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 苍生 上
正是冬末春初,群山间已先有了些湿润之意,林间雨雾如绵,打在身上不片刻功夫就能湿透一袭棉袍。这种时节没人愿意进山,就是最贫寒的山民也会在家里避上一两日。
纪若尘靠坐在一株古树下,全身衣衫都已湿透,前额几缕乱发披下,看上去十分狼狈。他面色苍白,显然是有伤在身,不过呼吸仍是绵延匀长,真元依旧充沛。他解开道袍,皱眉看着右胸上一块烙印。这块印记巴掌大小,赫然是一幅清晰的八卦,卦上焦黑一片,在白晰光润的皮肉间显得格外刺目。
他的手指一触到卦象,指尖上立时冒起一道青烟,手指上的肌肤也被炙出一块焦黑。这块伤痕虽然不大,里面蕴含的风火二劲却猛恶无比,似已了些许灵性,四处寻觅着要吞血噬肉。只是伤痕周围泛着一层淡淡青光,将风罡火气都罩在其中,不令其伤着周围血肉。青光着实比风火劲弱了两层,但后劲绵长,弱而不散,完全没有破裂的迹象。
纪若尘定下心来。他苦修的三清真气火候虽然弱了不少,但生生不息,以弱抗强也不落下风,正显出了三清真诀的强大来。
见伤势已然稳定,纪若尘冷笑一声,掩上衣裳,吐出一缕青气,周身气息渐渐收敛,隐入天地草木之中。
片刻功夫,林中的风忽然大了起来,遥遥传来一声兽吼,激得漫山树叶纷落如雨!兽吼余音尚在荡漾,远处云端光芒闪动,数道人影显现,转眼间就到了这片山林上方,纷纷停住身形。为首一个干瘦道人,正是枯竹。
枯竹打量着下方青青郁郁的山林,眼中精光四射,心头怒意汹涌如涛!就在片刻之前,纪若尘的气息又自他感应中完全消失,如同鱼归大海,片痕不留。
天空中阴云渐聚,又飘起绵绵雨雾来。
枯竹表面上不动如山,暗地里早运起真元,接连施展了七八种寻踪觅气的道法,神念一波波地在下方山林中掠过,可就是找不出纪若尘一点气息来。
这已是枯竹率众追踪纪若尘的第四天了。
第一天时枯竹等人就追上了纪若尘。只是这小贼奸滑异常,道行虽然不高,可行动迅速,又精擅潜隐匿踪的法门,实在难以捕捉行踪。这样一追一逃,众人在方圆数百里的山林之中大绕***,足足绕了一整天。枯竹虽然追不上纪若尘,可也没让他逃了。
入夜时分,枯竹等人仍不肯放弃。谅那纪若尘能有多少道行,追了这么久,想他早已筋疲力尽,再也逃不了多远。一想到若大一块地极神铁,一众修士心中都是火热热地烫,真元似也凭空雄厚了三分。
众人正搜得起劲,忽听轰隆隆惊天动地一声雷鸣!惊回首时,只见纪若尘犹如鬼魅般自林木山雾间升起,黑发飞散,面如凝霜,无声无息地向最外围的一个修士扑去,速度之快,众人已是救之不及!
那修士道行也自不低,无须众人提醒,已觉察到了纪若尘的到来。他一声断喝,眉心间射出一道血线,藉着本身精血的催化,周身七件护身法宝一一亮起,刹那间防得滴水不漏。他冷笑望着纪若尘,左手已捏了一个道诀,只待锁住纪若尘身形,立时就会有一道雷火劈下。
尚在空中,纪若尘已抽出背后铁棍,轻飘飘一棍拦腰横扫。
恰如万千烟花绽放,修士七件护身法宝同时炸开,随后身如一片落叶,无力地飘起、退后。他胸口道袍忽然破开,一点心头热血破胸而出,旋即被铁棍吸没!
群修骇然之极!瞬间击破七宝,这根毫不起眼的铁棍,威力竟然大得不可稍挡!
“地极神铁!果然是地极神铁!若大的一根啊……”一声变了调的低吼传来,那见多识广的老者一见铁棍,立刻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
一棍击出,纪若尘也不管那道士死活,转身即走。那一袭青色道袍迎风鼓荡,闪烁间已在数十丈外。
一众修士这时才反应过来,纷纷祭出法宝道术,各色光华彩雾雷火扑天盖地袭来,却都击了个空,空将方圆百丈的密林夷成平地,纪若尘却早去得远了。
此际亲眼见到了若大一块地极神铁,众修士身上的疲劳均是一扫而空,早忘了方才的惊骇恐惧,纷纷大呼小叫,祭起最强力的法宝遁光追了下去,连刚折在纪若尘手中的同伴尸体也顾不上照料了。
修为最高的枯竹却没有急着追下去。纪若尘偷袭得手,回棍遁走之际不知为何身形突然一滞。枯竹道行高深,立时抓住机会发出了最得意的法术乾坤育阳印。此印内蕴风火二力,最厉害的是与枯竹心意隐隐相连,劲力千变万化,中印之人极难将之彻底从体内驱离,只能任其侵蚀血肉真元。而此印不消,中印之人也难逃枯竹的追踪。
枯竹来到倒地不起的修士身前,暗叹一声,就待收了他身上法宝遗物,日后好转交他的同门。一眼望去时,枯竹猛然全身一震!
那修士双眼圆睁,嘴角犹自凝着最后那一丝冷笑,面容已定格在死前刹那时光。看来直到死前,他都未能对纪若尘那必杀的一棍有所反应。
细雨如丝。
“地极神铁,唉,地极神铁……”枯竹凝立空中,口中喃喃低语着。
从纪若尘遁逃那天起,他率领众人又追了三天三夜。枯竹有十足把握,纪若尘确是中了自己的乾坤育阳印。这三天来,若不是自己对留在乾坤育阳印中的真元有感应,怕是早就被纪若尘逃了。不过他的感应时断时续,断长续短,是以直到今日也未能追上纪若尘。从心底里,枯竹也暗自有些佩服纪若尘。这小道士日夕受风熏火灼,寻常修士一刻钟也受不住的苦楚,他居然能忍上三天!这份毅力忍耐,实是万中无一。
枯竹心中杀机不住涌动,若不在此时除了这神秘的小道士,凭他这份心力坚毅,日后必成大患。
他一双细眼中寒意隐现,透过蒙蒙烟雨,巡视着漫漫山林,耐心等候着感应到乾坤育阳印的一刻。其余修士没有这么好的耐心,早自行散开,在周围林中开始搜索起来。由于有过前车之鉴,众修两人一组,好互为照应。
不知为何,那修士临死之际的冷笑反反复复在枯竹脑海中浮现,怎么都挥之不去。枯竹隐隐觉得,似乎自己忽略了什么。但不论他怎样想,都想不出心中的不安出自何处。
就在此时,远方忽然传来一声痛呼,显然又是一名修士遭了毒手。
枯竹山羊胡子一动,本想冲过去,但又感应到那修士真元充足,不似是受了重创的样子,于是又忍耐了下来。
远方林中,一个胖大中年修士一边高声咒骂着,一边忍痛从肋下拔出一枝木箭。木箭上透着淡淡碧光,又刻着几个符文,显然涂了颇为厉害的毒。
听得他叫骂,散于四处的群修都聚集过来。众人齐心合力,转眼间就找到了发射木箭的来处。那是一个简单却精致的机关,以钢簧为动力,辅以一个简单法阵以增强威力。木箭材质天然,射出时无声无息,上面刻着的符文乃是专破护身道法的破甲咒,涂的毒也是药性颇猛的化功散。胖大修士面色青灰,一边骂,一边止血、敷药、吞丹,很是有些手忙脚乱。看他满头汗珠,痛得也是不轻。
见他如此惨状,众人皆破口大骂道德宗,言道老不修、幼不教,那些道貌岸然的真人们没一个好东西,是以才教出了这样一个阴险下流、不择手段的小妖出来。
众人痛骂片刻,忽然有一人惊道:“他布这么一个陷阱作什么?又杀不了人!莫非……是调虎离山之计?!”
听到调虎离山四字,众人都是一惊,一齐望向独留远方的枯竹。饶是他们眼力过人,此时雨雾漫天,数里之外的枯竹在他们眼中也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看到枯竹,每个人都心中大定,失笑暗忖着那小妖能有多大道行,敢去偷袭道行已与上清灵仙境界的枯竹?
枯竹面带冷笑,也如是想着,虽然他有些不明白,何以那小妖道的战力会远超其低微道行应有的水准。
“或许是道德宗某种能够掩藏气息的秘法也不说定……”枯竹暗自宽慰自己,然而心头那缕不安却怎么也挥之不去,而且越来越浓。
枯竹须发皆扬,一双长眉也不住地跳动起来。一缕战栗自脊椎底升起,一路向上窜升,直至顶心炸开,刹那间,枯竹有如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周身寒毛直竖,真元不受控制地急速攀升。于是本来被道法屏在丈许之外的雨雾扑面而至,将枯竹道袍打湿。
枯竹猛地一个寒战,只觉似有无数冰针自肌肤刺入骨髓,暗道:“原来这雨竟是如此冷法……”猛然间又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刹那间有如千万霹雳在识海炸响,早将枯竹惊得呆了!
贾似道的遗影与那修士临死时凝固的刹那冷笑交替浮现,循环往复,越来越快,只一个念头起的功夫,已转换了千遍万遍,到最后完全重合在一起。地极神铁点破贾似道护身道法,是用刚猛无匹的金属劲力,随后引得他真元化火自燃,是为木属。待到杀那修士时,那一棍轻飘飘地与漫天雨雾融为一体,直到最后一刻才显出杀气来,这分明是最纯正的水属真元!能够在金木水三性劲力之间如此自如转换,绝不是一块普通的地极神铁本身能够具备的功能,也不是纪若尘道行境界能够达到的境界。
“这……这是……”未等枯竹想得通透明白,后脑忽一阵刺痛,如一根针刺了过来!
危急关头,枯竹一声大喝,左手上佩着的一枚古玉扳指骤然炸开,化作一团五彩玄光,护住了枯竹全身。这扳指炸力凶猛,也将枯竹三根手指炸得粉碎。五彩玄光混入枯竹血肉后,光芒先亮后收,旋即转成灰扑扑的色泽,原本泾渭分明的五行道力融为一体,威力更进一层。这混沌玄玉戒是枯竹用来保命的法宝,足可挡得道行在上清神仙境界的道士全力一击!
枯竹如风转身,只见面前雨雾向两边一分,纪若尘自雨中缓缓浮出,一棍正正点向自己眉心!
纪若尘明明就在眼前,可是如果闭上眼睛,枯竹只会觉得面前是空荡荡的一片,完全找不到、锁不住他的分毫气息,许多大威力的道术根本用不出来。在这就要分出生死的关头,如何使得?!枯竹一急,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纪若尘动作似缓实快,一棍有若天外飞来,根本不容枯竹躲闪反击。那铁棍与枯竹护身的混沌玄玉诀一触,棍梢处立时涌出一团乌光。乌光所及之处,枯竹护体的混沌劲立时由灰色恢复成五彩玄光,而后不同玄光依五行相生相克之道,与乌光完全融为一体,随后炸开!
轰!
当空冒出一团数十丈方圆的熊熊火球,升腾向上。
烈火当中,望着迎面而来的铁棍,枯竹眼中透出绝望之色,完全放弃抵抗,只是拼尽全副心力感应到了下在纪若尘身上的乾坤育阳印,死命催动!
纪若尘胸口扑的一声窜出一道火柱,风火之中夹杂着无数细碎的血肉,他胸口处已多了一个碗口大的空洞,直露出了森森白骨!然而纪若尘目光清澈如水,全不当那些血肉是自己的,只是专心致志地一棍击出。
这一棍向着枯竹眉心而去,落处却是后脑。铁棍一触即收,枯竹后脑处已破开一个针尖大的小孔,一滴本命精血喷出,被铁棍吸了去。
刹那间烟散火收。
枯竹面如死灰,肌肤灰败,全身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他再也不能在空中凝停,向地面坠去。
纪若尘凝立空中,更不向枯竹多看一眼,只向数里之外目瞪口呆的一众修士一指,淡道:“他日当尽诛尔等阖族老幼,以为今日回报!”
言罢,纪若尘即踏云而去,一袭青衣转瞬间隐没于脉脉雨雾之中。
行将落地时,枯竹全身血肉已尽数萎缩,行如干尸。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芒,从牙缝中挤出一丝声音:“原来……那神铁已有了灵识!败在这绝世凶兵之下,倒也……不冤……” ,.,,,
章十六 苍生 中
山风扑面而来。
纪若尘若一尾游鱼在风中林间穿梭着,一步数丈,片刻间就已去得远了。他速度也不甚快,寻常一个修道人飞起来都要比他快上一些,不过他一起一落之间没有分毫烟火气,更是完全不动真元。如今他已知道,自己这分源出当年打闷棍时练出的身法绝非寻常,别的不说,单是不动真元这一点,就能够完全避开修道之士的神识锁定,这一神通足以惊世骇俗。纵是那些上清真修,不全力运使法力搜寻,也休想探察得出纪若尘行踪。
此时纪若尘还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光晓得自己能够避开修士的神念搜索,而不知道何以能够如此。而另外一点他不晓得的则是并非所有上清真修都能搜寻到他的气息,除非道行已高到了上清天仙之境,否则也是难以探寻。
在山林中穿行了大半日,估计已远行数百里之后,纪若尘在一条山溪旁驻足,饮两口溪水,吃几枚山果,稍作休憩。
山间轻风拂过,将一缕细细的血腥气带过他的鼻端。纪若尘心下一动,将背后铁棍取下,放置膝前。他已用过这块定海神针铁数次,按理来说,神铁上的禁制用一次就削弱一次,现下至少也该有五六千斤重,以他的真元早该运使艰难了。可是不知为何,此次下山后一共用过三次神铁,份量却一次比一次轻,此时手上这根铁最多也就百来斤重。可是神铁份量越轻,这威力就越是猛恶!与枯竹一战,纪若尘根本没有把握能够杀他,只想击伤枯竹之后能够脱身遁走。谁知手中神铁在击出刹那,忽然变得通灵一般,竟然自行发出一道道五行道力,以相生相克之法破了枯竹的混沌玄玉诀。这且不论,这根定海神针铁竟还吸出了枯竹一生苦修所化的本命精血!
此时铁棍末端阴刻的那个尘字中隐隐有血光流转,细细看去,似可见一缕血气在字中来回冲突,想要脱困而出,却被牢牢禁制在字内,不得脱身。那枯竹本命精血化作的血气十分有灵性,似感应到纪若尘在注视着它,登时发出细细的哀鸣,就似在求饶一般。
纪若尘双眉紧皱,慢慢伸手握上了铁棍。他惯常执握的所在,正好将那个尘字覆盖在内。这次一握上铁棍,纪若尘只觉尘字中涌出一道血气,自掌心流入体内,顷刻间就化作一片暖意,散入经脉玄窍当中,与本身真元溶为了一体。他体内所余无几的真元立刻被补上了大半。
纪若尘登时小吃一惊,因为那尘字中封存的血气才淡了一小半而已。如此看来,尘字中封存的血气足够他补满两次真元了。若在平时,他想要补满真元至少也得静坐一天一夜才行。
新生的真元缓缓在经脉中流动,这些真元中仍含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与三清真气的恬淡平和大为不同。血腥之中既含着有刻骨仇恨,又有枯竹濒临灭亡前的绝望与哀求。仇恨激起纪若尘心底深处的涛涛杀意,并不出奇。可是枯竹的绝望与哀求并未令他心软,引来的只是蔑视,然后这蔑视又化作更浓烈的杀气,这就有些不对头了。
纪若尘心底一阵不舒服,立时就有种冲动要回身去将那些跟随枯竹来的修士都给杀了。不过他心志极是坚毅,一觉察到不对立刻静心凝思,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硬生生地将心底涌起的重重杀意给压了下去。
如此折腾一番,他早出了一身大汗,湿透重衫,辛苦补足的真元又消去了大半。纪若尘定了定神,苦笑了一下,从玄心扳指中取出一粒深檀色的药丸,吞了下去。药一入腹,有若春风化雨,沁出丝丝缕缕的真元,补润着他虚弱的经脉。纪若尘数了数玄心扳指中余下的药丸,只有三粒剩下了。这些玉胎丹可在半个时辰内补足服者真元,颇为珍贵。此次纪若尘下山也只领到了五粒,还是云风道长特别关照的结果。他被枯竹等人连日追杀,能够坚持到底,全靠了这些丹药。
他的目光又落在定海神针铁上,阴刻的尘字中仍有半汪血气流转不休。
“原来你已经有灵性了啊!这么重的杀气,该是一把凶兵才对。”纪若尘淡淡地笑了笑,又自语道:“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驾驭得了你,唉……”
纪若尘轻叹一声,将神铁负在背后,又向东行去。他一步刚踏在半空,忽然一个厚重雄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连几个肉虾都不敢杀,还妄想来驾驭俺?!”
这一声吼来得极是突然,事先绝无半分先兆。纪若尘大惊之下,体内刚运转起来的三清气登时大乱,于是一头从空中栽下,重重摔在林间草甸上。
纪若尘打斗经验颇丰,就势一个翻滚,闪出数丈之外,随后身体突然自地面竖起,右手握住背后铁棍,喝道:“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那神秘声音忽然又在他耳边响起:“我不就在你身后吗?你在看哪里呢!”
纪若尘一愕之际,还没反应过来,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极沉重的压力,骤然压得他脊骨喀喀作响!这道压力,少说也有数万斤之重!
他哪吃得消这等力道,登时扑通一声,被牢牢地压在地上。好在重压来得快去得也快,忽然就消失了。不然的话,纪若尘的脊椎都会被压断。
纪若尘心下骇然,当下慢慢站起,只见面前三尺处飘浮着一根三尺铁棍,正是自己用惯了的那根定海神针铁。铁棍上自己亲手刻下的尘字向着自己,字中血色流转,倒有些似一只张开了的眼睛一般。
纪若尘在打量着它,它也在打量着纪若尘。
一人一棍互瞪。
良久,纪若尘方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什么东西?”
棍曰:“俺当然不是东西!”
“那你是什么?”
棍冷笑:“愚物!连俺这等神兵都看不出来吗?”
“神兵?!但凡神兵,必有灵性,这倒是没错,可是其它神兵我也见过一两件,哪有……哪有你这样的?”纪若尘实在觉得有些难以措辞,不知如何表达了。
“蠢材!你怎么敢将俺与那什么混沌鞭之类的俗物相提并论!俺神通广大,不与你细细分说一番,你又怎能晓得个中秘奥?”
那棍果然通灵之极,当下棍身一震,发出一声如龙吟虎啸般的长鸣,随后周围狂风大作,空中电光缭绕,一朵浓得如墨般的铅云当空沉下,罩住了百丈方圆的一大块空间。
一声霹雳之后,数道紫电盘旋而下,将这方密林殛得树倒枝断,威势无穷!
紫电环绕中的铁棍大放光华,随后那低沉深厚的声音才徐徐响起,娓娓道起往事。
此铁原本藏于地心沉处,受太古毒炎炼化,就这样无知无识地过了不知几千几万年。忽有一日,天地衍机变迁,地裂山崩,它就这样从地火中浮到了东海极底处。也就在这一刻,它有了自己的灵识。只是它实是天地间一件至凶之物,所处的地火裂谷全无生机,全没个可以交流说话的对象。
就这样,于东海极底沉浮了百余年的寂寞辰光后,恰有一只得道璇龟遨游至此。它见此铁大有灵性,地火裂谷看似凶地、实是灵穴,于是索性住了下来。它一面与神铁探讨些天地大道的至理,一面与它讲些其它海域甚至是东海之外,那一片神州大陆的风光故事。后来那璇龟言道神铁秉性凶厉太甚,一旦出世必将造下天大杀劫,它愿在此久居,以自身丹元慢慢化去神铁凶性。只是此铁乃是在太古地炎中浸淫亿万年而生,凶性涛涛如海,哪是轻易化得去的?好在璇龟论耐心或许是天下第一,慢慢炼上千百年时光,只消化得神铁百之一二的凶性,也算功德一件,他日或可做得道飞升的本钱。
于是日迁月轮,匆匆又是数十载过去。
直至这一日,一个在神铁口中长得矮胖黑粗的蠢物道人来到了这渺无人烟的东海海底。
那道人见了神铁,登时满面欢喜,绕着它连转三圈,一对倒三角小眼盯着它打量个不停,那目光要多猥琐就有多猥琐,直看得神铁上下不自在,就似周身生满了铁锈一般。
“妙极,妙极!想不到在这方灵穴内居然还有这么一件神物,俺随便逛逛都能寻到灵穴,撞上神物,这等涛涛大运,啧啧!实在是没得说啊,连俺自己都佩服自己!嗯,倒不知你这物事的运数如何,且待俺算上一算。”
那道人掐指一算,又喜笑颜开,道:“你我能够在此相遇,果是有缘!呸,什么有缘,分明是你的福气才对!待俺好生安排一下,这件大事倒多半要着落在你身上。看你自地火混沌中生出,也没个名姓,也罢,且待俺赐你一个响亮的名号……”
也不待神铁抗辩几句,那道人一只短胖肉爪已摸将上来。神铁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灵识就此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
章十六 苍生 下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终在一片绵绵细细的血腥气中,秉性中的凶厉令它苏醒过来。那正是纪若尘击杀第一个修士的时候。初醒时分它仍有些浑浑噩噩,直到得了枯竹的精血滋养,方算完全清醒过来。所以直到这一刻,定海神针铁才现出了本来面目。
神铁与璇龟相处百年,多少通了一点人情世故,知道这世间众人多是敬神畏鬼、欺软怕硬的主,于是在现出真身之前召云唤风,引得天雷紫电绕身飞舞,先壮壮声威再说。
铁棍滔滔回忆至此打住,纪若尘却觉得它言犹未尽,顺势问道:“那道人说有件大事着落在你身上,是什么大事?还有,那个名号有多响亮,说来听听……”
猛然一阵腥风吹过,铁棍似乎发出一声怒啸,尘字中血光大盛,阵阵凛冽杀机涌动,如潮水般向纪若尘涌来!在这涛涛杀气之前,纪若尘只觉自己有若一株海草,神识随时都有可能被杀气吹散。耳边最初响起的是阵风啸音,随后就变成了千千万万生灵的喊叫,嘶吼,咆哮。这股巨声混在一起,起初还有若千百个霹雳在耳边炸响,到后来竟然变得无声无息,只有无数无形的震荡狠狠冲刷着他的神识!
涛天杀气来去如电,当头一个巨浪掀过,就消得干干净净。
杀气褪去良久,那些怨灵生魂的吼叫仍在纪若尘耳边徘徊不散。纪若尘心下骇然,若不是听了神铁的过往轶事,只看这些杀气,定会以为这根神铁不知屠戮过几千几万生灵。
神铁收了杀气,语气忽然变得冷硬起来,道:“就这样吧。今后你最好能变得杀伐果敢些,给俺多找点血食来,不然俺饿得厉害了,说不定哪天就吃了你。”
话已说完,神铁收敛了光芒,自行飞回纪若尘背后,又归于沉寂。
纪若尘静立片刻,忽然笑了笑,继续向头行去。对于神铁的威胁,他倒并不太放在心上。这两年来他已在生死之间徘徊数次,早不把生生死死放在心上,又何惧一根铁棍?所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就是这个道理了。另外以神铁的灵性和道力,若真要吃了自己,只怕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纪若尘一提道那件大事,以及神铁的响亮名号,似乎定海神针铁就勃然大怒,这当中的缘由,日后有瑕,倒是要细细探究一番。
有念及此,纪若尘似乎感觉到背后的神铁隐约震动了一下,然后又沉寂下去。
这次东行,可谓一路坎坷。纪若尘但见市镇村庄渐渐繁华,仍有盛世煌煌景象。然在路边也偶见饿殍,村边镇外,时常可见成群结队、衣衫褴褛的游民,他们目光茫然,全不知明日之餐现在何处。有时会有车轿路过,前导的随从骑士一个个衣甲鲜明,膘肥体壮,执鞭纵马,将道左聚集的游民哄散,免得他们身上的气味冲撞到了车轿里的老爷太太们。
官道旁不到十丈,就是大片望不到边的良田。此时寒冬初过,田里的土刚翻过一遍,泥土清香混在风里,让人说不出的神清气爽。这一块块良田,入秋时就是大担大担的粮食。
上山修道前,纪若尘小小年纪就曾流落天涯。他当然知道这冬末春初时风光是最好的,但对天下贫苦人来说,这也是青黄不接的日子。本朝明皇治国还算有方,前面几十年天下太平,号称盛世,江南又素为鱼米之乡,纪若尘倒没想到还未到最艰难的时候,一路上就已经有如此之多流离失所的饥民。回想过去三年,还算风调雨顺,也没什么大的天灾,路边怎会有如此多的饥民?
纪若尘也只在心中略有疑惑而已。这几年他一心只在修道炼丹,勇猛精进上,哪里学过什么治国齐家的大道理?何况能够驻足看一看苍生黎民的生活,也算难得的闲瑕了。
江南富庶,又山清水秀,多的是气脉灵动的名山,修道门派自然也不少。经历过枯竹的追踪后,纪若尘早已发觉天下局势已截然不同。前几次下山时,那些零零散散的小门派畏惧道德宗千年积威,根本不敢出死力与道德宗相斗,更怕结下不解仇怨。号称天下围剿道德宗,但组织上其实是一盘散沙,除了一些边缘旁支弟子外,道德宗根本没怎么受损。一些在山外行走的本宗弟子有时含愤出手,反而让那些小派死伤惨重。
可是这一次不光是各门各派组织严密,而且门派中许多闭门清修的人物也纷纷出山,比如重楼派的贾似道,又如枯竹。特别是枯竹道行深厚,就是放在道德宗本山排名也当在前七十之内,可是出身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派,至少纪若尘还分辩不出他的道法来历。这等人都开始出山围剿道德宗,这形势还不明显吗?
“显然,你为鱼肉,人为刀俎。”
某次大战之后,或许是血食吃得满意,铁棍终于开口就当前时局下了论断。
这几日来他只消亮出道德宗弟子身份,就似捅了马蜂窝,足可把方圆百里内的修士们都惹出来。好在邪修们素来不与正道共同行动,倒多少给了纪若尘些喘息的余瑕。
纪若尘从不与成群修士正面相斗,只是放下了话,但与道德宗为敌,此仇不死不休!每一次逃脱围攻,纪若尘都将参与围攻群修的门派暗暗记了下来。一旦路上遇到了这些门派落单的门人弟子,则或暗袭,或强攻,定要斩尽杀绝,不留余地。
纪若尘身法神鬼莫测,掌中定海神针铁恢复灵性后威力大增,一击之威可谓惊天动地、碎石裂山!那些被他偷袭的修士道行都不怎么样,又是措不及防,如何挡得一击?
