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带她走
若说京畿南碧城的城东与城北是高官贵族以及富商云集居住之地,那城西南便是南碧城的贫苦之地,因为那儿有着整座南碧城最破败的街巷屋房,那儿住着身份与奴人同等低下的杂工与平民,他们一无所有,便是住在那残破的宅子内,每月还要给东家缴纳于他们来说可谓高昂的租金。
曾经的冬暖故就是住在城西南,与她的母亲以及六娘在这儿住了整整六年,这六娘里,她看着她的母亲和六娘为别人洗衣裳洗到双手干裂破血,看着她们为别人做绣品做得两眼模糊,只为了那几个铜子,只为了养活她。
再然后,她亲眼看着她的母亲在这破破烂烂的宅子里咽了气,只为能让她回到左相府。
冬暖故走在城西南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她虽不曾亲身经历过这些,但她脑子却留着这个身体本尊的所有记忆,所有的所有,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就好像是她亲自经历过一般。
在这片城西南,入了夜是没有多少人家打灯的,因为费油,也是以这里的人早早便睡下了,此番时刻,除了雨声之外,黑暗中再无其他声音。
冬暖故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提着风灯,避开脚下一坑一洼的雨水,慢慢朝深处走去。
约莫一刻钟后,冬暖故在一户门户脱漆得早已看不清原来漆色的破宅前停下脚步,看一眼门上仅孤零零的一只铜环后,抬起手,叩响了门扉。
“笃笃笃”的叩门声在这宁静的雨夜里响起,显得尤为清晰。
不稍时,门后边传来了笃笃的脚步声,伴随着中年男子略微沙哑的声音响起,“来了来了。”
紧接着,薄薄的门扉摇晃晃地打开了,冬暖故看着肩上披着一件灰布衣裳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微微笑了,道:“曹叔。”
中年男子看着微笑着的冬暖故,手一僵,还抓着披在肩上的衣裳掉到了地上,瞬间被满地的雨水浸湿。
“小……小冬儿!?”男子惊得嘴唇抖了好一会儿才抖得出几个字,“你,你会说话了!?”
约莫一刻钟后,曹顺家低矮的屋子里,一盏豆油灯微微弱弱地燃烧着,曹顺隔着面前的饭桌坐在冬暖故对面,写满辛劳的脸上满是紧张,双手紧紧地抓着裤管,他看着冬暖故的眼神写满紧张,同时也写着激动与担忧,磕磕巴巴道:“这,这如何使得……”
“这有何使不得?嫁到羿王府去是暖故自己做的决定,却没有说过定要将六娘也一并带去。”冬暖故看着不安却又难按期待的曹顺,温缓着道,“难道曹叔真的舍得六娘跟着我去南岭么?”
“我,我……”曹顺双手紧抓着自己的大腿,紧拧着眉,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出口。
“曹叔心里一直待六娘有情,这个暖故知道,曹叔这几日到左相府去找过六娘,我也知道。”冬暖故说这话的时候,曹顺的面上满是赧红的震惊,只听冬暖故接着道,“若是曹叔心里真的有六娘,真的想要待六娘好,那便请曹叔将六娘带走,离开南碧城,找一个平和的地方成婚安家。”
曹顺黝黑的脸更红了,他也将自己的大腿抓得更用力了,悲伤道:“可,可是六妹她,她不愿跟我走啊!她说她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小冬儿的……”
“那意思便是说,曹叔是愿意带六娘走的?”冬暖故笑了起来。
“我自然是想带她走的……”曹顺自嘲又卑微地摇了摇头,“可是我不能这么自私,若是我将六妹带走了,谁来照顾小冬儿?”
“现在的暖故,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照顾。”冬暖故盯着曹顺的眼睛,“曹叔,你信么?”
冬暖故的眼神让曹顺惊了惊,而后不由自主地点头,“信。”
“那曹叔今夜便收拾好东西,明日酉时在南坞客栈前等着六娘。”冬暖故边说边从袖间拿出一只小锦囊,交到曹顺手里,“这里是一些盘缠,不多,曹叔可能要省着点花。”
“这,这,小冬儿,明儿……是不是太赶了,我,我还没有想好去处……”曹顺不敢接冬暖故递来的钱袋,脸色憋得黑紫黑紫,冬暖故硬是将钱袋塞到了他手里,不容他置喙道,“没有想好去哪儿不要紧,只要你待六娘有心,哪儿都能成为你们的家,除了南碧城,一定要带六娘去过她想过的日子。”
“记住,明日酉时。”冬暖故说完,不待曹顺反应,拿起油纸伞与风灯便走了,曹顺还抓着她给的钱袋愣愣地坐在那儿回不过神,待他回过神跑到屋外时,外边早已没有了冬暖故的身影。
其实在冬暖故心里,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将六娘带到羿王府去,在她看到六娘跪在柳涟面前为她舔鞋时她就已决定,她不会把六娘一直留在身边,尽管六娘是打心眼里对她好。
也正因为六娘对她太好太好,所以她要回报六娘,她要让六娘活得有尊严,若一直跟在她身边,六娘就只能一辈子都是一个奴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曹顺带六娘走。
她知曹顺待六娘有情,六娘也并非对他无意,这就够了,至于为何选在明日,这种事情自是越尽快越好,左相府如今不敢拿她如何,却不代表他们不敢拿六娘如何。
冬暖故离开曹顺的宅子后并未直接回左相府,而是在街尾转了个弯,进了一个无人居住的破院子,在漆黑的堂屋前停下了脚步,抬手推开了那虚掩的门扉。
失修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旋即有一股腐朽的味道扑鼻。
冬暖故面色不变,只是将手中的风灯往前抬了抬。
这是她这个身体的本尊与其母亲还有六娘曾经居住过的宅子。
然,只当冬暖故手里的风灯才稍稍往前抬起时,一道凌厉的风从她身侧劈来,她迅速偏身的同时将手中风灯往旁甩去。
凌厉的风将风灯削开,蜡烛落地,瞬间熄灭,一切被黑暗湮没。
与此同时,冬暖故的咽喉上贴来一股锋利的寒意。
是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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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 做交易
“不想死就别动。”阴沉的声音,带着粗重的喘息,是名男子。
寒冷的夜风带着雨水灌进屋里,吹得腐朽失修的门扉吱呀吱呀作响。
冬暖故没有动,却也没有惊慌失措,反是轻轻一笑道:“我若死了,公子也活不了。”
男子手中的剑微微一颤,只差一毫便能割破冬暖故的咽喉,只因在男子抬起剑贴着冬暖故咽喉的瞬间,他的腰上缠上一条冰冷冰冷的东西,此刻正有嘶嘶的声音在他耳畔轻轻响着
冬暖故依旧不慌不乱,依旧在浅笑,“银环蛇,公子听说过么?”
男子手中的剑再一次轻轻一颤,冬暖故笑:“看来公子是听说过的。”
“你想怎样?”男子阴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起的喘息声更重了,冬暖故能清楚地闻到血腥的味道。
“我并不想怎样,我不过是个路人而已。”冬暖故不疾不徐道。
“咳咳咳——”男子陡然咳嗽起来,冬暖故只觉她咽喉前的阴寒撤了去,而后听“钉”的一声,是剑尖拄地的声音。
男子的咳嗽声愈来愈剧烈,充斥在冬暖故鼻尖的血腥味也愈来愈浓,冬暖故轻轻跺了跺脚,那缠在男子腰上的银环蛇便哧溜滑了下来,重新缠到了冬暖故腰上。
冬暖故摸摸银环蛇的脑袋,转身就要离开这间她难得回来一次的宅子。
然,她才迈出第一步,本是半开的门扉被屋内忽起的一阵厉风打上,砰的一声阖上了,震起一阵呛鼻的霉灰,却是阻了凉风隔了冷雨。
“慢。”男子的声音在黑暗中低沉响起。
“君子说话也有反悔之说?”冬暖故站定脚步,未回头,只是轻轻地冷笑一声。
男子默了默,随即稍稍放缓和了声音道:“方才冒犯了姑娘实为惭愧,在下在此给姑娘陪个不是,还望姑娘能原谅在下方才的鲁莽。”
黑暗中看不见彼此,冬暖故慢慢转回身,循着男子的声音看向他所在的方向,淡淡道:“公子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男子似乎被冬暖故聪慧的心思怔住了,良久没有出声,半晌后才喘着粗气道:“在下有伤在身,伤在背后,需要姑娘替我搭把手。”
“哦?”冬暖故轻轻一笑,“公子就不怕我在你背上下毒或者在你背后一刀捅死你?”
“你不会。”男子不怒不惊,镇定好似这黑暗里的人不是一个前一刻他还与之针锋相对的陌生人,而是他所熟识的朋友一般,“若是你想取我性命,方才在我的剑离开你咽喉的时候你有的是机会。”
冬暖故的眸光敛了敛,道:“想要我救你一把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我从不轻易出手救人。”
“姑娘想要何报酬?”男子依旧镇定,只是呼吸得愈来愈困难。
“不急,待我把蜡烛点上看清你值多少银钱,再说。”冬暖故说着,弯腰摸着黑去拾那方才被削断的风灯里的蜡烛。
这世上不会有谁会跟钱财过不去,而她,需要银钱。
男子又怔了怔,他如何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奇怪的姑娘,终是轻轻笑了,“好。”
很快,冬暖故捡到了蜡烛,吹燃了随身而带的火折子,点燃了蜡烛,狭小的屋子瞬间被烛光照亮,火光虽然昏暗,却也足够让冬暖故看清黑暗里的男子。
只见男子年纪约莫弱冠,一袭净色海蓝色锦衫,外罩一件纱衣,剑眉星目,凤仪翩翩,不配玉不戴冠,不自藻饰却天质自然,风姿特秀,即便是此刻他身上的蓝衫染了污血,却丝毫不影响他的风度仪态,明眼人一看便知其绝不是平头百姓。
再看他身上的污血,想来不仅不可能是平头百姓,保不准还是什么皇室贵胄,冬暖故打量着面前的男子,依着他的穿着打扮及气质给他估价,然后向他竖起了两个指头,管他是什么身份,今夜过后皆与她无关,她要的只有钱财。
在冬暖故打量着男子的同时,男子也打量着她,花颜月貌,如芙蓉出水,般般入画,如那月里嫦娥,又如那巫女洛神,美丽不可方物,令男子不由失神,世间竟有如此美好的女子?
只是,这美好女子竖起的两根手指和那缠在她腰间的银环蛇毁了她美好形象的十之八九。
“两千两?”男子将视线从冬暖故的脸上挪到她的两根指头上,微微蹙了蹙眉。
“呵呵,公子好玩笑,若是公子想给我两千两我自然是乐得收。”冬暖故笑了,嘴角弯弯,“只不过我这人还算实在,依公子的身价估拿两百两。”
男子的眼角抖了抖,两百两?他才值两百两而不是两千两?这小姑娘什么眼神……
冬暖故盯着男子,男子抬手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事,抬手抛给了冬暖故,冬暖故稳稳接住,只听男子道:“这块玉佩,姑娘看可值两百两?”
