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深海旋涡
事情的发展也正如姚阡陌所预测的那般。
在元奎见到二人之后,得知冥剡竟然用了一年的自由来赌姚阡陌能给他突破天师境瓶颈的可能之后,元奎其实也已经没有了太好的选择。
姚阡陌神秘,身上带着太多连他们这些大妖都难以想象的秘密,他也许的确能够给他们一个机会,去窥见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能见到的未来。
更何况,就算最后他没有能够破入天师,但是那精血的好处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只要吸收提炼了那一滴精血,他太师顶的修为将会得到极大程度的稳固——如果他不答应,那冥剡就会借着这个机会修为上压过他一头,那之后在权力的争夺之中,他就会始终处于一个被动的处境。
有利益的诱惑,也有局势的胁迫,元奎没有更好的选择。
姚阡陌与两人签订了契约之后,也没有再继续发展下去,有这两个人保护解白,至少可以应对绝大部分的意外了——毕竟他们这两个人可不会真的老老实实地自己冲杀在第一线,他们各自派系里有的是人手可以听从他们的指派,通过这两个人,现在解白就已经处于长青宫多数妖族的保护之下了。
以淮明为代表的人里只有淮明才能控制众多人,但是姚阡陌不可能给淮明这样的机会,现在的淮明还不够稳定;至于那些没有选择派系的人,姚阡陌也并不关注,一来这其中几乎就没有修为深厚的人,二来没有派系,也就意味着人心分散,不可能控制得了那么多人。
更何况,他本来就有伤在身,两滴精血,就已经是极限了。
说起来,自己好像还欠白衣三滴精血——姚阡陌撇了撇嘴,这么久过去了,自己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两滴精血又耗尽了,距离还清那笔债务的日子更加遥远了。
不过也好,白衣到现在只怕都不知道他体内寄宿着的到底是个玩意,自己晚把精血给他一天,他就还能多享受几天和那个怪物和平相处的好日子——不过,那也不好说,那个怪物说不定还知道什么古老的秘辛,趁着这段时间没有人盯着他,也在悄悄地搞事情也说不定。
姚阡陌微微眯了眯眼睛,捏了捏下颌,早知道当初该强行把白衣留在流沙渊的,让胡佩弦看着白衣一点,自己也放心一些。可惜,胡佩弦根本不愿意收留白衣,白衣也不会选择跟着他,他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衣跑掉了。
白衣会不会撞上七使徒呢?
姚阡陌突然满是恶趣味地想到,如果白衣撞上了七使徒,那个怪物会怎么样呢?
想到这里,姚阡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姚阡陌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极度诡异的笑容,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而此刻被姚阡陌惦记着的白衣则正在东南海州下辖的澜州的海边,默默地看着远方的海平面——凌晨的太阳才刚刚浮出海面,将云层与大海都染成了一片绮丽的色彩,一层层的色彩相互交叠着,如同是一幅精美至极的水彩画卷。
白衣看向那片天空的神情有些恍惚,他近来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对劲了——他的记忆开始变得有些模糊,总有种那不是自己记忆的感觉,有的时候,他脑子里还会浮现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和言语,那不是他所经历过的事情,那不是他的记忆,但是那些画面言语却是那样的栩栩如生,就好像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情一样。
白衣知道,这是自己体内寄生着的冥煞在试图侵蚀自己,那只冥煞想要窃据自己的身体了——但是白衣依然不明白,冥煞分明是被孕育出来的东西,它为什么会有记忆?
白衣想起了当初姚阡陌跟自己说的那些话,他越想越是觉得后怕,这个冥煞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些面具人到底搞出了什么东西?
白衣现在无比渴望地想要找到姚阡陌,但是自从流沙渊一别之后,他也没有了姚阡陌的消息——除了姚阡陌,还有谁能解决得了这只冥煞?
白衣不知道,所以他只能选择与冥煞妥协,带着冥煞来到了东海——冥煞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但是他一直都没有能够找到,这使得冥煞变得越来越狂躁,白衣承受的痛苦也越来越多——不过白衣却在期待着冥煞变得更加狂躁,因为冥煞每次发狂,对于他的控制力都会减弱,也许到了某个程度,自己就能在趁机摆脱掉冥煞,将冥煞从自己的体内硬生生地拖出来。
但是冥煞,到底在找什么呢?