每隔两三日,总有修士折在纪若尘手里。虽然神铁但凡遥遥感应到左近有大群修士,就叫嚣着要去取血食,可纪若尘完全我行我素,不为所动。神铁虽不满意,不过隔日总能有血食入口,勉强满足了它的底线,没有彻底显出凶性来。
神铁其实也帮了纪若尘大忙。那些折了门人的门派想要报仇,几次埋伏了大队人马在左近,然后派一两个门人当诱饵,想要引纪若尘出来。可能是想血食心切,定海神针铁隔上百余里就能感应到大群修士存在,于是催着纪若尘前往取食。纪若尘得了提醒,当然趋退远引,让那些修士们空自埋伏数日,等得心焦火燥时又得到了纪若尘在数百里外杀人的消息。
如此过了十余日,整个江南修道界已是一片大乱。随着贾似道和枯竹的死讯传开,一众修道门派更是人人凛然,心底暗生恐惧,于是严格约束门下弟子不得单独行走江湖,道行低的更不许出山门半步。道行有成的群修则加紧动作,一面四处巡行、探察纪若尘行踪,一面在各处设下埋伏,坐等纪若尘上来送死。
这一日风和日丽,武当山南麓一处无名山谷中清气隐隐,六七名修士或站或坐,散落于山谷各处。他们在此设伏,只消百里范围散布内的眼线发现纪若尘行踪,就可赶过去一举擒杀。
众人皆是炼气之士,但在这山谷中枯等五六日之后,也有些心浮气燥,十分盼望能有纪若尘的行踪信息。
众人这几日运势看来不错。
正心焦际,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群修闻声望去时,只见一人步进山谷,徐徐向众人行来。
午后骄阳正烈。迎着日光望去,群修只能看到来人身影轮廓,连面目都看不大清楚。但那根黑气缭绕的铁棍众人不可能不认得。
“纪若尘?!”一名老者瞳孔急缩,一口喝破来人身份。
那人并不答话,仍向群修行来,脚步并未见疾,速度却是越来越快。老者长眉颤动,此刻直面纪若尘,他仍感觉不到对方身上分毫真元气息,也难怪江南修道界出动这么多人力物力,这许多时日也捕捉不到纪若尘行踪。
然而那根铁棍宛如有灵气,散发的杀气如有实质,若一根根钢针刺在老者身上。
老者纵横半生,自不是简单人物,当机立断,一声清啸有若凤鸣,直冲九宵!
众修早准备多时,此刻得了命令,诸般法宝道术如风卷雨疾,向纪若尘迎头罩下。当头袭来的是一把飞剑和两道红莲业炎,又一块锦帕当空落下,两根捆仙绳分从左右袭上。老者更是双目皆赤,胸口鼓起一尺高,满面通红,随后口一张,团团五色真火裹着一颗金丹冲出,直向纪若尘眉心击去。
这老者竟然一上场就喷出内丹,欲与纪若尘决一生死!
纪若尘虚握着定海神针铁的五根晰长手指骤然一紧,团团黑气立时被神铁吸得干干净净。他步伐不变,速度却一提再提,连跨三步之后,身影已快得有些模糊。
面对众多法宝道术,纪若尘不闪不避,定海神针铁高举过头,骤然一声大喝,一棍击在老者内丹上!
群山间忽然响起一声悠长深远的钟鸣……
只在刹那,一道黑气已在山谷中蜿延穿过,凝停在山谷的另一端,慢慢现出纪若尘的身影来。
他负起神铁,默默向东行去,再未向身后望上一望。
残阳如血,映得谷中草木一片艳红。纪若尘方才立足处,青草早被鲜血染赤,但在这浓红似血的阳光下,这一片青草也渐渐融入整个山谷的血色当中。
“痛快!痛快!……”山谷早已沉寂,只有定海神针铁深厚的声音仍回荡不休。
直至月上林梢,才有修士寻到了这一片山谷,但见谷中伏尸处处,血气弥天,自此江南道上,又是一番人心惶惶。
自吟风重归青城,这青墟宫中的清气就一日浓过一日。漫山老木生枝,枯山涌泉,云蒸霞绕,瑞兽来朝,眼看着一个人间仙山已有了三分模样。
青墟宫上下,人人修为皆是大进,就连那些天资愚钝的火工杂役,修道也有进境,颇有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意。
吟风整日不是靠着飞来石小憩,就是远眺茫茫云海,行踪从不离飞来石百丈范围。飞来石顶,顾清被一团青气托着,浮空而坐,双目似闭非闭,正修习无上天道。遥遥望去,那团青气恰如一朵莲花,顾清坐处正是莲心。
冷月凄风下,吟风正凭崖远眺,在他双瞳之中,芸芸众生正忙碌如蚁,虽入夜也不得息。他心头忽然微微一动,于是回头向飞来石顶望去,正看到顾清徐徐张开双眼。
吟风双眉微皱,道:“清儿,这一道金丹该当养足三十六日的,现下还差三日,你怎么就出关了?”
顾清似没听见吟风的话,只望向遥遥东方,片刻过后,方才道:“我忽然有些心悸,应有凶物出世,所以出关来看看。”
吟风向东方望了望,淡然地道:“区区一块太古顽铁而已,掀不起多大风浪。你提前出关,道丹还不圆满,须得再养七十二日方可。”
顾清似若有所思,又道:“唤醒一块定海神针铁当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此行是为了取回灵气之源,这可不是小事。天机地气各有其所,现在天下二十四灵穴已被道德宗破了三处,若再加上这一处,则天地气运崩坏,必然天下大乱,神州涂炭。”
吟风皱眉道:“生灵涂炭又如何?你尽快修成紫府仙身,与我羽化飞升,了却了这百世轮回的因果,方是大事。你我同归仙界后,有千万载的时光同参天书奥义。大道茫茫,众生如蚁。在无尽仙道之前,什么黎民苍生,都不过是些浮世尘埃罢了。”
顾清长身而起,伸手一招,身上青气汇聚一起,化成一柄古剑,自行飞入她手中。她纤指轻抚着剑柄上的纹路,沉思一刻,方道:“我于这世间轮回百次,却不忍见苍生受苦。待我先将他拦下,再回来闭关吧。”
她语声一如以往的淡漠,也如以往的绝决。衣袂飞舞中,顾清凌空步虚,已向东方行去。
吟风望着顾清的背影,淡道:“若纪若尘不肯回头,那又如何?”
“若果真如此,为天下苍生故,我剑下不会留情。”顾清的声音在峰上缭绕,人已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
“如此就好!”吟风点了点头,伸手当空一指,顾清的古剑遥遥发出叮的一声啸叫,似与他这一指相应和。
顾清似是一无所知,安步在夜色中行远。
夜风抚峰,浮云掩月。
也不知在峰顶立了多久,吟风方一拂袍袖,咄的一声轻喝,眼前立刻现出一团光雾,雾中隐现一个阴沉沉的所在。光雾转瞬即逝,内中景物吟风却已看得清清楚楚。
吟风摇了摇头,暗道:“但凡天下灵穴必有凶兽镇守,倒没想到这处灵穴中竟然守着一条碧甲璃冰龙。嘿,别说区区一个纪若尘,就是道德宗那几个真人单独遇上了它,多半也得落荒而逃。有这头凶物镇守,这个地方看来非是一般的灵穴啊!”
“既然有此龙镇守灵穴,那纪若尘道行低微,如何能够识得这头上古妖龙的气息?定然是冒失撞上门去,化作妖龙口中食粮罢了,又何须你走这一遭?你倒是用心良苦,唉!”想到此处,吟风不禁轻轻一叹。
他又向东望,目光刹那间穿越千山万水,落在了碧甲璃冰龙藏身之处。
寻常修士若问前途凶吉,须得沐浴更衣,焚香静坐,待心极诚,神至静时,方起卦问卜,再于模糊一团的卦象中看出些吉凶端倪来。若能如雾里看花,已是极高的相学修为了。如吟风这般,叱喝扬眉间即已知万事本来面目,已是近于全知全能的神仙手段。
那碧甲璃冰龙所居处是一片幽幽大泽,再远些就是终日为茫茫薄雾重重锁起的大海。纵是以吟风的目力,也看不透海上终年不散的云雾。
向海雾凝望片刻,吟风收回了目光,暗忖这尘间果然烟波诡鹬,处处藏龙卧虎。他知道那片海名为无尽海,是天下三大妖族聚居的凶地之一,可是内中藏着哪些厉害的大妖,却始终看不透。偶尔,吟风也会起一线争胜之心,想要到那无尽海中走上一走,看看里面躲着的究竟是什么厉害人物,居然连自己的目光都望不穿、看不透。不过这念头也就是想想而已,于这最后一世的轮回中,吟风早不将这尘间的事挂在心上,自然也懒得理会一个只会窝藏一隅的区区妖怪。
忽然,吟风心中又升起一线喜意:“或许是这头妖龙的巢穴太过靠近无尽海了,所以她才未能看透灵穴中还藏着这头凶物!”
此刻在无尽海中,却不似表面上那般平静,一声声长的呼喊轻易就穿过数百里的海面,相互传递着讯息。
一处海面上忽然涌起一团黑浪,一名肩扛双头狼牙棒的洪荒卫破水而出,铜铃似的凶目四下张望。
本来平静的海面猛然涌起数道大浪,道道浪涛皆指向一处,汇成一道冲天狂浪,直上百丈高空,方才落下,恰似下了一场暴雨。
浪消后,海面上已多了六名形态各异的洪荒卫,一齐向无尽海边缘行去。
先前那名洪荒卫高叫一声:“四队长,你们这是去做什么?”
六名落荒卫闻声停步,其中最高大的一个回身道:“二十六,你不好好地守着小姐,跑上来干什么!一大人说我们外面有一头什么碧甲璃冰龙,看着挺碍眼的,让俺们几个去把那蠢物捆了,找个没人的角落一扔,先饿它个几年再说!俺要急着办事,没空和你多说!你速速回海底去守着小姐,如果小姐多吃了一点苦头,嘿嘿,哼哼,俺就向老五把你给要过来,非得好好操练你个几十年不可!”
二十六吓得一阵哆嗦,凶焰立敛,匆匆忙忙沉入海中。 ,.,,,
章十七 相见
这一日朝露仍在、旭日方升,纪若尘口鼻中喷出一缕青气,缓缓张开双目。迎着他的,是满眼金白阳光←挥袖起身,步出藏身的山洞,不疾不徐地登上峰顶,凭峰遥望。
此山已近东海,遥向东望,但见一轮红日刚出,将半天云海染得火红。云海下方,隐约可见一片大泽,泽上烟云弥漫,将这片大泽本来面目藏于其中。烟水气隐现青黑,凝而不散,兼有阻挡目力神光窥探之功,并非寻钞雾。
大泽再向东去,只见一片苍茫。那里即是天下三大绝地之一的无尽海,纪若尘并不陌生。6k小说.16k.CN首发
登峰之前,纪若尘在山洞中枯坐一日一夜,将自下山以来经历的每一场斗法都细细回思过,对方的门派、得意道法、专用法宝、特殊战法皆未放过,然后再与自身修习道法以及读过的道典相互印证,反复推敲对方道法的得失之处。如此下来获益良多,甚而有几个小门派的修炼方法都被纪若尘推演出三四分来。
三清真诀实不负天下第一道典之名,浩浩然如北冥大水,天下虽有万般修炼法门,但在这片平滑如镜的无边大水前,都清清楚楚地倒映出来。以北冥之大,纵是泰山琼州也能倒映如画,何况这些零散小门派的功法?最多也就算得上一二土丘罢了。
一日夜之后,纪若尘胸中已有沟壑,出洞之时,尽管真元道行未有寸进,然则气度已有所不同,少了一分狂放杀伐,多了一分莹润内敛。
此时登峰远眺,纪若尘但觉天地从未如今日之宽,若在昨日,必定引吭长啸,一舒胸臆。但今时今日,只是淡然一笑而已。
他凝望水泽上变幻莫定的云气,面色渐渐凝重。纪若尘的眼光今非昔比,渐渐看出那片大泽上的水雾中有一缕若隐若现的妖气。这妖气十分隐晦,分毫也不张扬,偶尔浮现,只见道道青黑烟气透出,盘旋数周,有如数道黑龙飞舞,眨眼间又散了去。
天下大道殊途同归,人与妖修炼法门不同,本质与目的却都是一样的。就是修行过程中的几大阶段,仔细推敲其实也有很多共通之处。道德宗妙隐真人留下的寥寥几篇文字中,就提到过人妖修行大道其实并无不同,只是世上修道之人多半狂妄自大,以正统自居,瞧不起天下妖族,其实不知如此一来,实等如是为自己设下篱笼,局限了今生成就。
当然人妖也有所别,人得道飞升最多需要数百年,而妖族飞升起码也得千年,这也就成了修道人瞧不起妖族的一个理由。
纪若尘与青衣相处日久,曾亲眼见识过洪荒卫的厉害,当然不会如那些俗人般对妖怪有偏视之意‘泽上空隐现的妖气淡而不散,威而不厉,浸浸然有包容万物之意,实是非同小可。那水泽中盘踞的妖怪已修去已身凶性,道行日渐圆满,也不知花了多少年才到此地步。
据神州气运图所示,灵穴就在这片水泽深处。纪若尘虽然本领大进,但也知想从这等巨妖镇守下取得灵力之源,那是妄想。
他沉吟片刻,感觉以自己的身法与凝息之术,或许可以瞒过这头巨妖,悄悄潜入水泽中察探灵穴。但妖与人不同,多数妖族灵觉远超人族,纪若尘至多有四成把握可以潜进水泽。
“四成把握吗?”纪若尘皱了皱眉,随后又舒展开来,自语道:“四成把握也不算小了。何况看这妖气,肯定是个得道之妖,实在躲不过去,说不定还可以打个商量什么的。”
他束了束道袍,就准备下峰。从绝峰上望去大泽并不遥远,然则一路走过去,至少也得大半日功夫。许多妖族都是昼伏夜出的性子,因此夜探水泽并不是个好主意。
纪若尘刚刚迈步,忽然一道山风扑面吹来,风清而冷。又有数点晶莹水滴自天而降,打在纪若尘足尖前的岩石上,撞出了数朵细小如冠的水花。
“下雨了?”纪若尘望着山岩上的水迹,双眉渐锁,面色罕见地凝重起来。
他缓缓抬头,望向天空。上方刚刚还是碧空如洗,这一刻不知何时已聚起数十里方圆的云团。云团中心厚重,向四周渐伸渐薄。依常理看,如此厚重的云层早该是深黑如铅,但这团云却是亮白的异乎寻常,反将山峰映得半点阴影也无,就如云中藏着一轮炽烈无比的骄阳一般!
风静而云动。云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旋扩张,并且不断下落。降至纪若尘上方不足百丈时方始停止下降,此时云层早已扩张超过百里,纪若尘环顾一周,除东方还能透进一抹霞光,其余天空都被茫茫云葫笼罩。
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发生在数下呼吸之间。
云层越来越亮,将山川林森照得通明,再无丝毫阴影存在。纪若尘不再望向天空,而是抬起左手,掌心光莹如玉。云层的天光映射下来,将他左手染上一层若隐若无的淡紫色。
望着这似曾相识的淡紫,纪若尘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阴翳。忽听得声喀嚓如铜镜破裂的轻响,十余道紫色电光若道道长蛇,蜿蜒自云天横过!
云团中心处悄然散开,紫火天雷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结成七个雷珠,环绕飞舞,托着顾清自云层中徐徐下落。
经日不见,她依然素衫一袭,浑然不染半丝尘间烟火气,若不是那丝缕说不明、道不清的牵连,纵然她立在面前,纪若尘如闭上双眼,也会浑然不觉她已来了,只会以为前方是茫茫群山大川,扑面而来的浩荡天风又强了一线而已。
若说有什么分别,那就是她那双空明眼眸所倒映的山川万物、天风浮云,偶尔会有一道天火自空落下。
顾清长袖一拂,漫天雷云天火顷刻间化得干干净净,就这么云淡风清地落在纪若尘面前,距他不过三尺。
纪若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叹道:“你来了。”
顾清点了点头,淡道:“我来了。”
两句话之后,两人同时陷入沉默,纵以他们绝世的天资,竟也找不出第二句话说。
三尺之地,伸手可及。然而咫尺天涯,如此距离,却不知何年何世方能缩近。
良久,纪若尘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微笑道:“你不是在苦修天道吗?突然过来找我,总是有事的吧。”
你看,见面原来就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啊!纪若尘心底暗自自嘲着′然午夜梦回之时,他曾无数次想起若有朝一日得能再见,那情那景,该是何等模样。可任他想了无数次,也没想到这一刻真的见了,其实根本没那么复杂。
原来,相见如此容易,如此简单。
素来万事万物成竹在胸的顾清,不知怎地,竟然就被这一句话给问住了↓淡色的双唇微张,凝结了一刻,方道:“若尘兄,敢问此去何方?”
这句话一出口,不光是纪若尘凝滞了一下,就连顾清自己似也怔了一怔。
恍然间,纪若尘仿如又回到了从前,他怀抱厚厚道典回到自己书房时,惊见了那安坐主位、素衫如洗的她↓曾读过的《太平诸仙散记》,此刻仍被他放在书架上特别的位置,从未再动过。
那一个早晨,阳光温润淡和。
还记得,面对目瞪口呆的他,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若尘兄,不必客气……”
昨日今时,同样的称呼,可其中的意境已截然不同,相距之遥,恰如冥山炎海。
当日两人一言一谈,一举一动,如流水般自纪若尘心头流过。
纪若尘抬起了头,迎上了顾清的目光,面上的笑容也变得洒然自如,道:“在西玄山呆得闷了,现在天下大乱,所以下山四处走走,也是个历练。”
顾清凝望着纪若尘,但见他与自己坦然而视,目光中没有分毫的游移闪焕,当下暗叹一声,问道:“若尘兄此次下山游历,手上的孽缘又多了不少吧?”
纪若尘左手提起,这只手纤而有力,肌若凝脂,隐约有光华流动,正是道行小有所成的标志。
他望着自己的手,微笑道:“本来孽缘就不算少,也不在乎再多个几十件的。何况那些人修为不足,却不自量力,四处捕杀我宗弟子,皆是可杀之人。杀些可杀之人,我又何愧之有?”
顾清眼中光影流转,重又转为淡漠,道:“我辈修道之人,当上体天心,以天下为念,以众生为怜,如此方有望得证金仙大道,羽化飞升。若尘兄,你如若把持不住自己的杀心,不说今生,怕是十世百世之后,也无缘仙途。”
纪若尘失笑道:“千百年来,得道者不过寥寥数人,大道又何其飘渺无凭?再说修仙路上人多,也不独少了我一个吧。”
一句话说完,纪若尘定睛望住顾清双眸,目光转亮,有如实质,冷然道:“道德宗本来领袖修道诸派,现下却成天下修士围攻道德宗之局。明皇那道圣旨于修道之士而言,实与一张废纸无异。何以转眼之间,时局就能如此急转直下?我虽然年轻识浅,也知道这当中真正的原因其实是我宗惹了仙怒,才招致了这等祸事。普天之下,与这仙字最沾边的,该就是青城山上坐着的那位了吧?”
顾清轻叹一声,散去了身周与天地浑然一体的淡漠,道:“道德宗倒行逆施,实是天下祸乱之源。如若放任不理,则不出十年,天下必然大乱。那时生灵涂炭,不知要延续多少年。你不知个中情由,这也怪不得你←……他这样做,实是有道理的。”
纪若尘眼中闪过一丝落寞,转头望向茫茫群山,静观云岚起伏、涛生云灭。片刻后方道:“自我修道之时,就不断有人告诉我大道苍茫、众生如蚁的道理。修道之士有大神通者足可移山填海,于是在我辈中人眼中,世间凡俗皆是庸庸碌碌,为一点生计奔波终生,说不出的可怜可叹。其实天下修道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那居于上位者不过略示了心意,他们立刻争先恐后的甘为驭策,真是可叹,可笑!”
顾清摇头道:“这事非是你想的那样。唉,无非是泄露仙机而已,我就与你说了吧。若尘兄,昔日洛阳大劫,那幅神州气运图最后在机缘之下落入你手。其后道德宗诸真人令你下山探寻灵力之源所在,共是三次,我未曾说错吧?”
早于初见之时,纪若尘就知顾清神通广大,实是莫测高深。此刻自己行事被她一一道破,也不觉得奇怪,于是点头道:“正是如此。”
“那神州气运图出自九幽黄泉,岂会是什么平和正大的神物?”顾清顿了一顿,似是回想着什么,片刻后道:“此图能够感应天地气机运转,追踪灵穴气眼所在,本不该是这世间之物。既然此图落于你手,那即是惟有你能够借助气运图感应到灵穴所在。你每探明一片灵穴所在,道德宗诸真人随后即到,将灵气之源取了去。这灵气之源其实于修道者也无多大用处,但每被取走一个,就是破了一处灵穴。天下共有二十四处灵穴,每三处对应一个卦象,以应先天八卦。道德宗破了三处灵穴,实际上已毁了一个卦象,天地间均衡已失,乱象渐显※以他才说,道德宗实是天下祸乱之源。”
顾清向前一步,与纪若尘并肩而立,遥望东方茫茫大海,道:“你一路东行,为的想必是又一处灵穴了。现在局势还能够勉强补救,但你若再破一处灵穴,则三年之内,天下必刀兵大起,你就真的忍心?何去何从,现在你可是想明白了吗?”
纪若尘与顾清并肩立着,鼻尖隐隐可嗅得到她的气息,一时心境有些恍惚。但一想起她到来时漫天紫电狂雷的景象,不知为何,心底一缕不平悄然升起。
“弄到天下大乱,于我道德宗又有何好处?灵力之源这等神物,向来是有德者居之,我道德宗本就领袖天下,取也就取了,有何不该?不过,究竟是仙人厉害啊,说一句我宗是天下祸乱之源,我们就不得不是祸乱之源了。苍生如何我还未看到,倒是如今群修围攻西玄山,呵呵,难道就不算天下大乱了?这场人祸的源头,又是在何处?”纪若尘冷冷地道。
不待顾清回答,纪若尘又淡淡地道:“天下苍生死活,你又何曾真正放在心上过,现在却张口闭口要上体天道仙心?纵是真仙人,就能一言而定我宗上下三千人生死?你与仙人日夕相处,道行自然是大进了,这仙威也借得不少哪!我纪若尘虽然不才,却是不服。”
顾清怔然,欲言而又止,终于轻叹一声,轻声道:“若尘,纵是真仙,也有不得已处。今日此路不通,你……还是回去吧。”
纪若尘凝望东方天际渐渐凝起的浓云,脸上泛起有些奇异的笑意,道:“如我不肯回去呢?”
顾清唇色淡了些许,横迈一步,拦在了纪若尘身前,道:“那顾清惟有得罪了。”
她素手一张,呛然一声龙吟,古剑已自行从鞘中跃出,落入她掌中。古剑朴实无华,然而剑身中隐隐透着紫芒,仙威含而不露。
纪若尘后撤一步,足下如踏冰面,瞬间滑退十丈,已将定海神针铁提在手中。
望着顾清,纪若尘忽然笑问:“你会杀我吗?”6k小说.16k.CN首发
顾清面容如古井不波,古剑斜指地面,道:“你若就此回山,我当然不会为难你。”
纪若尘定海神针铁遥指顾清,微笑道:“我当然不回去。”
顾清双唇已几无血色,古剑也握得越来越紧∑是不堪重负,古剑忽然一声鸣啸,剑身透出无数细小紫电天火,偶然有一丝紫电逸出。
望那紫火天炎,纪若尘寂然,寞然,也悄然握紧了定海神针铁。
忽然嗡的一声轻响,神铁自行震动鸣叫起来,东摇西摆,就是不肯指向顾清。在纪若尘神识之中,神铁的神识早已在大叫不休:
“你还不快逃!!那……那可是仙兵!俺过往是说过你性情懦弱、不堪大用,让你多些杀伐,但俺可不是让你去送死!你现在过去,就是送死,送死!”
识海深处,纪若尘从容道:“你这顽铁,以为今日还容得你乱来吗?”
刹那之间,纪若尘体内各处玄关窍要大开,真元狂涌而出。真元之中不断泛射出星点幽火,最后在纪若尘心窍处凝结出一朵细小火苗来。火焰色作蔚蓝,又透着苍白,无声无息地燃烧着。
这朵心炎一出,无数真元就如飞蛾扑火般汇聚而来,环绕着心炎急速旋转不休!
纪若尘胸前道袍忽然破裂,只见心口处皮肉绽开,一道心头碧血猛然喷出,洒在定海神针铁上!
碧血一沾棍身,神铁仿如痛苦之极,登时尖啸起来!
“你疯了!真是疯了!放俺出去,俺不要一起死……”它的狂啸迅速黯淡下去,显然意识已被纪若尘压向了识海的无尽深处。
镇压了神铁的反抗,纪若尘目光清明,当下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吸得如长鲸饮水,竟引得群峰回响。
纪若尘提棍,踏步,一步而到顾清面前,神铁势挟万钧,当头击落!
他落足处绝峰震颤,这百丈孤峰,竟自中裂开!
以顾清之能,也未想纪若尘这一击竟是如此猛恶、如此决绝,不留分毫余地。但看他杀意涛涛,如狂潮直落,威势实比神铁还要猛恶三分,势要一击之内分生死、断阴阳!
一击之威,堪称惊艳。
顾清也无余瑕思索,当下古剑上引,在神铁上轻轻一挡,此时她修为何等厉害,登时将神铁荡开。古剑犹有余力,就势一转,向纪若尘胸口刺去。这一剑去势也不甚急,从容淡定,自是顾清一向之风。
可就在这一刹那,顾清忽然看清了纪若尘的双眼,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啊……
淡定如她,心智刹那间也是一阵恍惚。
待她清醒过来时,古剑已在纪若尘心头穿过!
古剑入体一刻,纪若尘只觉剑身中透出熊熊天火,瞬间已将他全身血液煮沸!双眼望处,早已是一片血红。那火焰燃到了极致,已化作无穷尽的光,充斥着他肉身和神识的每一个角落。
他竭力四顾,周围景物早在烈焰强光中扭曲得不成样子∧下皆是片片废墟,恰是一座焚城,哪里还是刚刚决战时的孤峰?
而他此刻身处焚城中央,意识有如一把细沙,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消逝着。透过熊熊烈焰,他看到,那让他痛到无法呼吸的身影正逐渐远去。
在最后的时刻,他忽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恍然间辰光倒流,又回到了她离开西玄山的那一日。
那日她曾嫣然一笑,如是道:“我也就是在你面前,才会装装温良娴淑。”,.,,,
章十八 不若怀念
于幽幽冥冥中不知飘浮了多久,那些魂识才总算凝聚起了一点,于是乎一线灵智重行照亮了那浑浑噩噩的识海。
“我这是……在哪?”
