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凭生死 三
此后数日,天下太平。(本章由HAO123-中文网-.转载發佈)
眼间已出了正月。这十余天里,纪若尘提矛而行,身形若风,不经意间已走遍了大江南北,关山内外。
青墟旧地、碧海龙宫、茫茫大漠、万里秦岭,都留下了他的足迹。甚至险绝天下的天刑山,他也绕着走了一遭。
时当乱世,如纪若尘这般硬闯直行,自然不知犯了多少门派的禁忌,践踏了多少闲人免入的禁地。于是怒言相斥者有之、据理力争者有之,更多的是一言不合、拔剑相向。然纪若尘此时锋芒尽敛,一身气息已与天地相融无间,修罗战矛轻震微摆间,便已令无数人间修士法宝尽毁,萎顿不起。不论围攻的是三五人还是数十人,结果都是一样,根本无法令他徐徐前行的脚步慢上一分。
绕行天刑山时,山上群妖并不晓得纪若尘身份来历,只是不忿他堂皇前行的嚣张,大举下山围攻。然当纪若尘徐徐北行之时,但见后方东倒西歪,早躺了一地的老妖巨怪。
这一回,不论是人是妖,都未有陨命,哪怕是出言极度不逊者,也只落得个打断四肢了事。这几个人与妖回去之后,只消服些丹药,用心调养一月,又会如以往般生龙活虎。而那些曾经被纪若尘视为大补丹药的老妖,羞怒惭愧之余,实不知那凶名满天下的炼妖鼎曾经在自己面前走过了一遭。
如是寻寻觅觅,他却寻不到心中所想。
这一日又是残阳如血,神州尽赤。纪若尘本想往冥山去,忽然修罗颤动,于是心有所感,转身西去。
此时昆仑之巅,血云环绕,半天尽赤。如向上望去,可见血天上有数道裂痕,如巨大伤口,且还在不断扩大。裂痕处不住涌出浓浓血云,如同滴血。
假如细细看去,即会发现天痕上滴落的不是血,而是赤红色、有如实质的天炎!
天炎如浆,凝聚而下,缓缓向下方的登天台垂去。
昆仑西处边缘,一座孤峰之巅,吟风与顾清相对而坐,同时仰望着头顶破碎的天穹。
吟风举起一坛醉乡,痛饮半坛,方以衣袖擦了擦了嘴,道:“看来上面又要来人了。”
顾清闲适地靠着一块山石坐着,面前同样摆了几个空坛。不过她衣衫一尘不染,不似吟风饮酒饮得那样豪放不羁。她望着血色天穹,问道:“这回下来的会是谁?”
吟风笑道:“上次折了个三品将军桁先,这次就算不来个天君,怎么也得来个巡天真君吧?我也是阵斩桁先时才发现此界天机已经混乱不堪,说不定伏藏着什么厉害人物。上面那些天君个个智慧通天,怎会再派三品以下的人来?不然的话,恐怕还真不够这界杀的。不过看这声势,这次的手笔肯定不小,我们躲得过一次,躲不过两次,恐怕这里就是你我葬身之地。那个纪若尘踏遍神州,显然是在找你,你如不去见他一次,怕是就再无机会了。”
顾清收回了目光,注视着面前空空如也的酒坛,淡淡地道:“你真想我去?”
吟风随手将一个酒坛抛下深渊,微笑道:“从我斩下桁先头颅的那一刻起,我就已想得明白了。尘缘如梦,变幻在心,哪有什么定数、什么前缘可言?你去吧,有我在此,如果下来的只是个巡天真君,我或许可以拖他一天。”
顾清目光仍定在酒坛上不动,只问道:“仙人之力,似乎不是以品阶高低而论的?”
吟风点头道:“仙人各有所司,所长也各自不同。我终年巡守四境,须与巨妖大魔相搏,若只论斗战仙法,自然不是桁先之流可比。然而说到其它,我便不成了。”
顾清默然不语,似在想着什么。
吟风转眼间,已将余下的几坛酒喝了个干干净净,眉宇间浮起浅红,催促道:“快些去吧!他现在尚在极北大漠,你赶过去还要些时间!唉,又没酒了,这次去道德宗只偷出来这么多,还险些惊动了玉虚。嘿!果然是乱世出英雄,这玉虚道境进展实是一日千里,可惜,他天赋再高,也已没他提升的机会了。”
顾清凝视着空酒坛,想了许久,才慢慢道:“还是不见吧。”
“为什么?”吟风吃了一惊。
顾清终抬起头,仰望血色天穹,长长吐出了一口气,道:“我想……他此刻仍未想得明白呢!”
吟风想了片刻,摇了摇头,掌心中浮现出定天剑,然后撕下一片衣襟,仔细擦拭起来。
进入了二月,春暖花开的时日也就不远了。
西玄山中,莫干峰顶,自然不必依凡俗天时而动。虽然茫茫群山皆是漫天飞雪的时节,莫干峰顶依旧繁花如锦,碧树成荫。
清晨时分,天尚未尽亮,太上道德宫山门处就有两名道士手持扫苕,认真洒扫起本就是一尘不染的阶梯来。天下群修围山一役后,道德宗大展神威,先破围山,再平青墟,更迫使真仙负伤遁走,虽然先后折了景宵、玉玄两位真人,上清修士也折损了近三十人,然而声威之盛,实是三千年来的巅峰!放眼天下,又有谁可稍抗?
他们扫着扫着,忽然看到阶梯尽头,缓步行来一男一女。男的高大挺拔,举手投足,自然而然便有令人难以违抗的大威严。女的温婉如水,风仪无双,白衣浮风,宛如踏风而来。
道德宗家大业大,就是两名扫地道人也有太清高阶的修为,气度也自不小。见这一男一女风仪若仙,都是暗暗心折,又隐生警惕。莫干峰高耸入云,寻常修士,想从峰下沿级登山,怎都得花上半天功夫。现在尚是凌晨,这两人怎就到了山门前了?
两名道人对望一眼,一名迎上了这对男女,另一名则飞奔回宫,要请轮值的道长来主持局面。
那一男一女来得好快,百丈距离转眼即至,道人刚将扫苕放在一旁,他们已在面前站定。
女子根本不向面前洒扫道人看上一眼,仰头上望,目光早落在远方巍峨宫殿上高悬匾上所书的“太上道德宫”五字上,面色变幻不定,显然是心潮涌动。
那男子仍是温和如玉,向那洒扫道人施了一礼,温言道:“请道长上覆贵宗诸位真人,就说冥山翼轩、文婉来访,与诸真人叙一叙旧。”
这道人显然未听过翼轩、文婉是何人物,不过冥山却是知道的,又见了二人如此修为,早吓得脸色苍白。不过道德宗门人定力胆识毕竟与寻常小门小派不同,那道人尽管受惊,却仍能回礼道:“两位请移步迎客亭稍待,敝宗长辈转眼即到。贫道人微言轻,职司只是洒扫庭院,这件大事可做不得主。”
翼轩点了点头,携了文婉,在迎客亭中坐下,淡定欣赏着云山景色。
过不多时,太上道德宫宫门大开,数十道人鱼贯而出,为首的赫然是太隐真人与守真真人。相隔很远,守真真人即朗笑道:“妖皇、婉后大驾光临,我宗实是蓬荜增辉!只不知妖皇、婉后此来西玄,想以何等方式叙旧呢?”
翼轩携着文婉出了迎宾亭,向道德宗群道望了望,面上微有讶色,道:“贵宗其余真人呢?”
守真微笑道:“其余真人都各有要事,根本脱不开身,所以只有我们两个率领些后辈弟子,来迎接妖皇婉后大驾。”
翼轩沉吟一下,双目中琥珀色精光逐渐亮起,道:“翼轩自知惊动不了紫微真人出关,不过我夫妇既然登门拜访,贵宗其余六位真人应该尽出才是,只出两位真人,未免托大了些。恕我直言,二位真人只怕凶多吉少。”
守真真人苦笑,道:“妖皇婉后法力通玄,我等岂会不知?只是二位来得时机实在是太好,实话说,宗内分出我与太隐真人前来迎接二位,已是极限。其它真人都是片刻也分不了身的。我们也未想过能胜过二位,只消能够拖延些时辰,已心满意足。”
翼轩面上再次闪过讶色,知道守真真人言下之意,实际上就是指责翼轩文婉乘人之危。自己夫妇上山就是为了生死相搏,道德宗明知如此,却仍只出了两位真人来,那就是真有生死大事,再也分不出人手了。他身为妖皇,虽然处事堂堂正正,却并不是迂腐之辈。而且双方的血海深仇,也的确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使用一切手段都无可厚非,何况只是无意间占了一点先机?
翼轩和文婉始终拉在一起的手分开了,文婉更向侧后方退了数步,离开翼轩相当的距离。山风并不强烈,翼轩的长发却慢慢飘了起来。
太隐真人和守真真人知道这是翼轩行将发动攻击的迹象。当年洞玄真人与文婉堪称惨烈的一场大战仍不遥远,两位真人更知自己现在道行还远及不上当年的洞玄真人。虽然文婉与三位冥山将军联手才与洞玄真人斗了个旗鼓相当,但洞玄真人也因此战负伤,致使道行减退,从而不得飞升。何况今日谁也不认为妖皇翼轩会比文婉差了。文婉退开数丈,是为了让妖皇翼轩现出本体。
数百年来从未现过真身的妖皇一旦发动,又该是何等排山倒海的气势?
守真与太隐真人互相一望,他们过往或曾有过嫌隙,也曾差点动手相搏,然而在这全宗生死存亡之际,力战至死的决心已使得他们心意相通。
三十余名道士不声不响起在两位真人身后布下了阵势。道士们训练有素,顷刻间已布下四个法阵,或拒敌,或加速,或强已,或疗治,功效各不相同。四阵一成,两位真人的战力立时提升了五成之多。守真真人更是不住在自己身上加持道法,并启动了数项法宝,阵列法宝本就是他的强处。就连素来不大使用法宝的太隐真人也接连启用了两项护体法宝。
这些手段已接近于一个修士的极限,然而在翼轩的眼中仍然不够。山风愈发浓烈,他的身躯正在慢慢膨胀变大,虽然已高过两丈,却还未有分毫停下的迹象。
“西玄无崖阵呢?怎不见贵宗启用?莫非一个翼轩,惊动不得紫微真人,连令贵宗启用西玄无崖阵的本领都没有?!”翼轩一声喝,登时群山回应!
翼轩身形已长大至三丈高下,肌肤上泛出片片青鳞,双眉更为幽淡霜火所代替。此刻他再非方才那彬彬有礼的中年男人,而是成为叱咤风云、威压群山的一代妖皇!
文婉安静地立着,安静地看着数百年来第一次气势勃发的翼轩。这一刻,已是她漫长生命中最后的安宁。
顾守真和太隐既没有回答翼轩的问题,也没有启动西玄无崖阵的迹象。他们也安静地伫立在太上道德宫的门前,依靠着单薄的法阵与人手,准备迎接蜇伏极寒之地数百年妖皇的盛怒。
阶梯尽头,忽然起了一阵腥黑的风,那是妖族聚集时方会产生的妖风。就在太上道德宫咫尺之地,何以会生妖风?
妖风中,涌出近百头大大小小的妖怪,无一不具有强横实力。为首者身材矮胖、貌不惊人,然而涛天气势却分毫也不弱于哪一位真人。
“陛下!婉后,魏无伤及麾下七十二妖前来助阵!请恕无伤抗命之罪!”
文婉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与翼轩早就严令冥山任何人都不许踏上西玄山一步,更不许谈复仇之事,这个魏无伤身为大将军,却公然抗命。可是,却让她如何去罚?
西玄山荡荡千里,道德宗传承绵绵。莫干峰上,实是人间仙境。但在这瑰丽风光背后,又藏着多少凶险?
青墟宫号称与道德宗齐名,更得真仙相助,就在风光无限时,却为雷霆一击所覆灭,更连宗脉起源的青城山都被抢了去。是以此刻道德宗哪怕看起来再虚弱,甚至自己与翼轩诛杀得一二真人,文婉也绝无侥幸之思。
三千年道德宗,毕竟还有紫微未出。
此时太上道德宗北方百里之外,紫阳真人怀抱法剑,正立在绝峰之上,遥望泣血苍穹,面色详和宁静。在他身后,玉虚、太微、紫云真人并肩而立,云风与沈伯阳竟也在场。
道德宗前后三代六人,便在这清晨寒风中伫立孤峰,仰望苍穹。
此时天色初明,本该是朝霞万道、碧空如洗。然而北方的半边天空,却赤如泣血。
章三 凭生死 四
昆仑之上,天空中血痕不住延伸,已绘成一朵铺遍半片天空的血莲。(看文字手打小说就来HAO123-中文网.)莲心中赤火翻涌如浆,如一道垂瀑,渐渐连接到了登天台上。
赤炎天瀑一触到登天台,骤然间就是一声霹雳!
一时之间,千万里山峦,不知多少异兽双耳喷血、周身抽搐,纷纷瘫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然而,由始至终,它们根本就未听到一点声音!所谓大音希声,即是如此。
天瀑滚滚而下。
登台天三峰转眼间通体皆赤,然后顿失所有颜色,悄然间化作飞灰。但见好大一蓬惨白飞灰,顷刻间染白了百里昆仑!
天瀑毫不停留,依旧滚滚而下。这一次,瀑布中不住发出铿铿锵锵的刀兵交击之音,声音是如此密集,如大海浪啸。
数百里外,吟风眉心间光芒绽放,隐约间张开一只天目,向远方那接天触地的天瀑望去。这一望,天瀑中隐藏着的亿万斧钺刀兵顿时现形,再也隐瞒不得分毫。天瀑所至之处,地裂山崩,无论是什么,皆被瀑火中万万兵钺粉碎无形!
吟风霍然立起,定天剑嗡的一声长吟,登时群山回应!那道由亿万仙兵组成的火瀑登时如有所感,凝定一刻,然后继续奔流。然而不论是吟风,或是顾清,皆感觉到那天瀑已转了个身,冥冥中,有大能之士,正森寒注视着他们!
“原来下界的是禹狁巡天真君,此君执掌玄明恭华天与耀明宗飘天**二天,最长就是刀兵。若论战力,实是巡天真君第一……”吟风笑得略有些涩,续道:“既然是他下界,那么我或可支撑得一个时辰。你还是速去北境吧,现在动身,还来得及半途见他一面。”
也不待顾清回答,吟风即发出声龙吟般的长啸,飞身而起,若一颗璀璨星辰,飞投向垂悬天瀑!
天瀑瞬间幻化,已成一座高足三千丈的宝座,巍巍然立于天地之间!万里昆仑,一时间竟也显得格局有些小了。
宝座上,不知何时已坐定一个头戴高冠,面相奇古的男子,生着双奇异金眸,若细细望见去,当可见眸中金光,实是不知多少刀兵凝成!与这尊无比巨大的巡天真君相比,仗剑而来的吟风,实连一只蚊虫也不如!
禹狁双眼张开后越来越亮,到后来直如两轮新的太阳升起,将万里昆仑照耀得几无一片阴影。而天上那轮本该大放光华的朝阳,在这两轮新阳照耀下,却是显得昏昏暗暗,哪还有半分朝气?
巡天真君现身,吟风却是丝毫不惧,他体内七朵紫莲轮转不休,将每一分仙力都压榨而出,化作明焰,附着在定天剑上,越飞越快,直向禹狁眉心冲去!
顾清向北方深深一望,双眸中由混沌转为清明。她随手一抓,峰顶上飞起无数碎石,于空中组成一把石剑,落入她素手之中。顾清足下浮起团淡淡紫气,她即踏紫气、驭石剑,于百里长空中划出一道优雅弧线,斜斜向禹狁飞去,飞行之速,较吟风犹有过之。
禹狁冷笑,大手抬起,轻轻一挥,即有道强风平空生成,立时将吟风卷入其中!
吟风一时间只觉得周围天炎熊熊,山川河流不住变幻,更有日夜轮替、时时星斗满天。他心知这种种异象皆是禹狁仙术所为,即是实景,又是虚幻。在这阵风中,吟风实已被吹出千万里外,早离了昆仑范围。
吟风战意虽炽,在禹狁所发罡风中也只得先行聚力护身。好在风势虽劲,却还切不破他护身仙法,就算呆得再久些,也没什么事。
好不容易风势稍停,周围万千幻象皆消,然而吟风却感觉到排山倒海的压力正自四面八方而来!他举目四顾,只见六名四品仙将率领万名天兵,已将自己团团围住。吟风刚自风中现身,众仙将便一声令下,率天兵自四方杀来!
此次相搏,与桁先那次又有不同。当日吟风出其不意一举格杀桁先,使得他大半仙法都未曾有机会用出。而此次六名四品仙将虽然品秩较桁先低了一阶,仙力也相应逊了一筹,却早有准备,更是各持禹狁所赐仙器,布好大阵,围着吟风狠杀!
万名天兵十人为一小队,百人为一中队,千人为一大队,气息皆用仙法联成一体。十队天兵为首天兵向吟风刺出一矛,便等于千名天兵同时向他刺了一矛!
吟风仙术再高,也不得不避。而他反击时,定天剑不论斩中何人,必定是由千名天兵分担。他哪有能力一剑斩绝千名天兵?只是偶尔,众天兵被他带得阵势稍乱时,才会百名天兵同时重伤的情况出现。只有将天兵的百人队带乱,才可一剑斩尽数小队天兵。然而禹狁此次所带来的本部天兵岂是桁先可比?尽管殊死决战,却是阵势丝毫不乱,吟风苦战一刻,竟然只斩落百余名天兵!
见势不对,吟风即一声长啸,速度骤快数倍,在仙阵中左冲右突,定天剑来去无形,恍若梦幻。然而在六名仙将和十队天兵围攻之下,吟风终是陷入苦战。此地距离昆仑仍是不远,只消杀退这些天兵,吟风便可驰援顾清。可是如此下去,只怕苦战三日三夜,他也斩不尽这万名天兵。
休说三日,顾清又可能支撑一刻?