冬暖故拿着玉佩,入手即有一股温温的暖玉,摊掌一瞧,竟是羊脂白玉,雕工精致不说,还是块暖玉。
冬暖故将玉佩重新拢在手中,笑得连眼角也弯弯,“值了。”
“那姑娘可以帮在下搭把手了否?”男子的脸色已然很是苍白,他脚下积的血水也愈来愈多。
“当然。”冬暖故将玉佩收到袖间,“不过,我于医理不通,可帮不了公子什么大忙。”
“无事,姑娘只需帮在下把在下背上的暗器取出,用这坛子里的酒把伤口清洗干净。”男子说着看了一眼放在他脚边的一小坛子酒,然后他将一支半巴掌大的瓷瓶递给冬暖故,“再将这瓶子里的药全撒在伤口上,包扎好,便可以了。”
说至最后,男子脸色已经苍白无血色,呼吸急促,连声音都变得微弱,他扶着手边的破桌子,缓缓在屋中唯一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
冬暖故拿过男子递来的瓷瓶,走到了身后。
只见男子背后左边腰部的地方,一朵暗红色的奇葩在他的蓝衫上开得正艳。
男子未有立刻脱下衣袍,而是缓声道:“今夜之事不会有任何人知晓,姑娘不必担心名节有毁。”
“嗯。”冬暖故倒是不甚在意什么名节,只是盯着男子腰上的伤,看着男子将衣衫一件件褪下。
当男子的伤口曝露在冬暖故的眼前时,她微微蹙起了眉。
018 放轻松
男子背上的伤口很宽,将近三寸长,冬暖故将蜡烛稍微移近些,能清楚地看到深嵌在他皮肉里的是一枚齿轮状的暗器,五分之四的部分完全嵌在其身体内,不断有血从伤口处流出,呈暗褐色,可见这暗器有毒。
“有毒。”冬暖故冷冷道。
“我知道。”男子声音依旧沉沉,“加上伤又在背部,所以不得不请姑娘帮忙了,姑娘也请当心些,别让毒沾了姑娘的手。”
“嗯。”冬暖故点了点头,从腰间抽出帕子包住自己的右手,然后道,“暗器嵌得很深,需要用匕首把伤口划开些才能将暗器取出。”
男子想也不想便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递给冬暖故,“姑娘请快。”
“忍着了。”冬暖故接过匕首,取下牛皮刀鞘,将匕刃在烛火上烤了烤,而后面不改色地将伤口划开些,而后迅速地用包了帕子的手捏住那薄却锋利的暗器,飞快抽出——
鲜血如绝了堤般汩汩冒出,男子紧闭着双眼,额上冷汗涔涔,双手紧握得青筋暴突,只听叮的一声,冬暖故将沾满血的暗器扔在地上,旋即捧起地上的酒坛,拔开封塞,将酒对准男子那宽且深的伤口缓缓冲下。
男子疼得几近昏蹶,背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脸色又苍白转青白,然他却是连哼都没有哼出过一声,冬暖故不禁为其侧目。
冬暖故本是想要男子把她放在桌上的那瓶药递给她,但她看男子那模样终是自己伸出手把药瓶拿了过来,拔开瓶塞,即刻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鼻,冬暖故照男子说的,将瓶中的药粉全部撒在那深深的伤口上。
药粉的刺骨之痛让男子的身子轻轻颤抖了起来,然他却仍旧一声未哼。
只见那本是还流着暗褐色血水的伤口在那一撒上药粉后先是如泉涌般涌出大波红黑的血水,少顷,血的颜色开始慢慢变为腥红,冬暖故心下微惊,这药竟会自行逼毒?
“好了,若你不急着走,先缓一缓你再自行将伤口包扎好,我需走了。”冬暖故再看一眼男子腰上的伤口,站直了身子。
至于这毒究竟有没有从男子体内逼出来干净,与她无关,她该做的,已经做了。
“姑娘且慢。”男子唤住了冬暖故,声音沙哑,“还劳姑娘替在下将伤口包扎好,在下不可在此久留。”
“伤口很深,你这就要走,你确定?”冬暖故定睛看着眼前这个就算身上有伤依然风度不减的陌生男子。
“在下确定。”男子肯定道。
“好。”别人连酬金都已经给在先了,她岂有拒绝的道理,况且伤不在她身上,她更没有拒绝的道理,“你还是坐好吧。”
冬暖故说着,习惯性地像前世拍着自己身边弟兄肩膀般轻轻拍了拍男子袒露在外的肩膀,男子全身一震,用一种警惕又奇怪的眼神盯着冬暖故。
冬暖故没注意,只是从男子堆在腰间的衣物里扯出一件里衣,想也未想便扬手撕了起来。
男子的眼角再一次抖了抖,这……
“包扎用。”冬暖故好似知道男子心里想什么一般,眸也未抬便答,“总不能撕我的衣裳给你包扎吧?”
男子愣了愣,正张口要回答,冬暖故已在他身后蹲下身,开始为他的伤口包扎起来。
包扎时,冬暖故一只手要拿着包扎用的布,一手要将布的另一端按在男子身上,为确保包扎得稳妥,她一边包扎一边将掌心轻按在男子的肚腹及侧腰,认真且细心。
男子的身子是冰冷的,一身冷汗如在冰水里泡过一般,冬暖故的手则是微暖的,那暖暖的温度透过细嫩的掌心传到男子身上,令男子的身子愈来愈紧绷,耳根有些微烫。
冬暖故对男子愈来愈紧绷的状态很是不满,不由又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像是大夫一般道:“放松。”
可男子如何也放松不了,不仅放松不了,反是将身子绷得更紧了。
冬暖故无奈,没有再理会他,他紧绷着她就紧绷着给他包了吧,反正伤又不在她身上。
过了一会儿,冬暖故站了起来,“好了。”
男子还是绷直身子。
“多多保重吧,可不是每一次都能这么幸运遇到不想杀你的人。”冬暖故本是想去拾起她的风灯,奈何她看到那盏已经裂开成了四半,还是算了,还是摸黑回去吧,“我走了。”
冬暖故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有些愣愣地看着冬暖故的身影在他的视线里消失,然后抬起手轻抚向自己缠着布带的肚腹,眼神有些奇怪。
半晌,男子才将堆在腰间的衣裳慢慢穿起,牵扯到腰上的伤口时他紧紧拧起了眉。
而后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竟不顾腰上的伤,忽地冲出了屋外,四处张望似在寻找着什么。
然他的面前,除了黑暗的小小庭院便是夜雨,再没有其他。
有失落渐渐漫上男子的眼眸,他有些颓败地转身,回了屋中。
桌上的蜡烛就要燃到尽头,火光异常微弱。
男子重新在桌边的凳子上落座,模样有些失神。
忽然,他眼角的余光瞥到那破碎在地上的风灯,他倏地站起了身,走了过去。
男子吃力地蹲身,用手拢过风灯破碎的灯罩,将它们拼凑在一起。
风灯已经很旧很旧,原本用朱砂写在灯罩上的字已经浅淡得模糊不清,然若是细细地看,还是能勉强认得出上边的字是什么。
“左……相?”男子将他看出的字轻轻念出口,面色一惊,左相府!?
就当此时,一道黑影掠进屋中,掠到男子面前,看到男子缠在肚腹上的布带,立刻紧张道:“殿下您受伤了!?”
另一道黑影旋即而至,同样是急急道:“属下在过来的路上看到一名脚步匆匆的女子,殿下,要不要追!?”
“不必。”男子微微摇头,眼底滑过一抹淡淡的笑意,“先回府。”
019 五皇子
羿王世子与左相府八小姐大婚前一日,阴雨。
南岭郡,羿王府。
羿王府位于南岭郡依山傍水的青碧县,而羿王府又位于青碧县风水最佳的位置,占地之广足占了整个青碧县的四分之一面积,府内亭台楼阁,碧湖水榭无一不具,无一不是别具匠心精雕细刻,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说其是一座小皇宫却也不为过。
在羿王府的东北角,有一座名为“寂药”的庭院,寂药与府中任何一个院子相比并不大,府中任何一个院子都建有左右跨院,然这寂药这有一个主院,院里没有亭台也没有水榭,没有红墙也没有碧瓦,只有一座两层小楼坐落在院子的最深处,小楼后有两间单层小屋,除此之外,整个院中便是遍植的植物,院里屋前,便是连院墙上都爬满藤蔓绿叶。
南方的天气是温暖湿润的,便是深秋时节乃至深冬,还是能随处见到郁郁的绿色,这座寂药,便好似是南方冬日里绿意的浓缩之地,但凡踏入这院中的人,都会有一种置身春夏之际的感觉,放眼尽是葱葱的绿色,院中的植物多得令人叫不上名字,也多得几乎要将院子里的小路遮盖住,若非那青绿间还露出的些许鹅卵石,只怕是叫人无从落脚。
用脚轻轻撩开那遮挡到鹅卵石小道上的植物,能看到覆盖在路面上厚厚的青苔,就好像这座庭院没人居住更没人踏足过一般。
然,此刻正有一个身穿海蓝色锦袍的男子踏在寂药中满是青苔的小道上,踩折了无数遮盖在小道上的枝枝草草。
男子撑着一把伞兵缀着流苏伞面绘着江南烟雨的油纸伞,根本不用找寻这院中小道究竟在何处竟每一步都能踩在小道路面上,好似他对这里早已很熟悉一般。
愈往庭院深处走,青绿愈重也愈茂盛,几乎要将那两层小楼掩盖其中,只见小楼前的一株桂树前站着一名男子,男子身披一件浅灰色斗篷,及膝的斗篷将他颀长的身子全部笼罩其中,斗篷略微宽大,衬得他整个人显得很是单薄。
男子背对着院外的方向站,看不见他的容貌,他头上拉着风帽,未有打伞,只见他正抬起左手要去采摘那树上的黄白色桂花。
“阿季!”只当男子的手堪堪摘下一簇桂花时,他身后传来了一道带着喜悦的声音,男子忙将手放下,转身,看向那正含笑向他走来的蓝袍男子。
身披浅灰色斗篷的男子转过身来了,他的容貌能瞧清了。
只见男子年约十八九,鬓若刀裁,鼻挺如崖,眉如利剑,眸若星辰,面若中秋之月,神清骨秀,色若白润之玉,自风帽边沿露出垂在他肩上的墨发衬得他脖颈白皙修长,忽有几瓣桂花自树上落下,落在他的肩上发梢上,给看起来俊逸非凡如谪仙的他平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阴雨的天气下,衬得他的面色有些苍白。
然,如此令男人见了都险些怦然心动的男子,此刻他的嘴里却衔着一只小竹篮子,见着来人,他忙用左手将嘴里衔着的竹篮子拿下,见着来人愣了愣,随之微微一笑,垂首恭敬道:“殿下。”
“摘桂花吗?可是算准了我要来,特摘来泡茶给我喝?”来人笑着走近院中男子,将手中的伞伸到对方头顶,笑道,“我远道而来,不请我进屋坐坐?”
“殿下请。”男子面色淡淡地笑答,用提着竹篮的手对来人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忽有一阵凉风来,和着雨水打落了桂树上不少细小的花儿,也拂动了男子浅灰色的斗篷。
只见男子右边身子的斗篷被风拂动得有些厉害以致全贴到了他身上,紧贴得能看清他侧身的轮廓,好似他在斗篷下将右臂弯起贴到了胸前一般,竟能清楚地由着紧贴着他侧身的斗篷看清他肩膀,腰身以及胯部的轮廓,却独不见他右臂形状轮廓。
就好像……就好像他没有右臂一般。
不稍时,屋内便溢满了淡淡的桂花茶馨香。
司季夏将刚煮好的桂花茶为司郁疆沏上,递到了他面前,即便是在屋里,他依旧没有脱下身上的斗篷,只不过是把方才那件被秋雨打湿了的浅灰色斗篷换下,换了一领干净的却洗得发白的浅棕色斗篷,只是此刻他没有再扣着斗篷上的风帽,只见他那如墨般的长发不绾也不系,便这么似随性般地垂散在肩头背上。
“殿下,尝尝。”司季夏将蒸腾着清香之气的茶盏递给司郁疆,语气恭恭敬敬的。
“哎,阿季,与你说了多少回,不要总是‘殿下殿下’这么的叫我,直接唤我的名字不可?”司郁疆接过司季夏递来的茶盏,微微蹙起眉,口吻有些无奈。
“礼不可逾,礼不可废,殿下便是殿下,殿下的名讳岂是我等小民能直呼的。”司季夏语气认真,微微摇了摇头。
“你真是……”司郁疆更是无奈了,“你是堂堂的羿王府世子,你我同辈,莫说是直呼名讳,便是称兄道弟也不无不可。”
“五皇子殿下说笑了。”司季夏依旧微微摇头,这下是连司郁疆的身份全部点道了出来,“殿下愿已季夏交友已是季夏的荣幸,小民……”
“罢罢罢,不强求你了,你这性子,难改。”司郁疆摆手打断了司季夏的话,决计不再在称呼这个问题上与他计较了,捧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清香的茶汁,旋即笑赞道,“好茶,阿季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离上次见到殿下已过了一年,季夏的手艺自当有所长进。”司季夏只是捧着茶盏,并未喝,只是静静地看着满眼笑意的司郁疆。
“是啊,我已经有一年没有喝到你泡的茶了。”司郁疆眼里的笑意淡了淡,语气揉进了几分怅然,“又过了一年啊……”
司季夏看着自己杯中的茶汁,不答。
少顷,司郁疆抬眸盯着司季夏,“阿季,你知道‘诡公子’这个人吗?”
