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 雪山
“尹娘子,嘿嘿。娘子诶。”
一声油腻腻的赔笑把黑寡妇从沉思中打扰了出来,她没好气的横了一眼对方。
对面是个扎着头巾,膀大腰圆的江湖汉,长得凶神恶煞,然而受了黑寡妇一记白眼,并没有丝毫怒气,反而笑开了花。
“尹娘子,我看你郁郁不乐,可是对登九皋山有什么顾虑?你不要担忧,跟着我走就是,这九皋山我熟悉的就和自己家里一样,闭着眼睛也走不错。”
黑寡妇手指轻轻掠过鬓角,她今日没穿寻常那身白衣帷帽,只做江湖女子打扮,依旧是浅色衣裙,头发斜梳,薄施粉黛,比起往日的风韵更多了几分弱不禁风,全无一庄之主、江湖闻风丧胆的女魔头的气场,道:“好啊,到了山上,妾身就拜托李三爷了。”
那李三爷强忍着不使劲儿往她身上看,道:“嘿嘿,包在我身上。娘子,说实话,要说山上全没风险也不对。你是外地来的,不比我们本地人,不知这九皋山的厉害,虽然外面看着郁郁葱葱,仿佛寻常青山,其实再往里面走,全是雪山。那积雪都是终年不化的,这个季节上了雪山也很冷。上去之后呼吸不畅,心跳过速,一会儿就没了力气,别提多难受了。踩着冰雪拔脚困难,一不留神就是武功好手也要栽进那万丈深渊里去——”
黑寡妇以手掩口,轻呼道:“啊哟,这么可怕?那妾身不去了。”
李三爷弄巧成拙,一时尴尬,道:“娘子莫怕,再可怕,这不是还有我呢么……”
这边一男一女一在那里作态,周围有不少武林人士冷眼看着,嗤之以鼻。
此地乃是九皋山脚下一处密林,乃是从鬼推磨接了爬九皋山闯琢玉山庄任务的武林豪客的集合地点。此时离着铸剑大会正日子还有五天,出发已经算晚的了,甚至可以算是最后一批。也就是武林人士的脚程快,登山爬高轻而易举,就这样也需要紧赶慢赶才能赶上会期。故此时这一批还没出发的人多是外地来的,得到消息就晚,加入任务也晚,在鬼推磨中的分量也不够。
然而,若说这里没有高人就错了。此地很多人江湖地位并不低,武功也不俗,只是本来不沾鬼推磨的边儿,没有里头第一手的消息,后来得到消息临时寻到鬼推磨头上,这才落到了最后。但最后一拨五六十人中不乏黑白两道的江湖豪客,有独行的强人,南方的侠客,隐世的高手,这些难得一见的人物如今都暂且隐姓埋名,挂着鬼推磨的队伍下,等着向琢玉山庄进发,去寻找他们想要的东西。
黑寡妇一开始还是相当有自信的,她的武功本来就在侠客中顶尖,还有用毒和驱虫的手段,心机手腕也不俗,在余霞郡也是横行一时,这几年还练了罡气成了散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若按她的经验,在江湖上已经是第一流人物。然而这几日通过渠道暗暗打听,便不由谨慎起来了。莫说山上现在风云际会,就是眼前这队伍也藏龙卧虎,可不是那合阳县的格局。
虽然在及春城里获得了一定的情报和支援,但黑寡妇一人之力终究只是队伍中普通一员,最多能做到自保,实在不能做更多。
然而,并不是说她怕了,要打退堂鼓了。她是没打算放弃的,只是她需要更谨慎些,用的手段更灵活些。比如说,她除了蜘蛛毒之外另一样擅长的武器。
可知道她为什么叫“黑寡妇”啊?
当寡妇也有好几个前置步骤的。
按照从鬼推磨得来的情报,她开始寻觅猎物,先笼络了一个本地人李三作为桥头堡,然后再慢慢织网。只是时间仓促,一共只剩下五天了,说不得最后也拿不下第二个目标,只能对这个李三先物尽其用了。
突然,只听得喧哗声慢慢静止,从树林中走出一人,道:“人都到齐了?”
众人目光一起集中,只见此人合中身材,身披披风,面上带着一个铜面,完全看不清模样,只是听声音很年轻。而且就算是声音也雌雄莫辨,口音也极纯正,显然经过了一番伪装。
看到他谨慎地藏着容貌,众人并无异议,因为他们之中也有许多人做了打扮掩饰,说白了,这又不是知根知底的同门同派统一行动,而是鬼推磨这个灰色平台连接起的一支队伍,谁能放心旁边的人?那些不易容掩饰的也不是放心别人,很可能他们是外地来的,本地没人认识,所以易不易容无所谓。
那铜面人只是问了一句,就笑了起来,道:“对了,拼凑来的队伍,本来也没有到齐不到齐这一说。时辰一到,没来的就算掉队了。诸位,我们是上九皋山的队伍。有谁是走错了的吗?”