“本座倒要看看,你还能支撑多久!”
禹狁左手支颌,右手平伸,掌心中不住喷出熊熊赤色天火,此火取自玄明恭华天极深处。而火中又有无数刀兵,随之一起喷发出来。这些刀兵则是耀明宗飘天独有。禹狁天君执掌二天数万年,早取二天灵气,修炼成了金兵赤炎火。火不能熔,即以金削之。若是至坚至硬,则先以火焚。如是金火相生,威力倍增,天地间几无物可挡。
金兵赤炎火柱中央,可见一座玲珑宝塔正在火焰中载沉载伏。此塔共分七层,塔中不住飘出朵朵紫莲,与天火一触即消,却也得将天炎推后数尺。
天炎火势涛天,然而宝塔中紫莲也似无穷无尽。玲珑塔心,顾清盘膝而坐,一缕青气住她顶心徐徐而出,又渗入到塔身中去。
禹狁仙力何等之高,一眼望去已将顾清前因后果看了个干干净净。对顾清的天资道心,禹狁也觉难能可贵,面色不由得和缓了几分,徐徐道:“顾清,你可知罪?”
宝塔之内,顾清双目张开,淡道:“我即犯仙典,自知罪无可赦,早无侥幸之心。然而若能重来,我仍是不会舍却这段俗缘。真君不必费心了。”
顾清张目说话,一颗道心却纯净如昔,玲珑宝塔、千朵紫莲,皆未有分毫变化,看得禹狁也暗暗点头。
闻听顾清之言,禹狁笑了笑,道:“你这等罪过,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也不是不能赦过。你既然放不下这段俗缘,本真君也可成全你,许你十年后再行飞升。你再放不下,有什么心愿,有十年辰光,也当能了却了。只消你为本真君做一件事即可。本真君难得动了爱才之念,这可是千载难寻之机,你莫要错过了。”
顾清黛眉略皱,叹道:“真君一片苦心,顾清心领了。真君要顾清做的事,想必是灭了若尘的九幽之火吧。此事恕顾清万难从命。”
被顾清一口回绝,禹狁也不生气,道:“九幽之火霸道绝伦,掠夺成性,天地万物之气皆可为之所用,因此绝不能在人间界出现。凡人一旦身怀九幽之火,则修行之速必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纪若尘自冥府中来,此刻也筑成了肉身,实与寻常人无异,若他能将九幽之火传与别人,则立成大祸。哪怕他不传别人,将来子息,也可能重燃九幽之火。凡人目光短浅,只贪一时畅快,有此快捷之法,自然会舍弃循序渐进的大道。若此火不灭,千年之后人间修士尽数沦为九幽之鬼,也说不定。我灭了那纪若尘的九幽之火后,他仍能有十年之命。你们两个,尽可了尽俗缘了。”
顾清轻轻一叹,道:“此事……恕难从命。”
纪若尘虽为仙剑斩缘所伤,然在冥界苍野中重燃九幽之火,虽不能再入轮回,然而此刻可在地府人间来去自如,实已等如是不灭之躯。虽无后世,但这一世或已绵绵不尽。若他将来有兴趣,大可一路杀向九幽,看看在那里能否据地一方,成第十四巨魔。
禹狁依旧气定神闲,道:“你该当知道,即使你不说他的名字,本真君用一日夜时间也可炼尽你护身宝塔紫莲,然后再藉你魂识寻出纪若尘来。到时候你说与不说,都是一样,何必如此坚持?人间善恶,因果对错,哪里说得清楚?比如说你如此守护纪若尘,本是没有错。然而巡界使吟风于你也曾有大恩,受你牵累而至此万劫不复的地步,你又当如何自处?”
说话间,禹狁左手曲指一弹,千里之外,一道数十丈长的金兵赤炎火流骤然生成,向着吟风当头落下。
吟风登时一惊,闪避不及,定天剑如电迎上,一挥一搅,已将当头落下的火流击散,然后定天剑再环身一周,与十队天兵及六名仙将的兵刃各击一记,将攻击尽数挡开。然而紧接着他就是一口鲜血喷出!
这一幕,不光禹狁看见,顾清也看得清清楚楚。禹狁仙法通天,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左手再一弹,千里外又是一道火流向吟风落下!
顾清脸色终是掠过一片苍白,轻叹道:“堂堂巡天真君,怎也出如此手段?”
禹狁哈哈一笑,道:“有句话说得好,从心所欲而不逾规。本真君即是如此。”
顾清双目缓缓闭上,再不言不动,玲珑宝塔也渐趋稳定。禹狁也不着急,淡然而笑,左手时时弹动,千里之外,一道道天火不住落下。
吟风仗剑披风,周身浴血,一身衣衫尽成赤色,却越战越是洒然自如。不知有多少次,围攻的仙将天兵都觉得他早该陨落,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不倒!
西玄山北,紫阳真人忽然淡淡说了声:“来了。”
忽见远方天际浮起一线火云,转瞬间越过千里,已停在孤峰前。这片火云宽足有数百里,自孤峰上望去,直是遮天蔽日!火云顿了一顿,忽有无数刀剑斧枪落下。这些兵刃落到半途,即化成一个个天兵。天兵一经成形,便即各自归阵,顷刻间已列成三十六阵,每阵各有一名四品仙将领军。
数万天兵中央,一名三品仙将排众而出,持剑向紫阳真人遥遥一指,喝道:“吾奉天命,下界除逆!你等可知罪?”
紫阳真人缓缓抽出法剑,安然道:“贫道自然知罪。”
那仙将勃然大怒,喝道:“你既然知罪,却不束手伏诛,妄想反抗天军,好大的胆!今日吾奉天之命,当令尔等神魂俱灭。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道德宗亦为广成上仙传承,尔等伏诛后,不会祸及道德宗余人,尽管放心去吧!”
紫阳真人微笑道:“若能如此,还当多谢上仙了。”
终是到了生死关头。
紫阳真人依旧是宠辱不惊。玉虚真人则双眉微闭,如神游太虚。见了万千仙将天兵,紫云、太微真人微微色变。云风面容平静,轻抚着手中长剑,不知在想着些什么。沈伯阳则含着笑,一个一个仙将望将过去,如同看着一群**女人。
莫干峰前,忽见一道火柱冲天而起,然后又是一声响彻群山的轰鸣,道德宗山门缓缓倒塌。
顾守真真人摇摇晃晃,斜斜向绝崖下栽落,直落下百余丈,他才猛然伸手,抓住了崖边生出的一棵小树,才止住向下坠落之势。顾守真也是堂堂真人,居然已无力飞空,就连挂在树上,也显得十分勉强。一截明晃晃的断剑,自顾守真肩头对穿而过,然他不敢拔剑,只怕一拔之下,就此一口气散去。
顾守真何尝如此狼狈过?他向崖顶望去,平素谈笑间可以飞上的距离,此时此刻,实如天堑。恍然间,顾守真似觉回到了少时在道德宗求艺时,独自一人面对连接诸峰索桥之时。那时候,横跨千丈断崖、足有千丈长的铁索,在他眼中也如无法逾越的天堑。然而那一晚,他终是独自过了索桥。也即是那一晚,奠定了他日后一脉真人的道基。
顾守真深深吸了口气,拖着似有千斤重的身躯,一寸寸向上爬去。
呼的一声,又一名道德宗弟子的身躯破云而出,几乎是擦着顾守真落下,旋即隐没在峰腰处的茫茫白雾中。
莫干峰顶,白玉阶上,冥山大将军魏无伤拾级而上。他衣甲尽解,袒露着上身,迎着寒风,一步步向依旧辉煌的太上道德宫走去。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离太上道德宫如此之近。尽管满面鲜血,尽管紧闭的左眼已是血肉模糊,身上数道伤口都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他仍想纵声长笑!
魏无伤从未战得如此畅快,如此猖狂,如此不计后果!
他不得不承认,道德宗的确是好对手,上至真人,下至普通道士,人人皆死战不退,寸土不让。纵是冥山千年以来的刚烈之士,相较之下也不过如此。
魏无伤再上一阶,腰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痛得他差点跌倒。这道伤痕,是顾守真留下来的。那时他已将顾守真一剑穿胸,本以为这位真人注定陨落,却不知顾守真从哪里生的力气,竟能还以一击,在他后腰留下一道深深伤口。
其实顾守真当时真元已尽,这种皮肉伤其实根本不算什么。以妖族的生命力,魏无伤只需数个呼吸间便可痊愈,但他想留着这道伤痕,权作对这位真人的纪念。
无论是人是妖,在这世间,朋友难寻,对手更是难求。
千丈之外的云雾内,太隐真人正与文婉生死相搏,然而没了道德宗弟子法阵支持,魏无伤相信太隐真人断然不会是北帝诛仙录已近大成的婉后对手。而在魏无伤身后,数千级玉阶、甚至是整个莫干峰都在微微颤动着,一个高足十丈、龙首麒麟身、周身浴火的大妖正沿着玉阶而上。它气势如山,每落一步,都令莫干峰震颤不休。
这是已完全显了真身的妖皇翼轩!
魏无伤胸中豪情如潮,忽然仰天长笑!大笑声中,他一步十丈,登上最后玉阶,立在太上道德宫前。
那红墙碧瓦、青玉为阶金作匾的太上道德宫大门,已离他不过三丈!
魏无伤长笑声忽然嘎然而止,面色渐渐凝重。
太上道德宫宫门前,忽然多出了一个布衣散发的年轻人,他举头仰望,高高悬着的匾上,太上道德宫五个金字显得无比苍劲有力,却少了几分本该有的清静无为之意。当年他不懂字中笔意,如今却有些明白了。
他负手而立,看了良久,方才轻轻一叹,徐徐道:“你想进太上道德宫?”
“当然!”魏无伤看着那年轻人和他旁边地上插着的一根毫不起眼的铁矛,瞳孔急缩。他已嗅到了那根铁矛上传来的几乎无穷无尽的血腥气。然而这哪里吓得住他?
纪若尘转过身来,看了看魏无伤,淡道:“可惜,你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于崖下攀缘的顾守真,百丈是为天堑。于此际的魏无伤而言,三丈亦成绝途!
章三 凭生死 五
“无知小子,竟敢这等猖狂?”魏无伤大吼一声,双足在地上用力一踏,胖大的身躯恍若失了重量,如飘萍浮于水面般倏忽而起,三丈一步即到,手中两把薄刃匕出尖利啸叫,一奔咽咙、一刺小腹。
魏无伤看似身形臃肿,实际上灵动无比,身法尽展百丈距离倏忽可至,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修士被他笨重外形所惑,猝不及防,一个道法都未发出,就倒在了魏大将军的双匕之下。
一进到纪若尘三丈之内,魏无伤忽然感觉到一阵令他极不舒服的气息扑面而来,动作立时为之一滞。被这道气息罩着,似乎对面站着的不再是看上去全然无害的纪若尘,而是一头自洪荒时代就存在的天敌,只消被它目光盯上,魏无伤就觉得骨头酥软、心神浮动。
冥山大将军岂是心志不坚之辈?尽管身上不适,并由心底生出要夺路而逃之意,他仍鼓勇而攻,只不过出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慢了一分。两人如今皆是道行深湛,对阵之际举手投足间生死立分,容不得半点疏忽误判,又岂能慢这一分?
纪若尘轻轻松松地一退,就让过了魏无伤匕首刺击。随后修罗轻飘飘的扬起,点向了魏无伤的眉心。
纪若尘这一矛看似轻盈,实则重逾山峦,万千矛气尽数敛于方寸之间。若是一个大意,哪怕是真人级别,被带到了一丝半分,只怕也得伤在这一矛下。某种程度上,此矛和魏无伤的双匕实有异曲同工之意。
这一矛虽然来得迅捷诡异,然在以身法见长的魏无伤眼中仍是有迹可寻,也可轻易避过,就在他行将行动之际,心头却忽然掠过一丝不安,于是数百年来无数战斗形成的本能使魏无伤不等矛至,已提前后退。
果然,那阵令他行动甚至为之艰难的战栗又悄然掠过,使他的身法再慢一分,长矛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掠过,矛气刮肌欲裂。
魏无伤又惊又怒,几百年来,他还从未见过如此阴损恶毒,以动摇心志为主的法术,禁不住叫道:“无耻小儿,你用的是什么邪法!”
纪若尘根本未向魏无伤看上一看,目光只落在百丈之外,正一步数阶,缓缓登山的妖皇翼轩身上,冷笑道:“你贵为妖皇,可记得此物否?”
说话间,纪若尘口中飞出一尊青铜小鼎,此鼎见风而长,转瞬间化作三丈大小,高高悬在空中,缓缓旋动着。鼎身上浮出无数意义难明的古篆,淡淡青光四下扩散,瞬间千丈之地映印其中。
此鼎一出,魏无伤登时胸中气血翻涌,周身无穷大力立时去了四成,身体四肢都有些不听自己使唤,一种来自血脉深处的惶恐翻腾着,若非他心志坚定无比,几乎要转身落荒而逃,远远地离开此地。
而以妖皇翼轩之能,被此鼎青光一照,竟如同被火炙烧过,周身鳞甲都不住冒出缕缕白烟,后颈处长长的鬃毛有不少业已开始燃烧。他双瞳中立刻降下一道透明薄膜,将青光隔开,若非如此,恐怕双眼也要被鼎光给炙得盲了。
魏无伤不识此鼎,妖皇翼轩和文婉却是认得的。当下翼轩脚步一停,凝望着悬于空中的巨鼎,宛若龙吟般的声音中充满了凝重:“真是想不到,炼妖鼎在你手中,居然能够尽复旧观!”
“炼妖鼎?!”魏无伤身躯微微一震。他虽未能参与千年前那场大战,然而天下妖族,谁不知道炼妖鼎?炼妖鼎在纪若尘手中的风声早已传开,却没有谁真正相信。千余年来,不知有多少大妖巨魔在此鼎中饮恨,这件至宝怎会落入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手中?况且就算此鼎真的在纪若尘手里,他也该是运使不了的。
想当年,以姜尚之大能,也需焚香沐浴,斋戒七日,更集众人法力,才得以驱使炼妖鼎,一战炼化万余妖魂。眼前这纪若尘虽然看不透深浅,可即便算上他当年在道德宗的岁月,修炼也不过十年左右,如何用得了炼妖鼎?
炼妖鼎仍在空中徐徐旋动,淡淡的青光的散发不曾有半分停歇,越延越远,几乎将整个莫干峰都笼罩其中。魏无伤只觉身上压力越来越重,妖力也如雪遇初阳,渐渐消融。而从妖皇翼轩身上时时爆出的星星点点火花可以看出,炼妖鼎于他的影响也不可小看。只被炼妖鼎毫光一照,魏无伤自觉战力已下降近半,不觉心下骇然!
“听说千年前人妖大战时,此鼎被唤作文王山河鼎。”纪若尘提矛而立,悠悠道来,丝毫不以独自面对两大巨妖为意:“其实若认真说起,我现下也非人族,至少有一半该算是妖了。此时此刻,要用文王山河鼎来对付两位,实是情非得已。现下北地天现异象,天兵仙将已然下界,正向道德宗而来。自古人妖不两立,仙妖也是如此。共同大敌当前,以妖皇识见之明,何以不顾大局,定要在此时来道德宗寻仇呢?”
翼轩徐徐回首,向正将太隐真人杀得狼狈不堪的文婉望了望,笑了笑,龙首中发出的笑声宛若雷鸣:“我们夫妇顾全大局,已足足有一千年了。如今婉儿只有三年性命,说不得,我翼轩只好作个自私自利、乘人之危的小人了,陪她了一了这些年来的私仇恩怨。”
纪若尘心底忽然泛起一阵很不舒服的感觉。此时此刻,文王山河鼎内的不争莲千瓣消尽,九幽之火已然圆满如意,灵觉更是堪称冠绝当世,无需掐算,只是心念一动,便溯及源头,纪若尘已隐隐感觉到,顾清正危在旦夕。
纪若尘双瞳中蓝火大盛,火焰似要喷涌出来!他缓提修罗,矛尖直指翼轩,寒声道:“即是如此,纪若尘曾在西玄山有数年授业之缘,便代道德宗各位真人,送妖皇上路吧!”
魏无伤大怒,断喝道:“好狂妄的小子,便让我来替你家长辈教训教训你!”一挺双匕,如电般绕到纪若尘身后,匕首向他后颈截去。在鼎光范围内,所有妖族实力皆会大损,魏无伤自知想要胜过纪若尘是万无可能,只求能阻得他一阻,给妖皇赢得一线机会。
哪知眼前那个背影竟然纹丝不动,眼看匕首再进一寸便可破肤而入,魏无伤心头却全无得意,反而尽是迟疑:怎会如此轻易?这个念头刚起,魏无伤眼前已尽是熊熊冰焰,再也不见其它。他甚至未来得及起闪避的念头,心底最深处便又起一阵深深的战栗,几乎将他冻僵!
滔滔九幽之炎,扑面而来,顷刻间将魏无伤淹没。魏无伤如怒海中一座孤礁,浪过后又浮出水面。然而九幽之炎无形无质,已自他身体中穿过,几乎将妖躯中每一个角落都浸润了一遍。魏无伤雄浑妖气,在九幽之火前,竟起不到分毫障碍。
修罗若海龙出水,破焰而出,矛柄轻轻在魏无伤胸口一点,便收了回去。
悄然之间,纪若尘足下蓝焰骤生,转眼间便成一道高达一丈的火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便是这道火浪,淹没了冥山大将军魏无伤。
纪若尘双瞳中幽幽冥焰更炽,他一跃而起,踏足于九幽冥焰火浪峰尖上,疾向翼轩冲来!