020 司季夏
在南蜀国,诡公子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然世人只知诡公子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的神医,是一名脾气古怪的男子,却不知其长何模样,就连那有幸见过诡公子的人,甚至也不知他究竟年龄几何,只因他鲜少开口说话,更是喜好戴一张无脸面具,来无影,去无踪。
然,但凡经诡公子医治过的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诡公子总能使其重新变得生龙活虎,这世间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求得一见诡公子,但却无人知晓如何才能见得到他。
据传,有时诡公子一月内会出现两三次,有时甚至连一整年都没有出现一次,而他每一次出现,必是有所取,他所取之物不是奇珍便是异宝,是以想要求诡公子救人的人家,必须准备好奇珍异宝,然如此还不够,还要看诡公子愿不愿意救这个人。
诡公子出手救人,各人喜好为先,奇珍异宝为后,二者缺一不可,若没有这两样的东西,据说还可以用高昂的代价与诡公子交换,至于这代价高昂到何种程度,无人知晓。
司季夏迎着司郁疆的目光,点了点头,“出府时偶有听到过,听闻是千金难求的神医,脾气古怪得很。”
“连阿季都知道,想来这诡公子的名号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司郁疆又呷了一口香酽的茶汁,眼睛依旧盯着司季夏,“前几日,我在宫中见到这传闻中的诡公子了。”
司季夏默了默,而后有些担忧道:“王上的病情……加重了?”
司郁疆眼神有些郁沉的微微点了点头,“太医院至今未能诊得出病根究竟是何,是以右相才想出请这诡公子进宫。”
司郁疆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若有似无地看向司季夏斗篷下右臂的地方。
“那右相大人能请得到那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诡公子倒也是右相大人有本事了。”司季夏由心称赞道,似乎没有察觉司郁疆看向他右臂的目光,“那王上的病情可有稍微见好些。”
“有好转。”司郁疆最后定定看了一眼司季夏那难掩空荡的右侧斗篷,有些嘲讽道,“太医院那些老家伙们,该是告老还乡了。”
“殿下莫这般说,能入得了太医院的人,必是有过人医术的。”司季夏为那从未谋过面的太医们辩解道。
“过人医术?”司郁疆摆手笑了笑,“照我看,依阿季的本事都能把那群老家伙比下去。”
“殿下说笑了,季夏不过只是自学得些医术的皮毛而已,怎敢与宫中太医相提并论。”司季夏忙摇头惭愧道。
司郁疆也不介意他的态度,只“哈”的笑了一声,将半盏桂花茶昂头一饮而尽,随之拍拍自己的后腰笑道:“阿季自谦了,这次可多亏了阿季你那‘皮毛医术’做的药,才捡了我一条命。”
司季夏听闻司郁疆的话,旋即蹙起了眉,面上有担忧道:“殿下受伤了?伤得可重?”
“小伤,死不了,总是有人想要我的命你又不是不知道。”司郁疆笑得无谓,他一说完,脑子里忽然闪过些什么,令他怔了怔,笑意倏地在嘴角消失。
“怎么了?可是伤势有复发?”司郁疆忽然消失的笑意让司季夏将眉心蹙得更紧了一分,将手中的茶盏放到了桌面上,随之站起了身。
“阿季,我遇到了一个姑娘。”就在司季夏站起身的同时,司郁疆有些懊恼的声音响了起来,司季夏疑惑,司郁疆继续道,“这几日,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便是梦中都会出现她的身影,阿季你说,我这是……”
司季夏愣了愣,旋即浅浅笑道:“殿下这是有钟情的姑娘了?不知是哪家姑娘竟能入住到殿下的梦中?”
“呵,呵呵……”一向风仪翩翩的司郁疆忽然憨笑了两声,甚至红了耳根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个暂且保密,待我确定了再告诉你。”
司季夏浅笑着点了点头,“好。”
“行了,不说我,说说阿季你自己。”司郁疆面上的薄羞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又是笑意,为司季夏开心的笑,“明日便要成亲了,什么感觉,听说左相府的八小姐是个美人儿,你可高兴?”
“高兴?”司季夏微微摇了摇头,“姑娘家嫁了我,我也只会毁了人姑娘家的幸福而已,有何高兴可言。”
“你这人,哎,真是,我都不知该说你什么才好,你又何苦总是如此妄自菲薄?”司季夏的话让司郁疆紧拧起了眉,一副无奈的表情。
“外人不晓我的情况,殿下却是知道得清楚的,这是事实,又哪里是什么妄自菲薄。”司季夏淡淡道。
“那若我说这左相府八小姐是自愿嫁给你而非任何人所逼呢?”司季夏眼中有错愕,司郁疆忙继续道,“这个你没听说过了对否?”
司季夏按下眼中的错愕,垂眸,“不会有人和我说这些。”
“你瞧,你总是妄自菲薄,却仍有姑娘钟情你的不是?”
“殿下又说笑了,人姑娘不嫌弃我肯嫁给我已是我的福分,有怎敢奢望对方钟情于我?”司季夏又轻轻摇了摇头。
“哎!你……”司郁疆用手指了指微垂着眼睑的司季夏,似要斥他几句,但他终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垂下了手,继而道,“我今日来是来向你提前道喜的,明日你的喜酒只怕我是喝不了了,我今日便要赶去绿堤,那边似乎出了问题,拖不得。”
“届时我回来你与你的新娘子记得把我的那杯喜酒给我补上就行。”司郁疆说着,径自替自己满上一杯桂花茶,一口饮尽后站起身将空茶盏扔给司季夏,“好了,我先走了,马车就在府外等着我了,我的那份贺礼明日送上,记得收就行。”
司郁疆说完话时已经走到了屋外的桂花树前,司季夏大步到屋前廊下,从怀中取出一支小陶瓶扔给司郁疆,道:“殿下,带上这个。”
司郁疆头也未回却扬手稳稳接住了司季夏扔来的小陶瓶,挪到眼前一看后将手重新扬起,背对着司季夏晃了晃,大声道:“谢了!你那屋子记得布置布置,明儿大婚别寒碜了人!”
司季夏不语,只是轻轻地勾了勾嘴角。
忽然,司季夏抬起左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右肩,眉心紧蹙,脸色苍白,面色痛苦。
他左手抓按下的斗篷,在微起的冷风中晃啊晃。
021 生疑窦
冬暖故是在接到圣旨后的第八日离的左相府,因着从京畿南碧城到南岭郡的青碧县相距甚远,纵是马不停蹄日夜不休地赶,单程也要整整三日,马车若是按寻常赶车速度加上夜里要宿驿站,从南碧城到青碧县,算下来统共也要七八日,而前几日圣旨传到羿王府以及羿王府派人来左相府下聘兼接亲皆是快马兼程,也因此冬暖故的送嫁车队能在第八日出发,想来王上也是算好这日程了才颁下的圣旨。
羿王府给左相府送来的聘礼足足有五辆马车,沉甸甸的整整二十口紫檀木大箱子,多得令人震惊,便是冬暖故也难免惊讶,想着这羿王府可还真是大方阔绰,不过这聘礼送得再多也与她无多大干系,因为这聘礼无论多还是少,柳承集都不会让她拿走任何一样。
就譬如现下这送嫁车队,说是车队倒很是名不副实,因为这所谓的“送嫁车队”,仅仅只有三辆马车三个车夫而已,而这三辆马车里,仅有第一辆装着冬暖故的东西,且那大多是六娘为她准备的,只有小小一口红木箱子是柳承集怕捱不住面子在车队临行前命下人送来给她的,而那其余的两辆马车,不过空车而已。
柳承集从没想过让冬暖故风光出嫁,更是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他对她的深深不喜,甚或说是浓浓厌恶。
不过冬暖故不在意,离开左相府后的她是开心的,尽管她没有令人艳羡的嫁妆,没有风光的送嫁车队,甚至连迎亲的队伍都是不显眼不张扬的小车队,就好像羿王府不满意她这个新媳妇一般,可羿王府偏又给左相府下了那么重的聘礼,这其中存在着两相矛盾,可这一切冬暖故都不在意不计较,她要的就是这样不起眼的平静安宁,风光何妨,嫁妆又何妨?
这一路由南碧城行往青碧城是一路南下,马车行驶得不急也不徐,正是冬暖故满意的速度,使得她能好好地欣赏沿途的景致,且晚上不赶路能在驿站歇脚,惬意得就好似出门游玩一般,冬暖故满意极了。
这是她前一世从未能享受过的悠闲惬意,这一路上,她不像是个要嫁到他乡去的可怜女儿,而是像一个出门来游山玩水的闺阁小姐一般。
春荞和秋桐一路陪同着冬暖故到青碧县,原本冬暖故是不打算将她们带着的,奈何秋桐坚持说六娘不在她身边伺候了,她们一定要亲眼看着她平安到达羿王府并与羿王世子拜堂成亲后,她们才能回去,否则无法向王上复命,冬暖故便由着她们了,只要她们不是陪嫁侍女,怎样都随了她们吧,她可不喜欢别人的眼睛时时刻刻都长在她身侧。
车队进入南岭郡范围内的时候已经是离开南碧城第七日的日沉时分,也便是说,明日天明之时,便是冬暖故进入羿王府与羿王世子拜堂成亲的吉日。
然这一夜,迎亲车队依旧在离青碧县四百里处的一个名叫青山小镇上停下了,明明连夜再继续赶三个时辰便能到达青碧县的,然迎亲车队却完全没有要继续赶路的迹象,而是如前几日一般住店打尖。
这便是说,冬暖故只能明日才能到达青碧县,算来从明日天明时便开始往青碧县去,要以最快的速度行进才能保证在吉时前到达羿王府,如此便等于说是冬暖故颠簸一路到达青碧县的第一件事就是拜堂成亲,且一切准备还只能在马车上完成。
迎亲队伍在青山小镇停下住店一事让性子较春荞相比较急的秋桐有些坐不住了,看了只是安静坐着用饭的冬暖故一眼,拧起了眉心,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站起身一脸阴沉的就要往外走。
冬暖故被秋桐这突然将筷子搁在桌上的举动吓了一跳,忙连饭也不敢吃了立刻也将手里的碗筷搁到了桌上,不安地站起了身,那胆小的模样就好像她是下人而秋桐是小姐一般。
“秋桐你做什么?”春荞也立刻站了起了,沉声轻喝了秋桐一声,“不知八小姐经不得吓吗?出了岔子你担待得起吗?”
手已经抬起就要拉开房门的秋桐突然停止了动作,有些不甘心地咬了咬唇,然后转身,面对着春荞,声音亦是低沉沉地道:“今夜就这么住下?让八小姐明儿一赶到羿王府连歇也不得歇就与羿王世子拜堂成亲?”
春荞也拧起了眉,眼里虽有不满,然她却比秋桐冷静,“那你说能怎么办?你我从未来过这南岭郡,总不能你我二人独自连夜送八小姐过去?”