第一个想法如是浮现,尽管他已能够感觉得周围的情形,但一切仍如在云里雾里,模模糊糊的只能看清一点轮廓。意识如沉在水底,每一下跳跃都十分滞涩。隐约间,他又似听到一声尖厉的嘶叫刺破水面传来。尖叫如针,下下都刺痛了他,每被刺一次,他就会感觉到自己的力气流失了一分,周围的景物也模糊了一分。
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凶险,于是借着一下刺痛,意识猛然一颤,若一尾受惊的大鱼奋力跃出了水面!
周围的景物立刻清晰。这是一个灰蒙蒙的世界,一切景物都是不同层次的灰色构成,天空深邃无际,大片大片似乎是云的浓灰,环绕着天空正中一个无比巨大的黑洞缓缓旋动着。天空正中的那片黑深不见底,气势庞翰无边,纵然是他曾经见过最雄伟的山峦投进去,似也如一颗石子投入大海,片刻就会消得无影无踪。
“这里哪里?”
这个念头刚浮上来,一阵极为难当的刺痛又伴随着尖叫声而来,只是这一次他的意识已浮出水面,是以听起来尖啸声何止大了十倍?这立刻唤醒了他对于危险的直觉,于是侧目望去,只见旁边漂浮着一个淡薄的影子,影子上端有一个时隐时现的狰狞面孔,一张嘴不成比例的大,影子下端则有如烟气,模模糊糊的,时聚时散。此刻这道影子正张开大口,声声尖啸向着他狂喷而来,然后又是一口咬了上来!
惊恐之际,他急忙挥手扑击,却发觉自己根本没有手!这一惊非同小可,战栗过后,他的神识又清醒了几分,这才“看”清了自身的状况。
他其实根本没有双眼,所见的一切皆是直接感觉出来,因而只要他想,就可以看到身周各个角落。
他也如对面的鬼影一样,身体只是一片淡而稀薄的影雾,甚至比之对方还略要暗淡一些。那鬼影一口咬下,就从他身上撕下一团影雾,大口吞了下去,于是他身上的影雾又变得稀薄了一些。
生死存亡之际,极度的恐惧驱使着他同样一声尖啸,张口反向对面的鬼影咬去!一口咬下,如同吞了一口极度粘湿的水雾,说不出的难过恶心。但那水雾入口,身体上虚弱的感觉登时消逝了不少。他立时知道这样做是对的,竭力吞下水雾后,又是一口向对面的鬼影咬去!
两个鬼影你一口我一口相互咬个不休,拼命撕扯着对方身上的影雾,直到一方倒下才会是尽头。
就在距他们不远处,声声尖啸此起彼伏,三团鬼影围着中间一个鬼影正在疯狂撕咬着。中央那团鬼影不住发出悲鸣呜咽,徒劳地反抗挣扎着,偶尔回咬一口,却根本无济于事,只能看着自己的影体被三个鬼影不住撕食,迅速淡薄。终于,它发出最后一声哀号,影体爆成一团轻烟,转眼间被厚重阴湿的风给拂走。
分食过后,三个鬼影明显的膨胀了一些。它们对峙了一会,似乎是在衡量对手的强弱,然而显然是互相忌惮,于是分向三个方向,各自找了一个单薄得多的鬼影,恶狠狠地咬了上去。
这是一片广大无边的荒野,沉沉的雾气锁住了荒野的边缘,纵是极目眺望,也只能看出数百丈去。荒野上尖厉的啸叫此起彼伏,无数的鬼影漫无目的的在荒原上游荡着。它们显然感觉迟钝,往往对三四丈外的事物就全无所觉。鬼影们互相遇上了,立时就会撕咬扑击在一起,直到其中一个被完全吞噬才算罢休。鬼影中也有明显强壮的,四处捕食着弱小的鬼影,它们不光是力量上强壮,感觉上也要敏锐得多,往往在猎物还未发现时,它们就已经扑了上去。
荒原的土松散而又充斥着湿气,湿气汇聚,形成了一潭潭的小泥塘。泥塘中时时翻涌水泡,每一个水泡破裂,就会冒出一缕黑气,化成一个新生的鬼影。偶尔土层也会鼓起,土包破裂时,大团黑气涌出,转瞬间就凝成数以百计、大小不一的鬼影。鬼影们一旦清醒过来,意识深处的进食本能就会驱使着它们向同类扑去。
他感觉自己与鬼影有所不同,哪怕现下正在与对面的鬼影疯狂互咬。他隐约明白不同之处在哪里,对面的鬼影只是凭着本能在行事,而他知道自已在做什么。
可这点灵觉上的优势并不能给他多带来什么东西,在与鬼影的互咬中,他早已处于下风,身上影雾补足的始终没有被撕去的多。
“必须想个办法!”初始的恐惧此时已逐渐消去,代之以奇异的冷静,他的意识有如浸在一盆冰水之中,旋动的越来越快,灵觉能够感应到范围也越来越广,从三丈、五丈一直到将方圆十丈之内的事物都清晰不漏地映在他的意识之中。
区区十丈之内,就有二对鬼影在互相吞噬,另有三只鬼影正四处飘荡。“看”着另外那些只知拼命撕咬的鬼影,他心底忽然涌上一个想法:“须得攻击要害!”
鬼影虚无飘渺,有如一团雾气,要害又在何处?它们全身上下惟一有些不同的,就是那张时隐时现的脸。
他忽然停下了动作,任由那鬼影咬在自己身上。鬼影狠狠扯下他身上一团雾影,显得欢愉之极,面孔愈发的清晰起来。
他猛然张开全身上下惟一显得清晰的嘴,狠狠地咬在那张面孔上!
“呀!!”鬼影松开口中咬着的一团雾影,凄厉地一声尖啸,全身抽搐不已,竭力想把面孔从他口中抽出来。
此时他已比初有意识时虚弱了很多,那鬼影十分坚恝,急切间咬不下来。
“撕?”
他意识中闪过这样一个想法,于是口中不松,身体本能地全力后退。鬼影又是一声尖号,大半片面孔已被他从身体上扯落!
失了面孔的鬼影不住号叫着,在地上滚来滚去,身体上的雾影时时逸出一片,消散在空中。行将灰飞烟灭的鬼影再也没有了反抗能力,甚至不知道刚吞下了它半边面孔的他已飘到旁边,正张开了大口……
完全吞噬掉这个鬼影之后,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又变得清晰了少许,身体也变得更有力量。四下望去,那些游荡来去的鬼影也不再显得那样狰狞可怖。他已经隐隐地感觉出这些鬼影力量也有大小不同,有些好对付,另外一些则让他感觉到恐惧。
相较之下,那些新从土中冒出的鬼影是最弱的,而且在身体凝聚成形后要过一会才开始有所动作。
运气使然,恰好一个鬼影就在三尺之外生成。他没有犹豫,立刻扑了上去!果然,直到他扯下了这鬼影小半个身体,新生的鬼影才有所反应。它的脸刚刚浮现,已被他一口咬住!
如是又吞下数个鬼影,他感觉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壮,于是强烈的欲望驱使着他向附近一个正在捕猎的强大鬼影扑去!
本作品1……6k独家,未经同意不得转载,摘编,更多最新最快章节,请访问.16……k.!一场惨烈的战斗,他最终胜了,但所余的力量却还不如原先的一半。这个鬼影的强大远远超过他的感觉,如若不是最后关头他再一次咬住了对手的脸,刻下被吞噬的一定是他。
虽然胜了,可是激烈的战斗已使他的身体大部分消散在空中,纵然有了新的鬼影身体补充,力量也远不如前。此刻在他眼中,周围的鬼影又显得强大而可怖。
这一战过后,他学会了谨慎,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看起来十分强大的鬼影,只挑选那些新生的或是明显弱小的鬼影下手。
这片荒原上,没有日夜,没有轮回。
他游荡着,狩猎的范围也越来越广,过往那些看似强大的鬼影一天比一天变得弱小,他也逐渐适应了从猎物到猎人之间的转换。
不知何时,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不是它们变弱了,而是我变强了。”
随着他力量日益强大,对鬼影的渴求也越来越多。那些只吞噬过几个同类的弱小鬼影已无法提起他的兴趣。至于新生的鬼影,他更是看都不会看上一眼,那么弱小的力量,甚至还无法弥补他吞噬的消耗。他开始四处搜寻那些强大的,已能够独立捕猎的鬼影。他知道自己比它们看得更远,动作更快,只消被他盯上,那这些鬼影根本无法逃脱。
在一片相当广大的荒原中,他开始称王称霸。
在他的意识中,此刻还不明白自己的地盘究竟有多大,只知道相当的大,大到他要飘到感到疲累为止。他能够到的地方,都是他的地盘,这片领地上的鬼影,全是他的食物。可是他仍然感觉不到满足,他觉得在自己意识最深处的某个地方,潜藏着一种深深的渴望,渴望将整片荒原、荒原之上的天空,以及天空之外那无法想象的空间都纳入自己的领地!
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安心。
那种感觉可以说是渴望,但更象是恐惧,如同他初醒时恐惧被同类吞噬一样。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操控着他,决定着他的方向。他极度厌恶、极度恐惧这种被操控的感觉,所以才想要扩张自己的领地。只要地盘足够大,力量足够强,他就会自由吧?
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的智慧也根本想不出答案。很多时候他停留在荒野中央,仰望上天,思索着。只是无论他如何去想,想了多久,都是徒劳而已。他的意识十分简单,简单到了只有黑白二色的地步。他拼命地想找出第三种颜色,却如何能够如愿?
他发现,其它的鬼影似乎是不会思考的,那些足够强大聪明的鬼影最多也就懂得遇见他时迅速逃开。这是他与寻常鬼影的区别,但这区别有何意义,他并不明白。
终于有一次,他感觉到自己吞噬鬼影的速度太慢,可这又不是力量强大能够补足的。于是在下一场战斗之后,他的口中多了些东西,他觉得,这些东西似乎应该叫做牙齿。
有了牙齿,又为了按住拼命挣扎的鬼影,他又用新捕食的影雾造出了手臂。
他的领土日益扩张,飘浮的速度显得慢且不灵活,又容易被狂风吹走。而当他有了腿之后,就可以在地上借力,于是领地又扩张了一倍。
他的力量逐渐增强,身体也日益凝练,雾影浓得有如实质。他甚至为自己造出了四片翅膀,以便飞上天空。他发现,立得越高就看得越远,虽然此时他仍然不需要眼睛,全然以灵觉来感应周围。只是他至多只能飞上十丈,十丈之上有一层无形本書轉載拾陸k文學網的罡风,他只消触上一点,躯体立时会被罡风削去。
荒原上无日无夜,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正疾飞觅食的他骤然停了下来。在他的意识中,一道闪电猛然劈开了浑沌的空间:
“我是谁?我要去哪里?”
这两个问题如此纠结于他的思绪之中,甚至使他将觅食的天性都放到了一边,百丈内但凡有点灵觉的鬼影借机都逃了个干净,他却不以为意。
他就这样立在荒原中央,苦苦思索着。
恍惚间,一点青色莹光飘飘荡荡的划过整个荒原,凝停在他面前,将淡淡的青光洒落在他身上。
在这柔和温润的青光下,他感觉十分的舒适、宁定,识海中的暴虐、狂乱一一平复。看着这青光,他也知道了第三种颜色是什么。
青莹围绕着他飞了数周,随后向远方飞去。飞出十丈后,又停在了那里。他觉得这青莹极为亲近,本能的不愿远离,便大步跟上。
待他走近后,青莹又向前飘飞了一段。
“它在指引我的方向吗?”他想着。虽然仍不知道“我是谁”的答案,但能够知道“我要去哪里”也不错。
在青莹的引领下,他不停地向前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他此时并没有距离的概念,只知道走出了至少十个自己领地那么远的距离之后,面前粘稠浓雾忽开,现出一个全新的天地来。
这片土地坚硬无比,地上泛着层层叠叠的黑雾,奇的是,尽管黑雾缭绕不散,目力能及的范围却较他初始存身的那片荒野何止大了千百倍?
他极目望去,越过不知几千几万丈远的距离,终于看到了一片浩浩荡荡的大水。水上方是深沉的黑,不见天日,也不知水面上的光亮从何而来。他意识略微一动,刹那间又跨越了数万丈之遥,早已越过那片大水,看到了一条黑沉沉的河岸。
原来如此大水,竟然是一条河?
还未等他从震憾中恢复,神识又向前极速延伸,于是,他看到了那一座立于苍茫之间,踞地而接天的巨城!
此时此刻,他的意识延伸范围已是前所未有的广阔,而且是四向发散,向前延伸有多远,也即会向四方延伸多远。而这一切发生在顷刻之间,从进入这片天地时至此时此刻,他才不过踏出一步。
这一片数万里方圆的广大天地,即刻清清晰晰地映在他的意识之中!
轰然一声巨响,他只觉自己的意识已在那无法形容的巨大威压下开始破裂,粉碎!在他意识之中,这片无比广大的天地即是威压的来源。
天地无威,弗届其威。
好不容易在濒临溃散前将四散的意识收回,他忽然发现脚下的大地开始微微颤动。他其实并无实体,只是地面震动得实是厉害,这才为他所觉。
他猛然向左方望去,只见那方黑雾翻涌不休,忽然自雾中冲出一头三丈来高的钢甲巨兽,鼻息如雷,四只水桶般粗大的铁蹄踏地如飞,轰轰降降地向他奔来!角兽背驮一名四臂骑士,周身甚至头面都被厚重之极的铁甲罩住。那骑士一手擎一面大旗,旗面已是有些破损,显是久历厮杀,另一臂控缰,余下两臂横端一柄五丈猛恶巨斧,杀意涛天!
角兽体型虽然巨大,但来势如电,轰轰隆隆间已自他面前奔过。
他只觉又是一道闪电在自己意识中划空而过,刹那间照亮了许多他未曾发觉的黑暗角落。
“巡城甲马!……”他脱口而出。
此时那骑士忽然咦了一声,巨斧一摆,丈许方圆的斧面如雷挥至,刹那间拍在他身上!一击之下,他苦心凝聚了不知多久的力量、躯体以及四手、双腿和两双影翼登时灰飞烟灭!
这骑巡城甲马卷起滚滚黑雾,瞬息间已去得远了。黑雾之中,又冲出十数骑巡城甲马,转眼间追上了领先的那一骑。一名骑士翁声问道:“你刚才斩了个什么东西?”
先前那骑士答道:“不过一个最低等的孤魂而已,唉,算不了半点功劳的。我们已出来有些时候了,这便回去吧!”
一众巡城甲马换了个方向,滚滚向远方的大水巨城奔去。
荒原中,一团淡淡黑气破土而出,片刻功夫就凝成一只新的鬼影。但这只鬼影有所不同,浮现出的面容十分清晰。那张脸向上望去,见一点青莹正浮在上方三尺之处,将星星点点的青辉洒落在他身上。
周围又响起了阵阵尖啸声,数个强悍鬼影飘来,一齐冲向了这新生的美味。
新生鬼影完全不知畏惧,只是望着头顶青莹,那张脸上竟然有了笑容:“我想起来了,我是有名字的!”
新生的鬼影躯体猛然一缩一张,已延伸出两片影翼,翼尖每片翎毛皆是锋锐如刀。影翼挥动之际,早将周围鬼影切得支离破碎,随后四逸的雾影皆被他吸入体内。
吸入数个鬼影,他身体登时变得清晰许多,那双忽明忽暗的影翼也凝定下来。有了这双影翼,他动作比之寻常鬼影可谓迅捷如电。他更不迟疑,直接向百丈外数个力量显然比他强大得多的鬼影扑去。
那一点青莹,飘飘荡荡地悬在他上方,似是守护,又似引路,始终不离不弃。
这片天地无分日夜,也就不知岁月流逝。当一点青莹再次冲破湿雾,浮在那巨城大水前的时候,若极目望去,当可见远方黑雾滚滚,轰雷阵阵,那十余骑巡城甲马还未奔到大水岸边。
一个身影随着青莹自湿雾中步出,他的躯体已有如实质。只有仔细看去,才能看到他肢体双翼的边缘有些模糊,散发着稀薄烟气,其实并非实体。
他望着远方的巨城,浮出了一个笑容,暗道:“酆都,弱水,巡城甲马……哼,我会很快回来的。”
他转过身,在青莹的引领之下,向远离酆都的荒野深处行去。
章十八 不若怀念 下
地府无分日夜,不辨东西。他并不知道前方命运如若何,只知道此时须得远离鬼府酆都。被巡城甲马裂杀的切肤之痛记忆犹新依旧在心,他并不想再来一次。他心中还有一个隐约的忧虑,那就是形体散后重聚,很有可能变成那种全无意识的真正鬼影。
随着他渐行渐远,涛涛弱水、巍巍巨城慢慢隐没到黑暗之中。他再往前飘出数丈,面前景色忽然一变,一片肃杀、苍凉、茫茫不知其界的苍野缓缓展开。
弱水涛涛,依然有岸;酆都巍巍,其高千丈。这都是有边有界的事物,与眼前这片苍野相比,那酆都弱水就成了汪然巨洋中区区一介孤岛。而他便是只若一只蚊蚋无量世界中的一粒微尘,意识早被这片苍野的巨大浩瀚吞没!
青莹忽然旋动起来,有若春风化雨般洒下了无数莹火,莹火没入他的身体,并在识海中重聚,凝成一只淡碧的蝴蝶,在苍野中翩跹起飞舞。在杳无生机无尽的肃杀隶杀和无尽苍茫之中,这只碧蝶是如此夺目鲜活,他的意识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终于在碧蝶边重新凝聚。
他本已开始模糊的躯体重新清晰。他抬头望了望上方的青莹,似乎觉得它变暗了一些,于是心底悄悄涌起一种全新的感觉,觉得身上的影雾都在一阵阵的抽紧。
他只想了一会,就决定放弃。既然弄不清楚这感觉是什么,那就以后再说,现在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不消说苍野深处会有什么,只要他再向前飘个一二里路,就会有极大的危险出现。刚才意识四散时,他已感觉到这片苍野中隐含的,不动如山的杀意!
与弱水河畔不同,构成这片大地的全是深灰色的崎岖岩石。他尝试着将全身流动不休的影雾集中一处,最终幻化成一只巨爪。他随即挥动巨爪,在地面上一划,竟在岩石上激起一溜火花。灰岩显然极为坚硬,他这一爪只留下浅浅的一道白痕。
“这样可不行……”他思索着,并再次凝聚心神,试图捕捉影雾中隐含的丝缕冰寒气息,并将它们都驱赶到爪尖上去。这些冰寒气息隐晦之极,他也只能模糊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但他知道这些冰寒气息才是真正的力量。只有吞噬最强大的鬼影时,他才偶尔能够吸收到一点这种冰寒气息。
当他把所有能够驱使得动的冰寒气息全都聚集到爪尖后,一爪挥下时,终于在灰岩上留下了半寸深的一道刻痕。他立时运爪如飞,刷刷刷刷,在灰岩上刻下三个大字。
“纪若尘……”他默念了几遍,只觉得本能地不喜这个名字,不过他完全没有要改名字更改文字的念头,巨爪再次挥动,将这三个字又刻得深了些,并且分出一团影雾,与这名字融为一体。
“这样就不会忘记了。”他满意地收回巨爪,向苍野深处飘去。
才飘出数里,一道凛烈的杀机即扑面而来。杀意本该是无形无质的,但在他眼中,这杀意呈现出浓浓的深青色,有如一道浊流滚滚而来,挟带着难以忍受的恶臭。腥风中一声狂吼,猛然跃出一头巨鬼。它遍体青黑,二丈多高,比浮于地面的他还要高出一截。巨鬼魁梧之极,额头、肩膀、手肘上生着支支尖角,双爪大得异乎寻常。
他立时想起这鬼怪名为青鬼,力大无穷,行动迅速,在地府下等鬼怪中位列靠前。
青鬼一现身,一双暗红大眼立刻盯住上了他须臾不移,脚下更不停留,直扑过来,双抓当头搂抓下!他勉力闪避,但青鬼动作迅疾,这早一抓早自他躯体中穿过。他躯体虽是无形无质的影雾构成,却被青鬼一抓抓下一大团来!青鬼张开大口一吸,将爪中影雾吸得干干净净,仍意犹未尽,伸着紫黑色的舌头不住舔着嘴唇。它死盯着他,双眼红得如欲滴出血来。
他也同样盯着青鬼,浑身影雾翻涌,修补着身体上巨大的破损。他痛得厉害,这种痛楚遍及意识的各个角落,根本无从躲藏。痛如细丝,几乎将他的意识切成无数支离破碎的裂片。在和其它鬼影生死相搏时,他也痛过,可是与这次相比,那些痛楚几乎可以算是快乐了。
可是疼得越厉害,他的意识深处就会涌上一阵莫名的轻松和快意,似乎身体上的疼痛可以打开一直禁固禁锢着他的桎梏一般样。他盯着青鬼,尽管疼得面孔扭曲,但扭曲中竟浮现有一个异样的笑容。
他凝神看去,发现看出青鬼爪上隐隐罩了一层黑气,这是影雾的克星。黑气没有覆盖到的手臂也在他身体中穿过,可对他毫无损伤。随着青鬼眼中血色越来越浓,作势欲扑,它的胸口,小腹,后脑三处也隐隐地透出了黑气。
他心中微微一动,如同体内的冰寒气息一样,看来这黑气就是青鬼的力量之源。
青鬼仰天咆哮一声,再次恶狠狠地扑了上来,长长的舌头拖在外面,口水四处溅飞。他尖啸一声,也迎了上去,就此翻翻滚滚地斗在一起。
青鬼躯体坚硬如钢,他幻化出的利爪能够撕开岩石,却只能在青鬼躯体上留下一道表皮浅伤。但他立刻换了方式,转而全力撕扯着青鬼透出体外的黑气。果然,黑气能够撕裂影雾,他的冰寒气息也能撕裂黑气。黑气粘连不断,被他撕扯开时,青鬼体内就会涌出新的黑气来。黑气一被扯开,青鬼立时发出痛苦之极的嘶吼,并且疯狂地撕扯他的躯体。
“这头青鬼没有我能忍疼……”看着抽搐着的青鬼,他冷冷地想着。
尽管痛得撕心裂肺,但他幻化出的四只利爪保持着恒定的节奏,始终如一地撕扯着青鬼身上的黑气!
良久,恶战方歇。
此时他只余下一小半残缺躯体,根本无力飘行,只能依靠着勉强幻化出的双手一步一步爬回到出发地。
“阵斩…青鬼一头。”他向青莹艰难笑道。
青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它只是不停地洒下星星点点的莹光,为他修补着身体。片刻之后,他腾空而起,幻化出双爪双足,又张开一双影翼。他恢复之后,青莹就不再洒下莹光,只静静地浮在空中。不知为何,他就是能够感觉到青莹,似是累了。
他望着暗淡了许多的青莹,凝思许久,方再向苍野深处飘去。再寻到一头青鬼时,他收起了狂野,斗得小心翼翼缠斗。这次他已知青鬼的弱处,不再攻击青鬼钢铁躯体,只向着黑气而去。
这一次争斗耗去了一柱香的辰光,他的躯体还剩下一半。以体内冰寒气息炼化完夺自青鬼的黑气后,仍差了些许才能补足他的身体。
青莹又飘过来,修补着他的身体来。他则望着越来越暗淡的青莹,又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他直等到身体完全修补好,也未等到得到青莹的答案,其实他也知道,青莹不可能回答任何问题。
在再一次出发前,他凝视着地上纪若尘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暗道:“除了这个名字之外,我不也是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吗?”
这次出战,扑灭三头青鬼之后,他才不得不拖着残缺的身体返回。他忽然望见阴沉深邃的天穹处亮起一点碧莹,如流星般划破天际,直向这边落来。这颗流星正正好好地落在纪若尘三字中央,然后化作万千莹火,齐齐聚融入青莹之中,于是暗淡无光的青莹再次闪亮。
如是周而复始,每次不得不返回出发处之前时,倒在他面前的青鬼越来越多,他的足迹业已探入苍野十里。尽管杀死青鬼所获不够补被足他身体损耗,但他的冰寒气息受了青鬼阴气的滋养,正日益壮大,若他凝神冥思,则可看到一丝丝湛蓝的气息在体内游走不休。
青莹从未回答过他的任何问题。
可每次修补身体时,他总是会向青莹说几句话。他习惯了这样,青莹也习惯的没有回应。就连那不定时从天外飞来的流星,似也成了习惯。
日已落,月正明,星斗漫天。
于星宿之间,忽然亮起一颗硕大的紫色流星,自东而西,瞬息间横越千里。流星所过之处,留下大片深紫尾焰,又有无数雷火爆响。一时间,神州千万里山河间,不知有多少目光神念投注在这颗威势无铸的流星上,结果雷火外又亮起无数流焰,这些神念纷纷在天雷劫炎上撞得粉碎,有些有心探测之人个个道行受有损。于是一时间群相耸动,暗流大起。
这颗流星初时威势不显,千里之外方始渐露狰嵘,到后来直是声震千里!
它起于东海之滨,西行万里,一路直上青城。待悬停在于青墟宫上空时,已化成径达里许、由无数天火炎雷交织翻涌的一颗凶星!
一声轰鸣,炎火雷电突发忽收,此消彼长互相化消,相互交融,化成一柱数十丈粗细的青气,直冲千丈云宵!
劫炎散处,一袭素衫的顾清逐渐现身。她举步向前,一步步向飞来石行来,就如空中脚下踩着一架着一无形阶梯一般。她双眼中再不是云淡风清,而代之以升腾不息的紫气。若有修道人见了,必会发觉这紫气乃是天下修士毕生所求的最高境界――氤氲紫气!
氤氲紫气不住自她双目中溢出,于空中画出两道淡淡尾迹,随后化作颗颗惊雷,不住炸响。
远方的一片密林中,虚天借助夜色掩护躲在一株大树后,盯着凌空下落的顾清,眼中尽是骇然,也有熊熊燃烧着的欲焰。
顾清直行到吟风面前三尺,方才立定。她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吟风,周身隐见紫气升腾。她惯用的古剑却是已不知去向。
吟风随性地靠坐在飞来石畔,右手伸在胸前,如虚捧一朵莲花。在他掌心上方有一团淡淡云气,云中景物变幻不定,仔细望去,可见沧海桑田、社稷更迭只在于呼息之间是瞬息间事。
吟风未抬眼望一望顾清,只淡然道:“你的氤氲紫气又有进境了,然你道心已乱。”
顾清分毫不肯收敛狂野的氤氲紫气,一字一句地道:“那把剑是怎么回事?”
吟风终抬头望了一望顾清,柔声道:“天书第四卷,斩缘,能断过去未来一切因果。”
氤氲紫气骤然大张,引动方圆数里内暗雷汹涌,然后一丝丝、一缕缕重归顾清身内。
顾清眼中又现万里山川,再不见半丝紫气。她平静得如刚刚什么也未发生过一样,道:“你有七卷天书在胸,已与真仙无异,为何定要与一介凡人为难?你若杀了他也就罢了,又何苦借我之手,一剑斩了他的轮回?若你要追究西玄往事,婚姻之约,那也是我错在先,又与他何干?”