文王山河鼎通体皆明,鼎内蓝光透壁而出,隐约可见内中一朵合苞莲花正在如水波般的熐炎中载沉载浮。此时整个莫干峰都被文王山河鼎所放青色光芒笼罩,有一股雄浑无匹的苍茫大力从山峰中徐徐而出,注入到山河鼎内。于是文王山河鼎威力再增!
未等纪若尘攻至,翼轩已被文王山河鼎鼎气照耀得周身浴火,甚至妖躯真身上片片可抵御仙剑砍削的鳞片也开始卷曲。
纪若尘虽是踏火而来,看似人借火势,实则他体内暗蕴千重冥火,本身所蓄威势,不知比足下熐炎火浪强了多少倍。而且随着冲势,纪若尘体内熐炎更是越燃越旺。
翼轩明白,纪若尘这是要一击而定生死!
妖皇豪气顿生,仰天一声龙吟,周身数以百计的鳞片离体而出,化作数百团森森黑火,竟生生将文王山河鼎的鼎气逼退少许!文王山河鼎本来就是太上道德宗镇守宫内气穴的一件至宝,千年来与莫干峰气运相连,此时实已借得莫干峰三千年来积聚的无边灵气,威力何等巨大!翼轩能够将鼎气稍稍逼退,实已有通天彻地之能。只是这样做代价自然不菲,他护身鳞片尽去,周身自然是血肉模糊。如是换了寻常妖族,或者哪怕是条真龙,也要痛得晕死过去,翼轩却是神色如常。
他又是一声龙吟,向纪若尘当头喷出一道黑炎火柱,庞大妖躯再向前冲,瞬间而过百丈,与纪若尘擦身而过!
“翼轩!”文婉一声撕心裂肺的叫,舍下正苦苦支撑的太隐真人,转身向这边冲来,全然不顾太隐真人刺向后心的巨戟。
太隐真人长眉一颤,然戟锋追刺之势分毫不慢。于道德宗三千年道统存亡之际,早容不得他有半点恻隐之心。
修罗已脱手而出,自翼轩龙口中刺入,又自后颈中穿出。
这本该是电光石火的一瞬,在文婉眼中却有如千年般遥远!
她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太隐真人的戟锋正刺入后心,透锋而出的汹涌真元,正狂野地摧毁着她体内已所余无几的生机。
她也没有看到,空中的文王山河鼎正自倾侧,将如水波的青色鼎气向她当头倒下。
“翼轩……”文婉已说不出话来。
纪若尘抬手握住修罗,徐徐落地。然而落地后脚下一个踉跄,一头栽倒在地。适才中了翼轩一抓,他大半边上身已全然消失,现下只余小半血肉连接着下身。
空中的文王山河鼎似乎感应到了纪若尘的心意,缓缓回正,如潮鼎气本已到了文婉头顶,又尽数倒卷而回。
太隐真人摇了摇头,也收回了巨戟。无须他再动手,文婉受此重创,也不过七日之命了。
纪若尘伏地喘息,他身体上恐怖之极的创口处黑气弥散,团团黑气宛若有生命,仍在不住地侵蚀着他的身体。这道几乎将他横截两段的一击,只是翼轩一爪之功。若不是被文王山河鼎压制,翼轩实力发挥不到一半,单这一击,已可令纪若尘大半身躯灰飞烟灭。
然而透过黑雾,可以看到纪若尘身体内根本没有血肉内脏,有的只是浓得缓慢流动的九幽熐炎!
九幽熐炎不断倾泄而出,终将黑气烧得干干净净,然后逐渐蔓延,每延伸出一寸,便会化出一寸的股肤来。然而九幽之火消耗甚巨,转眼间便黯淡无光。此时莫干峰突然轻轻一震,万千灵气如百川纳海,汇入文王山河鼎中。鼎中青光转盛,将一道道垂瀑般的鼎气浇注在纪若尘身上,于是九幽之火,重新炽烈。
修罗斜插地上,纪若尘抓着它的手慢慢发力,将自已的身躯一寸寸地撑起。只抬起了数寸,他力气便已耗尽。此时旁边伸过来一双大手,将他扶了起来。
纪若尘整个身体都靠在了修罗上,这才勉强站起。然后望着重新化回人形,相互搀扶着下山的翼轩文婉,纪若尘轻叹道:“今日我用炼妖鼎镇妖,其实与他们比起来,我更该是一只妖。”
太隐真人道:“是人是妖,其实并不重要,区别只在一颗道心。云中居也有妖在修行,还不是正派名门?只是我宗受祖训所限,不能收妖而已。”
空中的文王山河鼎依旧在缓缓旋动着,不住汲取莫干峰的灵气,再灌注到纪若尘体内。这只上古时期葬送了无数巨妖的仙器,威力尽复后,实有颠倒乾坤、移山排海的大威力。借得莫干峰灵气之助,山河鼎只凭鼎气压制,已令妖皇翼轩连六成实力都发挥不出。此刻更是直接将莫干峰三千年积聚庞大无匹的灵气转化为鼎气,直接注入纪若尘体内,片刻间已修补好了他残破的身躯。
到纪若尘终于凭自己力气站起时,翼轩、文婉与魏无伤已消失在长阶尽头,白云之间。
翼轩文婉已不过数日之命,魏无伤表面看上去安然无恙,实际上内脏已尽数被九幽之火焚毁,又被修罗矛柄一击,皆被震碎成灰,他妖力再强,也无力回天。此刻不过是倚仗着妖族超强的生命力在强自支撑而已。
生死一战,虽不过瞬息间事,双方已有惺惺相惜之意。怎奈所行路途背道而驰,这一战,却是不得不行,也不得不分出个生死来。
纪若尘待体内九幽之火稍有回复,即收了文王山河鼎,跃起半空,摇摇晃晃向北方飞去。
太隐真人正从崖下将顾守真抱了上来,遥见纪若尘踏风而去,惟有长叹。他寻了一处古木蔽荫、奇石为畔的好所在,将顾守真轻轻放于地上,再解下道袍,为他盖好。
做完这一切,太隐真人自怀中取出一面玉牌,摩挲片刻,然后将玉牌放于顾守真身畔,自己则驭气飞空,向北方飞去。
这面玉牌,本是道德宗掌教真人的信物,临行之前,紫阳真人特意交给太隐真人。虽不见于言,然其意自明。若紫阳真人此去不复返,则由太隐真人接任掌教之位。
现在,这面玉牌放在顾守真真人身旁。这是道德宗九脉真人之中,第三位陨落的真人。
风烈云薄。
纪若尘踏风而行,文王山河鼎运转不休,不住将周围游散的天地灵气汲入体内,九幽之火渐燃渐旺,他的速度也就越来越快,到后来直是势若彗星。
只飞出千里,便见不远处的空中风起云涌,霞光金芒纵横交织。定睛看去,竟是数以万记的天兵结成环阵,正围着中心处六人狠杀!万千天兵如蝗如蚁,虽不断化火陨落,却是始终占据绝对上风。阵中央,六人上下左右不住移形换位,结成玄奥阵法,数以千计的光剑环绕着六人轮舞不休,天兵被斩,定会陨落。纵是几个统兵仙将,也只能接下一两剑来,身上仙火即会黯淡无光,不得不退后将息。然而天兵数量实在太多,哪怕是以千换一,也够将阵中六人杀上好几个来回了。
纪若尘此时九幽之火已是圆满,灵觉几已冠绝当世,一眼望去,已知以紫阳真人为首的六人所结阵式虽然凌厉无比,然而消耗也快。虽然六人修为皆已达真人之境,但最多还能支持一个时辰。
他足下再生冥炎,速度骤然提了数倍,直奔战场,身形划出一道长长弧线,斜斜自天兵阵尾掠过。修罗则自左而右,挥出一波极薄的冥焰火浪,瞬间已自天兵阵中切过!
冥焰火流虽薄,却是无坚不摧,路途之上,无论天兵以身躯当之,还是以兵器格挡,皆毫无作用。冥火所过之处,一切成灰。
纪若尘一挥之间,已斩落千名天兵!
此时道德宗六真人也看到了纪若尘,战阵之上,生死间隙,两下里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以目示意。
纪若尘破阵而过后,更不停留,速度再增,直向昆仑而去。破风荡云之际,他体内几乎为之一空的九幽之火又重行燃起。
九幽之火圆满,再得文王山河鼎之助,纪若尘实已是不朽不灭之躯。只消没有立时灰飞烟灭,给他留下一丝火种,一日一夜后,便会复原如常。只消有灵气甚至是死气腐气,皆会被九幽之火炼化,天下万物,几乎无一不可为九幽之火进补。
此时纪若尘心内不安越来越强烈,是以一击之后再也不肯停留,直向昆仑赶去。紫阳真人等人自有自己的造化,这不是他可以负担得来的。纪若尘便再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可能背负起所有人的因果轮回。方才紫阳真人那慈祥、平和、决绝和告别的眼神已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纪若尘绝尘而去后,天兵仙将又将道德宗六人重行围了个水泄不通。然而道德宗六人皆各有通玄手段,得了这一丝空隙,立时服丹回气,本已渐渐见底的真元又恢复了不少。千剑运转得重新圆转如意。
紫阳真人手持法剑、踏斗布罡,须发飞扬,脸上却已泛起一阵异样的潮红。于六人之中,紫阳真人修为本就最低,又要主持全阵,因此真元消耗得最是迅速。
昆仑中央,安坐不动的禹狁忽然睁开眼来,双眉微皱,潜心推算片刻,讶道:“本是四路大军围剿道德宗余孽,怎么只到了三路?余下那一路到哪里去了?居然连本座也推算不出,实是奇怪。”
困守塔中的顾清张开双眼,淡道:“此间不知隐藏着多少大能之士,且看天机纷乱,已可窥得一斑,真君可休要折在了这里。”
禹狁心中又是一动,双眉锁得更紧,奇道:“看来人间果然有些异士,居然能引下大天劫来!不过这次下来的该是天劫威力中排前三位的九霄紫雷,不管是什么东西,都该化灰了。”
禹狁忽然哈哈一笑,展颜道:“管他什么大能之士,反正都要在九霄紫雷下化灰,本座何必自扰!何况本座神通手段,岂是你等下界小仙可知的?区区天机,测得出测不出又有何关系,还有谁能翻得出本座手心不成?且让你看看本座手段!”
说罢,禹狁双眉倒竖,千丈身躯忽然燃起冲天天火,足可握住整座峰峦的巨掌伸出,大喝一声:“龙来!”
巨掌掌心中,刹那间风云变幻,碧海苍波倏忽闪过,一条足有百丈长的青龙已被巨掌从海中生生提出!
这赫然是条完全成年的真龙!
禹狁掌心中不断发出赤炎天火,万千刀兵构成一座樊笼,将青龙困在当中。
青龙勃然大怒,掀起风浪雷电无数,猛烈冲击着赤炎金兵,却始终无果而终。它乃是真龙,觉察不对,定睛望去,已看出包围自己的是九霄天外来的天火,然而来历却是一片模糊不清。它心下有几分明了,一声长吟,怒道:“是上界哪位仙人,因何困吾于此?”
禹狁赤炎金兵火隔绝内外,青龙显然根本看不见天炎外的世界。不过话说回来,能够将它从南海深处捉出,这份神通根本不是它能够稍抗的。可它已成真龙,自身业是天地气数的一部分,仙界中也有上位者庇佑,是以根本不惧。
禹狁喝道:“孽畜,死到临头犹不自知!你已成真龙,上应天数,自有真仙相估。只可惜,佑你之仙在本座眼中,却也不算什么。”
青龙大惊,知赤炎天火外必是一位大能真仙。它上应真仙位列三品,居然也不被外面这位仙人放在眼中,那么他至少也当是位巡天真君了。只是巡天真君与仙界至尊已相去不远,怎会下界来了?
青龙停了召唤风雨雷电,以本体真龙之躯苦苦抵挡着赤炎金兵的侵削,口气已软了三分:“不知是哪位上仙降临?吾所犯又是何罪?”
禹狁凛然道:“你虽然无罪,然而你龙子却擅借龙气与安禄山,使其成了气候,大乱天下,扰乱了天地定数!龙子犯下如此大罪,自然当诛。而你失于教诲,同样也是死罪!”
青龙震惊,叫道:“上仙明鉴!那孩子是被人绑走,强被取走了龙气的,完全是身不由已,并非它有意要扰乱天地定数啊!我走遍神州,好不容易才找了它回来。这孩子受了大惊吓,直到现在还不敢出海呢。”
禹狁冷笑,道:“本座问你,绑走你孩子的人又是谁?”
青龙愕然,片刻后方道:“这个……直到现在,我也是不知。”
禹狁怒喝一声,道:“在本座面前,也敢不尽不实!你等身为真龙,凡间谁能绑走真龙而不为人知?你当本座是如此好欺的吗!也罢,本座念你修成真龙不易,就借你身躯龙血一用,也算折你三分罪过!”
“上仙……”青龙还待分说,周围万千金兵已一拥而上,早将它化成一团血雨!
禹狁手掌一合,将青龙龙血与天火尽数握于掌心,再张开时,掌心中已多了一面十丈大小的暗赤色金牌,牌面上镌刻一条腾飞真龙,彬彬如生处,几乎与真龙无异。
禹狁淡然一笑,道:“青龙虽然收了,但还有余孽,也不可放过了。”他这话似有意说给顾清听的。
禹狁将青龙金牌交于左手,右手又是虚空一抓,这一次入手处是东海,然而巨掌收回时,掌心中却是空空如也!
禹狁登时一怔。
顾清朗声一笑,道:“堂堂巡天真君,怎也有失手时候?”
禹狁默然片刻,潜运神识,瞬间搜遍八荒**,却完全没有那条小青龙的踪迹。刚刚他明明感应到这条小龙在东海海底躲着,怎么突然就消失了?
不过一条小龙实是无关紧要,禹狁此次下界职责重大,还有许多大事好办。他旋即将这件事放在一边,曲指一弹,将一缕神火弹入青龙金牌内。神火入体,青龙金牌即刻炽热起来,渐渐由红转白,几乎可以看到牌内神火如流,正灼烧着青龙魂魄!青龙龙魂受了火炼,左冲右突,却始终不得脱困。虽然它无形无质,根本发出不任何声音,然而只看那癫狂形态,就可以想象受了何等苦痛!
青龙龙魂虽受火炼,但也将神火丝丝缕缕吸入,挣扎之力也就越来越大。渐渐的,一条由熔化了的金铜凝成的龙躯开始成形,并逐渐自金牌内脱出。
经受片刻火熔,青龙魂魄中的意识早已化为虚无,此刻魂魄中所余仅是本能。然这条金铜熔龙不光有青龙真龙龙躯和龙气,还吸纳了禹狁的一缕神火,威力何等之大!它翻滚之间,甚至整个昆仑都为之震颤!
了这条熔龙,顾清已然明白禹狁早有准备,不论这头青龙有无罪过,都是要被炼成熔龙的。有无罪过,哪有什么要紧。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只不过禹狁特意炼制了这条威力绝大的熔龙,却又是为了对付什么人?又何以要特意在她面前展示?
顾清心中微微一动,已想到一个可能,以她的定力,面色也不禁微微一变。
禹狁神念无处不在,立刻就知晓了顾清面色变化,于是一声长笑,好整以暇地道:“本座怎可与桁先那等下仙相提并论。要灭那纪若尘的九幽之火,又何须使计诈你?之所以留你到如今,全是本座一片爱才之心,希冀你位列仙班之后,能够再有精进。本座这条熔龙,足以穿破六道诸界,任那纪若尘躲到哪里,都可瞬息而至,将其击杀。九幽之炎虽可炼化天地万物为已用,然而天地之道,物极必反,这一条熔龙送给了他,那团九幽之炎哪里吞得下?必灭无疑!”
禹狁双目神火一闪,那条犹自在痛苦挣扎的熔龙前立时出现了正踏风疾行的纪若尘身影。禹狁仙法,果然玄奥无边,这个身影完全与纪若尘真身一样,真身在做什么,虚影就做什么。
熔龙正在痛苦深渊中挣扎,猛然见了眼前的纪若尘,立时将他当作了生死仇敌,狂性大发,狠狠一口咬了过去。龙口合拢处,金汁四溅,却距离虚影仍有数分距离,未曾咬中。
禹狁意态从容,不住以神念将熔龙拉回,使得它根本咬不中纪若尘的虚影。熔龙痛苦之极,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每扑咬一次,就会多一些金铜熔汁被吸入体内,狂性也会增加一些。如是,熔龙威力渐增。禹狁并不着急,再过一段时候,熔龙就会将整个青龙金牌化尽。那时方有十足把握,一举灭了纪若尘的九幽之火。
顾清双目低垂,早将一切意识封闭至最深处,犹如再入死关。玲珑塔、千朵莲,皆自行运转,抗拒着塔周的赤炎金兵。她道心纯定,更早有所悟,支撑得一刻是一刻,尽人事,听天命。
蜀中千里锦绣,虽是冬季,阴雨绵绵,气候苦寒。然那濡湿翠意中,实有无限生机,令人遥遥望见,心机便活泼了许多。
官道尽头,有三人沿路行来。尽管雨落如雾,他们却即未撑伞,也未披蓑,任由雨雾打湿衣衫,将那寒意透至心底。前面行着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子高大英俊,面有古拙之气,女的清丽温婉,婉约中隐有刚烈决然。二人身后,则跟着一个中等身材,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身着下人服色,看来是个家仆。
三人沿路行来,有说有笑。
“蜀中之地,果然人杰地灵,处处洞天福地。婉儿,我们年轻时候,也曾这般出游过。现今想想,却是快有一千年了。”高大男子慨然道。
女人温婉答道:“千年一日,其实也无分别。能如今日这样,四处走走看看,其实已经够了。我们想了几百年,不就是想要这样轻轻松松、全无心事的日子吗?”
男子长笑一声,道:“说得也是!想不到到了今日,反而是我有些贪恋了。我们夫妇多年心愿已了,只是可惜了无伤你啊!”
