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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烟雨江南     尘缘txt下载     尘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三 会挽雕弓如满月 上

    这一夜月满如轮。

    莫干峰顶光芒乍现,先是升起七点星芒,分占北斗方位,然后正中一道苍色剑光扶摇直上,向占据着西南方位的仙阵击去。

    剑芒来势迅疾,数十里距离倏忽而至,正中那道剑光更是快得异忽寻常,几乎是才出西玄无崖阵,就已到了仙阵边缘。

    空中一条悬浮着的巨蟒背上,正自盘坐养神的虚天眉毛猛然一跳,疾忙口中颂咒,伸指向左掌托着的乾坤盘一指,指尖一点鲜血飞入乾坤盘中央,化散开来。

    组成仙阵的一百零八名修士各守已位,依阵法移形运诀,就象完全没看到扑面而来的剑光一般。苍色剑光攻击距离仙阵百丈时,仙阵四周祥云涌动,忽然生出一百零八朵青莲来,青莲如有灵性,七十二朵青莲自行结成玄奥阵法,迎向苍色剑光,而余下三十六朵青莲化散开来,分别截向尚在半途的七朵剑芒。

    苍色剑光迅若闪电,刹那间已连闪七次,每次都幻出三道剑芒,分射向三个方向,内中自然只有一道是真身。这一个变化,立时就令青莲阵出现一丝破绽,然后苍色剑光毅然决然,竟直接破阵而入,横阵仙阵边缘的七名修士!

    冲阵而过时,前后共有七朵青莲硬撞在苍色剑光上,一一爆开,炸得剑光忽明忽暗,但终还是给它冲破了阵势。

    虚天面色一变,左手中的乾坤盘轻微跃动,几乎要离掌而出,但又被他牢牢抓在掌中。

    仙阵周围水波荡漾,七七四十九道水波刹那间形成,将阵中修士都护了起来。但那苍色剑光一剑横斩,绝无分毫犹豫,批亢捣虚,连破四十九重水波后犹有余威,洒出十丈光华,将七名修士都罩在当中!

    苍色剑光中各色光华不断亮起,绚烂无方,这是七名修士护身法宝抗不住剑光,一一爆开所生光华,倾刻间剑光内传出五声闷哼及二声惨叫。

    剑光一击得手,立时疾退千丈,绝无分毫停留。

    此时空中的七点剑芒在三十六朵青连的往复进击下,形势已是岌岌可危。就在它们苦苦支撑之际,苍色剑芒已席卷而回,瞬息间化成百丈光芒,一记横扫,有如狂风吹烛,登时扑灭了三十六朵青莲。

    青莲一灭,仙阵阵势又是一变,阵中紫雾弥漫,瞬间飘出七团紫色雾团,雾团中心处各有一点氤氲紫气。随后阵中紫雾一开,又飞出一朵纯由氤氲紫气生成的仙莲。七团紫雾似缓实快,分击七点剑芒。而仙莲则不疾不徐,悠悠向苍色剑光飞去。这朵仙莲看似不快,然则运行轨迹另有玄奥,苍色剑光快则它快,剑光慢则它也慢,但始终比剑光快上一线,不论苍色剑光如何运转,也能在其遁入西玄无崖阵前截住它。

    苍色剑光自有主张,回旋一周,化成百丈光轮,将七朵紫雾全都截了下来。只不过剑光一动,仙莲也相应而动,瞬间就出现剑光之前!在场千名修士中,几乎没有人看出仙莲是如何动的,只能从仙莲在空中拉出的那道笔直紫色轨迹中凭空遥想。

    苍色剑光忽然收敛,直到收缩成不可思议的一点处方使爆发,现出剑身原形。此剑古意盎然,宛若历经苍海桑田一般,握剑之人,正是道德玉虚真人。

    此际玉虚真人形象与寻常大异,目光锐如剑芒,脸上布满玄异的暗金纹路,双肘、双足以及肩后不断散射出瑰丽光华,远远望去,有若面面旌旗。

    他吸气,提剑,运腕,出剑,一个简简单单的挺剑直击,竟凭空生出万千气象!但见玉虚真人身后光彩溢流,有一座千丈绝峰,于天地间冉冉升起!

    古剑列缺倾山峦之力,一剑刺入仙莲莲蕊!

    仙莲轰然爆裂,重新化回氤氲紫气,于绝空罡风中消散。玉虚真人一声冷笑,待七名御剑飞空的道德宗修士皆回到西玄无崖阵中,列缺古剑方使呛啷回鞘,然后玉虚真人袍袖一拂,凌空步虚,不疾不徐地步回莫干峰上,道德宫中。

    见识过玉虚真人一剑之威,攻山方空有满天修士,竟无一人敢追。

    金角巨蟒背上的虚天面色惨白,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半边道袍。他掌中乾坤盘即是仙阵枢机,那朵仙莲中则有一缕他的本命精气。仙莲被破,虚天立时受伤。操控仙阵的虚天自然深知仙莲威力,因此望着洒然远去的玉虚真人,心底不禁骇然:“他修成的法相竟是轩辕纹!看这一剑威力,至少也有六成仙威,如果再给他百年时光,怕不是另一个紫微?……”

    虚天也极具才华,虽然又惊又怒,但见群修也是一片惶然之色,他立刻冷静下来,扬声道:“诸位道友休要惊慌!玉虚妖道自恃道行了得,妄自与仙莲相抗,想那氤氲紫气乃是仙家之气,岂是寻常道法所能抗衡?玉虚妖道表面行若无事,实已身受内伤,至少三十六日内不能妄动真元。道德宗自作聪明,想要偷袭仙阵,没想到反而自折大将。此乃天赐良机,列位道友只须放手进击,二十日后,这西玄无崖阵溃散之时,就是道德宗群妖授首之日!”

    虚天这番话一出,诸修均觉有理,那些惊慌失措的,当场就有些惭愧。

    虚天提一口气,又朗声道:“道德宗三千年所藏何其丰厚?十万道典不提,单是广成子所遗仙家宝贝,就有一十三件!待尽诛道德宗妖孽之日,自当秉公而议,论功行赏,我青墟宫绝不擅专!”

    广成子遗宝有何威力,在场群修见识浅薄,十有八九想象不出,但列缺古剑的威力所有人可都是刚刚见识过了,那些小门小派的所谓镇派之宝,百八十件拼凑在一起,或许勉强可以和列缺古剑比较一下。那广成子登仙前所用的法宝就算再差,总该比列缺剑强上个三倍四倍的吧?何况这仙家宝贝还有一十三件之多

    当下在场群修中倒是有一小半自觉论门派论功劳,皆有可能分上一件广成遗宝了。群修皆以为,虚天身为青墟宫真人,身份地位与道德宗九真人相当,当然所言不虚

    是以虚天此言一出,一众修士士气立时大涨。

    见群修那振奋鼓舞的样子,虚天暗自冷笑:“一群蠢材!不将广成子遗宝多说几件,让你们也能有个希望,哪还肯这么卖力?”

    道德宫中,玉虚真人大胜而归,却全无得意之色,大步向紫阳真人居处行去。玉虚真人推门而入时,紫阳真人正自泼墨挥毫,直将“天下太平”四字写完,方向玉虚真人望了望,皱眉道:“玉虚真人,伤得可重?”,

    玉虚洒然一笑,道:“七日静修而已。氤氲紫气号称仙家之气,依我看不外如是。”

    紫阳真人笑道:“你那法相源自轩辕黄帝,本就是个异数,自有七分仙家威力,当然不惧氤氲紫气。可旁人哪有你的本事?”

    玉虚面色一黯,叹道:“只可惜还是功败垂成!唉,西玄无崖阵恐难再撑过二十日,且我宗弟子损折惨重,自仙怒以来,上清修为的弟子已折了十一个。当此危难之际,宗内却是风波渐起。掌教!该是行雷霆手段的时候了!”-

    紫阳真人心下明白玉虚真人所指。

    仙怒以来,道德宗上清弟子在山外落单,折损了四个。其余七人皆是在群修围攻西玄山之役陨落,内中竟有六人是反攻仙阵时战死。虚天挟仙阵之威,一举夺了孙果权柄后,即大举整肃纪律,气象为之一新,攻守从此有了章法。发觉仙阵正日渐削弱西玄无崖阵威力之后,道德宗诸真人即知不能坐守孤城,须得主动出击。于是玉虚、玉玄、太微、紫云四真人联袂出击,另有二十八名上清弟子随行。哪知仙家阵法果有鬼神莫测之机,氤氲紫气如瀑而出,在这仙家之气前,三清气连一半的威力都发挥不出,道德宗群道措不及防之下,登时吃了大亏。除玉虚真人外,其余三真人都受了点小伤,另有六名上清弟子受了氤氲紫气一击,就此轮回去了。

    这一役可说是道德宗数十年来首次惨败,玉虚真人心中不忿,于是今日又率同门下七名得意弟子,再度出击。此战虽斩了对方二名修士,但玉虚也只是险险护住门下弟子,如非他列缺剑已至大成,说不定还要再折损一名上清弟子。况且玉虚真人自己也受了点伤,而所斩两名修士皆是无足轻重之辈,虚天随便就可挑出两名补替人选来。若不是还在天下诸修前立了威,玉虚真人此次出击可说是全输。

    玉虚真人出战前,曾广选弟子,欲从全宗上清弟子中选出七人出征,哪知还未开选,顾守真、玉玄与紫云即已表明绝不会派门下弟子枉自送死,更不同意与天下诸修彻底交恶,因此拒绝派遣门下弟子出战。这样一来,诸真人间的不合已为全宗所知,一时间道德宗从上至下,皆有些人心浮动。/

    此刻玉虚真人言下之意,无非是攘外必先安内。见紫阳真人沉吟不语,玉虚长身而起,道:“我知道兄左右为难,但此刻事急,正该决断!七日后我功力就可尽复,但会称需闭关十四日。机不可失,道兄明鉴!”

    紫阳真人苦笑道:“决断容易,只是如此一来,我宗与天下群修之间的仇怨将再无化解可能,唉!”

    他在室内踱了数个来回,终于下定决心,道:“也罢,就要杀一儆百。七日之后,就由玉虚真人压制顾守真,且震慑其它真人。紫云可由小徒云风对付,至少拖延些时间应该办得到。我另有人选可擒下玉玄,但如若擒拿玉玄失手,到时还需玉虚真人亲自出手。”

    玉虚面色凝重,道:“紫阳道兄,难道你想要动用那个人不成?”

    紫阳叹道:“非常时期,顾不得那许多了。”

    玉虚凝思片刻,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得道:“事急从权,看来只得如此。”

    紫阳又道:“那龙象白虎二天君通过云易找到了我,称有秘法可以破得群修围山仙阵,我仔细询问过,觉得此法虽然耗费巨大,但异想天开,发前人所未发,未尝没有成功之道。他们说只需十日即可,现下还有八日。待拿下玉玄后,如龙象白虎成功破了仙阵,那自然最好。如若不成,我们全力出击,也能破了困局。”

    玉虚点头称是,不过他对龙象白虎所献秘法倒有些好奇,问道:“耗费巨大?能有多耗费?”

    紫阳真人微微一笑,取过一卷绢轴递过。玉虚接过一看,绢纸上所载皆是密密麻麻的材料。饶是玉虚真人见多识广,一眼望去也不由得骇然变色:“居然要这么多!”

    如果以炼制列缺剑作为比较,那这张单子上所列天材地宝足以打造十柄列缺!道德宗所藏虽丰,但这一下,至少去了三分之一。

    紫阳微笑取回清单,道:“宝物再多,若是不用,也与废物无异。”

    玉虚真人转念之间,也明白了其中道理。哪怕只有三成把握,龙象白虎若是成功,则可挽救至少数十名道德宗弟子性命,如若不成功也没什么,紫阳真人说的对,若是道德宫沦入敌手,那再多的宝物不也都成了资敌之物?

    玉虚真人率性直接,当下就欲离开,准备回宫闭关。紫阳真人忽然叫住了他,道:“玉虚,早在群修围山之时,如我宗全力出击,以雷霆万钧之势诛除首恶,再借势掩杀,则山外虽有七千修士,能逃回去的至多不过三千。你知道我为何迟迟不动手,最终等出来一个仙阵吗?”

    玉虚一怔,这件事他不是未曾想过,几位真人对紫阳真人的不满也出于此,都觉得他太过优柔寡断,将大好局面生生断送了。

    紫阳真人叹道:“如果当时我宗全力出击,是可大获全胜,但自己伤损必不会少。这且不提,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我宗势必与天下大多数修道门派结下不可解的死仇,今后几十年乃至几百年,我宗都将在血雨腥风中渡过。而以我道德宗一宗之力,果真能力抗天下吗?困守西玄山并非死局,真正的死局其实是在这里。紫微真人入死关前将道德宗交在我手里,我如何能眼看着我宗盛世在此断送?可是今次仙阵一出,我们再无回旋余地,只得倾力出击。破了眼前困局又如何,我宗最终还是输在了谪仙手里。”

    玉虚真人一怔。他只想过仗剑破局,杀一个血流成河,让聚集西玄山上的宵小之辈知道列缺古剑之威。至于破敌之后该当如何,他从未仔细想过,想那么多作什么?那些修士道行低微,见利而亡命,就算人数再多又怎么样,西玄山上够多了吧,几日之后,还不是要被杀个落花流水?

    但紫阳真人所言自有道理,道德宗再怎么强横,也没到能够独对天下的地步。更何况青墟宫中还坐着个谪仙?

    一念及此,玉虚真人登时怒道:“好一个谪仙!身居上位,却不痛痛快快杀上莫干峰来,让我见识一下仙法的厉害,反而躲在暗处弄这等阴谋诡计,算什么东西!”

    修道数十年来,玉虚真人尚是首次觉得心头凝重,也有压抑不住的怒气。

    紫阳真人叹道:“玉虚,如果你能想到这一层的话,那这掌教之位早就是你的了。”

    玉虚真人对掌教之位倒不怎么看重,闻言立刻摆手道:“我连门下那几十个弟子都管不好,哪里管得了全宗上下三千弟子?这劳心费力的位置,还是紫阳道兄您担着吧。”说到这里,玉虚真人忽然神色一黯,叹道:“其实遍观本宗上下,姬冰仙与我性子相仿,都是眼中只有大道修行的。尚秋水阴柔过甚,李玄真心机虽深,却失了大气,今生成就有限。如果若尘还在,三十年之后当能接过紫微真人衣钵,执掌我宗门户。只可惜……”

    紫阳真人轻叹一声,道:“若尘这孩子心事过重,又执着于一个情字,注定一生郁郁。能够就此解脱,或许也是好事。”

章三 会挽雕弓如满月 下

    道德宗七真人各怀心事,龙象与白虎却只觉得平生从未有过如此风光,哪怕是即刻死了也是值得。

    几天前二天君还是阶下之囚,现今手下却有七十余名道士可供驱策,内中上清修为者共有一十二名,其中八人修为稳稳压住了龙象白虎一筹,余众中有五十名弟子或通炼器,或明金丹,或擅卦卜,或长咒阵,皆各有精通。这五十弟子虽然道行并不如何高深,但在专精之域造诣之深,可谓宗师。就连十名仅是用来跑腿打杂的道人,道行也接近上清境界。

    这几日中,每日龙象白虎都要跑上数次汇川殿,此殿实为道德宗库房,殿名取海纳百川之意,内中用意当然还是自夸道德宗所藏甲天下。

    可是守殿的道长每次见了龙象白虎递上的清单,面色都会阵红阵青,全然不象一个身具上清修为的有道之士。

    二天君清单上所列物品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比如道行千年以上、已近得道的虬龙龙筋一次就拿了十三根,天火玄凰的尾羽取走六根,九首龙龟龟甲要了三张,最近一张单子上要三颗墨玉麒麟的牙不说,还指名道姓要的是质地最为坚硬的獠牙,至于还有十二颗白麒麟牙齿,就不必多提了。

    这是与神兽有产的。其它材料方面,乾天星砂是论斤称走的,来自九天之外的陨铁也抬了一筐,一块产自冥海极底的万年寒玉水晶大到要两名道士才能抬走,这且不算,甚至还要了一根取自散仙遗蜕的完整脊椎骨!

    就算紫微真人当年开炉炼丹,也没取用过这些物事的十分之一!

    可是二天君拿着紫阳真人的手谕,守殿道长只能照办,他所能做的,也就是每次见面时对龙象白虎怒目而视罢了。他活到二百余岁,有一百五十年是在这个汇川殿度过的,毕生之中也未见过如此阵仗。在道长眼中,这龙象白虎根本就是两个入了大富之家的乡下骗子,根本不知珍贵,只知道捡大的亮的猛搬。

    龙象白虎拿了这么多稀世奇珍,自然得有所交待。于是二天之内,道德宗群道得到的便是二百一十四件稀奇古怪的物件构造方法。龙象白虎就是生了三头六臂,短短十天里也绝造不出来二百多件法宝器物,就是二十件都难为了他们。不过给他们打下手的人中别的不多,各领域的宗师最多,龙象白虎做不出来的东西,这些道士可都不在话下,均摊下去,每人不过分上四五件而已,快的一天就完,慢的也只需三日。有那些特别难的,几名道人分工协作,三日内也作完了。在这件闻所未闻的末名神兵前,众老道早忘了派系之争,各宫弟子皆通力合作,各尽所能。如此一来,许多老道皆发觉原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它宫脉的秘法竟然有如许多的妙用,相互之间配合起来,登时许多往昔棘手的问题迎刃而解。

    其实炼器丹鼎之道虽然在藏经阁尽可随意取阅,但如紫云真人精研金丹百年,自有许多独门之秘。这些秘奥他只挑捡些本宫弟子方会传授,且由于九宫之间的争竞关系,更严令弟子不得将本宫秘奥泄与它宫弟子知晓,以保持紫云一脉在金丹上笑傲全宗。其它宫脉作法也与紫云类似,近数十年来,惟有一个纪若尘有可能尽得九脉之秘。

    此役之后,道德宗炼器制丹水准大进,各宫弟子间关系也有所融洽,倒是一件意外收获。

    二百余件物件里面有七八样东西如何制造,龙象白虎连半点头绪都没有,他们只是交待了需要达到的功用以及大小形状,其余的就都没有了。

    比如说内中一件物事,主要功用是测量目标与施术者之间的距离,但要求不能借用鬼神之力,更绝不可动用真元神念探测,总之,就是不能令目标发觉正被窥探。不过这等不合情理的要求也难不倒道德宗一众高人。三日后,一个半尺长,三寸高阔的方盒即交到了龙象白虎手上。

    此盒实是异想天开,以二十八星宿之力为引,将周天星图刻于盒壁,同时将目标与施术者方位投射在星图上,借由二点方位与北极星之间的不同距离,自行衍算出目标与施术者之间的距离。这套玄奥原理令龙象和白虎也感佩不已,尤其是测度极其精确,十里之内,距离偏差不会超过一寸。

    类似奇怪物件还有许多,比如一根极其坚固,可耐得住列缺古剑砍削的陨铁管;比如一个可探知周围神念震动的圆盘,又如十五把拼命增强剑光飞行速度与锋锐,全然不顾其它,以至于只能使用一次的飞剑剑胎。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给龙象白虎打下手的老道们初时极不服气,只是紫阳真人有命,不得不服从罢了。见了二天君炼器水准,更是面有不屑之色。七十余大小道士中,少说也有六七个强过了他们去。然而见过了龙象白虎源源不绝开出的物件清单后,群道终于由疑变惊,由惊而佩,最后心悦诚服。

    炼器之道,讲究的是个悟性。比如一把寒冰飞剑,会炼制者众多,但能够制出一把属性特别的寒冰飞剑者寥寥无几,而这些制剑者加在一起,境界怕也比不上最初想出制剑之道的开山鼻祖。

    龙象白虎现下所做的处处异想天开,正是发前人所未发,全新的炼器之道已现雏形。

    龙象白虎甚至连最终宝物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九天十地乾天无极砲’,由于二位天君哪一位的书法都见不得光,因此决定请紫阳真人题写神兵之名。若龙象白虎哪个的字稍微好看点,怕早都将这威风八面的名字刻在砲身上了。

    在这七十余名道士中,紫云真人门下因精擅金丹之道,故而调集不少。守真真人门下卦象无双,那一枚巧夺天工的方盒即是出自守真门徒之手,当然不可或缺。太隐、太微门下高弟也有数人。这等人员安排正合龙象白虎之用,他们自然觉得欢喜,道德宗其它人也没有往多了去想。

    七日之后,神兵初成。

    人间沸沸扬扬,地府也无宁日。

    除却一个平等王外,九殿阎王每日都要聚在一起,为是否将轮回薄交出去吵个不休。那纪若尘极是阴毒,自己过不了弱水,就四出猎杀摆渡人,阻截死魂过河。虽然弱水广大,纪若尘只能拦得一部分死魂,但也弄得地府中每日被判入各狱的死魂锐减,可是受足苦难解脱苦海的死魂还是那么多,为了维持狱中死魂的数量,九阎王不得不轻罪重判,又或把行将出狱的死魂罗织些罪名,再多判个几十年,甚至被逼得要拿一些最低级的鬼役来充数。

    尽管如此努力,可九阎王失职之责,眼看着还是快要掩盖不下去了。

    但九阎王另有顾虑。想那纪若尘神通广大,轮回薄交到他手上,天知道会发生些什么。虽说可将过错推到平等王身上,但那只是上面不认真追查的时候方才有用。

    若只是纪若尘也就罢了,可是玉童也落在纪若尘手中,九阎王这就有些左右为难了。对九阎王的老底,玉童知道的实是不少,别看他现在只盯着平等王下手,但天知道什么时候他会开始揭其它几位阎王的老底?万一在上仙下界时揭底,那可就大势去矣。十殿阎王那点私事根本见不得光,虽然上仙们都心中有数,但若公之于众,那时谁也保不住这几位阎王。

    吵到后来,九殿阎王也不由得心下微有怨言。酆都可谓坚城,弱水能称天险,可若大一个地府要将没将,要兵没兵。巡城甲马倒是数量众多,但最多也就能欺负欺负苍野边缘的小怪孤魂,哪敢去招惹苍野深处的凶悍魔物?

    其实不必纪若尘出手,光是见过他带来的阴卒威力,九阎王就已熄了出城一战的心。

    弱水对岸,他方自神游归来,徐徐张开双目,湛蓝目光中已多了些斑驳古意。

    这些时日来,玉童本已对他少了些许畏惧,但此刻与他目光一触,忽然三魂七魄中皆涌出大恐怖来,气力登时消得无影无踪,一头栽在纪若尘脚前。

    玉童吹一口气,令自己的头颅翻了个身,仰望着他。可是玉童觉得今日他的目光中多了些说不出的古意,越看就越是心生畏怖。他气力全消,全然飘不起来,只当纪若尘要下毒手,当下惊骇欲绝地叫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他俯视着玉童,问道:“这几天来,你只盯着平等王骂,分毫不提及其它九位阎王,又是何故?”

    玉童立刻惊叫:“玉童绝无私心,也不是有意讨好其它几位阎王!大人想要的是平等王手中那本轮回薄,小的只盯着平等王,那其余九王多半会落井下石,献出轮回薄以求息事宁人,顺手将过错都推到平等王头上去。要是小人再针对其它阎王,那时九王可就立刻人人自危,只会破釜沉舟,与大人对抗到底啊!”

    他皱了皱眉,思索片刻,方道:“这地府的规矩真是奇怪。你起来吧。”

    玉童登时觉得恐怖一扫而空,当下小心翼翼地飞起,飘在纪若尘身边,心中犹有余悸。

    他目光中古意褪去,口一张,喷出一口青色光鼎来。一看到这口鼎,玉童顿觉如被郁雷击中,头上如压泰山,闷哼一声,又向地面栽去。不过这次只微微一沉,一道柔和的感觉就罩住了他,将所有的重压与恐怖都驱逐出去。

    他凝望着光鼎,信口道:“你知道这个是什么?”

    玉童勉强克服心悸,大着胆子向光鼎望去,终于认出了此鼎的来处,道:“这是大人从前世肉身上收来的仙鼎?”

    他微微一笑,道:“此鼎名为文王山河鼎,千年之前,不知镇炼了多少凶妖巨魔,若论杀意之盛,天下无出其右。你这小鬼,见了它怎会不怕?”

    说罢,他曲指在鼎上一弹,清越鼎音登时响彻百里。玉童被暖意护着,听到鼎音还能勉强支持,但纪若尘身后立着的百名阴卒个个翻倒在地,显得痛苦不堪。有几个弱一些的,竟然就此爆体而亡!

    他望望玉童,笑道:“或许该将你放到此鼎中炼上一炼,如能不死,那你的道境立刻就会升上几个位阶。”

    玉童大惊,慌忙叫道:“小的道行低微,成不了大器,实在不敢劳大人耗费宝鼎灵气了!”

    他笑了笑,竟然不再提此事,而是又喷出了一团淡蓝火焰。冰焰自行浮空,凝成一颗浑圆天成的焰球。他又向焰球一指,冰焰再度凝结,瞬间化成根根湛蓝丝线,编成一颗中空的玲珑宝珠。这些由冰焰凝成的丝线宛如实质,熠熠生辉,透过上面无数洞眼,可见球心处有一团蓝色云雾正自变幻不定。

    他问道:“你知道这又是什么?”

    玉童凝神望去,但觉这颗宝珠缓缓旋动,珠上流转的光泽不住幻变,实是瑰丽万方,但最奇的是此珠每一下变幻都似隐含天地至理,令玉童觉得奥妙无穷,可是细细思量,却又堪不破一丝一毫。玉童但觉一阵头晕目眩,险些又栽落于地。他急忙定了定神,再不敢看那宝珠,道:“看那火焰该是大人的九幽溟焰,却不知怎生化作了一颗玲珑宝珠?看这宝珠妙用无穷,可不是小的能够理解得了的。”

    他笑道:“你倒有自知之明。这就是人间界所谓的内法相,玲珑心。内法相可比那些乱七八糟的法相要强得多了,若不是这颗玲珑心,老子怎会透彻天地大道,修为一日千里,能在这里称王称霸?又哪里擒得到你这只小鬼?”

    玉童忙道:“大人就算没有玲珑心,遇到小的,那也是手到擒来!”

    听到玉童谀辞,他哈哈大笑,可笑声中殊无欢愉,却有无尽苍凉:“想那时老子已悟出了玲珑心,只消能够忍上一时,假以时日,怎还会怕那些跳梁小丑?!只是造化弄人,可惜啊可惜!嘿嘿,呵呵,哈哈哈!!”

    玉童听得莫名其妙,只得跟着干笑几声。

    他忽然抬手一指,但见玲珑心飞到文王山河鼎上,竟徐徐沉入山河鼎中!玲珑心一入鼎腹,即刻通体射出熊熊溟焰,将文王山河鼎烧得浮出一层隐隐青芒!

    “你知道,这又是什么吗?”他喝道。

    鼎心合一,即刻有无形威压滚滚而出,瞬间扩至百里之外。这威压苍苍然,煌煌然,隐隐藏有三分天地之威。威压一出,玉童早被震慑得心魂俱裂,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他不等玉童回答,即向浮空光鼎一指,喝道:“三清真诀上清九经,讲的皆是一颗金丹!今日我以九幽溟焰为体,以文王山河鼎为用,自旁而入,也来修一修这金丹大道!这东西,就是老子的金丹!”

    玉童本是一介小鬼,修为浅薄,哪里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他也不等玉童,一口将融入了九幽溟焰的文王山河鼎吸入,然后厉声喝道:“船来!”

    脚步声中,早有十名阴卒扛着一叶轻舟快步奔来,然后齐声发喝,将小舟抛在弱水之中。那小舟状似柳叶,只能容下二人,虽然船体沉重,却入弱水而不沉,正是弱水上独有的摆渡舟。只不知哪个倒霉的摆渡人撞在了这群害命夺舟的阴卒手里。

    他又是一声断喝:“戟来!”