吟风英俊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长身而起,轻叹道:“我既已重悟天书七卷,忆起了前尘往事,怎还会请将这些俗情放在心上?纵然当年是经他之手令我身殁,毁却我为今世渡劫所备的仙体、散去我大半功德,却又有何不可一笑置之?只是这一剑……我非斩不可!”
顾清剑眉一轩,道:“我不明白。”
吟风将右手托着的仙云送到顾清面前,道:“你且看看再说。”
仙云中情景变幻无方,刹那间已是千百个场景过去。有的是莫干峰坠入熊熊焰海,有的却是道德宗诸真人纵横天下,追杀天下群修,有紫微破关而出、一剑尽诛三千来犯之敌,也有吟风携百里天雷、纵横九州。其中另更有不少顾清在西玄山中、莫干峰上的往事。
顾清面上罕见地现出一线凝重来。她随吟风参修大道已有时日,自然认得吟风掌上这团玉胎仙云乃是卜算之道的巅峰,仙云一出,实实在在就是泄露天机了。当然运使仙云的代价自也不轻,仙云每一次变幻,消耗的皆是道行功德,而且若非是吟风,换了其它人来运使玉胎仙云,只怕起手时就引下天劫来了。
顾清天资之佳,实是当世罕见。她一望之下,即知何处不妥:“怎么不见纪若尘?”
这团仙云测算的是她的过去未来,其中既然有诸多西玄往事,却全然不见纪若尘的半丝痕迹,实是诡异。
吟风面落苦笑,道:“我运使玉胎仙云推算你的命机三日,都没有这纪若尘的分毫印记。然则用其它卦术则却可测出他的因果,只是不过每次卦象算出的结局皆有不同而已。清儿,你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顾清当然明白。这玉胎仙云乃是通仙之人方能运使的占算卜卦之术,绝非这世间任何其它法门能够相提并论。仙云测不出纪若尘这个人来,其它的卦术又怎么可以?那些关于纪若尘的结果,显然是乱的不是真实。
顾清忽然想起一种可能,只是这答案实在太过意外,就以她的镇定,心下也隐隐有些骇然。
“又或许……”吟风如知道她心中所思般,缓缓地道:“这纪若尘实是一颗隐星?”
隐星?!
虽然心中已隐约预料到这个结果,听到吟风明明白白说出隐星二字,顾清仍是难以置信。天上万千星辰之中,诡秘难测的隐星历来是无解之谜。纵是那些上古星相大家,所遗著述中也是语焉不详。据传这些修为通玄的大家只有在临终弥留之际,灵觉大进之时,才能隐约感应到隐星存在。
以吟风之能,也无法确定纪若尘命格中是否对应着天上哪一颗隐星。
如若纪若尘命格真的上应星宿,且应的还是一颗隐星,那其实在这天地格局中,他实是要比应劫轮回的吟风顾清重要得多的人物存在。
顾清忽然间又想起一事,于是淡然道:“他被你一剑断了轮回,当然在仙云中无所显形了。”
吟风又是苦笑,默然片刻方道:“你既如是想,我自无话可说。焉知是先有蛋,抑或先有鸡呢?”
顾清已恢复宁定,径去飞来石顶冥思。
吟风散去掌心仙云,临渊默立,一双清朗的眼眸中流光溢动,然则心底却是一声叹息,忽然第一次感觉到有些不胜寒意:“纵是真仙又如何?神通愈大,制限限制愈多,唉!这一剑……这一剑斩的并不是他,斩的实是你的尘缘啊!”
天书第七卷,洞明,讲述的是勘破天机,洞悉过去未来因果轮回。当年吟风也不过略通一二,顾清更不曾领悟到多少。
是以她并不知晓命格中若是多了一颗隐星,其实意味着什么。
东海之滨,幽沼深处,时会传出一阵低沉的龙吟。本该是充满威严的龙吟此刻却是一分不甘、一分委屈和八分畏惧。
幽沼最深处的一个小岛上,正伏着那头蛮荒凶兽:碧甲冰螭龙。只是此刻这头凶龙被数根玄铁链绕体牢牢缚住,分毫也动弹不得。不过它的头是自由的,龙口也未被封上,在齿缝间分明有寒气在流动,鼻孔中也渗出丝丝寒雾。只是它虽然死盯着面前不过数丈外不住踱步的年轻人,却始终不敢将那名震天下的碧水霜雾喷出去。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断喝:“你这蠢物,还敢逞凶?!”说话间,一名披狰狞铁甲的洪荒卫大步行来,重重一脚踏在龙头上。火花四溅中,碧甲冰螭龙足可穿金断石的龙角立刻弯了几根,满嘴的霜雾统统被踏回腹中,直胀得它龙睛大张几破框而出,颈上碧鳞片片竖起!
冰螭龙被踏了这一脚,再不敢作出丝毫逞凶相,老老实实伏在了地上。其实它对这洪荒卫的畏惧,远不若面前的那个年轻人。作势咆哮,纯是维护一下自己凶兽的面子而已,就是再多修炼个一千年,它也断不敢向那年轻人喷出一口半丝碧水霜雾。虽然在擒拿它时只是几个洪荒卫出力,那年轻人根本就没动过手。
这年轻人一张脸俊美得有些妖异,不论怎么看,那气度风仪都该是修士中顶尖之选,但就是令人觉得妖。
那本应遍布春阳的脸,刻下却是笼着淡淡阴翳。散布四周的数名洪荒卫均默然不语,数百年来,他们从未看过他神色如此凝重。
他沉默地踱步,前所未有的懊恼悄然蔓延,胸口又积着令人无力的沉重。如今的局面,他实是不知该如何去挽回。七百年来,他何尝这么为难过?但这一次,他确是有些大意了。忽然,他心底又泛上一丝怒意,森然忖道:“或者就杀上青墟,却又如何?且让我来试试你们仙家手段!”
踩着碧甲冰螭龙的洪荒卫见他踱步似永无休止,终于咳嗽一声,道:“一大人,现下该怎么办?”
一猛然停步,沉吟不决,良久方缓缓道:“还是……不要惊扰小姐吧。”这几个字吐得艰涩,字字如有千钧之重。言罢,一袍袖一拂,几步已消失在云深雾浓处。
周围洪荒卫围了上来,向那踏着冰龙头的洪荒卫问道:“四队长,现在怎么办?”
四为难之极,苦思半天,仍不得要领,最终叹道:“这个……我也不知!你们且去歇息,我去探望一下小姐。”
临去之前,四望了一眼碧甲冰螭龙,忽然觉得萧瑟无边,黯然挥一挥手,道:“这头蠢物也算与他有点牵连,放了吧,唉!”
在一座寒气弥漫的地牢中央,正跪坐着一个窈窕的身影。
她青丝高高挽起,肌肤若玉,精致到了极处的小脸漾着淡淡的光晕。她双手交叉握于胸前,双目垂帘,那如点朱的小嘴微微开闭,在不停地轻声祝祷着什么。
在她头顶上方垂着一条钟乳,慢慢地凝结出颗颗乳白色水珠,每一刻钟滴下一滴,在她面前的地面上绽开,立时化成刺骨寒气四散化开。
这间囚室现下的温度实则早冷过了比滴水成冰尚冷上几分的程度,但四壁上仍是挂满水珠,湿气浓重。只因这四壁上挂的水珠都是只有在北极冥海深处方能寻到的碧澜玄水,既使在万载玄冰上也不会凝结。而从那钟乳上滴下的,则是天下至阴至寒的玉髓真露。这真露既是至为珍稀的灵物,也是无解的剧毒,端看如何运用了。
她膝前摊开一卷竹简,随着祝祷声缓缓自行翻动。每翻开一幅竹简,就会飘起数个或数十个上古大篆,绕着她飞舞不定。而那些将被卷起的竹简上,则不断有文字落归原处。片刻之间,整卷竹简已翻过了一遍,露出卷首两个篆字:《轮回》。
见一卷已翻完,她张开双眼,道:“四队长,你来了。”
牢门外敛去全身气息的四一惊,干笑两声,道:“小姐灵觉果然无双,正是俺老四。”
女孩跪坐不动,身周的寒雾又浓了一些,道:“四队长,你既然有话,那就说了吧。”
四又是一惊,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直急得呼呼喘气,大团白雾自铁甲缝隙中喷出,已有些语无伦次:“这个……嗯,啊……他……”
女孩幽幽一叹,打断了四:“四队长,我……就不去见公子了。”
四愕然,默然,垂头离去。
能于顷刻间冻毙上古凶兽的寒雾已将女孩完全笼住。雾中的她安坐若水,两道晶泪自紧闭的眼角逸出,于腮角鬓边已化作缭绕雾气。
安静之后,是她的轻轻声祝地祷道:“惟愿佑我所我真心喜爱之人,一生喜乐平安。”
一点青莹自樱唇中浮出,飘飘荡荡,穿越了牢壁、寒岩、深海、夜空,消逝在那无尽的星空深处。
一卷《轮回》,于焉重开。
她重新翻开《轮回》,又开始默祷。才翻开几页,
章十八 不若怀念 下
地府无分日夜,不辨东西。他并不知道前方命运如若何,只知道此时须得远离鬼府酆都。被巡城甲马裂杀的切肤之痛记忆犹新依旧在心,他并不想再来一次。他心中还有一个隐约的忧虑,那就是形体散后重聚,很有可能变成那种全无意识的真正鬼影。
随着他渐行渐远,涛涛弱水、巍巍巨城慢慢隐没到黑暗之中。他再往前飘出数丈,面前景色忽然一变,一片肃杀、苍凉、茫茫不知其界的苍野缓缓展开。
弱水涛涛,依然有岸;酆都巍巍,其高千丈。这都是有边有界的事物,与眼前这片苍野相比,那酆都弱水就成了汪然巨洋中区区一介孤岛。而他便是只若一只蚊蚋无量世界中的一粒微尘,意识早被这片苍野的巨大浩瀚吞没!
青莹忽然旋动起来,有若春风化雨般洒下了无数莹火,莹火没入他的身体,并在识海中重聚,凝成一只淡碧的蝴蝶,在苍野中翩跹起飞舞。在杳无生机无尽的肃杀隶杀和无尽苍茫之中,这只碧蝶是如此夺目鲜活,他的意识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终于在碧蝶边重新凝聚。
他本已开始模糊的躯体重新清晰。他抬头望了望上方的青莹,似乎觉得它变暗了一些,于是心底悄悄涌起一种全新的感觉,觉得身上的影雾都在一阵阵的抽紧。
他只想了一会,就决定放弃。既然弄不清楚这感觉是什么,那就以后再说,现在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不消说苍野深处会有什么,只要他再向前飘个一二里路,就会有极大的危险出现。刚才意识四散时,他已感觉到这片苍野中隐含的,不动如山的杀意!
与弱水河畔不同,构成这片大地的全是深灰色的崎岖岩石。他尝试着将全身流动不休的影雾集中一处,最终幻化成一只巨爪。他随即挥动巨爪,在地面上一划,竟在岩石上激起一溜火花。灰岩显然极为坚硬,他这一爪只留下浅浅的一道白痕。
“这样可不行……”他思索着,并再次凝聚心神,试图捕捉影雾中隐含的丝缕冰寒气息,并将它们都驱赶到爪尖上去。这些冰寒气息隐晦之极,他也只能模糊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但他知道这些冰寒气息才是真正的力量。只有吞噬最强大的鬼影时,他才偶尔能够吸收到一点这种冰寒气息。
当他把所有能够驱使得动的冰寒气息全都聚集到爪尖后,一爪挥下时,终于在灰岩上留下了半寸深的一道刻痕。他立时运爪如飞,刷刷刷刷,在灰岩上刻下三个大字。
“纪若尘……”他默念了几遍,只觉得本能地不喜这个名字,不过他完全没有要改名字更改文字的念头,巨爪再次挥动,将这三个字又刻得深了些,并且分出一团影雾,与这名字融为一体。
“这样就不会忘记了。”他满意地收回巨爪,向苍野深处飘去。
才飘出数里,一道凛烈的杀机即扑面而来。杀意本该是无形无质的,但在他眼中,这杀意呈现出浓浓的深青色,有如一道浊流滚滚而来,挟带着难以忍受的恶臭。腥风中一声狂吼,猛然跃出一头巨鬼。它遍体青黑,二丈多高,比浮于地面的他还要高出一截。巨鬼魁梧之极,额头、肩膀、手肘上生着支支尖角,双爪大得异乎寻常。
他立时想起这鬼怪名为青鬼,力大无穷,行动迅速,在地府下等鬼怪中位列靠前。
青鬼一现身,一双暗红大眼立刻盯住上了他须臾不移,脚下更不停留,直扑过来,双抓当头搂抓下!他勉力闪避,但青鬼动作迅疾,这早一抓早自他躯体中穿过。他躯体虽是无形无质的影雾构成,却被青鬼一抓抓下一大团来!青鬼张开大口一吸,将爪中影雾吸得干干净净,仍意犹未尽,伸着紫黑色的舌头不住舔着嘴唇。它死盯着他,双眼红得如欲滴出血来。
他也同样盯着青鬼,浑身影雾翻涌,修补着身体上巨大的破损。他痛得厉害,这种痛楚遍及意识的各个角落,根本无从躲藏。痛如细丝,几乎将他的意识切成无数支离破碎的裂片。在和其它鬼影生死相搏时,他也痛过,可是与这次相比,那些痛楚几乎可以算是快乐了。
可是疼得越厉害,他的意识深处就会涌上一阵莫名的轻松和快意,似乎身体上的疼痛可以打开一直禁固禁锢着他的桎梏一般样。他盯着青鬼,尽管疼得面孔扭曲,但扭曲中竟浮现有一个异样的笑容。
他凝神看去,发现看出青鬼爪上隐隐罩了一层黑气,这是影雾的克星。黑气没有覆盖到的手臂也在他身体中穿过,可对他毫无损伤。随着青鬼眼中血色越来越浓,作势欲扑,它的胸口,小腹,后脑三处也隐隐地透出了黑气。
他心中微微一动,如同体内的冰寒气息一样,看来这黑气就是青鬼的力量之源。
青鬼仰天咆哮一声,再次恶狠狠地扑了上来,长长的舌头拖在外面,口水四处溅飞。他尖啸一声,也迎了上去,就此翻翻滚滚地斗在一起。
青鬼躯体坚硬如钢,他幻化出的利爪能够撕开岩石,却只能在青鬼躯体上留下一道表皮浅伤。但他立刻换了方式,转而全力撕扯着青鬼透出体外的黑气。果然,黑气能够撕裂影雾,他的冰寒气息也能撕裂黑气。黑气粘连不断,被他撕扯开时,青鬼体内就会涌出新的黑气来。黑气一被扯开,青鬼立时发出痛苦之极的嘶吼,并且疯狂地撕扯他的躯体。
“这头青鬼没有我能忍疼……”看着抽搐着的青鬼,他冷冷地想着。
尽管痛得撕心裂肺,但他幻化出的四只利爪保持着恒定的节奏,始终如一地撕扯着青鬼身上的黑气!
良久,恶战方歇。
此时他只余下一小半残缺躯体,根本无力飘行,只能依靠着勉强幻化出的双手一步一步爬回到出发地。
“阵斩…青鬼一头。”他向青莹艰难笑道。
青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它只是不停地洒下星星点点的莹光,为他修补着身体。片刻之后,他腾空而起,幻化出双爪双足,又张开一双影翼。他恢复之后,青莹就不再洒下莹光,只静静地浮在空中。不知为何,他就是能够感觉到青莹,似是累了。
他望着暗淡了许多的青莹,凝思许久,方再向苍野深处飘去。再寻到一头青鬼时,他收起了狂野,斗得小心翼翼缠斗。这次他已知青鬼的弱处,不再攻击青鬼钢铁躯体,只向着黑气而去。
这一次争斗耗去了一柱香的辰光,他的躯体还剩下一半。以体内冰寒气息炼化完夺自青鬼的黑气后,仍差了些许才能补足他的身体。
青莹又飘过来,修补着他的身体来。他则望着越来越暗淡的青莹,又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他直等到身体完全修补好,也未等到得到青莹的答案,其实他也知道,青莹不可能回答任何问题。
在再一次出发前,他凝视着地上纪若尘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暗道:“除了这个名字之外,我不也是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吗?”
这次出战,扑灭三头青鬼之后,他才不得不拖着残缺的身体返回。他忽然望见阴沉深邃的天穹处亮起一点碧莹,如流星般划破天际,直向这边落来。这颗流星正正好好地落在纪若尘三字中央,然后化作万千莹火,齐齐聚融入青莹之中,于是暗淡无光的青莹再次闪亮。
如是周而复始,每次不得不返回出发处之前时,倒在他面前的青鬼越来越多,他的足迹业已探入苍野十里。尽管杀死青鬼所获不够补被足他身体损耗,但他的冰寒气息受了青鬼阴气的滋养,正日益壮大,若他凝神冥思,则可看到一丝丝湛蓝的气息在体内游走不休。
青莹从未回答过他的任何问题。
可每次修补身体时,他总是会向青莹说几句话。他习惯了这样,青莹也习惯的没有回应。就连那不定时从天外飞来的流星,似也成了习惯。
日已落,月正明,星斗漫天。
于星宿之间,忽然亮起一颗硕大的紫色流星,自东而西,瞬息间横越千里。流星所过之处,留下大片深紫尾焰,又有无数雷火爆响。一时间,神州千万里山河间,不知有多少目光神念投注在这颗威势无铸的流星上,结果雷火外又亮起无数流焰,这些神念纷纷在天雷劫炎上撞得粉碎,有些有心探测之人个个道行受有损。于是一时间群相耸动,暗流大起。
这颗流星初时威势不显,千里之外方始渐露狰嵘,到后来直是声震千里!
它起于东海之滨,西行万里,一路直上青城。待悬停在于青墟宫上空时,已化成径达里许、由无数天火炎雷交织翻涌的一颗凶星!
一声轰鸣,炎火雷电突发忽收,此消彼长互相化消,相互交融,化成一柱数十丈粗细的青气,直冲千丈云宵!
劫炎散处,一袭素衫的顾清逐渐现身。她举步向前,一步步向飞来石行来,就如空中脚下踩着一架着一无形阶梯一般。她双眼中再不是云淡风清,而代之以升腾不息的紫气。若有修道人见了,必会发觉这紫气乃是天下修士毕生所求的最高境界――氤氲紫气!
氤氲紫气不住自她双目中溢出,于空中画出两道淡淡尾迹,随后化作颗颗惊雷,不住炸响。
远方的一片密林中,虚天借助夜色掩护躲在一株大树后,盯着凌空下落的顾清,眼中尽是骇然,也有熊熊燃烧着的欲焰。
顾清直行到吟风面前三尺,方才立定。她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吟风,周身隐见紫气升腾。她惯用的古剑却是已不知去向。
吟风随性地靠坐在飞来石畔,右手伸在胸前,如虚捧一朵莲花。在他掌心上方有一团淡淡云气,云中景物变幻不定,仔细望去,可见沧海桑田、社稷更迭只在于呼息之间是瞬息间事。
吟风未抬眼望一望顾清,只淡然道:“你的氤氲紫气又有进境了,然你道心已乱。”
顾清分毫不肯收敛狂野的氤氲紫气,一字一句地道:“那把剑是怎么回事?”
吟风终抬头望了一望顾清,柔声道:“天书第四卷,斩缘,能断过去未来一切因果。”
氤氲紫气骤然大张,引动方圆数里内暗雷汹涌,然后一丝丝、一缕缕重归顾清身内。
顾清眼中又现万里山川,再不见半丝紫气。她平静得如刚刚什么也未发生过一样,道:“你有七卷天书在胸,已与真仙无异,为何定要与一介凡人为难?你若杀了他也就罢了,又何苦借我之手,一剑斩了他的轮回?若你要追究西玄往事,婚姻之约,那也是我错在先,又与他何干?”
吟风英俊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长身而起,轻叹道:“我既已重悟天书七卷,忆起了前尘往事,怎还会请将这些俗情放在心上?纵然当年是经他之手令我身殁,毁却我为今世渡劫所备的仙体、散去我大半功德,却又有何不可一笑置之?只是这一剑……我非斩不可!”
顾清剑眉一轩,道:“我不明白。”
吟风将右手托着的仙云送到顾清面前,道:“你且看看再说。”
仙云中情景变幻无方,刹那间已是千百个场景过去。有的是莫干峰坠入熊熊焰海,有的却是道德宗诸真人纵横天下,追杀天下群修,有紫微破关而出、一剑尽诛三千来犯之敌,也有吟风携百里天雷、纵横九州。其中另更有不少顾清在西玄山中、莫干峰上的往事。
顾清面上罕见地现出一线凝重来。她随吟风参修大道已有时日,自然认得吟风掌上这团玉胎仙云乃是卜算之道的巅峰,仙云一出,实实在在就是泄露天机了。当然运使仙云的代价自也不轻,仙云每一次变幻,消耗的皆是道行功德,而且若非是吟风,换了其它人来运使玉胎仙云,只怕起手时就引下天劫来了。
顾清天资之佳,实是当世罕见。她一望之下,即知何处不妥:“怎么不见纪若尘?”
这团仙云测算的是她的过去未来,其中既然有诸多西玄往事,却全然不见纪若尘的半丝痕迹,实是诡异。
吟风面落苦笑,道:“我运使玉胎仙云推算你的命机三日,都没有这纪若尘的分毫印记。然则用其它卦术则却可测出他的因果,只是不过每次卦象算出的结局皆有不同而已。清儿,你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顾清当然明白。这玉胎仙云乃是通仙之人方能运使的占算卜卦之术,绝非这世间任何其它法门能够相提并论。仙云测不出纪若尘这个人来,其它的卦术又怎么可以?那些关于纪若尘的结果,显然是乱的不是真实。
顾清忽然想起一种可能,只是这答案实在太过意外,就以她的镇定,心下也隐隐有些骇然。
“又或许……”吟风如知道她心中所思般,缓缓地道:“这纪若尘实是一颗隐星?”
隐星?!
虽然心中已隐约预料到这个结果,听到吟风明明白白说出隐星二字,顾清仍是难以置信。天上万千星辰之中,诡秘难测的隐星历来是无解之谜。纵是那些上古星相大家,所遗著述中也是语焉不详。据传这些修为通玄的大家只有在临终弥留之际,灵觉大进之时,才能隐约感应到隐星存在。
以吟风之能,也无法确定纪若尘命格中是否对应着天上哪一颗隐星。
如若纪若尘命格真的上应星宿,且应的还是一颗隐星,那其实在这天地格局中,他实是要比应劫轮回的吟风顾清重要得多的人物存在。
顾清忽然间又想起一事,于是淡然道:“他被你一剑断了轮回,当然在仙云中无所显形了。”
吟风又是苦笑,默然片刻方道:“你既如是想,我自无话可说。焉知是先有蛋,抑或先有鸡呢?”
顾清已恢复宁定,径去飞来石顶冥思。
吟风散去掌心仙云,临渊默立,一双清朗的眼眸中流光溢动,然则心底却是一声叹息,忽然第一次感觉到有些不胜寒意:“纵是真仙又如何?神通愈大,制限限制愈多,唉!这一剑……这一剑斩的并不是他,斩的实是你的尘缘啊!”
天书第七卷,洞明,讲述的是勘破天机,洞悉过去未来因果轮回。当年吟风也不过略通一二,顾清更不曾领悟到多少。
是以她并不知晓命格中若是多了一颗隐星,其实意味着什么。
东海之滨,幽沼深处,时会传出一阵低沉的龙吟。本该是充满威严的龙吟此刻却是一分不甘、一分委屈和八分畏惧。
幽沼最深处的一个小岛上,正伏着那头蛮荒凶兽:碧甲冰螭龙。只是此刻这头凶龙被数根玄铁链绕体牢牢缚住,分毫也动弹不得。不过它的头是自由的,龙口也未被封上,在齿缝间分明有寒气在流动,鼻孔中也渗出丝丝寒雾。只是它虽然死盯着面前不过数丈外不住踱步的年轻人,却始终不敢将那名震天下的碧水霜雾喷出去。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断喝:“你这蠢物,还敢逞凶?!”说话间,一名披狰狞铁甲的洪荒卫大步行来,重重一脚踏在龙头上。火花四溅中,碧甲冰螭龙足可穿金断石的龙角立刻弯了几根,满嘴的霜雾统统被踏回腹中,直胀得它龙睛大张几破框而出,颈上碧鳞片片竖起!
冰螭龙被踏了这一脚,再不敢作出丝毫逞凶相,老老实实伏在了地上。其实它对这洪荒卫的畏惧,远不若面前的那个年轻人。作势咆哮,纯是维护一下自己凶兽的面子而已,就是再多修炼个一千年,它也断不敢向那年轻人喷出一口半丝碧水霜雾。虽然在擒拿它时只是几个洪荒卫出力,那年轻人根本就没动过手。
这年轻人一张脸俊美得有些妖异,不论怎么看,那气度风仪都该是修士中顶尖之选,但就是令人觉得妖。
那本应遍布春阳的脸,刻下却是笼着淡淡阴翳。散布四周的数名洪荒卫均默然不语,数百年来,他们从未看过他神色如此凝重。
他沉默地踱步,前所未有的懊恼悄然蔓延,胸口又积着令人无力的沉重。如今的局面,他实是不知该如何去挽回。七百年来,他何尝这么为难过?但这一次,他确是有些大意了。忽然,他心底又泛上一丝怒意,森然忖道:“或者就杀上青墟,却又如何?且让我来试试你们仙家手段!”
踩着碧甲冰螭龙的洪荒卫见他踱步似永无休止,终于咳嗽一声,道:“一大人,现下该怎么办?”
一猛然停步,沉吟不决,良久方缓缓道:“还是……不要惊扰小姐吧。”这几个字吐得艰涩,字字如有千钧之重。言罢,一袍袖一拂,几步已消失在云深雾浓处。
周围洪荒卫围了上来,向那踏着冰龙头的洪荒卫问道:“四队长,现在怎么办?”
四为难之极,苦思半天,仍不得要领,最终叹道:“这个……我也不知!你们且去歇息,我去探望一下小姐。”
临去之前,四望了一眼碧甲冰螭龙,忽然觉得萧瑟无边,黯然挥一挥手,道:“这头蠢物也算与他有点牵连,放了吧,唉!”