底下人低低哄笑出声,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能有不知道干嘛来的人吗?
那铜面人点头道:“那好。我既为领队,先说几句丑话。虽然大家一起上山,但这样乱哄哄的不行。因为山道很窄,通行有限,有的地方稍微不在意,就有人被挤下去。一定要有个先后。你们之中,散人举手。”
众人默默看着他,却没动作。
不是说在场的没有散人,而是“散人举手”这个要求吧,就很失礼。大伙儿是自由做任务的,又不是参军上学,谁让你点名了?
那铜面人依旧不在意,道:“好,那就不举手了。有散人就放出罡气来,像我一样。”说罢,一股气势凝结——
仿佛火焰一般明亮的罡气冲天而起!
虽然是白天,但他依旧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四周。罡气带来一股冷意和压力,仿佛蕴藏着洪水一样的滔天力量。
罡气,而且是天罡!
这人年纪轻轻,居然是个武尊者!
而且那罡气的质量与数量,都可称强悍无俦,在外面要横压一府一郡的!
场中气氛为之一变,在铜面后那双眼睛的静静注视下,在场一些人一一放出了罡气,不过没人像他这样肆意释放,都只是意思一下,放出薄薄一层,示意自己是个散人。
大略数下来,五十来人里有八人是散人。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别看汤昭他们年纪轻轻就罡气娴熟,又什么天罡、自在罡的,仿佛罡气不值一提一样,然而当初在合阳县,满把的武林人士,若不算检地司他们黑道白道未必能数出几个散人来。
黑寡妇犹豫了一下,没有释放罡气。她虽然是实打实的散人,但罡气造诣只是寻常,还是藏一手底牌的好。
这个决定很合适,因为李三爷也不会罡气,他要看到“尹娘子”会罡气,不免要吓一大跳,不敢上前了。
铜面人澹澹道:“还不错。有罡气者在山间能自由行动,不虞动辄有性命之危,便在头尾,中间留给那些侠客吧。看诸位多有外地来者,我提醒一下,莫把雪山当等闲。这九皋山虽然不比昆岗高原巍峨,却也是常年寒冷难行。即使是这个月份,山巅上已能刮起风搅雪。即使你内功深厚,也挡不住这般酷寒。所以不要脱离队伍,擅自行动,不然就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黑寡妇听得微微一愣,心想:好好地,你扯昆岗干什么?九皋山不如昆岗山高,这还用你说吗?
却听有人道:“去琢玉山庄而已,山间有小路可通,为什么要走雪线以上?”
铜面人道:“既然有小路可通,又无天险,你为什么不自走一趟?”
那人语塞,铜面人道:“道理不用说你也懂。琢玉山庄是九皋山地主,为了这次铸剑大会,早把易行的道路都封死了,想要舒舒服服的进山,你何不买个请帖,让人接你上去?想要偷渡,只能走雪线以上,一座雪山一座雪山的爬过去。而且时间只有四天。”
有人问道:“不是五天么?”
这就属于没过脑子的话,周围稍有头脑者都只嗤笑,铜面人倒还耐心解答,道:“五天之后就是铸剑大会的正日子,你在雪山中连续奔袭五日,强弩之末想干什么?那时你就算跟着喝彩琢玉山庄还嫌弃你叫得不够响亮。难道不需要修整一日吗?宁可前面苦一点,早一日到达。我们在琢玉山庄一侧修筑了大本营,里面补给充足,先来的同行也大多在其中养精蓄锐。大家都有武功,一日功夫修整,体力怎么也该恢复过来了,方能精神完足的做事啊。”
他说的笃定,众人不由安心而笑——大本营都修到琢玉山庄后背上了,这势力还小得了吗?跟着这样的队伍才算安心呢。
连心中有异的黑寡妇也甜甜微笑:大本营?有这东西你早说啊。把所有偷渡上山的人集中在一起?真是太贴心了。还有比大本营更适合她发挥的舞台吗?
这边信心满满的行动,那边的盛大活动也拉开了序幕。
“拍卖会?马上要举办拍卖会了?”
273 推进
及春城。
客栈上房中,一个打扮考究的少女疑惑地道:“都这个时候了,及春城还要举办拍卖会?谁举办的?拍的是什么?”
另一个和她打扮差不多的少年道:“是在地下传开的消息,鬼推磨的场子,说是拍卖铸剑大会的请帖。”
那少女摇头道:“离着铸剑大会还剩四五天了,近在眼前了,还拍卖什么请帖?鬼推磨的请帖买卖都做了两轮了,能卖出的名额早就卖光了,现在还卖什么请帖?拿了请帖接引的人都没有了吧?”
那少年道:“可说呢?所以我说如今这个铸剑大会的走向越来越奇怪了。简直妖孽频出。你知不知道最近市面上流传最广的传言是什么?”
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我哪知道?我又不像你,好好地城里不逛,只往地窟里钻。咱们是玄水监堂堂少监,代替掌监至云州行走,只需要等时间到了大摇大摆的上山出席大会,完成使命就是。又何必在乎那些闲杂人等想什么?”