    自有二十阴卒抬着他的四丈巨戟奔来。他倒提巨戟,只向前一步,已立在摆渡舟中!

    玉童急忙叫道:“大人要去何处?”

    他一声长笑,道:“去给那些阎王们一个破釜沉舟、与老子对抗到底的机会!”

    玉童城府深沉,虽然心中暗自有些窃喜,却知此时此刻正该是表述忠心的良机,于是提声高叫道:“十殿阎王没什么本事,可酆都城却是禁制无穷。大人万万不可以身犯险啊!”

    哪知纪若尘闻听此言,竟点头道:“这话说得有理。也罢,你也随我去酆都叫阵吧!”

    玉童登时骇然欲绝,不及闪躲,早被一道无形大力摄到了摆渡舟中。

    涛涛弱水骤然浪生潮起,一叶孤舟如离弦之箭,破浪劈涛,顷刻间越过万丈弱水,彼岸已遥遥在望。

    玉童放眼望去,但见身后浊浪惊涛排空,前方酆都巨城将倾,而他立于舟头,倒提巨戟、影翼贲张,那一道冲天气势,悍极,厉极!

    当此时刻,玉童本该谀词狂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正悔得欲仙欲死。

章四 西北望,射天狼 上

    一踏上弱水彼岸,他即大步向酆都行去。在他胸口,文王山河鼎透射出一片幽幽蓝焰,正越旋越快。

    一波波汹涌澎湃的真元自山河鼎中涌出,传遍他身躯的每一个角落。于是他开始在苍黑的大地上留下足迹。每个足印皆是深半尺,但黑岩踏裂的范围越来越大。

    倒提的巨戟戟尖在大地上划出深深沟壑,飞溅的火星在昏暗中点亮出一道耀眼轨迹,急速向酆都延伸。

    自后望去,他就似在闲庭信步,然而每一步跨越的距离不断加大,从一丈、十丈直到百丈。扑面而来的罡风刺得玉瞳双眼酸痛不堪,不得不祭出瞳术,双瞳尽转紫色,方才好过了些。现下的速度早就过了玉童所能达到的极限,全是被一股无形大力拖着前行,才始终不离纪若尘三丈范围。

    就在速度越来越快,令玉童错觉似乎马上就要撞上酆都城墙时,他忽然停了下来。由极动而至极静,这剧烈的转折使得玉童再也承受不住,拼命呕吐,虽然玉童只有一颗头颅,根本无物可吐。

    在纪若尘面前,不知何时浮现出一座石拱桥。石桥不大,构成桥身的块块青石遍布青苔和裂纹,栏柱上雕刻的花纹业已磨平,看上去这座石桥已历经悠久岁月。桥下没有水,只有一片蒙蒙雾气,完全看不到底。桥上隐约可见支着一口大锅,锅口水气弥漫,不知正煮着什么,一个衣衫破烂的妇人正在锅边忙碌着。

    这座神秘石桥安静地拦在纪若尘面前,无论他向左还是向右,只要走向酆都,都不得不经过这座小桥。

    玉童自然知晓这座桥即是每个死魂前往酆都轮回的必经之路,奈何桥。

    算起来,在有如电光石火般短暂的数十年中,桥上的孟婆已因故换了两任了。更替之频繁,仅次于巡城甲马的统领。身为平等王心腹,他自然知道奈何桥其实与酆都一样,皆为上界仙人所建,与地府自行添建的建筑绝不相同。对死魂而言,奈何桥具有绝大的威力,孟婆不过是将奈何桥本身威力发挥出来的引子而已。

    一旦落足奈何桥上,无论是谁,神智灵识皆会受到奈何桥控制,喝下一碗孟婆汤。其实那口锅也是奈何桥的一部分。

    “他会不会喝孟婆汤呢?”玉童心念电转,将已到口边的提醒又咽了回去。

    纪若尘略一停留,就迈步上了奈何桥。扑面而来的眩晕感似曾相识,耳边响起无数的呼唤,这些声音都很熟悉,有的他知道名字,也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所有的声音,都在叫他去喝一碗汤,去喝那妇人端过来的一碗浊汤。

    汤碗仍是脏兮兮的,味道也刺鼻难闻,只不过端汤的妇人变了,破烂的衣衫下是雪白细腻的肌肤,乱草似的头发也掩盖不住妩媚妖丽的笑容。

    他淡然一笑,走到孟婆面前,伸手接过汤碗,几口喝了个干净!

    孟婆和玉童刹时呆了。玉童明明见纪若尘似乎不受奈何桥控制,却喝下了孟婆汤。孟婆则是惊于过往死魂皆是浑浑噩噩走来,要她亲手灌一碗汤下去,哪有象这样安然伸手接汤、自行喝下的?孟婆只觉此刻桥上一切均是诡异无比,心底忽生恐惧!

    他身体忽然透出了淡淡蓝光,玉童和孟婆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胸口处那尊古鼎正喷出蓝焰,将刚喝下的孟婆汤团团裹住,转眼间就炼化成一团惨绿浓雾。纪若尘口一张,将碧雾悉数喷出,孟婆汤炼化后生成一滴清澈水珠,落入了山河鼎内。

    纪若尘向孟婆笑了一笑,笑容竟显得有些狰狞,道:“这碗汤的味道,比上次差了!”

    孟婆一声尖叫,转身就逃!

    可是她刚转过身子,就见胸口忽然透出一截戟尖。戟尖上燃着一层淡淡蓝焰,顷刻间就布满了她的全身,一阵前所未有的巨痛旋即淹没了孟婆的意识。

    眼见这一任千娇百媚的孟婆就在自己面前被祭炼成灰,玉童直将嘴唇咬出血来,这才没叫出声来。

    他意犹未尽,倒转巨戟,戟身溟焰舞动,然后一戟向奈何桥桥面插下!

    在绝对的寂静中,奈何桥如同被刺破的泡影,碎裂成万千薄片,徐徐消散。

    “奈何桥!”宋帝王一声尖叫!

    酆都城头,正观战的十殿阎王乱成一团,不知所措,内中只有一个平等王笑得欢畅,极是幸灾乐祸。城府深如秦广王,也是面色苍白,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只听啪的一声,一卷轮回薄自他袖中掉出,看封皮印鉴,正是平等王所属。

    平等王笑容可掬,几步抢上,拾起轮回薄,又塞回到秦广王手中,道:“蒋王爷,您的物事掉了。”

    秦广王面色铁青,艰难无比地将轮回薄放回袖中,就如同塞的是一块滚烫的红炭。

    毁去奈何桥后,酆都已近在咫尺。纪若尘巨戟又在地上拖出一片火星,向酆都奔去。

    在这个距离上放眼望去,酆都可谓接地连天,所见惟有绵绵不尽的巨墙。站在如此巨城之前,会觉整个天地都堪堪向自己压下,那种有如实质的压力,不知何人能够承受。

    玉童忽然发现,他的速度正在变慢。

    纪若尘此刻只觉如在深海之下,每向前一步都要带起千钧海水,动作越来越是艰涩。越是接近酆都,那重重压力就越是明显。如此下去,恐怕他还未到酆都城下,就要被压力逼回。他向酆都望去,微笑道:“倒要看看你能有多大神通!”

    他收拢影翼,放缓速度,一步步踏实无比地向酆都行去。

    距酆都只有千丈了,纪若尘步频始终如一。

    城头上秦广王额头浮出一层冷汗,再忍耐不住,右手高举,用力向下斩落。旁边传令鬼卒忙吹起号角,苍凉的号角声传遍酆都,阎王十殿中逐渐浮起一层浓浓的怨气。

    喀喀声不断响起,阎王殿前广场忽然裂开,层层向下陷去,片刻功夫已形成千丈方圆的巨坑,坑缘是层层整齐的阶梯,一路延伸至坑底,共计九百阶。阎王十殿殿门同时大开,无数死魂排成一列,分别从十殿中走出,队伍两侧遍布手执荆棘鞭的鬼卒,吆喝着将死魂们驱赶到坑底。巨坑坑底是约有三十丈方圆的一片平地,转眼之间,近十万死魂就将这片平地挤满。

    又是一声号角传来,酆都某个隐秘的角落里几百头大力鬼同时站到了一个无比巨大的绞盘前,共同发力。大力鬼吼叫连连,身上层层膘肉不住颤动,巨大的筋脉因过于用力而自肌肉中浮起,终于轰隆一声巨响,绞盘缓缓转动起来。

    阎王十殿前,巨坑底部忽然旋转起来,坑底中央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十字裂口,无数死魂竭力发出濒临消亡前的号叫,掉落进十字裂口中。随后巨坑最下的十层阶梯也缓缓旋动,挤在这十层阶梯上的死魂措不及防,纷纷被相错旋转的阶梯带倒,而后被绞压成块块断肢残魂。

    巨坑坑底,赫然已变成以死魂为粮的血肉磨盘!

    坑底的十字裂口生出无形吸力,不住将被磨碎的死魂吸入其中。有些死魂动作灵活,奋力从坑底跳出,结果皆被守卫鬼卒用荆棘鞭抽回坑底,还是填了无底裂缝。

    一时间,巨坑坑底的咒怨戾气已浓得有如实质,无数死魂哭喊、号叫、拼命挣扎,显然被磨碎魂灵之后,他们仍在承受着无法担当的苦楚。这些怨气,也都被十字裂口慢慢吸入。

    纪若尘忽然停步,抬首仰望。只见酆都城墙上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九九八十一个洞口,一枝枝阴气怨魂炼成的长矛纷纷飞出,在空中自行调整方向,呼啸着向他刺来!

    当的一声巨响,他掌中巨戟已挑飞了最先袭至的一枚长矛。这柄由阴魂凝裂的长矛坚硬无比,巨大的冲势使得巨戟也微微一沉。

    山河鼎旋转之间,透鼎而发的溟炎已补足他体内瞬间出现的匮乏。他双目蓝芒一亮,巨戟如电点出,又挑飞了四枝长矛,而他依然在向酆都迈进。

    看着长矛接二连三被纪若尘挑飞,楚江王抚须笑道:“嘿嘿!这些魂炼之矛最是阴损,一旦被它们盯上,就是不死不休,而且寻常刀兵法术根本伤不得分毫。这纪若尘莫不是以为,挑飞就可了事?若是如此容易,哪需要十万死魂祭炼?”

    十王之中,楚江王岁月最短,此前百年地府又是风平浪静,外墙十八禁法当中,他只见过八十一枝魂炼阴矛,当时楚江王已被这禁法的无上大威力惊呆。此番楚江王重温旧梦,又有些劫后余生之感,故而感慨格外多些。

    楚江王笑声未绝,忽见空中一枝被挑飞的阴矛冒出幽幽蓝火,在长矛中禁锢着的残缺阴魂徒劳地凄厉喊叫声中,阴矛转眼间就被蓝火炼成飞灰!

    楚江王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叫道:“那是什么火,竟……竟能炼化阴矛!”

    他惊叫未尽,又见一枝枝被挑飞的阴矛不断喷出蓝焰,被炼化之后,连一缕青烟都未留下。楚江王登时再也叫不出来。

    地府阴司之中,死魂数量最多,最是柔弱,也最是坚忍。死魂可油炸,可火炙,可切细,可磨粉,可化骨扬灰,但无论如何折磨,地府十八狱诸般手段加总,所能做的其实不过是将死魂无限细细分割,却无法彻底消磨其存在。

    这诸王皆不知来历的蓝色火焰竟能将死魂炼化成虚无,远远望去虽然昏暗微弱,却令十位阎王皆是胆战心惊。就连平等王心下也是直冒寒气,忘记了幸灾乐祸一番。

    于这等关键时刻,秦广王镇定功夫显然胜过其它诸王一筹。他胡须颤动,面色青白,右手高高举起,狠狠落下,掌缘不小心划过酆都墙缘,登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他却浑然不觉。

    传令鬼卒不敢怠慢,立刻鼓足中气,吹出三长一短四声号角。

    阎王殿前轰鸣声大作,巨坑最下三百级阶段一齐旋动,研磨死魂的速度何止快了十倍?鬼役阴兵拼命挥动手中荆棘鞭,驱赶着一队队死魂向坑中填去!又有些身强力健的巡城甲马从殿中涌出,巡着坑沿不住驰骋,用掌中巨斧大枪将一个个死魂挑起,甩入巨坑中央。

    刹时间,凄厉哭叫、恶毒诅咒冲天而起,压倒了三百阶巨磨发出的震天轰鸣!

    酆都城墙再度变幻,现出不计其数的小洞来,无数若隐若现的尺半阴刀自洞中游出,铺天盖地向纪若尘扑来!

    足足一万零八百柄的戮魂刀,不受实物阻挡,不为道法所伤,可切割魂魄阴气,速度绝快,阴狠毒辣处较魂炼阴矛更胜一筹。可是城头观战的阎王们却是笑不出来,万柄阴刀一一在那湛蓝火罩上幻灭的结局,多少已在意料之中。

    灭消万柄戮魂刀后,纪若尘巨戟指天,轻轻吐出一口气。胸中山河鼎口处溟焰已喷出七寸余高,行至此处,他首次感到有些后继乏力。

    但看到自酆都城墙上扑下的两头巨大风蛇时,他登时精神一振,巨戟发出嗡嗡轻吟,大步迎上前去!

    秦广王面色越来越青,染血的右手不断高高举起,再近乎歇斯底里地落下。鲜血溅得城墙、地面到处都是,更将他一边袍袖染成皂色,秦广王却全然顾不得这些。

    铺天盖地的吸血蝗群后,是一柄无比巨大的阴风断岳斧,再后则是一头骸骨四翼龙。

    当他再灭一十三道幽冥火墙后,距离酆都已不过百丈。酆都城头诸王面色各异,有的掩面跌坐,有的呆望天空,有的喃喃自语,有的祭告上天。仍能在城头观战的除了一个秦广王,就只有平等王了。

    秦广王此刻虽然气急败坏,但镇定功夫比起其它诸王仍是强上太多,实不愧十殿阎王之首。眼见城下纪若尘提巨戟,缓慢却坚定地向酆都行来,他终咬紧牙关,用尽全身之力举起右手,再无力挥落。

    七声悠长的号角响彻酆都,巨坑中开始旋动的阶梯达到七百阶之多!在鬼役歇斯底里的驱赶下,从阎王十殿中涌出的死魂你推我挤,一路小跑着涌进巨坑,仍是难以填满坑底。数以千计的巡城甲马围绕着巨坑来回奔驰,大声呼喝。巡城甲马虽然若对上纪若尘的冥兵只有束手就戮的份,可在酆都城内却是近于无敌。一众巡城甲马大枪巨斧一横,然后座下角兽发力,一下就可将数十死魂推入坑中,连带着将数名够倒霉的鬼役也推了下去。在这些巡城甲马眼中,地府职司最低的鬼役与死魂地位相差无几,杀了也就杀了。

    整整一百五十万的死魂在巨坑中粉碎,无以伦比的怨气被吸入酆都地下深处,再透过玄奥的途径汇聚在设置酆都城墙内的重重机关法阵之中,而后一颗通体乌黑、足有百丈方圆的大印凭空生成,当头向纪若尘压下!

    此印式样奇古,印身暗黑中隐隐有光泽流动,似是以质地无双的墨玉雕成,与方才那些禁法幻化的虚体大不相同。印周刻九龙飞天,印顶雕着什么东西,纪若尘自下而上当然看不见,他只识得印面上那八个大篆:受命于天,即寿永昌。

    他不及感慨这八个大篆中扑面而来的浩荡之气,胸中山河鼎飞旋如轮,九幽溟焰冲出鼎口一尺余高,早倾尽了全力。

    墨玉印玺临头之际,他一声大喝,巨戟带着熊熊蓝焰,毫无花巧向上刺出,硬生生地击在印玺上!

    吱吱呀呀,一路行来毫发无伤的巨戟在印玺近乎无穷的压力下缓缓弯折,他的双脚也逐渐陷入地面。虽是第一次见识这个禁法,但纪若尘隐约觉得若被印上八个大篆盖在身上,恐怕是难得善终。但印玺上如山压力,又岂是人力可以轻言相抗?

    山河鼎旋速已到了极致,鼎心溟焰熊熊而出,那颗玲珑心已不堪重负,被溟焰炙烧得有些模糊。

    他双目骤亮,文王山河鼎三明三暗,九幽溟焰如涛涛巨潮不绝涌出,一道无以伦比的大力沿巨戟而上,戟身哪承受得住,一声呻吟,猛然断成两截!但被这道新生的大力一击,墨玉巨玺终于偏向一旁,轰然落在地上,砸出一个足有数里方圆、深达百丈的天坑。

    挡开玉玺,纪若尘只觉胸中一空,再无半丝焰力真元,当下被酆都无形压力一逼,登时身不由已地倒飞数十里,飘飘荡荡,一头栽落在弱水之畔。

    他仰卧在弱水之畔,山河鼎早停了旋转,静静地浮着,鼎中幽暗一片,连一丝火星也无。

    他笑了笑,已经许久未曾体会过这等无力感觉了。此时此刻,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有静静地等待元气慢慢恢复。

    酆都城头,诸王虽见他倒地不起,却谁也不敢提派兵出城、斩尽杀绝之语。秦广王再难维持平素里的高深莫测,眉头深锁,面色凝重。虽然最终逼退了纪若尘,可方才的决断代价实是沉重,此时此际,以秦广王的才智也不知该如何去填补五百万死魂的亏空。

    思及此事,秦广王不禁苦笑,自己沉稳一世,可见那纪若尘独向坚城,居然也变得冲动起来。

    卧于弱水之畔,回想这次孤身攻城的全程,纪若尘一声轻叹,心中暗道:“若是换了那时的我来,怕是就能触到酆都城墙了。唉,原来这家伙倒也不是全无是处,至少这份坚忍,就比我现在要强上一点。”

    此时玉童的头颅自高处坠落,骨碌碌滚到他的身旁。尽管鼻青目肿,玉童仍虚弱地叫了声“大人”。也不知需要多少运气,玉童方能自万千阴刀鬼火中存活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纪若尘终于恢复起一线元气,慢慢站起。玉童竟也跟着飘了起来,看起来外伤虽重,却没伤及元神。

    遥望巍巍酆都,他忽然想起,当日那只狐狸究竟做了些什么,才能逼得这些阎王乖乖地开城出迎?

    他默然肃立,玉童只觉周围阴冷凝重,又哪敢出声?只静悄悄地浮着。

    弱水拍岸,将摆渡轻舟送到岸边。他缓步登舟,驾船徐徐向弱水对岸驶去。而玉童浮在船尾,望着逐渐隐去的酆都,仍自痛感劫后余生。

    与来时不同,这一次他驾舟随波逐流,不知过了多久方渡到弱水中流。玉童举目四顾,但见涛涛水波,茫茫浓雾,不觉有些害怕,隐约担心纪若尘沉思之际迷了方向,又不敢直说,思量一番后问道:“大人,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仍沉溺在沉思之中,信口道:“先回苍野进补,然后再来领教这里的仙家禁法。”

    还要再来?!玉童吓了一跳,婉转劝道:“以大人之能早已超脱轮回。对大人您来说,那本轮回薄早就是无用之物,再也约束不得您,十殿阎王也被打得怕了。大人何必定要跟这酆都过不去呢?以小的看来,阎王殿也不是何等繁华,不如大人拨三千阴卒与小的,小的为大人造上一座宫殿,少说比阎王殿大上十倍,您看如何?”

    听得玉童之言,他失笑道:“就算再大的宫殿,我要来又有何用?”

    遥望前方苍茫薄雾,他淡然道:“我要这轮回薄,不过是拿来烧掉,好了却当年一个心愿。当日的我所不敢想的,现在我都要试试;不敢做的,我要一一做来;不敢要的,管他在谁手中,我要统统取了,有用留下,没用毁了。”

    听这番平平淡淡的话,玉童忽然打了个寒战。

    此时此刻,万物俱寂。

章四 西北望,射天狼 中

    已过中夜,丹元宮中一片寂静。

    玉玄真人独坐丹心殿,只觉身心俱疲。今日轮到她主持西玄无崖阵,尽管与紫阳真人不睦,但在这关乎全宗存亡的大事上,她仍是尽心竭力。整整一日,她都在苦苦支撑,维持大阵不露丝毫破绽,终于坚持到太微真人换手时,大阵也未被仙莲攻入一次。如此看去,单以她在守阵中的表现而言,足以名列诸真人之首,可是玉玄真人心底其实清楚并非如此。守阵结束时,其它真人是不是仍行有余力且不说,只说玉虚真人,他率先守阵三日三夜,被仙莲攻入过后,又悍然反击,斩杀仙阵二名修士,重伤五人,最后又一剑击破仙莲,如此修为,实比玉玄强出了不止一筹。

    如紫云、紫阳真人年纪比玉玄大了一辈有余,虽然目前修为比她深了一线,但至多再过二十年,玉玄就有把握超越这两位紫字辈的真人。但玉虚真人与玉玄真人辈份相同,年纪也是相仿,道行竟然相差这么多,每每想起,总是夜不能寐。

    玉玄轻叹一声,自己以五旬之龄,修至上清真仙之境,如若只是个普通弟子,当会轻松快乐得多。自接掌丹元宫后,她就为本宫发展殚精竭虑,修为进境也慢了下来,眼睁睁看着玉虚真人一骑绝尘。去年此时,玉虚真人仍在上清灵仙境内徘徊,但前日一战,玉虚真人于天下群修前立威,恐怕已晋身上清至仙境,距离玉清大道只有一步之遥。

    而且玉虚真人修成法相又是轩辕纹,更增道法威力。三清真诀衍生法相数百种,这轩辕纹位列四神相,平素百年难得一见,威力绝非寻常法相可比。玉玄虽修成了离火翼与莫干羽凰两种法相,与轩辕纹一比,却如皓月萤辉的差距。

    若不是执掌的丹元宫积弱已久,如若年轻时师父可指点得再明白些,不去修那驻颜不老的凝玉诀……每当浮起这两个念头,玉玄就觉心中纠结、懊悔,又有不甘。她本性争强好胜,何时肯承认过技不如人?身为女子,想要在道德宗出人头第,实要多付出十倍艰辛。

    想到恨处,玉玄倦意全消,伸手取剑,欲练上一路剑法,消解胸中积郁之气。哪成想竟一把抓了个空。玉玄这时才想起回宫时已将法剑交与弟子,收在隔壁,好时刻以万年寒泉温养。玄火羽蛇也被她打发到殿外,自行择地采吸满月精华去了。

    整个丹元宫一片死寂,诸弟子清修的清修,打坐的打坐,皆在为下一次轮值守阵做准备,无人乱走。

    玉玄真人轻叹一声,在沉香木榻上坐下,随手取下头上束发用的玉剑,任由青丝披散而下。丹心殿地面皆以青玉石打磨而成,光可鉴人,映出了一个容姿绰约的妙龄女子来。一眼望去,倒影里的玉玄星目似流波,香腮若凝脂,恍若还不到双十年华,论容貌之佳,堪可与含烟一较短长。只是那些许在眉梢嘴角流连不去的煞气,点醒了她位高权重的道德宗一脉真人身份。

    望着自己如玉容颜,玉玄不禁一声轻叹。或许放下丹元宫这付重担,自己会轻松许多吧?

    可惜世事从无如果。

    玉玄面上落寞之色渐渐消去,双目垂帘,就要起手温养三清元气。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响起,直向丹元宫而来,不片刻功夫殿门轻轻叩响,玉真在殿外道:“师姐歇息了没有,玉真有事相商。”

    玉玄黛眉微皱,不知玉真中夜突兀来访有何要事。不过她与这位小师弟素来关系和睦,于是道:“师弟请进。”

    玉真推门而入,乍见玉玄真人身披鹅黄道袍,秀发垂肩的风仪,也不禁呆了一呆,然后方将殿门小心掩好。

    玉真托着一个乌檀茶盘,上置紫砂松梅壶与两个茶盏,径自走到玉玄榻前,将茶盘放在榻几上,方笑道:“我知师姐今日辛苦,因此特地去了次常阳宫,从悬崖下偷了三片碧玉银针回来,好给师姐清心补气。”

    玉玄不禁有些好笑,这个玉真已经四十多岁了,可是仍不改飞扬跳脱的性子。他年纪虽轻,辈份却高,好歹也算道德宗的前辈,怎么还会胡乱去常阳宫偷茶?若是让人发现了,成何体统?看着玉真清秀精致、仍是十六七岁少年的模样,玉玄心底油然生出些怜意。他们师父早逝,玉真的道法有一小半是玉玄代授,算起来多少有些师徒之谊。自执掌丹元宫后,玉玄越来越忙,有些顾不上玉真的修业,更没有刻意约束他的性子。玉真天资聪慧,若能及早改掉轻浮跳脱的性情,修为定不止于目前的上清高仙之境。

    玉真将带来的雪水注入茶壶,以掌心真火温壶,烹了一壶好茶,正好倒满一杯,敬给玉玄。这三片碧玉银针果是极品,隐有一缕清香,闻之就令人神清气爽。玉玄真人也不客气,一饮而尽,登时精神一振,微笑道:“师弟,你宝贝也献过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玉真犹豫片刻,方道:“师姐,有些话我也不知当不当讲。我怀疑玉静师姐正与紫阳真人勾结,想要将师姐从真人的位置弄下来。”

    玉玄性情刚烈,若是以往听闻此事必定大怒。她执掌丹元宫多年,怎会不晓人情世故?早就看出玉静对自己坐了这真人之位极为不满。现下自己联结数位真人刚刚与紫阳真人翻脸,玉静就去勾结紫阳真人,如何让人不怒?

    但今日的玉玄真人却非以往,她心防悄然裂开一道缝隙,多年积累的疲累流泄出来,半点怒意都生不出来。玉玄真人轻叹道:“师姐……唉!如果她能将丹元宫带出困境,就将这真人位置让与她又有何妨?只怕她坐上两年后,就会后悔了。”

    玉真急道:“师姐万万不可这么想!玉静师姐心胸不宽,最是记仇。如果她做了我宫真人,那么你那十几个弟子日子可就难过了。”

    玉玄真人微笑道:“她那点道行,也敢来欺我吗。”

    玉真面上犹豫之色一闪而逝,但玉玄真人早已看见,于是问道:“师弟可有何话不方便讲吗?”

    玉真垂首道:“这个……不敢欺瞒师姐。前日晚,我本要指点石师侄道法,因此先行在……这个……静思园等她……”

    玉玄真人闻言,面上隐隐凝起一层寒霜,玉真指点小辈女弟子道法,何须约在夜晚幽园?不过她并未打断,耐心等着下文。

    玉真续道:“哪知石师侄未到,玉静师姐却与一个陌生人来到静思园。我不敢出来,只好隐在一旁。却听玉静师姐与那男子计议,要配一副药出来,设计让师姐服下,待制住师姐后,再找个年轻英俊的男弟子来,将你们剥……那个放在一起,再引众真人到场。那时师姐身败名裂……”

    玉玄真人黛眉竖起,喝道:“够了!”

    玉真吓了一跳,不敢再说。

    玉玄真人面若寒霜,胸中一股怒意升腾而起。玉真宁可自暴其短也要将这阴谋告诉自己,自不会说谎。只没想到玉静竟然如此阴毒,想夺真人之位也就罢了,为何定要置自己于死地,且死后也落不下清白名声?

    玉玄真人心中怒极,竟有些眩晕之感,不过多年磨砺,她盛怒下还能理清思绪,略一转念,再问道:“你方才之话,可有证据?”