在一座寒气弥漫的地牢中央,正跪坐着一个窈窕的身影。
她青丝高高挽起,肌肤若玉,精致到了极处的小脸漾着淡淡的光晕。她双手交叉握于胸前,双目垂帘,那如点朱的小嘴微微开闭,在不停地轻声祝祷着什么。
在她头顶上方垂着一条钟乳,慢慢地凝结出颗颗乳白色水珠,每一刻钟滴下一滴,在她面前的地面上绽开,立时化成刺骨寒气四散化开。
这间囚室现下的温度实则早冷过了比滴水成冰尚冷上几分的程度,但四壁上仍是挂满水珠,湿气浓重。只因这四壁上挂的水珠都是只有在北极冥海深处方能寻到的碧澜玄水,既使在万载玄冰上也不会凝结。而从那钟乳上滴下的,则是天下至阴至寒的玉髓真露。这真露既是至为珍稀的灵物,也是无解的剧毒,端看如何运用了。
她膝前摊开一卷竹简,随着祝祷声缓缓自行翻动。每翻开一幅竹简,就会飘起数个或数十个上古大篆,绕着她飞舞不定。而那些将被卷起的竹简上,则不断有文字落归原处。片刻之间,整卷竹简已翻过了一遍,露出卷首两个篆字:《轮回》。
见一卷已翻完,她张开双眼,道:“四队长,你来了。”
牢门外敛去全身气息的四一惊,干笑两声,道:“小姐灵觉果然无双,正是俺老四。”
女孩跪坐不动,身周的寒雾又浓了一些,道:“四队长,你既然有话,那就说了吧。”
四又是一惊,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直急得呼呼喘气,大团白雾自铁甲缝隙中喷出,已有些语无伦次:“这个……嗯,啊……他……”
女孩幽幽一叹,打断了四:“四队长,我……就不去见公子了。”
四愕然,默然,垂头离去。
能于顷刻间冻毙上古凶兽的寒雾已将女孩完全笼住。雾中的她安坐若水,两道晶泪自紧闭的眼角逸出,于腮角鬓边已化作缭绕雾气。
安静之后,是她的轻轻声祝地祷道:“惟愿佑我所我真心喜爱之人,一生喜乐平安。”
一点青莹自樱唇中浮出,飘飘荡荡,穿越了牢壁、寒岩、深海、夜空,消逝在那无尽的星空深处。
一卷《轮回》,于焉重开。
她重新翻开《轮回》,又开始默祷。才翻开几页,
章一 怎无言 上
“你说,这么多青鬼来自何方,又为何杀之不尽。”他仰天躺着,向上方的青莹问道。
青莹洒下七点莹辉,修补着他颈下的空洞,对他的问题全无反应。
他早已习惯了自言自语,继续向青莹道:“我总有所觉,若能知晓青鬼从何而来,距离勘破这个世界的秘奥也就不远,那时说不定也能知道你的来处呢。只是寻常青鬼还算易杀,那头青鬼皇怎地如此难以对付?算上这次,我已经被打回来七次了。”
说话之间,青莹已修补完他的身体,安静地浮在空中。
天边忽然青光一闪,又是一点青莹破空而至,遥遥向这方飞来。他站起,望着天外飞来的青莹,若有所思。
两点青莹行将合于一处,恍若互相感应,青芒大盛,映得他面容也是忽明忽暗。刹那间,他的意识好象突然附着于青芒,逆流而上反溯源头,直若青电划空,将茫茫黑暗破开一线,现出另一个世界来。
那里风卷狂沙,扑面袭来,每一颗细小的沙石都循自己独立的轨迹呼啸横飞,直有穿金洞石之力。透过风沙,隐约可见一座碧柱金梁的楼台,上面影影幢幢的坐了些人,正向这边指指点点。
风沙中一个瘦弱少年,正苦苦抵御风沙侵袭,只能勉强站立。恰在此时,对面一柄木剑带着森森青光,若风雷般迎面射来!那少年面露骇然,想要闪避,可木剑来得实在太快,眨眼间已到面前,哪有躲藏余地?看木剑来势,就要透体而过。
少年原本被风沙缠滞的动作突然变得灵动无比,一低头让过了当面木剑,几步闪到对面一个小道士身后,手中木剑轻飘飘敲在小道士后脑上。这几个动作如行云流水,白驹过隙,瞬息间已逆转战局。
小道士软软倒地,青电划开的缝隙也徐徐合拢。
他静立,心内思潮起伏,波涛澎湃,反复回放着那如电光石火的瞬间。
“这就是纪若尘,也就是……我吗?”这个念头不可抑止地自意识最深处泛起。想起少年那有些惶然、有些茫然的面容,他即觉得心如铅坠,有如数十根沉重的锁链重重缠绕披挂,被捆扎得几乎透不气。
困局之下,他忽而怒意勃发,背后两双影翼猛然张开,冰寒气息一收一放之际,困锁住心神的无形枷锁已尽数粉碎!
“嘿!活得如此疲累,这真的曾经是我?”他细细地回味着方才心坠如铅的沉重,那是一种新鲜的感觉,但他并不喜欢。
他猛然长笑数声,仰天喝道:“何须理会从前那许多烂事!现下我想怎样,便是怎样!”他影翼一张,便向苍野深处飞去。
才飞出数里,他忽又折返回来,扬手挥出一团黑雾。黑雾下土石如有了灵性,翻涌而起,顷刻间宽大的坐板、雕花扶手、高高的靠背一一显现,赫然化做一张乌木雕纹八仙椅,椅前三尺,便是纪若尘三个大字。
八仙椅尚未成形,他已飞向苍野深处,话声穿破重重浓雾传来:
“这张椅子不错,我看那些老道们坐得挺稳的。待我先去斩了那碍眼的青鬼皇,再来试试它舒不舒服!”
青莹浮着,听着。
腾腾腾腾!他尽管没有实体,奔腾之际却气势冲宵,每一步踏落都似震得大地也在微微颤抖,背后贲张的影翼则令他速度倍增,在苍野上旁若无人地席卷而过。
似是被他跋扈嚣张的气势激怒,远处骤然响起一声咆哮!他听到咆哮,立即转个方向,片刻间已立在高逾五丈的青鬼皇前。
青鬼皇早被他接二连三的挑战惹得凶性大发,此刻一见他出现,立时伏低身体,蓄势待发,巨大的前爪不住刨着岩石,石屑火星四溅,通体泛起淡淡的黑气。显见下一刻,青鬼皇即会扑来!
面对着曾七次撕裂自己的青鬼皇,此时他随意立着,意态轻松地道:“我刚学会一式新招,正好拿你试试手。”
青鬼皇哪里听得懂他说什么,但已被他激得怒发如狂!狂吼声中,青鬼皇挟带着青色腥风,一跃十丈,当头扑下!
青鬼皇刚一跃起,他也动了!
起步刹那,他的滔天杀气忽然消得干干净净,高抬腿,轻落步,身形若有还无,如一缕轻烟,刹那间与青鬼皇错身而过!
青鬼皇厉吼不绝,庞大的身躯划空而过,随后势若万钧地摔落,在坚硬无比的岩面上犁出一条深沟,实在令人不得不佩服它身躯的坚韧。不过它一扑之后,就此萎顿于地,咆哮变成哀鸣,再也爬不起来。
他傲立苍野之上,望着伏地不起的青鬼皇,那幻化成巨爪的右手上抓着一颗斗大的青黑心脏。那颗心脏拼命搏动着,甚而不住试图跃起,想跳向青鬼皇的方向。但五条湛蓝丝线自他指尖透出,牢牢缚住了这颗活力惊人的心脏。
他行到青鬼皇身前,踢了踢它硕大的头颅,哂道:“看来这招挺好用的。我这人怕麻烦,实在懒得绕到你后面再下手。其实这样也好,就让你死个明白。”
他凝望着青鬼皇充满不甘的双眼,微笑,右手忽然握紧!五条湛蓝丝线变得锋利无比,将青鬼皇心脏切成数块。青鬼皇心脏猛然喷出丈许蓝焰,旋即收缩成一点蓝色星火,没入他体内。
他胸口处隐隐透出一点碧蓝,忽明忽暗,闪烁一阵后方才暗下。
他静立一刻,突然仰天长啸,声若龙吟,顷刻间传遍四野!啸声所过之处,万千青鬼均战栗不已,几不能站立。
他收拢影翼,身影闪动间,已回到了出发处,缓缓落座于那张八仙椅上。他换了几个姿势,又拍了拍扶手,方满意道:“这张椅子果然舒服,我喜欢!”
坐得舒服了之后,他缓缓抬手指向苍野深处,道:“你看,向那个方向走上五十里,有个地方挺适合放这张椅子的。我们,搬家。”
青莹静静伫立在他上方,轻辉一灭一明。
天上一日,人间千年。
龙象白虎二天君虽然身陷囹圄,却仍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这倒不是二天君卜算之道登峰造极,细探究竟,无它,嘴甜而已。
最初一日二天君很是领略了一番道德宗的刑名之道,不禁由衷感慨道德宗不愧是天下正宗,就连用刑之道都远超那些凶名远播的邪恶左道。才一柱香的功夫,道行还算深湛的二天君已然屈服,打算将光着屁股时候做的恶事都通通招了,无尽海主人的威权更是早抛之脑后。可那主审的道爷只是发了狠地用刑,却不给半点他们说话招供的机会。
这一日,二天君实实在在的度日如年。一日过去,二天君发觉自己还活着时,均自觉心境毅力道心统统晋了一阶。
因此,第二日,那面皮焦黄的枯瘦道人开始好整以暇地发问时,两天君如蒙大旱逢甘霖,立时和盘托出。哪知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二天君猛然发现自已只记得从无尽海来,到道德宗来寻纪若尘,可是因何而来,却是忘了个干干净净。二天君已知那枯瘦道人道号云易,实是道行高深,手段高强的狠辣角色,当下心中惴惴。谁知云易也忽如变了一个人,未再动用苛刑,只是反复盘问,不断验证两人的回答。如是大半日,云易显是确信了二天君并未有意隐瞒,于是连用了十余项二天君根本叫不上名字的道法测试,终断定二天君已于昨日被人用大神通抹去部分记忆。
莫干峰上,道德宫中,除了八位真人,谁有这个本事在云易面前不着痕迹地抹去二天君记忆
有念于此,云易也就不再为难龙象白虎,只言道毁坏山门乃是大过,在得到诸真人明确法谕前,仍须关着他们。
但一日日过去,诸真人法谕却是迟迟不下,这一等可就没了尽头。这几天相处下来,龙象白虎与云易相处甚欢。除却奇形外貌外,二天君识大体,知进退,通明天下大势,又博闻强记,通古晓今,兴趣广泛,实是极佳的谈客。
白虎心计深沉,龙象貌似憨厚,两人相得益彰,又兼通察言观色之道,因此云易与他们越谈越是投机,三日之后,已引为知已。
二天君自云易处得知,近来道德宗处境已有些不妙。群修围攻西玄山,认真说来远不至动摇道德宗的根基。虽然围山的修士有七千余众,而道德宗本山弟子不过六百余人,相差以十倍计。但所谓兵贵精而不贵多,群修虽众,却良莠不齐,上下难以一心,又闲散惯了,远不及道德宗弟子道行精深。道德宗又占了地利之便,休说千年经营之下下莫干峰顶步步玄机,方寸乾坤,单是一个西玄无崖大阵就令群修无解。
道德宗先祖苦研广成子所遗道典,历数代而小有所成,于莫干峰上布下二座小阵,上应太极四象,下合八荒之道,作护观之用。其后辗转数百年,道德宗传承数十代,代代才俊之士穷毕生之力,以求完善这座护观大阵。千年之前,道德宗若虚真人横空出世,以惊世之姿,历五十年而道法大成。于行将飞升之际,若虚真人忽有所悟,于是借月缺之夜布下三件神器,又镇锁数头上古凶妖,借助其力,使护宫阵法与莫干峰融为一体,西玄无崖阵至此大成。
西玄无崖阵阵眼仍是广成子所传两座小阵,远不若其它宗派动辄数十个阵法叠加来得有气势,但此阵与天地浑然一体,阵图时刻依天时地气罡风星宿变化而动,幻变无方。若非道行已至金丹大成、上窥氤氲紫气之士,根本无从看破西玄无崖阵的变化,也就无从下手破阵。而道行能到这一步,即离飞升不远。千百年来,这样的人物又得几人?
这还不是西玄无崖阵最厉害之处。此阵秘奥在于借莫干峰以吸取天地灵气为已用,如是生生不息,永无止歇。认真论起,若要破阵,一是以莫大力道强攻,只消令阵法吸取天地灵气的速度抵不过消耗,此阵也就算破了。另一方法则是推倒莫干峰,此阵自然消散。
第一种办法稍难些,集三百上清之士合力攻其一点,也就差不多了。第二种办法略容易些,虽然莫干峰被道德宗千年祭炼、本身已成了一件法器,但想来二百上清推倒此峰也非难事。
见道德宗缩于阵内不出,阵外七千修士每日里只是闹哄哄的围着西玄无崖阵一通乱轰,不过惊飞些走兽异禽,推倒些奇花古树,又能轰出什么结果来?大阵吞吐天地灵气,暗合万物消长,这点损伤远赶不上自我修复,群修就是再轰上十年,也损不了大阵半分。
直到这日云易面有愁容,破天荒地携了一坛好酒来与二天君共饮,又将二天君身上的一气镇元锁开了一半。本来二天君已可在牢内随意行走,现下恢复了三成道行,就能自行打坐修炼
二天君心下诧异,酒酣耳热之后,百般打听,终于知晓了原委。
原来三日前青墟宫虚天忽至,称有仙界妙法可破西玄无崖阵。次日群修再来攻山时,一百零八名修士组成一座无名法阵,依天星演变,每个时辰向西玄无崖阵轰上四次,方位各有不同。仙界妙法,果然非同凡响,西玄无崖阵每受一击,即会有半个时辰难以吸聚天气灵气。如此一日下来,尽管有九脉真人亲自主持,大阵所积蓄的灵气仍是损耗了少许。若无他法,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西玄无崖阵就将耗尽灵气。这座修道界最享盛名、千年来号称不破的大阵,眼看就要被破了。
龙象白虎不禁咋舌,道:“什么阵法这样厉害,难道真是仙阵?这世间可是真有仙人行走不成?”
云易猛一仰头,饮尽最后一碗酒,叹道:“今日非比昔时!西玄无崖阵已不是当年的西玄无崖阵了。数年前,镇压阵眼的主器忽然消失无踪,听说那是一口古鼎。从此西玄无崖阵就有了一线空隙,前几天又被你二人毁了山门,阵法更多了一个破绽,论及防御,恐怕已不足昔日威力十一。若非如此,就算青墟宫手握仙阵,又能如何?如非神鼎遗失,以你等道行,又如何损得我宫山门分毫?”
龙象白虎早知自己闯下祸事,但未成想竟是如此泼天大祸!二天君互望一眼,皆觉再无幸理,于是心底萧瑟,也跟着长叹一声,向云易道:“我等竟闯下如此大祸,想来必无幸理。只望仙长念及这几日谈得也算投缘,在大限之日给我兄弟一个痛快。”
云易一怔,旋即笑道:“我宗紫阳真人虚怀若海,早就言道你二人虽然闯下天大祸事,但毕竟是无心之失。虽不能不罚,但念及过往渊源,当给你们一条生路。等阵破之日,我自会放你们出去。那时战乱之中,你们也好脱身。至于能否逃得性命,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饶是龙象白虎,当下也不禁暗生感慨,一时无言。
若单以景致论,莫干峰顶此际倒是烟火绚烂,虽失了清灵飘逸的风致,但怎也占得花团锦簇四字。
此际百余修士各共擎法宝飞剑,飞在半空,牢牢占据了西北方位。他们结成一座无名阵法,人人默颂真言法咒,绕着莫干峰缓缓飞动。一刻之后,空中仙阵中央部位悄然泛起一片涟漪水光,旋即数片莲叶自水下浮出,一朵含苞莲花扶摇而起。莲苞中透出一线紫光,而后绽放开来,化作一品紫瓣金蕊莲花。
仙莲飘飞而起,徐徐向莫干峰落下。此莲见风则长,荡荡然下落百丈之后,已变成桌面大小。随着紫金仙莲下落,莫干峰顶又浮现出半圆形的淡淡光幕,将整座太上道德宫护翼其下
仙莲与西玄无崖阵所幻化的光幕一触,一百零八瓣莲瓣脱体而出,各延玄奥轨迹,分射不同方位。这一百零八片莲瓣几乎同时撞在西玄无崖阵上,然而实际上莲瓣落下的时刻均有不同,每有一片莲瓣落下,就会炸成一团七色锦雾,在西玄无崖阵上荡起一圈涟漪。每当两圈涟漪撞在一起,力道即会增强少许。只在刹那,百余道涟漪即重叠一处,向内猛然一缩,而后化成重重叠叠的光浪,瞬间布满整个莫干峰顶,冲得整座光幕都亮了一亮!
西玄无崖阵大放光芒之际,浮于空中的莲蕊忽然出现在光芒最盛处,通体放出熊熊金焰,竟然就此硬冲下去!西玄无崖阵中骤然出现无数风刀霜剑青木巨岩,不停向莲蕊攻去,击得金焰忽明忽灭,层层切削着莲蕊本体。然而莲蕊坚韧无匹,西玄无崖阵阵法威力又是最弱之时,竟给它硬生生破进了光幕!
眼见残余的小半莲蕊化作一颗流焰金星,斜斜向太上道德宫投去时,半空中忽然爆发出震天彩声!
原来在空中百名修士身后,还立着大群修士,粗看过去足有四五千人。这群修士有一小半凭藉自身修为或法宝浮于空中,可还有一大半道行不足。这些修士立在一百余件大型法宝或异兽背上,你挤我、我挤你、密密麻麻再无立锥之地。那些能够自行飞空的,是来掠阵。至于这些飞空都有困难,却宁可借助旁人之力也要过来的,就是来叫阵喝彩、助长声威的。
此际见到千年来号称不破的西玄无崖阵首次被仙莲莲蕊攻入,他们当然要拼命喝彩叫好。这批人道行虽不精深,但只用来呐喊叫好还是绰绰有余。当下彩声如雷,轰轰隆隆直上九宵,震得流云飞散。单以声威而论,那结阵的一百零八名修士倒是远远及不上这边了。
群修之中,一名中年道士身周云气缭绕,卓然不群。他身着青墟服饰,剑眉星目,相貌气度均是不凡,只是神色倨傲,隐隐有拒人千里之外之意。这道士正是青墟宫虚天,奉虚玄之命赶赴西玄山,专为破阵而来
虚天一至西玄山,立刻召集群修传授仙阵。青墟宫与道德宗并列三大正道,虚天又属青墟宫真人,论名气地位不比道德宗九脉真人差上多少,更为重要的是已有许多人知晓谪仙花落青墟。因此尽管许多修士将信将疑,仍有数百修士愿受虚天驱策。虚天轻而易举地挑了一百零八名修士出来。
至仙阵布成,紫金仙莲一出,西玄无崖阵立受克制,局面登时有所不同。七千修士中虽多滥竽充数之辈,但有见识的也着实不少,见识过仙阵威力,虚天能够调度之人立时多了千余。虚天也是有真材实学的,当下将道行足够的修士分成四组,每三个时辰一换,昼夜不停地攻击西玄无崖阵。他则居中调度,七日七夜不眠不休,至此时终将西玄无崖阵攻破一次。
此刻虚天志得意满,自怀中取出一卷玉简,打开看了看,示意仙阵移向下一个方位后,就在数百名各派修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向东飞去。
莫干峰东三百里,有一座云睐峰,峰顶新修了一座三进道观,观中贡奉三清,乃是群修议事之所,亦是群修公推的十数位德高望重之士的驿所。道观四周尽是些房舍木庐,七千群修多居于此处。另有些不喜群居的,则在附近或寻洞府、或居松下,自行修炼。
虚天右手负后,左手捧了谪仙所赐玉简,驾起七宝祥云,云中隐现亭台楼阁,飞天乱舞,一派仙家气象。群修感叹声中,虚天已按落祥云,降于正殿阶前,徐步拾阶而上。
抵达西玄山已有七日,这尚是虚天初次来到云睐峰。
正殿中供奉了三清祖师画像,居中放一张太师椅,两边各摆七张紫檀椅。此殿即为诸派首领议事之所。
虚天拜过三清,即举步上前,毫不迟疑地在正中太师椅坐下,向群修挥手道:“列位仙友请坐!”
够资格在此议事之人,此时倒有大半正在殿中,于是向虚天拱手为礼,各自寻了自己本来位子坐下。那些没座位的则挤站在侧边,等着看热闹。
虚天刚刚坐稳,殿外传来一阵急骤的脚步声,十余修士拥着一名黄裳道人走进正殿。那道人仙风道骨,面如婴儿,正是本朝护国真人孙果。
虚天朗声一笑,也不站起,遥向孙果一礼,道:“原来是国师孙真人驾临,果然风采非凡,虚天久仰大名!孙国师来得正好,我等正要商议破阵之后当如何处置道德宗群妖。国师见多识广,必有见教。来,国师请上座!”
见虚天手指之处是左边下首处的椅子,孙果饶是道行深湛,面上也不由得浮起一层黑气。
章一 怎无言 中
莫干峰这边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情形。虚天一走,当即有数千余掠阵的、喝彩的、助威的修士随之离去,反正就算留下来,以他们的修为也看不到西玄无崖阵内情形。况且,少了虚天这等级数的高手压阵,这里可是变得危险无比。道德宗若老羞成怒,冲出百八十个门人,虽然奈何不得仙阵及掠阵的修士,可密密麻麻挤占在大型法宝或异兽上的修士估计就成了人家练飞剑和法宝准头的靶子。群修不乏识时务者,不多时,场边只剩下零零落落数百人。
此时轮换上去的一百零八名修士见前组攻击奏效,亦不甘人后,运转仙阵移至虚天指定方位后,立刻祭出得意的法宝,各展神通,进行新一轮攻击。
太上道德宫内,数十道目光同时落在破阵而入的莲蕊上。莲蕊已完全被熊熊金焰包裹,似一颗流星,直向道德宫三清殿袭来。道德宗不乏道行高深之士,却为莲蕊金焰所发的无形仙威所震慑,一时竟无人升空拦截。
但听一声龙吟,一道剑光自剑峰水阁中冉冉升起,化虹而去,直击莲蕊。剑势中充满沧桑古意,去势一往无前,正是玉虚真人名动天下的列缺剑!
剑光点中莲蕊,金焰立刻爆散开来,如半空中燃放的一朵烟火。剑光一卷一荡,先将四散的金焰扫灭干净,玉虚真人身形才徐徐显现。玉虚真人抱剑当空凝立,面上青气接连闪现三次,方才喷出一口紫气。
以玉虚真人之能,心下也不禁有些骇然:“这氤氲紫气果然厉害!”
莲蕊中含着一丝氤氲紫气,在与玉虚真人列缺剑交击刹那已顺剑侵入玉虚体内。若论浑厚,玉虚真人所修三清气远超入体的氤氲紫气。但氤氲紫气乃是仙家之气,先天克制玉虚的三清气,纵是以一当十仍能破围而出,并将三清气杀得溃不成军。玉虚真人三运真元,方才将这缕氤氲紫气逐出体外,但已受了一点内伤。
呛啷一声,列缺回鞘,玉虚真人径向三清殿飞去。一进殿门,玉虚真人便见其余六位真人皆端坐殿,正等着他。诸真人何等眼力,看见玉虚真人面色有些惨淡,均知他受了伤。
玉虚真人列缺剑大成之后,号称剑气第一,单论战力在座真人均在其下。他驭剑全力出击,挑散一个穿过重重禁制,已是强弩之末的莲蕊都会受伤,若是换了其它真人会是什么结果?
紫阳真人倒脸色如常,待玉虚真人落座后温言问道:“玉虚真人,你伤势如何?”
玉虚真人叹道:“这点小伤倒不碍事。不过那片莲蕊是氤氲紫气所化,所以很费了一番手脚。”
闻听“氤氲紫气”四字,诸真人的脸色均是一变。顾守真当即皱眉道:“外面那些人道行平庸,布设的阵法却能发出由氤氲紫气幻化的莲花,那定是仙家阵法无疑。这样说来,谪仙居于青墟宫的传闻,多半是真。”
“多半?肯定是真!”玉玄真人冷笑道。
紫云真人德高望重,辈份尊崇,当下抚须道:“二位真人稍安勿燥,今日局面虽然危厄,却未尝没有破解之道。我宗立派三千年,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还不都过来了?紫阳真人想必早有应对之方,我们且先听听。”
玉玄冷道:“三千年来的风浪,哪一次能大过今日?先是丢了镇宫神器,又在洛阳折了景宵真人,现下被人围在西玄山出不去,就连西玄无崖阵都快被破了!想来还有什么应对之方,不过阵破之日拼死一战而已!”
玉虚哼了一声,似有一道暗雷在殿上炸开,冷向玉玄道:“外面虽有七千修士,不过是些乌合之众。西玄阵破又如何,管他来了多少,都教他来得回不去!贫道单人只剑,无所牵挂,大不了兵解轮回而已,又有何惧?怎么,玉玄真人难道是怕了?”
玉玄面色一沉,毫不示弱地盯着玉虚道:“阵破当日,挥剑斩敌我玉玄绝不落会于人后。生死不过又一个轮回而已。我并不怕死,我怕的是道德宗三千年道统毁于一旦,而且还不知是为什么!”
玉虚面色阴沉,听了玉玄之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顾守真沉吟片刻,道:“今日危局,全然是因为仙怒。这世上与仙家关联最紧的,想来无外乎青墟宫的谪仙及我宗紫微真人。抑或本朝天子上应真龙之气,那也可算半个。我仔细推敲,一切乱局之象,皆始于八年前我等下山寻来若尘之时。明皇曾下诏要我宗交出纪若尘,而洛阳大乱起时,青墟也开始与我宗为敌。想我宗取得神州气运图后,只有若尘能够使用,前后一共取了三次灵力之源回来。每取一次,卦象中仙怒之相就愈是明显。依我愚见,神州气运图标注的实是天下气运灵穴所在,我们所取的灵力之源则是镇穴灵物。我宗所为,可能使得天地失衡,引发世间乱象。这或许就是仙怒真意。”
顾守真顿了一顿,向紫阳真人一礼,道:“守真道行浅薄,所能测度之事紫阳真人想必早已心中有数。只是守真实是不知何以我宗定要同时与天下及谪仙为敌、不死不休?”