秋桐握了握拳,咬着牙不说话,面色不甘。
“进了这南岭郡,莫说你我说不得话,只怕便是京畿中的大人们来了也说不上什么话做不得什么主。”春荞眼神有些顾忌地微微摇了摇头。
“那就真的只能等到明日才继续上路?”秋桐将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
春荞似要再说什么,冬暖故却在旁怯怯地扯了扯她的衣袖,春荞转头看向一脸胆小柔弱的冬暖故,笑着安慰她道:“八小姐别急也别慌,奴婢和秋桐会帮你想法子的。”
谁知冬暖故竟摇了摇头,春荞和秋桐有些诧异,冬暖故抬起手朝春荞比划着什么,但她瞧着春荞和秋桐一头雾水的模样不由有些急,忙转身到放在床榻上她的包袱里取出一本小册子和一支包裹着布条的木炭条,坐到桌边快速地在空白的小册子上写下两行字。
“姐姐,暖故能在明日出发前拾掇好自己的,没事的,姐姐不要和他们起矛盾了。”冬暖故写完,有些赧气地抬头看向春荞和秋桐。
少顷,春荞才轻叹一声,“委屈八小姐了。”
冬暖故笑着忙摇了摇头。
然她面上在笑,眼底却有寒光泛起。
羿王府这可还真是不给王上脸面,也似乎并不欢迎她这个儿媳妇。
依羿王爷的胆量,若是不满王上的做法,大可对王上赐婚这一道圣旨抗旨不遵,然他却接了圣旨迎了她回羿王府给世子做妃,这其中——
有阴谋还是诡谲?
022 我带你
拜堂的吉时是午时过半,迎亲车队是午时一刻到的羿王府大门前。
车队从天还未亮时就开始从青山县出发,用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到达羿王府,而昨夜一夜冬暖故只睡了短短一个多些时辰,夜半丑时,春荞和秋桐便把她叫醒开始为她梳妆打扮,以免路上颠簸马车里准备得不周全,冬暖故对这些也不上心,便由着她二人摆弄了,不过是少睡几个时辰而已,她也不会吃多大的亏。
只是这样一来,坐在马车上的冬暖故必须端端正正地坐好,若是歪了斜了身子便会将衣裳压皱,是以每当她坐姿不正时,春荞总会出声提醒她坐好。
冬暖故深觉得成个亲果真是麻烦的,连坐都不能让人好好坐,于是她心里盼着快些到达那什么劳什子羿王府,快些与那羿王世子拜了堂,这样她就能舒舒服服地坐在床上了,也能稍微让她现下这满身累赘的身子轻松轻松。
因此当马车终于停下来时,冬暖故比任何人都高兴,面上难掩喜色,伸手就要去撩开车帘跳下马车。
马车外很安静,安静得丝毫不像今日有大喜之事一般。
“八小姐!”春荞忙唤住了她,一边拉回她的手,笑道,“八小姐莫急莫急,新嫁娘没遮红盖头怎能着急着出去呢。”
冬暖故忙垂下手抿起嘴低下头羞赧地浅笑起来,心下则是有些焦烦,古人,真是规矩多。
春荞将六娘亲手绣的大红牡丹盖头盖到了冬暖故头上,冬暖故的视线随即换做一片喜庆的大红色,只能从盖头的下边看得到她同样绣着大红牡丹的红色绣鞋。
春荞将红盖头替冬暖故盖好后,不忘交代道:“八小姐在到达喜堂前双脚千万不能沾地,沾了地便将福气丢掉了,待会儿马车外会有喜婆来背新娘子过去的,来了会唤八小姐的,八小姐先别急着下马车。”
冬暖故将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双手握得有些紧,是她故意彰显的紧张。
可过了好一会儿,马车外却没有任何动静,春荞不由蹙了蹙眉,撩开车帘下了马车。
然春荞一跳下马车便愣在了那儿,因为马车前不知何时开始就站着一个身披大红斗篷竖着高冠的英气男子,男子左手里拿着一朵红绫编成的大花儿,他大半个身子倚靠在他身旁紧紧搀扶着他的家丁身上,只见他脸色颇为苍白,眼神淡淡的似波澜不惊一般,但却能从能他那紧紧抓着红绫编花的手看得出他在紧张。
春荞往四周望了望,试图寻找喜婆的身影,然她岂止见不到喜婆的身影,她的视线里更是除了眼前的病弱男子和他身旁那搀扶着他的家丁便再无第三人,莫说来看热闹的百姓,便是连多一个家丁都见不着,还有眼前这……
这哪里是王府大门,再怎么瞧也只是一个偏门而已!若非是那接亲的人见着司季夏皆道一声“世子”,春荞只怕不能相信眼前这偏门后边就是羿王府。
春荞惊诧地盯着眼前的男子,双颊有些不自控地染上薄薄的绯红,那这就是……羿王世子?但……喜婆呢?喜婆在哪儿?
就这羿王世子一人独自在这儿迎接新嫁娘!?
南岭郡羿王府,就是这么对待王上亲点御赐的婚事的!?
“世子爷……您亲自来背新娘子?”尽管春荞足够冷静,此刻却震惊得无以复加。
马车内的冬暖故听到了外边春荞的声音,红盖头下的她不由微微眯了眯眼,她即将要拜堂的相公亲自来背她?新郎官亲自出门来背新娘子进喜堂,这在南蜀国可还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马车外忽然没有了声音,少顷,冬暖故从红盖头边沿的下边看到马车内的光线明亮了起来,继而一只白净修长的手伸到了她窄窄的视线里,伴随着淡淡却带着些微温柔的男子声音响起,“拿着这一端,我带你进去。”
只见那伸到冬暖故视线里的手心上躺着一根火红的绸带,红绸顺着那对方的腕臂向马车外的方向延伸,在男子的手腕处编成一朵大大的红花儿,冬暖故知道,这编成花儿的红绸带的另一端也在对方的手里。
没有喜婆便没有喜婆,有相公亲自来迎似乎更好,至于脚沾了地便丢了福气这种说法她自来不相信。
只见冬暖故轻轻点了点头,抬手抓住了司季夏手中的红绸带,然当她的手才轻轻捏住那红绸带时,司季夏立刻收回了手,只听他又道:“小心下马车。”
冬暖故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在司季夏由着红绸带的牵引下慢慢往府邸里走去,然不论是在府门外还是在府里,或是更往府邸里走,冬暖故的耳畔都是静悄悄的,静得只闻他们几人的脚步声,静得好像根本不是在办喜事一般。
如此安静必是有事情发生,而究竟是何事情,她目前看不到暂且猜不到,且春荞和秋桐只是安静地跟在她身后,想来不是什么值得担忧的事情。
司季夏的步子很缓慢,且走一小段距离后需要稍微顿下脚步稍作休息,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沉,走在他身后的冬暖故能清楚地感受得到他绕过这些弯弯绕绕道路的吃力。
身子果真很病弱么?
虽是如此,每走到转弯或是梯坎的地方,冬暖故都能听到前边那淡淡声音的提醒,使得她心下微暖,嘴角也不由得挂上浅笑,心想她这相公还挺温柔贴心,忽然间,她无法将他与残废丑八怪联系在一起。
冬暖故在司季夏的牵引下绕了将近两刻钟的路,冬暖故跟在司季夏后边上了三级矮台阶后她清楚地听到了些微吵杂人声,应是喜堂到了。
不过也仅仅是些微人声而已,仍旧没有办喜事时的热闹。
当冬暖故跨过高高的门槛时,只听到厅堂里传来中年男人冷淡的声音:“快过来吧,吉时马上到了。”
男人的声音很是冷淡,完全没有一丝喜庆的味道,反倒像是在被迫执行什么任务一般。
冬暖故的脚步终于随着司季夏脚步的停下在微暖的屋子里站定。
就在冬暖故等着那中年男人唱报吉时时,她头上的红盖头竟忽然被人扯下!
冬暖故的视线倏尔变亮。
“这样,你依然愿嫁?”那淡淡中似乎总带着几缕温柔的声音忽然变得冷冷的。
------题外话------
~叔要说神马呢~
023 拜天地
本是窃窃有声的厅堂霎时静如死寂,刹那涌起交头接耳的指指点点与窃窃私语。
没了红盖头遮挡视线的冬暖故看清了周围环境,一间并不十分宽敞的堂屋,鼻尖还隐隐能闻到霉灰的味道,好似这间屋子许久没有人用过了一般,屈指可数的宾客,以及他们面上那带抑郁的表情,不像是来参加喜事,反倒是像来参加丧事一般,此刻他们见着冬暖故的容貌,先是吃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和身旁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冬暖故看清了周围的环境,也看清了站在她面前的人,挺拔的身姿,大红的喜袍,白皙的脖颈,如墨的长发,尖削的下巴,薄削的唇瓣,剑眉星目,极为英俊。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冬暖故觉得,这句词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
然,他的面色是苍白的,火红的喜袍与墨黑的长发与他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那双如江南烟雨一般好似蒙着一层蒙蒙薄雾的眸子冷冷淡淡的,与他温温淡淡的声音判若两人,此刻他整个人由他身旁的家丁搀扶着,呼吸有些急促,想来是一路由外边走到这儿来耗费了过多的体力。
以及——
司季夏肩上的大红斗篷不知何时已被他解下,于是冬暖故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右肩处——那本该垂着右臂的袖管竟是空荡荡的,空荡荡地在他身侧轻轻晃着。
他的右肩下,没有右臂。
冬暖故的注视让司季夏的眼神更冷了一分,广袖下,他慢慢拢起了左手,只见他嘴角轻轻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正当此时,冬暖故抬起了眼眸,直视着司季夏的瞳眸。
她的眼里,没有不安,没有害怕,甚或没有一丝惊诧。
冬暖故看着司季夏,忽而轻扬起嘴角,浅浅笑了,司季夏怔住,随之她做了一个令所有人都震惊的举动——她向司季夏伸出手,握住了他那微握成拳的左手!
司季夏的眼眸霎时被震惊填满,他下意识地想将手收到身后,好似不想让冬暖故触碰一般,谁知冬暖故却快他一步,在他就要收起手的前一刻将他的左手紧紧握住。
司季夏的身子猛地一震,完全怔住了,满堂宾客皆亦然,皆震惊地看着这个还未拜堂便当众与男子有肌肤之亲的左相府八小姐,就算对方是即将拜堂的夫君,也不可如此败坏风徳!
一时间,众人心中的震惊与鄙夷一起浮现在脸面上。
冬暖故却是丝毫不在意,只是将司季夏的左手拉到自己面前,拿过他抓在手里的红盖头,再将他的掌心朝上摊开,而后抬起右手用食指在他掌心写下几个字。
冬暖故的左手掌心贴着司季夏的手背,她的掌心有暖暖的温度,司季夏却觉她掌心的温度滚烫得灼人,灼得他身体紧绷,连手都是僵着的,却垂眸顺着她在他掌心轻划的指尖辨认她写的是什么。
站在司季夏身旁的中年男子此时凑得有些近,两眼紧紧盯着冬暖故的手,正努力地辨清她在司季夏手心写的是什么字。
“写……字?”宾客中有人低声道,“这左相府八小姐不会说话?”
“是个哑巴?”
“嘘!”
“有,何,不,愿?”中年男子盯着冬暖故写在司季夏掌心的字,将它们念了出来,语气里有明显的吃惊,“有何不愿!?”
厅中众人瞬间都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盯向嘴角含着浅笑,面上不惊不诧的冬暖故,听说这个左相府八小姐是自愿嫁给世子的,难道她不知道世子身子又病又残,甚至——
有何不愿?
司季夏的心较任何人都震惊得无以复加,致使他冷冷淡淡的眸子里都浮上了一层不可置信的光。
他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直到冬暖故将他的手放下。
司季夏这才敛了心神,眸光重新变得冷冷淡淡的,只见他伸手取过方才被冬暖故拿去的红盖头,抖开,重新盖回她的头上,语气淡淡道:“好,那继续。”
冬暖故顶着重新落到她头上的红盖头点了点头,司季夏将红绸布的一端重新交回她的手中。
而后,中年男人冷淡的声音再次响起,“一拜天地——三叩首——”
冬暖故忽然想到,她方才见到了一个冷清清的喜堂和两双手都数的过来的宾客,她没有见到喜婆,甚至……没有见到高堂二老。
呵……可还真是奇怪的王府,奇怪的世子,一桩奇怪的婚事。
她似乎离她想要的安静日子还有些远。
------题外话------
这章的字数有点少,原谅叔!