那少年却不似少女一般傲气,反而凝重道:“其实不是我多事,而是我觉得这里气氛不对。及春城里气氛不对。本来经过鬼推磨几个任务的推波助澜,这里已经像加热的水,虽没开锅,也在咕都咕都冒泡,就差沸腾了。偏偏还时不时有这个、那个消息出来拱火,往局势上火上浇油,简直就像被精心设计一般。我觉得这里头有鬼,不得不多注意。”
那少女听了也不由肃然,道:“你说得对。咱们这回出来没有上监带队,只咱们两个头一回独立办事,就遇上了这样错综复杂的局面,可不得留神?那你听到什么传言了?”
那少年道:“我听地下那些人说,琢玉山庄发现自己陷入了十面埋伏,已经彻底怕了、怂了,不敢再一味逞强,所以想了一个办法抵消这些恶意。”
那少女道:“此时都欺压至头顶上了,还能想什么办法?”
那少年道:“据说琢玉山庄打算在铸剑大会上为新铸的剑找剑客。用公开的方式,保证公平。到时候只要铸剑成功,在现场的所有武者、符剑师,人人都可以上去试那把新剑,只要匹配成功,就可以当时成为剑客。”
那少女失声道:“他们疯了,千辛万苦铸的剑怎么可能随便送人?不,是那群练武的人傻了,竟然相信这样荒诞不羁的谣言?”
那少年道:“虽然乍一听荒唐,但细细想来却又不算荒唐——这就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若什么也不做,琢玉山庄要是被攻破了,那剑根本铸不出来,也就无所谓失不失去。现场选择剑客就是个力挽狂澜的方法,至少那些武者有了这一丝希望,自然就非常盼望剑成功铸出来。谁要是破坏铸剑,谁就是他们的公敌。如此就把一部分敌人拉到了自己这一边。虽然最后会损失一把剑,却能得到铸剑师的盛名,而且当场为剑择剑客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将来自然好处更大。这算是一招高明的驱狼吞虎之计。”
那少女缓缓点头,又缓缓摇头,道:“这确实算一招绝地求生的妙计,但我总觉得不至于此。虽然对琢玉山庄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但我总觉得那边始终游刃有余,并没有慌乱,甚至还隐隐掌握大局。也使不上这等杀敌一千,自损五百的招数。”
那少年却不以为然,在及春城只看见琢玉山庄举城皆敌,几时看出琢玉山庄游刃有余了?这几天根本是被动挨锤,没有任何反击好不好?这种情况那少女居然能凭空察觉出琢玉山庄大局在握的状态,难道这就是“女人的直觉”?
那少年没跟她深究,道:“反正得知此事,那些武者跟疯了一样,原来看热闹的也不看了,都打算去拍卖会抢这最后的机会。时间就定在三天后。若按你说,这是谣言,那么放出谣言者必要在拍卖会上生事,你说咱们要不要去看热闹?”
那少女迟疑了一下,道:“算了吧。时间太紧了,咱们也有正事,及春城也就这样了,不值得多留。明天就上山吧。虽然没有请帖,但凭咱们的身份,光明正大的上山谁会阻拦?比起什么驱狼吞虎,咱们这种大义庇护才是他们求之不得的。”
传言哪里都有,有的在山下,有的在山上,有的荒诞不经,有的却真假莫辨。
即使它听起来如此震撼,它依旧是可能发生过的。
“你真的找到了?”
“找到了,我找到了剑炉!”
午后的迎宾馆中,有几个人在窃窃私语。
虽然是私语,但因为是私室,倒也没怎么小声,至少一间房里五六个须发皆白,年纪都不小的老头都听得一清二楚,然后各怀心思。
过了一会儿,最上首那个最老的道:“陆兄弟,不是我不信你,你如何确认那是剑炉?人人都在找剑炉,你也没甚过人手段,怎么就让你找到了?”
那说话斩钉截铁的老头拍桌子道:“大哥,咱们兄弟多少年了,你怎么信不过我?我陆豹虽然没什么本事,白活了这么多年,却知道笨鸟先飞的道理。你们只管分析来分析去,我却腿勤。自上来这五六日,我天天往各处跑,把能跑到的地方都跑遍。譬如说你们只觉得这水泊无边无际,我却知道它有尽头。昨日,我乘着船在水上飘荡了一整日,一直往东方漂去,突然就觉得船不能前进了,好像撞到了无形的墙。我就去摸,你们猜怎么着?还有真有一堵风一样的墙壁。我使劲推,虽然推不动,却闻到了一丝灼烧的气味。不是那种高到一定程度的温度,却不能有那种风都点燃了的味道。我就知道我找对了地方。那后面绝对是剑炉!”
他说得详细,其余老头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心动了。那领头老者道:“陆兄弟虽然平时性急,却是胆大心细。你们说怎么样?”
众人纷纷道:“听大哥的。”
“常大哥怎么说就怎么做。”
“常大哥是武尊者,你不带头谁带头?”