紫阳真人抚须,暗自叹息。顾守真这番话语气恭谨,言辞间却是步步紧逼,毫不放松。紫微真人进入死关之后,道德宗诸事皆由他定夺。夺神州气运图、取灵力之源这件事是他一力主张。守真真人和玉玄真人明里暗里所指的祸胎纪若尘更是紫阳真人弟子,八年来一直得紫阳全力回护的。
凡俗人众,修道者寡。世界虽大,修士实没几人。修道界各门名派皆有或多或少的联系渊源,名门大派间更是如此。道德宗诸真人已知青墟宫弟子吟风为谪仙夺舍附体,且现下正与顾清共参大道。道德诸真人知道双修乃是通向大道的正途之一,三清真诀中就专门辟有一章讲解双修之法。再如身殁的景霄真人与黄星蓝就是以双修之法参修大道。如果说以前还不能完全断定吟风就是谪仙,但青墟忽然拿出一个能够生成氤氲紫气的仙阵来,谪仙就再也假不了了。
吟风与顾清是否双修不得而知,但前不久顾清还曾与纪若尘定下婚姻之约,仪式之隆曾传为修道界一大盛世。现在谪仙忽然冲冠一怒,也不能怪许多真人将其发怒的原因联想到了纪若尘身上。
紫阳真人双目微垂,早将殿中诸真人神情尽收眼底。殿中暗流汹涌,各宫恩怨纠葛早有前因,实非始自今日。青墟仙阵一出,道德宗根基受到威胁,这些暗流也就有些压制不住了。
紫阳真人抚须徐道:“贫道只是暂摄掌教之位,现如今我宗面临千年根基动摇的大危难,正是群策群力之时。各位真人有何想法,不妨道来。”
殿中忽然沉寂。
片刻之后,玉玄真人毅然抬头、迎上了紫阳真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将纪若尘及神州气运图交给青墟宫,与谪仙和解。”
玉玄此言一出,诸真人登时面色一变。紫阳真人心中暗叹,他知道率先发难的多半是玉玄真人。修道界与世俗无异,一介女流想要出头,除了需要付出多几倍的辛劳勤勉外,尚要强横狠辣方成。
紫阳真人环顾殿内,但见除玉虚外,竟有半数真人面露赞同之色,其余人则不动声色,显得有些莫测高深。
紫阳真人面上的从容微笑悄然消失,徐徐道:“我宗本以为若尘是谪仙转世,方不辞辛苦将他带上西玄。虽然现下已知若尘非是谪仙,但几年来他道法进境之速,也是有目共睹的。自若尘获准下山时起,两年来他为我宗基业出生入死。如此弟子,于情于理,怎能够轻言放弃?再者灵力之源虽是若尘探明,但这是贫道下的命令,我宗从中也获益非浅。与顾清的三生之约,则是我宗与云中居清闲真人共同议定。若尘之于我宗,非但无过,且有大功!将若尘及神州气运图交出去,休说是否真能平息谪仙怒意,就是可因此而与谪仙和解,诸位皆是有道之士,这等诿过而保身的举动,就当真做得出来么?”
几位真人面色阵青阵红,紫云真人打个哈哈,道:“紫阳师兄所言自是至理,此事虽与若尘有关,却错不在他。只不过我宗三千年道统传承无论如何不能断送在我们手中,这个……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们尚须从长计议。”
紫阳真人仍温和从容,但话语中多了三分肃杀:“休说纪若尘与在座各位皆有授业之谊,纵是一名普通弟子,千年以来,我道德宗可曾放弃过一人?!”
顾守真盯着紫阳真人,沉声道:“西玄无崖阵至多再撑四十日,到时怎么应对!我宗是能与天下为敌,还是能对抗仙意?我等修至今日道行,谁惧一死?但总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为何会触怒仙人,个中原因守真不知,紫阳真人总该知晓。紫阳真人又不愿交出纪若尘,又不为我们分说开罪仙人缘由,难道任了掌教,就可一手遮天吗?”
玉虚真人忽然重重哼了一声,双目中射出尺许吞吐不定的剑芒,断喝道:“紫微掌教入死关间曾明言我宗一切事务由紫阳真人裁断。现在紫微真人还未飞升呢,你等就想造反不成?!”
玉玄真人素手已扶在剑鞘处,冷道:“难道我宗三千弟子性命,就抵不上一个纪若尘吗?如此裁断,如何服众!”
正当殿内局势一触即发之际,云风匆匆步入殿内,道:“诸位真人,大事不好!若尘的本命香灯灭了!”
众真人皆大吃一惊!自上一次纪若尘魂赴黄泉之后,紫阳真人就在祖师殿为他立了盏本命香灯,即使他在山下遭遇什么意外,坠入轮回,只消香灯不灭,众真人也可寻得到他下一世轮回所在,为他开启灵智,重归道途。
本命香灯已灭,即是说纪若尘在外遭遇不测,且魂魄烟消云散无法再入轮回,从此三界六道之中,将再无他半点痕迹。
诸真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得方才的剑拔弩张忽然变得有如儿戏。默然片刻,真人一一离去,云风犹豫一下,也退出殿去。偌大三清殿中,只余紫阳真人一人。
紫阳真人独立殿中,凝望着层峦叠翠的后山,只觉胸口充斥着隐隐酸涩。还记得八年之前,诸真人为争纪若尘也曾动过好大的干戈。
往事如烟,世事若戏。
念及那盏熄灭了的香灯,紫阳真人惟有一声叹息,暗自苦笑:“紫微啊紫微,你令我无论如何不可泄露修罗塔之事,我是办到了。只是不知你行将飞升之际,究竟看到了些什么。今日之局,又是否在你预料之中?你交待的那几件事,恐怕我是办不到了。唉,惟今之计,也只有寄望于你所算无差了。”
后山秀峰之下,即是紫微真人闭死关所在。
紫阳真人思忖许久,终下定决心不去唤紫微真人出关。决心即定,紫阳真人长出一口气,顿觉轻松许多。待抬眼向窗外望去时,惊见满天星斗。原来他反复思量当前时势、破局之着,不知不觉间暮色深垂。
紫阳真人行到殿侧的书案前,铺纸研墨,提一管狼毫,略一凝神,在纸上挥笔疾书:
“吟风仙长并虚玄真人敬启:
以神州气运图为引,勘灵力之源、破灵穴三处,此举虽经纪若尘之手,实乃贫道谋策。今若尘已罹大难,魂飞魄散,杳于轮回,神州气运图也随其消逝,现再得贫道首级,或可略慰仙心……”
紫阳真人笔走龙蛇,顷刻间已挥就此信。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封好,唤入云风,将此信交给他,叮嘱道:“云风,若有一日事不可为,你务必先求自保,将此信交与青墟宫谪仙吟风,或可为我道德宗留一脉传承香烟。到时应以大局为重,切切不可感情用事,谨记谨记!”
章一 怎无言 中下
人间一日,地府千年。
四野茫茫。在这片阴沉灰暗的大地上,纵然穷尽目力,也不过能望出去千丈之遥。目力所及之处渺无生机,只有中央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张八仙椅,悬着一点青莹。
他斜坐八仙椅中,以手支颌,空望着地面上的纪若尘三字,意识早已神游去了。丈许长的影翼从椅背上斜斜垂落地面,翼尖轻轻拍着灰岩,刮出点点火星。
苍野上忽然泛起一层淡淡黑雾,向八仙椅奔腾而回。黑雾越来越快,卷起无数碎石浮沙,自大地上呼啸而过。待涌到他面前时,层层叠高的黑雾已然化成一道十余丈高的雾浪,轰然拍下!眼看涛涛雾浪就快要压至他的额头,雾浪忽然化作缕缕黑气,自他鼻孔中钻了进去。
他徐徐张开了双眼,露出一双闪动着幽幽暗蓝光华的眼眸来。他身躯其它部位仍是由影雾组成,尽管凝练之极,实际上仍是有形无质。惟有这双眼眸,赫然已是有形有质。仔细望去,他双眼清澈如宝石,但那湛蓝却是深不见底。狭长的瞳孔如锋利刀锋,左边瞳孔深处可见熊熊暗红火焰,右瞳却是荡漾着深碧色的波涛。这双魔瞳似蕴含了无穷玄妙,却绝无半点暖意和生机。
他双瞳一开,一道无形冰寒气息立时向四面八方散去,瞬时席卷千丈,为空旷荒凉的苍野平添了许多寒意。十余头正自缠斗捕食的各色鬼物魔怪一感觉到寒意,立时发狂般四散奔逃,甚至连口中美食也仓皇丢弃。
神游归来,他只觉十分倦怠,懒洋洋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任由那十几头鬼物逃远。他神识内敛,潜回了识海深处。此刻识海上道道青电连绵不断的落下,激起重重涛天巨浪。波谷浪峰之间,一幅幅画卷飘来移去,时开时合,变幻不定。他的神识静静悬着,哪幅画卷飘了过来,他就看哪幅。
十四岁,纪若尘初登西玄,立在太上道德宫宫门之前,早被那一望无际的紫金瓦、白玉阶、青珏柱、烟水榭惊得呆了。同年,他脱去褴褛衣衫,换上锦衣玉带,坐于一众苕龄童子当中诵读道德经。每一字每一句他都念得专注无比,全当不知道身边时时会投来鄙夷目光。尽管自幼穷苦,但那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华衣铜鼎、金漆雕梁,此时在他眼中实与龙门客栈中的木桌泥墙无异:什么也及不上手中一卷《道德经》。
十五岁,纪若尘初修三清真诀,八位真人轮番上阵,日日授业,八日一轮回。八真人学究天人,倾囊相授之余,还不忘指摘别脉道法剑诀的错漏处;他日夕苦学,实在悟不了的就囫囵硬记。同年,他初悟解离仙诀,太清至圣境圆满。
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
他在众真人间周旋,避让众多有心为难的弟子,日复一日勤修苦读,仔仔细细斟酌要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多少次中夜静思,他悚然而惊、汗透重衣,只为了谪仙二字。他与尚秋水、李玄真把酒言欢,又与张殷殷、含烟、怀素等出众女子若即还离,纷乱纠缠中,只有自己方才明白,放眼望去,其实他根本不知身周众人说的话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惟有尽心竭力分辨,仔仔细细行事。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八个字已道尽一切。
纪若尘道行与日俱进。从初时全靠本能觉醒方能死中求活、险险取胜,到熟练运使诸般道诀法宝克敌制胜,再到放弃机诈花巧,以力破力,凭身上青衫掌中木剑,已是所向披靡。历次岁考,他战无不胜。
一幅幅画卷,断断续续地记下了纪若尘在道德宗的匆匆岁月。
以道行进境、以搏杀实绩、以建功立业、以际遇之奇、以真人眷顾,在同辈弟子中纪若尘皆是鹤立鸡群,仅有姬冰仙可堪与他相提并论。
但画卷一幅幅翻过,他却越看越觉压抑。
待看到纪若尘以龟甲占卜时甲裂血出,愕然望着粘满鲜血的双手时,他再也忍耐不住心中抑郁,重重一拍扶手,一飞冲天,仰天长啸!无休无止的啸声轰鸣如雷,翻翻滚滚席卷苍野时,胸中那口积郁之气方算泄了一点。
啸声渐渐止歇之际,苍野深处忽然一道杀气冲天而起,遥遥望去,杀气激起的灰黑色龙卷风扶摇直上,怕不有百丈之高!凛冽杀气缓缓向这边移动,显然是针对他方才那一声长啸。
他口中啸音骤然止歇,双瞳的湛蓝色彩刹那间如活了动来,幻化不定。自最初在苍野荒岩上刻下纪若尘三字时算起,此刻他已突进苍野八百里,文雀、蝠虎、蠡牛、蝥鲽之流的凶物厉鬼不知斩杀了多少,从无分毫留情。此刻方圆百里之内的鬼物魔怪已快被斩尽杀绝,他正盘算着要再向苍野深处前进三百里之际,没想到居然还有鬼物胆敢向他挑衅!他也不怒,只是任由冰寒杀机在胸中蔓延,望向了杀气来处。他已暗下决心,哪怕是追杀千里,也定要将这些大胆鬼物连根拔起!
透过重重迷雾,可看到超过五百名阴卒排成十列,向这方大步走来。这些阴卒身高一丈,肌肤青黑,面孔狰狞,胸口、肩头、下腹、膝盖均缀以厚重铁甲,甲上嵌有根根倒刺。铁刺早已锈迹斑斑,也不知是被阴风所蚀,还是沾染过太多鬼物秽血。它们持二丈长戈,队列极是齐整,五百阴卒直如一人。步声轰轰轰轰,尽管相距仍遥,他似也感觉到大地正随着这批阴卒的脚步颤动。
阴卒阵后有一名高两丈的押军校尉,骑一头通体乌黑、六蹄十角的巨牛,左手提矛,右手执鞭。鞭长可随校尉心意而定,不管哪名阴卒稍乱了队列步伐,当场就是一鞭抽去。
他已自识海画卷中知晓地府阴兵共分十九种,眼前这五百阴卒名为寒甲冥兵,阴兵中位列十三。寒甲冥兵单论起来战力并不甚强,与文雀、蝠虎等凶物比起来相去甚远,一只文雀轻易就能裂杀数十冥兵。然而阴卒之强,在于其生来即具备列阵阵战之力,又素来成群结队出动。这五百寒甲冥兵队列军容如此整齐,又有校尉押军,更是阴兵中的上上品,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铁血军卒轮回而来。在这只队伍之前,哪怕是百只文雀,多半也要落荒而逃。
“当我是寻常鬼物吗?”他冷笑忖道,飘落地上。
散布于周身各处的冰寒气息瞬息间全部活跃起来,游出了栖身之所,向他胸口汇聚而去。路途之中,丝丝冰寒气息不断相互融汇,逐渐强壮,又化成无数根湛蓝丝线。当万千蓝丝在他胸口汇于一处时,他通体骤然发出一阵炫目蓝光,复又暗去。但透过影雾,可见他胸中多了一团静静燃烧着的湛蓝火焰。
这火是冷的。
他凝聚心神,胸中蓝焰即依他心意徐徐向下沉落,降了三寸方停。忽听噼噼啪啪一阵响,他脚下岩地猛然下陷一尺,无数裂纹向四面蔓延,直到十丈外方才停止。原来蓝焰一沉,他本是无形无质的身躯竟变得重逾千钧,生生压裂了坚逾精铁的苍野灰岩!
心念运转间,他已运使习自画卷中纪若尘的身法一跃而起,身形变得若有若无,似一道清烟般向寒甲冥兵军阵奔去。这一路奔行,飘渺处如云若烟,似无半分可着力处,然则冲势实是雷霆万钧。他一步三十丈,苍野上但听轰雷阵阵,一个个十丈方圆的大坑交错出现,刹那间前延百里,隐没在重重浓雾深处!
押军校尉猛然勒住黑牛,铁枪指向前方,一声狂吼!五百寒甲冥兵同时停步,发一声喊,长戈平放,刹那间已列好战阵,那骤然而起的冲天杀气,更非初时可比!
军阵前方灰雾一开,他淡如云烟的身影已自雾中冲出。但随着他脚步不断颤抖的大地表明,这冲势绝不似看上去那般云淡风清。
几步之间,他已冲到军阵前百丈之内,然冲势不降反增!押军校尉钢须骤然树起,死盯阵前那淡淡身影,难道这厮竟敢正面冲阵不成?!
他脚下不停,径自向排排锋利铁戈冲去!他背后影翼忽然一阵急挥,千百根影羽自翼上脱出,化成万千无形利刃,自冥兵战阵中席卷而过!
嚓嚓嚓嚓,连绵不断的轻响中,无形羽刃直冲过十排冥兵,方才力尽消散。他冲势带起的罡风随后即到,近百名冥兵被罡风一吹,身躯立刻解离成数百碎块,刹那间已被吹到了数百丈外。原来这些冥兵早被无数羽刃切成碎片,罡风一到,躯体即刻崩坏。
押军校尉见一个照面就折损近百名冥兵,登时怒发如狂,狂吼一声,策动座下黑牛,向他直冲而来!
他当即迎上,见押军校尉巨矛刺来,一声冷笑,挥手抓住了巨矛矛尖!哪知押军校尉又是一声怒吼,满头青发根根直立,将铁盔冲得高高飞起,眼角也射出两道细细血丝,拼尽全身之力,又将巨矛向前一送!
他立觉掌中矛尖传来一道沛然大力,未及催运气劲,手掌已抵不住巨矛的锋锐。巨矛刺穿掌心,破开胸膛,又自他背后透出,将一片影翼也一并穿了。
押军校尉大喜,狂喝声中巨矛横挥,就欲将他身躯生生横裂。方一运劲,押军校尉猛然发觉他什么都没作,只宁定地望着自己。那双蓝瞳越来越亮,到得后来,两点湛蓝几乎夺去了周围一切光亮!
押军校尉只觉被一座无形大山狠狠撞中,瞬间倒飞千丈!后飞途中,押军校尉身体骤然凝止,随后砰的一声大响,它的躯体连同座下黑牛一同炸开,爆散成漫天的灰粉,只有一颗斗大的头颅被震波激得继续向高处飞去。
他将体内巨矛慢慢拔出,身躯上留下的空洞中黑雾弥漫,正迅速复元。回想起来,方才校尉巨矛上的劲力他完全无惧,但影雾幻化出的手掌虽然坚硬,却挡不住巨矛的锋锐。再想起识海画卷中诸般法宝显出的大威力,以及纪若尘实力低微时屡屡靠着法宝以弱克强,他倒也有些心动。于是掂了掂掌中巨矛,暗自想道:“或许寻几样趁手的宝贝用用,也是不错。”
押军校尉一殁,寒甲冥兵队形登时乱了,不过它们从不知畏惧为何物,纷纷挺起铁戈,从四面八方围杀上来。他眉头一皱,执巨矛横挥一圈,将数十柄铁戈全部荡开,随后挥矛连刺,每一矛刺出,巨矛矛身上都会飘起九重矛影,连同巨矛本体,分别洞穿十名寒甲冥兵胸膛。
一矛杀十卒,挥手之间,四百余名寒甲冥兵已尽数伏诛。
扑通一声,押军校尉的头颅这时才落下,骨碌碌滚到他脚边。他提起押军校尉头颅,掌心中浮出一层淡淡的湛蓝火焰,瞬间将头颅燃成飞灰。押军校尉些许意识则随着湛蓝火焰回到他体内,被抛入识海,化成一幅残缺画卷,于波涛中载沉载伏。
他闭上双眼,仔细搜索着画卷上的内容,旋又张开双眼,淡然笑道:“原来还有个大将军,很好。”
他倒提巨矛,安步向苍野深处行去。
苍野深处,立着一座堪称虎踞龙盘的军营。营盘以一人合抱的岩柱为栅,石栅高二丈,向上一端打磨尖锐。栅后搭着宽一丈,可立兵的平台。合计十六座箭楼分据各个方位,箭楼通体也是由灰岩建成,坚固粗犷。军营两扇巨大的营门纯以岩柱拼接构造而成,各宽十丈。一条阔十丈、沉五丈的濠沟环营一周,将整座大营护翼其中。沟底遍布锋锐石刺,石刺上仍穿着许多巨兽鬼物,以及不少阴兵鬼卒的骨骸。在苍野的阴风下,这些遗骸早已化成岩石。
营中遍布军帐,看起来千篇一律,惟有居中的中军大帐气势恢宏,独有鹤立鸡群之势。中军帐前立一杆丈许粗细的百丈旗杆,旗杆通体以黑石构成,望去粗励豪烈。杆顶飘一面深灰大旗,破烂不堪的旗面上绘着看不出来历的军徵。
然而此刻在大营上空盘旋的,不是涛天杀气,而是浓郁得化不开的死气。
大营周围数十里内,随处可见倒卧于地的阴兵鬼卒,内中更有许多校尉、将军之类的将官。无论是兵是将,大多数躯体支离破碎,透着蒙蒙的灰色。阵阵罡风吹过,即会在他们躯干上刮下一层石粉,不知卷向何方。
断刀残刃、折旗碎甲,更是散落得到处都是。数面军旗斜插于地,每当罡风吹过,旗杆就会震颤不休,发出慑人心魂的尖啸。
大营营门处,巨石嵌成的吊桥歪歪斜斜地搭在壕沟上,用来牵引吊桥两根生铁铸就的巨链已断成四截。两扇营门一扇倒在营内,另一扇勉强挂在门柱上,随时都可能塌下。十六座箭楼已毁了十五座,仅存的箭楼上一杆四丈铁枪穿楼而过,将箭楼内四名阴卒箭手穿成了一串。
大营之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忽然通的一声响,打破了压抑至极的沉寂,一颗水缸般大小的头颅不知从何处滚来,直撞到中军大帐前的旗杆方才停下。这颗头颅面目狰狞,四只暗金色巨目一字排开,瞪得目眦欲裂,如钢针般的虬髯根根树起,血盆巨口中伸出唇外的四根粗大獠牙有三根已齐根断去,而厚达三寸的青铜巨盔竟是由十八根巨钉直接钉死在头颅上的。
头颅嘶声叫道:“吾乃……大将军是也……”
一个冰冷森寒的声音自上传来:“可惜,现在你不是了。”
一只钢靴悄然浮现,踩在大将军的头颅上,而后踏落。青铜巨盔发出吱呀呻吟,在这钢靴之前,它绵软得有如纸糊一般,迅速塌陷,被踏得扁平之后,又向坚硬无比的岩石地面陷落下去。
将大将军的头颅完全踩入地面后,他意犹未尽,又一脚踢在一头倒卧于地的黑色巨犀身上。这头黑色巨犀原是大将军的座骑,此刻它那数十丈长的庞大身躯被踢得高高飞起,越过营栅,直飞出数千丈之遥,方始轰然摔落!
清理了碍眼的东西,他抬眼望向旗杆,笑了笑,右手挥动间已幻化成一只十丈巨掌,握住了旗杆。他猛一发力,竟将旗杆生生拔起,随后一声轰鸣,将旗杆插在大将军头颅上!重插入地后,百丈旗杆已变成九十丈。他左手向旗面一指,一缕细细蓝火自指尖喷出,射在旗面上,骤然燃成烈火!湛蓝火焰中,破损不堪的旗帜顷刻补好,深灰色旗面也变成了幽深的黑色。
又一道蓝焰自他指尖射出,于半空中幻化成篆体的“纪”字。正要射向旗面之际,他忽然心中一阵烦闷,于是手一挥,任由那个纪字在空中消散。
乌木八仙椅被安放在旗杆之前。
他安然落坐,坐得四平八稳,身后那面黑色大旗,正自在罡风中猎猎飞扬!
章一 怎无言 下
他胸中的湛蓝火焰重新散入躯体各处,而后一缕缕黑气不住自口鼻中喷出,化成重重薄雾,向四面八方散去。他的一缕神识也即附着在这些薄雾上,飘荡散开,探索着这片广大苍野的秘奥。
这神游之法,是他自三清真诀中习来。识海中成百上千的画卷中,十中倒有八九不是纪若尘在研修三清真诀,就是正熟读百家道藏。看得多了,他不光将三清真诀记了下来,连带着各种道典也记了不少。
纪若尘虽仅有太清境的道行,却将上清九境的道书都生背了下来,若不是玉清九诀修为不到不可取阅,也定会被他背下来。熟读其它道藏典藉其实根源于同一个想法,那即是有朝一日若被逐出道德宗,也还能凭胸中记忆参修大道。
记得当日看到这里时,他曾暗中冷笑,哪有逐出山门却不毁你道基的道理?这事想得也忒好了点。可是片刻后他忽然明白了纪若尘当初心意,那就是期冀着万中无一的机会,道德宗只逐他出门墙却不收回道行,默许他离世独修。
全力做了,或有一线希望;若是不做,则全无希望。如何抉择,画卷中早已展示得明明白白。
于画卷中习得三清真诀后,再与荒原苍野环境相互印证,他也是受益良多。不过他至多从中学会运劲法门,却不能依照三清真诀修行。他的身躯可全是影雾凝成,即无关窍,也没经脉,让他如何搬运铅汞,调合坎离?何况依他看来,这三清真诀似也没什么了不起,处处讲究循序渐进,哪如他现下日夕掠杀鬼物、夺其阴精冥气以为已用来得痛快?比较起来,似也就那解离仙诀与他现下状况有几分类似,不过一者是解离灵物法器,一者是掠食鬼物生灵而已。
神游之际,他忽然察觉周围阴气有些波动,旋即哼了一声,徐徐收回神识。
大营空地上不知何时生成一团旋风,不住将周围阴兵鬼卒的残躯断刃吸入风中。风眼中心阴气翻涌,不多时忽然自雾中走出一名阴兵,看那气势装束还不是普通阴卒,至少是个校尉。这名校尉四下里茫然一望,看到安然高坐的他时眼中光芒一闪,大步走上,哗啦啦甲片交击声中,已跪拜下去,大声道:“末将参见大将军!”
他似早料到这局面,只挥一挥手,那校尉便爬起身来,自行寻了个军帐,入帐歇息去了。自此之后,方圆百里之内阴气不住涌动,一个个阴卒冥兵校尉将军自雾中重生,过来参拜之后,皆自行入帐。他则任由阴将冥兵自行行动,只管径自神游。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若大的军营中半数军帐都已有了主时,一队队的冥兵就在校尉或是将军的带领下踏出营门,自行巡狩去了。在众将兵的修葺下,大营倒塌的箭塔均已复原,破碎的营门也已修复,后营的兽栏中还多了不少各式骑兽,吊桥断掉的铁链也被冥兵重新焊起。
就在整座军营逐渐恢复昔日雄姿之际,他忽然心头一凛,猛然站了起来!团团黑雾自四面八方飞速汇聚而来,散布在外的神识顷刻间悉数回归。不待神识催运,湛蓝色的冰焰已自行汇聚,熊熊燃烧着,火焰跳跃不停,引得他识海内也是波涛翻涌。
他昂首望向铅灰色的天空,极尽目力,双目中竟喷出寸许长的蓝焰!于天空的极高处,铅云浓雾一团团、一重重,不光阻挡了他的目光,也将他的识念挡住。他竭尽所能,也不过能看入云雾百丈。
天忽然暗了。
一片不知边界的阴影悄然笼罩了整座军营。阴影的前界迅速远去,后端却仍不见踪影!
悄然间,沛不可当的威压当空洒下。他猛然心中震动,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空中的云雾似退潮般向两边退下,逐渐现出一尊无比庞大的躯体来!这躯体环环相扣,前后共有百余节,中间凸出,两端纤细,有如一只虫蛹。待它躯体完全自云中浮现时,竟占据了小半边天空!
它从头至尾足有数百里长,宽过百里,那片将整座军营及周围苍野通通笼罩的阴影,即是它投于苍野大地的身影!
他心中不禁有些战栗。这是何等魔物,竟然如此巨大!若它自空坠落,他就算身法再快,也逃不出魔物身躯坠落范围。
如此魔物,自然不能与寻常鬼怪阴兵同列,已可称为魔神!他知道,在这一界中纵横的,皆为深黯之魔。
这尊魔神躯干上每一环都覆盖着深褐色的甲壳,甲环后半部分向外张开,探出数以千计的触手,在空中舞动着。魔神腹部两侧不规则地分布着千余的眼珠,每只魔眼都自行活动,扫视着下方宽广无垠的苍野。
它腹部中央忽然裂开,现出一张足有数十里长的巨口,口腔内暗红色不断蠕动着的肉壁上则排列着密密麻麻、数以百万计的利齿!