024 入洞房
没有喜婆,没有高堂二老,没有任何人的祝福,宾客在司礼的中年男人唱完最后一句“夫妻对拜”时纷纷转身离开了喜堂,冬暖故虽然隔着盖头视线狭隘得只能看到她的脚尖,然她却听得出厅中那本就极少的宾客正不约而同地离去。
如此也罢,便是连“送入洞房”这个环节都是新郎官亲自代劳,冬暖故想,今天这个事日后难保不被坊间传成各种版本,如此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趣事,该很是容易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不过冬暖故依旧不在意,没有这些古人的繁文俗礼正是她所愿的,虽说入乡要随俗,但能省则省她是乐意之极的。
冬暖故不在意不介意,却不代表春荞和秋桐也如此,此刻春荞和秋桐看着还未清扫干净还布着些许蛛网的顶上横梁与正离去的宾客,已深深蹙起了眉,纵是她们被训练得再好,此刻她们心中的疑惑与不满也全写在了脸上,只见春荞向秋桐使了一记眼神,秋桐会意,转身随着宾客一齐出了喜堂。
春荞看着对离去的宾客看也不看一眼的司季夏,让扭成死结的眉心舒展开,走上前几步,恭敬道:“世子,奴婢为您搀着夫人。”
方才还站在司季夏身旁搀扶着他的家丁此刻也随着宾客离开了,只留下面色愈发苍白的司季夏站在那儿,他的脸色苍白得连唇色都泛出灰白之色,身姿明明颀长挺拔,却让春荞觉得只要一阵风来便能把他吹倒一般。
可谁知这样怎么看怎么无力虚弱的司季夏听了春荞的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冷淡拒绝道:“不必。”
司季夏的话让春荞已经伸出到半的手僵在了半空。
司季夏说这话时将被他解开斜搭在左肩上的斗篷拉过,重新系好,将他空荡荡的右手袖管挡在斗篷下,随后重新拿起被他暂且垂放在地的编花红绸,轻轻拉了拉,冬暖故知道他这是在对她说“走了”,于是也配合地抓紧红绸布的另一头,点了点头跟着他开始移动的脚步走了。
春荞的眉心重新拧到了一起,跟在冬暖故身侧一齐走了,目光却一直锁在前边司季夏挺拔却单薄的背影上,眼里无数猜疑闪过。
司季夏将冬暖故亲自送回房,加上已经离去的宾客,这便说明司季夏是不用应酬的了,而情况也不需要他应酬,他只消把他的新娘子带回房就好。
冬暖故觉得她顶着红盖头跟在司季夏身后走了许久许久,然她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她只是安安静静地沉默着跟着他走。
司季夏的脚步与之前领冬暖故进府时的脚步一般缓慢,似是怕他走得快了急了他身后的人儿跟不上一般,只是这一路回房他却没有再像之前那般细心每过一道坎都会提前提醒冬暖故,只是偶尔出声提醒她一下,声音有些沉也有些哑,好像他心里一直在想着什么以致他根本无太多暇心顾及他身后的人儿似的。
好在冬暖故是个神思与动作皆敏捷之人,才不至于她在这弯弯绕绕的府邸里踉跄摔倒。
冬暖故也估不清她被司季夏带着走了多久,当她窄窄的视线里满是青翠之色时,司季夏稍稍停下了脚步,继而只听门扉被轻推开的声音低低响起,冬暖故知,这是她日后与她这个相公朝夕相处的院房到了。
那本是跟在冬暖故身侧的春荞此时不知去了何处,冬暖故在来这寂药的路上听到了秋桐那轻如虫鸣般唤春荞的声音,冬暖故根本无需多想便已想得到春荞是与秋桐打探羿王府的情况去了。
她们之所以坚持要将她从南碧城送到这羿王府来,不是看得起她或是可怜她一个人远嫁他乡,她们的目的不过是羿王府,她只是一个桥梁罢了,过了桥,谁又会多管她?
不过这正是冬暖故所希望的,并且她希望春荞与秋桐最好明天便能离开羿王府回南碧城去给楼远复命。
司季夏以手中的红绸布拉了冬暖故进屋,拉到了床榻前,顿了顿后道:“坐吧,你看得到床沿的。”
冬暖故稍稍移步,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将手里的红绸布放在了大腿上,静静坐着,似在等待司季夏的下一句话。
屋子里很安静,甚至整个院子都是安安静静的,像是这儿除了他与她便再无第三人一般。
是的,这间屋子乃至这整个院子再无除他们之外的第三人,她的耳力一向能查常人所不查,她此刻虽看不见,却能清楚地感觉得到周遭无人,甚至这一路从喜堂走来,路上所遇之人也都寥寥无几,就像他们走的不是王府里的路,而是什么偏远僻静的山间小道一般。
红盖头下,冬暖故眸光流转,这羿王世子是生性孤僻?还是他在这羿王府里的待遇就是这样?若是前者,她无话可说,若是后者,她觉得她的希望很快就可以达成——春荞和秋桐明日便启程回京畿。
冬暖故坐在床沿上心有所思,半晌不见司季夏有任何举动,也不见他说话,正想着这世子不会是那迂腐之人放她一个人坐这儿坐到夜深时才来掀她的盖头时,只听一直在沉默的司季夏终于开口了,“姑娘若是累了,可躺下歇着,睡上一觉也可,姑娘若是饿了,我便给姑娘拿些点心来垫垫。”
姑娘?冬暖故眸光晃了晃,天地已拜,这称呼倒有意思了,这男人也挺有意思,还未新娘子的盖头便先允许她又吃又睡,这倒是合冬暖故的意,不过是不合这古时礼数罢了。
红盖头下冬暖故淡淡一笑,向司季夏伸出了左手,司季夏不解,她便抬起右手在左手掌心比划了一个写字的动作,司季夏默了默,半晌才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掌心朝上递到冬暖故面前。
冬暖故依旧如方才在喜堂时那般左手拉着司季夏的手,右手食指在他掌心写字,她写:“那我又饿又累呢?”
“那姑娘可以先吃了点心再歇下。”司季夏清楚地辨认出冬暖故写的字,回答了她的问题,他的身子依然有些紧绷,他依然觉得那贴着他手背的掌心很是灼热,那在他掌心移划的指尖像一尾鱼,从他的手心游到他的心口,让他莫名其妙地紧张。
“那我可以边吃边睡么?”冬暖故又写,嘴角在红盖头下浅浅勾了勾。
司季夏一愣,似乎想了想,然后道:“姑娘玩笑了,吃着怎能睡?”
“那我头上的盖头呢?”继续写。
“盖着睡。”司季夏这回想也未想便答道。
“……”盖着睡?冬暖故轻扬起的嘴角轻轻颤了颤,只听司季夏又道,“这是要睡前才能掀开的。”
“……”冬暖故当下扔开了司季夏的手,这男人在喜堂已经当众扯下她的盖头了,这会儿还一定要等到夜晚了?迂腐?
也罢,便听了他的意思,谁叫她这一世不再想做那锋芒太露太过强势的女强人而只想做个夫唱妇随相夫教子的寻常女人。
夫唱妇随,既然是夫君说的,她自然要听了,盖着睡,那便盖着睡,她也不会缺斤少肉。
司季夏的手被冬暖故丢开,他有些怔怔,他看了冬暖故一眼,再看了自己的手一眼,最后转身出了屋。
025 合卺酒
司季夏捧着一小碟点心重新走进屋子时,冬暖故已经很不客气地和衣躺下了,只是绣鞋未脱身上也盖被子,倒是很听话地让那红盖头安安静静地贴在她的脸上。
冬暖故的呼吸很均匀,似是已经睡着,并未察觉到司季夏已然回来,司季夏本是想叫醒她,然他终是没有这么做,只是将手中的小碟搁在桌子上,而后放轻脚步走到床榻边,看了一眼她搭在床沿外的脚,默了默,随后伸手去拉放在床榻里边的薄被,拉开,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司季夏再一次退出了屋子。
奇异的,一向浅眠且本只打算小憩一番的冬暖故不仅睡着了,且还睡得很沉很是安宁,倘若她没有觉得愈睡愈冷的话,她也不知她自己会睡到何时才醒来。
醒来的冬暖故第一反应是猛地坐起身,心在那一瞬间跳得猛烈,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心口,感受到那怦怦的心跳后她抬手按向眉心,她还活着……
冬暖故抬手按向眉心时触手的是一片带着点点温度的丝滑,她敛了敛心神,是的,她还活着,她在那片枪林弹雨中被最信任的兄弟推出去,死了,可她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人身上得到了重生。
她死过了,却还活着,好好地活着,不仅还好好活着,她还嫁人了,曾经被手下私下里取笑一辈子都嫁不出去没人敢娶的“毒女”,今天嫁人了,娶她的,是一个身体残缺又病弱还有些迂腐的英俊男人。
这世间的事情,有时可真的是奇妙。
冬暖故掌心贴着自己脸上还未有去下的红盖头,重新躺回了床上,透过面上的红盖头,她已经察觉不到白日的明亮,天黑了么?
就在此时,轻掩的门扉被人从外轻轻推开了,有深夜的凉风涌进温暖的屋中,将一股诱人食欲的淡淡香味带到了冬暖故鼻底。
冬暖故忽然觉得饿了,然她却仍是躺在床榻上没有动,听着那她已经记下的脚步声轻轻朝她移来,随后是那道淡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有些微的无奈,“姑娘,该醒醒了,夜已深了。”
冬暖故不动,司季夏轻叹一口气,又唤了两声,“姑娘,姑娘?”
司季夏的这第二声“姑娘”才落音,冬暖故忽地坐起了身,吓了司季夏一跳,“姑娘醒了?”
冬暖故点了点头,她只听司季夏的脚步声走开了又回来,随后一根秤杆触上红盖头边沿,将那压在冬暖故头上快整整一日的盖头挑开了。
冬暖故的视线随即被烛火点亮,再一次瞧见面前仍旧穿着大红喜袍的司季夏,他的肩上依旧系着那领大红斗篷,似乎没有要将它解下的意思。
司季夏将冬暖故的红盖头用秤杆挑开后放到了一旁小几上的托盘内,并未多看冬暖故一眼,只是转身淡淡道:“姑娘想来该是饿坏了,我已备了饭菜,姑娘过来吃吧。”
冬暖故缓缓站起身,边打量着眼前的屋子边慢慢往摆着饭菜的圆桌走去。
屋子不算宽敞却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过多的家什,更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是桌椅板凳以及床榻这些必须的家什而已,并且漆色陈旧无光泽,整间屋子最能引人注目的怕是只有摆放在窗前花架上几盆青绿植物,两支红烛在烛台上摇着红泪,红烛已经快要燃到底部,烛光微弱却摇晃得厉害。
这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人家的屋子,完全看不出一点羿王府该有的味道,更丝毫也看不出这是羿王世子的屋宅。
然冬暖故却无丝毫惊诧更无一丝失落感,且不论她白日看了那喜堂一眼后猜得到她现下所见,就算她猜不到,她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妥,不过是与她的芜院一样简陋而已,不会让她接受不了,就算面前这个男人一无所有,她也不会失落伤心。
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无论她听到什么见到什么或者是知道什么,她都不会无法接受,更永不会后悔。
摆在桌面上的菜不多,三菜一汤,菜相有些简单寡淡,冬暖故并未动筷,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司季夏发话,相公未发话未动筷,岂有妻子先吃的道理,寻常女人,必须如此。
司季夏本是伸手去拿桌上的白瓷酒壶,却在伸到一半的时候收回了手,然后看向冬暖故道:“快些吃吧,莫待冷了。”
冬暖故这才拿起碗筷,正要伸筷子去夹菜时发现司季夏没有动筷,便慢慢收回手,将手中碗筷放了下来,司季夏见状道:“我吃过了,姑娘自己吃便好。”
冬暖故还是不动,司季夏似乎微微蹙了蹙眉心,还是微微摇了摇头,语气有些冷道:“快些吃吧。”
冬暖故不再执意,捧着碗兀自慢慢吃了起来,司季夏为她盛了一碗汤放到她手边,冬暖故朝他微微一笑以示谢意,司季夏则是微微别开了头。
冬暖故心下笑了笑,并不在意司季夏的态度与反应。
司季夏并未待冬暖故饭饱才离开,只不过一会儿他便站起身欲离开,然却在他转身的刹那,冬暖故抬起手拉住了他衣袖空荡荡的那侧斗篷。
司季夏身子一震,有些机械地转过头冷冷看着冬暖故。
冬暖故没有松手,只是也站起身,伸手将那白瓷酒壶和两只小杯盏拿到了面前来,将壶中酒斟满两只杯盏,拿起一只递给司季夏。
她不是没有注意到桌上摆着的白瓷酒壶与酒杯,她也不是没有注意到方才他已想伸手去拿那白瓷酒壶。
司季夏只是怔怔地看着冬暖故手中的杯盏,迟迟不抬手接过。
冬暖故稍微用力地拉了拉他的斗篷,司季夏这才有些僵硬地抬手左手接过她手里的杯盏。
冬暖故微微一笑,伸手拿过另一只杯盏,弓起手臂,绕过司季夏的臂弯,看着司季夏慢慢将他手中的杯盏抬到唇边,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慢慢拉近。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们一同昂头喝下了合卺酒。
冬暖故先垂下手,用手指蘸着杯盏底部残留的点点酒水,在桌面上写下了三个——冬暖故,然后浅笑着指了指她自己。
“司季夏,季节的季,夏天的夏。”司季夏说完自己的名字,匆忙地转身,淡淡的语气有些急,“睡吧,我睡旁屋。”
司季夏说完,有些像逃也一般地离开了屋子。
他忘了冬暖故才刚睡醒还暂且不需要睡觉,他急切的模样有些像是落荒而逃。
冬暖故看着那被司季夏阖上的门扉,微微挑起眉,哦?这“姑娘”完了之后是“睡旁屋”?