    玉真道:“有了前话,我对玉静师姐的行踪格外留了个心眼,昨日清晨见她从药库出来,手上几味药皆是天仙一梦散的配药。于是晚上趁玉静师姐出门之机,我潜进她宫内看了看,果然发现两瓶新炼制的天仙一梦散。”

    天仙一梦散无色无味,是极猛烈的迷药,向来是邪道恶人最喜用之物。玉静偷偷炼制这等阴毒药物,不管用途如何,只要被抓到都是一个大过失。

    玉玄真人也是决断之人,当即起身,道:“这药在哪里?师弟你来带路。”

    玉真望着玉玄面颊上泛起一抹有些异样的紫色,忽然笑着一指空茶杯,道:“药就在这里。”

    “什么?”玉玄真人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不由得又惊又怒,指着玉真道:“师弟,你……”

    玉玄真人这么一怒,忽然热血上冲,眼前不由得一暗,望出去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体内真元更如雪遇艳阳,顷刻间化消殆尽。她摇晃一下,竟站立不定,软软倒下。

    玉真抢上一把扶住玉玄真人,笑道:“师姐切莫动气,越生气药力发得越快呢!”

    玉玄真人此时神智无比清醒,全身却完全动弹不得,就连深藏玄窍之内的真元也一一化散。此刻以身受之,她才知天仙一梦散药力实比传言中的要猛烈得多。

    玉真将玉玄真人打横抱起,斜靠在榻上,极为轻佻地捏捏她的脸蛋,轻笑道:“师姐这一身皮肉,可比那几个师侄强得太多了。”

    玉玄真人惊怒之中暗生寒意,玉真行为如此放肆,看来再无转圜余地。但她仍是震慑心神,希望能有一丝转机,缓缓道:“师弟,原来与紫阳勾结的是你。这些年来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么做?”

    玉真一边慢慢将她道袍丝绦一根根解开,一边道:“师姐是待我很好,可是谁让师姐你生得如此可人,让我朝思暮想了三十年?而且师姐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惹上紫阳真人,这才给了我千载难逢的机会。”

    此时玉玄真人道袍已被完全解开,露出了素绢织就的内裳,玉真赞道:“师姐国色天香,穿这素淡内裳果然别有风味。”

    玉玄面色淡定,凝望着玉真的眼睛,道:“师弟,你如此放纵,可知今生无法修成大道?”

    玉真哈哈一笑,双手握住她的胸口,不住隔着内掌抚弄那双软玉,道:“师姐说笑了,放眼天下,往往几百年才能出一个飞仙。这等好事哪里轮得到我?与其辛苦一世,到头落得一场空,还不如活得轻松快乐些。就是以师姐你的天姿,不也修不进玉清大道吗?不过师姐你这双玉兔,倒真是大小合宜,弹力过人,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和你的脸一样白?且待师弟我看上一看……”

    玉真抓住玉玄真人内裳,正待一把掀开,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冰冷、湿滑的声音:“就知道你这蠢物办不成大事,还得我来善后。我早和紫阳那老东西说过不必多此一举了。”

    玉真登时惊得魂飞天外!他全力向旁闪开,手忙脚乱自怀中掏出一枚玉尺,这才抬眼望去,见殿前立着一个面色木然的青年道士,全身上下冷冰冰的,全无半分生气。玉真玉尺勉强指向来人,喝道:“你……你是何人?”

    他话音未落,榻上玉玄真人忽然一声闷哼,晶莹如玉的右肩突然冒出一截墨玉锥锥尖来!玉玄体内少许提聚的真元登时溃散。

    玉真愕然望向玉玄,面色骤然惨白如纸!此际玉玄身后立着另一个道士,正不慌不忙地自袖中取出另一枚墨玉锥,慢慢插入玉玄真人左肩,直至锥尖自肩前透出方才停手。但令玉真骇然的是,这道人竟然与殿中站着的那道士生得一模一样!

    纵是双生兄弟气息也有差别,玉真修为不低,自然分辨得出来。但这两个道士不光面容身材一样,就是气息也是完全相同。

    玉真面色苍白,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忽感背后触感有异,立时转身,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道人,与自己相距不过三寸。而且这个道士与殿中另外两个道士无论是气息还是容貌,都是绝无分别!

    玉真冷汗瞬间已透重衫,几乎拿捏不住掌中玉尺。此时玉玄真人忽然哼了一声,冷道:“沈伯阳!没想到紫阳真人为了对付我,竟然把你给放了出来,倒真舍得下本钱。”

    三个道士同时微笑,身上冰冷阴湿的气息登时消散,代之以温暖和煦,令人不由得心生亲近之意。前后气质变化之剧烈,让玉真看了不觉又是一呆。此时玉真方发觉这沈伯阳也是生得一表人材。

    沈伯阳微笑道:“那老东西本不让我出手的。还好你这个师弟色令智昏,居然没有发觉你借着说话拖延时间暗中提聚了真元。他还道天仙一梦是天下无双的迷药呢!若不是他办砸了事,我也不好意思出手。其实以我本意,该当找个月圆之夜,好好领教一下玉玄真人的仙剑才是,可惜那老东西说什么也不同意。”

    玉玄冷笑道:“想领教我的仙剑?很好,你可敢放我起来,与我较量一番?”

    “我的确很想领教一下,哪怕是输了……”沈伯阳面上忽然涌上一阵红潮,双眼微闭,全身颤抖不已,就似得了极大的欢愉一般,喃喃地道:“就算被你一剑刺穿,慢慢地割开我的皮肉,切断骨头,再自另一端伸出来,然后我很热的血再顺着你的剑锋流下来……”

    殿中三个道士同时打了个寒战,然后张开双眼,但见他们眼中清澈如水,方才的狂热偏执早不知去向。沈伯阳淡淡一笑,道:“玉玄真人,你当我和你一样愚蠢吗,用这么简单的激将法来对付我?看来得给你个教训。”

    站在玉玄真人身后的道士握住一把墨玉锥,直接将她胴体挑了起来,然后一把将她的道袍撕下,又扯去了上身内裳。墨玉锥与血肉摩擦的剧痛,登时令玉玄真人面色惨白。痛楚尚可忍耐,然而解衣露体的羞辱令她几欲晕去。

    沈伯阳悠然道:“玉玄真人如果有暇,不妨品评一下我这自创的四相法身,看比之四神相、三奇相如何?”

    说罢,沈伯阳忽然盯住玉真,冷然道:“这里没你的事了,滚!”

    玉真正盯着玉玄胴体,几乎眼睛都瞪了出来,被沈伯阳一喝,不禁目露怨毒。他是对玉玄有非份之想,可沈伯阳做的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伯阳冷笑道:“你还不服?哼,若不是看在老东西的面子上,我早就杀了你这废物。再不快滚,我就阉了你。”

    玉真紧握玉尺,正拿不定主意时,忽觉背后突兀一阵剧痛,喀的一声响,腰椎竟已被击折!玉真一头栽倒在地,痛得面容扭曲,他勉力四顾,只见殿中三个沈伯阳立在原处,一齐冷冷望着自己,可是却找不到偷袭自己的人。

    沈伯阳冷笑道:“真是蠢材!我都说了我的法相是四相法身,而你只看到了我三个法身,还不知道提防吗?”

    玉真这一下伤得极重,而且还不知沈伯阳用了什么手段伤的自己,可想而知双方道法差距,哪还敢逞强,当下勉强爬起,退出殿外。他腰椎虽断,但这等伤在修道人身上远非致命,还能挣扎着走出殿去,只是这一路苦楚是免不了了。

    沈伯阳三个法身皆走到了玉玄真人身边,将她身上残余衣物扯去,其中一个法身抓住两柄墨玉锥,生生将玉玄提在半空,另外两只法身的四只手不住在她身上游走,肆意亵玩着。此时的沈伯阳眼中透着奇异的疯狂,下手极重,玉玄以道法凝练的肉身也被捏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她硬生生忍着剧痛和羞辱,双目紧闭,只当自己死了。

    “叫啊!你不是堂堂的九脉真人吗,现在不一样落在我手里?今天先拿你开刀!啊哈哈哈!快点给我叫,我要听你叫啊!”一字一句,沈伯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看上去,他已彻底变得歇斯底里。

    玉玄一言不发,呼吸竟然变得匀净起来,她心志之坚,实令人佩服。

    沈伯阳忽然狂色尽去,又变成初入殿时那冰寒阴湿的气质。他一只冰寒的手探入玉玄腿间,在那里轻轻一扣,冷笑道:“玉玄真人,你修的可不是双修秘法。只要我在这里稍微用些力气,你的道行立时折损一半,再也修补不回来。但如果你肯叫,那我就留你完璧。你可要好好想清楚了,叫还是不叫?”

    玉玄唇上血色尽去,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张开双眼,死盯着沈伯阳,低声道:“你肯放过我?只要我将今日之事说出去,你就连现在的样子都保不住,必会受本宗天雷殛体之刑。哼,你想做什么尽管施为,想要我屈服,那是休想!”

    沈伯阳微笑道:“今晚之事,你不会说出去的。”

    玉玄真人面色又白了一分,嘴唇微张,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她的鲜血不住自肩头伤处涌出,顺着身体流下,自足尖处滴落地面。在寂静的丹心殿中,一声声水滴声显得格外刺耳。

    一片宁静中,沈伯阳悠然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聪明如玉玄真人,怎么会做这等自暴其丑的蠢事呢?只怕你宁可代替我身受天雷殛体,也不愿今晚之事传扬出去吧?不过我办事稳妥,玉玄真人尽可放心,你那师弟受了我阴劲一击,还想能活着回去吗?”

    玉玄真人忽而叹一口气,闭目道:“紫阳真人既然派了你来,你此刻所作所为,他不可能不知道吧?我虽然与他不睦,毕竟也算是同源而生,他竟能下得这等毒手,嘿!”

    提到紫阳真人,沈伯阳忽然沉默了片刻,方道:“他那方实力比你们也强不了多少。若不用我,他也找不到旁人了。至于手段……成大事者素来不拘小节,我虽然也很想杀了那老东西,不过还是得承认,这老东西挺能干些大事的。”

    这一夜道德宫并不宁静。

    紫阳真人似全未听到宫中的吵闹,也未看到那些横飞的剑光,只是全神贯注的泼墨挥毫。

    房门悄然打开,沈伯阳无声无息地走进,将怀中的玉玄真人横放在紫阳真人床上。紫阳真人屏息凝气,直到最后一笔提起,方望向玉玄真人。

    玉玄真人双目紧闭,面色灰白,身上随意裹着件鹅黄道袍,上面露出半边胸口,下边是一双雪白的小腿与赤足,显而易见,道袍内的她一丝不挂。紫阳真人看着染血的道袍与她肩头的伤口,长眉不觉微微皱起。

    沈伯阳微笑道:“没破她身子,也未损她道基,惟一知道此事的玉真也死了。你吩咐我的事,我可全办到了。你答应我的三日后与天下群修决战时也遣我出战,该不会反悔吧?我那天魔血隐四相法身中,可只有血法身还未圆满了。”

    紫阳真人一声长叹,面有疲色,没说什么,只挥了挥手。

    沈伯阳笑了笑,转身离去。临出门时,他忽然回头,腥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狞笑道:“你放心,我杀够五十人就会收手的。”书房中一时间充斥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息。

    紫阳真人似早已见惯了沈伯阳瞬息间气质变幻,根本不觉惊讶,行到书案前,凝望着自己刚刚书就的条幅,上面字字力透纸背,堪称铁钩银划,尽有万千气象!条幅上只四个大字:

    天下太平。

章四 西北望,射天狼 下

    夜月如轮。

    月色下顾守真真人一身皂色宽衣,双手笼在袖中,宛如足不点地般自那根横跨悬崖的铁链上向太上道德宫行来。在他身后另外跟着七人,看气度身形,只怕人人都有了上清修为。

    顾守真真人刚过完桥链,踏上莫干峰顶,忽然面色一变,瞬间停住了身形。他身后七人则不得不在桥链上停下。

    十丈之外,摆放着一张孤零零的太师椅。玉虚真人正襟危坐,列缺古剑横置膝上,正自闭目凝神。

    此刻玉虚真人除了看上去颇有仙长风仪之外,实是没有任何气势可言,与寻常人无异。而顾守真真人看似一团和气,气势却是浑厚凝重,含而不露,只那么一站,就令人感觉似有一座高山立在面前。立在桥链上的七个人也是气势各异,清气透体而出。

    望着似乎被风一吹就会倒的玉虚真人,守真真人面色反而越来越凝重,在这残冬之夜,他额头上居然也渗出细细的汗珠。

    在他眼中,玉虚真人忽然隐入天地之间,忽又现身出来,忽然气势重如山岳,忽而轻若飞羽,变幻莫测,每次变幻都出乎他意料之外,但细细回味,却会觉得本该如此。变幻之际,隐隐与地势、山风、浮云、星宿等千万种事物遥相对应,让人隐约觉得内中有一种玄奥至理,却怎么都说不清楚。

    顾守真真人吐出一口气,向玉虚真人拱手为礼,有些艰涩地道:“恭喜玉虚真人玉清至真境圆满。”

    玉虚真人张开双目,徐徐道:“我此时出关,守真真人想必是有些意外的。而贫道玉清至真之境的圆满,更会令守真真人不高兴得很。所以何喜之有啊?”

    万没料到玉虚真人说话如此直接,以顾守真涵养之深,也不由得面色一变,当下勉强笑道:“这是哪里话?我宗正值危难之时,玉虚真人道境有所突破,乃是我宗的大喜事,当然应该道贺。”

    玉虚真人淡道:“贫道平素为人直来直去,道境有所进益只怕是不喜的人多,高兴的人少,这点自知之明贫道还是有的。所以平日贫道修为若有所进境,也就不让人知晓了,免得惹人不快。不过守真真人道高德隆,我自不该相瞒。其实这玉清至真之境,并非这几日才圆满的。”

    顾守真眼角微不可察地跳了跳,道:“那么玉虚真人中夜至此,所为何来?”

    “夜深人静,风寒露重,贫道担心守真真人身子,还请守真真人早点回宫歇息吧。”玉虚道。

    顾守真忽然笑了笑,向前踏了一步。他这一步踏得极有学问,恰好抓住天地气机转换的那一点空隙。这一步踏出后,他与玉虚间的距离就不足十丈,既应了大道缺一的玄奥至理,也是精擅卦象的他此时此刻的最佳攻击距离,而玉虚真人的列缺剑则正好难以施展。而且这步迈出,还为身后七名门人留出了上峰的空间。

    顾守真擅卦象,既可在行事前占卜前路,趋吉避凶,又能在斗法时牵引天地气机,逆转乾坤以为已助。如果环境合宜的话,其引天地之力为已助的能力与玉清初阶的境界差相仿佛。因此尽管守真真人自身道行与玉清之境仍相去甚远,但战力却是极强的。只不过牵引天地气机时,天时地利缺一不可,这等条件实是可遇而不可求。但此时此刻天时地利一应俱全,又有七名上清同门相助,守真真人战力恰能尽情发挥。

    何况今夜局面至此,恐怕已是不能善终,只要有四成把握,也该行险一搏。因此面对已是玉清至真境界圆满的玉虚真人,顾守真仍是踏出了这一步。不论玉虚真人拔剑出鞘抑或杀气冲宵,他都有应对之策。

    然而玉虚真人安坐如山,就似完全没看到顾守真真人踏前了一步-

    刹那之间,顾守真只觉自己似全力挥舞大锤击落,却发觉所击目标是个幻影,一锤落空后胸口空荡荡的,说不出的难过。他身后的七名同门见守真真人发动,也作势登峰,结果同样不得不强行止住冲势,一个个的面色顿时都有些灰败。

    望着玉虚真人的淡定目光,顾守真暗自出了一身冷汗,骇然想道:“难道这玉虚的道行不仅仅是玉清至真境圆满?!”

    守真真人发力落空,受伤不重,一个呼吸间已调理好了真元。他实力未损,然而决断之志,却前所未有地有所动摇。

    此际远方忽然有剑光冲天而起,凝于半空,然后剑光收敛,运剑成圆。又听一声苍凉长吟,一道龙形紫气也升腾而起,在夜色映衬下扶摇直上,挟涛涛气势扑向剑光!

    单看那龙形紫气沛不可当的气势,已可知其人道行之浑厚。而能够将真元化形,说明道法运使的法门业已接近巅峰,可将自身真元化成方圆十余丈的冲天紫气。这等修为,太上道德宫中怕是只有九脉真人方可办到。

    看那紫色龙气升起的方位,正是紫云真人的天关宫所在。守真真人眼力厉害,一望而知放出紫色龙气与人相争的正是紫云真人本人。可是与紫云真人相斗的又是何人?那剑光并不属任何一位真人。

    此际剑光收成丈许方圆的一个光团,圆润凝练,光幕上如有层层水波流转,虽处于下风,但守得极是严密,紫色龙气攻势如潮,却都是无功而返。

    看那龙形紫气的汹涌气势,守真真人知道紫云真人已动了真怒。龙形紫气围绕着剑光盘旋飞舞,与剑光不住交击,激射出无数细小气芒,当中有少许自守真真人与玉虚真人身边掠过,击在山岩上。尽管相距十里,但这些气芒仍在坚硬的山岩上射出一个个小洞,可想而知紫气之威!

    守真真人凝神观看,他知道紫云真人身上多得是金丹灵药,战力最是悠长。旁人斗法若出全力,自然是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可紫云真人一口金丹吞下,就又是龙精虎猛。

    他这里凝视观战,玉虚真人竟也毫不焦急,双目垂帘,居然又养神去了。

    转眼间已过了一柱香的功夫,龙形紫气固然是刚猛如初,可那剑光也依旧绵绵细细,有如春雨,分毫不露破绽。此时天关宫中早飞出十一道剑光,正是宫内门人见紫云真人久战不克,驭剑前来助战。然而太上道德宫中另行飞出十六道剑光,将天关宫门人尽皆截了下来。这十六道剑光大多属于玉虚真人的玄冥宫,从数量上看,玄冥宫业已是倾巢而出。

    能在莫干峰西玄无崖阵内驭剑飞空邀击的,至少得有上清道境方可。

    月下矫矫紫龙纵横来去,环绕仙剑剑光狠斗不休。周围二十七名上清连环邀击,恰似众星捧月。夜天中但见雷霆滚滚,电芒穿空,离火翻涌,巽风如刀!}

    百年以来,莫干峰上从未如此乱过。

    守真真人忽然冷笑道:“好一个云风道人!真没想到他已修至这个地步,好好好,他平日里藏得可是真好!”,

    玉虚真人淡道:“又不是独一个云风这样做。”

    守真真人哼了一声,道:“玉虚真人的玄冥宫可是精锐尽出啊!现在真人意欲何为?”

    玉虚真人双目不抬,徐道:“如果守真真人不顾惜门人性命,那么贫道掌中列缺也不介意饱饮鲜血。”

    顾守真目光如剑,死盯着玉虚,然而玉虚闭目养神,根本不为所动。此时他宫内七名门人仍立在一线铁链上,没有分毫回转余地。若动起手来,在驭剑飞空的刹那,怕就要被玉虚真人凌厉无伦的剑法斩杀过半。更何况眼前的玉虚真人道行究竟到了什么境界?至真是肯定已经圆满了的,可真就仅此而已吗?三清真诀进入上清后三阶时,修为进境就全凭悟性了,就是一年内连升一二个境界也非不可能。本代紫微真人自修入玉清之日起算,仅用了一年辰光就已修至玉清真真境界,进境之速,已非惊才绝艳四字可以形容。

    那么玉虚呢?看着年纪小了自己三十岁,道境却高出自己甚多的玉虚,顾守真不由得悄然自问,自己是否真的了解了玉虚的修为。

    守真真人面色变幻不定,终于袍袖一拂,涩声道句“回宫!”,便随着一众门人踏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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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边紫云真人与云风道长大战了这许多时候,就连太隐真人的司空宫都有些动静,可丹元宫中始终是一片死寂,显得异常诡异。

    见顾守真率众退去,玉虚真人长身而起,向犹自酣战不休的紫云与云风飞去。

    太常宫暖阁中,紫阳真人抚平刚刚装裱完成的一幅中堂,搬过一张圆凳,登了上去,亲手将这幅中堂挂在壁上。

    此时房门推开,玉虚真人走了进来。见紫阳真人居然踏凳挂字,玉虚真人不禁大为诧异。就是一个普通的修士,一跃而起滞空片刻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紫阳真人身为掌教,虽然道行一般,但那是考量了年纪后与其它几脉真人比较的结果。寻常修士又哪里能与紫阳真人相提并论?

    紫阳真人仔细挂平了中堂,方从凳上下来,笑道:“我年纪大了,近日忽然有些怀旧,想温一温当年没有分毫道行的日子,倒是让玉虚真人见笑了。玉虚真人满面春风,想必事情都办妥了?”

    玉虚微笑道:“我只是依您之计,管他顾守真如何做为,就是安坐不动,并且把那几句话一说,果然他疑神疑鬼,就此回宫,省了我好多力气。然后我再去‘劝服’紫云真人也就是水到渠成了。呵呵,有紫阳真人运筹帷幄,我道德宗自然无往而不利。”

    紫阳抚须笑道:“守真一生专精卦象,难免敬鬼神而失决断,又见不到我出现,自会心下生疑,最终龟缩回去。不过此计也只玉虚真人方能施行。”

    玉虚真人道:“玉虚不过是凭一人一剑之力,除非修到紫微掌教的境界,方敢说有所作为。道德宗少一个玉虚算不上大事,但若没了紫阳真人,那可就截然不同了。”

    紫阳真人苦笑道:“我将本宗带到了如此困境,当然有所不同,呵呵。”玉虚真人皱了皱眉,道:“紫阳真人如此作为,必有原因。真人既然不肯明说其中缘由,当然是有苦衷的。紫阳真人一心为本宗基业,玉虚心中有数。所以不论真人作何决策,玉虚定会追随到底。”

    紫阳真人颔首道:“这就好!今后还有许多大事要倚仗玉虚真人。现在大局已定,玉虚真人早些回去静修,三日后与天下群修决战,还需真人直捣黄龙,击杀孙果、虚天二獠。”

    玉虚真人应了,便推门而出。临去前,他向紫阳真人挂在壁上的中堂望了一望,

    又是‘天下太平’。

    三日后,天色应明而未明之际,一众修士已驭气飞至莫干峰顶,据好方位,布就了仙阵。自被玉虚真人冲过一次阵后,虚天就将那些押阵助威的修士都赶了回去。这些人连凭自力飞空都不行,带上也是累赘。他另外布下两个阵法,以护卫仙阵。此后道德宗虽然太隐真人也来冲过一次阵,但终是无功而返,反而重伤了一名上清道人。在这之后,道德宗群道就再未出过西玄无崖阵,只是龟缩在太上道德宫中。

    虚天早在暗中冷笑,西玄无崖阵一日弱似一日,倒要看你们能够躲到几时!

    今日虚天仔细算过,距离西玄无崖阵破已是不远,须防道德宗众杂毛临死反扑,自己一方虽然人多势众,但修为高深之人并不是很多。于是他决定回一次青墟宫,将宫中几位真人都请过来坐镇,如能将吟风顾清也拉来,那当然最好。

    仙阵不可一日无主,虚天临行前将乾坤盘托付给了孙果,倒令这位国师大吃一惊。虚天一来想到往返青墟只要一日功夫,自己如今在群修中声望可谓如日中天,天下围攻西玄山的壮举在自己手中可谓气象万千,与孙果主持那全无章法的局面完全不同。自己就算将仙阵枢纽交给孙果,谅他也做不出什么事来。二来则是孙果道行着实高深,西玄无崖阵破之日,这孙果以及真武观群道怎么说也能牵制住两名道德宗真人。

    万一紫微出关,也可多一个挡剑垫背的。虚天如是想着,一路游山玩水,轻轻松松地回了青墟宫。

    是以这日清晨,龙象直将天上飘着的群修逐个看了个遍,也未找到虚天。

    龙象抓了抓头,喃喃地道:“怪事,怎么不见虚天那老杂毛?难道是俺记错了他的样子?不会呀,俺当年明明是见过他的。”龙象想想还是不大自信,一把取过虚天画像,仔细看过,几乎将其刻在心中,方又将大眼凑到一片薄薄的水晶上,再向天上望去,依旧没能找到虚天。

    旁边白虎不耐烦地道:“找一个杂毛怎么都要这么久?我这边推衍计算还要时间哪!”

    “奇怪,就是不见虚天。这几天看下来,仙阵枢机明明就在他手里,现在仙阵已经动了,怎地却找不到他?不信你来找找看!”龙象急道。

    白虎面前放着一个方盒,此刻盒盖四壁均已打开。但见盒周刻二十八星宿,盒底布设北斗七星,正中有一颗大星,正是北极星。

    盒中飘浮着数百个大小不一的莹光,缓缓地移动着。莹光分作三团,望上去分明是三个阵法,内中有一个就是仙阵。另有百余莹光零散浮在空中。,

    龙象白虎正身处道德宗最高的观星台上,此刻台中放着一个通体闪着幽幽蓝光的寒铁底座,上面架着二天君新制神器。这所谓的‘九天十地乾天无极炮’主体是一根两丈长的陨铁管,上面刻了无数阵图,炮身后部嵌了许多部件,有握手处,有垫肩处。还有许多不明用途之物。炮身左侧嵌着一列打磨过的蓝晶珞璎水晶,炮口指向何处,水晶片的连线即指向何处。

    龙象此刻即将这神炮前端架在寒铁座上,后部垫在自己肩上,一只大眼几乎贴上了水晶片,不住向天上瞄来瞄去。

    白虎实在等不及,一把将龙象推开,自己架住了无极炮。他只看了片刻,即道:“咦,那个老杂毛不是孙果吗?他手里的可不就是仙阵阵眼乾坤盘?只消找到了乾坤盘,管他虚天在不在呢!你就是笨!这老杂毛大袖飘飘、摆着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又是飘得高高在上,分明已经告诉了你他就是领头的,你居然还看不出来!好了,废话少说!龙象,快计算方位!”

    龙象立时在方盒中浮着的一处荧光上一点,盒中二十八宿与北斗星图逐一亮了起来,闪烁不定。龙象潜心推算一番,即道:“乾坤盘与你相距三千一百四十六丈二尺七寸!”.

    白虎在炮上一拍,管身后部立刻开了一个三寸缺口,龙象便将一枚飞剑剑身装了进去,只听咔嚓一声,又将管身合好。

    白虎盯住了空中一无所觉的孙果,阴森森一笑,慢慢将一缕真元注入,引动了炮管内刻的阵图。

    观星台周立着的道德宗六真人刚见一缕如水蓝光从炮口中溢出,即觉脚下观星台猛然一震!抱着‘九天十地乾天无极炮’的白虎瞬间被震得倒飞十丈,连哼一声都不及,立时一口鲜血喷出。重达八百斤的寒铁铁座几乎通体没入观星台的黑曜岩内,而后一道无形罡风方呈环形吹开,拂过六真人时,竟将紫阳与紫云真人都吹得略退半步!

    此时此刻,孙果手捧乾坤盘,正指挥仙阵攻击西玄无崖阵。仙莲一发,他即为仙阵无上大威力所震惊,心中即是不安,又充满不平之意:这仙人何以独独青睐青墟宫?+

    孙果正自暗中愤愤,忽见下方一点蓝芒一闪而过,他居然还未及转一个念头,就猛然觉得全身一震,随后什么莫干峰、群仙阵,皆瞬间远去。孙果只来得及凭本能向下一望,这才发觉乾坤盘与自己胸口以下的身体都已消失无踪!