巨口一开,苍野上骤起狂风,尖啸的风声此起彼伏。方圆百里之内,一个个阴兵鬼卒、一头头骑兽魔物纷纷被狂风卷起,一路旋飞上天,最终被吸入巨口深处。遥遥望去,就似是百万飞虫组成一条虫云,正绵绵不绝地投入魔神巨口。若大的军营中,除却二三名将军还能勉强抓牢岩面,就连校尉都无力抵抗狂风吸卷之力。何况魔神临空,煌煌无形之威早已席卷百里,寻常魔物均战栗不已,连平常一半的力量都发挥不出来。
狂风之中,他也一个踉跄,站立不稳。眼见八仙椅跳动不休,就要被卷上天去,黑色大旗被狂风吸得笔直指向魔神之口,已臣伏于已的兵卒几乎悉数被吞吃,素来狂傲的他骤升怒意,而胸中的湛蓝冰焰则如有了自己的意识,也在疯狂跃动着,不但分毫不惧深黯之魔的威压,反而不住向空中咆哮,几乎要脱体而出!冰焰中偶尔也会幻化出一头魔神形象来,但却转瞬即逝,十分模糊。
铿锵声中,一套铠甲自他体内浮出,护住各处要害。这套铠甲乃是他占了军营之后在中军帐中所得,经过冰焰重新祭炼后收于体内的。他又伸手一招,一根三丈长枪自行跃入手中,随后一声断喝,用尽平生之力,将长枪向空中的深黯之魔投去!
长枪如流星施电,向着一颗魔眼刺去。然而深黯之魔浮空处实在太高,待长枪飞近,已耗去了十之七八的劲力。冲到距离深黯之魔数里之时,长枪终于撞上了一道无形壁障,叭的一声断成数截,无力落下。
三四颗魔眼同时转动,盯住了他。他夷然不惧,胸中冰焰升腾,只等魔神一击。但魔眼下一刻就对他失去了兴趣,转而望向其它地方。这好比鲲鹏取食,一张口吞尽十万鱼虾,一条小鱼哪怕再美味,也不值得鲲鹏特别关注。
空中的深黯之魔此时已合拢巨口,十万触须同时划动,庞大无匹的身躯悄然向前滑行百里,然后张口又是一吸,下方百里苍野内立时魔物绝踪,重归死寂。
片刻之后,这头深黯之魔已消失在苍野深处。
他立在军营中央,看着孤零零的三四名部下,黯然坐回八仙椅上,不过胸中冰焰依旧跃动不休,似乎方才受了莫大的羞辱。
不知过了多久,苍野重新变得喧闹起来,深黯之魔似乎从未存在过一样。
这一日他神游归来,见密密麻麻的军帐中已住满冥兵,当即淡然一笑,长身而起,安然步出营门。大营中号角长鸣,兽吼连天,一队队冥兵在校尉将军的统领下列队出营,在大营外排成整齐的方阵。这里是大将军驻骅的军营,拉出营外的军阵主力是阴兵中排名第九的狂兽战骑与第十的幽鬼卒,数量上只占小半的寒甲冥兵很有凑数之嫌。
他点了五百狂兽战骑与五百幽鬼出阵,其余鬼卒皆留在大营。他向苍野深处凝望许久,几乎压抑不住胸中炽热的战意。但终于,他还是摇了摇头,率领千名幽兵反向苍野边缘行去。
苍野边缘处,数以百计的巡城甲马正奔驰来去,挥动手中长枪巨斧,斩杀着四处游荡的青鬼孤魂。孤魂没什么自我意识,青鬼虽有智慧,却性喜独行。是以数百巡城甲已能纵横无敌,实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为首一骑甲马遥遥望见远处游荡着二十余只青鬼,当下大斧向前一指,高声喝道:“兄弟们跟我来!那边有不少青鬼,大家卖力多杀点,回去好领功劳!一年当中就这么一次机会,都别给我偷懒,大人们可在后面看着哪!”
众巡城甲马轰然应了,纵马挺枪,掩杀过去。
章一 怎无言 下下
众巡城甲马过后,不多时百余骑士护翼着一辆华贵车驾出现在苍野上。这批骑士胯下座骑似鹿似马,头颈处生着十余根尖利长角,气势较巡城甲马所骑角兽还要强出三分。而中间那辆车驾也是非比寻常,车身被一团凝而不散的云气托住,驾车的更是两条三丈长短的黑龙!
车旁一名将军向龙车恭敬地道:“托大人洪福,各路巡城甲马已斩杀青鬼一千余头,孤魂不计其数,战绩已远远超过了以往。今年岁终大宴,大人定可力挫群雄,摘得头魁。”
龙车内传出一个尖锐细嫩的声音:“甚好!李将军如此有心,回去后我必会在平等王面前多多替将军美言的。”
那将军笑道:“多谢大人!”
龙车窗帘掀开一线,露出半张粉嫩面容来。这人生得十分俊俏,但眼中却透出藏不住的阴狠。他看了看周围,见四野苍茫萧瑟,罡风呼啸如刀,不且有些害怕,问道:“李将军,我们已进入苍野这么远,不会有什么事吧?万一遇到那些厉害凶物可如何是好?”
李将军笑道:“大人不必惊慌,如果是平时,这一带的确会有蝠虎、蠡牛出没,所以巡城甲马绝不敢进入这个范围巡狩。但一年之中,仅有这几天这一带不会有任何凶悍鬼物出没。末将在这里戍守了五十年,才探出这个奥秘。这秘奥说起来实也简单,有一头深黯之魔年年会从这里经过,它所过之处所有魔物都会被取食一空。如青鬼这样的三两天就会重生,那些厉害魔物则至少要十五天方会出现。有了这个机会,我们就能比别人更深入苍野,斩杀的青鬼才会多这么多。”
那秀气童子满意道:“李将军多年辛苦,早该换个地方了。嗯,回去后我会替李将军在酆都里寻个舒服位置的。”
李将军喜道:“末将前程,全仰仗大人了!”
秀气童子放下了车帘,坐得舒服了些。龙车宽阔的车厢内,只坐着清秀童子一个。车内正中摆一张温玉罗汉榻,缀以明皇锦缎。两侧及对面各放一张小凳,乃是侍者扈从所坐。这龙车本是平等王巡城座驾,正中的自是平等王宝座。平等王排场甚大,平素出巡时,车里都要有二童子一侍女随时伺候着。这小童居然能独自坐在这龙车上,可见深得平等王欢心。
那童子本是坐在一侧小凳上,此时眼睛转了几转,悄悄挪动身子,坐到了中央那张榻上。
清秀童子半闭着双眼,正薰薰然似醉非醉之际,龙车忽然停住!措不及防之下,他骨碌碌从榻上滚下,一头撞在了对面的玉凳上,只痛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童子一把拉开窗帘,尖叫道:“怎么回事?!”
李将军剑已在手,一脸凝重,道:“大人,前方有些古怪。末将从未见过那个魔物,所以停了车队!”
一听魔物二字,童子脸色瞬时变得雪白,战战兢兢地探头向车前望去,但见前方一个隐约人影正安步行来。这个身影九分似人,背后却又展开一双影翼,模模糊糊的怎么都看不清楚。童子见识浅薄,根本不知这是何种魔物。
李将军面沉如水,长剑猛然一挥,喝道:“吹号!速速召回巡城甲马!”
苍越的号角声顷刻间传遍四野,数百巡城甲马前出不过数里,本应闻号即回,可不知为何,号角声回荡不休,四野却全无半点回应。李将军面色愈发难看,又下令道:“后队掉头,即刻护卫大人车驾回城!其余人等随我列阵御敌!”
十余名骑士立刻抢上,将龙车护在身后,其余骑士则在李将军身后布成一列横队。那童子忽然觉得来人有些熟悉,于是揉了揉眼睛,再向前望去时,那双眼睛已变大许多,瞳仁尽呈紫色,闪着妖异光芒。童子忽然尖叫起来:“原来是你!我认得你,我认得你!你居然还敢来地府,今天可算落在我的手里!李将军,快把他抓起来,我要把他喂黑龙!”
李将军面有难色,斟酌字句道:“大人,此人敢在这里出没,怕是十分不好对付,为大人安全计,我们还是先回酆都为上。”
童子面色骤然一变,激动得满面通红,声音也高了一线:“我看过他的生死薄,九十九世既无功德,也无夙慧,绝非仙人抑或星宿转世轮回,一介孤魂野鬼,你怕他什么!给我把他拿下,我要将他喂……不不,喂黑龙太便宜他了,我要慢慢剥下他的皮,再将他的头割下来,挂在我的床头。我要每天都能看着他受苦!”
李将军皱眉望向苍野深处,号角已经吹过多时,数百骑巡城甲马无论如何都不该到现在还没有消息。眼看对面那人越行越近,车上童子却还如发疯一样催促他上前,无奈之下,李将军长剑只得向前一指!
左右各有十名骑士纵骑而出,其余骑士仍按兵不动。
那人双瞳忽然亮起,有如黑暗中两颗湛蓝珠石。虽然相距甚遥,李将军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到二十骑骑士都在那人的双瞳中清清楚楚的映出!李将军心头猛然一缩,刚要喝令骑士们小心,但见那二十名疯狂前冲的骑士冲势骤停,然后如被一道沛然大力击中,连人带骑被击得直飞上百丈高空!
砰的一声,二十铁骑当空爆裂,鲜血碎肉纷纷扬扬地落下,如下血雨!
那湛蓝色的目光自左而右,又扫过了整个护翼龙车的骑阵……李将军分明看到,麾下骑士一一在那双冥瞳中映出,又一一爆散。
眼见一个个骑士在自己眼前爆体而亡,李将军尽管身经百战,也不禁心魂俱裂,知此战已绝无幸理。眼前惟一的指望,则是寄望平等王巡城车驾上两头黑龙能够大发神威,胜过此人。
地面忽然颤动起来,李将军登时一喜,以为是巡城甲马终于赶回。虽然在那人惊天动地的魔威之前,这数百巡城甲马也不过是送死的份,但只要拖住他一刻,他即有机会带着童子逃回酆都。
只是浓雾中踏出的一排排军卒,杀气气势岂是巡城甲马可比?
李将军巡守酆都五十年,识见丰富,一见之下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幽鬼卒!狂兽战骑!”
眼见千名阴卒从雾中现身,李将军自然知道那些巡城甲马因何全无消息了。这两种阴卒随便哪种,只需十来个就可尽屠百骑巡城甲马,何况眼下足有千名之多!
传说中这两种凶厉阴兵素来只在苍野极深处活动,怎么今日跑到酆都城边来了,还是如此之多。有千名阴兵在此,别说两头黑龙,就是再多十头,也绝无幸理。
千名阴兵行到那人身后,忽然一齐跪下,拜道:“参见大将军!”
李将军只觉一道寒气自顶心灌下,心脏几乎停了跳动!骇然之际,他忽见那双湛蓝目光已落在自己身上!下一刻,李将军即觉体内一切生机皆已凝止,旋即一道热流自心尖涌出,刹那间布满全身,而后眼前就是一片茫茫的红。
血雾当头浇下,淋了那童子一头一脸,将他几乎吓疯。童子紧闭双眼,狂乱地拍着车厢,只不管不顾地尖叫道:“杀了他!快杀了他!”
驾车的两头黑龙不知是听了他的命令,抑或是感受到湛蓝目光已落在自己身上,声声龙吟中,两头黑龙喷出带着无数黑砂的阴风,当头向来人吹去!
那人悠然立着,待阴风快吹至面前时,方才一张口,自口中吹出一缕细细蓝火。蓝火一遇阴风,刹时化作熊熊烈焰,沿着阴风逆燃而上,瞬间已布满黑龙全身。只眨眼功夫,两头黑龙已被燃成飞灰。
吹出冰焰后,他根本不向两头黑龙看上一眼,径自向龙车行去。龙车车窗早已关上,车厢则在微微颤抖。他随手打开车门,一把将那童子从车中提了出来。
“你认得我?”他问。
童子战栗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结巴道:“是……是的。你是纪……纪若尘。”
他双眉一扬,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童子颤抖着道:“您…您的样子虽然完全变了,可是小的……小的生就妖瞳,可以看清……过去未来。”
他仔细看着童子那双深紫色的大眼,慢慢道:“我想起来了,你叫玉童。”
见他想起了过往恩怨,玉童不喜反惊,连连惊叫饶命,求得涕泪横流。他看了小童一会,方始道:“既然你这双眼睛还有点用,就先留你一命。”
玉童方才大喜,就见他指尖上射出一丝蓝焰,在自己颈中挥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头身分离,无头的身体软软倒下,全部的感觉就此消失,却偏偏意识清醒,又感觉不到任何痛苦,诡异的恐怖另玉童意识中一片空白,只想尖叫!可他又看了玉童一眼,湛蓝双瞳将压倒一切的恐惧送入玉童眼中,立将玉童的尖叫冰封在了喉咙里。
“你的眼睛有用,可身子是个累赘。”他如是道。
玉童脑中一片混乱,惟一知道的是,自己绝不敢说出半个不字来。
“大将军!”统领阴卒的将军纵骑过来,巨斧前指,道:“前方即是弱水,是否现在出击?”
他望向前方,那里虽然只能看见浓得化不开的灰雾,但他的心神早已穿越浓雾,横跨弱水,落在了巍巍酆都城头。他淡然一笑,道:“既然遇到了这个小东西,那就让他们多活两天吧,反正一个也跑不了。”
于是他提着玉童的头,率领着一千阴卒,返回苍野深处。
大营正中,他斜坐在八仙椅上,望着面前浮着的玉童头颅,道:“再说说看,你究竟有什么用。”
玉童张口就想说能看清过去未来,但看到他的目光,猛然打了寒战。玉童可是看到了在营门外竖着上百根足有数十丈高的石刺,上面挑着各式各样的鬼物魔怪。玉童只勉强认出了文雀和幅虎,虽然不识其余凶物,可单从那庞大狰狞的体形,以及虽死而犹有余威的气势,就可猜出这些都是绝不下于幅虎的凶物。将这些凶物挑在石刺上立在营门前的用意,玉童在地府呆了这么久,看过多少炼狱景象,又怎会不知?一个回答不好,玉童的头颅虽小,倒也能勉强够插在石刺尖上。
玉童小脸早变得惨白,结巴道:“纪……纪大人……”
他忽然胸中一阵烦闷,猛然喝道:“住口!那纪若尘与我何干!”
玉童啊的一声,本想说您怎会不是纪若尘纪大人呢,但他脑子动得快,生生将这句话咬在了齿间。
他长身而起,来回踱步,显得极为烦燥。只要听到纪若尘的名字,他即会回想起看过的一幅幅画卷来。几乎每看一幅,他都能切切的体会到纪若尘当时心境,紧张、茫然、惴惴不安、谨小慎微几乎无处不在,那种几乎窒息的压抑,就如周身都被万重蛛网缠死了一般。偏生这纪若尘最深处的心性又是坚毅无比,日复一日地为着完全没有希望的目标挣扎。起初他还感到振奋,但到了后来,见同样的画卷反复出现、永无休止时,他心中所剩的,竟惟有绝望。
当看到那胸中自有天地玄黄的女子,执手殷殷叮嘱“你乃堂堂七尺男儿,当有十荡十决的豪烈才是!”时,他才大呼过一声痛快,只觉此言深合吾心。
但看多几幅,他才发觉纪若尘与顾清之间的纠缠非是如此简单,终还是归结到了谪仙二字上。谪仙,每次想起,都如两块巨石坠在心头,提不起,挥不去。纪若尘曾数次犹豫,想要退出这段窃来的姻缘,却终是迈不出那一步。
于理如是,然则于情何堪?
每当他胸中抑郁积压到了极处,便会化作熊熊怒意:“要上便上,要走即走,本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这厮活得这般窝囊,怎会和我扯上干系了?”
到得后来,除了因要学习三清真诀及诸般道典不得不看之外,他总是尽量不去看识海中那些画卷。所以直到今日,那成千上万幅画卷中他看过的也不过一小半,于纪若尘生平往事,相应的也只是支离破碎的知道点滴。
没想到胸中痛事,今日被一个小小玉童给挑了出来。他停下脚步,重重地哼了一声,双眼微眯,盯着玉童。
玉童是极乖觉伶俐的,虽然被看得心胆俱裂,仍咬牙叫道:“大人!”
他冷道:“你有何用,说!”
玉童答得极为干脆:“小的双瞳既能看过去未来,也能看透三界五行。”
他重行坐回太师椅中,慢慢地道:“既然你说能看清过去未来,那就先看看我的未来吧!”
玉童忙睁大眼睛,双瞳尽紫,向他望去。目光刚落到他身上,玉童忽然惨叫一声,紧紧闭起眼睛,眼角更是流出两道血线来。
他皱眉道:“你看到什么了?”
玉童好不容易才张开双眼,慌道:“大人未来一片黑暗,玉童法力低微,什么也看不出。玉童本想再尽一次力,哪知大人未来忽然冲来一片杀气,差点……差点将小人双眼给刺瞎了。”
他一拍扶手,冷笑道:“即是如此,那留你何用?”
“小人真的已经尽力了啊!小人连转世轮回的散仙都看透过,可不知为什么,就是……就是看不透大人啊!”玉童几乎已在嚎啕大哭了。
他哼了一声,手一张,自掌心中飞出一团湛蓝冰焰,包住玉童的头颅灼烧起来。这冰焰实有无穷妙用,玉童只觉无数冰息涌入头颅,顷刻间就医好了双眼。玉童实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曾将平等王驾前黑龙烧成飞灰的冰焰。再向这冰焰仔细看了一会,玉童猛然换上一脸谄笑,拍马道:“大人竟能御使九幽溟焰!看来小的真是跟对了主人!”
他哦了一声,淡道:“关于这九幽溟焰,你都知道些什么?从实招来吧。”
听到他语气有些缓和,险险捡回一条小命的玉童不敢耽搁,忙道:“地府广大无伦,我等现在所处这一界不过是最上一界,也是距离人间界最近的一界。地府之下另有广阔世界,据传比这一界还要大上无数倍,那一界即是黄泉。而黄泉还不是尽头,其下还更有一个玄妙莫测世界,名为九幽。这九幽溟焰,传说中即是来自黄泉之下,拥有无可想象的大威力。大人竟然能够驾驭得了这魔……不,神焰!那管他什么四方守护,十殿阎王,就是加一起也不是大人对手啊!”
玉童别的话也就罢了,最后那一句他是绝计不信的。不过这玉童能够看出九幽溟焰的来历,的确有些本事。
他沉吟片刻,方道:“既然你看不出我的未来,那就看看我的过去吧。”
玉童应了声是,双眼中紫光重新燃起,越来越亮,最后将方圆数丈之地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紫色。这紫色如有形质,如远望,可见就如一个半圆的光罩,将玉童和他都罩于其中。玉童双眼中的紫色浓得如欲滴下时,在他面前的空间一阵波动,竟现出一幅画卷来,与他识海中载沉载浮的画卷有七分类似。
一幅幅画卷此消彼现,记载的都是纪若尘的往昔过去,其中大半与他识海中画卷一样,另有小半他也未曾见过,不知是本来识海中没有,还是恰好是他没有看过的部分。这些画卷同样支离破碎,并且次序混乱。看来这玉童本领,也不如他自吹的那样厉害。
一幅画卷悄然自他面前闪过,即将逝去时,他猛然站起,喝道:“停!”
玉童小脸立时涨得通红,双眼凸出,布满了血丝,大滴汗珠顺着面颊流下,但那幅画卷终于慢慢稳定清晰,不再跳动。看来稳住一幅画卷所花的气力,要远远多于将一幅幅画卷换来换去。
画卷中绘着一座绝峰,面朝大海,背依群山,陡峭绝险,恰如破天一剑。层层云雾自峰腰飘过,将远方群山掩映得如若泼墨山水。前方大海苍茫无边,海天极尽处浑然一体,不然何处是海,何处为天。
这一座孤傲高绝的险峰,不知为何中间多了一条缝隙,似被一剑居中斩开。
看到这里,画卷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原来玉童已有些支持不住。他当下一声断喝:“把这画给我定住!”
玉童面色惨淡,只得咬紧牙关,双瞳中紫光闪耀不休,两道鲜血又自鼻中滑下。
他身影忽然变得模糊,瞬间变回若有若无的一团影雾,然后化作一缕轻烟,竟然冲入画中!
当现身绝峰之巅时,他终于确定那画卷并非虚幻,而是成了连通阴司与人间的一扇窗户。只是这窗有些小,如非他是无形无质之躯,根本穿不过这扇窗户。
他缓缓转身,湛蓝双瞳之中,映出一个安宁仰卧的身影。
他竟然有些颤抖,片刻,方有勇气走过去,立在了纪若尘的身边。
纪若尘双手交叉置于身前,头枕孤峰,面向苍天,前临东海,后倚层峦,卧得安详宁定。
错非那柄穿胸而过的古剑,实会让人以为纪若尘只是在此风景绝佳的孤峰小憩。
他俯下身,伸出手,想将那宁定望着苍穹深处的双眼合上,但那几寸距离,无论如何,就是落不下去!
“你……你这家伙……”他终收回手,紧握成拳,却止不住双拳的颤抖。
他忽然探手一抓,自纪若尘胸口处提出一只青色光鼎,掉头大步向画卷走去,绝不回头!
画卷另一端,玉童惶急叫道:“大人!万万不可带那东西过来!那……那可是触犯天条的大罪啊!”
他早已穿过画卷,只听得一声暴喝从画卷那端传来:“给我闭嘴!在这里老子就是天,老子就是地,老子的话就是天条!!”
刷的一声,画卷收拢,消失。
纪若尘是微笑着睡去的,笑得如此安宁,如此轻松。那既是解脱,又是成全。
夕阳忽从海中跃出,染红了半天云霞。夕照之下,古剑拉出长长残影,静静投在孤峰之巅。
章二 荒唐事 上
酆都城中早乱成一团,小鬼杂役一个个狼奔豕突,大呼小叫,哪还有半份体统在?平素里威风惯了的鬼卒也无瑕去管这些大惊小怪的小鬼,或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或匆匆忙忙地赶往城头驻防。
长街尽头忽然响起如雷蹄声,一队五十余骑巡城甲马自街角绕过,向城门处奔去。不知怎地,酆都众鬼平日难得一见巡城甲马,见了本也该是又畏又敬,但此时望向巡城甲马的目光中却多了些看枉死鬼的味道。
这一小队巡城甲马与另外数十队巡城甲马在酆都城门处汇合,然后酆都城门大开,数千骑巡城甲马擎起战旗,滚滚出城,转眼就隐没在淡淡薄雾之中。
城墙中的机关室内,百头身高五丈、肌肉纵横的大力鬼吐气开声,合力推动绞盘,那两扇极厚重的城门缓缓合拢。轰的一声,一丈粗、二丈阔的精钢门栓落在锁卯上,将城门彻底锁死。看这意思,似乎根本就不想给出城决战的巡城甲马留一条回来的路。
阎王十殿中,此刻静得连一根落地都能听得见,与殿外的喧嚣截然不同。此时其余九位十殿阎王全到了秦广王殿中。十位阎王团团坐了,表情各异,惴惴不安者有之,强作镇定者有之,若无其事者有之,高深莫测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也有之。
众阎王不论表情如何,皆正襟危坐,有如古松铜钟,动都不动一下。如非偶尔眼珠转动、脸上表情变幻,说不定会让人以为是几尊泥塑木雕的神像。内中只有一个平等王与众不同,看上去如坐针毡,不住扭动身体。尽管殿内阴风阵阵,寒意浓重,但他额头上不住滴下大滴汗水,一身华贵王服也几乎被汗水浸透。
一名鬼侍一路小碎片奔进殿中,伏地道:“报!赵大将军已率大军出城决战!”
平等王面色稍稍好看了一些,他悄悄抬袖,拭了拭脸上的汗水。
秦广王居中而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除了挥挥手令那鬼侍退下外,全身上下纹丝不动。他面前燃着一柱三寸梵香,铜钱大小的香火时明时暗。这柱香燃得甚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逐渐缩短。其余八王也端坐不动,静候战报。
未过多时,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急骤的脚步声。平等王只听这脚步的节奏,心中已生出不祥的念头,当下面色就惨白了三分。
果不其然,一名鬼侍大步冲了进来,一个鱼跃扑在地上,颤声叫道:“赵大将军力战而亡,五千巡城甲马全军尽墨!”
此时此刻,那柱梵香方才燃去了一寸。
咣当一声,平等王面前矮几上的铜爵跌落在地,酒浆洒了一地!
秦广王如同睡着了一样,动也不动一下,似乎完全没听到鬼侍刚才说了什么,就连地上的酒浆流淌过来,沾湿了他的衣角,也似全然无觉。而其余八王此刻也突然个个神游太虚,仿若突然下定决心求索仙道,准备好生入他个几百年的大定一般。
平等王一个个从诸王面上望过去,越看越是绝望,最后颓然坐倒,长叹一声,向秦广王道:“赵大将军战死,我们十殿当中可还有能够抵挡那人的大将吗?当日悔不该将吾家交与苏姀,若他还在,怎都该可抵挡一阵。唉!自毁长城,自毁长城啊!”
平等王这话已是在明着指责秦广王,毕竟当日就是秦广王做主让苏姀带走吾家的。以吾家可与苏姀斗上几合的战力,今日若在,说不定已扭转了战局。
但秦广王就似完全没听明白平等王话中之意,只是从从容容地道:“众王不必惊慌,谅那妖人神通如何广大,也绝渡不过这百里弱水。我们只消闭门不出即可。虽然我们出不去,但他也攻不进来。多等些时日,他耐心耗尽,当会自行退去。”
平等王失声道:“这却如何等得?!”
见诸王又进入心如古井不波的化境,打定主意龟缩酆都中心,平等王猛一咬牙,离席而起,竟拜倒在大殿中央,道:“诸位王爷救我!”
八王仍在神游时,秦广王已离席而起,将平等王扶了起来,责道:“陆王爷说的哪里话!你我同殿为臣,本就是同气连枝,有荣皆荣,一损俱损的。快快起来,你这个样子又叫小王如何当得?陆王爷想要小王做什么,尽管开口就是!你…你这不是陷本王于不仁不义之中吗?”
平等王满面苦笑,同殿为臣数百年了,他怎会不知道秦广王的为人?若秦广王是如此好相与的人物,又怎能安居第一殿这么久?
可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平等王犹豫,当下强行拜倒于地,道:“现在实不能容那妖人如此放肆啊!虽然赵大将军战死,但我十殿能战之将合共还有数十员,若尽起藏兵,则足有十万巡城甲马!大军出城,必能剿灭妖人!”
秦广王沉吟良久,直把平等王等得五内如焚,方始抚须缓道:“不妥。”
平等王声音都有些哑了,嘶声道:“如何不妥?”
秦广王徐道:“酆都广大,十万巡城甲马数量虽众,但把守各处要冲尚有不足,怎能分得出兵来?我们破釜沉舟、倾力一战,胜了倒也罢了,如若败了怎么办?将若大的酆都拱手相让不成?”