“就是,常大哥带着我们去捣乱,破坏了剑炉,薛闲云还不哭死过去?咱们这么多年的仇也算报了。”
那领头老者压压手道:“别急。虽然咱们一心要破坏剑炉,又得了线索,可是咱们还缺一个强力人物。要知道薛闲云练武的本事比我强,比咱们都强。要是他不如我们,当年咱们就打死他了。如今他还有徒弟在侧,他两个徒弟也很有名气,据说是个少年天才,武功也强,让他如虎添翼。加上他肯定也在剑炉旁布置了无数陷阱,凭咱们几个上去,结果不大乐观。”
众人点头,有人道:“多叫一点儿人?反正这里跟咱们同仇敌忾者可是不少,只要破坏了剑炉,倒有一大半人称心如意。”
那老者道:“人多没用,需要一个正面扛住的人,一个能攻坚突破的人。”
突然,有人合掌道:“有了,我有个人选!”
“哦……”那被称为“光公子”的年轻人沉吟不语,在众人的期待目光中微微一笑,道:“我没兴趣。”
众人齐齐一愣,那领头的常老头陪笑道:“光公子,我知道您是元极宫高人,不比我等做事不择手段,也不和姓薛的老东西生闲气。可是这是个好机会,您一直想找琢玉山庄的人问话,他们都敷衍您,薛闲云也躲着不见。不如咱们一起去打剑炉,打破了剑炉,薛闲云必然失魂落魄,问什么答什么,您何愁事不成?”
那光公子微笑道:“也有道理,然而……恕我拒绝。”
众人碰了一鼻子灰,然而对方身份高贵,他们都是小门小派出身,不敢无礼,只能悻悻然退出。
那光公子道:“我提醒你们一下,这几天找到隐蔽所在的人可不止你们一个。昨天还有人跟我说,他在山谷西边发现了一处不可进入的秘地,叫我同行。我也拒绝了。”
西边?
众人一下子看向陆豹。
陆豹大叫道:“东边,绝对是东边,我敢指天发誓。剑炉就在东边!”
众人满心混乱,但看说不动那光公子,只能悻悻去了。
走出迎宾馆,就见外面站着一个老妇人,头发花白却不失优雅,对着他们微笑:
“我刚刚听说,你们找到了剑炉,正在找队友。老身就很感兴趣,愿意加入你们,如何?”
“几路都很顺利,嗯,没事。放心吧,有我呢。”
一个青年半坐在小船的船舷上,微侧着头说话。
他明明像是对话,周围却一个人也没有,仿佛在和风说话。
“嗯,是有不安分的人。昨天也有。”
他每说一句话都有个停顿,仿佛再等另一个人回答。
“你如今可真出息了,还用你来提醒你刑总我少造杀孽?安心铸你的剑吧。”
“那边的行动就定在……”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睁大,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有人来了,就这样吧。我挂了。”
他停下说话,坐直了身子。
274 牢狱
一艘木船在水面上行驶,速度平稳,后面的螺旋桨无风自动,划出一道白浪。
这是琢玉山庄给宾客们准备的游湖船,装了符式为动力的,只需要操纵转向,只是速度就快不到哪儿去。也亏了如此,不需要几个老头子嘿幼嘿幼的划桨。
“注意了,注意了。”那最先找到线索的粗豪老汉陆豹拍着船帮,大声提醒道:“地方就要到了。”
这就到了?
同船的几人左看右看,只见白水茫茫,浑没看出这一片水面有什么不同,连个漂浮的标志物也没有,真佩服这老小子还能认出来。
那陆豹心情激动,亲自调整方向,往一个方向冲去。
“砰——”
随着一声轻响,木船抵在一处透明墙壁上,虽然眼前还是开阔的水面,但任凭后面螺旋桨如何旋转,白浪如何翻滚,小船再也不能前进分毫了。
果然有一道透明墙壁挡在前面。众人往前摸,出手非石非木,就像坚硬凝固的空气,确实仿佛铁壁一般。
“看,我说什么来着?这一定是个秘地,才用某种阵法遮挡住了。必然就是那剑炉。只要突破了就能毁了薛闲云的大计。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剑炉,那也是琢玉山庄的宝地,藏着他们的家底,咱们进去糟蹋一番,非让薛老头心疼不可。”
众人点头——比起及春城、雪山中那些熙熙攘攘为利而来者,这几位倒是自始至终十分单纯——单纯的只想给薛闲云找麻烦。
当年的旧怨现在还在心头,所以只要琢玉山庄重视的东西,他们糟蹋一波总是没错,而且,看着被保护的样子,这里还真有可能是那剑炉。
几个老头互相看了一眼,最老的常大哥道:“不说别的了,准备破阵吧。”
众老头各自观察思索,有人道:“既然是阵法,那我看可以以阵破阵。”
又有人道:“我看不妨从阵眼入手……”
原来这几人虽然各有武功,是什么侠客、散人、武尊者,但主要还都是相当出色的符剑师,和薛闲云是冤家同行,虽然没有在铸剑道路上更成功,符式造诣都不差的。这时也讨论的有模有样。
此时,一直坐在船尾兴致盎然的老荀女侠道:“有人来了。”
众人回头,就见不远处一头大红老虎从水面上奔来。
怎么着,水面上跑老虎了?!