东海上。
巨大旋涡在旋转着,发出了一阵阵如同兽群轰鸣的声响,震耳欲聋,一股股水汽更是蒸腾而起,形成了的水幕,从旋涡的边缘一直向着旋涡的中心蔓延过去——水幕越是靠近旋涡的中心,就越是厚重,到得旋涡的中心地带,水汽的密集已然使得海面如同被云层所笼罩一般的,根本看不透。
而就在穿过这极其厚重的水幕之后,水汽却突然消散,那巨大的十里方圆的旋涡中心完全暴露在了阳光之下——旋涡的中心是漏斗口的深渊,一股股海水互相缠绕着,呈螺旋状向着深渊的中心汇聚而去,直至被黑暗吞噬。
任谁也无法在海面上看到这旋涡中心的最深处到底有着什么,这漏斗的通道又通往何方。
这里就是东海之上令人色变的大漩涡,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存在于这里多少岁月——就连数千年来盘踞于东海之上的东海妖族也说不清楚,就更别说人类了。
数千年来,绝大多数的人类和妖族都对大漩涡敬而远之,再巨大的舰船一旦驶入大漩涡的边缘,都会被大漩涡巨大的吸引力拉扯住,然后毫不留情地撕碎,吞噬,没有人能够幸免;即便是修者,能够进入大漩涡的深度也都受到了修为的限制。
也曾有过一些修为深厚的高手闯入大漩涡的中心,他们之中有些人看向大漩涡的中心,他们对于大漩涡到底通往何方充满了好奇,他们甚至试图闯入大漩涡的深渊,但是他们绝大多数都铩羽而归,更有一些人一去不返——也许是死了,也许是真的去了大漩涡所通往的地方。
到了现在,绝大多数人对大漩涡都已经不再好奇,那不过是这个世上存在着的奇异现象之一,人们无法解释,也不需要解释,人们只需要过着自己的日常生活就好了。
但是就在一年多之前,围绕着这座大漩涡,又爆发了许多的冲突与争端——代表着人类外道的瀛洲台一台七岛,东海上的望海妖域,还有散落在东海诸岛上的零星势力,在碧波之上,展开了一场场血腥的厮杀,到了最后,谁也没有能够完全控制住大漩涡。
那些出战的高手也在最后那场大战之后纷纷撤离——但是所有人都很清楚,他们并没有完全退出这场战斗,他们不过是从明处转移到了暗处,他们都在暗中准备着,等待着一个最佳的时机而已。
一只浑身羽毛就如同金属一般反射着阳光的苍鹰发出了一声尖啸,呼啸着,从大漩涡的上空飞掠而过,它向着西方的海面高速地俯冲了下去,与此同时,一道剑虹从大海的深处拔地而起,直入云霄,向着那只苍鹰毫不留情地斩落了下去。
苍鹰呼啸,迅速地闪过身,那道剑虹擦着苍鹰的羽翼而过,发出了一阵“叮当”的金属交击声响,漫天羽毛的碎片如同断裂的剑身一般四处崩飞。
大海之中,出现了一道快速游移的光芒,它潜伏在大海的表面,随着那只苍鹰的移动而快速地移动,一道道剑虹不断地从那光芒之上腾起,破海而出,死死地咬着那只苍鹰,不肯放手,就好像是要将那只苍鹰击杀才肯罢休一般。
苍鹰金色的眼眸之中闪过了一丝寒光,它长鸣一声,双翼不断地振动,与那一道道剑虹不断地碰撞,交击,却丝毫不改变自己向西而去的决心。
苍鹰的眼眸之中倒影出了西方的海平面上的一个黑点,那个黑点被迅速地放大,化为了一艘最高处高达百丈,数百丈长的艨艟巨舰,乘风破浪,劈开海面而来。
苍鹰发出了一声长啸,浑身羽翼一根根舒展而开,它以最快的速度化为了一道金光,向着那艘艨艟巨舰便俯冲了下去——在那艘艨艟巨舰中央的那座百丈高楼的顶层,有一个身姿挺拔,仪表堂堂的中年男人负手而立。
中年男人看着那道俯冲下来的金光,微微眯了眯眼睛,随之又是一道剑虹破开海面斩向那只苍蝇,中年男人这才低下头,将目光落在了那在海面之下游弋的光芒之上。
男人微微抬手,随之大袖猛地一挥,海面之上顿时掀起一股巨大的浪涛,倒卷着,向着那游弋的光芒拍落了下去。
“轰!”
巨浪拍落在海面之上,瞬时便将海面与自己劈裂而开,终于显露出了那游弋的光芒的真容。
那是一口剑——一口由一只只不过指头大小的鱼儿组成的剑。
男人忍不住笑了笑,他抬起头,看向东方的海面,猛地抬手拍在了自己身前的栏杆之上,整座战舰轰然下沉了数丈之深,那群鱼儿仿佛受到了莫名的惊吓,顿时散去,只剩下一股剑意,被逼得向着东方的海面迅速地退去。
“啸——”
苍鹰尖啸一声,落在了男人的肩头,一根根锐利的羽毛渐渐收拢,却是化为了一口长剑,被男人背在了背后,只有那双眼眸,依然流动着灵性的光彩。
妖剑飞隼。
男人看着远遁而去的那道剑意,并不追赶,反倒是莞尔一笑,轻声说道:“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撑多久?”
第140章 师徒
第二日,姚阡陌并没有去打扰解白的休息,因为解白昨日的精神耗损是巨大的,毕竟长青宫妖主的地位带来的实力加持并不能增加解白的精神,哪怕解白的修为不算低,但是也经不住那样的损耗。
谢鸳虽然昨日也保持着高度的紧张,但是终究没有出手,所以即便有些疲惫,但是却也迅速地恢复了过来。
姚阡陌见谢鸳依然生龙活虎的,沉吟了片刻之后,不由问道:“谢姑娘可有兴趣修行?”
谢鸳愣了愣,然后应道:“姚叔叔你能教我吗?”