    “这是怎么回事……”

    孙果心中刚升起疑问,即觉体内骤发了一道澎湃炎力,旋即化作熊熊凤凰真火。于是堂堂本朝国师,至此灰飞烟灭。

    ‘九天十地乾天无极炮’所射飞剑,以麒麟牙为锋,以寒晶铁为杆,以凤凰尾为羽,万丈之内闪念即至,锋锐绝伦,莫可与抗。

章五 鬓微霜 上

    乾坤盘湮灭的瞬间,仙阵刚刚射出一朵紫莲,紫莲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然后莲瓣一一脱落,融化成一团团氤氲紫气。只是这次氤氲紫气全然失去灵性,再度解离,化成雷火风霜诸般力量,一一爆开。数百丈方圆之内,顿时成了炼魂台、绞肉场,十余名离得最近的修士不及逃脱,被卷进这团狂暴的云团中,刹时间被雷殛、火烧、风切、霜冰,提前轮回去了

    大变生于刹那之间,绝大多数修士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仙阵中至少有半数修士还在颂念仙咒,将自己体内真元依时辰方位一丝丝抽出,补充到阵法中去。

    群修惊魂甫定,尚未明白大变从何而起,骇然发现莫干峰上一直变幻不定的海市蜃楼消失,现出宛若仙境的太上道德宫来,百余道光芒升空,向这边扑来。直至此时,那些反应机敏些的修士才明白,道德宗已收了西玄无崖阵,倾力出击!

    那片光芒耀眼地席卷半天,数点剑光冲在最前,十余剑光紧随其后,再后则是百点各色光芒。整片剑芒形如锋矢,锐啸经天。

    空中惊叫声连成一片,那曾令天下群修胆寒的苍色剑芒脱颖而出,速度已是快得裂风逐电,早将道德宗大队人马甩在身后。十余里看似遥远,但之于这苍色剑光不过数息间事。

    除了空中残缺不全的仙阵外,虚天本来还布置了另外两个阵法,作为护翼仙阵之用。这两个阵法所用修士,自然比仙阵要差了一筹。上一刻还在悠闲观天赏景,下一刻就是仙莲爆开,仙阵一片狼藉,只一转念功夫,道德宗就已大举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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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光石火间发生了太多变化,早压垮了众多修士的平常心。苍色剑光仍在数里之外,许多修士已觉呼吸艰难,扑面而来的杀意恍若凝成山峦,重重地压上心头。&PW.~.a*s-q(C*I

    “是玉虚老妖!”数名修士发一声喊,竟然驾起法宝飞剑,转头就逃!他们这一逃不要紧,护阵的两个大阵,登时不攻自破。

    此时此刻,群修才想起了道德宗众真人势力之众,道法之高,手段之辣,方才那好似暴发户一般、视道德宗群道如刍狗的念头早飞到三十三天之外。他们这时已经知道怕了。

    玉虚真人身剑合一,虽然尚有三里,但列缺古剑已高高扬起,到时只消一剑横挥,十丈剑光就可超度十余个修士。

    哪知未等列缺落下,空中不知何时已凝聚起九团七彩宝云,随后九道桌面粗细的青白色雷光自云中降下,有如九道千丈垂瀑!这雷光似缓实疾,几乎是刚自宝云中生成,就已垂落千丈。雷光色作青白,又出自七色云,正是道术雷法中威力最大的九霄神雷!

    九道九霄神雷正正好好自仙阵上方生成,只消触着一点雷柱边缘,不管何人,均被殛成焦炭。一击之下,就有十七名修士葬身雷击之中。但那九霄神雷变化还不止于此,九道青白色雷柱生成之后,居然旋转起来,先是各自原地自转,其势越来越快,通体隐隐发红,最后竟然化作殷焰通体附绕的九道雷火柱,在七彩宝云覆盖范围里开始轮转,一圈下来又扫灭了十来个修士!

    仙阵中群修一声惊呼,立刻四散而逃。谁知九霄雷火阵仍不罢休,飞旋着向人最多的方向追了下去!

    (太微单人的道法是否太强?)

    于是玉虚真人还未及动手,仙阵就已被打得七零八落。玉虚真人满腔杀意登时化作了哭笑不得,九霄神雷乃是太微真人得意道法,这就罢了,可恨这太微显然有备而来,难怪刚才升空时落在众真人后面,实则是在借法门下弟子,居然一出手就用的是凤舞九天之法,同时祭出九张九霄神雷符,构成了雷禁神霄阵。玉虚真人列缺剑的确威力无伦,可是群战杀人,远不及太微真人禁法厉害。眼见仙阵众修作鸟兽散,玉虚真人剑芒再长,也只能一个一个地追上斩倒。他回首怒视一眼,以示对太微真人这等吃独食做法的怒意。)

    玉虚这一回头,正好看见众弟子环拱中的太微真人又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咒符,扬手撒出,用的手法居然是伏羲衍天。伏羲推演先天卦象,与太微真人这手法其实没半点关系,只不过太微真人咒符一出就是六十四张,硬靠上这个名字罢了。六十余张符咒大半是雷咒,小半是各色火咒,一时间雷火漫天,烧得修士们鬼哭狼号。伏羲衍天所驱动的雷符火咒比九霄神雷自是差了好几个档次,但架不住符咒够多,正是对付眼前满天乱窜修士的不二法门。

    玉虚真人大怒,他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剑,总不能草草斩个修士了事吧?这一停顿,初时如山如岳的气势立刻再降三分,玉虚真人索性停剑凝空,怒视太微。太微真人对玉虚视而不见,但见众修已散得足够开,当下满面红光,精神抖擞,在众真人愕然目光中,自腰间解下一个天蚕丝袋,打开一看,袋内竟放着好几捆各色符咒!太微真人咳嗽一声,抖手就要把丝袋向天上扔去。

    这一式手法,唤作千里云烟,天罗地网。

    一旁紫阳真人叹了口气,按住太微真人的手,道:“首恶必诛,这些跟来跑腿凑趣的,还是少杀些吧!”

    太微真人压抑许久,此刻听紫阳真人的话,心中颇不以为然。不过见其它真人都面色不善,他嘿嘿一笑,只好收回丝袋。

    玉虚真人满面黑气这才消去少许。

    一场好杀,直至月驻中天方才结束,道德宗一众老道千里追杀,还将方圆两百里内修道者建的楼观宫殿都拆得干干净净,方才罢手。

    尽管紫阳真人不住拦阻,但他毕竟只能管得眼前。几位真人杀得是少了,可是其它四处追击的道人就没了约束。算起来,自明皇下诏、谪仙降怒时起,道德宗前前后后已有近百名弟子陨命,连上清之士也折损十人。此刻从道德宗中杀出来的各位道士,谁没几个熟识的朋友死在群修手中,现在终于可以一展身手,哪会手下留情?

    就连始终跟在紫阳身边的几位真人,一旦得了机会,比如说哪一个修士奋起反抗,不愿投降的,立时张手就是一记禁法过去,生怕被紫阳真人给拦了。别说这些修士道行一般,就是孙果虚天之流在此,被几位真人用得意道法齐轰,那也得当场轮回。

    这是大势所向,民心所趋,紫阳真人也无可奈何。

    直至中夜时分,道德宗群道方才陆续回山。紫阳真人一夜未眠,逐一核实着伤亡与杀敌数字,直至次日黎明,方才清点完毕。

    此役道德宗斩杀修士九百一十二人,伤无数;已方折损一人,伤二十二人,拆毁群修盘踞之地九处,可谓大获全胜。本来围山共有七千修士,内中可以自由飞空的不过千人,几乎都被斩杀殆尽,其余的正翻山越岭四散奔逃。道德宗此役出战的几乎都是上清道士,对于这些还需靠双脚逃跑的人颇觉胜之不武,倒是少有人落地去追杀。而且紫阳真人三令五申严禁滥杀,是以群道都将矛头对准了那些能飞起来的。

    此役之后,围山群修中的精锐之士几乎被道德宗一网打尽。紫阳真人却是面有忧色,胸口如坠铅石。现在道德宗可算是已与天下大多数修道门派结下了不死不休的血仇,这等仇恨,绝不会随着这一代人的逝去而消失,反而会代代相传,到得最后变成纯粹的仇恨。而且既然破了仙阵,那么接下来就该直面谪仙了吧?

    若没有这个谪仙,紫阳真人还有破局之法。只消借天下诸派实力大减之时,道德宗大举扩张,且以铁血手段扼杀其它可能与道德宗争锋的门派,或可保数百年平安。可是若没有谪仙,又何来天下众修围攻道德宗一事?既然有谪仙撑腰,那么可以想见,接下来许多隐居不出的厉害人物会纷纷出山,向道德宗寻仇。

    凝望着初升朝阳,紫阳真人心中又响起了紫微曾经的话:“若有一日事不可为,我拼却不要飞升道果,也当尽歼来犯之敌!”

    此刻观星台上,龙象白虎抱着‘九天十地乾天无极炮’,已痛不欲生了整整一日一夜。昨日开炮时白虎已受了重伤,早该回去救治歇息,但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九天十地乾天无极炮’半步,谁劝都不成。

    至这日清晨时,白虎元气已所剩无几,被明晃晃的阳光一照,登时摇摇欲坠,手中正打磨着的一颗锁扣嗒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白虎心中大急,但此时两眼前骤然一暗,什么都看不见了!白虎顾不上自己的身体,拼命在地上摸索着,想要找回那颗完成一半的锁扣。

    此时白虎鼻中传来一阵异香,他只觉整个意识迅速沉入一片黑甜之中,就此人事不省。

    龙象抱起白虎,交到旁边道德宗几个道士手中,交待他们立刻带白虎下去医治。两名道士抬着白虎下了观星台,留下一人陪着龙象天君。那道人见龙象天君双眼通红,黝黑的大脸上透着灰白,收拾整理无极炮部件的手不断颤抖,不禁道:“龙象天君,你也该歇息一下了!”

    龙象大头摇得风雷齐动,翁声道:“不将这‘九天十地乾天无极炮’修好,俺决不歇息!你要是担心俺,就去将紫云真人的金丹偷些来给俺吃吃,补补元气。你不要再劝了,修不好这门炮,俺宁可死在这里。要不然白虎醒来,定会怨恨俺一辈子的!”

    这道人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他在道德宗的突出造诣本就在修炼法器上,自‘九天十地乾天无极炮’打造时起就跟着龙象白虎,这许多时日相处下来,早对龙象白虎之能由衷叹服。现在见龙象实在有些支撑不住,忍不住又劝道:“天君何必如此执著?依我看神炮问题就在于威力太大,连陨铁铸管都承受不住震力,使得许多部件松脱,阵图移位。虽然我们没有二天君发前人所未发的大智慧,无法解决神炮受震的难题。但只消有个六七日,我等就将神炮修复成原来模样了。这种活计,不需要天君亲自动手的。”,

    龙象天君大眼向这道人一瞪,没好气地道:“就是因为你们也能修,我才不能放下!”

    见那道人不解,龙象便自怀中摸出一柄飞剑剑身,正是供‘九天十地乾天无极炮’用的飞剑,在那道人面前晃了一晃,道:“这炮就不去说它了,光是这把飞剑,你说价值几何?”

    道人心中诧异,不明白龙象为何这样问,是要考较他吗?于是他沉吟一番,方字斟句酌道:“这把飞剑剑体以白麒麟牙为锋,虽然不如墨玉麒麟那般罕见,可也是稀世之珍,可遇而不可求。这号称玄铁之母的寒晶铁,就我所知世上还有几十斤,这一柄剑就用去了三两。至于凤凰羽,较麒麟牙也不惶多让了。所以说,这柄飞剑实是无价,单以材料而论,比九脉真人们的随身仙剑还要贵重得多。”

    龙象又问道:“那假如这门炮是你的,俺与你有生死大仇,你会拿这炮来射俺吗?”

    这次道人立刻道:“绝然不会!你道行虽比我高些,但也只是强上一筹而已。我要报仇,当好好计议,再耐心等上十年,至少该有四成把握,这门炮的十三……不,十二发飞剑可是均无仅有,用一把少一把!”

    “这就是了!”龙象环眼又是一瞪,痛心道:“别说是拿来射俺,要不是为了破仙阵枢机,就凭那孙老杂毛,哪值得俺射他一炮?”

    道人深有同感,不住点头,也是满面肉痛之色。由是看来,这些精研炼器之人往往有一个共通之处,即是以珍稀材料计算旁人价值,管他出身邪门外道还是正道高门,皆是如此。

    龙象叹道:“这无极炮威力如此巨大,耗费如许之多,如果你们也能修复,俺和白虎此前还是道德宗的阶下囚,现在外面仙阵也破了,那些半桶水修士被杀得屁滚尿流的。你倒说说,以后俺兄弟俩还有可能再摸到这无极炮吗?”

    那道人不禁无言

    龙象斩钉截铁地道:“所以俺要趁还能摸到它的时候,把它完完整整地修好。现在白虎挺不住了,俺更要把他的份也摸回来!所以别劝俺休息

    恰好紫阳真人心事重重,便出了太常宫,四处走走,此时来到观星台上,听到龙象与那道人对话,不禁莞尔一笑。

    紫阳真人走上前来,对龙象笑道:“无极炮威力再大,也不过是个物件,用得材料贵重稀罕些而已。再怎样稀罕的天材地宝,也不过是死物,不经过你们两位天君之手,怎会变成神器?这人总是比死物重要些的。”

    龙象此时已极为虚弱,见紫阳真人来到,头脑不清时也就忘了礼数周全,只自顾抚摸着无极炮,喃喃地道:“话是如此说,可若不是在你这道德宗,这几样东西又有哪件是俺们兄弟这辈子能够摸上一摸的?曾有高人指点过俺们兄弟,说俺资质一般,但敢发前人所未发,于这炼器之道上可望登峰造极,从此俺兄弟二人就将全副心思都放在这个上面。越是有进境,就越发现这里面奥妙无穷,从此欲罢而不能。只可惜炼器炼器,一半是炼,一半是器。炼是人,器是物,若无材料,这人再厉害又有何用?这些日子能够用麒麟牙,玄凰羽,虬龙筋,龙龟甲打造器物,已是俺从未敢想过的好事,已令俺在炼器之道上的体悟大进。若不是造这无极炮,可能俺兄弟二人这辈子也达不到现今的领悟。”

    说到此处,龙象一声长叹,沧然道:“俺知道,这十日已是天大的福缘了,无极炮修好那日,就不会再入俺们兄弟的手。可是人心总是不足,俺总想着能多摸一下,再多摸一下。唉,白虎的眼睛已经累坏了,可俺知道,他一定认为值得的。”

    紫阳真人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这乾天无极炮威力大得不可思议,修好之后,的确是不能再入龙象白虎之手。哪怕是强如九脉真人,如被这无极炮给瞄上了,十里之内,根本就无从躲避,玉虚或许有一线逃生机会,其它真人肯定就轮回去了。而且这无极炮极是阴毒,自身并不放出任何灵气,纯以感应外界灵气的方式来瞄准定位。若被人悄悄瞄住,任你道行通天,不到飞剑临身一刻,都不会发觉已被人给暗中算计了。

    龙象白虎造出乾天无极炮,不知救了道德宗多少门人性命,可是道德宗这些真人道长们,有几人真正看重过他们?白虎因炮力反震重伤,一众真人道士都是看着的,可是当时人人都在忙着多杀几个修士,有谁曾关心过白虎伤得重不重?

    待看到龙象一双粗糙大手,竟能以如许温柔抚摸无极炮身时,紫阳真人忽然感慨万千,叹道:“天君执著了。”

    龙象道:“俺们兄弟资质愚笨,不疯魔哪成活?”

章五 鬓微霜 中

    茫茫苍野中央,他的神识淡如水波,徐徐扩散,如轻风、若细雨,触摸着沿途经过的每一个特殊物事,更有部分神识分成无数长丝,不住伸向无尽的苍穹,探寻着那隐于虚无之后的无穷奥秘。

    不知过了多久,无以计数的神识倒卷而回,于是若大的军营狂风大作,暗雷轰鸣,兽栏中的狂骑战兽嘶鸣阵阵,不住撞击着苍岩砌成的围墙,想要破墙而出。狂骑士在兽栏外围成一圈,却是不敢踏入兽栏去安抚自己的座骑。现在兽栏中处处都是发狂的战兽,冒然进入,必被踏成肉酱。

    军营外一队狂兽骑刚巡逻而归,结果战兽纷纷受惊,几个跳跃将背上的骑士掀下,然后四散奔逃,躲向苍野深处。

    一刻之后,狂风暴雷方歇,他徐徐张开双目,入眼又是一片狼藉。

    旁边一堆杂物翻开,玉童的头颅奋力在重重压迫下挣了出来,飞到八仙椅前,大赞道:“大人此次神游归来,威势更胜以往!大营中的军兽都被吓跑了一半哪!”

    若是平时,玉童这马屁他就坦然受了,听起来也的确顺耳。每次神游归来,山河鼎内的九幽溟炎也就强了一分,神识归体时,从最初的悄无声息,到罡风四起,直至今时今日的风雷大作、万兽皆惊!在他心中,这满营军卒再不是当初闻名苍野的骄兵悍卒,而是挥手之间可定生死的虫蚁。

    悄然之间,那一颗君临八荒的心,已日益坚定。

    玉童自旁絮絮叨叨地正拍个不停,不知怎地,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忽然心乱如麻。他不耐地一挥手,玉童立刻知机地闭上了嘴。

    他长身而起,神识缓缓扫过整座大营。兽栏中狂乱的战兽已逐渐安静下来,栏外列阵守卫的鬼卒也开始散去。一座座营帐中满是休息的冥兵,有几队巡狩的冥卒正在回营,更多的阴兵在列队,准备出营巡守。校尉们在营中忙碌着,将新生的冥兵安排到各个战阵中,另一座大帐中,七名将军正聚在一处,中央摆着一幅苍野地图,在筹划着巡狩路线。大营中央,暗黑军旗正猎猎飞扬,龙飞凤舞的纪字显得格外狰狞。而在他那张八仙椅上方,一点青莹宁定浮着,是这大营中惟一的安宁。

    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可是他心底越来越是不安,又有此许紧张和……恐惧?他登时有了怒意,纵是独过弱水,冷对酆都时,他都未惧过,在这苍野之上,他又何惧之有?!

    可是心底那一团纷乱,却不是他能控制的。越是怒,那恐惧就越明显。他隐约感到,这恐惧似乎并不是畏惧什么上仙巨魔,而是另外一种思绪,一种他从未有过,也不明白的思绪。

    他忽然问道:“我这次神游,用了多久?”

    玉童潜心一算,答道:“大人此次神游共耗去三十五天。”

    他双瞳蓝芒一闪,缓缓转头,望向了青莹。那点青莹依旧稳定,柔柔地将青光洒下,似未有任何不同。不过他已经知道哪里不妥了。此前每过十余日,就会有一点青芒自天外飘来,与青莹融为一体。但算上神游时日,已有四十天未见天外青莹。

    他猛然盯住玉童,道:“我要去人间,可有什么办法?”

    每次被那双深不见底的湛蓝双瞳盯住,玉童就觉得自己是一只被蛇盯上的青蛙,战栗不已。而这次那双冥瞳中寒意更甚于以往,几将玉童冻僵,他立刻竭尽平生所学,结结巴巴地道:“小人只知两种可行办法,一个是进酆都地府,过轮回之门投胎托生,另一法则是如果法力通玄,或是魔神之类,即有可能凭一已之力破开六界壁障,进入人间。”

    他望向玉童的目光更显阴冷,道:“通过你双瞳异能,我不也能过去吗,此法你为何不说?!”

    玉童大惊,一边在地上磕头,一边惊叫:“自上次之后,小人就再也看不透大人过去未来了。纵是小人能够看透,也只有运气好到可以看到大人前世肉身现今状况时,大人方能过去,无论是人是鬼,谁也不能穿越回到过去呀!这是天条上明明白白写着的。就算大人能够过去人间界,小人头颅上附着的这点法力,至多就能支持个数息时间,时间一过,大人还是得回来。所以不是小人不肯,而是此法真的已行不通了。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

    纪若尘收回了目光中的寒意,知道玉童所言不虚。默然片刻,他忽然问道:“上次见过的那头深黯之魔叫焢?”`

    玉童伏在地上不敢起来,回道:“地府典藉中是这么写的。”

    在酆都与深黯之魔间比较一番,他即挥手招来一名将军,吩咐:“点兵、出营!”

    玉童问道:“大人又要进攻酆都?”

    “不,去找焢。”

    “焢?!”玉童大吃一惊,道:“它怎肯为大人破开六界壁障?焢虽已晋身魔神之列,但不过是末流魔神。破开六界壁障时劫云威力无穷,它纵是不死也要消去大半道行啊!”

    “它不肯,我就杀了它。”

    听到此言,玉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焢再怎么不入流,也是魔神,在整个茫茫苍野中都属高高在上的上位者。这位纪大人虽然法力突飞猛进,手段高深莫测,但眼前再怎样也绝非魔神之敌,这是位阶上的差异,并不是手段道法可以补得回的。如同一头狼,生得再如何强壮,也斗不过一头猛虎一样。

    去找焢?只怕还未开口,就会被焢给吞了吧!焢浮于青冥之上,大营中阴卒冥兵再多也是无用,纵有千万大军,也要够得着焢才成。

    另外这苍野上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魔物身体越是长大,法力道行就越是高深。身形小些的要在苍野深处生存,就要成群结队方可。就如在这大营之中,狂兽骑体形就大过了寒甲冥兵,校尉比任何一名狂兽骑士都要来得强壮,而将军们往往高过两丈,往哪里一站都是鹤立鸡群的角色

    焢呢?身长百里,腰围百里。

    玉童头颅被纪若尘用九幽溟焰炼过一次,好处是坚硬远超以往,比冥卒手中刀斧还要硬些。坏处是魂魄中锁了一丝溟焰,以作他平素活动法力之源。若纪若尘陨落,这九幽溟焰立时熄灭,玉童也绝无幸理

    于生死存亡大节前,玉童生出罕见勇气,道:“纪大人,恕小的直言,找焢的麻烦实与送死没什么两样啊!以大人您的修法之速,只消神游十年,就有可能攻破酆都仙阵,自轮回门中往生投胎,可保灵识不灭,冥焰永燃。您前世又是修过三青真诀的,那是广成子上仙飞升前修炼的法诀,以您道心,再有个三十多年就能金丹大成了。这种修炼速度,就是放眼整个人间界,也是数一数二呀!”.

    见他并未说话,玉童胆子又大了些,续道:“虽然小的不明白大人为何定要去人间界走上一轮,可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途径,何必去焢那里自寻死路?”

    玉童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但的确是实言,他也未动怒,只是径自步出大营。营外,七名将军已将所有阴兵鬼尉都驱赶出来,列成军阵。

    整整一万二千冥兵,排成了十五个方阵,阵列边缘如刀切,整齐得异乎寻常。这是大营所能容纳的极限,也是周边百里苍野所能供养的极限,冥兵再多,周围就没有足够的魔物阴气可供捕食了。,

    他目光缓缓扫过这些阴卒,随后向一名将军一指。这名将军生得比同僚都要高大些,乃是纪若尘初夺大营时就追随到现在的,灵智渐开。冥兵军阵与人间不同,只要法力足够,上位者心念动处,即可令手下兵卒知晓命令。于他来说,当然不会将命令直接下到每一个阴卒,只消将想做什么令将军们知道就可以了。接下来的事,这些将军尽可自行完成。实际上他对军学也是一窍不通,不可能比这几名将军做得更好。

    那名将军点出五百最精锐的冥兵校尉,回大营驻守去了。

    他缓缓抬手,又向侧方百丈处一指。这一次,他庞大的神识覆盖了每一个冥卒。于是呼啸国风阵阵响起,一个一个方阵的冥兵依次将自己兵器投向纪若尘手指之处。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中,那片空地上瞬间多了一座大斧巨矛堆成的小山。

    他双唇微张,一缕细细的碧蓝火线喷出,射在百丈外的斧矛山上。火线一沾上巨斧大刀,立时漫延开来,顷刻间已将整个小山都笼罩在幽幽冥焰之中,就似这些凶兵是有最易燃烧的油脂制成一般。

    溟炎冲天而起,斧矛山则似融化的蜡烛,迅速消融,到得最后,空地上只余下最后一柄长矛时,溟炎方熄。

    他神念动处,长矛已自行飞入掌中。

    此矛长三丈,中间一丈为握手处,两端矛锋各长一丈。矛身上镌刻着无数上古篆文,就连玉童十字中也识不得一两个。这些篆文刻在矛柄上,构成无数细细密密的螺纹,想来握上去定是十分舒服。只是碗口粗细的矛柄也非寻常人所能掌握。纪若尘可自行幻化身体大小,用这矛自然不成问题。两端矛锋上各开三条螺旋凹槽,凹槽之间突起片片倒刺。这些倒刺流线舒张,有若花瓣一般,但每一根倒刺上都生着三道极锋利的棱线,一根向前,二根向后

    矛锋处的凹槽中有蓝芒流动,矛尖上时时会生出一条细小蓝电,瞬间自一端矛尖窜向另一个矛尖,方才湮灭。)

    玉童毫不怀疑,再凶悍的魔物,被这柄凶矛刺入再拔出,也会立刻被撕下至少丈许方圆的一块血肉来。

    以万名冥兵凶器为基,以九幽溟焰为火,以苍野为炉,炼成的这一柄凶矛,威力何必多言?

    只是玉童更是无奈,知道已劝他不住。荒狼装上两根獠牙,就能斗过月虎了吗?

    他对长矛十分满意,抚矛沉吟,片刻方道:“此矛当随吾纵横八荒,斩亿万生灵!可名修罗。”

    他杀气骤起,提矛向苍野深处一指,十五方阵逐一转向,万千赤手空拳的冥兵,轰轰隆隆地开向苍野深处。

    “大人!冥兵就算再多十倍,打不到焢又有何用?何况他们都没了兵器!为何定要选焢呢?”玉童仍作着最后挣扎。

    望着逐渐远去的万千冥兵,他目光中透出一丝森冷,道:“三青真诀中自有禁忌法门,哪里是你这种小鬼能够明白的。你今日如此啰嗦,看来须得给你个教训。”

    他曲指一弹,一朵溟焰离指飞出,扑上玉童头颅,转眼就化作熊熊蓝火,裹住玉童头颅猛烧起来。蓝焰实是极冷的,但却烧得玉童皮肉滋滋作响。可是自外望去,玉童仍是皮光肉嫩,一点伤痕也没有。

    火焰上身的刹那,玉童整个意识即被无边无尽的痛苦淹没!而且痛苦不止发生在现在,还侵染了过去,似乎自有意识起,他就一直生存在完全无法承受的痛苦之中。这种灼烧魂魄的痛,比诸什么油泼火炙地狱最凶厉的刑罚还要痛上十倍!几乎在溟焰燃起的瞬间,玉童就有昏死过去的冲动,可是被溟焰烧灼的是魂魄,意识只会越来越清醒,根本无从昏起!

    从未有一刻,玉童如此渴望彻底死去。

    苍野上是玉瞳一声高过一声的凄厉叫声,被幽幽火焰包裹着的头颅在大地上拼命翻滚。他七窍中不断渗出细密血丝,双瞳化成深紫一片,早没了瞳孔。

    他对玉童的凄惨完全无动于衷,淡淡地道:“每日你都会有一刻辰光享受冥火炼魂。我回来时你若还没死,就算你被罚过了,我自会消了冥火。”

    说罢,他斜提修罗,随万二冥兵向苍野极深处行去。

    行出极远,身后仍隐约传来玉童的凄厉叫喊。他并非不知焢的厉害,也知此行实是九死一生,但若要速回人间界,就别无选择。

    他怎能再等五十年?