身后那家仆咧嘴一笑,道:“现在和陛下婉后一同出游,倒是让俺想起了当初攻打冥山的日子。作妖千年,俺图的就是个慷慨激昂、壮怀激烈,还有什么好可惜的?只是俺那头猪从此没人照顾,倒是有些放心不下。希望它境遇好些,莫作了他人的盘中之餐。说起来,这头畜牲运气可不怎么样,一直被殷殷那头小狐狸给惦记着。如果真的被烤了,看在老祖宗的面子上,俺也没法说啥。”
高大男子失笑道:“各有各的缘份因果,无伤,你那座骑就算被人给烤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你当初龙马猊狻一概不选,偏要挑只没什么灵性的猪?”
这三人,正是方自西玄山下来、还回人形的翼轩、文婉和魏无伤。
魏无伤挠了挠头,笑道:“俺当时就是看着它挺可怜的,对上了俺的眼缘而已。”
高大男子环顾四周,赞叹道:“如此青山如此风雨,若能再有一家酒家,红泥炉上暖壶浊酒,再来上一盘牛肉,一碟花生,如此方有味道!”
女子忽然向前一指,道:“咦,那边不就有一家客栈吗?”
翼轩闻言向前望去,果然雨雾中出现了一家客栈。客栈不大,前后三进模样,砌着堪堪有一人高的石墙,石墙上爬满藤蔓青苔。客栈虽小,却是灵气十足,与这青山薄雨相得益彰。客栈大门虚掩,从门缝中透出红红的火光来,让人看了便心生暖意。
翼轩展颜笑道:“我们运气倒是不错,想什么就来什么,方才我倒是没注意到有这么一家客栈。这客栈虽然小了点,可是十分干净,布局清幽,掌柜的想必也是个雅人。走,进去坐坐,让掌柜的煮几壶酒,好生炒几个下酒菜。无伤,说起来,我们也有几百年没有好好地喝一顿了。”
魏无伤哈哈大笑,道:“陛下,俺妖力是不及你,可是说到拼酒,你可断断不是俺老魏的对手!”
文婉却在旁边浅浅一笑,道:“手下败将,也敢言勇?”
魏无伤老脸一红,不敢多言,低头急急地向客栈行去。说到拼酒,妖皇对上大将军不是对手,大将军之于妖后却是甘拜下风。
三人入店后,吱呀一声,客栈的大门缓缓关上,将凄雨寒风都挡在了外面。绵绵雾雨之中,这间客栈越发透着钟灵,似与天地溶为一体。实际上,这间客栈论位置、论布局,甚至一花一木,一砖一石,都深有苍茫之意,整间客栈,根本就是与天地同在!
空中忽然一暗,阴云盘旋,喀啦一声雷鸣,现出九道细长的紫色闪电来。九道紫电在半空中汇合,合成一颗拳头大下的雷珠,笔直向客栈落下。然而忽然旁边一阵风吹过,带过一团浓浓的雾雨来,将雷珠淹没。当雾雨为冬风吹散时,雷珠早已消失不见。方圆十数里内,倒有数户人家隐约听到了雷声。不过于这战乱时节,贫苦百姓正深为苛捐重税所苦,冬日雷音虽是罕见,然而天灾再甚,又哪里及得上**?
绵绵雾雨,再次细润万物,天地间重归清静。
有风吹过,拂起了客栈的招客旗,上面那“高升客栈”四个大字,书得别有一番意境。
章四 换相见 上
天上,昆仑。
先前带着仙兵前去太明玉完天的昊明出现在空中,足踏仙云,仙袍颤动,在昆仑云端上疾疾而行,看他面色凝重,神情忧惶,显然是发生了大事。
昆仑之巅,仙帝温和浑厚的声音徐徐响起:“昊明,何事如此慌张?”
昊明刹住脚步,在云端上就地拜倒,急急道:“陛下!昊明刚刚察知,九幽之炎已于人间重燃!”
昆仑上一片空寂,片刻后,仙帝方道:“且由它去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昊明大急,道:“陛下,九幽之炎怎会是小事?一旦此火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只怕整个人间到最后只剩一头九幽巨魔。陛下,须得早做打算啊!”
仙帝仍是语声从容,“下界此时不是有禹狁在吗,就交与他处理好了。”
“这怎么行!”昊明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礼数,仙帝话音未落,他已大声插话。
随即,他略镇定心神,放缓语气道:“陛下明鉴,禹狁素来自傲,仙法虽强,办事却并不如何稳妥。九幽之炎重现是何等重要,哪容得出半点差错?只消差了一点,失却了九幽之炎的踪迹,今后又到哪里找去?人间界广大,九幽之炎又最擅采掠隐藏,若让它成了气候,就算耗尽混沌之气,尽下百万天兵,怕也徒劳无功啊!”
仙帝呵呵一笑,道:“那你说当如何?”
昊明沉吟一下,大声道:“臣愿亲下凡间,将九幽之炎灭于燎原之前!”
仙帝悠然道:“九幽之炎霸道无伦,六道诸界,也无物可以制限。想那黄泉之下,九幽之地何等广袤浩瀚,与我仙界玄荒不相上下,却也只能容得下十三巨魔。昊明,你且想想,如此霸道之物,怎可在人间长存?”
昊明道:“臣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九幽之炎确已在人间点燃,难道就这样放任不成?”
仙帝默然片刻,方道:“大道之下,万物皆各行其路。九幽之炎既不属人间之物,用不了多久,便会自行熄灭。你无须过多烦恼。”
昊明还想说些什么,昆仑上方天风又起,他知道仙帝神识已归,只得长叹一声,无奈起身,恨恨道:“下界主事的是谁不好,偏偏是禹狁!这次若坏了大事,我倒要看看大罗天君你如何交待!”
阴间,永暗的天空忽然亮起一道极刺眼的火光,一道火浪滚滚而下,轰然落于酆都南门外,火焰熊熊,只是数息已将酆都厚达数丈的黑铁城门给熔得凹了进去,城门外的黑岩地面更是熔化出一个方圆百丈,深十余丈的巨坑。
火光如锐芒,更刺瞎了城头上不知多少阴兵鬼将的双眼。
在少数几个修为远胜的鬼将愕然注视下,天火中竟飘出一个清丽无伦的绝色女子来!她只随意向城头扫了一眼,诸阴兵鬼将无不觉得她看得就是自己,胸中阴气登时狂乱起来,脸色更是憋得黑青,方才没有失态到跃下城墙,只为了就近看上她一眼的地步。
最初的失神过后,城墙上资历最深的一名鬼将终于想起了这名甚为眼熟的女子是谁,登时高声嚎叫起来:“是苏姀!苏姀来了!快去通知王爷!”
苏姀盈盈立于火中,向城头送去一道似嗔似笑的秋波,嫣然笑道:“总算还有记得你家苏姐姐我的,算你们有些良心。可是既然知道姐姐来了,十殿阎王怎么一个都不见出来迎接,难道都死绝了不成?”
那鬼将在城头上汗出如浆,忙堆起自认为最阿谀的笑容,深深地弯下腰去,讨好道:“苏老神仙仙驾光临,酆都上下蓬荜生辉啊!老神仙稍稍等待,王爷们这就到了……”
未等这鬼将说完,苏姀一张俏脸已变得雪白,偏那鬼将还将“老神仙”三个最犯她忌讳的字咬得极重,实是死到临头,犹未自知。
苏姀骤然提气清喝:“既然知道姐姐来了,怎还不大开城门迎接?也罢,你们不开,姐姐我也就不客气了!谁来替我将这鬼城给拆了?”
苏姀这一喝,清清朗朗,声音瞬息间传至千万里外。酆都内外,鬼将阎王尽皆震惊当地,再也说不出话来,自然也就无人前来开门。苏姀这一喝,传遍四野八荒,道行之深,较之前次来时又不知高了多少倍,说要拆了酆都,倒也不是一句空话。
苏姀虽放言要拆了酆都,却立在火中,动也不动。众鬼不由暗松一口气,以为她不过说句气话,城头阴兵鬼将端立原地大气不敢喘一口,城内阎王则忙忙整袍佩带欲匆匆出迎。
忽然一声震彻天地的长鸣起于弱水之外、无尽苍野深处!鸣音激昂高亮,越过莽莽荒野滚滚而来,直震得酆都城墙上落下许多碎石来。
鸣音悠远不落,东北西三处又各起了三声啸音,遥相应和。这三声啸音或低沉、或尖锐、或苍凉,各不相同,然而所蕴含的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却是完全相同。
城上群鬼心惊胆战、惶然四顾,不知是谁眼尖,忽然指着弱水彼岸,大叫起来。众鬼顺着它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弱水对岸处浮来一片黑压压的、足有成百上千里方圆的黑云。这黑云来得好快,几乎是才自苍野尽头现身,转眼间已抵弱水河畔。群鬼这才看清,这哪里是什么黑云,分明是一只大到了不可思议地步的巨鸟!单是那一双凤目,便有百丈之长!
群鬼中不乏有见识宽广之辈,登时一声呻吟:“这是冥凤……”
不等群鬼有余睱惊叫奔走,冥凤即喷出一道宽达十里的阴火,阴火一触弱水,即刻泛起浓浓水雾,直冲天际!
于是众鬼骇然发现,冥凤自浓雾中昂然而出,凤口一张,又是一道汇聚成百丈粗细的阴火喷出,轰然击在酆都城门上!
在阴火侵蚀下,不仅是城门,连同城门上方的百丈墙壁都在悄然融化坍塌。数以万计的鬼役阴卒惨嚎着从城头落下,掉进熊熊阴火之中,转眼间就被炼得连灰都不留一丝。
酆都城墙上的缺口由小而大,转眼间已扩至十里大小,冥凤却是意犹未尽,阴火前冲,直到在酆都城内开出一道宽十里、长百里的平地后,这才罢休。秦广王的半边阎王殿也就此付之一炬。
冥凤心满意足地长鸣一声,方收翅伏地,凤头低垂懒洋洋地打起盹来。酆都城头,侥幸逃生的十殿阎王与一众小鬼,看着冥凤身后的弱水,早已心胆俱丧。弱水,万物沉底,片羽不渡,冥凤竟以阴火把那从无停歇的弱水硬生生地焚干了数百里长的一段,方得从容过河!
苏姀飘然落地,沿着冥凤开辟出来的荡荡坦途,施施然向酆都城内行去。十殿阎王这才醒悟过来,心里清楚绝对惹不得这位漂亮祖宗,立刻各施神通,从十里高城墙上一一跃下,落在苏姀面前。有那宋帝王审时度势,立时跪倒在地,竟行起大礼来,口中则是高呼姐姐。
苏姀登时眉开眼笑,在一众阎王簇拥下,来到转轮王大殿坐定。秦广王的宫殿大半已毁,却是去不得了。
苏姀在中央宝座上坐定,众阎王则分立两旁,谦行慎言如殿上鬼役。苏姀也不多废话,直接命众阎王取来纪若尘的生死薄记,细细翻看起来。然而厚厚一本薄记、九十九世生死翻过,除了有十余世早夭之外,却未看到什么值得书写之事。
合上薄记后,苏姀闭目凝思,殿上一时寂静,没有哪只鬼敢多出一口大气。
终于,苏姀将薄记放在一旁,皱眉问道:“九十九世之前的薄记在哪里?”
转轮王小心翼翼地回道:“启秉苏姐姐,阴司便只有纪若尘九十九世的薄记,没有再前面的了。”
苏姀面色一寒,冷笑道:“胡说!难道他便只有这九十九世不成?你叫什么名字,居然敢当着我的面扯谎,胆子的确不小!”
转轮王登时一身冷汗,他可是知道有几种厉害妖法,只要知道了名字,就能将人化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因此虽然畏惧苏姀,可这名字他如何敢说?
眼见苏姀目光中寒意越来越盛,一名转轮王亲信的鬼役忍不住道:“那本薄记,不是……”
“嗯?”秦广王横了那鬼役一眼,登时吓得他不敢多言。
只是秦广王这一记眼色还没收回来,忽觉面上微风拂过,随后眼前一黑,右眼剧痛传来,竟是被苏姀凌空取去了眼珠!苏姀张口一吹,秦广王的眼珠即刻化成一缕清烟。在场诸王都心知肚明,秦广王这只眼睛,是再也回复不了了。他们也由此而知,这一次苏姀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了。
苏姀收起笑容,冷道:“南门外的冥凤你们都看到了。这一次如果拿不到我要的东西,就把你这酆都给拆成平地!”
秦广王拂袖出列,怒道:“苏姀!你休要自恃妖法通天,九天之上,自有千千万万制你之仙!我也不妨告诉你,你要的那卷薄记就藏在酆都内城,然而那里可不属阴司地府,而是仙界之地。你若敢冒犯,惹了天怒,日后必定永受天劫,万载不得超生!”
苏姀张口一吹,秦广王双膝以下忽然消得无影无踪。她淡淡地道:“倒没看出来你还有三分骨气。可惜内城我还是要进一次的,至于天劫,那也是以后的事了。且不管天劫能不能奈何得了我,你们谁敢拦阻,姐姐我现在就让尔等灰飞烟灭!你们九个带路,我要进内城!”
她纤手指处,除秦广王外,九位阎王皆面色如土,却又不敢不从,一个个战战兢兢地当先领路。领路途中,一王对另一王悄声抱怨道:“苏姀令我等打头阵,以后不论是生是死,这个大罪都是洗不脱的,这可如何是好?”
另一王偷偷望见苏姀离得尚远,方敢回道:“无妨!我曾经听说,内城守门人其实是天上七品真仙所化,神通广大,哪里是区区一介妖狐能够抵挡的?苏姀实是自寻死路,我等只消旁观便好。”随即,他把声音压得更低,道:“如若真仙也阻不得她……”
前一王深以为然,不住点头,心头忧虑稍减。如若七品真仙也阻挡不了这个妖狐,天界就更没有道理降罪他们了。
片刻之后。
酆都内城两扇巨门飞出十里开外,数十丈宽的城墙塌了足足一半,两名外门守门人,四名门内守门人躺倒一地,生死未知。苏姀高坐在内城中央,捧了生死薄记细读。在她旁边,已堆起高高一叠各式薄记。九位阎王或煮茶、或寻书、或送水、或扫尘,营营役役不亦乐乎。
苏姀扫了一眼众阎王,哼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道:“这几个守门人果然是神通广大。”
其中两名阎王腿忽然一软,险些坐倒在地。
整治够了阎王,苏姀才起始仔细观瞧薄记,越看越是面有怒意。
茫茫昆仑,云生雾起,不知是多少洪荒巨兽的乐土。
然而近些时日来,这些巨兽无不战战兢兢,躲藏在巢穴之中,根本不敢出来活动觅食。千万年来修炼得的灵觉提醒它们,云端之上,有太多绝非它们可以招惹的仙妖正纵横来去,时时都在激斗,斗法时偶尔爆发出的气息,足以令最强大的异兽悄然回避。
然而它们的苦日子还远未到头。躲藏了许久,有些性情暴燥的异兽已有些按捺不住,在巢穴门口不住徘徊,想要出去寻觅些血食。哪知它们刚动了念头,忽然心头如被浇上一盆冰水,刹那间寒意内起,几乎将它们冻僵!那种感觉,就似是青蛙看到了蛇。这一瞬间,就连那些最强大的异兽都失去了逃回巢穴深处的勇气,瘫软在地,任由宰割。它们惟一希望,还未轮到拿它们下嘴,来者便已吃饱。
碧空之上,一道淡淡的蓝色焰迹划破了长空。
定天剑飞舞如蝶,吟风仍在与万名天兵苦战。若能给他七日七夜,这由仙将率领的万名天兵都能被他屠杀一空。然而顾清如何能支撑得了这么久?吟风其实心知,就算他杀到了禹狁面前,也是于事无补。可是,哪怕连万一之望都没有,他也要杀到禹狁面前!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何谓尽人事,听天命。
正当他完完整整地削去了一个千人阵,压力为之一轻时,前方云层忽开,又是一名三品仙将,率领着万名天兵破云而来!吟风心里登时一沉,若与两万天兵对敌,别说杀到禹狁面前救人,就是他自己能不能支撑到一个时辰,都很是问题。
然而这队天兵却未直接参战,而是在战场南面列成了阵势,好象在等什么人到来。
不到一刻功夫,南方天际忽然亮起一点蓝芒,转眼之间,周身笼罩在湛蓝溟炎中的纪若尘已立在天兵阵前。
那仙将提刀喝道:“纪若尘,你犯下数条逆天大罪,今日吾等下界,就是为你而来!你可知罪……”
那仙将洋洋洒洒的有一大篇话要说,却见纪若尘根本没向自己看上一眼,目光只是落在正自左冲右突的吟风身上。而吟风尽管定天剑剑势依旧凌厉,却也在一直盯着纪若尘。
那仙将大怒,暴喝道:“纪若尘!你好大的胆……”
他喝声未落,修罗矛尖已在眼前!吞吐不定的蓝焰,更是刹那间燃去了他半边眉毛!仙将大骇,立时发动保命仙法,倏忽间已闪到千丈之外。他立足稍定,再向阵中望去,立时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一道宽达数丈的溟炎尾迹自天兵阵中横穿而过,数以百计的天兵身染溟炎,嚎叫着向下坠去。天兵虽无惧无痛,可是被这九幽之炎沾身,那烧灼之痛却似生生地印入魂魄!
与纪若尘相距十丈时,吟风早有所觉,再无保留,定天剑上紫火翻卷吞吐之间,已将身周十丈的天兵一扫而空。他持剑凝立,静候纪若尘。
果然,修罗呼啸而至!
吟风一声大喝,定天剑高高举起,势若万钧而下,狠狠将修罗荡开!
氤氲紫火与九幽溟炎交织缠绵刹那,忽然轰的一声炸开!