“你愿意的话。”姚阡陌微微一笑。
谢鸳虽然修为差了一些,但是对待解白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如果谢鸳能够修行的话,对于保护解白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对于谢鸳来说,也同样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其实,姚阡陌并不是没有慎重考虑过这个问题——谢鸳的身份有些特殊,他也听解白说起过谢鸳好像看满月会出现血月。
解白没有看出谢鸳半妖的身份,所以解白只是怀疑谢鸳是不是有什么隐藏的疾症,但是姚阡陌很清楚,那就是谢鸳半人半妖的伴生症——半人半妖,完全不同种族之间的血脉是极其难以兼容的,所以半妖几乎都有伴生症,绝大多数半妖都会在伴生症的折磨之下早夭,能够像谢鸳这样无知无觉地活到现在还没有发病的可以说屈指可数。
所以姚阡陌也在思量如何压抑谢鸳的伴生症,他对于这方面其实并没有什么了解,毕竟他当年只对害人有兴趣,对救人没有兴趣,这一路他都在思考,经过了这段时间的思量之后,也算是勉强有了一些想法。
既然是血脉的问题,那自己要不然干脆就把自己那套改变血脉的功法传给谢鸳——他不知道这能不能起到效果,但是总是要试一试的。
趁着解白还在昏睡之中没有醒来,姚阡陌准备开始传授谢鸳那套功法,谢鸳一听姚阡陌要教她修行,顿时抖擞了精神,她来到姚阡陌跟前,猛地便跪了下去,在姚阡陌一脸困惑之中猛地磕了三个头,磕得地砖都裂开了,而后大喊了一声:“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姚阡陌目瞪口呆地看着谢鸳。
他知道谢鸳其实涉世未深,思想简单纯粹,但是没有想到,谢鸳会这么……嗯……憨直。
姚阡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可从来没有收过弟子,唯一一个动了收徒心思的段烟石终究还是没有跟他走,后来的刘晚阳是那个老剑客硬塞给他的,刘晚阳口里虽然喊着师父,但是却也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可以信赖的平辈之人,至于任纵横、唐茹那样受他指点的人就更是不少了,没有一个可能会这么正式。
姚阡陌抬手扶额,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才说道:“好了,起来吧,你也不必称呼我为师父……”
“是不是因为排场没有摆足?”谢鸳瞪大了眼睛问,她在镇子上看过医馆收徒,那可是大场面,敲锣打鼓的,得当着许多人的面,一套套繁琐的仪式,谢鸳记都记不全,就记得最后是给师父跪下磕头,献茶,师父喝过了那口茶,那就是定了师徒关系了。
谢鸳想到此处,顿时便一转身回了自己房间,端了一杯茶过来,双膝又往姚阡陌跟前一跪,“啪”一声又压碎了一块地砖,说道:“师父,请喝茶!”
姚阡陌嘴角微微抽了抽,有些哭笑不得,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收个徒就收个徒吧。
姚阡陌接过了那盏茶,微微抿了一口,才说道:“好了,别再来这一套了,和以往一般就是了。”
谢鸳这才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姚……师父,我……”
“别客气了,现在我先传授你口诀,你先背下来。”姚阡陌说道,“这门功法不能见诸文字,还要麻烦你一些。”
谢鸳应了一声:“师父,我背书的本事还是不错的!”
姚阡陌笑了笑:“那我先说一遍,你跟得上便听着,跟不上说一声,我随时停下。”
谢鸳点了点头,姚阡陌刚准备开口,谢鸳又喊了一声:“且慢!”
谢鸳说完,转身便走,回了自己屋里,一手提着一张椅子,一手提了一张小板凳,来到了院子里的树下,将椅子和小板凳一摆:“师父请。”
姚阡陌摇头而笑,在椅子上坐下,谢鸳也跟着落座——谢鸳的大高个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双腿并拢,双手搭在膝盖上,那模样着实有些局促好笑,倒是谢鸳一副正经的模样,让姚阡陌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这些年轻人啊,怎么都一个个这么严肃的,反倒是自己,显得有些为老不尊了。
姚阡陌看着谢鸳那双写满了渴求的眼睛,将那门功法口诀缓缓地念过了一遍,谢鸳全程都安安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姚阡陌,待姚阡陌说完之后,谢鸳才道:“师父,我都记住了。”
“嗯?”姚阡陌有些讶异,有些人传承功法是通过神识直接烙印,这般的传承一次便能将内容传递到,但是如他这般靠口诵的,能不能一次记下就完全看个人的记性和功法的复杂程度了,他传给谢鸳的这门功法其实极为复杂,口诀繁复冗长,哪怕他已经进行过简化,但是却也依然是难度极高的一门功法,谢鸳竟然能够一次性背诵下来?
“师父,我背给你听。”谢鸳说着,站起了身,一边在院中踱步,一边摇头晃脑地背诵了起来,韵律铿锵,起伏有致,俨然一副学堂里摇头晃脑背书的学童模样。
谢鸳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全背了下来,姚阡陌也不得不有些感慨,谢鸳这不愧是书香门第出身了,至少背书的本事还是一流的。
既然谢鸳已经将功法背诵下来,姚阡陌就开始指导谢鸳要如何修行——一般的修者,有了功法的口诀,再修行只用在困惑处请教前辈,因为他们对于修行有着基础的认知,但是谢鸳对于修行却是懵懂无知的,而姚阡陌传给谢鸳的功法又实在太过复杂,姚阡陌要为谢鸳解释的内容之繁杂,多到了让姚阡陌都有些怀疑人生的地步。
他知道这门功法复杂,但是真的有这么复杂吗?
他看着谢鸳那双写满了困惑的眼睛,头一次觉得教育果然还是应该由简入难,这一次性到位,的确是太困难了。
不过好在姚阡陌有的是耐心,他仔细地为谢鸳逐字逐句地做着解答,反倒是谢鸳有些沮丧,她以前觉得自己只是见识少而已,但是现在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笨了?
姚阡陌为谢鸳将功法的内容梳理过一遍已经是入夜时分了,解白已经起了床,她看起来有些虚弱,但是脸上却多少带着一些笑容。
她见姚阡陌和谢鸳起身,这才走入了院子里,谢鸳也迎了上去,拉起了解白的手:“小白,你饿不饿?我去找人送些吃的来。”
“嗯,谢谢鸳姐姐。”解白轻轻点了点头。
谢鸳匆匆离去,解白才走向姚阡陌,说道:“姚叔叔,我找到我娘亲了。”
“你其实不必这么勉强你自己的。”姚阡陌看着解白那张苍白的面庞有些心疼,谢鸳那个傻姑娘当然没有察觉到,他还是能够看出来的,解白其实就没有休息,她一直在尝试使用自己的力量去寻找那个女人。
解白轻轻地摇了摇头:“我……”
“交给我吧。”姚阡陌伸出了手,搭在解白的头上,轻轻地拍了拍,“她在哪里呢?”