章五 鬓微霜 下

    东海之滨,风起云涌,浊浪滚滚,无数黑云自海天相接处一排排升起,缓缓向海岸线上压来,遥遥望去,如山峦欲倾,天地将合。

    群山逶迤横亘数百里,重峦叠嶂,其中,四名修士正披荆斩棘,在密林中穿行。虽然行路艰难,每每要从纠结盘错的藤萝根须中辟出路来,但四人仍是衣冠端正,光鲜无尘,身上则宝气隐隐流转,肌肤滑嫩若婴儿,显然修为已颇有所成。他们走走停停,不时在溪水、山岩、溶洞徘徊探索,为首是个看上去三十余岁的男子,手中捧着乾坤盘,每走一段路,就观察天色地势,再细看掌中乾坤盘,方定下向哪个方向行进。

    转过一道石梁时,那人手中乾坤盘忽然嗡的一声响,通体发出淡淡的毫光来。那人精神登时一振,看过周围山川地型,再潜心推算一番,猛然抬头,眼中真真切切地映出了一座孤傲插天的绝峰!

    那人向绝峰一指,喜道:“张师弟、赵师弟,罗师妹!稀世奇珍看来就在那里了,大家再加把劲!”三人听得此言,登时大喜过望,连日来的疲累皆一扫而空。

    绝峰距离三人尚有数十里,但这点距离对修道者来说,实不算什么。四人各祭法宝,竟然一一升起,摇摇晃晃地向那绝峰飞去。

    一个时辰之后,四人逐一在绝峰峰顶落下,模样都有些狼狈,看上去峰顶绝高处的罡风令他们吃了不少苦头。

    这一片绝峰峰顶并不大,只有里许方圆的样子。为首男子又拿出乾坤盘,刚刚注入真元,乾坤盘忽然光芒大放,铮的一声长鸣,竟然炸得粉碎!

    那男子左手被炸得血肉模糊,面上却是震惊中带着狂喜。要什么样的宝贝,宝气才会浓郁到将师门秘传的定宝轮也给炸了的地步!?

    好在峰顶也不大,失了定宝轮,四人搜上一遍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果然四人刚在峰顶搜了小半圈,张姓师弟向前一指,叫道:“那是什么!”

    众人忙聚了过来,只见面前一片平整如镜的地面,一个青年道士仰卧望天,躺得宁定安然。

    四人不曾想在这绝峰之巅居然会看到人,均惊得后退。但那青年道士动也不动,似已在这峰顶上待过千年。

    四人胆子逐渐大了些,慢慢靠近,凝神望去,这时才发现那青年道士心口处端正插着一柄古剑,身侧则放着一根通体黝黑的三尺铁根。他们这才明白,这青年道士原已死去多时。可是他的肉身为何不腐,面目栩栩如生,而那仰望苍穹的目光却是如此清澈,微笑又是如此轻松淡定?

    四人中那罗姓女子心思更细密些,拉了拉师兄的衣袖,轻声道:“看这人的服色,似乎是道德宗的弟子。”

    此时四人逐渐从最初的惊慌中恢复,再走近了几步,果然见那青年道士道袍一角绣着道德宗的标记,当下面色均是一变。其中一人即道:“这人怎地死在这里?他尸身都未腐烂,想必是新死不久,附近可不要有道德宗之人,万一被他们撞见,我们可说不清楚。道德宗的真人刚刚大败天下群修,气势正猛,我们别触了霉头。”

    为首那男子仔细观察一番,摇头道:“不怕,他应已死了不少时候,肉身不腐,必是因为左近有宝物,肉身被宝气浸淫所致。”

    张姓男子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指着那根毫不起眼的铁棍,结结巴巴地道:“地……地极……神铁!”

    刹那间,六道火辣辣的目光都落在那根铁棍上,炙热得几乎在棍上激出火花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峰顶冰寒的罡风才将泥塑木雕般的四人冻醒过来。罗姓女子道:“好大一块铁……”那声音干涩沙哑,如同刚自沙漠中走出一般。

    张姓男子用力摇了摇头,竭力将目光从铁棍上挪开,结果又被古剑吸住,涩声道:“师兄,你看这把剑可有古怪?”

    为首男子声音也变得干巴巴的说不出的难听:“这柄剑我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做的,地母真铜?东海万年木?冰冥九天银?还是寒晶铁?”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面色就苍白一分,说一句话简直比施展几个道法还要耗费精神真元。

    张姓男子喉节上下鼓动,忽然叫道:“我去拔出来看看!”

    他刚跃出一丈,两眼猛然睁圆,双腿一软落下,跌倒在地。他艰难地转过头,勉强抬手指着大师兄,嘶声道:“你……你……”一句话未说完,他口中就涌出大团大团血沫,面色迅速灰败下去。

    为首男子从容将一根链子镖收回卷起,道:“张师弟休要怪我,你本来就与我们不睦,这些宝贝不分也罢。”

    链子镖头鲜血不住滴落,本来一个从容和善的大师兄此刻面容竟是如此狰狞!

    “赵师弟,罗师妹……”他转过头来,方说了一句,忽见两人面色有异。还未及反应过来,赵罗二人已各出一掌,分别印在他心口与小腹处!他虽然早暗中将真元布满全身,但赵罗修为并不在他之下,又是击中要害,掌中阴劲早将他五腑六脏击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你们!……”大师兄怒视二人,竭力伸手,想去扼住二人咽喉。

    赵姓男子随手一推,已将他推倒在地,冷笑道:“大师兄,你原本也与我和师妹不睦啊,这宝贝不分也罢。”

    赵姓男子不再理会已在濒死边缘的大师兄,向罗姓女子邪笑道:“师妹,只剩你我两人了,宝贝也有两件。不如你拿棍,我取剑?这样师妹即有神铁棍,又有师兄这根,可谓双棍临门,喜上加喜啊!”

    罗姓女子笑啐一口,道:“没正经的,还不快去拿了东西,再将这几个死鬼推下崖去毁尸灭迹?小心夜长梦多!”

    赵姓男子连忙应了,就向青年道士行去。不论是道德宗又或是自己师门长辈,哪个都不是他们能够应付得来的。

    他刚走到青年道士身边,忽而一个沙哑森冷的声音笼罩了整个峰顶:“俺本想继续看你等把这戏演下去,可惜不能容你的脏手碰到公子身体,就早些超度了你吧!”

    这声音阴寒冰冷,沙哑深沉,内中含着沉重如山的杀气,又是突如其来,登时将二人惊得魂飞魄散。只听嗒的一声轻响,女人手中紧握的一柄淬毒匕首落地。

    赵姓男子则被一道大力吸得倒飞而起,几道乌光散过,四肢已与躯干分了家。他残躯在地上滚动,眼角余光忽然看见那女子面容和落在地上的匕首,立刻明白过来,高声叫道:“好你个毒妇!”

    叫声未歇,断肢处传来的剧痛立刻令他惨叫出声。赵姓男子这才想起自己四肢俱断,于是叫得更加凄厉。

    那女子却是骇然望着两名身高过丈,周身掩在深黑厚重铁甲之内,面带狰狞面具的怪物现身峰顶。其中一人手中巨斧大如桌面,斧刃上闪着森森寒光。正是这把巨斧,方才轻若蝴蝶般将赵姓男子分成了五段。她并不识得这两人乃是无尽海洪荒卫。

    眼见两个凶厉面孔转向自己,那女子汗如出浆,尖叫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们丹心殿掌门可是青墟宫的好友,青墟是有谪仙的。你们杀了我就是与谪仙为敌!”

    但两个凶人仍是一步一步走来,每下铠甲铿锵声都如同直接敲打在她心底,她双腿再不能支撑,软倒在地,手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枚烟花,叫道:“不要过来!我放烟火了!殿主会立刻知道我在这里的!”

    她接连拉了几次,才拉着火绳,烟火一飞冲天。

    一名洪荒卫冷笑一声,斩马刀扬起,就欲将那烟火截下。只听当的一声,另一名洪荒卫巨斧一翻,压住了斩马刀。

    那洪荒卫一怔,道:“四队长,难道还要放过他们不成?”

    直到那烟火飞上高空,爆成一朵绚烂碧龙后,四方才冷笑道:“怎会放过他们?既然跟谪仙有关,又惹上了我们,当然是男女老幼皆杀!让她将烟火放完,告诉那什么丹心殿的人我等确切方位,这样他们才会自行送上门来!二十二,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二十二登时有所领悟,赞叹道:“主人不许我等离开无尽海周围,就想办法让这些修士自己送上门来。四队长果然高明!现在这个女人怎么办?”

    四冷哼一声,道:“一样处理,斩断四肢,扔到外面去,别让这等人污了咱们无尽海的地界!”

    二十二轰然应了,狞笑一声,提着斩马巨刃向那瘫软于地的女子行去。

    此时两名洪荒卫身后忽然有人道:“你们两个这等掩耳盗铃的做法,也想瞒过主人去?”

    这声音凭空而生,全无征兆,又渺渺然,在空中回荡,不辨来处,难分雌雄。两名洪荒卫登时大吃一惊。然而他们心下虽惊,知道来人神通深不可测,但洪荒卫秉性何等凶厉,当下各各先向前冲一步,再行转身,横刀持斧,冷眼望向身后。一道凛冽杀气,冲宵而起!

    本该空无一人的所在,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肌肤如玉的青年男子。看清来人,两名洪荒卫倒有些惊慌,行礼道:“一大人!”

    一负手而立,道:“你们两个如此办事,未免有些不妥。”

    四上前一步,沉声道:“这个……难道为着一个谪仙,就要放过这些妄想亵渎公子遗体的贪婪之人不成?”

    一淡然一笑,道:“谁说要放过他们?我说你们办事不妥,是指你们左右要掩耳盗铃,索性做得从容大气!四,你这就去山下寻显眼处立块牌子,上面就这样写:无尽海禁地,仙凡绕路。”

    四与二十二先是愕然,然后钦服,于是提了那女子和三人尸身,杀气腾腾地办事去了。

    两名落荒卫走后,一望着绝峰中央那静卧不起的青年道士,轻叹一声,不知自何处取来一把竹苕,将峰顶扫得干干净净。

    无尽海寒冰狱,向是天下绝地,只是名声不显。

    牢室四面是玄武岩的墙壁,方圆三十丈,从这边走到那边仿佛不过数步,但如果真有人以步丈量,会发现永远无法触摸到近在眼前的墙面。头顶是深不见底的幽蓝,穷尽目力也看不到界限,偶尔有微弱的波光流动,这是地牢里唯一的光源,于是四壁隐隐约约反射出一点光,可以看见墙面上镌刻着繁复的花纹和符咒,隐约有水珠不断沁出、凝结成冰、气化成雾。

    牢中四处弥散的雾气至阴至寒,若有寻常人置身雾中,会立刻觉得全身如被针刺,随后刺痛会变成微痒和温暖,再后来则是麻木。甚至不需一息时间,凡人即会在这寒雾中僵硬、干枯、粉碎。

    只是清亮温柔的祝祷声在牢室中不住回荡,这寒冷得连冰都无法承受的地牢中,竟也有了些春的暖意。

    青石地面上,一卷《轮回》逐渐翻到了终章。

    祝祷声依旧回荡,但《轮回》静静地躺在青石地上,页面再也无法翻动。于是她轻轻一叹,停了祝祷。但那一声声的遥祝依旧不肯散去,在四壁徊荡百转千回后,仍隐约可闻。

    一只素手伸下,想要拾起《轮回》。这只手肌如玉,指纤芊,已是完美,指尖掌缘处,似浮起淡淡光晕。可是她没能拾起《轮回》。

    青衣已尽力俯下身子,但指尖依旧距离《轮回》仍有一尺距离。她恬静的小脸上浮起柔淡如水的微笑,都说咫尺天涯,现今可不是咫尺之距,已是不同轮回?相比之下,阴阳永隔,或也要好上许多了。

    忽听一声长叹,一只宽大、粗糙、掌缘指节上可见片片茧子的大手伸过来,拾起《轮回》,塞进青衣手中。

    青衣讶然,抬头望去,见牢室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

    这人生得高大,肤色黝黑,望上去四十余年纪,生得相貌堂堂,面颊眼角有细微皱纹,条条皆如刀刻斧凿,一望可知已是饱经风霜。他身上穿着件粗布道袍,脚踏一双草编芒鞋。道袍式样略显古意,不过质地粗糙做工低劣,应该是火工杂役道人的服色。

    他双眼清澈如水,全无半点杂质,低微的衣着丝毫无法掩盖那种特别的风华意味。

    青衣惊讶地咦了一声。在她眼中,这个人随意这么一站,整个人便自成天地,再不受世间万事万物影响。实际上,他此刻就只有半边身体在牢室中,另半边身子则没在石墙壁当中,就好似没有实体,只是个幻影一般。可是方才接过《轮回》时,青衣的手触到了那只大手。那只手坚定、温暖,便似天塌了下来,也可为她撑住。

    于是青衣知道,这只手,这个人,绝非幻影。而无尽海的石牢,当然也不是幻影。既然两者都不是幻影,又怎能融成一体?

    青衣本就冰雪聪明,再修过《轮回》,一颗心早已晶莹剔透。她隐约知道,若能将眼前所见想得明白了,或许就会顿悟,于大道上再迈一步。但她只是柔柔地一笑,便不再去想那人与墙如何能融为一处,又如何能越过这石牢没有边际的界限。这一刻她心中天空而云淡,亘古以来从未停止的时光,于她已然凝止。

    那人双目一亮,即赞且叹道:“好,好!唉,可惜,可惜。”

    青衣恬淡笑道:“你这人本来是很厉害的,怎么也看不开呢。我挺好的,哪里可惜呢?”

    那人大笑道:“好一个看不开!我看不开,你放得下,又有何不同?”

    青衣双眉微皱,想了想,便道:“我不明白了。”

    那人也不解释,问道:“《轮回》已修完了,接下来你要怎样?”

    青衣双手持着《轮回》,道:“将《轮回》还给叔叔,然后在这里一直呆下去。”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青衣,道:“你不想再到外面去四处走走看看吗?”

    青衣向自己一指,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出去会很麻烦的。何况现在外面,我也没有什么想看的。”

    此时青衣上半身仍是那个柔淡似水的青衣小妖,但从青色衣裙下伸出的,却是巨大的蛇身!方圆三十丈的牢室,大半都被盘踞的蛇身占满了。蛇身上是片片碗口大的鳞,鳞中央有棱突起,如山峦蜿蜒,鳞周隐现细密花纹,即似云雾涌动,又若隐着万千世界。

    他目光如烛,看着青衣的蛇身,道:“若非这个身躯,哪里承载得住《轮回》转化你生生世世时所生出的因果大力?《轮回》所生因果之力也炼化了你的身躯,将你所有的潜质都引发出来。现在你这妖躯实已有半神之质。如若你能留下几世轮回,继续修炼,成就当不可限量。唉,可惜,可惜!”

    青衣笑笑不答。

    那人猛然哈哈一阵大笑,拍头道:“若留下了一世,那也就不是你了。好!好一个青衣小妖!”

    长笑骤歇,那人猛然挺直身躯,刹那间气势汹涌,如已发身长大,与山岳等高。他道:“也罢!今日我就助你一助,让你恢复人身!”

    那人一只大手伸向了青衣。

    青衣柔柔一笑,一双素手便握住了那只手。那人的手遍生老茧,触手粗砺的感觉如同在触摸着经历过无数岁月风霜的山脉。握定那只手的刹那,青衣忽觉心中一声轰鸣,无数景物划空而过,沧海桑田、天人仙魔,融汇交织,水乳相容,瞬间而过。

    再抬眼望时,青衣发现牢室陡然变得格外空旷,又觉足下生出寒意,低头望去,只见裙摆下露出一双赤足与雪白的小腿。这石牢中的寒气之重,就连精铁也要冻得酥了。青衣自妖躯甫一变回人身,也开始感觉到有些寒意。

    那人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仔细将青衣看了一遍,又赞:“集天气灵气于一身,又是至情至性,实当浮一大白!不如这样,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青衣依然浮着恬淡的笑,道:“如与青衣饮酒,你得把不醉不归前的那个们字去了。”

    那人怒道:“胡说八道!难道我喝酒还会怕了你这小妖不成?”

    青衣也不与他争辩,只令守在牢外的洪荒卫将库藏最浓最烈、年份最久的仙酒取来。须臾功夫,石牢中央便出现一张小几,几上放两只海碗,一个青花瓷瓶。青衣赤足盘膝而坐,持着酒瓶,将两只海碗注满。那青花瓷瓶看上去小巧精致,甚至不若一只海碗的容量,里面酒浆却是无穷无尽,如何也不见干涸。

    那人与青衣隔几对坐,拿起满满一大碗酒,与青衣当的一碰,大嘴张开,咕咚一声,满满一碗仙酒直接倒入肚中。

    青衣双手捧碗,满碗仙酒化作一线,尽皆没入朱唇之内,喝得分毫也不比那人慢了。

    仙酒自非凡品可比,片刻间两人已是酒酣耳热:不能使仙人醉倒,哪能号称仙酒?青衣此际修为自不必说,而那人能将她半神妖躯重行化为人身,这一手偷天转日、颠倒乾坤的神通,又该如何衡量?

    这两个具大神通的,拼酒也是拼的风动云起。

    青衣脸上浮起一层晕红,双眼却更见清亮,斟酒的手也未见丝毫颤抖。那人周身都是升腾酒气,喝到痛快时,将酒碗重重在几上一放,断喝道:“想吾当年开天辟地,于茫茫大道中自行开出一片天地,不言仙,不语魔!千年以下,天下英雄之辈多如过江之鲫,谁能入吾法眼?没想到今日终于遇到一个青衣小妖!”

    青衣也有些酒意,微笑道:“你自然是厉害的,不然怎会被叔叔捉来关住?”

    那人怒道:“胡说!我怎会被他捉住?”

    “那你怎么呆在这里?”

    那人又尽一大碗酒,喝道:“你这无尽海寒冰狱纵是天下绝地,我不也是在其中行走自如?”

    “可是你出不去。”

    那人登时语塞,一张大脸越来越红,闷声道:“你叔叔那种怪物,到这人间界干什么。哼,哼!”

    他越想越是郁闷,又是一大碗酒倒下,没想到手一抖,倒有小半碗酒倒在了衣襟上。

    青衣浅笑道:“你醉了。”

    那人啊的一声,看看手中酒碗,又看看自己前襟,愕然片刻,方将酒碗放下,纵声长笑!他长身而起,道:“千年前遇到你那叔叔,现在拼酒又输给了你,呵呵,得遇你们叔侄一大一小两个怪物,这千年时光已是值了!罢了,我这便与你叔叔理论去,他可以坐视不顾,我却想插一插手!”

    青衣幽幽一叹,道:“叔叔所思所为,皆是定数,谁也改变不了的。”

    那人也不理会,径自离去。石牢坚不可摧的墙壁,无法触及的边界,果然于他如镜花水月一般,阻不得分毫。

    翌日清晨,在四名落荒卫拱卫之下,青衣乘一匹乌云踏雪,迎着第一线晨光,出了无尽海。马前一名洪荒卫向不远处一座插天孤峰指去,小心翼翼地道:“小姐,公子就在那里,要不要过去看看?”

    青衣停马,晨曦映照之下,她周身若有水雾升腾,幻丽无伦。她望着孤峰,唇角浮起一丝微笑,摇了摇头。

    她已做了一切,是以心满意足,见与不见,有何分别。

    四名洪荒卫此时已送到了地界,只得停步,目送那翩跹身影,乘马远去。

章六 生死路 上

    在苍野中默默行军二十日后,他终于率领着万二冥甲大军来到了焢的领地。

    苍野中魔物皆有自己的领地,如焢这等浮于青冥之上的魔神也不例外。焢平日于茫茫苍野游走觅食,历时一年方会回到自己领地。焢取食所经的广大地域,其实都可算是它的领地,但这片土地不同,这是焢的巢。

    焢取食不分大小,方圆百里内但凡魔物阴气,都可算是它的食物,一吸之下,如犁庭扫穴,除了少数魔物仗强横实力和些许侥幸或能逃脱,其余魔物都会被那龙卷狂风卷入焢的巨口中。是以在焢这方圆千里的巢中,没有任何魔物敢于活动,也没有任何魔物能够生存。

    纪若尘踏足之处,就是这样一片寂静的死地。

    这片土地上到处弥漫着墨绿色的雾气,杂着浓浓酸臭味。这是焢取食一周后,回巢歇息时排出的秽气。此绿雾极毒,冥甲大军驻扎处只是死地边缘,绿雾并不如何浓郁,但是当阴风送过一团绿雾时,冥卒身上的铁甲就会锈蚀一片。

    他立在死地之上,手中修罗放射出幽幽蓝色光华,那光华并不如何夺目,但丝毫不被眼前的混浊所掩盖,浓绿近墨色的雾气在光华面前仿佛透明一般。那些绿雾翻涌不定,似有灵性,悄然避开他身周三丈范围。

    如一道无形的环形风暴炸开,以纪若尘立足处为中心,绿雾忽然急速退了下去,让出十里方圆一片天地。他的神识牢牢罩住这片空间,并将命令传至每一个冥兵。

    一万二千冥兵忽然动了,方阵打散,各自奔向自己的方位,没有兵刃,就用自己的双手奋力在死地坚岩上挖掘起来。狂兽战骑们也纷纷下了骑兽,加入步卒的行列。

    死地地面虽坚,但在万余冥兵奋力挖掘下,坑连成沟,沟扩成壑,线线相连。若自空中俯瞰,则可见一个巨大的复杂法阵正自成形。前后不过半日功夫,法阵已经完成,众冥卒早知自己安身所在,各守其位立定,向下挖出一个个半丈深的坑。

    修罗一挥,冥卒又在法阵外砌起军栅,将携来的军帐铺开,再树起一杆高高石柱,将纪字大旗升起。这一切做好,众冥卒如退潮般散入各个军帐中,在先前挖下的坑中盘膝坐下。

    一日功夫,一座军营即已初具规模。

    他独自立于军营大门外,修罗向天一指,一道绚烂无比的蓝光直射天际!

    不知过了多久,大地忽然微微颤动起来,再过片刻,轰轰隆隆的雷鸣声方自无限远处传来,越来越响,越来越厉,雷挟风,风带电,威势无俦!在无止无歇的雷鸣中,由条条岩石切成的军营营栅纷纷爆裂,军帐也在狂风中飘摇,似乎随时都能被风吹走!就连营中那杆旗杆,也不住在狂风中弯折成弓形,杆头几欲点地!

    他迎风而立,满头影发在风中猎猎飞扬。任风再狂、雷再烈,也未能令他后退半步,只是修罗上流转的光华越来越盛,而他双瞳中的光芒则逐渐深邃。

    他知道,这风,这雷,这电,不过是焢狂怒之下发出的咆哮罢了。焢的本体尚在千里之外,不过很快就会回巢。

    千里外,感应到老巢有异动的焢正自疾飞。十万触须整齐划一地甩动着,每一下摆动,即会令焢那巨大无比的身体前进十里。焢周身万只魔眼圆睁,不住射出蒙蒙黄光,将高空中的罡风排开。疾飞百里后,焢身躯前面尖端忽然裂开,张成六瓣,露出一个极恐怖的巨口来,数以十万计的倒牙根根竖立!又一声咆哮喷出,轰鸣着一路远去,在大地上也留下深深的印痕,更有不计其数的魔物阴灵成了炮灰。

    焢怒极,如它这等魔神,灵性实已通玄,冥卒一进入它的巢,焢就已知晓。它初时尚以为这些小爬虫迷了路,嗅到它的气息自然会被吓得瘫软在地。能力强点的早早逃命,那差的就只有被困在死地上,等待它回去加餐。而小爬虫们虽然数量众多,那点点实力,实在不值得它特意回程一趟。

    但令焢未曾想到的是,这批爬虫嗅到焢的气息后非但没有即时逃命,反而在它的母巢中筑起巢来,如此大胆!

    已不知多少年了,焢未曾遇上如此赤裸裸的挑衅!它立刻放下刚刚开始的觅食之旅,掉头向领地杀回。可是刚刚走了半途,遥遥又见一道青蓝光柱自巢穴中升起,直上九宵,千里之外,已然可见!这道光柱一起,即是向焢的直接挑战,而且如此一来,苍野数万里之内,数个强大魔神业已关注到了这里。

    它虽然隐约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什么说不上的诡异,但在这些魔神意识的关注下,焢再无退路。

    很快,焢就看到了修在自己领地上的那片大营,那杆高高飘扬的战旗,以及大营前孤零零地的立着的那个人。

    虽然在焢看来,纪若尘简直比一个小虫子都不如,甚至要数百只魔眼一起发力,方能看清他的面容。但这只小虫子其势汹汹,如一根针,刺得它十分别扭。

    焢触须一个齐摆,庞大的身躯已停在军营正上方。它有意往下一沉,骤生的风压如山坠下,大地不住轰鸣,无数裂纹在地面上蔓延,军营营栅全部倒塌,大片大片的军帐也被彻底压垮。冥卒破碎的躯体肢干不时自军帐下露出。

    焢对自己这一下立威十分满意,只是营前那小虫子依然屹立不倒,甚至连身形都未晃动一下,实有些美中不足。

    焢庞大无匹的意念猛然向营前的小虫子轰了下去:“尔等胆敢犯吾领地,何以?”

    这意念宏大得有如江河逆流,飞瀑倒挂,如纪若尘稍弱一点,直接被意念摧化成尘埃都有可能。然而意念是轰了下去,那小虫子却如一块礁石,任你浪高涛重,就是岿然不动。

    不过焢终于得到了那小虫子的回应:“替我破开六界壁障,开通去往人间之路。”

    同样是意念的回应,从量上来说,一个是涛涛大江,一个是涓滴细流,完全没有可比的余地。但或单以纯净而言,则一个如融化的雪水,另一个则是至清至净的玄水。接触到他意念之时,焢就觉得自己仿如一座无边森林,这小虫子的意念则是一点火星,竟令它隐隐有一点刺痛,一点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畏惧。正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然而听到他的要求,听到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焢立刻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骄傲和怒气:“六界壁障一开,立生千里阴煞劫云,威力比之人间天劫只强不弱!以吾魔神之尊,也须散去三千年道行!尔何德何能,敢作如此妄想?”

    纪若尘微微一笑,不知为何,空中的焢居然发现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微笑,足有三百只魔眼金瞳中映出他的笑容。而在他湛蓝冥瞳之中,也映出了焢的无数魔眼。

    “就知道你不肯,那么……”纪若尘微笑道,那抹微笑仍挂在唇角时,他的声音已转为冰冷,化成一声断喝:“我就自己来拿破六界壁障之法!”

    焢也纵横苍野近万年之久,在他话一出口时,腹下千只魔眼已同时亮起,腹部巨口微张,吹出一道足有百丈粗细的绿气!绿气如龙,咆哮而下,瞬间将纪若尘连同整座大营都罩于其中。

    焢喷出的这一道丹气不光极毒,且是威力奇猛,丹气自万丈高处垂落,其势之重,实不亚于掷下一座山峰!只刹那功夫,十里方圆的地面先是隆隆震响,不断轰鸣,被丹气生生压得沉低十丈,再被丹中毒气蚀深三十丈,一个足有数十丈深的天坑,瞬间出现在苍茫死地上!

    丹气就如同焢的眼手延伸,所到处一切情形都会为焢所知。一道丹气喷出,焢已清楚感觉到整座军营数息间已被丹气消蚀成灰,营中再无半个魔物能够生存,一万二千冥卒,就此烟消云散。手下如此孱弱,那么这小虫子又能强到哪里去?就算他挣扎得一时,可是焢的丹气岂是寻常毒雾可比,已被它炼得有若实质,即使脱离本体也凝聚不散,不经历个十余载,绝不会有分毫削弱。而那时,不知道要在死地苍野上蚀出多么巨大的一个天坑了。

    一举剿灭大敌,焢先是觉得一阵轻松,又有些恼怒。这场战斗遥遥观战者可不只一位魔神,自己对上这么一只小虫子居然如此大费周章,还特意问了句来意,可谓丢脸之至。而那小虫子竟然也敢挑战它的威严,自己魔神之威自然也会令余者置疑。自己本就在众魔神中位居末座,经这样一闹,其他魔神不知会否乘机发难,看来好不容易圈定的取食地界,又要少上千里了。

    可是就这样结束了吗?一想到他那双湛蓝深邃的双瞳,焢忽然感觉有些惴惴。

    焢一念及此,忽然下方弥漫的丹气中亮起两点蓝色光芒,这两点光芒是如此微弱,不过若流莹一般。但这两点光芒又是如此明亮,几乎一出现,就已占据了焢的全部意识!