吟风身不由起地向后飞出,直撞入身后的天兵阵中,接连将数十名天兵撞得爆成天火,这才勉强停住身形。而他唇边嘴角,早已渗出血丝。尽管有氤氲紫火护身,吟风仍是受创不轻。纪若尘也向后飞退,然他修罗向后横挥,扑扑扑,无数天兵被修罗撞成天火,足足数百道天火方止住了纪若尘的后退之势。
纪若尘面若霜寒,仍只盯着吟风,修罗却全无征兆地向后一插,已刺入那刚冲上来的三品仙将胸膛!那仙将面色登时凝住,看着深深没入胸膛的修罗,似乎还未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身躯便已被霸道无伦的九幽溟炎吞没。
阵斩一名三品仙将,于纪若尘而言,仿佛不过是挥手驱走一只碍事的小虫。此时此刻,他眼中惟有吟风!
空中蓝焰再起,纪若尘绕着吟风飞了一个大圈,修罗再向他身侧刺去。路上但有拦路天兵,皆被修罗随手刺落。
吟风鬓发飞扬,定天剑与修罗不住交击。抵挡住纪若尘一轮凶猛攻势后,更双手持剑,剑上紫炎过丈,反斩纪若尘后腰!
激斗之际,只消有天兵进了定天剑范围,也都成了剑下亡魂。
激战片刻后,吟风氤氲紫火消耗极大,迅速黯淡下去。纪若尘的九幽溟炎却是越战越盛,每斩数名天兵仙将,便会炽亮一分。此消彼长之下,吟风越战越是吃力。眼见纪若尘又是一矛刺来,他挥剑格挡之际,忽然修罗上蓝焰大炽,矛上所透力道更是瞬间增大十倍!
但听喀啦一声脆响,千丈空间内登时布满了暗色条纹,就似是人间界的空间被撕开了无数裂口!剑矛交击下,定天剑上竟然现出了数道裂缝!吟风更是握持不定,定天剑脱手飞出,直上云宵!
修罗由刚转柔,冥炎悄然收尽,矛尖轻轻点在了吟风咽喉上。
周围尚有近万天兵,却散乱站着,再也不成阵形。众天兵你看我,我看你,个个脸上一片迷茫,不知当做些什么。原来两人方才一番生死大战,已顺手将所有仙将砍光。没有仙将指挥,天兵虽多,却已如一群无头苍蝇,完全无所适从。
吟风坦然迎着纪若尘的目光,面色平静如水。纪若尘脸上则如封了一层冰,根本看不出心中的喜怒哀乐,就连双瞳中的蓝焰也在这一刻凝固。
碎裂的定天剑舞动着从云中穿出,缓缓自空落下,落入纪若尘手中。纪若尘缓缓俯身,将定天剑插于吟风身旁,淡淡地道:“这一剑,算还了你的斩缘。”
纪若尘长身而起,望向昆仑深处,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会去救她。今后她的事,就不劳你牵挂了。”
说罢,他缓步向昆仑深处行去。
吟风挣扎着站起,向纪若尘背影吼道:“你怎会是禹狁的对手!你会害死她的!”
纪若尘一声长笑,道:“你又是禹狁的对手吗?既然不是,为何还在这里拼命?”
笑声久久在昆仑上回荡,他的人已消失在群峰深处。
吟风立在云端,劲风吹过,拂起他纷乱长发。定天剑插在云中,却是纹丝不动,有如插在磐石之中。
他静立良久,直至氤氲紫火回复了三四成,方才拔起定天剑,毅然向昆仑深处行去。
昆仑中央,禹狁哈哈一笑,笑声震动了千里山峦:“螳臂也想当车!”
此时熔龙几已将全部金牌吸入体内,只余最后几滴金汁。禹狁也不着急,依旧以纪若尘影像逗弄着熔龙。看来只要再过一盏热茶的功夫,熔龙便会完全化形。
顾清似有所感,若有若无的叹息一声,玲珑塔和千朵莲花瞬时消尽!赤炎金兵骤失抵抗,从海潮般向顾清涌来,却是距离她肌肤发丝不到一分处悉数停下,无法伤到她一分一毫。
禹狁一怔,倒是有些对顾清另眼相看了。他忽然挥手,源自本体的一道赤色神火将顾清整个包了起来。禹狁天火,实是奥妙无穷,居然直接裹住了顾清金丹,反而将她的氤氲紫火隔在了外面。如此一来,顾清即使想要自碎金丹陨落,也得先攻破禹狁的神火才行。
“你倒真是聪明,知道现在自己是纪若尘道心惟一破绽。哈哈!若非如此,你岂能在本座手下支撑得这许多辰光?不过既然本座在此,你就是想死,那也不可得!”
禹狁一通笑罢,正色道:“不过本座爱才之心,却是发自赤诚。你即使身陨,那纪若尘也仍有一道破绽在,根本逃不出本座的手心。剑来!”
天外一道晶虹飞来,落入禹狁掌心,赫然便是当日绝峰之上,将纪若尘一剑穿心的仙剑斩缘!只是不知为何会落在禹狁手中。
禹狁望着仙剑斩缘,笑得胸有成竹。
只是笑到一半,禹狁的笑容忽然在脸上凝固,皱眉潜思,神念扫遍神州大地,却怎么也找不到刚刚派向道德宗的一万天兵踪迹。先前要四面合围的四路天兵中,就莫名其妙地少了东边一路,现在去补东边空缺的一万天兵又突然消失,实是古怪之极。禹狁潜思良久,现下他身边便只有十八仙将和三万天兵了,就算都派去了道德宗,恐怕也于事无补。何况下界大事,就是为了九幽之炎而来。道德宗多死还是少死几个真人,实是无关紧要。即使道德宗犯下再大的罪过,看在广成子的面子上,禹狁也不能真的灭了它的香火,吹熄一半也是不行的。
禹狁计较已定,安定坐着,看着熔龙将最后几滴金汁慢慢吸入。
道德宗北,紫阳等诸真人已近强弩之末,真元行将见底。然而诸人越战精神却是越见抖擞,虽然陨落时刻就在眼前,却是人人谈笑风生,全不将灰飞湮灭、永失轮回放在心上。六人苦战许久,剑下也有近万天兵魂魄,皆感此生不虚。
眼见阵形将破之际,忽然天兵整齐划一的阵列外围起了阵小小骚乱。太隐真人须发皆张、巨戟上下飞舞,犹如古时冲阵大将,破阵而入!太隐真人在道德宗诸真人中修为平平,战力杀法却是非常适合眼下局面,转眼间就破阵数十丈,戟下挑落百名天兵。
道德宗这套阵法,阵中人越多,阵法威力越强,若得太隐真人加入,则七人又可多支撑一段时候。只是支撑得久了又能如何?一个时辰和一天、一月、一年,其实都没什么区别。区别只在尊严而已。
酣战之余,沈伯阳长笑一声,手中一双夺自天兵的长枪如电而出,一口气穿了五六名天兵。他杀得性起,更毫无忌讳之人,一边死战,一边高声道:“紫阳老东西,我今日陪你战死于此,算是还上欠你的债了吧?为何天兵会来攻打我宗,别人不知,你肯定是知道的。能不能让我死得明白此,要知道,此战身死,可就没了轮回了!”
沈伯阳这一问,却是问出了其余诸人的心事。直至今时,他们也不明白道德宗也算是天下正宗,若论飞升真仙,更是世上。何以天兵下界,反而会来攻打?
紫阳真人叹一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天兵下界,想必是为了修罗塔一事而来。”
“修罗塔?”诸真人皆是一头雾水,根本没有听说过修罗塔是什么。
紫阳真人边战边道:“修罗塔是本宗最大秘密,历来只有掌教口耳相传。传说此塔起自九幽之渊,集亿万妖魔之力,硬破六界壁障,直通仙界,是以又名登天梯。塔成之日,亿万妖魔,特别是九幽极底的巨魔将可沿塔而上,直攻仙界!人间是修罗塔必经之途,休说九幽之魔,就是黄泉之魔若在人间现了真身,那又该是何等浩劫?”
当日篁蛇化身在洛阳现世,所引起的那场浩劫,众人记忆犹新。人人屏息静气,听紫阳真人将这段惊心动魄的秘辛缓缓道来。
“修罗塔乃是以人间积累的怨气为基,是以如果人间起了刀兵,积怨溢泄,修罗塔也就修不成了。恰好那时我宗又得了神州气运图,是以我令纪若尘去取灵气之源,只消破了四处灵穴,天地间必生祸乱。虽然百姓受苦,但与修罗塔现身人间界的大祸比起来,却又不算什么了。其后安禄山不知怎的,忽然得了些龙气,也算是天意吧。我宗参与其中,你们却不知详情,将来道史所载,千古留骂的只是我紫阳一人而已。只不过……”说到这里时,紫阳真人仍是犹豫了一下,方道:“只不过祖师留言,这修罗塔的修建,其实与仙界有关,行事之际,万不可泄露于人,否则……必遭天罚!”
众人看着围着密密麻麻的天兵,都是面带苦笑。天罚?难道就是眼前这些?自道德宗寻访谪仙始,得神州气运图,攫取天地灵气,插足庙堂之争,谁会想得到,内中居然还有这许多曲折?
九天之外,忽然传来一声响彻天地的金铁交击之声,空中传下个朗朗笑声:“我说老紫阳啊,你这人就是不够爽快,天兵都快把你们给剁了,怎么还吞吞吐吐的?不就是个修罗塔吗,不就是如果你想拆塔,仙界便会用雷劈你吗?”
道德宗诸人一惊,抬头向天上看去。但见云宵之上,有一个小小身影,却是放射着灿灿的夺目金光。那人金灰金甲金靴,手中还有一对金锤。简直从头到脚都是用金子堆成的一般。不是旁人,正是云中居掌教,自号云中金山的清闲真人。
“紫阳老儿休慌,俺金山来也!”云中金山一声大喝,当空掷出右手金锤。这金锤也是件异宝,见风而长,转眼间就化成一座数十丈高下的金山,带着猛恶烈风,向众天兵当头砸下!
领队几名仙将见势不妙,立时变阵,多个方阵数千名天兵一齐出手,无数兵刃毫光击在金锤上!云中金山道法再深,也不敌数千名天兵合力,当场喷出一口血来,金锤更是倒飞而回。然他一击之下,也有数十名天兵化光而去。能够在数千名天兵合力情况下仍毙敌数十,可见云中金山一锤之威!
为首仙将大吃一惊,将小觑之心尽数收起。但当他重整阵形时,却发现已失去了云中金山的行踪。他左右环顾,却根本找不到那个金光灿灿的那个家伙。直到下方长笑声传来,仙将这才发现那家伙已躲进了道德宗众人的阵法中。
云中金山出掌云中居多年,一身修为实是深不可测,立时就融入到道德宗的阵法中去。众人已近油尽灯枯,得了云中金山和太隐真人相助,便有了喘息余暇,又能多支撑一段时间。云中金山斜着一双三角小眼,向面色苍白的紫阳真人看了一眼,哼道:“紫阳老儿,我早就说过你不适合道德宗的法门,来修习妖术,最是对路不过。你偏不听,哼哼,现在证明还是我目光如炬吧?只可惜了你这绝代天资了。我就说你入什么道德宗。道德宗里就几本三清真诀,哪象云中居海纳百川,人妖并蓄?如果你早到俺们云中居来,现在那还不是个威震天地的半妖?”
紫阳真人笑而不答。
只是虽得云中金山之助,八人也不过得再久些,根本连破阵而出的能力都没有。为首仙将已换了战法,由二万天兵困死诸人,而他亲率一万天兵,集中全力,一记记百丈光刀狠狠斩在护身阵法上,几乎每一刀斩落,都令阵法光芒波动不定。阵中八人的脸色也一次比一次苍白。紫阳真人一声闷哼,唇边已开始渗出鲜血来。
即在此时,忽听一声霹雳,天地也为之变色!
紫阳真人面色骤变,云中金山则摇了摇头,惟有一声叹息。其余诸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外围的天兵仙将也是迷茫,惟四品以上的仙将隐约觉察到一缕不易发觉的寒意,悄然袭来!
天地间响起了一个悠然的声音,绵绵泊泊,柔和悦耳,自四面八方涌来:“贫道闭关数载,不意世间事风起云动,早已物是而人非。大道茫茫,我辈愚钝,岂能测得天机一二?妄揣天机,终不过是春梦一场。然人生不过区区百年,当俯仰无愧天心。凡俗之人,尚能含笑赴死,贫道这身道果,又有何舍不得?”
天地之间,除了这柔和浩大的声音,便只闻风声呼啸。仙将天兵都停了手,惶然于心底油然而生的畏惧。他们张惶地望向苍穹大地,然除飞逝浮云、巍巍峰峦外,他们又能看得到什么?
紫阳真人忽然提气大叫:“师弟!万万不可!”
可是他话音未落,便见南方天际一道紫气如电飞来,不住发出凤鸣之音,其声直上九天!这道紫气来得好快,即使是云中金山,也只勉强看清点来势,便见它倏忽间已绕着众人环飞三周!
天空中忽然光芒大盛,数以千记的火花同时盛开,代表着千名天兵已了结了下界的使命。紫气忽然一声清啸,骤然长大,氤氲雾气收处敛作千柄仙剑,如夏日烟花绽放,飞溅向四面八方,斩向空中数万列阵天兵!
千柄仙剑本是紫气凝化,本无实体,然而无论是仙将还是天兵,都无法稍挡仙剑去势!
漫天中忽然染遍紫色,随后是万朵赤色天火焰云绽开,一蓬蓬火雨星星点点徐落,一时间将这穷山荒岭,缀染得如仙如梦。
一名清隽道人足踏紫莲,飘然而至。他看上三十许的年纪,穿一身寻常道袍,头上挽了个发髻,随意用木枝束起。这道人,正是已入死关数载的道德宗前任掌教,紫微真人。
于这生死关头,紫微终于破关而出,一剑斩尽三万天兵!
紫微抬手向天一指,漫天紫气刹那间收束在他指尖处,凝成一把普普通通的长剑。紫微反手将长剑插在背后,向紫阳真人微笑道:“师兄,你好心机,竟然在我闭关处下了禁制,不令我知晓世间之事。若不是此番修成的道果比预计的要高些,险险就此飞升去了。”
紫阳真人叹道:“唉!道德宗有没有我们几个,实是无关紧要。可你这样一来,今后却如何飞升,我宗的道统传承又怎么办?”
紫微真人自紫阳、玉虚、紫云、太微、太隐、云风和沈伯阳身上一一望过去,目光所过去,众人皆觉如浸在温水之中,说不出的舒适轻松,周身暗伤一一复元,枯竭真元也悄然复苏。
紫微真人微笑道:“有你们在,我道德宗就有了传承。哪怕是你我皆不在了,我宗传承依在!道德宗三千年传承不灭,又岂会因某人而绝?”
紫阳真人望向遥远的天外昆仑,叹道:“师弟你……还是冲动了。”
紫微真人负手而立,缓缓旋转,东南西北环望一周,悠然道:“若坐视外人屠戮我宗门人,这身道果又要来何用?贫道今日才发觉,这茫茫大千世界,果有大能之士,只可惜,已无法与他谈玄论道了。”
此时西北方向,传来一个浩大之极的声音,威严肃穆,正是禹狁:“紫微,你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过一刻之命。只可惜你大好前程,却于此际毁尽!”
紫微根本不向昆仑方向望上一望,只是注视着遥遥东方,淡道:“贫道谅你也不敢放下手中仙藉,来与我斗一场剑。这便动手吧,何必多话?”
昆仑深处,传出阵阵如雷咆哮!
禹狁身周天炎炽盛,直冲天际!然他思量数遍,终未放下手中厚达十丈的仙藉。他一咬牙,打开仙藉,翻到紫微真人那页,提朱笔,便在紫微真人名字上重重地划了一笔!
勾消仙藉!
云中金山忽然将手中两柄大锤一扔,向紫微真人深深拜下,道:“你修成了九瓣紫莲,居然也舍得下!他,俺金山今日才算真正的服了你!来来来,受俺一拜!”
紫微真人抚须微笑,坦然受了。
云中金山直起身来,忽然跃高数寸,一把搂住云风的肩膀,向他道:“小云风,俺金山可不是拜的他那朵九瓣仙莲!这其中的区别,你要是想明白了,日后有得你受用的。知道了不?”
云风面色尴尬,不知该如何是好。云中金山德高望重,辈分极高,今次又是舍身助战,于礼于情,都不能怠慢了。可是这位清闲真人却是如此特立独行法,令素来严谨守礼的云风浑身不自在,只有惟惟称是。
一阵天风拂来,紫微真人肌肤下泛起七色宝光。他含笑而立,整个身体都逐渐浮出夺目光芒。
这一下,本有些不明所以的人都看出不对来。
天地之间,忽有一道夺目光华绽放,耀得众人目不见物!光华过后,云天之间空空荡荡,再无紫微真人身影。
啪的一声,禹狁重重合上仙藉,更将朱笔掷在一边。他身周神火吞吐不定,高时直焚云端,低时尽没体内,显然在勾销紫微仙藉之后,禹狁心境犹是不能平复。他猛然吐出一团神火,这才算稍稍好了些。然而这团火吐得不太是地方,几乎擦着熔龙而过。熔龙已化形成功,正在极端的痛苦下拼命追逐着纪若尘的影像,根本不会防卫其它。若被这团神火喷中,熔龙恐怕立时重化金汁,禹狁花了大力气制炼的青龙魂魄,可就要化风而去了。世间虽大,要再找出头真龙来,又谈何容易?而且真龙事关天地气运,各应天上真仙,纵是禹狁这类职高位尊的仙人下界,也不是可以随意捕捉的。
禹狁暗暗竟有些庆幸自己早有准备,对了对付道德宗,特意带了仙藉下来。紫微真人道心已至极高境界,在入死关前已登名仙藉。这本是极荣耀之事,然而在此时却也成了紫微真人的取死之道。仙藉一消,紫微真人即会灰飞湮灭,永不复生。
禹狁虽知紫微真人道果境界必高,然也没将他如何放在眼里。五瓣莲已可直录仙藉,在禹狁心中,紫微真人再强,也不过七瓣莲而已。然他万万没有想到,紫微真人破关而出后,竟是九瓣莲的至高仙品!如此境界,令得在巡天真君中号称法力的禹狁也不敢轻启战端,而是直接销了紫微的仙藉了事。
禹狁竟不敢战!