“东边,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解白小声嗫嚅道,“我感觉到那附近还有一个强大的意志……但是有什么东西囚禁着他,他无法摆脱,他正在寻找摆脱的方法——我靠过去的时候,他好像发现我了……”
姚阡陌瞑目。
东边。
被囚禁的强大意志。
会是什么东西呢?
“除此之外呢,你还发现了什么没有?”
“我还听到了水声……”解白仔细地想了想,“是那种……很巨大的水声,就好像是……是有很多的瀑布,从极高的地方坠落下来的水声。”
姚阡陌微微一怔。
海潮的声音吗?
一独行,东海。
难道是……
姚阡陌的神色骤然一变。
“姚叔叔,怎么了?娘亲她是不是有危险?”解白抓住了姚阡陌的衣角,万分紧张地问道,差点便哭出声来了。
“没有危险,放心吧,你的小阿软,怎么可能会害你的娘亲呢?”姚阡陌微笑着说道。
解白这才松开了手,微微拍了拍胸口,算是松了一口气啊——然后她歪着头想了想,觉得有些奇怪,这跟阿软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姚阡陌说道。
那是一个已经废弃了很漫长时光的地方,一个早已被俗世所遗忘的地方。
除了一独行之外,还能知道那个地方的人应该屈指可数了吧——自己应该早些想到的,毕竟除了那里,还有哪里敢说绝对的安全呢?
不过,要怎么进去,又成了一个大问题了。
姚阡陌又忍不住微微扶额,好在去找那个女人的路途和东海之行恰好顺路,他不必太过纠结要先去哪边。
只希望这一次的东海之行,能够顺风顺水,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第141章 辞行
煌天。
太纯论武终于落下了帷幕。
刘晚阳挎上了他的刀剑,从南门离开了煌天。
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座巍峨的城池,神色却没有丝毫的眷恋。
他最终还是没有能够入列十人,毕竟当初是姚阡陌代他出手,他的真实修为虽然不低,但是离十人确实还是有些距离。
不过他并不懊恼,他的收获其实不少,他接下来还有一件事情要去做。
“走啦?”楚晓健斜倚着城门口,笑嘻嘻地看着刘晚阳。
刘晚阳白了楚晓健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跟你关系密切的不是我。”
楚晓健耸了耸肩:“看这张脸看习惯了,自然而然了。”
刘晚阳没有理会楚晓健,他确实不怎么喜欢楚晓健,因为他不喜欢喝酒,更不喜欢一身酒气的人,哪怕楚晓健好像已经很久没喝酒了,也不再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但是成见哪里是那么容易能化消的?
楚晓健看着刘晚阳走远叹了一口气,一脸无奈,突然觉得还是姚阡陌装的刘晚阳比较有意思。
“楚师兄何故叹息?”一身红衣的廖红鸾与一身素衣的瞿秋月并肩而来。
“思美人。”楚晓健说道。
廖红鸾懒得理会楚晓健,她看了看前方,看到了刘晚阳的背影,向瞿秋月道:“秋月,晚阳似乎也是往南方去的,不如我们与他一道同行吧?”
瞿秋月微微颔首,没有反对,虽然刘晚阳要给她介绍朋友认识让她有些抵触,但是对于刘晚阳,她还是没有恶感的。
“那可真是巧了,我跟晚阳也一路的。”楚晓健说道。
廖红鸾笑着白了楚晓健一眼:“那不如你跟晚阳先行,我与秋月同行。”
楚晓健苦着脸不说话,过了半晌才嘟囔道:“算了,我还是回我的东海吧。”
北门外。
白雪就像是一个寻常的姑娘一样,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她也回头看了一眼煌天城,觉得这座煌天城没什么意思,太纯论武也没什么意思,打打杀杀的,都没什么意思。还是呆在家里有意思一些。
一辆豪华的车辇从白雪身边飞驰而过。
坐在车厢里的明曦月觉得这一趟煌天不虚此行。
更让她觉得开心的是,余觞那个自以为是的人见机不对跑得太快,以至于余觞完全错过了最为重要的那个机缘,三五年内,她有信心自己能够破入天师境,在那之后,明月楼与明镜堂之争,就由不得余觞了。
听香楼里。
何惜命有些讷讷地看着那座已经清空的小楼,神情有些恍惚。
“何公子,苏姑娘早几日说家里有事,便走了,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听香楼的妈妈有些惋惜地说道。
何惜命有些失魂落魄地应了一声,他本来想来向苏映雪辞行的,顺便向苏映雪致歉,但是却没有机会了。
也许,以后苏姑娘回想起那个叫做何惜命的人,只会觉得厌烦吧。
何惜命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离去了,身后剑匣,倏然低鸣。
紫宸殿中。
煌帝看着曹听澜,曹听澜也直视着煌帝,丝毫没有要避让开目光的意思。
“你可知道杀了解白,是什么后果?”煌帝慢慢地问道。
“按照陛下所说,与森罗妖国全面开战。”曹听澜答道。
“我们与森罗妖国七百年来各行其是,才换得西南边疆七百余年的安稳,一旦开战,后果你可有设想?”
“太纯府的职责,就是与妖族作战。”
“曹听澜,朕是否可以认为你是在故意挑起人类和妖族的矛盾?”煌帝声音微冷。
“陛下应该很清楚,那一夜从解白体内涌出去的阴气到底有多少,那是整个煌天大阵都压不住的阴气的量,如果不趁着现在,她体内阴气所剩无几将其击杀,等到日后她体内阴气恢复过来,那就将是我大煌的心腹大患。”
煌帝冷冷地看着曹听澜。
“陛下那一夜也看到,解白体内的阴气原本全靠那口剑和剑意镇压,现在那口剑和剑意去往了万魔血狱,一去不返,日后,解白的阴气又要靠什么镇压?即便她无意以阴气为恶,但是阴气一旦爆发,谁又能压得住?到了那个时候,阴气肆虐,只怕就是一州数郡都要被吞没其中,数百万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难不成,陛下想要见到万古沙场旧事重演吗!若是如此,陛下便是我大煌的罪人,死后九泉之下,更无颜面对大煌列祖列宗!”