    数以百计的魔眼同时感到无法忍受的剧痛,刹那间布满鼓胀的血丝,然后一一爆裂!剧痛一波接着一波,冲刷着焢的意识,痛得它触须乱舞,庞大身躯一阵颤抖,激出无数龙卷旋风!它的痛苦嘶叫立刻响彻整片死原。

    在至深的痛楚中,焢已然明白刚才爆裂的魔眼,全曾倒映在他那双冥瞳之中。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瞳,难道说,凡是能够被冥瞳映出的,就一定会被毁灭?

    应该就是如此了。焢意识中浮现出明晰的答案,这是它身为魔神的直觉,这个答案也令它不寒而栗。因为这是一双焢也无法理解的冥瞳!

    焢再不迟疑,腹部巨口中又喷出一道只有丈许粗细,却是绿得发黑的丹气,如电般贯下,直射那小虫子所在的方位!

    下方浓绿丹气忽然一阵翻涌,一道灰龙猛然自丹气碧雾中跃出,迎向焢的墨绿丹气。灰龙咆哮如雷,前爪一探,竟然将焢的墨绿丹气划开,如分波划水般逆流而上,反向高高在上的焢冲上!

    焢再次大吃一惊,墨绿丹气与灰龙一触,它即知这道灰龙实是那一万二千冥兵阴气所化,只是那座军营明明已被自己丹气化成灰烬,冥兵怎会又凝成了灰龙?除非,除非在丹气落下前,那座军营中所有冥卒都已被抹去意识,化成了纯正阴气。无论哪种魔物,都有最重要的两种本能,其一是生存,其二是取食。这些冥卒怎会甘心舍却自己身躯意识,聚合阴气,凝成这样一头阴龙?

    丹气一触之下,阴龙中蕴含的无数凶厉怨念,已令焢明白,这些冥卒并不是甘心情愿,而是被某种秘法给生生炼成阴龙。但这怨念本身,即是阴龙威力源泉之一,冥卒湮灭时越是不甘,阴龙神通越大。

    不过冥兵就是冥兵,这等如蝼蚁般的魔物,别说是一万二千,就是一百二十万,如何是焢的对手?

    焢背上和身体前后各张开一张巨口,三张巨口同时深深吸气,身体登时胀大了近一倍!腹中巨口深处,已亮起一点深邃的黑芒!它这一口本命丹气喷出,下方不论是谁,都要灰飞烟灭!就算那小虫子躲到地下也是无用,这一击之威,将可轻易穿透万丈深岩!

    它这一蓄力,那道墨绿丹气去势立时一缓,灰龙却借此时机猛然一声龙吟,竟自行爆开!灰色雾浪逆流而上,瞬间已将焢的丹气冲散!这时机掌握的可谓妙到毫巅。

    灰龙爆体而散时,自龙体中飞出一道淡淡身影,以不可思议的高速凌空冲向焢。焢腹部最大的一只魔眼惊恐地张大,瞳孔中清晰地映出纪若尘的身影!只见他斜提修罗,大步奔来,空中似有一道道无形阶梯,供他拾级而上。纪若尘速度似不甚快,每一步都让魔眼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实已快到了极处,空中留下的只是一个个浅蓝色残影。修罗在空中拖曳出两片水蓝光华,也未见它如何动作,就有千百根拦在路上的触须断裂,纷纷扬扬落下。

    在魔眼瞳中,纪若尘刚自灰龙中浮现,就已到了魔眼之前,于是魔眼便看到自己已完完整整地在他那双湛蓝双瞳中映出!

    砰的一声,魔眼炸成一团水雾,连带着下面数丈的血肉一同爆开!但见修罗同时爆出夺目蓝芒,他已连人带矛,冲入魔眼留下的空洞之中,修罗挥舞如风,在焢体内斩肌断血,一路向深处破去!

    此时,焢才自万千魔眼汇聚过来的意识中检出这一道最重要的讯息。

    焢一声怒吼,但并不如何惊慌。它乃是魔神之躯,躯体庞大之极,纪若尘所钻出的孔洞与它魔躯相比,连个蚊子叮出的小口都不如。焢意念动处,腹部被钻入的区域立时坚逾精钢,一层又一层甲壳在腹肉中生成,阻挡着纪若尘向深处攻进。

    修罗挥舞如电,矛身冰焰升腾,每一下挥动就会剜下数丈方圆的一团血肉,而更多的肌体则被冰焰化成飞灰。转眼之间,焢腹部已多了一个宽十丈,深百丈的大洞。

    纪若尘正一路深进,杀得兴起时,忽听背后一声冷哼!他掌中修罗不停,再狠狠地剜下数块已硬化成甲壳的血肉,方才转过头来。

    只见身后浮着一只尺余长短的虫子,赫然就是具体而微的焢!焢身体上不再是万千魔眼,而是只在身体背部幻出一只魔眼,眼中尽是狰狞。

    看着纪若尘越挥越速的修罗,焢阴森森地道:“挖得很开心吧?只是我魔躯足足百里方圆,就凭你手中这根细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深入腹地,探到我的本命玄丹?”

    纪若尘闻言,修罗反而挥得更是大开大阖,他盯上了这具体而微的焢,可是冥瞳中光影流转,完全映不出焢的影子。

    焢又冷笑,笑得怨毒阴狠,道:“怎么,看不到我吗?这具身躯乃是我内丹所化,早具万年功行,你那双九幽冥瞳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吧?你再用力看啊,或许再多几十年道行,就可以看到我了!我辛苦修行万年,好不容易有了今日之果。你才成形几年?以为侥幸有了九幽之火,便可在这里为所欲为,随意夺我道果魔躯吗?!”

    他回应一笑,道:“我并非着意与你为难,只是我必须去往人间界,而且一刻也等不了。别说几十年,就是多一天,恐怕就会永远错过什么东西。象你,不能容自己巢穴被它物所占,而我,也不愿错过此事,哪怕灰飞湮灭也在所不惜!所以我来找你,杀了你,我就知道如何去人间界。”

    焢猛然一声厉啸,叫道:“想杀我,有那么容易吗?看你挖得吃力,就让本魔尊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焢骤然冲上,小小的身躯来势如电,完全不及闪避,而它身躯前端张开,化成一张足有尺许方圆的大口,这张遍布利齿的大口,几乎占了它身体的一半!

    纪若尘不及闪避,已被焢一口咬住!焢奋力一甩,已自他身上生生撕下一片影雾,然后大口咀嚼,生生吞下!

    一阵无法言喻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措不及防之下,他全身抽搐,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

    焢一边吞着影雾,一边狞笑道:“生裂魂魄的滋味如何?这是本魔尊的绝技,可比酆都十八层地狱里的那些孩童伎俩有味道多了!”

    纪若尘意念动处,冰焰收放之间已溶消了焢大片血肉,并将精华吸入体内,修补好被焢撕去的身体。他一边挖掘,一边盯着焢,笑着,尽管身上的剧痛令笑声变得断断续续,但他仍笑得越来越是欢畅!

    这等事,还在身为鬼影时,他就已做得多了。

    焢身体再度缩小,变成如蚕虫大小,同时自身体中浮出无数光点,每一个光点都化作一个焢。无数的焢同时尖啸,道:“你补得倒快!可是本尊合计三千六百内丹,你补得过来吗?且看你能忍到何时!”

    啸声未落,三千六百个焢已同时冲上,挂满了纪若尘全身,就连脸上也爬满了焢。数千焢一齐啃食,沙沙声令人牙酸!

    纪若尘全身一颤,动作只僵硬刹那,忽然修罗向前击出,其势沉如山岳,一击透穿十丈坚甲!九幽溟焰自他全身上下席卷而出,将所有碰触到的血肉都炙干,冰碎,再吸入体内。

    他意犹未尽,甚至干脆合身扑出,一口狠狠地咬在焢的血肉上,撕下一大块来,嚼了几下,就连同口唇周围挂着的十余只小焢一同吞下肚去!修罗、溟焰、甚至是生吞下的血肉,都被投入山河鼎中,瞬间炼化成新的影雾,修补着被啃得千疮百孔的身躯。

    他纵声长笑,道:“这种斗法我喜欢!我吞你,你啃我,就看我们谁能耗得过谁!”

    一时间,他的大笑在整个死地苍野上回荡,笑得放纵,笑得疯狂,笑得一往无前!

章六 生死路 中

    孤绝峰下,无尽海边,四名洪荒卫一字排开,森然矗立,不言不动,从日出直到黄昏,就似四尊黑铁铸成的雕像。

    四名洪荒卫极目远眺,目光直落在远方隐隐的群山深处。他们的目光顺着一条无形的路不住延伸,尽管这条路的另一端早已在他们视线之外。

    无尽海边缘这一带,碎岩错落,绿草茂密,又有片片密林,但并无人烟,其实本就无路。如果勉强说有一条路,那也是因为青衣刚刚便是经此远去,虽然乌云踏雪四蹄生风,就连一片足印也未留下,但在这些洪荒卫看来,这也算是一条路了。

    只是这条路有去而无回,是条绝路。

    半轮夕阳沉入云海时,一声喝斥将四名洪荒卫从泥塑木雕的状态中唤醒:“你们四个不去巡守四界,居然在这里立着发呆!是不是要我代主人执行责罚?五!你身为队长,怎也如此不知轻重?”

    四名洪荒卫一齐转身,向一见礼。一玉冠束发,轻袍博袖,怀中抱个竹苕,周身却片尘不染,自有三分煮酒东山,扫雪松下的悠然出尘韵味。

    五上前一步,有些低声下气地道:“一大人,这个……今日小姐出行,只有我们四个相送,在这里多站一会,也是替三十多位不能来的兄弟送小姐一程。还请一大人原谅则个。如果定是要罚,那也该由我一人担当,与旁人无关。”

    一点了点头,道:“情有可原。不过我无尽海规矩大如天,无人可以破例,罚还是要罚的。”

    此时另一名体形稍小些的洪荒卫昂然道:“要罚的话,我们也当与五队长一起受罚!小姐时日无多……”

    “三十六!你胡说什么!小姐吉人天相,法力通神,怎会有事?你才出世几年,哪里知道什么。”五猛然喝道。

    那洪荒卫仍自不服,叫道:“可是小姐明明……”

    “嗯?”一目光骤亮如电,落在那洪荒卫身上,以无可抵御的威压,将三十六的话生生压了回去。

    三十六想要挣扎,但周身如被压在山岳之下,丝毫动弹不得,更别提继续开口说话了。

    一缓缓抬手,向孤峰一指,对五道:“就罚你们四个守此峰一年,记得每日打扫,不可令公子法身蒙尘。如有宵小之辈擅入,斩了就是。”

    五大喜,拜道:“多谢大人!”

    一也不回应,径自飘然而去。

    五向三十六瞪了一眼,喝道:“今后一年里有得你活动筋骨的了,哼,这等好事真不该落你头上。我早就说过,一大人最是公正,有什么好处都会先照顾兄弟们……”

    五话音未落,一的声音忽然自空飘洒而下:“刚才我忘记说了,若有从青墟宫来的,定要留下给我……”

    五先是愕然,然后用力抓了抓头,只做没看到其余三名洪荒卫的目光。

    华清宫,长生殿,杨妃盛装高髻,在一人高的水晶镜前徐徐转身,淡黄纱衣鹅黄长裙,大牡丹花髻,茉莉花围边,满殿暗香浮动。一只顶端四蝶纷飞,下垂琳琅珠玉串饰的金步摇最为醒目,此乃玄宗叫人从丽水取最上等的镇库紫磨金琢成。

    “云鬓花颜金步摇”,杨妃对着镜中人嫣然一笑,出了殿门,沿着长长的汉白玉石阶,拾级而下。

    早已入冬,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前晚又降大雪,给美如锦绣的骊山戴上了一顶银白色的冠。走进华清宫的范围却是另外一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气味,树木依然苍翠欲滴,裸露的黑土石缝间喷出地热蒸气缓缓升腾,温暖如春。

    杨妃走得不疾不徐,左手放在高力士臂上,右手持一枚翠绿如意,款款前行。沿途欣赏风景,看那从容神态,一点也不似已令明皇等候多时的模样。

    高力士也不催促,只扶着她一步三停地走,一边陪着聊些庙堂逸事,村野传说。转过两株昂然挺立的高大雪松,继续右行,穿过前方九龙湖,北岸华清池眺然在望。

    杨玉环似有意,若无意的问道:“皇上这几日兴致不高,高公公可知是为了何事吗?”

    高力士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嗨!还不是为了道德宗那些妖道的事?要说这些妖道还真有些本领,宫里只有六七百人,先前可是被七千修士给团团围了。本来围得好好的,他们不知使了什么妖法,竟然将围山的仙长们杀了个落花流水!老奴听说,连孙国师都折了。陛下听闻此事后,大发雷霆,又愁得几日睡不好觉。娘娘,您想啊,那些妖道既然妖法如此高强,万一跑到长安来犯驾,这可有些不大妙呢!”

    杨玉环惊得啊了一声,以玉如意掩住了口,道:“这华清宫地处偏僻,可是有些危险。”

    高力士道:“老奴也劝皇上早日摆驾回宫城,可皇上将老奴骂了回来。不过皇上乃是真命天子,自有八方仙人护佑,谅那些妖道最多猖狂一时,兴不起多大的风浪。娘娘放心,若妖道真的来犯,老奴拼着一条老命不要,也定会护娘娘周全。”

    杨玉环这才惊魂稍定,玉面雪白,以玉如意轻拍胸口,松一口气,道:“高公公有心了。不过妖道势大,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呢!唉,皇上若能下诏,延请天下有道之士入宫护驾,就不用再担心道德宗那些妖道了吧?”

    高力士左手一拍额头,叫道:“还是娘娘高明!如果皇上亲自延揽,天下有道之士必定闻风而景从,还用怕那些妖道不成?以前皇上将这些事都交给孙国师办理,现在看来孙国师多半假公济私,排斥贤能,只肯任用与真武观交好的人,才导致一败涂地,连自己的性命都折了进去。唉,老奴早该看出孙果那道人心胸狭窄,是个成不得大事的匹夫。娘娘放心,这两天如果得了空,老奴定会向皇上进言的!”

    杨玉环忙道:“玉环不过一介女儿身,哪懂什么大事了?方才情急之下胡乱说说,公公可别往心里去。夏”

    高力士叹道:“娘娘乃是天仙一般的人物,随口说说,就胜过老奴苦思三年呢!”

    杨玉环一边与高力士说笑着,一边扬了扬手中的玉如意。后面跟着的宫女中立刻走上一人,接过了绿玉如意。

    “这东西好重,我的手有些酸了,你将它放回去吧。”杨玉环慵慵懒懒地道。

    那宫女模样生得倒也清秀,当下应了声是。可是她目光落在杨玉环手臂上的如雪肌肤时,却露出一丝充满了火辣辣欲望的饥渴。

    杨玉环挥了挥手,就在高力士的搀扶下,继续向华清池行去。她看似欣赏近梅远山,暗地里却正以秘法向那宫女斥道:“你这个不成才的东西,什么时候都只知道一个色字!难道上次给你的教训还不够?若误了我的事,我定会亲手阉了你!”

    那宫女忙以秘法回道:“还不是师妹国色天香,我这做师兄的哪里把持得住呢?师妹放心,我定会将消息带到!”

    杨玉环顿了一顿,慢慢地道:“我再说一遍!等皇上下诏延请天下有德之士时,就请师父派人向皇上献禁忌之法。另外你传讯给安禄山,请他尽快赴长安一行,我有要事相商。”

    那宫女闻听之下,又妒又恼,不禁道:“你又要便宜那肥猪吗?”

    杨玉环哼了一声,面上依然柔若春风,声音中却忽然透着说不出的阴冷,只回道:“看来我是要少一个师兄了。”

    “你!……”

    杨玉环师兄扮成的宫女虽然愠怒,但仍对上次遭遇记忆犹新,当下不敢倔强,匆匆离去。

    高力士似有所觉,回头向那宫女望了望,道:“这个下人是哪里来的?怎地如此笨手笨脚,送个东西动作都这么慢?”

    杨玉环也不回头,懒懒洋洋地道:“谁说不是呢?这华清宫里的下人脑筋都不怎么灵,比不得宫里用惯的人儿。”

    这事便就此过去。高力士扶着杨妃,继续向华清池慢慢行去,一点也不着急。

    华清池中早注满滚热的温泉,香汤花瓣业已注入洒好,池四角各有石炉,燃起兰麝之香。明皇一身黄绸薄衫,赤着双足,正沿着华清池一圈圈的踱着步。他已等了足足一刻辰光,杨玉环仍未赶到,因此心底的火,烧得正旺。

    此刻烦恼事多,更令明皇燥火上升,也只有杨玉环的雪肌凝脂,方能让他暂时放下对道德宗妖道的担忧以及对无能孙果的恼恨。

    明皇等得急,杨玉环本来一点都不急,但这日艳阳高照,明丽的阳光映得玉石长阶明晃晃的,刺得她双眼微痛。面前这一条白玉长阶,似是怎样走也走不到尽头。

    于是她的心,悄悄收紧。

    地府已很有一段时间没得安宁了。

    秦广王大殿中,数百支牛油巨烛将整个大殿照耀得***通明,鬼役文案川流不息,时时有文案役捧着一堆已批好的文卷匆匆出殿,可是抱着待批文案入殿的更多。秦广王独踞案前,运笔如飞,一本接一本地批着案卷,可是案头文卷仍是堆积如山,且有越来越高之势。

    身边鬼仙,秦广王身体是不会累的,然而日复一日、每日批复数千案卷,实是极为劳心耗神的一件事。他只觉得,几百年来都未如此累过。不过看着案头的文卷,秦广王即刻抖擞精神,朱笔饱蘸,飞快地作着批注,片刻功夫案上一卷厚册已然批完。

    此际除平等王外,其余八殿阎王也与秦广王一样,忙得不可开交。五百万死魂亏空,可不是轻易补得上的。就算一众阎王每日能够补上五千缺额,也要奋战千日,方可功成。距离上界下来巡察时间越来越近,哪位阎王都不敢懈怠了。内中因为秦广王亲自下令启动大阵,耗用了五百万死魂,责任最大,因此也最是勤力。

    要填补死魂亏空无外乎两法,一曰开源,一曰节流。所谓开源,即是将可入狱可不入狱的,统统送下各狱去;应判五十年的,改成二百年;只应入第一狱的,直接批个十八狱走遍,如此等等。所谓节流,则是那些该出狱轮回的,寻个借口尽可能留在各狱之中,除了那些限定了轮回命数的大人物外,余者一概不与放过。

    工作浩繁,可想而知。才几日下来,秦广王业已批文卷批得眼睛发花。

    但这又不是小事,卷上轻轻一笔,就是某个死魂多添了数百年的劫难。将油炸五十年的判成火烧二百年不会有事,但如将一个三世大孝子弄成入狱五十年可就不成,被有心人向上面一捅,绝对是件盖不下去的大过失。这等事还不能假手下人,须防有人暗中陷害,趁机胡批一气,因此各殿阎王于是都只能亲力亲为。就算胡批乱断,也是得有个限度,不然难以向上面交待。

    这等非常时期,本来是经不得打扰的,可是偏偏人间界乱象纷纷,一个又一个需要特殊对特的人物化魂前来,其中有许多还是薄上未到轮回时间的,其中自然有不少修道之人。众阎王累得头晕眼花之际,手下一松,各自都批了几个人入狱受苦去了。事后发觉不对时,已是过了数日至数十日不等,于是查藉,提人,放行,又是一番好忙。而那些不该入狱的,就算是运气最好的也下过了数回油锅。这里有几人道行高深,乃是要带着道心去轮回的,离行前心中怨恨,自不必说。只是不知这几人轮回后能修成什么样的功果,是否会回忆起在地府中的点滴往事。

    然而各殿阎王即有近忧,也就顾不上这些远虑了。

    “王爷,大事不好!”一声凄厉喊叫自殿外传来,颇有声嘶力竭之势。

    这一声叫,令刚过了三天清静日子的秦广王手一抖,叭的一声笔上朱墨滴落,在薄记上染了一大片。

    “何事如此惊慌?”秦广王被打断了工作,盯着冲进殿中的一名鬼役,面色极是不善。

    那鬼役呈上一本薄册,道:“小的近日清点贵宾册上列名的贵人,发现数日前有一名贵人应该到阴司报道,结果现在三日过去了,进入酆都的死魂中却仍未见此人。”

    秦广王面色登时一变。地府各殿都备有一本贵宾册,上面记述的是已经身有功果或者因缘,后世有望继续修行,可能羽化飞升或者至少得个尸解道果之人。这等人一旦修成,功业位阶都远比十殿阎王这些鬼仙为高。因此不知道自哪一代阎王始,创了这本贵宾册出来,上面记述的全是这类人。

    只要列名贵宾册上,来到地府时处处都会得到极高礼遇,除了天条明文规定不能破除外,其余的约束都是可有可无。就是命中注定需要入狱几十、上百年的,这些辰光也大多在与各狱阎王推杯换盏、感慨大道苍茫中度过,那些什么油锅铁钎、烙火冰锥,自然是半点也不会加身。

    这等人的轮回命数也不皆是定死的,往往一世轮回,册上已定的命数就会生出些变化来。这些变化之生,则是由此人在这一世中种下的种种因果而定。甚至有些大机缘的,积下的因果直接可以改变数世甚至十数世的劫数运程。也正因如此,这些地府贵人结束一世轮回,重回阴司的时间也不固定。但那十本贵宾册乃是前代有大神通的一位阎王所制,他升迁金仙后又专门回到地府重新炼制过这些贵宾册,因此册上实有大法力在。每一位册上列名之人一旦进入地府,都会在册上有所显示。

    这十本贵宾册中,全是当年那位阎王回护同僚后辈的拳拳之心。

    须知升仙之人个性迥异,并不皆是无缘无故的宽洪大量,特别是那些从天下贬下来的,更是不能轻易得罪了。假若地府一众有司在这等人落难时重重刁难,等人家一遭功行圆满重回仙界,恢复了大神通大法力,那还能轻易放过了这些个微不足道的地府鬼仙?

    还有些人,在入地府时偶尔会显出种种特异之处,往往就是开始积攒轮回功果的第一世。这就需要各殿阎王在审问时细加辨别,将他们找出来,尽量优待。日后他们如修成正果,当然也就不会忘记初次施与恩泽的各位阎王鬼役们。但这些初获轮回因果的,因果之力薄弱,往往此后数世甚至数十世显露不出因果轮回,与寻常死魂并无不同。在这等时候,贵宾册便是至关重要,只消册上列名,便不必担心会将他们与寻常死魂混为一谈。

    因此地府为王,内中实有大学问。能够执掌贵宾册的,则必是各殿阎王的得力心腹。

    贵宾册上之宾,应到而未到,那会去哪里?

    秦广王面色阴沉,问道:“此人是谁?”

    那鬼役压低声音,回道:“是人间界当朝国师,孙果。”

章六 生死路 下

    營外的大将军愕然回首,但见苍野尽头先是一道黑色龙卷冲天而起,然后挟雷霆万钧之势,风行电掣般向这方行来。醉露书院虽然两下尚相距甚远,但脚下大地已开始隐隐颤动。穷尽目力可看到那高无止尽、粗达数里的恐怖旋风实是由无数个高速旋转的涡流汇聚而成,相伴而来的,是无形无质的威严,那是不容亵渎、不容质疑的威严,时时刻刻都是高高在上。

    在这怒潮般扑来的威压前,大将军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旁边侍立着的将军则连退数步,周身铠甲不住震动,勉强立定脚步。校尉们则泰半翻倒于地,不住挣扎着想爬起,可均是手脚酸软,即使有人站起,也是摇摇晃晃,全然稳不住身形。

    第一道威压如潮水般席卷而过,营外七千暗刃鬼众已溃不成军。将军已是如此,鬼卒更是不堪,大部分暗刃鬼众已瘫倒在地,动弹不得,奇怪的是,尚有一小半却仍屹立不倒。

    见那些仍然屹立的暗刃鬼众眼中光芒变幻不定,由藏青逐渐转为暗蓝,大将军心中已暗叫不好!

    果然,那些双眼中光芒完全转成暗蓝色的暗刃鬼众猛然一声咆哮,手中兵刃已挥向刚刚还在并肩杀敌的同僚。那些未能完全转换的暗刃鬼众仍受制于威压,十成力量发挥不出二三成来,转眼间就已死伤惨重。校尉和将军受影响较小,危急关头亲自上阵,这才挡住了阵前倒戈的暗刃鬼众们。

    能够逼迫低级魔物服从自己,这等威压,仅是苍野中极少数上位者方有的神通!

    大将军极目远眺,蓦然发现那道黑色龙卷前竟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黑色龙卷气势磅礴锐不可挡,却对那人没有丝毫影响,反而象是跟随在那人身后正向这边行来。随着他的逼近,苍野大地开始有节律地震动,应和着他的脚步。

    这时大将军已看得清楚,那道黑色龙卷并非是什么法术生成,也不是哪位魔神的异象,而是此人法力外溢,从而引发苍野冥气激荡,在其身后汇聚生成了如此恐怖的一道龙卷。

    那人步伐貌似缓慢沉稳,来势却快得异乎寻常,从大将军发现他的存在,只一转念,那人已来到暗刃鬼众阵前。数千拦在面前的暗刃鬼众,在他眼中似乎根本不曾存在般,他的步伐姿势速度没有半点变化,径自向大营正门行去。

    这人高仅五丈有余,论体型与大将军之主魔神鬼车相去甚远,甚至不如鬼车一个头大。且身躯隐隐透明,分明是苍野中最不稀奇、也是魔物最低等形态时方会出现的影雾构成,唯一的异象只是这些影雾不同于寻常魔物,金莹点点,恍若缀就千万星辰的无尽天幕。

    身形决定威能,这是苍野中一条不成文的规律。在这个方向的苍野极深处,栖息着黯渊之主冥凤,据说它双翼展开足可覆盖千里之阔。而鬼车平日本体浮游于苍野云宵之上,虽无从探知大小,但至少也是以十里计量。眼前这人显示出来的本体高不过五丈,与众魔神相较,完全连蝼蚁都称不上。可是不知为何,大将军无论是看着他那双闪耀着湛蓝光辉的双眼,还是望向身体里千万颗星辰的某一颗,都会自意识深处生出战栗,那份恐惧,并不弱于面对鬼车之时。

    他大步走向军营,每一步落下,都会引起苍野大地的轰然震动,岩石构成的营栅摇晃不定,石屑纷纷落下。在他面前,数千暗刃鬼众如同浪潮般向两边分开,没有一个胆敢拦在他前行道路上。这些暗刃鬼众一边后退,一边还在互相狠斗厮杀。而他每一步踏出,就会有一波如狱如山的威压呈环形发散,席卷整个战场。于是又有许多暗刃鬼众不堪重负,瞳孔中色泽转作暗蓝,向身旁同僚挥起屠刀。当大部分暗刃鬼众倒戈时,场上的局势已变成屠杀,只有百余名校尉将军率领着千名暗刃鬼众苦苦抵抗。

    此时在他与大营之间,只有一个大将军孤零零地站着。

    他哼了一声,身体猛然一抖,体内千点金星呼啸着尽数飞出。这些金星一离开他的身躯,立时化成一只只半尺大小的金色虫子,宛然便是焢内丹幻化成的模样。醉露书院千只虫子各自寻了一名暗刃鬼众,飞扑过去大啃特啃,在那张可以张大到一尺的畸形巨口下,暗刃鬼众无论是身躯还是钢甲,都同样脆弱,同样不堪一撕。嚓嚓嚓嚓,苍野中一时间回荡着令人牙酸的啃食声,就连那些暗刃鬼众发出的连绵不断的惨叫也无法掩盖住这恐惧的声音。

    这些金虫本身都散发着令大将军都感到战栗的威压,那些校尉将军就更是难以抗拒。哪怕是单只的虫子,若论威压品级,只怕也不在来人之下,远远超出了大将军的品级。有些校尉或是将军还能够勉力支撑,试图抵抗时,他们所面对的金虫身体上就会蓦然张开数只至数十只魔眼,魔眼一开,暗刃鬼众的将军校尉们立时被束缚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虫喷出一道细细墨绿丹线,直接穿透自己头颅。

    转眼之间,除了一个大将军外,所有还在反抗的暗刃鬼众都被这千只金虫啃食得干干净净!大部分金虫心满意足,蜂拥归巢,融回他的体内,仍有百余只金虫意犹未尽,将已归顺的暗刃鬼众也扑倒在地,接连啃食了四五百人,方才罢休。

    见大将军仍不肯让路,他只随意一挥手,啪的一声,一道无形大力已将大将军击得横飞数百丈,重重摔落在地!这一摔力道极重,大将军浑身甲胄已完全扭曲变形,阴气法力也被击散大半,一时间挣扎着,完全无法爬起来。

    那森寒的声音又自空中落下:“回去告诉鬼车,想取我纪若尘的头颅和这营中的轮回之力,让它自己过来!光派你们这些小虫子来有什么用?”