这表示着他根本无意娶她为妻?
026 深秋冷
冬暖故睡了三个多时辰,此时哪里还睡得着,于是她便慢悠悠地在屋里踱步,细细观察这间屋子的每一处,从屋顶横梁到地面方砖,从屋内摆设到门扉窗棂,每一样都极为普通,但是每一处都是干干净净的,看得出这间屋子的主人时常打扫,最后她的目光才落到床榻上,落到那摊开了大半的被子上。
她记得她睡下时是没有摊开被子来盖的,以免压皱了她身上的嫁衣,那就是司季夏帮她盖上的?
冬暖故微微拧起眉,她竟然没有察觉到他进来过,她当真睡得有那么沉?不过——
冬暖故走近床榻,伸手拉过被子,那粗糙的手感以及轻薄的重量让她眸光轻轻晃了晃,这么薄,也难怪她会冷醒了。
冬暖故将被子放下,往床榻左右看了看,发现这屋里除了摆放在床头边上的一个置衣矮柜再无其他箱柜,冬暖故的目光重新移到床榻上的薄被上,眼神不由黯了黯,还有两日便是立冬时节,且天气早已变得寒凉,莫非他这些日子以及接下来的冬日都只盖这么一床薄薄且还粗糙得很的旧被子?
南方的冬日虽不至像北方那样的冰冷,可南方的冬日是湿润的,只要寒风刮起,那股湿冷的寒意似乎能无孔不入般,沁到骨头里,也一样能冻得人发慌。
这里,似乎比她的芜院还要寂凉,至少她在芜院时还有六娘陪她疼她,而这里,没有任何其他人。
司季夏,这个羿王府的世子,在这座羿王府里究竟算什么?与她在左相府的存在一样?
冬暖故忽然想起她那少得可怜的嫁妆以及装着六娘为她准备的衣裳的箱子,欲出屋去问问隔壁的司季夏她的东西放于何处,然当她才打开门扉时,发现她从左相府带来的两口不大不小的红木箱子正静静地摆放在门外紧贴墙面的地方。
旁屋里没有火光,想来是司季夏已经睡下,冬暖故看着紧贴墙根而置的箱子,箱子上还有一封用石子压着的信。
冬暖故伸手去拿开了信上的石子,抽起了信,在她微微倾身去拿信时,她看到了箱子底部明显粘着的细碎杂草与泥巴,不禁敛了敛眸光。
箱子底部的左右两侧粘上的杂草与泥巴多少明显不一样,一侧多些厚些,一侧则少许多,可以猜想得到这两个箱子是由人一路拖行过来而非由人抬过来的,而又是什么人会选择将箱子拖行一路而不是抬起它或抱起它?
冬暖故再一次抬眸看向黑漆漆的旁屋,少顷之后才弯腰将木箱抱起,抱回了屋里。
红烛即将燃尽,冬暖故在床头的置衣矮柜上见着一盏油灯,将灯芯点上,红烛最后的火苗静静地寂灭了,豆油灯的细弱火光昏黄昏黄,只照亮了床榻周围的小块地方。
冬暖故坐在床沿将信封撕了开来,取出了里面叠得整齐的米色宣纸。
信是春荞写的,信上说她与秋桐有急事要即刻赶回南碧城去了,不能再伺候八小姐,本是要和八小姐道别的,然世子道八小姐正在休息,她们不便打扰,故给八小姐留书一封,还请八小姐原谅,也请八小姐日后多多保重。
冬暖故看罢信后将信在火苗上燃了,这么急着回去给楼远复命,看来她们在羿王府的“收获”不小。
冬暖故烧了信后将搬进屋的其中一只箱子打开,里面装着的是六娘连续几日连夜为她亲手缝制的冬衣,布料虽不是上乘的,但对冬暖故来说却是最温暖的。
只见她将箱子里的衣裳一件件拿了出来放到床上,当她从箱子里拿出最后衣裳时,能看到一条黑白相间的蛇正盘在箱底,冬暖故看了那银环蛇一眼,从放在床上的衣服里取出一件最薄的,重新扔回箱子里,然后阖上了箱盖。
冬暖故再去打开另一口箱子,那是她所谓的“嫁妆”,打开了,却不过是几匹大红大紫的布匹,除此之外,竟再无其他。
冬暖故冷笑一声,啪的一声将箱盖重重打下,果然是“所谓的嫁妆”,可还真是名副其实,也罢,她就从没指望过左相府会配给她拿得出手的嫁妆。
冬暖故开始整理她的衣裳,边整边想着她这个冬日要如何度过,愈想她愈有些想笑,她从未想过她堂堂黑势力的毒女王竟有一天也会为这些生活的小事所忧所愁,不过这样挺好,平平淡淡,是她想要的。
“嗒……”就在冬暖故拿过一件她明日要穿的衣裳时,有东西从她手中的衣裳衣襟里掉出,落到了偏硬的床上,发出轻轻的声响。
冬暖故垂眸,看向那个掉落在床面上的东西——一块雕工精致小半个巴掌大的羊脂白玉佩。
冬暖故伸手捏起那块玉佩,玉佩两面都刻着图案,一面是竹枝,一面则是剑,雕工上乘得可谓栩栩如生,玉佩入手,遂能感到一股温润之感在指尖流转,流向掌心。
这是……冬暖故盯着手里的玉佩,眼里闪过一抹清光,她做交易得到的东西。
冬暖故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玉佩面上凸起的竹枝,目光却是落在床上的那床薄被上,继而将玉佩往上轻轻一抛,再张手稳稳接住,浅浅笑了起来。
这玉佩,似乎是一个好东西。
旁屋,司季夏并未睡下。
旁屋较冬暖故所在的那间卧房窄去许多,仅有那间卧房的一半大而已,却满当当地摆满了大小花盆,有放在地上的,有放在花架上的,有放在窗台上的,甚至有垂挂在梁上的,每一只花盆里都栽种着青绿的植物,或大或小,屋子里除了花盆与植物,便只有一张不及半丈宽的竹榻。
竹榻上摆放着一只灰布棉枕,一床薄被,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幡大红的斗篷,寥寥三两件东西与此时寒凉的天气形成一种奇怪的对比。
司季夏此刻正坐在竹榻的床沿上,并未躺下,就这么在黑暗里低垂着头静静坐着。
他未将窗户关严,有寒凉的夜风自窗户缝隙涌进屋里,拂动屋里的枝枝叶叶,也轻轻拂动了他垂在身侧的右边袖管。
良久良久,他才抖开竹榻上的薄被裹在身上,躺下,和衣睡了。
只不过,一夜无眠。
027 月季花
冬暖故很晚才睡下,却在天才微微亮时便醒了过来,依然是被冻醒的,虽然她睡前往身上多搭了两件她的冬衣,但还是难挡深秋的寒意,况且她一向比较畏寒,无法,她只好披上衣裳起身了。
冬暖故想梳梳头发,发现屋里没有妆奁没有铜镜也没有梳子,她微微蹙起眉,想着洗漱后再问司季夏有没有镜子梳子,可她发现屋里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供她洗漱,再想着昨夜她连身子都没有得洗过,她的眉心就蹙得更紧了。
如此这般,冬暖故的眼神有些沉,走到了门前,抬手拉开了房门,就在那开门的瞬间,一道影子落在了她的脸上身上。
冬暖故的手还搭在门扉上,抬眸,看到的便是正站在门槛之外一步地方的司季夏,他身上依旧系着一领斗篷,只不过不是昨日的大红斗篷,而是一领洗得已经有些发白了的浅灰色及膝斗篷,灰白的颜色映着他颇为苍白的脸色,衬得他本就偏瘦的身子似乎更加单薄了,及腰墨发梳得并不大整齐,只用一根浅灰色的束发带束着发尾,松松地搭在肩上。
此刻只见他唯一的一只手里抱着一个漆色暗红的妆奁,见着冬暖故,他脸上有一丝错愕,而后问道:“昨日阿暖姑娘带来的婢子给阿暖姑娘留了一封信,阿暖姑娘可是见到了?”
冬暖故微微点头,目光却是落在司季夏手中抱着的妆奁上,司季夏这才将那妆奁递给冬暖故,那似乎总是淡淡的声音有些不自在道:“昨日忘了给姑……冬……忘了给阿暖姑娘拿过来,想来阿暖姑娘应该会需要它。”
司季夏开了三次口才将他对冬暖故的称呼定下来,却还是没有省掉“姑娘”那个后缀,似乎要和他这个新娶进门的娘子划清夫妻关系一般。
阿暖姑娘?冬暖故看着司季夏在喊出这个称呼时有些微绯红的双颊,刹那便舒了前一刻还紧拧着的眉心,阿暖姑娘,这称呼倒是挺不错,自小到大还从没有人这么叫过她,不知若是没有后缀那一个姑娘又会如何?
冬暖故冲司季夏微微一笑以示感谢,伸手接过了他递来的妆奁,她微笑的眼里没有任何对司季夏的疑问,似乎这两日她所经历的所看到的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见闻一般,使得她不问他任何一个问题。
而司季夏亦是如此,他不问她为何不说话,不问她为何没有嫁妆,不问她她带来的婢子去了哪儿,甚至不问她为何不是姓柳,他对她,似乎也没有任何疑问。
司季夏将妆奁递到冬暖故手里后又道:“阿暖姑娘可先行梳理梳理,我再给阿暖姑娘把洗漱用的东西拿过来。”
冬暖故本是抱了妆奁要转身进屋,听得司季夏这么说,便只是弯腰将妆奁搁在地上,跟在了司季夏后边。
司季夏察到冬暖故跟在他身后,不由顿下脚步,转身看她,以为冬暖故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便又道一遍:“我去给阿暖姑娘拿洗漱用的东西来。”
冬暖故点点头,却没有转身回屋的打算,依旧跟在司季夏身后,她不是聋子当然听到了他说的话,她之所以跟着,不过是想着他就一只手拿东西不便,她一起过去了可一次性把东西都抱过来,这还快些。
她是想与司季夏说明白的,不过她不会打手势,就算会打他也不会看的明白,干脆什么都不表示,只跟着他走就好。
司季夏自然不知道冬暖故心里想着什么,只见他眼底有星点寒芒闪现,在冬暖故还未察觉前很快消失,只见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走到了旁屋前,推开了微掩的门。
推开门,冬暖故只觉一阵清新的味道扑鼻,继而视线被青翠的绿色满上,一刹那间使得早已习惯了不惊不诧的她微微怔在了门槛外,而后才抬着轻轻的脚步走了进去,抬手,让指尖轻轻拂过身边那即便是在如此寒凉深秋依然绿得盎然的盆栽上,然后将视线落在司季夏的背影上。
这些……是他种的?院子里那些依然绿意盎然的草木也是如此?