出乎曹听澜意料的是,煌帝并没有气恼,他反倒是笑了起来。
“曹听澜,你说得很有道理。”煌帝拍了拍腿,站起了身,“但是朕依然不许。”
“陛下倘若不许,那臣也就只能僭越了。”曹听澜的态度并没有转变,“太纯府为天下除妖,不为陛下一人而变。若是因此而受追责,臣甘愿授首。”
曹听澜言讫,根本就不听煌帝接下来的言语,便转身离去。
煌帝并没有恼怒,他只是看着曹听澜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你甘愿授首?
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是你甘愿授首就能平息得了的吗?
真到了那个时候,这个大煌只怕是早就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了——人族当然不会失败,但是代价将会是难以承受的。
“传令下去,即刻起,曹听澜卸任太纯府正卿,改任镇妖军都统,前往永劫墟前线,没有朕的诏令,不得回京;太纯府正卿少卿之位全部空置,暂时不设人选,改由四隐公议主持太纯府阁会,三垣督会,八司侍郎负责具体实行。”
“遵命。”
长青宫的岛屿旁,姚阡陌即将启程。
“记住,无论如何,不要离开长青宫,只要留在长青宫,你们都是安全的。”
“还有,你们两人不要分开,尤其是谢鸳你,你现在实力有限,一旦被有心人擒住,那个时候,小白即便有着天师中的实力,也将陷入被动。”
姚阡陌做着最后的嘱咐。
他安排下了元奎和冥剡保护解白,但是他依然有些不放心。
“遇到了麻烦,可以交由长老会处理,至少短时间内他们会好好处理的。你们尽量避免涉足。”
“知道啦,姚叔叔。”解白歪了歪头。
“谢鸳,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多问小白。”姚阡陌这两天已经将功法的要义核心都传授给谢鸳了,但是其中许多基础的内容因为牵涉极广,所以没有能够给谢鸳讲解清楚,那只能靠解白来为谢鸳讲授了——如果是寻常人的话,姚阡陌还会担心他们会曲解其中意思,但是对于解白,姚阡陌毫不担心。
解白的家学渊源深厚,那些宠爱着解白的人每一个都是跺跺脚都能掀起一番腥风血雨的人物,眼界都不俗,再加上那个女人的言传身教,解白这方面的理解不会有什么问题——至少大方向上不会有偏差,会发生分歧的根源也不是表象,而是对于最基础的东西更深层次的分解——至少,现在这两名少女还用不到那个地步的理解,而且就算她们一知半解地将那些理解运用在了自己的修行之中,也不会有什么隐患,能走到那个级别的人,留下的理解最多不过是合适不合适而已,要是是隐患,早就在他们自己身上验证了。
“师父,我晓得的。”谢鸳一脸郑重。
“霓裳和村长,我许诺过让他们离开。”姚阡陌说道。
“嗯,一旦霓裳阿姨的毒清了,我就让她走。”解白又应。
“淮明的命是你救下来的,你以后要怎么处理淮明,就交由你自己决定。”
姚阡陌顿了顿,又沉默了一会,才说道:“最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记住,你从来不是任何人的负累,无论是你娘亲,还是阿软,还是我,还是你身边的谢鸳,我们站在你的身边,不是因为你胁迫我们,而是因为我们自己选择了站在你的身边,所以永远不要把那些悲伤的事情的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更不要因此而怨恨自己,我们真正该怨恨的、该为此而承担后果的,应该是那些利用你们的善良来伤害别人的人,明白吗?”
解白没有吭声,只是低着头,轻轻地点了点。
姚阡陌看着解白的模样,心中无声地叹息,他也许不该揭开解白的那段记忆。
天性的善良使得她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哪怕她可以和以往一般伪装出释然的模样,但是她终究还是承担不起这样的压力。
越是善良的人越是容易被痛苦所压迫,因为他们对于一切都有一种没有由来的责任感,被种种制约所限,却又无法改变,这使得那种痛苦是一种根本无法摆脱的煎熬。
所以有的时候,姚阡陌真的不希望这些孩子也那么善良,在这样本该肆意挥洒青春的年岁里担负起不该他们担负的重任。
但是也许,正是因为这些孩子的存在,才让姚阡陌觉得,向着未来的火焰,是在不断地传递的。
“师父,我会陪着小白的。”谢鸳拉起解白的身,一板一眼地说道,她的人生已经走上了她从未设想过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她将一直陪伴着身边的这个少女——当然,还有眼前的姚阡陌,不在身边的柳斩和唐茹,都是她的战友。
“好啊。”姚阡陌微微一笑,踏上了那只小船,“那我就出发了。”
敖滥苦着脸,轻轻拍了拍船舷,湖中的游鱼推动着小船渐渐远去。
解白看着小船上渐渐远去的姚阡陌的身影,泪水蓦地模糊了她的视线,晶莹的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
谢鸳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握紧了解白的手。
她能理解解白的心情。
解白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与太多她所深爱的人别离了。
阿软,娘亲,父亲,现在还有姚阡陌。
这样的别离,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有些难以承受的。
不过至少,自己还在解白的身边,自己不会让解白一个人。
她们将会互相依靠,成为彼此最为坚实的后盾。
这条路,哪怕再难,再险,她都会走下去的。
第1章 回家的道路
春风依旧,著意隋堤柳。搓得鹅儿黄欲就,天气清明时候。