    他看都未向大将军这边看上一眼,伸手推开军营大门,大步走了进去。三千归顺的暗刃鬼众也跟着鱼贯而入,然后轰隆隆一阵巨响,两扇巨大营门徐徐合拢。

    大将军挣扎半天,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步履蹒跚地向苍野深处行去。虽然纪若尘放过了他,但挥手之间已打散了他休内九成冥气,茫茫苍野的法则即是弱肉强食,以他现下的能力,能否安然走回鬼车身边,仍未可知。

    “大人!大人!您可回来了!”玉童喜极而泣,飞扑上来。然而距离纪若尘尚有十丈时,就如撞在一道无形墙壁上,猛然弹了回去。他这才省起自己身份,登时一阵寒气自心底生起,立即噤若寒蝉,退向一边。

    纪若尘此际身高五丈,周身星芒点点,双目蓝焰如欲喷出,背后影雾飞散,张扬出数十丈外,遥遥望去,有若面面旌旗,可谓气势涛天。他行到大营中央,发觉原本那张八仙椅已是太小,根本容不下他的身躯。而一点青莹仍飘浮于八仙椅上方,平时足够悬在他头顶的高度,此刻却仅仅平他胸口。

    看到这点青莹,他贲张的气势才慢慢平复下来,于是扫了一眼大营,目光定在了原本中军大帐所在的那一汪灰水上,问道:“这是什么?”

    玉童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这是冥海源液池,以百名上品阴物献祭,经九道秘法可成,有汇聚阴气之效。此池功效是如果将营中及左近所生冥卒投入此池,便会自行聚合生成新的冥兵,冥兵品阶与营中最上品的冥兵一致,只是数量上就要少上很多了。”

    纪若尘点了点头,嘉许道:“不错!这个池子是谁建的?”

    玉童虽然心头狂喜,可也不敢张狂,恭顺地道:“是小人记得地府中载有此法,又见营中守卫单薄,便试了一试,没想到果然成功。这都是托大人的福。”

    冥海源液池功效如神,自不必说。本来以这军营所处之地的冥气品阶浓度,新生的冥卒都该是十三四等的阴兵,经历过长年杀戮,吸够足够多的冥气,方有机会进阶。成功进阶者百中无一。现今有了这冥海源液池,不光直接省去了冥兵进阶的时间,而且若论损耗,只怕也要少于自然进阶。

    玉童身怀如此秘术,此前却是瞒下不说,认真论起来,玉童的忠心程度当然有些不妥。醉露书院

    然而他此际全未将这些放在心上,而是挥手将那将军叫来,双目中蓝芒大盛,刹那间就将那将军全身上下穿透,甚至直迫入他的识海中去。但那将军昂然立着,分毫也未受到他扑面而来的涛天魔威影响。

    “你已开了灵智,很好,以后这营中所生军卒,便都由你来带领。”纪若尘吩咐完毕,便令那将军自行收拢编整归顺的三千暗刃鬼众,将他们一一投入冥海源液池中,转化成斩神冥兵。

    麾下将军竟然开了灵智,这也绝不是件小事。这说明这名将军前生必是有因果、有大功业或是大罪孽之人,绝非无名无姓之辈。以苍野中的规矩,这等自行开了灵智的魔物,以后都是有望进阶魔神的。只不过当中需要花上一万年还是两万年,就不知道了。或者应该换句话说,魔神的门槛即是需要自行开启灵智。

    不过这件大事,此时他也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他半跪于地,只凝望着浮于空中的青莹,若有所思。

    难以言喻的沉郁悄然笼罩了整个大营,玉童早已躲到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去了,那些被驱赶往冥海源液池的暗刃鬼众也不由自主地远离他身周百丈之地,宁可绕上个大***,从大营后部进入冥海源液池。

    大营中央,逐渐空出一块百丈方圆的空地来。

    他身躯猛地一震,体内千点金星一一亮起,宛如从沉睡中醒来,每一点星芒都变成一个小小的焢,千只焢一齐发出尖啸,啸声直冲天际。焢一成形,立刻就不再受控制,纷纷挣扎着想要飞出他的身躯,但都似撞在一道无形壁障上,一一弹回。这些焢凶性更甚,更加大声地叫着,身上金光大盛,前赴后继地扑在那无形壁障上,一边狠命地撞,一边拼死地咬!

    自外看来,纪若尘身体不断凸起,又凹下,不知体表之下有多少虫子正在一个叠一个地爬行,实是恐怖已极!

    但他面色宁静,只有双眼中偶尔射出的一缕蓝焰方泄露了一丝现下的痛苦。

    焢凶焰大炙之际,本是安宁浮于空中的青莹忽然动了,闪电般绕着纪若尘旋飞七周后,青光大盛,竟将整个大营连同上方的天空都染上一片蒙蒙青色!青莹发出一声清越的啸声,宛若凤鸣九天,听闻得这道鸣声,大营内外无数鬼兵阴卒登时阴力涣散,力气全失,纷纷跌倒在地。就连那开了灵识的将军也站立不稳,坐倒在地上!

    在军营角落中的一处营帐里,玉童面色惨白,不住寻找着可以将自己耳朵堵起来的东西,一边如疯了似地叫道:“怎会是她!怎会是她!不是的,这不可能!啊!我不要听,我不要听!饶命,饶命啊!”

    千只小焢乍听凤鸣,均呆了一呆,接下来却更加如同发疯般拼命撕咬,想要突破眼前的无形壁障。空中青莹似是被焢激怒,一声呼啸,直向纪若尘胸口冲来!

    尽管身受千虫噬体之苦,他面容仍是宁定无波,一伸手就将青莹牢牢握于掌中,生生阻止了青莹想要扑进他身体的冲势。青莹似是不肯罢休,在他掌心中犹自不断跳跃、鸣啸,声声充满高傲和挑衅的意味,仿佛对着千只焢下达战书。而千只小焢也如发了疯般,一边不住鸣叫回应,一边撕扑啃食着他的身躯,想要出来。

    这些焢并不是原本如此悍勇,倒象是恐惧到了极处,反而化作拼死反击的疯狂。

    他掌上燃着熊熊九幽溟焰,将青莹包裹其中。尽管青莹此时一跃一鸣间带动的大威力均不似是苍野黯渊中所应有,但仍无法脱出九幽溟焰的围困。而此时他胸口处,文王山河鼎也光芒大盛,不断喷出冥火,修补着被焢啃食的身体。

    他以一已之力,生生将青莹与焢分开。但无论青莹抑或是焢,论境界均已晋身魔神之境,远非寻常魔物可比,纵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力,也能运使得气象万千!单以他现如今的修为,只应对一边已是应接不瑕,如何能够同时力抗两边?

    那青莹,还隐隐含有大道苍茫之意在内,令人只消与它对上,便会暗生面对浩瀚天地无力抵抗的感觉。

    只数息功夫,他已应付维艰。看到掌上燃着的九幽溟焰逐渐染上一层青色,纪若尘面色大变!青莹忽然化作一片如水青光,竟然自九幽溟焰中脱出,恰如凤舞九天,浮于纪若尘头顶,不住盘旋。

    青莹脱困,他胸中的文王山河鼎也支撑不住,于是纪若尘一声闷哼,胸口突然破了一个大洞,千百只焢一涌而出,如一道绚丽的喷泉!

    一只只焢甫离开他的身体,就尖啸着,前赴后继地向空中青光扑去!那一张张扩展到了极处的巨口中,密密麻麻的细牙寒芒闪闪,更有不知多少条细如发丝的墨绿丹气,不住射向空中的青光!

    “焢!!你敢不回来,今后纵是上天入地,我也必要灭你轮回传承!”他疯狂地向空中汇聚成流的焢咆哮!

    焢回应的是一片更为凄厉的啸叫,仍是飞蛾扑火般投向空中浮游的青光。而青光的回应则是洒下千点光雨,每来一只焢,便将一点光雨洒入焢的口中。焢本性贪婪,吞噬一切,这点光雨于它便是无上美味,当然一口吞下。然而这道美味实在太丰盛了些,光雨入口,焢的身体便极速胀大,转眼间金色褪去,青色暗生,随后砰地炸开,化成一缕青烟,随风而去。

    前车之鉴尤在眼前,但后面的焢就似完全没看到前人的下场,仍是争先恐后地向点点光雨扑去。焢知道,青莹定会置它于死地,而青莹中所蕴含的乃是凝炼了无数世的因果轮回大力,它就算身为魔神,也根本无从抵抗。与其如此,还不如拼死吞了青莹,一来可以一饱口腹之欲,二来拼一个同归之尽。

    千只焢转瞬间皆爆体而亡,空中只余最后一点青莹。所有的焢,都可说是撑死的,这可说是嗜口腹之欲的焢的最大死穴。

    最后这一点青莹绕着纪若尘旋飞三周,显然得极是依恋,而后长鸣一声,一飞冲天,在极高处化成一片绚烂之极的青色霓虹,勾勒出一个如水般的婉约身影,安静、柔和,只来得及向他望了一望,便在苍野的无尽高空消散开去。

    千只焢离体而去后,纪若尘身躯实已破烂不堪,然而他只顾着凝望天空,直至最后一缕青光也渐渐散去时,那双湛蓝冥瞳中似悲伤、若欢喜、如明悟、或迷茫的狂乱蓝焰方才平复,失去了一切热力,归于极度的冰冷。

    影雾缭绕间,他身体已恢复成往昔模样,在八仙椅中坐下,忽然淡淡地道:“你以为你跑得了吗?”

    数丈之外,一只拇指大小的金色小虫一下一下地蠕动着,贴着军帐帐角的阴影处,正想要悄悄溜走。那正是一只极小的焢,几乎没有任何力量,因此也就不会引人注意。听到纪若尘的声音,它全身猛然僵硬,从尾部悄然张开一只魔眼,四下张望着。

    一阵天旋地转后,它已到了纪若尘面前。焢身下是一朵由九幽溟焰化成的莲花,它就趴在莲蕊上。

    焢身体上张开数只魔眼,悄悄向纪若尘望去,见他正宁定地望着自己,不禁全身又是一僵,然后瑟瑟发抖。忽然,焢看到他那双湛蓝冥瞳中央一阵变幻,自己的身影竟然清晰地浮现在冥瞳中央,不禁骇然欲绝,尖叫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他微笑,道:“现在才怕?”

    焢有些愤然,道:“如果不是你当日使诈,破进了我的身躯,害得我所有大威力的法术神通都用不出来,今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唉,就算被你破进了身体,当日如果我再能多忍一些痛,也早就把你给撕了!哪里还容得你今日如此猖狂!”

    他微笑,道:“你忍性再强,也仍是输。”

    焢更加不忿,刚想争辩几句,忽然发现眼前的他虽然在笑,可是冥瞳中却是冰冷之极,心底一颤,叫道:“不要……不要杀我!我可以将所有的法术神通都教给你,那可都是魔神方能用的神术啊!威力大极了!”

    他微笑,道:“不必了。”

    焢更加惊慌,拼命扭动身体想要爬出他视线范围,但无论它怎么努力,都只能在莲蕊中央团团转。焢一边爬,一边哀叫道:“我教你破解六界壁障之法!我教你!不不,我去破除六界壁障,三千年道行我不要了,不要杀我!只要不杀我,所有道行我都不要了,我替你去破六界壁障,还帮你建一条可以维持百年的通道!”

    他依然微笑,道:“我自己来。”

    见冥瞳逐渐亮起,瞳孔中央自己的身影已开始扭曲,焢已近乎绝望,尖声叫道:“那片青莹虽然含有因果之力,可毕竟是死物呀!别杀我!我把魂魄抵押给你,以后生生世世为你效力……”

    一抹灰色悄然代替了它身上的金色,焢最后的哀嚎就此定格。

    大营中央,罡风猎猎,纪若尘独坐八仙椅中,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张开双目。

    营中一切依旧,只因少了一点青莹,便似去了全部暖意。

    其实少的并不只是这些。当日他与焢大战,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为争一线胜机,他将能够触及到的一切都投入文王山河鼎中。谁成想鼎中九幽溟焰熊熊烈烈,竟另生玄妙变化,居然侵入了他的识海,将一幅幅画卷都卷入了山河鼎中!

    这些画卷被炼化时生出的大力,立刻就将焢三千六百分身中的二千余个卷入文王山河鼎内,炼化成灰。

    在他回营之时,体内千余只焢其实仍在与他生死相搏,但败面居多而已。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些焢竟然引动了最后一点青莹。

    焢是否另外藏有凌厉手段,不得而知,也不必再知道。

    因为不愿、也不忍见纪若尘自寻解脱的一生,他曾刻意的不去看识海中的大部分画卷,画卷毁去后,也就失去了前世的大半记忆。此时此刻,他仍记在心中的,除了支离破碎的点点滴滴,就只有青莹最后化成的如水身影。

    与焢的一战,是得?是失?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淡淡地唤了一声:“玉童。”

    呼的一声,玉童立刻自大营最边缘的一个角落处飞出,闪电般扑到他脚下,小心翼翼地道:“大人,有何吩咐?”

    在玉童看来,此时的纪若尘十分古怪。既然青莹已逝,那最后焢提出的种种条件,每一件都可算是十分丰厚的。特别是甘愿献出魂魄,从此世代为奴,更是不可再遇的好事。有一头魔神为奴有什么不好,为何定要将它毁了呢?玉童觉得,纪大人虽然魔威如海,可是本身修为,似乎还与真正的魔神差了一线,若能得到真正的魔神之法,岂非脱胎换骨。这种只赚不陪的买卖为何不做,他实在是想不明白。

    “点兵,出征。”他吩咐道。

    玉童先将军令传了下去,趁着斩神冥兵在营外集结的空隙,他问道:“大人,此次出征,是去哪里?”

    纪若尘不答,伸出左手,掌心中幻化出一片苍野,上面隐约可见零星散布的鬼影,正是他出生之地。鬼影中,有一个朱红鬼影显得极是醒目,红得如同跳跃的血焰。纵是透过纪若尘化出的幻象,玉童也可感觉到朱红鬼影那凄厉的怨气。

    玉童心底打个寒战,不由问道:“这人是谁?”

    纪若尘淡道:“孙果,一个故人。”

    玉童哪里知道孙果是谁?不过既然是纪大人的故人,想必也是有大神通的。光看那鬼影一身朱红,便是万中无一的异品。苍野中魔物间另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先行扑杀任何与众不同的魔物。这位孙果大人先声夺人,一出世就身具异相,弄得如此的声势浩大,实是令人钦佩。

    三日之后,刚刚饱餐一顿的朱红鬼影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立在面前的纪若尘,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酆都十万巡城甲马,已被尽数斩于弱水之畔。

章六 生死路 下下

    苍野边缘,四平八稳地摆着一张八仙椅,正对弱水酆都。醉露书院八仙椅高一丈,宽七八尺,椅背、扶手、椅面处处刻着栩栩如生的魔怪鬼物,其中椅背中央镌刻万里浓云,云中庞大无极的焢若隐若现,魔眼如炬,气势贲张,似是随时都有可能离椅而出。

    他坐在椅上,目光越过椅前的朱红鬼影,落在遥远的酆都弱水上。朱红鬼影并不在意他的忽视,只是不住诉说着杂乱且破碎的往事,它的身躯不住跳跃,如同一团疯狂的火焰。

    好不容易朱红鬼影方才叙述完毕。若大一篇杂七杂八、毫无条理的东西,随便哪个人都会听得头晕眼花。就是聪明如玉童,也是如在云里雾里。

    他却淡淡地问道:“所以你恨?”

    听到他这样一问,化为朱红鬼影的孙果不再蹦蹦跳跳,拼命点头,周身缭绕的影雾立刻向四周暴发扬散开去,若熊熊烈焰。

    听完孙果又一篇长篇大论后,纪若尘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与我合作?就算你还是人间那个什么国师,在我面前,也谈不到合作二字。”

    孙果大怒,怨气潮生,幻化出一张巨口,恶狠狠地向纪若尘扑来!

    纪若尘端坐不动,对孙果视而不见。八仙椅后的鬼面将军抢上一步,掌中四尺方盾一挥,将孙果硬生生拍回原地。

    孙果虽有前世夙缘,生就异相,于魔物中可说是前途无量的,甚至可望成就魔神之道,但他现在毕竟只是一个鬼影,就算再强再凶悍,也与开了灵智的斩神冥兵将军相差十万八千里。那鬼面将军这一记盾击,尚是小心翼翼地控制了力道,生怕将孙果伤得太重。即便如此,孙果也有小半身躯被拍散。

    孙果不敢再扑上,但气犹不平,张着大口,在原地咆哮发威。

    他笑了笑,伸手向茫茫苍野划了个圈,道:“这块地面上,开了灵智、有望成就魔神之道的不知道有几千还是几万个,可是最终的魔神不过寥寥数个而已。如果我现在就炼了你,你还有可能成为魔神吗?”

    孙果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道:“你……要……怎……样?”

    看来孙果当真是有些与众不同的,稍能够控制自己的怨气之后,已经能把话讲得清楚了。会说话的鬼影,已是极为罕见,辞可达意的鬼影不说绝无仅有,也是极为罕见的。就连纪若尘自己,也是脱离鬼影形态之后许久,才得以开口讲话。此前只能通过意念向青莹传达自己凌乱的想法,而且青莹从不回应,也不知它是否明白。

    纪若尘终于正眼看了看孙果,道:“果然怨气冲天!这样吧,如果你能受得住炼魂之苦,我就给你一个重返人间界的机会,让你弄清真相,报复那些陷你于如此境地之人。但自此时起,你需将魂魄与我,从今往后生生世世为我效力,如何?”

    孙果目光闪烁不定,片刻之后,眼中凶焰渐长,终于一声咆哮,应承下来!

    纪若尘似是早知如此结局,淡淡一笑,手一挥,鬼面将军即刻颁下军令,十名斩神冥军鱼贯而出,排列在孙果面前。

    “你先增强实力,等你能够受得住溟焰炼魂时,我们就去人间界。”

    孙果根本没有去听纪若尘的话,他全副心思都盯在了面前的十个斩神冥兵上。多么丰盛的食物啊,斩神冥兵身上充盈得几欲溢出的冥气令他垂涎欲滴。只要他肯归顺,这些冥军就将会是他的盛宴,只要他为纪若尘所用,就能够重返人间、一舒胸中怨气,如此良机怎能放过。因此只是稍一犹豫,孙果双眼中就各自飞出一点血红,直射入纪若尘手心中。

    将孙果的一魂一魄收入掌心后,纪若尘笑了笑,曲指一弹,设在斩神冥兵前的无形禁制即刻消失。孙果一声尖叫,猛然扑到一个斩神冥兵身上,张口咬在冥兵脖颈上,用力吸食起阴气来。

    那名冥名痛得不住吼叫,可是全身上下都被鬼面将军给禁制住,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看着孙果将自己体内阴气一点一滴地吸去!

    如论位阶,斩神冥兵实要比鬼影高出太多,阴气之凝练也远非鬼影可及。醉露书院孙果这一吸足足耗去整个时辰,方才将这冥兵阴气吸净。他周身红光大盛,凶焰如炽,转身又扑向下一个冥兵。这次只花了半个时辰,孙果就丢下阴气耗尽、化做一尊石雕的冥兵,转而扑向第三个冥兵。

    余下七个斩神冥兵,合共也就耗去了孙果一盏茶的功夫。

    又过片刻,一个道人出现在苍野上。他华袍高髻,手持拂尘,面目阴冷,眉目宛然同尚在阳间时一模一样。只是他身周浮动着的一层淡红云气显露出仍未能尽褪鬼影之躯。

    孙果走到纪若尘身后,恭恭敬敬揖下地去,道:“敢问上仙尊姓大名?”

    纪若尘眼尾也未向孙果扫一下,写意地靠在八仙椅上,凝望着远处隐隐的酆都弱水,微笑道:“我哪里象仙了?”

    孙果眼中闪过一丝怒意,然而强自忍下,依旧施礼道:“孙果多谢前辈成全!”

    “成全?”纪若尘淡然地道:“你此刻心中定然恨透了我,恨我趁你灵智初开时就哄骗你交出魂魄,为我永世效死。只是你现下魂魄已在我手,不得不屈服罢了。”

    孙果似已恢复了生前大半智识,听后默然片刻,方道:“我心中初时是有怨气,然则现下我已明白,既然方进在此轮回,就为前辈寻到,那即是我的缘法造化了。不是成全,就是湮灭,别无它途可选。既是如此,得能回到人间,看看是谁将我骗得如此之惨,已是我平生大愿!此愿若偿,纵是为前辈效力一世,又有何妨!只是尚不知道前辈名讳?”

    “纪若尘。”

    “纪若尘!”孙果面色大变,一时间头痛欲裂!无数前尘往事自心底涌起,他似是明白了什么,又似是越来越是糊涂了。

    “报应,报应啊!”孙果顿足长叹,猛然抬手向前一指,道:“原来那就是酆都弱水,弱水之外,必是黯渊苍野!我毕生求道,更得了梦兆仙机,却在横死之余,连酆都也不曾入!而我前生本不放在眼里、以为随手可能打发之人,竟然是苍野之主,果然是报应!只是不知我孙果前世做了何等孽事,得遇今生之祸!”

    孙果在一旁捶胸顿足,纪若尘一字也没听入耳中,只是感觉到孙果身上隐藏的怨气愈发的凄厉,方觉一丝满意。于是他叫过鬼面将军,吩咐他率领所有斩神冥军,带上孙果去苍野围猎,尽可能让孙果多吞食魔物,增长实力。有这一千斩神冥军在,纵是遇上了三五千低等阴卒,也尽可聚而歼之,其它独行魔物更不必提。

    鬼面将军命冥军大队先行开拔,然后看了看身边只剩下一个玉童的纪若尘,又看看远处笼罩在墨色浓雾中的酆都,不觉有些担心,道:“大将军,以您身份大可不必孤身犯险,须防地府小人暗算。还是留下五百斩神冥军吧。”

    纪若尘失笑道:“若那些无胆鼠辈能够暗算我,那别说留下五百冥军,就是留下五千又有何用?”

    说罢,他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鬼面将军即刻领命而去。

    弱水之畔,一时静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玉童只觉得越来越冷,似乎每一线吹来的风都会将他立刻冻毙。他偷眼望去,见纪若尘依旧凝望着酆都,于是也向那个方向望去。可是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酆都有什么异常。于是忍不住问道:“大人,您在看什么?”

    “等人。”

    “等人?”玉童大奇,在这荒无魔踪的弱水之畔能够等来什么人?不过自从与焢一战后,这位纪若尘纪大人就实在有些高深莫测了,法力威能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增长。别看他总是微笑,似是对什么都不在意,然而那隐隐约约散发着的冰寒威严却让玉童知道,这位纪大人从来没有象表面那样高兴过。

    就在玉童胡思乱想之际,忽然视野里出现一叶轻舟,正自弱水尽头永恒不消的迷雾中悠悠荡荡驶出,舟头立一人,舟尾一个摆渡人,便再也没有第三个人容身之所。

    玉童目力卓异,相隔数十里已看清来人竟是秦广王,心中惊佩之余,立刻大赞道:“大人果然法威无双,竟然能令秦广王孤身来迎!玉童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人战焢,大胜归来后,行事实是高深莫测,如我这等愚笨资质,根本无从揣测大人威能之万一。醉露书院如那孙果生有异相,甫一出世即被大人以无上神通寻着,简单几句话就令他坠入彀中,实是阴险之至!”

    纪若尘双眉忽然皱起,缓缓问道:“什么叫阴险?”

    玉童登时寒意自心底而生,知道一时嘴快,已闯下大祸,一时间牙关打战,话已说不清楚:“阴险……就是,就是……”

    纪若尘若有所思,自语道:“阴险当然不是好词,只是为何,我会觉得不仅须得阴险,且要够阴够险,方能自保?不过……何为阴险?”

    玉童却根本不知道他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越听越是汗水涔涔而下。

    好在秦广王已离舟登岸,及时解了玉童的燃眉之急。

    秦广王生得高大魁梧,相貌堂堂,在纪若尘前那么一站,不得不说颇有几分王者之风。

    “轮回薄带来了?”

    秦广王细眼一瞪,道:“不曾带!”

    “难道你要大开酆都,迎我入城?”

    秦广王冷笑一声,道:“天下岂有这等好事!”

    秦广王如此无礼,纪若尘却分毫不曾动怒,道:“那你此来何为?”

    秦广王沉声道:“我只是想来看看,究竟是何等样人如此胆大妄为?”

    纪若尘饶有兴致地道:“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将你炼成飞灰?你难道以为落在我手上,还有轮回可能?”

    秦广王取下头上玉冠,伸指一弹,慨然道:“此冠一去,纵是偷生千年,也是索然无味,与炼化成灰,又有什么分别?”

    纪若尘眉头微皱,又问道:“你们不是一共有十殿阎王吗?见我在这弱水之畔落座下营,怎地只有你一个出来?”

    提及其余九殿阎王,秦广王不由得怒意上涌,恨声道:“竖子不足与谋!那些贪生鼠辈,不提也罢!明明已是山穷水尽,却宁可多偷生几日,也不敢出城一步!我此番前來,就是要告诉你,休要以为自己魔威冲天,便可为所欲为!我蒋某人虽然不才,却也不惧你!而且你多行不义必自毙,做下的那些事,我等虽然怕上界知晓,难道你就不怕?哼,待真仙下界巡视之时,就是你伏诛之日!”

    喝道,秦广王正正衣冠,道:“我话已说完!你可以动手了!”

    纪若尘终于收回望向酆都的目光,在秦广王面上凝定了一瞬,方微笑道:“原来你果然是求死来的,很好。既然你话已说完了,那就回去吧。”

    秦广王也不由得怔住,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旁边的玉童大急,在纪若尘耳边小声地道:“大人,秦广王老奸巨滑,要不然哪能坐稳十殿阎王之首的位置?放不得呀!宁可杀错,也不能放过了,谁知道他暗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秦广王闻听此言,哈哈一声长笑,道:“我还道你怎地突然发了善心!原来伏笔是在这里,要杀就杀,用这等欲擒故纵之计,却是想瞒过谁来?”