冬暖故的指尖拂过一盆绿萝尖尖的叶角,只觉指尖湿湿凉凉,垂眸一瞧,只见那微弯的叶茎上挂着一颗浑圆的小小水珠,再瞧其他植物,皆有莹亮的小水珠挂在叶子上,想来是这儿的主人早早起来便已给它们喂饱了水。
冬暖故的注意力忽而被窗台上一盆栽在浅灰色瓷盆里的植物吸引了去,只因那迎着晨光的植物顶端,有一朵小小的红色花苞,也因着这是满屋子绿色里唯一的一点其他颜色,使得那一朵小小的花苞看起来娇俏可爱,也使得冬暖故不由伸出手指去轻轻碰了碰那花苞,那沾在花瓣尖上的水珠上边的小水珠随即滴到了她的手背上,激起微弱的凉意。
前边,司季夏从竹榻床头的藤编矮柜里拿出干净的棉布巾和一只半个巴掌大的小陶罐放到矮柜上边的铜盆里,他正拿着铜盆转身,看到的便是冬暖故伸手去碰那株未绽放的花儿,冬暖故也正巧转过头来看他,与此同时将栽着花儿的浅灰色瓷花盆捧到手里,而后冲司季夏弯起眉眼笑了起来。
深秋的晨光泛着白,自窗户洒进屋子里,落在冬暖故的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薄薄淡淡的光,将本就花容月貌的她衬得朦朦胧胧好似从云雾缭绕间走出的仙子一般,使得她手里的那盆还未绽放的花儿霎时失了颜色。
那一瞬间,司季夏失了神,只当冬暖故将她手中的瓷花盆朝他这个方向递了递,他才回过神,而后才道:“那是月季,最近天冷了,它便开花开得晚些。”
司季夏说这话的时候耳根有些烫,甚至有些不敢直视冬暖故的眼睛,好在他垂在肩上的长发挡住了他的双耳,让他还能淡然地对冬暖故说话。
冬暖故听了他的话后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这是月季,不过她想表达的可不是这个,于是她又将手中的月季往前递递,随后又将它抱在怀里。
司季夏似乎又怔了怔,冬暖故还是在对他微微笑着,少顷,司季夏才缓缓道:“阿暖姑娘想要这盆花儿?”
冬暖故点点头,笑得眼角更弯了些,这个男人自昨日见到她开始便会时不时发怔,难道她的行为很奇怪?还是她长得很奇怪?
“那阿暖姑娘便把它拿回屋养着吧。”司季夏怔忡总是一瞬即逝,像是不想被人察觉一般,却不知冬暖故将他的愕然全都看进了眼底。
“我帮阿暖姑娘拿了洗漱的东西了,阿暖姑娘回屋洗漱吧。”司季夏将手中的铜盆拿得更紧了,收回看着冬暖故的眼神,走到了门边。
他不过是以为不会有人喜欢他的或他种的东西而已。
冬暖故又点了点头,临出屋前看了一眼屋里的摆设,抱着月季花盆出了屋,只是在看到屋里那简陋的竹榻时,她眼里的笑意渐渐退去。
028 起风波
她的大婚不像大婚,她的洞房不是洞房,甚至她的丈夫不像丈夫,他只是称她为“姑娘”,他甚至愿意睡那冰冷的竹榻也不愿碰她,她遇到的人和事,倒真是奇怪。
冬暖故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姿色也算上乘,忽然觉得她这个重生一世的女人比上一世还要失败,前一世虽然总有人在背后嘲笑她不是个女人,但好歹她还有属于她的天下,今生,她不要什么势力不要什么天下,只想做个寻寻常常的女人,相夫教子安安静静过日子,但这洞房之夜就让她独守空房,而他宁愿去睡冷枕头冷床,她冬暖故这一世可还真的是一无所有。
冬暖故用篦梳梳着头,梳到发尾时卡住了,不由好笑,这连头发都和她过不去了。
未过多久,司季夏捧了盛着水的铜盆进来,盆边搭着棉布巾,只见他将铜盆放到架子上后转身出去了,只一个极为短暂的时间他又回来了,这回手里提着一只壶身已经烧得漆黑的小铜壶,铜壶里装着的想来是热水,因为冬暖故还能见着有些微的热气从壶口冒出。
冬暖故坐在桌边看着司季夏的一举一动,见他往铜盆里倒了些热水,再将放在桌面上的空茶盏倒满,而后将桌上那只半个巴掌大的小陶罐移到茶盏旁,才对冬暖故淡淡道:“这只陶罐里的是口齿乌髭1,水还热,天气寒凉,阿暖姑娘趁热洗漱。”
没有婢子小厮,是以司季夏只能事事躬亲,冬暖故将手探到铜盆里,温度适当的水温让她心尖有种温暖的感觉,毕竟这个男人昨日之前与她没有任何关系,毕竟这个男人并不将她当做妻子,可也正因为如此,此刻他却为她提来热水并且还为她倒上,冬暖故心中无法形容她对司季夏的看法,有口也不便言,是以便抬头对司季夏笑了笑。
而司季夏给她的回答则是话也未说提着铜壶转身便出了屋,冬暖故却在他转身前拉住了他的斗篷,司季夏回头看她,只见她用手指在铜盆里蘸了蘸水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敬茶?”
“不必。”司季夏面无表情地说完,转身走了。
冬暖故不介意司季夏的态度,只是在铜盆里掬了一把暖水打到脸上,温暖的感觉让她觉得平静的日子很好。
不用给公婆敬茶?倒也好,没有繁琐的事情也正合她意。
冬暖故洗漱完后想着在这座小院中走走,她今晨瞧着满园的绿色在这深秋时节依然葱郁便想入其中走走,她正欲出屋,忽闻院中传来些微的嘈杂声,只见她脸色微沉,迅速从枕头旁拿起两支簪子簪到头上,再从枕头里侧摸出一只厚重的银指环套到右手中指上,这才出了屋。
屋外院子里没有司季夏的身影,只见四名身穿暗褐色布衣、下人打扮的男子正在院子里的青绿草木中翻找着什么,其中一人边找边大声道:“都细心着找,小王爷说了,世子这儿准能找着花儿,就算是一朵半朵也给摘回去!”
冬暖故站在屋前廊下,看着这些不请自来的家丁踩折了不少草木,眼神渐冷。
忽然,只听有一人惊喜地叫道:“那儿那儿,李哥,屋子窗台那个有一盆花!”
瞬间那院中四名家丁的目光立刻投向冬暖故所在的这幢两层小楼,投向摆在窗台上那盆含苞待放的花儿上。
那是冬暖故从司季夏那儿要来的那盆月季花,她将屋子的窗户打开给屋子透透气,便也将那盆月季花放到窗台上呼吸新鲜空气。
哦?这可是她的东西,瞧他们这来势这语气……想来是想要她这盆月季花了?
不过转瞬,又听得有人惊诧道:“有人!天,好漂亮的妞儿!”
然这人的一声惊叹尾音还未落便遭了那被称为“李哥”的家丁狠狠踹了一脚,压低了声音喝他道:“想死了不成!?不怕回去了小王爷割了你舌头!?”
惊叹的那人瞬时闭嘴不敢再说一句话,只见那“李哥”朝冬暖故走来,道:“小的见过世子夫人,小的奉小王爷之命来此找花儿,还请世子夫人让小的把窗台上那盆花儿带回去。”
明明是下人身份,然这“李哥”在对冬暖故说话时不仅不躬身垂首而是将腰杆挺得直直的,甚至连语气都是不恭不敬的,好似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主子而是一个连他还不如的下下等奴才,态度与语气理直气壮得不像请求而更像是一种命令。
冬暖故微微眯起眼,他们也知道她是世子夫人?不过他们似乎根本就没有把她这个世子夫人放在眼里。
冬暖故并未理会他们,依旧只是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们,站在“李哥”身后的一名家丁冲他道:“我听说她就一哑巴不会说话的,搞不好还是个聋子呢,咱何必跟她废话,直接去把那盆花拿回来不就得了!?这院子里的东西还有什么是拿不得的?”
那家丁说上就上,二话不多说连忙就大步往窗台走来,伸手作势就要去捞那盆月季花,完全视站在一旁的冬暖故于无物。
而就当他的手指只差一分便要碰到花盆盆沿时,他忽地用左手捏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随之拼命地挠着他的左手,边挠边叫道:“啊!痒!痒死我了!”
只不过片刻时间,他竟已经将他的左手挠出了血来,一道道血红的口子,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右手指甲里都满是血水,纵是如此,他依旧痒得不能停下他手上的动作,甚至开始抓挠自己的右手。
如此突然之间发生的事情,让其余三名家丁面上纷纷变色,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又抓又挠的家丁,震惊的眼神里兼着恐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冬暖故微微笑着,慢慢朝窗台上的那盆月季花走去,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拨了拨还挂着水珠的叶尖,转头看向愣在那儿的三名家丁,轻轻笑了起来。
她冬暖故的东西可从没有人敢抢,想抢也可以,留下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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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口齿乌髭:用皂角、荷叶、青盐等各种药物研熬而成,对牙齿口腔有增白留香、消炎镇痛作用,古时的牙膏。
叔发现叔很久没有题外话了,因为之前的章节一直在几天前就预发了,今天突然点后台一看,发现今天的稿子后台居然没有预发的了,所以叔滚来了,顺带唠叨几句,姑娘们莫嫌弃啊!
阿季是个强大的存在,他真正的实力没有表现在他这个世子身份的表面上,他的隐忍自然有他的理由,成大事者,必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所以,姑娘们相信他!哈哈~
阿暖是个好姑娘,阿季是个不会表达自己内心的主,其实他在面对阿暖时很紧张,叔写得比较委婉,不知姑娘们看出来了没?
在追文的姑娘们别潜水啊,偶尔出来和叔交流交流啊!
029 你等着
“你这个哑巴对我做了什么!?”家丁又惊又恐又愤怒,恶狠狠地冲冬暖故大喊道,那眼神和口吻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似想上前打她,却又害怕他的双手会更痒,是以只敢冲她喊。
冬暖故只是轻轻拨着月季花的叶子,继而缓缓转过头看向那惊恐愤怒的家丁,眼角微弯,轻轻笑了起来。
这轻轻的笑意让她面前四名家丁的心皆咯噔一跳,明明是如花般的浅笑,却阴寒得给他们一种陡然如置冰窖的感觉,竟使得他们不约而同往后倒退了一步,好似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个如花如月般美丽的姑娘,而是一个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将他们送入地狱的修罗杀神。
正当此时,一道浅浅淡淡的声音从屋宅转角传了来,“发生了什么事情,阿暖……?”
司季夏说这话的时候正提着一只朱褐色的食盒从屋宅后边转过屋宅转角向冬暖故走来,第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冬暖故面前的六名家丁,硬是将“姑娘”二字卡断在了喉咙里,若是此刻还将“姑娘”两个字喊出口,在这样的高门府邸里,日后可免不了本不该有的麻烦。
冬暖故眼里的笑意更浓了一分,阿暖阿暖,没了“姑娘”这个后缀,听起来的确顺耳多了。
那前一刻还冲冬暖故又吼又叫的家丁一见着司季夏连忙冲到了他面前,边抓挠着自己的双手边痛并激动道:“世子爷您快救救小的!”
司季夏看着他满是抓挠血迹的双手,微微蹙起了眉,冷淡道:“发生了何事?”