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第三卷·怨憎会之卷·卷题》
东方瀛州,千屿州,蓬莱郡。
千屿州是瀛州下辖七州之中地域最为广阔的一个州,与它的名字一般,千屿州辖境几乎完全与神州大陆脱离,是由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岛屿组成的大州,因为海域宽广,岛屿散布也极其广泛,因此导致行政区域也超乎寻常的大。
在煌朝建立之前,前朝曾与盘踞东海的望海妖域在此地进行了漫长的拉锯战,为了一座座岛屿的归属,战火连天不休。
煌朝建立之后,在太祖时期选择了韬光养晦,东线人类全部退回了大陆,放弃了千屿州的所有岛屿,让望海妖域一度非常得意。
煌朝则先是往西解决了荒人祸乱,建立镇妖军,在经过仁宗皇帝一朝的休养之后,武宗皇帝突然征发戍守永劫墟的镇妖军,连同太纯府所有高手倾巢而动,对望海妖域进行了一次全面打击。
毫无防备的望海妖域在此战之中全面溃败,妖主手下的几名大妖也相继战死,煌朝大军随之突入千屿州,对千屿州的妖族进行了一次残酷的清洗,整个望海妖域妖心惶惶,眼见得崩溃在即,长青宫,永劫墟和流沙渊都因为煌朝内部空虚有了动作,武宗皇帝被迫放弃了东征,才使得望海妖域缓过了一口气来。
那之后,望海妖域便有些一蹶不振——突然的袭击和清洗,导致了望海妖域的人口损失惨重,许多来不及退走的幼童都被屠杀,导致人才出现了严重的断层;而这个结果也直接导致了一些大妖对妖主的不信任,纷纷出走;而更为关键的是,望海妖域的妖主在那场大战之中也身负重伤,在之后几乎不再露面,大小事宜都交由了他的弟子代劳。
走向衰弱的望海妖域无力夺回千屿州诸岛,人类便逐渐在千屿州上定居了下来——千屿州岛屿众多,岛内多山,少平地,难以耕种,因此居民以捕鱼为业,开阔的海域范围也使得千屿州的鱼产品种类极其丰富,从近海的浅水鱼类,到只有远洋还行才能捕捉到的鱼类,应有尽有。
如果天气够好,不会在每年的季风季节翻船失事的话,捕鱼也足以维系渔民全家的生活——比起变化莫测的天气来,千屿州的渔民更加担心的是那些依然对人类抱有敌意的妖族——东海开阔,妖族的数量极其之多,他们对人类多少都抱有敌意,其中一些更会付诸实践,
水妖凭借自身对水性的熟知,潜入海中,摧毁渔民的渔船,杀害渔民的事情层出不穷——在近海的地方,因为有修者与煌朝的检海军和定海军,那些海妖不敢靠近,但是在千屿州东部边缘的海域则是深水区域,那些海妖常常逡巡于此,这也就使得东部的这些岛屿除了几个港口外,便没有多少渔民。
来此的几乎都是雇佣了平妖士护卫的深水捕鱼队,专门捕捞一些稀有的海兽鱼类,他们有着足够多的人手,每一个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分工明确,即便遇到了妖族妖兽也能够有些应对,不至于束手无策,听天由命。
这一连串的外围岛屿,就是蓬莱郡。
说是一个郡,其实并没有一个郡的样子,几个县镇散落在零星的岛屿上,人口稀少,说是县镇,其实比大陆上繁华的乡村都要差上那么一些,唯一还像样子的就只有郡城蓬莱城。
蓬莱城坐落在中心岛屿靖海岛上,东方大正门派靖海府也坐落于此,有靖海府坐镇前线,守望归海妖域的动作,也是对那些妖族的威慑。
蓬莱城与靖海府以顺着岛屿东西流向的一条河流为界,将靖海岛分为了南北两截,北边是靖海府的宗门,南边就是蓬莱城。
蓬莱城的港口比其他岛屿的港口大上不少,能够同时容纳十余艘阔腹的远洋渔船,同时港口还有船坞,可以对船只进行修理,其余的设施几乎都是以港口为中心层层铺开,
再往外,才是一些常见的生活区域,商品铺子,卖些衣服鞋袜,胭脂水粉什么的,至于精美,那就是别想的事情;到了最边缘的地带,才是官府府衙所在,不过他们几乎也不管事,什么税务也都不在此地缴纳,他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维护一下治安,免得出了什么人命——如果真要是出了人命,他们也不怕,毕竟还有北边的靖海府在。
今日的蓬莱城还是如往日一般,清早的渔船借着退潮的力量离开了港口,去往更东方的海面上捕鱼去了,整个蓬莱城又从彻夜的欢腾落入了冷清之中——蓬莱城就是这样的昼夜颠倒,入夜华灯初上,才是一天真正的开始。
练红妆打了个呵欠,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坐了下来,拿起了沾了水的毛巾,开始对着铜镜擦拭脸上的妆容。
那是一张颇为精致耐看的面孔,虽然算不得多么倾国倾城,但是好在皮肤细腻,五官精致,眉眼舒展,一双含情脉脉的眼里有难掩的灵光,看起来比蓬莱郡里绝大多数的青楼女子要舒服一些,这自然就使得练红妆成为了她所在的这座青楼里的头牌,即便是在蓬莱城的港口里也颇有些名气了。
细长的手指拂过姣好的面容,那手指很好看,只不过皮肤终究还是比不得那些自幼便养在青楼的名伶。
她毕竟是个渔家女出身,幼时随着家人出海捕鱼,手上还有当年打鱼拉网留下的老茧,只怕是一辈子都消退不了了。
黄铜的发簪在叹息声中被练红妆拔下,乌黑的头发披散了下来——这头长发可能是练红妆对自己身上最为满意的地方了,虽然也比不过北边靖海府里的仙子们的头发好看,但是在寻常人里,已经是一等一的油亮光泽了。
练红妆当然不叫练红妆,红妆是这里的妈妈给她取的名字,她原来的名字很俗气,就叫练阿妹,妈妈嫌这个名字难听,便给她改名叫做练红妆。
练红妆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是比练阿妹要好听一些,便也渐渐地忘了这个名字了。
直到昨夜里,有人找上了门来,她才终于回想起来,原来自己还有个练阿妹的名字。
找上门的是她的弟弟,小时候就叫做练三儿,她也是昨夜才想起来,练三儿原来还有个大名,叫做练大志。
练大志给练红妆带来了一个消息,说爹死了,要练红妆回去一趟,给爹下个葬。
下葬?