仙藉上一笔看似轻松,实际上后世千万年中,朱笔横批实有如批在禹狁名上,永世为耻!
禹狁只觉心头神火汹涌不定,说不出的烦恶难受。登仙数万年来,又何尝有过这等感觉?禹狁不知怎地,忽对继续在人间界呆下去兴趣全无,好在也只有最后一件需办的事了。
禹狁巨掌轻挥,经过神火重行淬炼过的古剑斩缘一声长吟,骤然升起,转瞬间破空而去。他眉心中再射出一点神火,注入熔龙体内。熔龙刹那间恢复了三分清明,然而随后龙睛中便尽是充斥着无数刀兵的赤炎,将它最后一线清明绞得干干净净。在禹狁的神炎指引下,熔龙已找到了仇恨根源。它一声龙啸,身躯一曲一弹,划破长空,瞬息远去!
纪若尘正踏云而行,忽然心有所感。于是心底一声冷笑,当空立定,修罗直指下方万千峰峦。轰的一声轻响,他身周百丈空间中尽燃起淡淡蓝焰,修罗矛尖处更凝聚起一点米珠大的蓝色光华。光华虽小,在亮起的刹那,却几乎夺尽了天地颜色!
九幽之炎所在之处,便是世间绝地。无论什么仙家法宝,一入此地,若不能尽灭九幽之炎,便会被九幽之炎焚化,反而成了它的养料。正是由于九幽之炎霸道无伦的天性,广大无边的九幽绝渊之下,方才只有十三巨魔。千万年来,十三巨魔相互忌惮,彼此才始终相安无事。除这十三巨魔外,九幽之渊,再无一物能够存身。
只消不是禹狁亲身而来,不论他是出仙器,还是派天兵,纪若尘都视之为大补之物。然他心底悄然浮起一丝疑惑,堂堂巡天真君,又岂会如此愚蠢?当冥莲千瓣化尽后,纪若尘自认一颗道心已与天地无异,只是九幽之炎生成时日尚短,积累不足,才无法与禹狁积聚万载的庞然仙力相抗。
天际光芒一闪,果然一物自天外飞来,直向纪若尘胸口心窝刺来。此物刚一现形,纪若尘已感知那是一柄古剑,看此剑来势,正是要将自己一剑穿心。
然就在这真仙也难以分辨的霎时,纪若尘心底似响起一记隐约的破裂声,如有什么东西,悄然化作了无数碎片。恍然间,他恍如再一次身处绝峰之上,而他身前,那个洒然大气的人,正持剑向他心口刺来!
他当头挥出的一棒,气势威猛无伦,轻飘飘的去势中实在断山震岳的大威力在。然而物极必反,极强处必有极柔。他本身并没有分毫防御,是以她来势并不凌厉的一剑,也轻易地透胸而过,将他那不知是完整还是碎裂的心,剖为两半。
出剑之时,他已可看出她双瞳深处,淡漠下掩藏着的茫然与错乱,古剑穿心后,她瞳中更有不加掩饰的错愕和凄然。或许是他的演技高超,或许是她道心早乱,阴差阳错之下,才有了如此轻易的一剑穿心。
古剑上其实几乎没有附带真元,然而剑锋本利,他又冲得极快,因此也就透胸而出。但自剑上,他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抽痛,这痛楚如丝,抽取着他后世一切运命与轮回,一一绞碎。
“原来是这个结局,倒也不错……”刹那间,前世诸多轮回因果,在他心中一一闪现。他更浮起一线明悟,知道从今以后,将是无梦的长眠。
多少尘缘,已如风逝。
他躺下时,有如疲累的旅人终于找到一间客栈,所以笑得安静祥和。
于茫茫黑暗中,忽有电光划过,将纪若尘惊醒过来。他张目时,古剑斩缘已在眼前,距离心口不到三寸。
一切恍如昨日,然物是而人非。
纪若尘轻挥修罗,将斩缘挡下。剑矛相触,修罗上蓝焰一闪,九幽溟炎已将古剑斩缘化得干干净净。这刹那间的恍惚,已令他错过了一些东西。当他抬首望天时,熔龙已冲至百里之内,他完全看得清熔龙那咆哮着的狰狞模样。
熔龙无声无息地飞来,其实它的冲势震天动地,所过处山峰尽数倾倒!只是它的来势太快,在它前方的纪若尘才听不到任何声音。真龙万年龙躯,已与禹狁神火融为一体,只化作霹雳一击,又是何等威力?一见熔龙,纪若尘便知这方是禹狁的真正杀着,只是已闪不开,挡不住。
纪若尘横矛当胸,百丈九幽之焰收束在身周一丈之内,准备倾力抵挡禹狁一击。
熔龙舞爪摆尾,无声无息地在空中穿行着,它的全部意识已锁住了前方的纪若尘。除了仇恨外,它更感觉到纪若尘身上有一种令它本能地厌恶乃至惧怕的力量,使得它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毁灭这力量。
九幽之炎,本就是世间万物之敌。
熔龙身后百里外,山峦崩塌、百川倒流,在神州大地上,清晰地刻印出它飞行的轨迹。
九十里,七十里,五十里……
纪若尘岿然不动,九幽之炎更是缩成不可言说的微小一点。他只望挡过这一击后,九幽之炎会有一星火种留下。只消有星火在,假以时日,他又会复生如初。
生死之际,纪若尘想起的却不是令得他一往无前、洒然淡然的顾清,而是一点浮飞远去的青莹。
就在熔龙疾冲之际,百里外一座孤峰忽然无声无息地倾塌,峰上升起一道青影,挟浩浩天地之威,以不可思议之速,猛然撞在熔龙身上!
只在刹那,可以看见一具百丈长的蛇躯紧紧盘住了熔龙,熔龙由神炎金汁聚成的身躯灼得蛇身青烟四起,而蛇躯上喷涌而出的鲜血也浇得熔龙躯干暗淡。被蛇血一淋,熔龙立时显得极度痛苦。
烟气升腾,瞬间又掩住了缠斗的龙蛇。
茫茫昆仑之上,先是极亮,后是极暗。明暗过后,千里之内峰峦尽毁、百川绝流,万千异兽,更无生机。
千里绝地之上,惟有一点青莹,飘飘荡荡,向着遥遥东海飞去。
纪若尘宛若石化,呆呆看着那点青莹远去,动不得,也叫不出!
他仍不明白,以他天下无双的灵觉,为何竟辨别不出柔顺小妖与苍野青莹间的关联。
然他心底深处,狂雷如雨落下,将无数隐藏在极深处的记忆轰成万千碎片,每一片碎片,都在心壁上切出一道深深伤口,然而却没有血流出来!
“我怎么了?”他怔怔地想,然而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为什么会这样?”更不可能有答案。
章四 换相见 下
昆仑深处,禹狁霍然站起,双目尽赤!他未曾料及苦心定下的大计居然就这样功亏一篑,而且那只蛇妖藏身于昆仑之中,竟能隐匿气息连他也瞒过了。眼下失却了熔龙,纪若尘又已警觉,再想彻底绝灭九幽之火,就是难上加难。而且在灭火之后,他本还另有深沉大计,这下更近于化为泡影!
禹狁神目如电,早看到那点清莹正向东海而去。虽然这点清莹不过是那蛇妖最后一点魂识而已,任谁有通天手段,都难令她起死复生,甚至连让她在世上多存在一时半刻都不容易,然而禹狁对这胆敢坏他大事的青蛇实已恨极!他咬牙切齿,只想着回返天界后,该当如何去向女娲兴师问罪。这只蛇妖身上有女娲之血,这可是抵赖不了的。虽然禹狁也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女娲,然而出了这般天大的事,怎可没个说得过去的交待?
正怒发如狂之际,禹狁忽然听到身旁有人问:“你怎不去追?”
禹狁登时一怔!
以他脾性,那蛇妖坏了他如此大事,虽然下场已定必是神魂俱灭,可那最后一点魂神也容不得它多存一时半刻,定要取来,以神炎慢慢焚烧,再增添她几分苦楚,方才能消点心头之恨。而且只如此,还是不够。要将她在人间亲族本宗,统统发掘出来,一并用神炎炼了,才算出得心头这口恶气!
可是禹狁眼睁睁地看着那点清莹远去,为甚想不到去追?他虽然仙躯巨大,清莹又去势如电,但一路远至东海,也足以追上了。
禹狁正思量着,忽然明白了些什么,霍然转头,想看看是谁竟然如此大胆,敢戳他的心事。禹狁一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清亮的眸子,顾清正望着他,面上带丝若有若无的笑,显得别有意味。
禹狁胸中神火登时直冲而上,险些破顶而出!他立时想撤回神炎,索性毁了这块不开窍的顽石,忽然又感到异样。在他笼罩整个昆仑山脉的神识中,分明一无所得,然而这丝异样充满危险和不祥,仿佛源自本能。
禹狁略一侧头,但见一点蓝芒,正对准自己的身躯直冲而来!只有经由一双神目,禹狁才看见了这点蓝芒,而在他神念之中,却还是什么都没有。禹狁目中神火猛然一跳,他已辨别出这点蓝芒即是九幽之炎。
纪若尘单臂持矛,周身浴火,笔直向禹狁冲来!可燃遍千丈方圆的九幽之炎,此刻已几乎敛尽。
下界不过数日,尊严即被接连挑战,禹狁已怒无可怒,反而渐感平静了。
虽然纪若尘如冰的双眼令他极为不舒服,禹狁仍挥手布下一层赤炎金兵,先护自身,再图攻敌。万载以来,禹狁不知对敌过多少厉害大敌,巡天真君中战力第一,实是打出来的名声。他既然认真对敌,便先要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图可胜。
布下神炎护身,禹狁即静待着纪若尘下一个动作。
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纪若尘完全没有转向的意思,竟然合身撞上了赤炎金兵火墙!与禹狁千丈仙躯比起来,纪若尘实比一介蚊蚁也不如。然这一介蝼蚁以九幽之炎护身,生生穿过禹狁护身火墙,轰然撞在禹狁身上,直撞入数丈深,方被弹出!
禹狁千丈仙躯上,数丈深浅的坑不过是轻得不能再轻的小伤,然则这是禹狁自下界以来首次受伤。
纪若尘受了禹狁神火反击,直弹出千丈远,方在空中翻了个身。他更无半刻停留,重燃九幽之火,带起一道湛蓝尾迹,如电般穿过赤炎金兵,轰然在禹狁身上炸出一朵蓝色火焰之花。
禹狁身上燃起处处蓝焰,犹如一片开遍蓝花的赤色荒漠,说不出的诡异、凄厉。禹狁怒吼连连,试图拦截纪若尘,然他身躯实在太过庞大,速度根本无法与纪若尘相比,又无法以神念锁住他行踪,一时间惟有挨打。
然而纪若尘实未占到什么便宜。赤炎金兵是禹狁护身神火,哪里是轻易碰得?每次穿越,实际上都是以九幽之炎与赤炎金兵对耗。而撞击在禹狁仙躯上时,深入数丈即是纯净的赤炎金兵,想要伤害禹狁的惟一方式,仍是以九幽之炎硬耗赤炎金兵。
纪若尘一次次舍生忘死的冲击,实则是以与禹狁生生对拼生死存亡、命运轮回。只是他才回到人间多久,若论积蓄之厚,如何能与禹狁相比?
赤色荒漠上,朵朵蓝花开得越来越盛,真如赤炎金兵火如开闸之水,一泄如注,流泻之速令禹狁也感到胆战心惊!他几乎有种错觉,似乎神火再流泄片刻,自已即会油尽灯枯,将万载仙身,葬送在这人间。
然令禹狁心寒的是,虽然九幽之火已是摇摇欲坠,纪若尘双瞳仍是平静如水,全无分毫波动,依旧在一次次以身躯轰击禹狁,永不停息!
禹狁心意一阵动摇,收回了锁在顾清身上的神炎,现下可不是爱才的时候了。神炎一收,顾清身外即刻现出玲珑宝塔,宝塔旋即化成氤氲紫火,火中隐现千朵仙莲。顾清一声清啸,以氤氲紫炎护身,也合身向禹狁撞去!
漫山遍野的蓝花中,绽放出数朵紫莲。氤氲紫火远不及九幽之炎的霸道,只冲击数回,顾清身周紫火已是黯淡无光。
远方忽起一声清啸,定天剑通体缠绕金光,如电飞来,一举攻破禹狁护体赤炎,再在漫野花海中,绽放出一朵金菊。吟风遥立千丈之外,全副心神都已附在了定天剑上,若是剑毁,则人必亡,与合身扑击相去无几。
禹狁咆哮如雷,奈何仙躯庞大,一时却有些奈何不了这三只足以致命的小虫子。他虽有无数仙器,却是一件也不敢用出来。除了那凝聚了真龙龙魂龙躯的熔龙外,禹狁其余的仙器在九幽之炎面前均是不值一提,用出来徒然为九幽之炎进补而已。只有他的本命神火赤炎金兵方可与九幽之炎一抗,那也仅是因为赤炎金兵总量庞然而已。如果数量减至寻常仙凡人的比例,一样会成为九幽之炎的进补之物。
于今之计,禹狁惟有依靠本命神炎、倚仗万载仙身,与纪若尘三人硬耗。而赤炎金兵的消耗速度令他心下大为惶然,若如是下去,到尽灭三人之时,他哪怕舍了仙身,所余赤炎金兵也不足以熄灭九幽溟炎。九幽溟炎只要留下一星火种,日后就必成大祸,纪若尘也可死而复生,不朽不灭。如此一来,禹狁下界使命便悉数化为泡影,回返仙界后必受重责,谁也护他不住。那巡天真君的头衔,必定是要去了。
惊怒交织,禹狁怒吼直震颤九州,赤炎金兵熊熊而出,再也没有丝毫保留,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纪若尘扑灭于此地。哪怕这一战要捐了仙躯,散尽道行,神识回归混沌蛰伏万载后再复生,也先过了眼前再说。
昆仑中央,骤然浮起一团百里大的赤色火团,直上天际!
东海之滨,一点青莹自陆上逶迤飘来,在海边略一盘旋,便直向东海深处飞去。
无日也无夜的无尽海上,一个又一个洪荒卫自微澜的海涛中浮出,默默目送着向无尽海深处飞去的这点青莹。
无尽海中心处,一个身着粗布道袍的道人正踏波而行。他走得极慢,若向前行个三步,往往还要后退两步,然后再停下来苦苦思索计算,片刻后再行上几步。如是,看来就是走上个几天几夜,这道人也无法向无尽海中心处走上多远。
他正苦思间,忽然一片淡淡青光洒下,映亮了海中粼粼水波。道人抬首,正好看到一点青莹飘飘荡荡,直向无尽海深处飞去。青莹速度也不甚快,但总比道人的龟速快了太多,转眼就已消失在视野里。
道人仰首向天,若有所思,片刻后忽然一声长笑,抚掌道:“原来如此!只需存一颗纯净道心,什么天机,什么运数,原来皆是虚妄!”
长笑声中,道人再不计算,甩开大步,向无尽海深处行去。这一次,他破风踏浪,走得如风如火,片刻功夫已追上了青莹,来到了无尽海的中央。
这是道人历经数百年艰辛,第一次真正踏足无尽海中央。他方想长笑三声,却忽然怔住。
无尽海中央,那座似乎是亘古不变的孤岛已没了踪影,而那似乎会在岛上坐到地老天荒的无尽海主人,此刻已然起身,负手立在波涛上,正望向无尽的东方。
青莹直飞到无尽海主人身前,重新幻化成其柔若水青衣,向着无尽海主人盈盈一礼,道了声“叔叔”。
无尽海主人望着青衣,轻轻一叹,却没有说什么。
青衣淡淡定定地道:“青衣已为他倾尽所有,所以再无牵挂。这次来,只是向叔叔道个别而已。只是临去之前,青衣尚有些事想不清楚,想向叔叔问个明白。”
无尽海主人似是了然她心中所思,微微一笑,道:“尽管问吧。”
青衣眼中掠过一丝茫然,无数前尘往事,自心底尽数流过,片刻后,她终于道:“自出无尽海后,青衣见过几次顾清,发现自己与她实有七分相似。青衣想问的是,叔叔造就青衣,是否与她有关呢?”
无尽海主人点了点头,温和道:“顾清本是无定天河边的一方青石,因故被打落凡间,受百世轮回之罚。当然,此事内中的真正情由,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我与她尚有一段因果未了,因此才在无尽海一坐千年。千年来左右无事,我便取了女娲遗在世间的一点血脉,依她的样子造出了你。不过,天地造物,自然孕化,初出无尽海的你本是顾清的一个影子,而如今的青衣,已完完全全是你自己,再与她无干。”
青衣愕然,一直以来,她均以为自己本是出自天刑山的一介小妖,幼时为无尽海主人赏识,才带到了无尽海,并在这里长大。却未曾想到自己实是无尽海主人亲手造出,在这世间,她其实无父无母,若说父母,无尽海主人其实也等同于她的父亲了。
青衣幽幽一叹,又道:“还有一件事……这件事,苏姀姐姐也曾在千年前问过的。现在禹狁正在昆仑肆虐,叔叔你何以放任他如此猖狂?如果说千年前那场大战,妖族全族生死存亡并不放在您心上的话,那么如今呢?如今顾清已在禹狁手中,危在旦夕,您又何以不管不顾?”