再定睛一看,老虎背上还骑得有人。
虽然众人没听过骑着老虎的赵公明,但是骤然见到这样凌波御虎而来的人,也觉得很是神奇,尤其是在那老虎脸上身上多看了片刻,已经有人反应过来:
“狴犴!”
呼声中,一个青年翻下狴犴背,直接站在水面上,仿佛平地,道:“真是。又是你这老头。昨天来了今天又来,既然你又来了,为什么不直接去上次的地方?换到这个地方来,害得我这顿跑,都没了以逸待劳的风度了。”
陆豹愣了一下,道:“上次?上次我来的也是这里啊。”
那青年道:“放屁。上次我一直盯着你呢,你去的是东北。我琢磨你肯定会回来,便一直在你走的地方等你。结果你闷头跑到这里来——你转向了你知道么?”
陆豹被他说的动摇起来,这里的水面太相似了,或许是自己搞错了呢?
然而,他紧接着反应过来,大叫道:“不可能。我没转向,不然为什么又找到透明墙这里来了?这两处难道不是一处吗?”
那青年嘴角微微一抽,道:“这个嘛……”
然后,他神色一正,道:“按照以往的惯例,你们是有请帖的人,也不大好处置,一般都是把你们赶回去,或者赶出去。但既然你问出这个问题,就有些麻烦。我只好将你们留下来了。”说着,他反手突然握住了不知何时出现的长剑。
那老头中领头常大哥一直盯着狴犴,突然大声道:“剑象显化。剑侠?你是剑侠!”
那青年也不否认,道:“怎么了?剑侠不能打你了?”
旁边几个老头闻言大惊失色,纷纷叫道:“竟然是剑侠?!”
“叫剑侠来助阵,太卑鄙了!”
“作弊,薛闲云作弊!”
饶是那青年脸皮就够厚了,对着这一群老活宝们也一时怔住,到底认不得真,叹了口气,道:“剑法——深牢大狱。”
他背后升起了一座狴犴头大门,以此为起点,一根根栏杆往外延伸,栏杆与栏杆之间缠绕铁丝,最后围为一个闭环,将所有人都围在当中。
围栏之中,就是监狱。
几个老头前一刻还茫茫然坐在小船上,突然身子一沉,仿佛带了沉重的枷锁,一下子坠下,坐在仿佛黄土地一样的坚实地面。在看四周,阴森森、暗沉沉的,还有一股地窖一样的发霉气味,好像真的到了天牢一般,无不惊惧。
这一招他之前用过,不过彼时那些围栏是如排叉一样层层交叠在一起,以当中的牢狱空间来缓冲、抵消云西雁剑术的强大力量。
而现在展现的,是牢狱的本体。
这是一种兼具防御、禁锢、空间和强大剑法。那个几个人感觉到了枷锁,一点儿也没感觉错,凡是进了深牢大狱的人,全都要戴上无形的沉重枷锁,一直压到力量全无,被牢牢禁锢,在黑暗和腐朽中动弹不得,而且还会被天牢震慑,陷入恐惧状态,愈发肝胆具丧。
作为一招先手剑法,只要牢狱合拢,里面的人几乎无法脱出。譬如之前云西雁从外面蓄力一击,可以刺穿牢狱,但若她陷入牢狱之中,这一击根本发不出来。要想突破,要么就有足够强大的精神,抵御住牢狱的震慑,用高爆发的剑法瞬间击破,要么,就一开始在合拢之前离开。
比如这个队伍里,唯一不在牢里的人。
刑极抬头,看到了牢狱外面的那人。
一个头发花白却不减风姿的老妇,正背手站在牢狱之外,脚下就是他们乘来的那条小舟,她不但见机极快,在一瞬间脱身而出,还把唯一的小船抢到了手,不得不说一声眼疾手快了。
双方隔着铁笼对望,刑极在牢中深锁眉头。而那老妇却是神色平静,只微微一笑。
“刑大人,好久不见了。请指教。”
“真是,计划为什么乱七八糟?我明明不该在这里的”
树林中,有几个人飞快的前进。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老章——”旁边有一女子喝道。
老者一愣,道:“叫我?干嘛?”