有什么好下葬的?
说到底,拿个渔网把尸体一卷,往海里一扔,不就完了?
他们这些在千屿州的渔民,就没有什么祖茔,流传的都是这样海葬的习俗——有一回,练红妆接的一名从大陆来的客人说,这都是千屿州的人不学好,跟那些妖族学的乱七八糟的规矩,埋没祖宗。
练红妆脸上陪着笑,心里却很是不以为然。
这千屿州山多地少,真要跟大陆上那样,挑挑拣拣才能下葬,那得需要多少地界?千屿州也不是没有土葬的人,但是那些人家都是大户,人家买得起地,他们这些渔民,哪里有自己的土地的,还不是头顶蓝天,脚踏大海,不往海里葬,还能往哪里葬的?
原来大陆上那些看起来读过书的人也不怎么样,都是一些不晓事,只会空谈大道理的。
练红妆终究还是没有从练大志的口中问出个究竟来。
既然问不出什么来,练红妆索性也就懒得再追问了,回去就回去吧,虽然早就没有什么情分了,但是终究也算是父女一场。
自从被卖进这青楼偿还父亲的赌债之后,她便不觉得自己与那个男人还有什么情分可言,好在那个男人这些年也没来找她——虽然在欢场应承那些汉子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是总比留在家里忍饥挨饿,挨打受苦要好上那么一些。
兴许还该为此感谢那个男人才是。
练红妆就将练大志打发回去了,自己今日再回去——事情突然,总不能突然拍拍屁股便走了,她对妈妈和恩客们没法交待。
妈妈兴许是念在她这么多年也算是勤勤恳恳,除了月事之外都不曾告假的份上,竟然一开口便许了练红妆七天假,让她回去好好料理父亲的身后事,不必急着回来。
从蓬莱城的港口坐每日午时的渡船,黄昏时分就能到目力所能及的家乡贝壳岛,第二日海葬了,就算再歇息一夜第三日也就回来了,哪里能用得到七天?
不过能多歇息几日不用应承客人也算是不错,练红妆也就谢了一声,收了下来。
卸下了妆容的练红妆将那一袭风尘女子的裸露衣着换成了寻常女子的打扮,收起了那副媚态之后,看起来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说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练红妆背上了行李,下了楼,妈妈正在楼里与她的姘头嗑瓜子说闲话。
那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精瘦精瘦的,目光总是贼兮兮的,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人,但是妈妈却很是喜欢他,总是拿钱给他去赌,让练红妆很是不屑。
练红妆与妈妈说了一声,妈妈嘱咐了她一句路上多加小心便扭头说话去了,练红妆也就不再多言,走上了回家的道路。
第2章 黑店
每日的午时都会有渡船从蓬莱城发往附近岛屿,每日里也就只有这一班船,错过了便只能等第二日了,所以练红妆到得很早。
因为航程并不算远,本来就不大的渡船更不可能有船舱这种东西,所有的人就都挤在甲板上,周近会有一根绳让人用来抓着,免得在风浪大的时候,被颠簸进了海中。
时间尚早,船上并没有什么人,只有几个中年女人正在说些什么,船老大在船头,跟练红妆收了钱,便让练红妆自己去甲板上找个地方呆着,练红妆想了想,找了个最角落的地方,反正也没有人,她索性就坐了下来。
昨夜忙了一宿,刚刚坐下,练红妆就打起了瞌睡,当她被吵醒的时候,睁开眼,看了看日头,已然是临近正午了。
此时的小船上已经挤了三十余人,将整艘船压得向下沉了不少。
练红妆扫视了一圈,她看到了在另一端的练大志,练大志的眼睛有些发红,脸色不是很好看,想来是昨夜一夜没有入睡——也是,他跟着爹长大,现在爹死了,他心里不好受,睡不着也是理所当然的。
到了午时,挤得满满当当的小船就便从港口出发了,两位伙计摇着橹,推动着小船往贝壳岛的方向缓缓行驶而去,在小船的屁股后面,留下了一连串的涟漪,随着水面缓缓扩散而开。
蓬莱城在练红妆的视野里渐渐地变小远去,她莫名地有些留恋,但是她很快就低下了眉眼,蓬莱城又能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于蓬莱城而言,练红妆也不过是这座城市里做着皮肉生意的一个女子罢了,她在那里也没有什么所谓的知交好友——都是楼里的姐妹们罢了,说是姐妹,其实为了抢客人,也是一般地容易红了眼,现在楼里许多姐妹也暗地里说她许多坏话,都等着看她笑话呢。
年老色衰的她现在几乎揽不到什么新客,来的都是一些往日的熟客,找她也多是因为相处日久了,彼此熟悉,她还能照顾一些他们的习惯。
等再过个一两年,她真的连一点青春都不剩的时候,那些熟客也未必就还会记挂着她了,这样的事情,她见得不少,才开始做这门活计的时候,她不也是一般地从前人的手里抢客人么?