“小的不知!世子爷自个儿问问她!”家丁狠狠地看向冬暖故,那眼神明明恨得想要掐死她,却又不敢上前一步而只敢向司季夏求救。
司季夏抬眸看向冬暖故,冬暖故迎着他的目光,敛了嘴角的轻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而后微微摇了摇头。
“你们回吧。”司季夏的目光重新落到院中的四名家丁身上时,只淡淡说了这么句话,使得冬暖故将目光定格在他面上,也使得那向他求救的家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听了司季夏的话后的家丁面容立刻变得狰狞起来,作势竟是要揪起他的衣裳来打他,好在那名为“李哥”的家丁及时冲上前来拦住了他,否则他便真地将司季夏给打了。
司季夏未多看他们一眼,仿佛在他眼前上演的不过是一场与他无关的闹剧般,转身就要进屋,却在他转身的瞬间只听那“李哥”用略微阴沉且轻视的声音道:“小的们是奉小王爷之命来找花,世子这意思是要得罪小王爷吗?”
司季夏的脚步只是稍稍顿了顿,却是没有理会他们,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李哥”盯着他的背影,眼神半是轻视半是震惊,似乎不敢相信这就是司季夏的态度,少顷,他拖着那名又抓又挠的家丁走了。
那家丁极为不服气,喊道:“司季夏你等着,待我回去禀了小王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李哥”并未堵他的嘴,只是在走出院子的月门前转身看了冬暖故一眼,深深蹙起了眉。
小院又安静了下来,冬暖故看着他们不甘离开的背影,眼底勾起一抹满意的冷笑,小王爷小王爷,有了世子还有个小王爷,小王爷是个什么东西?
冬暖故轻轻摩挲着她右手中指上那枚蛇状的厚重银指环,少顷将它取了下来,收进了腰带里。
狗奴才自然是不会知道他是中了她特制的蛇毒,那细如雨丝的毒液沾到他的皮肉上,足够他痒上三天三夜,抓挠不止,就算抓得皮破血流也无用,她这次只是让他抓破双手,下一次,可就不止抓破双手这么简单了。
她既被人称为毒女,不仅仅是因为她擅御蛇养蛇取蛇毒制蛇毒,更是因为倘她出手绝不会手软,更不会手下留情,且她制毒有一个特点,那便是经她手制成的毒几乎没有解药,更兼但凡她出手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从不失手,是以前一世几乎无人敢招惹她,也是以她能稳坐黑道第一大家族的第一把交椅,无人能撼。
这只蛇状的银指环是她重生到这个世界的第二个月瞒着六娘出府找人打制的,她花了整整一个月收集到的蛇毒,那微张的蛇口下储着的便是她特制的毒液,那微翘的蛇尾是机关,只要她将那蛇尾轻轻往下一按,那储在蛇口下的毒液便会从蛇口处那细如针尖的小孔射出,细如雨丝,不会受人察觉。
而那毒液里的毒素很轻,不会致人死亡,只会让人身体上受折磨痛苦而已,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制毒素如此轻微的毒液,因为这一世她不打算再做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毒女,这只指环的存在,她只是为了防身之用,她倒没有想到在左相府一次也没有用过的毒到这羿王府不到一天竟就有了用武之地,若是再有如此聒噪之人不请自来,她或许该考虑制些让人出不了声的毒。
“阿暖姑娘。”屋里有司季夏淡淡的声音传出,“进来吃早饭吧。”
寂药的小厅里,司季夏正将食盒里的东西端出来,一碗桂花莲子粥,还有一小碟糕饼,依旧如昨夜一样,粥与糕饼皆是一人份,便是筷子与勺子都只是一副一只,看来他是已经吃过或者不想与冬暖故共桌而餐。
他脸上的表情平平静静的,就好像方才院里发生的事情不曾存在过一般,见着冬暖故进屋来也不问她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她又做了什么,只是看着她捧起那碗桂花莲子粥时转身走出了屋子。
冬暖故舀着粥头也未抬,丝毫没有向司季夏解释什么的意思。
她没有看到背对着她走出屋的司季夏眼底有点点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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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小修罗之说,叔也来个收藏破千加更,哈哈,所以姑娘们,用你们美丽的小手帮叔点一点“放入书架”,非常感谢!
本文更新时间为早上11:35
另外,文荒的姑娘可以看看叔的旧文!
《盛世苗疆之巫蛊天下》:无论你哭泣还是叫喊,这里永远不会存在救赎。
《鬼王爷的绝世毒妃》:有我在,所以,别怕。
《溺宠至尊狂妃》:她的温柔,只对于他,他的冷澈,只有她能融化。
030 桂花香
温热的桂花莲子粥弥出淡淡的桂花香,沁人心脾,配着那小盘糕点,冬暖故很快将这顿早饭吃完了,她在站起身将碗筷收回食盒里时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裳,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她昨日未得洗澡,她觉得身子很是不舒爽。
冬暖故在小楼后边找着司季夏时他正在一老井边打水,只见他用单手摇着辘轳,动作很慢,他的手臂一直在微微打着颤,能明显地看出他摇得颇为吃力,眼见那沉重的木桶已经露出井口时,他突然松开手,与此同时飞快地抬起脚踩住那辘轳摇把,而后弓身去提木桶。
因为他一只脚踩着辘轳摇把,将身子弓得低低的去提水桶,一条腿又立在地上,他身上的斗篷被他掀到了背上,使得能清楚地看到斗篷下他的身子被扭成了一个奇怪的弧度,也使得他那一条立在地上作为支撑的腿看起来细瘦单薄得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似的。
冬暖故站的离司季夏有点远,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又转身回屋了,司季夏在提起木桶直起腰时发现了她,他淡淡地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有些冷,随之将木桶放下,抬手将掀到背上的斗篷扯了过来挡住他的身子,这才又重新提起木桶,往一旁的独立小屋走去。
冬暖故回屋提来食盒再次拐到这小后院时,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冷风吹过而发出的轻微飒飒声。
这是寂药两层小楼后的小后院,一间独立小屋,屋顶有烟囱,想来是厨房,屋外墙角屋檐下整齐地码着已经劈好了的柴禾,一把柴刀贴着墙根而放,屋子旁的有一口青石老井,有一只葫芦瓢搭在井口沿边上,地上有些湿漉,是方才司季夏打水洒出的水迹,老井往后一些是用竹篙搭成的晾衣架,上边搭挂着两件短襟粗布衣裳,衣裳还湿湿润润的,看得出洗完不算太久,冬暖故看着衣裳架子上那洗的已经发白的粗布衣,眼神暗了暗,他是起得太早还是一夜未睡?否则他如既何浇了花草又煮了羹粥还洗了衣裳?
冬暖故慢慢将自己置身于这小后院中,感受着这与小楼前边院子一样浓郁青翠的绿意,枝枝草草叶叶皆繁盛得好似春夏里生长的一般,尤其是老井旁的那一株榕树,枝繁叶茂得犹如大伞盖,若非有人有打理花草植物的本事,这座院子绝不会在深秋时节还有这样的绿色。
冬暖故昂头看着枝繁叶茂的大榕树,满目的深深浅浅的绿色让她觉得很是宁静,不由浅浅一笑,没看得出来他还有这样的本事,这里的夏日,该是很清凉的吧。
冬暖故看了光影斑驳的榕树伞盖片刻后这才提着食盒慢慢朝那间独立小屋走去。
那是一间厨房,打扫得很是干净的厨房,灶台上与地上都是干干净净的,看得出主人家该是时常打扫,灶台上此刻放着一口大锅,锅上盖着木盖子,灶膛里有柴禾燃着,似乎在烧着什么东西。
此刻,司季夏正半跪在灶台前,正往灶膛里添柴,他肩上的斗篷被他解开了放在一旁的凳子上,没有了斗篷的遮挡,他身子的残缺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只见那空荡荡的右边袖管被他打了个结,想来是为了方便干活的缘故,灶膛里的火光很亮,映照得他那只打了结并随着他每一个动作而摇晃的袖管与他整个人相较极为不协调,却也映得他苍白的脸色有了些微的暖色。
冬暖故平静的目光又一次黯了黯,从昨日到现在,她第一次想,他为何没有右臂?
灶膛里的柴禾燃得旺了,司季夏站起身,转身似要去拿什么东西,忽见到不知何时正站在门边盯着他瞧的冬暖故,下意识地第一反应是抬手抓上他那只打了结的右边袖管,动作飞快地想要将那个结解开。
只是他的动作很急,似乎很在意冬暖故看到他这般模样,火光映照中,他眉心紧蹙,眼睑微垂下的眸子里布着寒意,也布着一抹难掩的痛苦之色。
他还没能解开那个被他越扯越紧的结,只见他将眉心拧得更紧,抓起那只袖管垂下头就要用嘴去咬开——
然他的手刚扯着那只打着结的袖管欲凑到他嘴边时,一只纤细白净的手伸进了他的视线里,抓住了那只袖子。
司季夏的身子猛地一抖,抬眸,冬暖故正站在他跟前,朝他微微一笑,而后将手里的食盒放下,用双手帮他慢慢解开了那个结。
司季夏没有拒绝,只是别开了头,不看她也不看她手中自己那只满是褶皱的干瘪袖子。
他的左手,紧紧握成拳,轻轻发颤。
她不是在方才看到他打水时已经转身走了?见了他如此丑陋的模样,她该是伤心绝望得后悔嫁给他后悔昨日在喜堂上写下那四个字才是,为何还会再到这后院来?为何还敢靠近他?
没有谁愿与一个残废过一辈子,她当也亦然。
司季夏的左手握得紧紧的,待冬暖故帮他解开了袖子上打着的结时,他冷冷淡淡地道了声谢谢,拿起他搭在一旁凳子上的斗篷作势就要离开,冬暖故却先他一步抓住了他的袖子,迫使司季夏不得不停下脚步看着她。
只见冬暖故用手指指灶台上盖着木盖子的大锅,司季夏稍稍松了左手的拳头,语气似乎永不会起波澜地淡淡道:“烧着水,阿暖姑娘昨日劳顿,当是需要泡个热水澡。”
冬暖故目光紧紧锁在司季夏的眼眸上,似要从他的眼睛看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司季夏则是将他的右边袖管从她手中抽出,边往外走边道:“阿暖姑娘稍待,稍后我将水提到你屋里去。”
出了厨房的司季夏将斗篷重新披到肩上,他系肩带的动作很急却也很快,紧拧的眉心渐舒,好似有了这领斗篷他才能安心一般。
司季夏从前边小楼最左边的小屋里拖出来一只可容一人坐在里边的大木桶,将它拖进了冬暖故的屋里,而后开始为她从后边厨房提水来。
他只有一只胳膊,做所有事情都是不便的,可他却丝毫没有让冬暖故帮忙的意思,是以冬暖故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就算行动再如何不便也不张口让她搭把手,看着他肩上那斗篷再如何碍事他都没有将它解下的意思,看着他的脸色愈来愈苍白,看着他的脚步愈来愈缓慢。
他来来回回共走了十一趟,先是提冷水再提热水,当他第十二趟提来热水时,他的动作已让冬暖故看出了极度明显的吃力,只见他的脸色煞白煞白,呼吸急促,便是连脚步都是虚晃踉跄的。
冬暖故知是他的身体负荷到了极限,这才站起身上前欲提过他手里的木桶,谁知她的手还未碰到木桶的提把便被司季夏用力一抬手中的木桶将她甩开。
桶里的热水洒了大半,泼到了司季夏的手上也泼到了冬暖故的手上,冬暖故定在了那儿,司季夏则是看着她怔了怔,随之快步走上前将桶里的水倒进浴桶里,转身看也未看她一眼便大步走出了屋子。
他并未走回厨房,而是回了他昨夜休息的旁屋,才跨进门槛便反手关上了门,“砰”的一声将背重重靠在门背上,双眸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白,额上有细细密密的汗珠正在沁出。
他的左臂无力地垂着,就像一只断了线的木偶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