无尽海主人笑了笑,道:“此时牵涉之深广远超你们想象,并非一时一地一人一族之得失。不然的话,区区一个巡天真君,又岂在话下?总得将禹狁身后之人一网打尽,方是道理。现在禹狁办砸了事,他身后之人不得不现身出来,正该是了断这一切的时候了。”
无尽海主人再望向粗衣道人,微笑道:“你既然走到了这里,今后这无尽海和洪荒卫,就都交与你吧。我这个名号,你要是不要?”
粗衣道人朗笑道:“若非你点醒,我尚如井底之蛙,坐观一隅却还以为得窥浩瀚大道。你这名号,我却是当受不起的。几百年前,我曾是妙隐,今时今日,接了你的无尽海后,我还是做回妙隐吧!”
无尽海主人点了点头,向青衣道:“离开此间之前,我尚要去见两个老朋友,你随我来吧。今后会否有一线转机,就看那人对你的心意了。”
青衣身影逐渐虚去,又化成一点青莹,落入无尽海主人手中。
青青蜀地,处处阴雨绵绵,惟有高升客栈中炉火熊熊,一室暖意融融。客栈大门已关起,不大的厅堂中放着三张桌子。
翼轩、文婉和魏无伤聚坐在其中一张桌子上,已是酒意半酣。翼轩身上酒香四溢,虽然仍是温和谦润、一双含笑眼眸只落在文婉身上,然而偶尔言辞话语间,已有些文不对题。魏无伤时而朗笑,时而高呼,豪气自现,只是此刻已到了不用劝而自饮的地步。只有文婉目光清明,与翼轩对望时,偶会浅浅一笑。
桌上摆放着四色下酒小菜,花生米、糟顺风、卤香干、冻晶蹄,虽然是随处可见的家常菜色,却是色泽香润,令人闻望之便食指大动,桌边还排列着好几坛未开封的酒,不予匮乏。
一个跑堂的清秀少年在来回忙着,一会儿烫酒,一会儿擦灰,一会儿加菜,客人虽只一桌,看他也并不清闲。掌柜的正在柜后将算盘打得劈啪作响,掌柜夫人则在后厨忙着。
好一幅温暖画卷!
此时大门吱呀一声,一个中年文士昂首阔步,进了客栈。这文士气定轩昂,自有掩饰不住的巍巍气势。
中年文士一进门,掌柜的即停了手中算盘,张大了口,活象要吞下整颗鹅蛋,片刻后方苦笑道:“你来干什么?”
后厨门帘一开,掌柜夫人探出堪比狮首的大头来,看到中年文士,立时吃了一惊。
中年文士哈哈一笑,也不理会掌柜夫妇的目光,先自寻了张桌子,大马金刀地坐下,用力一拍桌子,方道:“万财兄,多年不见,连杯水酒也没有!你我之间,怎地如此生分了?”
掌柜的苦笑不已,自柜后走出,在中年文士对面落座,叹道:“我们已经躲到了这里,你都能找来了,这还让人怎么活?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是无尽海主人,济天下,还是大天妖?”
“你们夫妇可一直在逍遥快活,哪有半分躲藏的样子?唔,我最近几年四下走动,觉得济天下这名字不错,万财兄就这样称呼我吧。想想也有几百年不见了,倒不曾想万财兄终于培养出一个足定天下大势的人来,实在令人佩服。这几日我心有感触,念及当年的情谊,就赶来看一看万财兄,顺便叨扰一杯水酒。”中年文士微笑着道,单看他面上的诚意,有如和张万财是多年不见的生死好友一般。
只是掌柜夫妇看上去却并不领情。掌柜夫人又自后厨中探出头来,哼了一声,冷笑道:“当年情谊?好你个济天下,倒真是说得出口!我们的修罗塔本来都修到了人间,结果被你生生堵了两千年!亿万妖魔,倾界心血,都付诸东流。这也叫情谊?”
济天下哈哈一笑,道:“这可怪不得我!当初我下界之时,就看上了无尽海那块地方。谁让你们的修罗塔非要从我无尽海里出头?金花夫人,是你们先要拆我的窝,我可不得已,才奋起反抗的啊!”
这一番话,说得掌柜的直翻白眼,掌柜夫人则是剑眉倒竖,喝道:“好啊!想不到你还真会信口雌黄!你下界之前,修罗塔可已经修了一万多年了,怎可能再换个出口?何况就算出口在南海,到时候你难道不会又说看上了南海那块地方吗?”
济天下含笑颔首道:“正是如此。”
掌柜夫人暴怒,正要发作,庞大身躯灵动无比地闪现到桌旁,却被掌柜的一把拉住,她这才醒悟过来,济天下只是有意激怒她而已。这等粗陋计俩,掌柜夫人当然不能让他得逞,于是她闷哼一声,大袖一摆,一边向后厨行去,一边恨恨地道:“都是这帮家伙没用!一个个只会在九幽里耀武扬威,真上了台面,却是一个比一个废物。前面一千年你立足未稳时,都没能把你给干掉,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张万财苦笑着摇了摇头,与济天下相对而坐,向后厨望了一眼,道:“金花她也算打遍半个九幽了,只在你手上输了一次,所以这些年来总是有些怨气。她性情直,你也别放在心上。”
济天下笑道:“无妨。如非你们当日手下容情,我也未必就能撑得下去。”
张万财叹道:“我们夫妇本来就不赞同造这修罗塔。与大道背向而驰,怎会有好结果?只会遂了天上那些仙人的心愿而已,所以我们也不想打生打死的。输给你后,我俩就有了借口,可以不再插手修罗塔之事。只不过你当初竟有如此决心,以一已之力独对我九幽群魔,实是不得不令人佩服啊!”
济天下从容笑道:“当日哪里想过那么多?不过是尽力而为,撑过一天算一天。修罗塔又足够大,从上打到下,再自下打到上,不知不觉的,一千多年也就这么过去了。”
张万财默然片刻,长叹一声,又是摇了摇头。
翼轩、文婉和魏无伤三人在旁边一桌听了个分明,不禁骇然相视。掌柜夫妇与济天下所言太过惊世骇俗,如所言是真,则他们身份已呼之欲出。若果是如此,这……
三人身体僵硬,已无法再想下去。
张万财又叹一口气,向后厨叫了一声:“那婆娘,端几碗酒来!俺要和他喝上两碗!”
后厨中传出一声狮吼:“叫什么叫!不叫会死人啊!”
掌柜夫人一脸的不情不愿,一手提一只酒坛,一手捧三个大海碗。咣当一声将三个大碗掷在桌上,拍开酒坛,哗啦啦向三只碗中注满了酒。这一坛酒,一滴不多一点不少,恰恰够三个满碗。客栈中登时酒气四溢,闻香气也算不得是什么好酒,浓烈有余,醇厚不足。奇的是酒气中竟有冲天的杀伐之气,且三只海碗中都传出隐约的喊杀声,好似那不是三碗酒,而是三个巨大的战场。
婉禁不住好奇,伸长了修直的颈项,悄悄向那桌望去。她心知纵算是自己道行完好无损,甚至有整个冥山之助,恐怕也万万不是那三人中随便一个的敌手,然而此时仅有三日之命,她反而可以无所顾忌。
一瞥之下,文婉登时吓了一跳。只见三只海碗中酒浆起伏不定,不住泛起大片大片的白沫,又渐次沉下去。那些杀伐之气、喊杀之音,便是自这些白沫中散发出来的。文婉目力自非寻常人可比,一望之下,便发觉那些白沫,竟似是无数极细微的小人构成,一片白沫,便是一个军阵!
婉俏面苍白,掌柜夫人早已察觉,咧开大嘴向她笑了一笑,向三只海碗一指,道:“这坛酒里泡了二万天兵和一堆仙将,还鲜活得很,很是大补。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婉只觉口中干涩,勉强笑了一笑,好不容易才道出一声不用了。
掌柜夫人也不再理她,只向济天下道:“俺们店小本钱薄,知道你要走了,也没啥好招待的。就这点酒,凑和着喝吧!”
济天下哈哈笑道:“能白喝出了名一毛不拔的金花夫人一碗酒,也是值了。”
言罢,他端起一只海碗,一饮而尽。掌柜夫妇也各取一碗,陪他干了。
一碗酒喝罢,济天下道:“不知二位今后有何打算?”
张万财向掌柜夫人望了一眼,含笑道:“我胸无大志,就想陪俺家金花在人间走走看看,把这个小店经营好,混个温饱也就是了。过得几百年,等金花想家了,再回九幽不迟。”
济天下点了点头,欣然道:“既然如此,那我还有最后一件事,就托付两位吧。”说罢,一点青莹自他指尖飘出,飞到了桌上,静静地浮在空中。
掌柜夫人猛恶神色登时换成一片温柔,小心翼翼地将青莹取过,语气也出人意料地和缓了许多,道:“要我们帮帮这孩子吗?”
济天下摇头道:“不必,且看她自己的缘份吧。”
至此,话尽酒干,济天下也不告辞,长身而起,推门而出,径自消失在客栈外的茫茫风雨之中。
昆仑之巅,禹狁昂然挺立,正仰天长笑,轰轰隆隆的笑声传遍千里。在他立足之处,方圆数百里内已成绝地,山川峰峦,悉数被神炎熔成了地浆。顾清、吟风分别被一团神炎锁着,生死未知,而纪若尘更是全无踪迹。
大战至此,禹狁方算出了口心头恶气。不过他身周燃着的赤炎金兵忽明忽暗,似乎随时都会在风中熄灭,显然受创不轻。
禹狁神念如电,倏忽间已在整个昆仑中往复扫视了十余遍,却怎都找不到九幽溟炎的痕迹。这也难怪,九幽之炎最擅隐藏采掠,纵是纪若尘全盛之时,禹狁神念也捕捉不到他,现在九幽之炎可能只余一点火星,单靠目力哪里还找得到?禹狁也不打算再做搜寻,活捉顾清和吟风,也算立一小功,堪堪可以抵去一点罪过。巡天真君他是不敢妄想了,能够保住仙藉,已算万幸。
禹狁神念一动,三万天兵仙将即行列阵,欲回返仙界。正在此时,他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斥骂:“没用的东西!你这样回去,实等同于放任九幽之火在人间肆虐,到时候你让我如何向仙帝交待?”
一听声音,禹狁登时不惊反喜,慌忙纳头便拜,叫道:“天君救我!”
空中浮现出一个清隽老人,身量也不过丈许高下,高冠博袖素服,更无多余装饰。与千丈高下的禹狁相比,这老人就如一只蚂蚁。但这只蚂蚁的气势,却彻底压倒了禹狁。
老人弹出一朵淡金色的火焰,吩咐道:“你以此火为基,将那方青石炼成炉鼎,则无论九幽之炎潜藏何处,必自行来投,当可以之收取九幽之炎。吾此刻即当回返仙界,你且好自为之,若再出差错,那时连我都救不了你。”
禹狁绝处逢生,连忙顿首称是,恭送老人回返仙界。
然而天地间忽听一声长笑:“大罗天君,好不容易下界一次,怎好就这么回去了?”
不光是禹狁,就连大罗天君也是面色大变!
天际处,济天下踏云而来,一步千里,转眼行至大罗天君面前,两人相距不到一丈!
禹狁只觉眼前一花,神念波动之间,来人竟已越过了自己,站在了大罗天君面前。他先是骇然,后又大怒,暴喝道:“何人如此大胆,胆敢冒犯大罗天君?”
禹狁还自恃身份,先挥手命天兵仙将围将上来。哪知济天下身周千丈之内,似成绝地,天兵仙将无论品秩多高,只消进到千丈以内,登时雪化而冰散,消散无踪!
禹狁这才感到骇惧,他竟是不知道这人用的什么手段,将三万天兵轻描淡写的消了个干净!
大罗天君眼中神光一现,冷笑道:“大天妖,你难道以为可以将我留下不成?”
济天下淡然道:“我不光是想将天君留下,而且还想将天君自仙藉除名。天上玄荒,早不需要你这等自以为可以凌驾大道之上的狂徒。”
大罗天君抚须连连冷笑,道:“你虽然神通广大,但要说让我灰飞湮灭,似乎口气还是大了些。”
济天下笑了笑,道:“天君在仙界谋划计算之时,我却是在修罗塔上与九幽群魔生死相搏。千年前或许留不下天君,今日却是不同。不知天君是否知晓,九幽之下,现在还有多少妖魔?”
大罗天君目光转寒,问道:“多少?”
济天下淡道:“九幽之下,尚存八魔。”
大罗天君骤然色变,失声道:“什么?”
长笑声中,济天下一只右手,已向大罗天君咽喉握来!
自坐上巡天真君之位起,禹狁便不只一次地想过,如四大天君、九幽群魔那般级数的战斗,会是何等光景?他曾尽一切努力去想象过,也在无尽的战斗中求取着答案。在无数浴血苦战中,禹狁的神炎日益精淬,也逐渐在巡天真君中脱颖而出。然而由始至终,禹狁都未能知道这类战斗是什么样子。
他曾将大战想象得无比激烈,甚至足以毁天灭地,然则争战真正呈现眼前时,禹狁方才知道,这种战斗原来可以如此的迅速,如此的平淡如水。
这个念头方自他心中闪过,一道如潮白光已将他彻底淹没。
昆仑之上,已是云淡风轻。
济天下鬓发微乱,面有倦容,然举手投足之间,依旧是气宇轩昂。在他脚下,万里昆仑,云开雾散,霞帔万里,清朗乾坤,再无仙兵天将存在过的痕迹。他轻挥手,两团清气即行罩住顾清与吟风,庞然灵气不住涌入,将二人已近损毁殆尽的身体渐渐修补完整。
顾清轻出一口气,悠悠醒来。她一睁眼,即看到了面前负手而立的中年文士。恍惚间,无数画面自识海中闪过,无数与他擦肩而过、却始终不得碰面的情景一一闪过,就在这一刹那,她骤然明白了无数前因后缘!
“你是无定天河边的……”
他含笑而立,注视着顾清,只是未能等到她一句话说完,他身上即涌出不可直视的强光,而后一道光柱冲天而起,直破苍穹!
这一道光华是如此强烈,顾清也不得不侧身掩面,等她回过身时,面前已是空空荡荡,不存一物。
昆仑之上,终又云淡风轻。
掌柜夫人关好了店门,忽然叹了口气,道:“万财,你说这家伙打生打死的,怎么只呆在无尽海里,都不肯和那块石头见上一见?最近几百年来,好象九幽已经没人敢再去招惹他了吧?”
张万财正收拾桌上空碗酒坛,闻言叹道:“那家伙啊……他和青石,在这百世轮回中,便只有一面之缘而已。若与她见了,他便再也无法在人间容身,只能回返天上玄荒。”
掌柜夫人听得一怔,心中滋味难明,过得片刻,她忽然道:“万财!如果我是那块石头,你敢不敢去无尽海堵修罗塔?”
张万财笑了笑,向掌柜夫人望了一望,却未回答。只见那张布满皱纹的瘦脸上,意绵悠远,一切不言而自明。
寒夜漫漫,一轮孤月独悬夜空,清冷照耀着北半神州。如此寒夜如此月,几家欢乐几人愁。
东海之滨,一名道人立在海边,遥望深沉大海,良久,方才一声叹息。他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道:“师父,为什么要叹气呢?”
月色下,可见这道人三十许年纪,面容俊朗,且透着些许妖异,正是虚无。他身后立着两个小女孩,均生得清秀甜美,只是两人隔得远远的,谁也不理会谁。这一双小女孩儿,居然是前相国杨国忠的一双女儿,宛仪与元仪。她们不知怎的,入了虚无的法眼,也算有缘。
听得宛仪问起,虚无却不作答,只长叹一声,携了二女,飘然远去。
长安城,大明宫,长生殿,飞兽檐。
殿顶那作势欲起的赤铜飞云兽上,倚着一个单薄而柔媚的身影。寒风徐来,拂开了她一缕青丝,现出那堪比月色的清冷容颜。
张殷殷独自坐着,此时此景,此风此月,她已无事可做,惟有等待。父亲已逝,师父远赴地府,那一颗玲珑般的心,牵着挂着的人儿,正在昆仑决战,生死难知。
她也惟有等待,等待着那没有希望的未来。
她取出一管洞箫,徐徐吹起。
一曲悠悠,缱绻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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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当**失去了枷锁,就没有了向前的路,只能转左,或者向右。
左边是地狱,右边也是地狱。
终章 一曲千年
不知过了多久,浑浑噩噩的识海中终现一点毫芒,那线灵智之光初起,黯淡明灭,一息之间便延展方寸,宛如初次在苍野中苏醒之时。00k
“我这是……在哪里?”
他的意识挣扎着,试图从茫茫黑暗之洋中浮出来。挣扎之际,他似乎在无垠暗色中看到了一点青莹,飘飘荡荡,正悠然远去。青莹之中,有一个柔淡如水的身影,正安静宁定地望着他。她是如此的安静、温婉,以至于大多数时候,他甚至完全忽略了她。
无论是携手共游,抑或是独修《轮回》,她都不过喜,不伤忧,是同样的柔顺似水。她又为了什么,只为了当初他那偶伸的援手吗?
然而一切都要过去了,正如这点虽逶迤低徊但仍渐行渐远的青莹。
“青衣!”
他一声狂吼,霍然坐起!
只听砰的一声响,眼前汤汁飞溅,碎瓷横飞,头顶更是一阵剧痛。原来床边一人正端了一大碗汤药,却不意他突然坐起,刚好一头撞在药碗上,将只青花大瓷碗撞了个粉碎。
“臭小子!好久没回来了,结果一醒过来就闯祸!唉,可惜了俺这件新衫!”床边那人四十余岁年纪,中下身材,獐头鼠目。他一眼望去,登时脱口而出:“掌柜的!”