    玉童一急,声音也大了不少,道:“他这是以退为进!万万放不得!大人,养虎贻患啊!”

    纪若尘轻轻将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与养虎贻患念了几遍,又向秦广王望去,道:“看来你与我一样,也是个看不开的人。我听说,当年有一只妖狐来到酆都之外叫门,你们十殿阎王曾大开城门迎接。而你等现在宁可自陷绝地,也不肯对我开门相迎,这又是何道理?”

    秦广王冷笑道:“我道你说的是谁!苏姀大人早在数百年前就曾来过酆都,当时一战败尽地府精锐……”

    纪若尘失笑道:“你地府也有精锐?”

    秦广王面色不变,道:“当日地府中恰好有上仙刚刚巡视过,还有一小队仙兵未回,结果也败在苏姀大人之手。你虽然自恃法力通天,可是与苏姀大人比起来,还有如莹火与日月争辉!而且苏姀大人虽然法力通神,但行事处处留有一线余地,哪如你这般赶尽杀绝!是以苏姀大人再次现身地府时,只叫了三声,我等即开城相迎,而你以后若再来,仍会发现我地府鬼众会拒城死守,宁死不降!”

    纪若尘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她原来修的是大道缺一的法门,与吾道不同。好了,你回去吧,我会在此神游七日,这七日之中,你最好多去叫些上界真仙下来,让我领教领教。”

    说罢,他轻轻一挥手,一道柔和之极的风托着秦广王冉冉升起,转瞬间就过了弱水,落在酆都门前。

    饶是秦广王见多识广,这番云中行、风里走,自弱水上飘飘荡荡地过,随时都象要摔落般,也惊出一身冷汗,两腿发软,落地时身体一晃,险些坐倒。他向弱水对岸望去,双目所及处却是一片弱水上茫茫白雾,以他目力根本望不过弱水去。

    但秦广王知道,纪若尘此时定是孤身独坐,正自神游八荒。

    他立了片刻,不禁一声叹,转身向酆都行去。他虽然一心求死,但能不死时,还是觉得贪生片刻也不错。

    这纪若尘与秦广王原本以为的迥然有异,他法力高深莫测,气质也森寒如冰,却似乎并不嗜杀。可是骨子里却透出一丝令秦广王揣摩不透的疯狂!秦广王毫不怀疑,就是此刻站在纪若尘面前的是一伸手就能将他化为劫灰的大罗金仙,纪若尘也定敢正面出击!

    秦广王心生感慨,叹道:“这个……这个……这个独夫啊!”话一出口,他也有些讶异,不明白为何千思万想,最后却选了这么一个词出来。

    七日之后,纪若尘神游归来。他未等来上界真仙,只等到了狩猎归来的鬼影将军和已完全脱去鬼影之躯,气度迥然不同的孙果。

    此时的孙果高冠道服,手持七宝拂尘,颌下五缕长须飘拂,肌肤嫩若婴儿,分明是个得道的真人,哪还有半分鬼气怨厉?他此时虽然气势不显,但隐隐而生的威严已压得鬼面将军不愿进入他身周一丈之地。

    见孙果狩食有成,纪若尘终于长身而起,张口喷出文王山河鼎。青色光鼎见风即长,转瞬间化成一座三丈余高的巨鼎,鼎口喷出熊熊碧蓝溟焰,高可数丈。

    待鼎中烈焰烧到了火候,纪若尘提过孙果,一把掷入山河鼎中。

    饶是孙果定力过人,也不由得发出一声凄厉惨叫!他摇摇晃晃,在鼎中左冲右突,想要寻出一条出路来。可是溟焰早已燃遍他全身,更向体内钻去,甚而开始侵蚀识海!

    听得孙果阵阵惨叫,看着火中浮沉不定的身影,也曾受过溟焰炼魂之若的玉童不由得面色惨白,感同身受,一时间软顿乏力,差点摔下地去。

    孙果叫了片刻,忽然一手指天,高声痛骂起来!随着骂声越来越响,一缕暗红雾气自他口鼻七窍中涌出,化成一线,蜿蜒着向天空爬去。这缕血色雾线浓湿之极,似乎随时都会滴下一两滴鲜血来。它去势并不甚快,但片刻之后,也已爬至数百丈空中,也不知孙果那即干且瘦的身躯中上,何以能容下如许多的血雾来。

    雾线升至千丈高时,尖端已触及低垂的铅云。于是一抹暗红诡异地沿着云层蔓延开去,片刻间已染红了数里方圆的铅云。被染过的血云也有了灵性,竟然开始在云层中不住游动,又过了好一阵功夫,血云终于寻定了一处,不再游走,开始慢慢聚积起来。

    纪若尘伸手指地,画地为牢,于是一块长百丈、宽百丈、高也百丈的巨岩轰然离地而起!两道蓝色焰线自他双瞳中射出,顷刻间点燃了这块浮于空中的巨岩。在熊熊的九幽溟焰中,巨岩迅速溶化,不断却芜存菁,不过一柱香功夫,又一支凶矛修罗在火中成形!

    纪若尘挥手处,修罗已在掌中,于是他抬眼望向空中凝成一团的血云,瞳中溟焰猛地燃烧起来!

    那里,即是孙果来处。

    藉由孙果怨气指引,纪若尘终寻到了破除六界壁障所在,苍野此刻阴气冥罡汇聚之所。

    眼见纪若尘行将出手,玉童心内正疯狂挣扎,最终,对自己性命的渴望还是压倒了畏惧,战战兢兢地叫道:“大人且慢!”

    纪若尘引矛不发,问道:“何事?”

    玉童拼尽平生之力,方才道:“大人,小人曾听说那人间界极是凶险,远非地府阴司可比。地府有司间流传着八字秘诀,以为有朝一日去人间轮回时安身立命之本。”

    纪若尘哦了一声,缓缓放下修罗,盯着玉童道:“是哪八个字,说吧!”

    玉童咬牙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大人,您若去了人间界,切记不可锋芒太露,须得事事小心啊!”

    纪若尘仔细品味一番,良久方道:“很有些道理。不是你拦我,我倒是忘了此行前,还要替你们布置一番。毕竟我这一去,多半有去而无回。你们追随我有些时日了,又开了灵智,我这就为你们解说一下苍野大势,日后你们趋吉避凶,能有何成就,端看自己造化了。”

    纪若尘顿了一顿,方缓缓道:“我自降生苍野以来,历经十载,神游十万里,其间遇上魔神五尊,焢乃是内中最弱一个。这酆都城中,另有一座内城,内中禁制重重,我也不知是何等所在。只是神游经过时隐有所觉,内城之域,并非苍野所属。阎王十殿所辖,不过是外面薄薄一圈罢了。我后来屡次为难酆都,也是想看看内城中究竟有些什么。我灭焢之后,鬼车沉不住气,但也只是遣属下前来争夺轮回之力,自己却不亲来,本意乃是想借我之手,将酆都内城的真相给探出来。你们记着,苍野诸魔,各有属地,等闲不会离开。你等求生觅食,须得小心绕开魔神属领,日后想要有所成就,就要远行数万里,寻觅一块足够大的取食之地方可。”

    玉童与鬼面将军将纪若尘的话仔细记下。

    纪若尘向鬼面将军望了一眼,忽然微笑道:“你方才忽有领悟,灵智又进了一步,现在可想起自己名字了?”

    鬼面将军沉声道:“末将姓赵,名奢。”

    纪若尘点了点头,道:“好!这些斩神冥军,此后就尽数由你统领。我再赐你一点九幽溟焰,你每日以此炼体,日后或会有所成就。”

    说罢,纪若尘曲指一弹,一点碧蓝火焰离指飞出,没入赵奢体内。赵奢身体一阵颤抖,却硬是忍住炼魂之苦,一声也没有哼出!

    见赵奢如此硬朗,纪若尘也不禁心中欢喜,胸中豪气暗生,当下一声长啸,抬手向空一指!

    修罗一声长吟,化作一道蓝电,瞬间刺入空中血云之中!

    空中一点蓝芒悄然亮起,旋即向四面散开。无尽铅云竟被蓝光生生排开,现出一个千丈方圆的空洞来!

    云洞之中,只是耀目欲盲的光!随后如天破,有无穷的劫火自云中倾泄而下!

    弱水骤降十丈,又听一声轰鸣,酆都崩坏十里。

    纪若尘仰天长笑,九幽溟焰不住自身体中涌出,转眼间已将方圆百丈之地化作一片火海!

    文王山河鼎鸣叫数声,其声穿金裂石,大放毫光三次,方自回到纪若尘胸中。

    孙果自空中摔落,见纪若尘独立溟焰之海,一手向地,一手指天,当下一言不发,连滚带爬地冲到纪若尘身边,牢牢地抱住他一只脚,再也不肯松手。

    无穷冥焰自下而上,迎着天火劫云冲去,竟冲得劫云节节后退!

    纪若尘周身几乎尽化九幽之火,徐徐升起,向天破处飞去。

    玉童遥遥望着,面色几经变幻,忽然一咬牙,高叫一声:“大人等我,我也去!”

    于是一颗头颅化作流星,不顾焚体之苦,冲入劫云冥焰相冲处,咬住了纪若尘的一片衣角。

    鬼面将军静立原地,目送着那一道滔天火流逐渐远去。在他身后,三千斩神冥军齐齐跪倒于地,恭送大将军远行。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于此时此景,倒也差相仿佛。

章七 英雄冢 上

    于天火中逆流而上时,尽管有九幽溟炎从中阻隔,纪若尘仍感觉到丝丝炎力透体而入,将构成他身体的影雾引燃、焚尽。天火焚身时的痛苦远过寻常烈焰,但他只盯着那天火劫云中心的一点暗红火眼,似对焚身天火全无所觉。

    孙果不住痛苦地吼叫,天火对他这等怨气极重的魔物伤害更甚于寻常魔物,那痛彻心肺的苦楚也有炼魂之效。然他死抱纪若尘大腿,说什么也不肯放松。

    越是临近火眼处,纪若尘便越是觉得周围逐渐暗淡下来,然而熊熊炎力却是在成倍地提升着,转眼之间,九幽溟炎已完全被压回体内。那火眼深处似有一道无形的斥力,要将他向后推去。又不住喷出一丝丝极炎热的火线,不住缠绕上来。

    眼见已离火眼不远,纪若尘骤然撤去覆盖全身上下的九幽溟炎,心如止水,哪管躯壳正被天火化作劫灰?他将全副心神都集中于胸中文王山河鼎上,附于其中,瞬间已冲入火眼!

    先是极度的黑暗,然后周围方才逐渐亮起来。

    纪若尘张开双眼,发现自己正处身于一个玄异所在。四周尽是虚无,时时有大片绚烂彩光在虚空中掠过。无论向哪个方向望去,都望不到尽头,也看不到任何东西,这个世界有的,似乎是只大片流光溢彩。

    不光世界是虚无,就连他自己也是一片虚无,完全没有任何形体。他无法理解自己如何会看到东西,却看不到自己的身体。既然没有形体,也就不知道该向何处去。

    他试着向四面走了走,却感觉仍立在原地,完全没有动过,也无接触任何实物的迹象。似乎,他已就此被困在这个无形也无迹的空间之中。

    他试着闭上双眼,但眼都没有,如何闭上?所以仍是得看着这个瑰丽而诡异的世界,看着自己孤悬在虚无之中。

    纪若尘略一思索,忽然道了声“雕虫小计”。他虽然无形无质,但语声的确在这虚无的空间中回荡了起来!

    虚无中浮现一点蓝芒,转眼间化成一朵湛蓝火焰,火焰跳跃之间,映出一只淡青色的巨鼎。随后蓝色溟焰自鼎出汹涌而出,转眼间就变得铺天盖地,将虚无与瑰丽色彩逐一燃去!

    九幽溟焰一铺开,立刻听得隐隐传来一声闷哼,颇有痛楚之意。

    溟焰疾发而徐收,旋尽自焰心处凝结出一个人影来。这人影渐渐清晰,身材欣长,鬓眉斜飞,凤目细长,鼻似悬胆,唇若点朱,一头黑发飘扬不定,但在发梢处,却不出散发出星星点点的溟焰星火来。

    他周身赤裸,肌肤如玉,手长脚长,后心处时时会喷出数片如薄绸般的蓝焰,看上去俊美得近于温婉。

    在他足下,本来空空荡荡的虚无中已出现了一条淡淡的光路,逐渐延伸至远方虚无之中。

    他双目一开,内中并无瞳仁眼白,而只有一片苍茫的蓝。环顾一周之后,他哼了一声,声音虽轻,却震得整个虚无世界都震动起来,虚空中浮着的条条彩光片片破碎,纷纷四散化开。光路的尽头,于是现出一座古朴的石砌门户来。

    他一步即到门前,推门而入。

    门后又是一个世界。

    这里赤地千里,山峦巍巍,暗红的粗砂地上到处都是数丈高的巨大岩石,数十丈外,生着一株十几丈高的大树,树干上顶着孤零零的几片巨大叶子。又在极远处,隐约可见一株高不知几千丈的巨木,直插向天,上粗隐没在茫茫云海之中,不知树冠其大几许。如此巨木,几乎就是上古传说中足以接天的建木了。

    这里粗犷、干燥,宛如戈壁,放眼望去荒原、山峦,皆是由暗红色的粗岩砂石组成,一草一木,都是无比巨大。不,这里没有草,只有木。

    纪若尘跃上一块巨岩,正举目四眺之际,忽然一声如春雷般的冷笑当空落下:“蝼蚁之辈,也想擅改天机?”

    听得话声,他抬头望去,只见远处两根参天巨柱一步一步挪来。巨柱粗数百丈,高不知几许,上端没入云宵,目力难见。他再仔细看去,方才发现这所谓两根巨柱,原来不过是某人的双腿!

    只是小腿已有千丈,那整个人怕不是有数千丈高?若非天上仙人,抑若九地巨魔,何人能生得如此高大?

    看着苍茫云层,望向四野巨木,触及戈壁震颤,他苍蓝的双眼光芒一闪,淡笑道:“原来不是这世间巨大,而是我变小了。你如不用这等手段,说不定我还能高看你三分。但你现下变幻出这等世间来,又在这里装神弄鬼,除了心虚,还有什么?”

    那人大怒,喝道:“无知鼠辈,你生于蛮荒,长于苍野,实与野人无异,哪里懂得大道通玄?也罢,就令你死个明白!本仙手段通天,动念间即现天地万物,另创有相世界!这当中手段,说了你也无法领会。你穿越六界壁障触犯天条,本当受青冥神宵雷劫、化灰而亡,但本仙怜你修炼艰难,体悟上苍有好生之德天心,特意摄你前来,指点你一线生机。未曾想你却如此不知好歹!”

    纪若尘笑了笑,他此刻容貌身姿与往昔大异,如此一笑,即刻令人觉得春风扑而来,然风中又有丝丝冬寒,一个不留心,即会被风中寒气冻毙。纪若尘道:“我初来时入的那虚无世界,断了耳鼻舌身意五识,绝一切有为之相,却留下我的眼识,为的不就是见识上仙通玄手段,不知身在何处,无法可施,又不知时光流逝,最终于绝地静寂中心防崩溃,好让上仙为所欲为。你也敢说,这安的是好心?”

    那不见面目的仙人怒急,举足在地上一顿,登时乱石纷飞,山峦崩坏,巨木纷纷倾倒。他喝道:“本仙有意成全,你却如此不知好歹,即是如此,那本仙就……”

    他话音未完,纪若尘便打断了他,道:“即是上仙,何必如此藏头露尾,连真面目也不敢示人?难道上仙不能变小吗?”

    他轻轻一笑,道:“既然上仙不能变小,那我变大些好了,反正这也不是难事。”

    纪若尘话音一落,九幽溟焰即刻自体内涌出,在空中凝成北斗七星星图,他伸指在其中一颗星上一指,周遭景物变幻,刹那间沧海桑田。只在瞬息之间,纪若尘已穿云而出,发身长大,有万丈之高!

    这世间又是一番景象。原本些山峦,不过是地上蜿蜒土垄,无处不在巨岩则是颗颗细小砂石。那些参天建木则是一株株矮小的灌木垂柳,而原本在他眼中的那些树木,则是砂石地上零星生着的异草。

    在他面前,正立着一个俊美少年,一身银灰长袍,似缎似绸,闪亮柔和,不知是用何等布料织成。这少年面目如画,肤如凝指,生得并不高大,只刚到纪若尘胸口。但若细看他的面容,却会发觉正在不住变幻,时男时女,时老时少,时而阴沉,时而质朴,一刻千变,不知哪个才是他的真容,但大多数时候,他现出的是一张清秀少年的面目。

    见纪若尘猛然发身长大,甚至比自己还高,这少年不觉面上闪过一丝惊慌,随后又化作怒意,向纪若尘一指,怒道:“不过是破了一个小小的有相世界,便如此张狂?本仙,仙威如海,有相世界不过是末枝小技罢了!若不给你些厉害,谅你也不知道本仙手段!这就让你见识一下,让你知晓所谓苍野无边,在上仙眼中不过巴掌大小;各色魔神鬼尊,实与蝼蚁无异!”

    少年左手掐诀,即刻山崩地裂、天地震动,空中有无数亮银色光带纷涌而下,汇聚在他指尖,凝成一点亮得不可思议的星芒!

    纪若尘双手上也悄然燃起苍蓝色的火焰,飞舞发梢、背后焰旗的光芒也逐渐亮起。

    偶尔有风自两人间拂过,风中砂石飘叶,不是变得透体透明、化光而去,就是蒙上淡淡灰色,烟消云散。

    两道无上大力对峙,似无止歇。

    空中忽然一声霹雳,大地开裂,熔岩喷涌。空中又有一颗流星缓缓划过,星芒如血,在身后留下长长一道血红尾迹,望去便如天被剖开,自伤痕中不住泄下雷火劫云。

    千钧一发之际,纪若尘忽然悠然道:“你口口声声自称本仙,怎地用的即不是仙家道力,修的也不是氤氲紫气呢?你引下的乃是九天星辰之力吧?”

    听得纪若尘之言,少年脸色不禁一变。

章七 英雄冢 中

    尽管已窥破少年真身,然而当大战起时,纪若尘依然发现自己与这少年间实是有难以逾越的鸿沟。

    此刻少年衣袍上星光熠熠,有二十八颗大星绕身飞舞,对应二十八宿,护住已身各处要害。他挥手之间,便是数以百计的星芒飞出,如飞蛾扑火般冲入纪若尘护身蓝焰之中。星芒一入蓝焰,即刻便会炸开,冲天蓝焰一缩。一颗星芒威力并不大,然而当星芒成百上千接连炸开时,那威力便绝非绝常。纪若尘只觉已身真元自文王山河鼎中源源不绝地流出,补充着身周冥炎,虽然暂时仍可维持着不胜不败,但是那少年双手挥舞不停,挥手间便是数百星芒轰来。他直接引动九天星辰之力,法力直是源源不尽,而纪若尘只能依靠自身存于文王山河鼎中的冥炎真元支持,如此对耗下去,谁胜谁败,不问可知。

    这少年引九天星辰之力如长鲸吸水,涛涛不绝,面色轻松写意,分毫看不出负担与疲累来。能将星辰之力运使如此自如,绝非任何法门或道术可以办到。他虽不可能是星君本体,然而极可能是哪一位星君的身外化身。

    与少年斗法片刻,于他的身份,纪若尘已然心中有数。

    尽管鼎中冥炎已行将枯竭,纪若尘仍不动声色,一边运溟炎幻化出三条炎龙,围着少年的二十八护身星宿猛攻不休,一边淡定地道:“星君还不肯亮明身份吗?那么不说也罢,只是不知星君原本想成全我什么,又想得到些什么呢?”

    那少年惊讶于纪若尘的气息悠长,在他的计算之中,纪若尘应该早就真元干涸才是,可是他已在自己手下支撑了足足有一柱香的时间,怎么还是没有一点疲累之相?此处可不同于凡间,星辰之力几乎无穷无尽,尽可任他挥霍。而纪若尘不论是真元还是冥气,都得不到分毫补充,依少年所知,此前纪若尘修为距离上清境界仍很遥远,就算再怎么突飞猛进,至多也就是个上清罢了。一般上清的真元,哪里支持得了这么久?

    就在他心中惊疑不定时,忽听纪若尘如此一问,于是心念电转,道:“本仙怜你命运多蹇,替你消去了天劫中的九九八十一颗青冥神宵雷珠,并准你在我有相法界中躲藏,以避过前往人间必应的大劫。作为回报,本仙仅借你区区三年阳寿,替在人间行走三年而已。”

    “除此之外呢?”纪若尘微笑问道,指挥着三条炎龙绕着少年纷飞猛咬,一边又道:“以三年阳寿换来不被天劫焚身,我可是占了大便宜了。星君该有些别的要求吧!”

    少年神色一动,道:“除此之外,当然另有要求!比如说将你参修的九幽溟焰与我一点。”

    纪若尘点头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除此之外呢?”

    少年哼了一声,掌心中凝聚起无数星辰之力,化作一道散发着乳白光芒,粘稠如液的星焰流淌而下。这看似是水,实则是火,乃是星辰之力汇聚成的真炎,实是炽热已极。

    “我掌中星芒,已不是火,而是更上一层的焰!有此九曜星焰在手,我还用贪图你那点阴火吗?”少年不屑,然后又道:“不过,单以阴火、三年阳寿与在人间行走三年,还不足以交换避过天劫之难。嗯,不若这样,我观你命多桃花,这也是劫难重重,在这三年中,我就替你应付了。”

    纪若尘依旧微笑,道:“倒也可以商量,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少年神色变幻,没想到纪若尘居然如此好说话,当下心念急转,暗想他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然后又道:“你在人间的躯壳修炼有成,倒是一副千年难遇的好躯壳。这样吧,我在人间行走之时,便借用你的躯壳了。”

    纪若尘双目骤然一亮,惊得少年后退一步,但他旋即发现纪若尘体外冥炎已开始暗淡,看来阴气真元行将耗尽,于是大喜,面色一冷,傲然道:“怎么,你可是不愿吗?就算你不愿,本星君便硬是取了,你又能如何?休要惹怒了本星君,否则的话本星君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取你百年阳寿,然后将你关在无相世界之中,到时你六识皆无,不辨日夜东西!看你忍得忍不得!”

    纪若尘望定那少年,散去三条炎龙,道:“也罢,你占尽天时地利,我力所不及,方才所说的就都与了你吧!除此之外,我另行将后世所有轮回福报果报都与了你,一切灾劫皆由我自身承担,你想在人间行走,我便任你行走,百年,千年,直至你厌烦为止,如何?”

    少年狂喜,立刻道:“一言为定!”

    他话音一落,有相世界立生变化,九天星力凝成无数上古大篆,在纪若尘身上绕行一周,抽出无数光丝彩雨,不住向那少年身体内汇聚而去。藉由神秘且无处不在的星辰之力,少年与纪若尘的约定已然成立。

    纪若尘此时九幽溟焰已然耗尽,少年用星曜凝成的千支利剑正悬在他头顶。少年得意洋洋,自觉不管开出何等苛刻条件,也由不得纪若尘不答应。

    宛若梦幻般的光丝彩雨不断自纪若尘身上涌出,又流入少年体内。初时那少年只觉如同饱饮醇酒,心内快美难言,转眼之间,他就已有熏熏之意,于是心下暗自狂喜,未曾想到这纪若尘居然有如许多的轮回果报,看来自己就算在人间走上个几百年,胡作非为,也耗用不完这许多的轮回福报。

    他犹为窃喜,纪若尘上一世时命带桃花,惹下许多情债,纠缠至今,那几个女子,个个皆是一时之选,就是修上千年也不见得能遇上一个。若不是因为她们,他也未见得肯涉入这趟混水。毕竟与纪若尘相斗,也是有相当风险在内的,他虽然身为星君,按位阶按品轶,均不知要比纪若尘这等才踏入魔神门槛一只脚的人强了不知多少,但他究竟不是星君本体,那纪若尘也非寻常魔神可比,此地暗中更是另有玄妙。

    光雨无穷无尽地自纪若尘身上涌出,再流入少年体内,永无止歇。那少年只觉体内塞满了因果之力,已是盈盈将溢,可是光雨仍不见止歇。这是他与纪若尘借九天星辰之力发下的誓言,纵然他能自如操纵星力,此刻也无法阻断星雨。直到这时,少年才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

    仅仅数息功夫,少年身体已容不下这许多果报因缘,但光雨仍生生涌入,竟然将他的身体生生地撑高撑大,少年脸上也不由得露出痛苦之色。

    “这……这是怎么回事?快说!不然我杀了你!”他手持星剑,直指纪若尘咽喉。他这时方才发现,纪若尘面带微笑,但那苍蓝色的双眼中却从无分毫笑意。

    “杀我?”纪若尘又笑了一笑。少年也不得不承认,他虽然阅尽万千人等,上下纵览万年,但笑得如纪若尘这般集清冷冰柔于一体的,仍是罕见。如在人间,他如此一笑,怕也要令无数女子倾心。

    但若配上那细长凤目中的无尽阴寒,这微笑便足成梦魇!

    纪若尘伸手将面前星剑拨开,虽然掌心被剑锋割开,也不以为意。他身在舔了舔掌心沁出的鲜血,仔细品味一下其中的味道,方冷笑道:“你杀得了吗?”

    少年心中一惊,手中剑往前一挺,已点破纪若尘咽喉,喝道:“我如何杀不得你?休要逼本星君动手!”

    纪若尘只作没有看见寒光闪闪的星剑,盯着那少年的双眼,慢慢地道:“此地既然是我命宫所化,你虽借天星之力而生,毕竟仍要是借我命宫成形,因此你我实为一体。你又如何杀我?我虽不明了诸天星宫与我命宫之地的秘奥,但你能汇聚众星之力为焰,我还是看得出的。然则若你手中星曜为焰,那么我所发阴火即是比焰更上一层的炎,本该焚尽你护身星曜,却分毫伤不得你的星曜,反有隐隐融为一体之势。其实细想想也就明白了,本是同源,相煎何急呢?是以星曜之焰与九幽溟炎,谁也伤不得谁。你的剑,我的伤,不过都是幻相罢了。你一直在引我耗尽阴力,好令我心防崩溃,遂了你的心愿……”

    少年面色一沉,道:“你当我真杀不得你?我掌中星剑,乃是星宫原力所化,纵是虚相,也能斩你魂魄!”

    纪若尘微笑道:“你依我命宫而生,斩了我的魂魄,也就是毁了你自己。虽然于星君真身而言,不过是损失一点星力而已,但于你而言,即是彻底的毁灭。我没有说错吧,贪狼星君?”

    少年大吃一惊,失声道:“你怎知我星宫?”

    纪若尘微笑,笑得森寒刺骨:“你贪狡多诈的秉性是变不了的。你知道p最终是如何死的?它就是吞了完全咽不下的轮回之力,最后一千分身一一暴体而亡!那么你呢?我那些轮回果报,也是你一个小小的贪狼能够吞下的吗?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是会撑死的!”

    光雨仍不肯止歇,少年面色已涨得通红,竭力压制着体内翻涌的轮回果报之力,百忙之中挥出一道冲天星焰火柱,将纪若尘罩于其中。星焰中所含热力直接透体而入,燃烧着纪若尘每一分血肉,每一寸肌肤,甚而偶尔会侵入他的魂魄识海,痛楚如潮。

    “我的星焰炼魂滋味如何?”贪狼星君狞笑着,道:“看是你先撑不住,还是我先被撑爆!如果忍不住,你尽可求饶!”

    纪若尘望着贪狼星君那张已有些扭曲的脸,失笑道:“你难道不知在苍野之时,我自发觉心志不够坚毅时起,便时时刻刻将魂魄浸于溟炎之中、永受冰炎焚魂之苦吗?与九幽溟炎相比,你这把小火,倒是挺暖和的。”

章七 英雄冢 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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