再过个两年,她就拿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跟妈妈赎身,离开蓬莱城,去大陆上,远远地找个地方,找个寻常人家嫁了,过个本本分分的日子,耕织务农,这辈子也就算是过了,便是找不着人家,她也还有些余钱,自己购置个一亩三分地,也能过日子,没必要依附谁——男人么,哪里值得信的,信不得的。
练红妆叹了一口气,她微微托着腮,看着水面,神情有些恍惚。
在近乎折磨的半日之后,小船终于缓缓地驶入了贝壳岛的港口——和蓬莱城的深水港不同,贝壳岛的港口其实就是一个浅滩,小船直接搁浅,便算是靠了岸。
因为在小船的角落里,练红妆是最后一个下船的,练大志早已在岸边等着了。
练大志皮肤黝黑,皮肤粗糙得不像是二十出头年轻人的,他笑着指了指前面的山头,一边带路一边说道:“过了前面的那个山坡,就是咱们家了。”
贝壳岛唯一的村子便是依托着港口展开的,他们穿过了渔村,那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不过对于他们这些日常生活在此的人早已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很么腥臭。
低矮破败的茅屋和练红妆记忆之中的几乎一模一样,时间好似在这座村子停滞了一样的,这么多年都没有什么变化——唯一的变化,也许就是变得更破旧,更衰败了一些。
越过了小小的山坡,在夕阳完全沉没之前,练红妆和练大志来到了他们往日的家——一座已经可以用风雨飘摇来形容的破败茅草屋。
歪歪扭扭的篱笆围着的院子里就放着一具用破败的渔网卷起来的尸体,还有几只飞鸟落在那具尸体上,啄食着尸骸上已经开始腐烂的血肉。
哪有这样处理尸体的?
就这么扔在院子里,还不如直接海葬了呢。
练红妆皱了皱眉,却终究没说什么,说到底,不过是一个跟她没有太多关系的人罢了,她有什么必要做出激烈的反应了?
“那个,姐,我……”反倒是练大志有些局促不安,他好似是有些害怕练红妆会生气,但是见练红妆并没有什么反应,也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推开了篱笆门,走入了院子里,拖着渔网,把那具尸体拖远了,才打开了根本合不拢的屋门,示意练红妆进去。
迎面而来的味道就好似是把一块腐肉放在了蒸锅里反复烹煮过后所散发出来的一样,呛得练红妆扭头就出了屋子,缓了好久才算是缓过一口气来,才跟一脸局促的练大志说道:“什么时候下葬?”
“明天。”
“那我去找个客舍住一夜,明日再来。”
这里除了腐朽和破败,她什么都没有看到,她一刻也不想多呆。
练大志倒是很直接地告诉了练红妆,贝壳岛上唯一可以投宿的就是港口附近的那家酒馆——不过所谓的投宿,其实也不过是给你一床铺盖卷,要么打个地铺,要么趴在桌上,至于蓬莱城里那样可以有隔间的旅馆对于贝壳岛来说,实在太过奢侈,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酒馆也是一般的破败,但是好在没有腐朽的味道,还有昏黄的灯光从酒馆墙壁的缝隙之间漏出,算是这座入夜之后就陷入死寂的村子唯一的生机。
练红妆推开了酒馆的门,扑入眼帘的是每张歪歪扭扭的桌旁都有男女坐着,肆无忌惮地喝酒划拳,说着荤话,动手动脚。
无数双眼睛落在了练红妆的身上,那其中充满了贪婪意味,让她很不舒服——她是干惯了迎来送往,欢场逢迎的勾当,但是干惯了又不代表着喜欢,更何况,她现在也不在楼里,更不想逢迎。
强忍着反感,练红妆扫视过一周,目光最终落在了酒馆最深处角落里的那张桌子上。
那是唯一一张没有挤满人的桌子,而且只有一名客人。
那名客人因为在角落里,灯光照不到,所以练红妆也看不真切,但是却也看到了那个人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喧嚣,也没有向她投来目光。
练红妆抿了抿唇,走到那个人对面坐了下来,那个人这才抬起头,露出了一张眉眼带着几分生涩,好似是初涉人世的孩子一样的俊朗面容,微微笑着,向着练红妆颔首致意。
那个人看起来二十来岁,一身干净整洁的白衣,面料不算华贵,但是却颇为整洁;有一件纯白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毛制成的大氅被他搭在手边的长凳上,连带着还有一支晶莹剔透的碧玉笛子,也被他放在大氅之上,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练红妆有些诧异,这样一个明显是出身不俗的公子哥,怎么会出现在贝壳岛这么一个腐朽的地方?
练红妆跟尾随而来的小二要了一壶烫热的浊酒,才压低了声音,小声与那青年说道:“公子财物莫要外露,小心有贼。”
“多谢姑娘提醒。”
青年带着几分感激,便将笛子挂在了腰间。
说这么多,已经足够了,练红妆也也不愿意得罪更多的人,慢慢地喝尽了一壶酒,又要了一床被褥,便披着被子趴在了桌子上,她的一只手深入了怀中,死死地攥着自己的钱袋——酒馆这种地方,最是鱼龙混杂,还是小心为上。
青年歪着头盯着沉睡的练红妆很是看了一会,打了个呵欠,抓起了大氅,披在了自己的身上,也趴在桌上陷入了假寐之中。
几名一直观察着青年的男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向着青年靠拢了过来,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了青年的怀中,从青年的怀里摸出了不少的东西——都是一些轻便的贵重之物,不是宝玉,便是金银。
而那个青年则好似是睡死了一样的,任由那些人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毫无反应。
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掌柜的视若无睹,只是低着头打着算盘,心里只是在想,家里备着一些蒙汗药,多少还是有些用的——不至于要用了找不着那才急人。
那几人很快便将青年摸索了个遍,将青年随身的物件都翻找了出来,除了青年的贴身衣物之外,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瓜分得干干净净——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他们一辈子都难以想象的财富。
“连夜出海,赶紧走。”掌柜的吩咐那些人,“这人有些背景,杀不敢杀,反正我们将此事撇干净就是,到时候货出手了,他们就算再想要查,也无从查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