那女子摇头道:“你呀,还是反应不过来,我叫你老章你就要答应。还记得护军大人怎么吩咐的吗?咱们既然已经费了这么大劲,冒充了原本宾客的身份,那就一直用这个身份好了。正好咱们去见的那位不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不暴露真实身份也是为了谨慎求全。如今你就叫章乘乙,不叫詹枫,而我就叫郝慧仙,咱们彼此都这样称呼,不要忘了。”
那老者点点头,心中却是暗自苦笑。
问题在于,他不叫章乘乙,也不叫詹枫,他叫华千。
华千本职是个杀手,在阎王店有小小的名声,在新一代杀手里数一数二。此番是受了“前兄弟”危色的委托,来潜伏在琢玉山庄敌人之中的。
事情是很顺利的,他和危色一起截胡了一桩交易,冒充冒牌货章乘乙来到一处秘密地点集合,混入了敌人队伍,也见到了这次的幕后黑手,之一。
这支队伍集合了冒充铸剑大会宾客的奸细们,人数有二三十个,华千将他们的资料一一记在心里,到时候就算没机会反戈一击,至少也能报个信通个消息,收一笔保底的情报费。
哪知道好死不死,他们那位头领年轻的“护军大人”露面之后,说人数太多,都做内奸反而碍事,随手一指让华千他们几个去支援另一支队伍。还说这支队伍藏在山中,是真正的杀手锏,他们这些人担此重任,应该高兴才对。
事实上除了华千大家都还挺高兴的,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支队伍更能立功。而且比起藏头露尾的混上山,跟着那一队直接杀上山更痛快。
而华千,虽然心中不愿,也只能暂且跟上。并在队伍里不住盘算。
从预定好潜伏的队伍陡然转到另一边,走上一条和计划完全不同的路线,这个任务还要不要做了?后续如何发展?报酬……报酬是小事,关键是这个任务要是夭折了,对自己来说是个职业污点。更别说这还是危色委托的。
他之前几乎想脱离队伍,然后摸回去,再找一个人奸细杀了冒充,换个身份做原来的任务,但始终没找到机会。
他这队伍虽然只有四个人,但实力并不差,其中领头的那个武功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凭借杀手手段可以干掉,但难免引起其他人的警觉,剩下两人就难动手了,暴露的机会很大。
几次寻机不成,他终于还是跟着队伍到了一处石窟中。
石窟前,有人潜伏警戒。无需华千费心,队伍里有人上前对了暗号,道:
“请上报石先生,我们奉柱国护军之命前来增援。”
对方查看过他们的身份证明,将几人带到石窟深处,那里有一人身穿华服,正盘膝而坐,却是个相貌沉稳的青年。
几人上前,齐声道:“见过石纯青上卿。”
295 计划外
借着石窟顶上一线天光,华千看到了那青年的模样,只见他三十来岁模样,五官端正,身材厚实,坐在那里沉默安静,应该是个很冷静、很沉稳的人。他身上的衣服虽然不华丽,却偶尔能看到暗色的织纹,显然是低调华贵的材质。
这就是石纯青么?
华千当然知道石纯青,虽然危色没有明说,但身为花容夫人第一得力助手,他很熟悉琢玉山庄的情报。至少江湖上明面流传的消息他知道,在暗地里流传的消息他也知道。
他知道自己潜伏的组织是龟寇,所以对左一个“将军”,右一个“上卿”丝毫不奇,他也知道石纯青是琢玉山庄的叛徒,既然当了叛徒,趁此机会回来反咬一口不是很正常?
唯独……石纯青已经是上卿了?
升官好快啊。
就算龟寇是可笑的流亡小朝廷,滥封滥赏,但上卿也是个高位吧?手下还有不少人吧?石纯青好像也不是什么杰出人才,只一次叛门就能高居此位,到底有什么本钱?
华千垂下眼,心中计算——这位有叛变和官位双重加持的目标,值多少钱?
他这边正想,石纯青缓缓站了起来,道:“只来了你们四个?叫什么名字?”
他说话做派极为高傲,全然是上位者的样子,几人倒也服从,一个个报了名字,果然都是假名,华千也报上了“章乘乙”的名字。
石纯青只是一问,显然也没有在乎他们叫什么名字,澹澹道:“好,你们归队吧。你们很幸运,在最后关头来了此行唯一能够立功的队伍。”
他说得傲慢,颇有看不起其他几路的样子,除了华千全不在意以外,其他人多少有点不服,脸上自然也带出来了。
石纯青扫了一眼,道:“你们不信吗?他们自以为布置的天衣无缝,我却知道,那些外路、内路多半都是要失败的。他们太小看琢玉山庄了。”
“即使你们这些只知道一鳞半爪的人,也在瞧不起琢玉山庄。你们以为那是个小猫两三只的门派,以为里面是一群百无一用的书呆子,或者是像我以前那样废物的人。可是琢玉山庄的底牌,从来也不是什么弟子。而是它的特殊地位,它是云州唯一可用的铸剑师门派。这就保证它其实是有高远侯的重要棋子,而不是弃子。”
他站在大石中间侃侃而谈,就像站在帅台上指点江山,华千才发现他其实并非如外表一般沉默寡言,反而很有倾述欲。
“但是中枢为什么忽略?一则是琢玉山庄从没有表现出跟朝廷过度勾连,连官府的挂的虚职也没一个,它凭什么以自己的铸剑会牵扯侯府的力量?二则,这里毕竟是云州,就算知道要对抗侯府,能动用的力量也有限,只好假作不知,图一个心安。不然何至于在鬼推磨招了多么多打手?”