这人正是掌柜张万财。听了这声叫,掌柜的脸色才算好了些,笑骂道:“臭小子,难得你还记得我,算你有点良心。”
他怔怔看着掌柜的足有一刻,这才如大梦初醒:“是了,我是纪若尘!”
一想起自己是谁,立时无数画卷如潮水般涌入,多少前因后缘,已尽数明了于心。
世说百世轮回,为一大周回。
其中多少爱恨交织处,多少豪情、皆化作了绕指柔,却又如何分说?
百世之前,他也曾为君王,英武雄壮,世所罕见。其后为博伊人一笑,广聚天下之众,筑高台于太行,名为鹿台。高台成而天下反,他此时已知伊人为妖,却无分毫悔意,守高台而拒天下英豪。姜尚虽请下十万天兵,令得他节节败退,最终困守孤台,他却仍笑谈风云。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伊人最终却弃他而去。那张狐皮之下,竟是凛凛仙气!
望那洒然背影,他愤而举火,焚了鹿台,也焚了自己。
百世轮回,转瞬而过。
今生今世,他成了九幽传人,而当年弃他而去的伊人,则成了艳名遍天下的杨妃玉环。她前世弃他而去,今世却因他而亡,也算是因果循环,造化弄人。只是此刻他已知道,实情并非如此。如不是诸多意外,这一世他命中注定的本该是再次死在杨玉环手中。与他爱恨纠缠不清的,本该是这个女子。
谁又在暗中牵弄轮回、摆布生死?
不过百世尘缘,纠缠牵挂的本该是谁,于纪若尘而言都已不重要。他略舒展了一下身体,心念动处,体内九幽之炎即行复燃。他再虚空一抓,修罗即在掌心中重现。纪若尘倒提修罗,即向房外行去。
“臭小子!你要去哪里?”掌柜的追在他后面叫道。
“昆仑里有个仙人禹狁,我去看看他怎么样了。如果还在,我去送他归西!”纪若尘边走边答,语声森寒如冰!
既然未死,那他就要找禹狁再战。既然此身已是不死不朽,那就是战至地老天荒,也要将禹狁挫骨化灰!
转眼间他已出了房间,来到了庭院中。正要一跃飞天之际,纪若尘忽然全身僵硬,呆在当场!
掌柜夫人正从厢房中出来,手中捧着一点青莹,向纪若尘道:“这么急着去拼命干什么?那个什么禹狁早让人给归位啦!哪,这里有样东西是别人留给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这是……”纪若尘盯着那点青莹,已说不出话来。但听扑的一声闷响,修罗落地,登时没入到坚硬的青石地内。
他无言,小心翼翼地接过掌柜夫人手中的那点青莹,如掬水月。青莹入手的瞬间,他已感应到里面那一丝微弱之极的生机,若非他灵觉几已冠绝当世,根本无从察觉这随时可能逝去的生机。
此时的纪若尘道行大成,早非昔日可比。他凝思片刻,已有决断,于是向张万财道:“掌柜的,借间客房一用。”
纪若尘进了客栈中惟一的一间上房后,张万财仍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掌柜夫人也徘徊不去,不时向房中瞄上一眼。纪若尘即未关门,也未布下任何禁制,根本没有隐瞒之意。
纪若尘先布下文王山河鼎,再将青莹小心翼翼地置入鼎中,而后向青莹深深地望了一眼,方徐徐闭上双眼。他双唇微开,吹出一缕至纯至烈的九幽溟炎,注入山河鼎中!九幽溟炎如一道笔直蓝线,一入鼎口,即行引燃了鼎中潜藏溟炎,一时之间,文王山河鼎口喷出幽幽蓝火,不住灼炼着鼎心中那点青莹!
有所谓物极必反,九幽之炎可灭万物,也可生万物;山河鼎能炼妖,亦能聚妖。青莹一线生机,尽在于此。若能尽弃二物,或会有一线转机。
见了屋内情景,掌柜的猛然一惊,脸上浮肉**,忍不住叫道:“那可是天地间绝无仅的仙鼎啊!你这般用法,会毁了它的!”
掌柜夫人蓦然大怒,一把抓住张万财耳朵,用力向外拖去,一边喝道:“张万财!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快给我死一边去!”
张万财忍着痛,仍坚持叫着:“喂喂!臭小子,你那九幽之炎可是这人间独一份啊,别都喷完了,千万记得留一点!只要有了溟火,以后你就是这界老大,别说区区一个禹狁,就是仙帝下来也不敢招惹你!喂喂,不能再喷了,快停下……唉哟哟!!”
“张万财!!”掌柜夫人一声暴喝,声若雷鸣,整个客栈都被震得瑟瑟落土。她手上加劲,几乎将张万财提离了地面,生生将他拖了出去。随后,夫人怒吼声、掌柜哀鸣声、以及拳拳落肉声,交错而至,声声入耳。
房中,纪若尘早将一切收在耳内,面上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口中冥火却是源源不绝。
九幽溟炎与他早成一体,这般生将溟火吹出,苦痛处实与剥骨抽髓无异。然他心如平湖不波,只将体内溟火徐徐吹出,直至最后一丝星火也离体而去,方才张开双眼。
王山河鼎早已灼炼成青白之色,微微颤动,忽然炸成万千碎片!每片碎片上都粘着一丝溟炎,在千万道湛蓝炎丝的牵引下,山河鼎破片迅速回拢,聚至一点处,化成一颗亮至极处的溟炎星火!
这点星炎闪耀七次后,终化烟而去。火尽烟消处,正浮着一枚通体青色、晶莹润泽的蛋。
纪若尘微笑,笑得欢畅,眼角却有一滴泪下。
什么王图霸业,什么诸界称雄,什么夙世情仇,在这一刻,皆化浮云。
无定天河河畔,正有百万天兵肃穆列阵,诸天君,众仙将各守其位,鸦雀无声。前锋距无定天河十里处布阵,仙帝居中而坐的本阵已在百里开外。
无定天河彼岸,茫茫玄荒中,响起一声若隐若现的异啸。前军传令军官即刻高声叫道:“天妖来袭!”
“天妖来袭!”“天妖来袭!”传令声声,方将消息报至中军,无定天河上忽然掀起千丈巨浪,河水生生向两边分开,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河床!
玄荒深处现出一点白影,踏风而来,瞬息间越过天河,在百万天兵阵前立定!
天妖已现出本体,这是一只周身雪白、似虎非虎的异兽,身长不过丈许,看上去似乎也没什么威风,实在让人无法相信,无定天河断流现路,竟会是它所为!
望着面前百万天兵,天妖喉间发出阵阵低声咆哮。哮音一起,登时一道无形震波扩散开来,顷刻送至千丈之外!但凡在震波范围内,无论天兵还是仙将,仙力高的倒飞而出,法力低的直接跌倒。本是整齐如刀削的阵列中,登时多出了一片圆弧形的空地来。
天妖双瞳微缩,早已盯上了百里之外的仙帝!它忽然仰天一声长啸,然后全身发力,骤然一跃千丈,直接冲向仙帝。
天妖长啸方起,昊明立时面色大变,大呼一声:“陛下小心!”即以身挡在仙帝之前!他几乎是刚动,就见万丈白光如潮扑来,白光所过去,仙将天兵,甚至是诸天君都一一倒飞而出!昊明骇然之际,那白光已扑至身前。刹那间,他骤然感到数以千计的力道传至身上,要将他生生拖开扯碎。昊明虽只是十二天君之一,然而追随仙帝日久,论仙力深厚实不在四大天君之下。白光一上身,他仙心立时本能而动,自行驱动体内仙力,以应对身外千道撕扯之力。
然而仙心初动,昊明立时暗叫一声不好!他体内仙力瞬间分成数千道,分头应对外部侵加之力。可是这么一分,仙力互相激荡,突然大乱,轰然炸开,昊明即刻身不由已,冉冉向后飞出!
他已然明白,为何这许多的仙将天君合力,也不能阻挡天妖分毫。其实他们根本不是被天妖以无上道力击飞,而是被自己体内混乱仙力给抛飞。然那天妖瞬间就能引得诸仙仙力大乱,自己将自己抛飞,对于大道的领悟,已到了何等境界!
倒飞中,昊明但见天妖化作一缕白气,已冲到仙帝面前。
仙帝已化作人身,看上去四十许年纪,慈眉善目,一双细长凤眼总是带着温润笑意。见天妖扑来,他飘然起身,间不容发地闪过天妖扑击一爪,然后大袖飘飘,落荒而逃!
仙帝去势好快,几步已迈至无定天河边,沿着河边向西方远飙遁走,瞬间消逝无踪。天妖追得也疾,仙帝虽已快得令众天君目瞪口呆,他却始终不离十丈之地。
数息过后,诸位天君仙将刚从惊愕中恢复,忽然只觉有微风拂面而过,无定天河东方光芒一闪,但见仙帝如电逝长空,转瞬自百万天兵阵前掠过,又消逝在茫茫西方。他身后跟着一道白光,不用说自是天妖无疑。
诸天君刚吐到一半的气,立时又梗在了胸口。
众仙皆知无定天河其实是个环形,其长不知几万万里,将仙界与无尽玄荒隔开。只是,就这一息的功夫,仙帝与天妖就已绕着天河走了一圈?!
又有微风拂过,仙帝与天妖在诸仙面前一闪而逝。
当第三度风起时,诸仙已觉木然。然而这次仙帝在无定天河河畔停下,天妖仍是相距十丈,也不再寸进。
一仙一妖互瞪片刻,大天妖忽然仰天一声长啸,玄荒深处,异啸声陆陆续续响起,这是玄荒各类巨妖异兽臣伏的表示。
天妖掉转头来,转向无尽玄荒深处行去。茫茫天河再次断流,为它让出一条路来。这一次,天妖走得不疾不徐,身后百万天兵,如蚁真仙,矗立如岳,却无一人敢稍有动作!
直至大天妖在玄荒深处消失,诸仙方一拥而上,将仙帝簇拥起来。昊明飞得最远、跌得最重,好不容易才镇伏下体内凌乱仙力,这时仙帝旁边早围满仙人,却是挤不进去了。
于是好一阵乱,诸仙才重行排好阵列,整军回师。直至此时,昊明才得以重新侍立在仙帝身边。
“陛下,那大天妖怎么突然就离去了?”昊明以仙法悄悄问道。大天妖下界千年,重返天界后来势汹汹,将百万天兵冲得人仰马翻,且追着仙帝绕着无定天河跑了三周,怎就突然退走了?
仙帝微笑回道:“他是不忿朕设下此局,赚他去无尽海堵了修罗塔千年。所以此次回返仙界后,绕河追我三周,只是为了出口气而已,并非真要杀朕。不过朕甩不开他,他也追不上朕。纵使他真有杀心,其实也奈何不了朕。”
仙帝又道:“待回去后,将仙藉中吟风与青石那两页撕去。今后何去何从,且由他们去吧。”
昊明应了。
此时此刻,万里之外,顾清与吟风正并肩而行,有惊而无险地过了无定天河。虽在天河之畔过了数千年,这尚是两人首次踏足天河彼岸,离了仙界,步入玄荒。
吟风望定顾清,道:“你可想定了?”
顾清望向苍茫无迹的玄荒,任罡风吹动青丝,悠然道:“无尽玄荒,尽有苍茫大道在。今后千年万载,自可慢慢追寻。”
吟风微笑道:“如是甚好!”
于是两人起行,向玄荒深处行去,只不过一人往左,一人向右。
此时百万天兵各回所部,诸仙也自散去,只有昊明随仙帝入了昆仑。待左右清静,昊明问道:“大罗天君行事虽有不妥,可是攫取混沌之气,逼迫九幽修建修罗塔,皆于我仙界有益,不是一举两得之策吗?陛下又何以想毁了此塔?”
仙帝并不化气而去,仍保持着人身,微笑道:“盘古开天地,清轻者为天,浊重者成地。于天地源处生发的混沌之气,也半上青冥,半下九幽,此方是平衡之道。大罗天君封堵混沌元气,使之多向青冥流溢,逼迫得九幽群魔修筑修罗塔,上天与我仙界决一死战。修罗塔即使筑成,九幽群魔也必大伤元气,决战输多赢少。这即是大罗之计。只是,昊明,你且仔细想想,如此与大道背向而驰,真是好办法吗?如果这般简单采掠可证大道,朕何不将混沌元气一口吞尽,说不定就堪破此界,破空而去了。又何必在昆仑中枯坐十万年,参悟天地大道?况且没有了九幽之炎,九地之下,也自会生出新火来,此为大道生生不息之意。那大天妖之所以只追朕三周便罢,只是因为他也知道,若他坐在朕这位置了,也会如此做而已。”
昊明正仔细体味之际,仙帝忽然又是一笑,道:“你看,人间那九幽之炎,自行熄灭了吧。”
昊明即运起神通,向下界望去,面色便有些古怪了。
仙帝悠然道:“若有余?,朕倒是想到人间一行,好好的走一走,看一看。”
昊明也有些心向往之,道:“臣自当相随。”
转眼间,已是匆匆十年过去。
自纪若尘解散妖军,不知所踪后,安禄山每况愈下,战局渐渐不利,终为其子安庆绪所杀。史思明与安庆绪又辗转杀戮,内乱纷呈,因此败亡更速。到了此时,战火已熄了数年,神州各地,渐渐恢复元气。
西凉古道上,又逐渐有了远行的旅人。不知何时,道旁多了间客栈,供过往旅人稍作休憩。
这一日秋高气爽,天晴云淡,古道上风尘不起,正是适宜出行的好天气。
客栈中堂不大,堪堪能放得下四张桌子,打扫得倒是十分干净。
纪若尘坐在靠近柜台的一张桌旁,在一只西北独有的大海碗中倒满了烈酒。酒气一出,他身上青影一现,一条小小青蛇自他领口弹出,落在碗边,探头入碗,咝咝地汲起酒来。青蛇身体虽小,酒量却是极好,转眼间已将满满一碗烈酒饮尽,仍是意犹未尽,只是不知道它小小身子,是怎么把一碗酒尽数装入的。
掌柜夫人又拎了一坛酒出来,望着这条小小青蛇,笑道:“小家伙长得很不错,看样子再过个一两年,就可灵智初开了,不过要想早点化形**,还需寻些灵药服食。”
纪若尘轻轻抚了抚青蛇的小脑袋,微笑道:“无妨,反正时间多得是,慢慢找就是了。”
青蛇又饮了一碗酒,轻轻一跃,自纪若尘袖口钻入,沿着肌肤爬行,游至脖颈处,寻个舒服地方盘了。
纪若尘身旁则坐着张殷殷,十年光阴,她已脱去青涩,初现成熟,然那妩媚清丽,依如往昔。她怀中抱了个婴儿,虽然刚刚足月,看起来却是极漂亮的,已有了她七分影子。
纪若尘颈中青蛇似乎有些不喜欢张殷殷,时时会向她亮一下小牙。张殷殷一边轻轻摇晃着婴儿,一边也会向青蛇回一个鬼脸。
掌柜的提了个青铜小酒壶,懒洋洋地走了过来,在桌边坐了,先自斟三杯,方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地道:“世道太过太平了呢,也有些不好。这日子过的,就叫一个平淡如水。一天到晚也见不到几个客人上门,而且都是些没啥油水的。唉,已经快十年没见着肥羊了!天上那班家伙,真不知道都在干些什么,也不怕闲出病来!看来俺起的这‘有间客栈’的名号,财运有些不旺啊!”
听得掌柜的如此长吁短叹,纪若尘不禁莞尔。
此时日头西斜,就要到了关门闭客的时辰。忽听外面蹄声得得,然后但见两个少年骑两匹青毛健驴,停在了客栈外面。
两人年纪不大,方当弱冠,看上去是云游天下的书生和随侍书僮。二人均生得面红齿白,相貌俊朗,主仆都端的是一表人材。
他们将毛驴栓了,书僮即提起行李书囊,跟随着少年书生走进了客栈,寻了靠门口的桌子坐下。书僮便叫道:“店家,打酒上菜,再准备一间上房。菜要两荤两素,不要太咸太油腻,再来一坛好酒,烈些也无妨。我们家公子吃过饭要早些歇息,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跑堂的少年应了,即刻到后厨忙碌,不片刻的功夫,已将酒菜准备齐整,流水价端将上来。
那少年书生饮了一杯酒,只觉一股火辣辣的气息自腹中直冲而上,不觉赞了声好酒。三杯下肚,他不禁豪气渐起,指点着店外,向书僮道:“你看这莽莽风沙,斜阳如血,这才是塞外风光,才是育得出西北铁血汉子的戈壁荒原!只有如此地方,才会有如此烈的酒!”
纪若尘和掌柜的不禁面面相觑,掌柜夫人也自后厨探出一张大脸,不住打量着这少年。纪若尘颈中青蛇微微张开眼睛,向那少年看了看,便又昏昏睡去。
此时客栈中跑堂的少年凑上前去,陪笑问道:“我们这块地方风硬水咸,前面百十里地更是没几户人家。小的看两位可是神仙般的人物,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未知二位客官要去哪里,小的说不定可以为两位指一指路。”
那书生端然坐了,面带微笑,朗声道:“巍巍者,昆仑。”
尘缘终
架空 重回三国之辕门射戟 全本
重回三国之辕门射戟
甲乙课后无聊,决定穿越时空重返三国,会会三英,战战吕布。
甲先行探路,没片刻功夫,就一身是血、狼狈万分地跑了回来。
乙大惊,忙问:“你回哪了,咋弄成这熊样?”
啪!一本翻开的三国演义扔在他面前。
乙拿起读道:“第十六回,吕奉先射戟辕门……”
甲忽然愤恨道:“真是倒霉!你说吕布好死不死的,没事箭得射那么准干吗!”
乙恍然:“我知道了,原来你是纪灵!”
“当然不是!”
乙疑惑道:“不是?总不可能是刘备吧?”
“屁!我是那戟!”
(完)
好消息
【好消息,《尘缘》将于2013.03.22开始全本限时免费为期3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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