“以百击一,怎么会败?!”平等王气急败坏。
秦广王摇头道:“陆王爷此言差矣。赵大将军乃十殿第一猛将,率五千甲马出战,却被对方一千阴卒杀得全军覆没,且那妖人还根本未曾出手!小王虽然不通军事,也知兵贵精而不贵多的道理。如那妖人采用避实击虚,逐步蚕食之策,则出动再多大军都是无用。哪怕是百万巡城甲马,也不过让他多杀几天而已。”
平等王也知秦广王此言不虚,又见诸殿阎王皆作体悟天心、不理浊事状,只得一声长叹,罢了这个心思。十万巡城甲马,倒有七万散于十殿,分归十位阎王调遣。各殿所统的鬼卒甲马如同诸王的私兵,就是秦广王也无权调动其它阎罗殿的属兵。看眼前情势,就算秦广王假意答应了,其余各王也必不肯借兵。
方才出城死的赵将军乃是平等王殿前头号大将,率领的五千巡城甲马也全是平等王的属兵。平等王被逼无奈,不得不派出手上全部军力出城死战,没想到片刻功夫就被杀了个干干净净。现在他那第六殿中,只怕连十名巡城甲马都凑不出了。至于殿中其它的鬼卒杂兵,虽然也有一千余众,但欺负欺负下狱的鬼魂还行,出城打仗那就是送死的份。
此际平等王实已山穷水尽,咬牙道:“将轮回薄交出去如何?”
秦广王微微一笑,道:“陆王爷说笑了。若小王记得不差,你当初可是在那本轮回薄上纪若尘名下批过注的。现在你反要将这本轮回薄交给他?这可是触犯天条的罪过啊,难道要这殿中的都陪着落罪不成?罢了,念在过往情谊上,小王只当什么都没听到,陆王爷要做什么,尽可自行去办。”
平等王一把拉住秦广王袍袖,急道:“可是我那本轮回薄在你手上,你不与我怎成?”
秦广王面色一沉,道:“陆王爷又在说笑了,轮回薄由各殿自行保管,本王手上怎会有你第九殿的轮回薄?”
平等王大怒,喝道:“当日我被逼不过,亲手将载有纪若尘名字的轮回薄交到你手上,你却再未还来!这可是诸位王爷都看到了的!你休要抵赖!”
秦广王面色不变,道:“是吗?哪位王爷看到了?”
平等王环顾一周,见众王或顾左右,或称未见,或养心神,当下惨然一笑,拉住秦广王批头就打,喝道:“好好好!姓蒋的,你既不与本王活路,今日就与你拼了!”
秦广王护住头面,忙喝了一声:“陆王爷醉了,左右!速送王爷回殿!”
早有数名粗壮力士冲进殿来,将平等王拖出殿外,一路上平等王骂声不绝。
直到平等王骂声远去,秦广王方抚须道:“那纪若尘去而复返,神通大增,现下堵城叫阵,气焰滔天!那本轮回薄自然不能交给他,除此之外,诸位王爷有何妙策退敌?”
众王齐道:“我等愚鲁,实是想不出对策,一切当惟薛王爷马首是瞻。”
秦广王也不推辞,当下道:“一动不如一静,我等先静守些时日,以观其变。”
见此间事了,八位阎王于是一一离去。
此刻弱水之畔一片肃杀,宽广的河滩上遍布着巡城甲马的尸体。他们或被洞穿胸腹,或被枭首腰斩,几乎都是一招致命。
这片狼藉战场之前,摆放着一张乌木八仙椅,他端坐椅上,遥遥望着酆都弱水,若有所思。他身后一名身长五丈、极是健硕的悍卒高擎一面大旗,深黑旗面上绣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大篆:纪。
大旗之后,五百幽鬼卒列成横列一排,倒提巨斧。五百名战兽狂骑则又在后面列了一排。它们刚刚屠戮了五倍于已的巡城甲马,一个个都吸足了巡城甲马死前散出的魂魄,此刻意犹未尽,更显杀气腾腾。
他呆坐一刻,双眉皱起,喝道:“怎么还没动静?”
旁边玉童忙道:“纪大人,方才来的都是平等王手下,现在可能各殿阎王之间起了争执,不知该如何分配兵力,又畏惧大人兵锋,所以才迟迟未见发兵。”
他哼了一声,道:“你不是说十殿阎王麾下共有十万巡城甲马吗?我才在这里摆了一千阴卒,怎地他们就不敢出城了?还是说酆都城中另有神通广大之人,能够看得到我布在远处的大军?”
玉童忙拍马道:“大人麾下兵卒过于凶猛,方才实是杀得太快了些。十殿阎王畏战也是常情。”
他冷道:“我不管他们畏不畏战,再骂,直到将他们骂出来为止!如果你骂出不他们来的话……哼!”
玉童面色一白,忙飘到阵前一个腹大如鼓的巨汉肩头,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巨汉边听边点头,待玉童说完,即深吸一口气,只见他颈中皮肉一圈圈鼓胀起来,足足粗了三倍有余,肚腹也高高隆起,就似被气吹胀了一般。
玉童头颅登时罩起一层紫光,将所有声音都隔绝在外。
那巨汉口一张,几乎可以看得见无数道波纹自那张巨口中喷出,聚结成束,跨过弱水,直向酆都冲去!在这巨汉身后的阴兵鬼卒只得见一阵阵轰鸣雷音,但酆都城头守卫诸鬼听见的却是清晰无比的喝骂。这骂声听起来既不刺耳,也不随距离而变弱,在酆都城头听到与在阎王十殿中听到没什么分别。
骂辞着实精彩。
这一大段长篇大论,指名道姓,全是向着平等王而来。
在落难之前,玉童可是平等王身边最得宠之人。他生得极是俊俏,为人又聪明伶俐,心计也是阴险狠毒,在许多事上都能给平等王帮上忙,绝非只靠着一张脸蛋吃饭的软脚货色。平等王早把玉童倚为左膀右臂,什么事都不避着他。单是为给玉童弄点功绩,就可将自己的巡城车驾给他乘了,可见对玉童的喜爱。正因如此,玉童对平等王所有隐秘事都了如指掌。
象什么昏庸胡涂,全凭心头好恶,胡批生死薄,乱定阿鼻狱,这根本都上不得台面。索取贿赂,纵容凶徒,另拿没有阴财孝敬的孤魂野鬼顶罪冒藉,发配热油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甚至有意不发援兵,害得胆敢顶撞于他的阴司将军在苍野中孤军奋战、最后落得个全军战死这等借刀杀人之举,也可暂时放在一边。
这些罪名实在是流于俗套了。此前玉童已就着这些骂了一个时辰,结果只骂出一个赵将军和五千巡城甲马来。之后无论他再怎么骂,揭平等王再多的老底,酆都城都再无动静了。
这一次玉童知道,自己办事不力,纪大人已动了真怒。落在这位纪大人手中后,玉童只觉自己现在处境已可算是求生不能,求死不能,实是过往不能想象之惨。但显然那纪大人还另有雷霆手段!具体手段如何,玉童如何敢试?
在这等严重程度远超生死攸关四字可以形容的关键之际,玉童灵思如泉涌,骂阵功力骤然突飞猛进。
他专从平等王的生活琐事说起。有晨起更衣时,平等王如何对侍婢动手动脚,甚至兴冲冲的直接按倒就受用一番;也有平等王参加夜宴醉酒,当席抱过一个俊俏少年鬼侍就剥衣衫,全忘了其余九殿阎王全都在席。这种种恶形恶状,其实只消在十殿中侍候久些的鬼侍阴婢,多少都知道一些,也不仅仅是平等王独有。
那巨汉乃是冥军大营中专司叫阵的骂手,一身异能全在喉咙以及胸腹中无有止息的气息上。若只是声传百里,那骂上三日夜就如喝血般容易。象这般跨界送声数百里,且还要使冥王十殿殿殿闻声,虽然难了许多,但骂上半日也不会伤筋动骨。也不知上任大将军是因何忽发奇想,营中竟然养了这种异卒。
酆都城内喧闹早停,处处鸦雀无声,无论是判官鬼役,还是未及解送入狱的新魂,都静静聆听,惟恐错漏了一字。
第九殿中,平等王面赤如血,但觉得一口腥甜堵在胸口。玉童揭他的这些丑事其实再寻常不过了,但他知道,玉童绝不会只说这点事。
这的确仅是个开场引子而已。
玉童话锋一转,转而述说起平等王诸般特殊的嗜好来。比如说在提审犯魂时,若遇上了那合意的妙龄倩魂,此王最喜细细拷问,从在阳间许了夫家没有,直问道何时暗自怀春,何时初经人道,一月之中有几度春风,每次欢好须得多少提送方觉欢喜,等等等等。问到心痒时,偶尔也会迂尊降贵,亲自上阵试试供词真伪。那架巡城龙车也是件妙物,平等王最喜在车中亵玩娈童侍女,且定要打开车窗,只放垂帘,并要有前呼后拥,在闹市行车,如此方能尽兴。
若仅是如此,那也就罢了。
接下来说到的是平等王好娈童。此事方才已经提过,而且不论阳间阴世,好男风者都不鲜见。但蓄娈之人素来都是宠幸之,然则这位平等王大人好的却是被幸。
平等王的第九殿,平素里管教下人的规矩虽大,但此刻殿边候命的侍者婢女们中,有那些实在管不住自己的,偶尔也会偷瞟一眼平等王身上的细皮白肉。
平等王虽然昏庸,好歹也是有职有司的鬼仙,早将下人们的一举一动收在眼底,当下再也忍耐不住,怒喷一口鲜血!
章二 荒唐事 中
这其实还算不上天大事。
玉童接下来道出百年之前,瑶池仙子下落阴司,听十殿阎王各述其职,并随性择选案卷翻阅,看有无缺漏错判。想那上界仙子是何等容姿,平等王一见之下登时魂魄都飘飞了一半。他一个小小鬼仙自不敢在瑶池仙子面前放肆。但等上仙巡察已毕,重返仙界之后,平等王悄悄绘了幅瑶池仙子的画像,藏于寝殿暗格之中,时时会取出把玩一番。另外那第九殿中一众侍妾中,着实有几人与瑶池仙子容貌有三分相似。
听到此处,本是坐在第一殿中闭目养神的秦广王也不由得悚然动容,睁开双眼,与身旁正伏案疾书的一个书生对望了一眼。
秦广王道:“李先生以为此事有几分真?”
那书生也停了书写,断然道:“十分!”
秦广王点头道:“此子此前所言诸事,三分真、七分假,有证可考之事皆吐实言,无据可察的则张大其辞,倒让人以为这些事都是真的。以他才华,这最后一件事又如此干系重大,当不会说谎。依先生之见,是否该即刻派兵前往平等王殿,将那幅画启出?”
李姓书生阴森一笑,道:“何必多此一举?倒显得王爷是有心人了。反正就算那幅画被烧了,哪几名姬妾也在。而且死人比活人来得更加有用些,若平等王动了杀机,杀人灭口,那就更加妙了,还能多牵连一些人。”
秦广王深觉有理,颔首称是。
李姓书生又问道:“只不知那瑶池仙子是何许来历,份量是否足够?”
秦广王笑了笑,道:“据我所知,这瑶池仙子乃是南海仙翁的爱妾。南海仙翁就在上界也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你说这份量够不够?”
李姓书生点头道:“实是太够了!现在此事整个酆都城中人尽在,这平等王落罪已成定局,我们只要静观其变即可。不过这之后的事,还须及早谋划,不要好不容易多出来了一个位子,最后却给旁人得了去。”
秦广王道:“依先生之见,何人可以补替此缺。”
李姓书生沉吟道:“平等王有一族弟,颇有野心,早就想取平等王而代之。此人目前已在十八狱中轮值三百年,论功绩论苦劳均已足够担当此位。最妙的是此人志大才疏,还有把柄握在大人手中。另外他取兄长而代之,风评人望必差,大人尽可放心用之,如此十殿之中将有四殿落入大人之手。”
秦广王当即称善,此时大事将成,他也觉心情舒畅,当下笑道:“话说平等王养的这个玉童办事如此狠辣决绝,真是个大才。可惜平等王用人不得法,喜的只是那张脸蛋而已。”
李姓书生忽然皱眉,道:“玉童如此心机,却被甘心为纪若尘所使,恐怕那妖人神通比我们原来料想的还要高些。此次事情,所是未必能如我们所料的那样顺利。”
秦广王一怔,思索片刻,面上也是喜色渐去。
弱水之畔,玉童已自飘回,秉道:“大人,骂完了。”
尽管酆都仍是全无动静,但他却罕见地未有动怒,反而嘉许道:“骂得不错!你所说的哪些事,可都是真的?”
被夸奖了一句,玉童登时觉得整个头都有些轻飘飘的,忙道:“怎会都是真的?那平等王再昏庸,也干不出这许多事来。我说的三分真,七分假,真真假假掺在起一起,假的也就变成真的了,管教他百口莫辨。”
他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所骂那些事,除了最后一件之外,怎的似乎没几件真正大事?”
玉童笑道:“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酆都阴司行事自有一套规矩,平等王那点荒唐事,但凡有些职司权势的,都尽可做得,但无论如何不能明白说出来。小的既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这些事揭了出来,平等王的名声也就毁了。虽然阴司没有任何规条说这些事不可为,但他再怎样也无面皮坐这王位了。就算平等王想死占着位置不走,其余的十殿阎王也不会答应,必会去仙庭弹劾。小的既然已如此骂过,那平等王还不出城求战,就没别的办法了。其实他与其缩在城中,还不若孤身出城求战,只消战死沙场,至少身后名声还能保全。”
他苦思片刻,仍是有些不解,不禁摇了摇头,只觉得阴司规矩实是莫名其妙。
再等一刻,酆都城中仍无动静。
他也不急,安坐八仙椅上,向玉童道:“当日你与我究竟有何仇怨,那日荒野见面,你会如此恨我?”
听这一问,玉童登时汗如雨下。但一见他那双毫无生气的冥瞳,立刻又是一个寒战,忙恭恭敬敬地道:“玉童生就一双妖瞳,有异于寻常鬼仙。因此见大人当日双瞳中隐隐有神采飞扬,于是见猎心喜,想将大人双瞳据为已有,结果却受了大人一脚。玉童本是亦男亦女之身,受大人一脚后,从此非男非女。是以那日苍野相见、看出大人来历后,玉童才会心生恨意。”
他淡道:“你倒老实。”
“玉童绝不敢在大人面前有半句谎言。”
他微笑道:“现今你再不用烦恼是男是女了。”
饶是玉童面皮已练得极厚,此刻也不禁有些尴尬,低声道:“多谢大人成全。”
他哈哈一笑,只觉胸中积郁已消了少许,当下长身而起,向前行了几步,望向了远方云雾中时隐时现的酆都。
玉童只觉周围越来越冷,不禁暗自惴惴。
他忽然道:“你还记得,我当日说过什么话吗?”语意之寒,直可滴水成冰!
当日那些话,玉童怎么会忘?不知多少次,玉童都被这些话从梦中吓醒,方知又过了一夜。
见他问起,玉童战战兢兢地道:“大人说的是……‘只消我不死,终有一日,我会重归地府,拆了阎罗殿,烧光生死薄轮回册,再把你这小贼扒皮拆骨,油炸万年!玉童,我绝不会忘记你的名字!’”
他冷冷地道:“难为你还记得。去,把前面这句告诉酆都里那些阎王!若再不开城,这就会是他们的下场!”
巨汉将这些话送入酆都之后,九位阎王立时在秦广王殿中聚齐,个个面有忧色。一众阎王商议许久,却商议不出个结果来。轮回薄如交到纪若尘手上,哪怕少了一页,都足以令各位阎王吃不了兜着走,虽说可将一切都推在平等王头上,但终究是闯出了祸事。百年之内,九位阎王谁也休想能够升迁,沾染些仙界荣光。
众王议来议去,最后觉得既然纪若尘过不得弱水,那就不妨再等等。九位阎王是绝不会踏过弱水一步的,安全得很。至于那些须得过水巡狩的巡城甲马,死上一些又有什么干系?反正阴司鬼卒众多。
一众阎王躲在酆都城内商议不休,弱水那边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赫然大喝一声:“戟来!”
早有四名健硕鬼卒合力抬上一柄长五丈,碗口粗细,重逾千斤的寒铁大戟!他右手瞬间大了许多,一把抓住戟柄,轻轻松松地就将这柄四名鬼卒抬着也吃力的寒铁大戟提起!
他胸中透出一点蓝芒,这蓝光越来越盛,就似躯体之内包裹的尽是蓝焰一般!他忽然跃上百丈空中,周身蓝焰大盛,然后弯身引戟,眼见寒铁大戟就要以雷霆万钧之势之际掷出之际,他身躯忽然凝定了极短的一瞬!
一声清越鼎音刹那间响遍弱水两岸!
玉童只勉强看到那寒铁大戟化作一条乌黑光带,瞬间连通弱水两岸,眼中就尽是蓝光,什么都看不清了。随后鼎音入耳,玉童只觉自己三魂七魄刹时间飘飘欲散,于是眼前一黑,一头栽落地上。
待玉童悠悠醒来时,他已负手立在弱水之畔,宁定望着彼岸。玉童勉强从地上飞起,四下一望,骇然发现千名凶厉鬼卒一个个东倒西歪,竟然躺倒了大半,现在正挣扎着爬起。许多阴卒方爬起一半,可全身无力,又栽回地上。
玉童立时想起了那记清越鼎音,寒意又生,颤声道:“纪……纪大人……”
他并未回头,只是吩咐道:“将三百里内的摆渡人都杀了,所有死魂一个不许放过弱水。”
二名将军领了命令,冲进鬼卒中一阵吼叫踢打,将一个个冥兵强行拉起,各率五百人分向左右,沿着弱水搜索下去。
冥兵顷刻就去得远了。弱水之畔,只剩下他和玉童。
玉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骇然张大了嘴,一声惊呼!只见酆都那两扇无比坚固的城门巍峨依旧,可酆都城墙却不似城门这般坚硬,城门周围竟然崩坏了百丈方圆的墙壁,塌下的夯土碎石堆成一座小山,将城门都埋掉了大半。
玉童虽早知他的厉害,但也绝未想到这一戟之威,竟是如此刚猛绝伦!
他忽然冷笑道:“这些蠢材,以为闭门不出就可无事了吗?我封了死魂之路,再拆你城墙,且看你们十个阎王日后如何交差!”
这一戟之威确是惊天动地,阎王殿中又乱成一团,已有几位阎王提议不如将轮回薄交出去,先免了眼前祸事再说。也有几位阎王出言反对,言道若是纪若尘有本事过弱水,何须掷戟立威?反正酆都城墙极厚,就是再来个三四十戟,也穿不透城墙。
他此时倒也不急了,望着塌了小半的酆都城门,忽然一声长笑,抬手指着那小山也似的碎石残土,傲然道:“百年以来,这万里弱水之畔,可还有比我更威风的吗?”
玉童张口道:“啊!这个……”
他眉头立时皱起,眼中寒芒闪动,盯着玉童道:“讲!”
玉童垂首低声道:“这个……不敢隐瞒大人,数年前曾有一只天狐到过此地。她只在城外叫了三声,就吓得十殿阎王乖乖开城,列队恭迎……”
“啊!这个……”他尚是首次愕然无言,那滔天气焰,悄然间消得干干净净。
章二 荒唐事 下
新春刚过,正是寒气最重之时。
长安城外,华清宫中,却是一派早春景象,与宫外隆冬雪景截然不同。
华清宫早经高人之手重修过,炽热地泉沿着暗道流遍宫内各处,绵长宫墙脚下每隔三丈就埋着一块暖玉,将宫内暖意与外面寒气彻底隔绝。是以每过新春,宫内青草即会起始抽芽。
飞霜殿中更是格外的暖意融融。殿中以白玉铺地,玉间错落镶嵌着块块琉璃踏脚。透过琉璃,可见下面正有潺潺地泉流过。
殿侧摆着一座妆镜,台上零星摆着三两盒胭脂水粉。若非这妆镜乃是用一整块水晶打磨而成,实是无价之宝,单看妆台上那些胭脂,可就比寻常中等百姓人家的女儿还要不如了。
镜前端坐着一个丽人,执一柄象牙梳,慵懒梳着披下的青丝。她非是用不起胭脂,能在这华清宫、飞霜殿中梳妆,普天之下,又有何等胭脂买不得?只是她的丽色,实已无需什么胭脂了。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她望着镜中人那无畴的丽色,却是满腹心事,心底轻叹一声:“你啊……若还能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洛惜尘,该是多好?可是,那过去了的日子,就再也回不去了呢!”
殿中空无一人,纵是有人,自也听不见她的心声。
一阵微风忽然突兀地拂过,将香炉口袅袅的青烟吹散了。在她身后,一个身影诡异地出现。他约有十五六岁,还是个少年,身上着的是宫中内侍的服色。
这小内监一现身,即向她走近几步,轻笑道:“多日不见,玉环师妹一切可好?”
她神色立时转冷,将象牙梳放在妆台上,缓缓挽起一头青丝,道:“师父怎么说?”
那小内监不答她的话,却又走近了一步,道:“我们师兄妹也有好久未曾叙旧了,怎地师妹一见面就问师父的话,未免生分了些。你也贵为贵妃,怎可自己挽发呢,让师兄来帮你吧!”
说着话,他就自杨玉环手上接过了流瀑般的青丝,细心地挽起来。他手法极是熟练,分毫不比宫内的女官差了。杨玉环端坐不动,任由他施为,只凝神望着镜中的自己。
飞霜殿内暖意融融,她身上披了一件轻衫,胸口用一抹薄绢围住。
那小内监已有多时未见过她,此番重逢,觉得她比以往又丰腴了少许。在一头青丝的映衬下,她肌肤实是有如凝脂,滑腻柔润,找不出一点瑕疵来。他鼻中嗅着淡淡幽香,又与她贴得极近,视线自她半裸的肩头越过,落在颤巍巍的胸口上。那抹薄绢只将将掩去她小半胸肉,绢下更是隐约可见两点嫣红。
就连他这等俗人,口干舌燥之余,心底竟也能浮上‘新剥鸡头肉’一词。他喉头如欲燃起火来,只觉若是一手握上她胸口,那两团如雪软肉,怕是立刻会在他掌心化了。
他心如鹿撞,忍不住一手托着她的青丝,腾出一只手,慢慢将她轻衫褪向一边,露出半边浑圆的肩头来。指尖一触到她的肌肤,那冰滑柔腻的触感立时冲垮了他最后的心防!他低吼一声,双手前探,抓住她胸前薄绢狠命一撕!裂帛声中,杨玉环前裳已尽被撕裂!
他一刻也不愿停留,双手即刻将那两团软肉抓了满掌,整个人都扑到杨玉环身上,将她压倒在地。他喉中嗬嗬直叫,下体不住在她背臀上摩擦着,一面在她后颈、肩背上乱亲乱嗅。
“玉环!玉环!我想得你好苦!今个你就成全了我吧!”他一边叫,一边万分不舍地从她胸前抽出右手,急得根本不及解衣,直接就将自己身袍一把撕开,又欲去撕她下裳。
在这最要人命的时候,那杨玉环忽然一声轻笑,柔声道:“我成全了你,那谁又来成全我呢?”
他猛然一惊,还未及从周身上下传来的巨大快乐中醒来,忽见杨玉环满头青丝如有了生命,骤然狂舞!
一缕青丝如蛇,瞬间在他颈上绕了数周,然后猛然收紧,力道之大,直将他颈骨都勒得喀喀作响!
青丝扬空而起,将他生生提上了半空。
这时杨玉环才慵慵懒懒地起身,站在了她这被吊在半空中的师兄面前。她实不愧是天生的尤物,只一个起身,也能起得风情万种。
尽管颈骨时刻都似会被勒断,看到杨玉环几乎赤裸的胴体,他仍是欲焰高涨。
他正待催运道法,解去颈中一缕青丝时,忽又有数缕青丝闪电般自杨玉环脑后飞出,分别刺穿了他双手双足,而第五道青丝则在他脸上绕了数周,将他的惨叫牢牢封回口中。
杨玉环轻抚一下鬓边乱发,似是全不知自己前衣尽开,这一抬臂正引得胸前波涛汹涌,樱红跃动,只柔淡问道:“师父说什么了?”
缠住他嘴的青丝如一条毒蛇,悄然退去,游回了杨玉环脑后。他手足剧痛难当,被青丝穿过后更是半分真元也运不起来,当下再不敢胡言乱语,只得陪笑道:“玉环师妹,师父让我跟你说,本朝龙脉中所伏的,乃是一条真龙。”
“真龙!”杨玉环凤眼一亮,轻笑道:“那如此说来,或许我该给明皇生个龙子了。”
此时殿外响起一阵细碎靴声,随后殿门上响起三记扣门声,高力士隔门叫道:“娘娘起身了没有?皇上刚在华清池里放了一池好水,命老奴来唤娘娘呢!”
杨玉环懒懒地哼了一声,软软地道:“知道了,劳高公公稍候一会儿。”
她声音又柔又糯,听上去就似刚刚睡醒一般,高力士隔着殿门,哪里想得到殿中会是这般荒唐景象。
看到杨玉环如此样子,他禁不住妒火中烧,不忿地低声叫道:“你宁可给那个没用的老头子,怎么也不肯与了我!那没用的皇帝一次又能动上几下?”
杨玉环向他犹自挺立的阳根望了望,柔媚一笑,道:“你这只爱扮嫩的老猴子,就只知道交合。你即不懂得爱,也不明白恨,也妄想来招惹我?”
她笑得颠倒众生,光听柔声软语,绝与那双凤眼中的冰寒杀机对不起来。
他暗自心惊,但心中实在不服,又道:“可你连安禄山那肥猪都肯给,我又比他差在哪里?”
杨玉环收回青丝,将他放了下来,一边更衣,一边道:“说起来,那头猪可是节度着三座重镇,坐拥雄兵数十万,骁将数百员。且他还与三大凶地之一的冥山群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呢!你倒说说,这样的一头猪,哪点不比你强了?”
说话功夫,她已换好新衫,再向他望了望,忽然嫣然一笑,用一片指甲轻轻在那阳根上划过,道:“不过你既然如此不服,那么我就给你一次机会好了。一月之内,随便你用什么手段,如若能够制得住我,那今后我就随便你怎样。不过机会只有一次,若是你败了,那我就……”
杨玉环媚眼如丝,伸指在那阳根上轻弹一记,轻声道:“……切了你。”
看着杨玉环那双绝无分毫笑意的凤眼,他猛然打个寒战,阳根立时垂了下去。他再不敢多言,使个道诀,身形已然消失,逃得如丧家之犬。
杨玉环冷冷一笑,打开了殿门。
高力士听得门响,抬眼望时,见到的自是那个慵慵懒懒、春睡初起的贵妃。他忙伸出手臂,让杨妃扶了,向华清池慢慢行去,生怕将她摔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