华千想了想,才明白“中枢”指的是龟寇的小朝廷,也是,柱国,上卿都喊上了,喊一喊中枢怎么了?
“以前琢玉山庄和高远侯疏远,是因为琢玉山庄主动疏远。薛庄主是个清高自诩的人,他明知只要稍微向高远侯招一招手就能借势而起,可是他不但不主动,反而排斥,很多隐士都有这个毛病,好像借用官家的力量就玷污了他,尤其是他二弟子徐终南,因为做了官被他嫌弃。他之前收的弟子也都是这样,一个个傲气异常,不受人恩惠,就是有外援也不肯找,就怕跌份儿。甚至对方主动来援,还要推三阻四。唯独近年收了个小弟子却是不同。”
说到小弟子的时候,石纯青轻轻顿了一下。
“这小子说他天资聪明还罢了,却有一个好处,就是不见外,他要帮人是真的帮,要求人也能拉下脸来求,不忌讳人情往来。而且他身份特殊,天然就能联络云州高远侯座下一大支柱检地司。而且他在及春城的检地司也有身份,及春城就是他的后花园。柱国以及春城为支点布局,就好比自投罗网。说不定无声无息,据点都给人透成了筛子。所以冒充宾客那条路是走不通的,说不定人家连名单也掌握了。”
华千心想:这倒是不错,你有点东西。
“至于外面爬山那路,更是可笑。从雪山爬过去就能爬到琢玉山庄吗?琢玉山庄是地主,占据地利,没有十倍以上的力量像从外往里攻根本不可能。而且还是那句话,外头招的打手如何可信?我知道少将军回驱赶外人做前驱,以填沟壑,消耗琢玉山庄的力量,可是只要琢玉山庄从检地司邀来几个剑客,再多的江湖侠客又有什么用?”
“内外两路都走不通。琢玉山庄唯一的破绽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能带着你们成此大功。甚至还救下了你们的性命,省得你们一头扎进死路。”
华千心中一动,暗暗期盼他继续说,把自己的计划都说出来,那么这个任务今天晚上就可以完结了。他只要趁着晚上寻一个破绽,给石纯青来一招封喉,再把计划带出去,岂不超额完成了任务?
哪知石纯青偏偏目光冷冷扫过这些新来的援兵,“言尽于此,你们只需要安心等待,等着听我调遣,三日之后,跟我上山。”说把他又坐了下去。石窟中再无人说话。
华千只得和其他人一起去暂且安置,不能得对方亲口解说计划不免遗憾,且耽误了时间,影响任务周转。心中又暗道:三日?那不是铸剑大会开始的前夜吗?三天之后才动手,又要花多长时间上山?怎么说的好像一眨眼就到了似的?
这三日时间只能在这里浪费了。不知其他方面怎么样了?
……
“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迷路了?”黑寡妇张了张口,吃了一口飞雪沫,最后只好闭嘴,这两句问话也极小声。
此时一行人已经穿行在九皋山的山峦中,一路行走在雪线以上。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从九皋山山口出发以来,这五十人的队伍按照计划路线往北行进。一开始还是顺利的,毕竟是武林高手,飞檐走壁身轻如燕,内力在身耐力过人,别人十天走过的路程他们只需要一天。
然而,到了雪线以上,道路一下子艰难起来。
气温骤降,山势急陡,再加上雪地难行,即使武者也没办法如履平地。更何况还时不时刮起风雪。
大风会吹得人行进困难,更会让身体极速降温,吹起的飞雪严重阻碍了视线。虽然内力能够御寒,但是内力也不是无穷无尽的,在这样的严寒中消逝的飞快,甚至连罡气都好像要被风吹散。一行人开头还保持队形,渐渐地开始有人掉队。而这些人又不是什么亲朋好友,很少对掉队者施以援手。
在雪线上走了一整日,队伍里已经少了四五人。
即使是陌生还带着竞争的众人也意识到不能这么下去了。所以那位领头的铜面人取出一根绳子,让众人拉住,一起前进。但有些散人不肯和步履艰难看来随时要掉队的侠客牵在一起,最后按照实力的强弱分了五个队,其中散人分为一队,侠客并不分强弱,平均分为三队,那铜面人的嫡系又分一队,每队十个人拽一条绳子,算福祸与共。
黑寡妇因为藏拙,被分在侠客的三支队伍中,她那位护花使者李老三自然挤在她身边。
本来分了队之后一切到还好。散人也没有特意抛弃侠客,反而和铜面人的嫡系一头一尾,将三支队伍夹在中间。速度还稍微提了起来。但是没多久又赶上了一场暴风雪。
那场暴风雪当真是噩梦,风声充斥每个人的耳膜,雪花填满了所有人的视野。而且因为毫无征兆,是在行进中突然遇见的,大伙儿只能全力运转内力,在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进,只为找一个避风处。
那时,黑寡妇好像听到奇怪的叫声,但当时人脑子是木的,记忆也像出现了空白,只记得一队人走啊走,走啊走,终于找到了一处背风凹嵌地,围在一起取暖躲风。
等到大半个时辰之后,风雪稍歇,这队人发现已经完全找不到其他队伍了。
正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中不见人。
很危险!
