝去的孩子,想起了在莫干峰上度过的百年黑暗时光,更想起与洞玄真人惊心动魄的大战,一幕幕,恍如昨日。

    她忽然想,妖与人之间辗转千余年的倾轧斩杀,除了代代累积的仇恨外,却又是为了什么?

    莫干峰上,紫阳真人飘飘白须已染上丝丝暗红。他立在窗边,静望了许久日落西山,方才回身。

    这一次,他未如往常提笔研墨,而是将墙壁上挂着的一柄法剑取了下来。紫阳真人持剑在手,张口向剑鞘上一吹,登时吹起不少积尘。

    紫阳真人仔细看了许久,才叹息一声,手腕一动,缓缓抽出了法剑。剑锋倒映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如同被抹上了擦拭不掉的鲜血。

    法剑也不知搁置了多久,剑锋上甚至起了星星点点的锈蚀,看上去这柄被道德宗掌教珍藏多年的法剑非但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仙器,反而连最普通寻常的法宝都比不了,至少还从未听说过什么飞剑会生锈的。

    紫阳真人取出一块鹿皮,借着窗外最后一线余晖,认认真真地擦拭起法剑上的锈迹来。

    随着锈迹一点点淡去,法剑方使逐渐放出光华。

    同一片夕阳下,云中居最高处的绝崖边,云中金山正全神贯注地垂钓,全然不知自己倒三角型的光头上闪耀着的已是鲜亮血光。

    忽听响彻群山的啊呀呀一声怪叫,云中金山整个人从悬于绝崖外的木台上跳了起来,他手中钓竿弯到了极致,不住抖着,鱼线也震颤不休,似乎这次钓上来的不是什么寻常大鱼,而是深海巨鲸。

    云中金山连续跳了几次,都没能将上钩的鱼给拉上来,反而差点被拖下木台。他勃然大怒,一双黑胖大脚抵住木台边缘,双膀用力,又是啊呀呀一声怪吼,终于将鱼线一分一分地提了上来。

    鱼线尽头,钩着的竟是一条不过鸡蛋大小的怪鱼!它不住挣扎跳动着,不时发出与体型完全不相称的尖叫。

    云中金山眉开眼笑,将这条小得古怪的奇鱼提到眼前,仔细观瞧战果。

    这哪是什么鱼!

    它通体浑圆,如一个小小圆球,身体下方飘着数条触须,那根无钓的鱼线便与这些触须紧紧纠缠在一起。它身体上大半部分都被一个完全不成比例的独眼占去,其余部分则是张布满数排利齿的嘴。它一边拼命撕咬着鱼线,一边发出短促、尖锐的叫喊:“有敌人!有敌人!”这怪物牙齿虽利,可云中金山的钓线也非凡物,哪是它能够咬得断的?

    云中金山用两根短粗手指捏住了它,将它独眼对准夕阳,仔细向瞳孔深处看去。怪物独眼与阳光一触,立时冒出阵阵青烟,迅速溃烂,已被灼得瞎了。它痛得吱呀乱叫,然而阳光如火,将它眼睛烧成炭灰了,还将它的身体余部连同嘴巴都灼成了一块焦炭。

    然而就在这短短刹那,云中金山已看清了它瞳孔最深处那一座下连蛮荒大地,上接无尽苍穹的巨塔!

    此刻,云中金山也有片刻失神。他看着指尖上不住被风吹落的灰烬,喃喃地道:“修罗塔,原来是修罗塔!好啊,好你个紫阳,看不出你这老东西原来还有这等手笔,洞玄那目光短浅、心胸狭隘,赌桌上从不准俺赊账的老鬼怎会教出你这种弟子来的?”

    他忽如从梦中醒来,跳进房里,一阵翻箱倒柜,摸出两只大锤、一副盔甲来。

    锤是八棱紫金锤,锤头前窄后宽,与云中金山的脑袋有些类似。甲是狮口吞天黄金甲,也是通体黄金铸就,前心后背的中央,都有赤金镶着个硕大的“金”字。

    云中金山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方才披挂整齐,拎起两只金锤,往铜镜前这么一站,仔细端详。

    只见镜中人果然通体金光灿灿、宝气冲天,赫然便是一座灿烂金山。

    云中金山看后大为满意,双锤一摆,盔甲铿锵声中,早抬脚踹开房门,扬长而去。

    青冥极处,穹苍尽头,另有苍茫玄妙世界,谓之昆仑。此昆仑与人间昆仑自然不同,茫茫然无有穷尽,实是仙界圣域,寻常下品仙人也不得擅入。

    此昆仑中不知有几万万峰峦,每座峰峦上都是个玄妙世界。山峰间白雾隐隐,瑞鸟环飞,即显无边气象,又有大道苍苍。

    云层之上,一名峨冠云服的仙人踏火而来,越过无数峰峦,方在群峰间停下,向虚空拜倒。

    “平身。”仙帝恬淡温和的声音同时在千万里内响起,似乎整个昆仑都在回荡着仙帝的声音。

    仙人奏道:“太明玉完天抚境将军桁先奉命率本部天兵下界接引原四方巡界使吟风及青石回转仙界,岂知青石牵挂俗缘,不肯回天。吟风为救青石,骤起发难,尽斩桁先将军与三千天兵,犯下逆天大罪,已叛出仙界。如何处置,请陛下定夺。”

    昆仑之巅,一时只闻风声、鸟鸣。

    过了良久,仙帝方道:“吟风也反了……那青石不过是个灵物,不懂规矩,贪恋尘缘,说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唉,一部仙典,万万年来不断增添,现下里面倒有七千多页的逆天大罪。逆天,逆天!朕经历一亿劫难,方坐上帝位,即是如此,也只敢说最多能测得一二天机,天意若何,又如何能够确知?这部仙典,看来是要改改了。”

    那仙人久随仙帝,自然明白上意,于是跟着叹道:“陛下一片苦心,奈何大罗天君自恃仙力高强,地位尊崇,却屡次携众天君阻挠修订仙典,实是可恶。以臣观来,他说不定另有私心。”

    仙帝淡道:“四大天君,十二天君,哪一个没有私心?即使是朕,也会有一已之私,且由他们去吧。太明玉完天仙兵不可或缺,朕这就补上,昊明,你一会且带了天兵去。抚境将军的位置倒是不急,让四大天君商议着办吧。”

    苍穹中出现一只百里巨掌,掌心翻侧间,数以千计的光点徐徐飘下,与云气一触即会化成一个个天兵。那名为昊明的仙人早有准备,仙袍一拂,袖口立时张大,将三千天兵一个不剩,尽数吸入袖底。

    收完天兵,昊明却不忙走,而是继续奏道:“大罗天君近日调动本部天兵,并召来禹狁巡天真君,似有下界之意。”

    仙帝道:“大罗天君已上奏此事,不论他欲有何作为,都由他去吧。”

    昊明似吃了一惊,忙道:“大罗天君本部可有十万天兵!哪怕下界的只有一半,又得消耗多少混沌之气?若是在人间有所折损,消耗更大。现在真仙如蚁,耗费日重,混沌元气早已入不敷出,这如何使得?”

    “大罗天君当有分寸,不必多言。”仙帝声音略高一线。昊明知道这是仙帝表示无须再议,当下行过大礼,便重借天风,向昆仑外疾飞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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