众人多少害怕了起来,饶是他们都是刀头舔血的江湖人,并不怕死,可是与人拼杀和大自然的天威完全是两个概念。被雪山教训过的人是不得不敬畏自然的。
这时候,有人不爽叫道:“领头的怎么带路的?为什么不跟着前面的队伍走?”
领头者乃是一位中年侠客,经验丰富,武功也是队里数一数二的,道:“适才风雪阻隔,谁能找到队伍?而且……”他摸了摸额头,心中滴咕:怎么感觉当时傻了一样?
“而且什么?你是不是当时傻了?还是被雪山妖怪勾了魂了?”
黑寡妇抱着肩膀,突然道:“你们在风雪中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众人一静,有人悄声道:“好像有……”
“嗯,我也听到了。”
“听到了,但我想不起来是什么声音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啊啊,我也是,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脑子一下木了,只知道稀里湖涂往前走。”
“真是妖怪?魅影?”
有些时候、有些地方不宜讲这些神怪之事,比如夜晚,比如地下洞窟,比如雪山深处。
眼见众人越说越恐惧,颇有崩溃之势,黑寡妇压住心头慌张,想要强撑着说句什么。
“唳——”
一个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黑寡妇直起身子,叫道:“就是这个声音!在天上!”
众人一起抬头,看到了一个黑白分明的优雅身影。
“仙鹤?!”
293 前夜
一只雪白的仙鹤从头顶飞过,优雅如舞蹈,翅膀和尾巴上的黑羽只如舞衣的拖尾一般,更添神秘姿态。
只是它终究只是一只禽鸟,比起浩荡青冥,只如沧海一粟罢了。如果不是这鹤唳声,所有人都不会发现在天空中掠过这样一道雪白纤细的影子。
然而听到叫声时,众人却没心思再看这道影子了。
黑寡妇听着叫声,登时停止了一切杂念,头脑渐渐放空,又陷入当初暴风雪里那种虚飘飘的状态,腿脚似乎在往前走,但头脑完全不能分辨身体的动作,只顾着循着声音,本能的一步步往前。
而陷入这种状态的,岂止她一个?
突然,叫声一停。
黑寡妇陡然清醒过来,眼前一清,景色重入眼帘,接着骤然失色,险些失声叫了出来。
眼前几步,就是万丈悬崖!
差一点儿,她就循着声音一头栽倒在雪山深渊之中,那时武功再高也是死路一条!
饶是黑寡妇城府不浅,也吓得花容失色,强打着精神一步步退回,到了安全地方方缓缓坐倒,连连喘气,心中后怕不已。
往旁边看,其他几人也自死里逃生,无不变颜变色,冷汗迭出,竟无几人能站立。
这时,那李老三跳起来,取了一块石头往天上扔去,因为头顶无物,只能划了个弧线,坠落谷底,大声叫道:“该死的畜生,要害死我啊!”
黑寡妇蹙眉,就要开口,那领头的中年人先呵斥道:“你这浑人,还不给我住口?!你不知道它已经手下留情了吗?”
众人其实大部分都反应过来了——这只白鹤若真有迷人心智的本事,那么它刚刚是可以叫所有人一起摔死的。之所以停下,是对方有好生之德。
在江湖上,一方有弄死你的本事却没动手,这就叫“不杀之恩”,是需要报还的恩情。
李老三登时哑然,那中年男子道:“仙鹤……我听说琢玉山庄就养着仙鹤,刚刚那是不是琢玉山庄的手段?”
黑寡妇略一怅然,道:“是吧?”
那中年男子叹道:“对方抬了抬手,没叫我们都摔死,但是警告之意是传到了。咱们要是不回头,还往前走,那真是地狱无门自来投了。”
众人纷纷点头。之前上山时每个人都是踌躇满志,只觉得关山度若飞,顷刻之间进了琢玉山庄就能夺剑立功,成就光明前途。但是这两日在风雪里走了一遭,苦吃不尽,雄心便消磨了不少,再加上今日这样一吓,登时便打了退堂鼓。
李老三拍大腿道:“然而就是我们想回去,又怎么回去?咱们已经迷路了,被它吸引到了歪路上。没了人指路,到时候还不活活困死大雪山里?那时还不如掉下去死了痛快。”
正说着,天空中飘落一物,那中年男子眼明手快,一把接住,微微一震,却是一个小小的指路罗盘,指针无论怎么转动,都始终朝着一个方向。
下山的路!
中年人心中一喜,反过手来,就见罗盘背面几个朱红的大字:“向前者死”。
这是明明白白的警告了,众人有的凛然,有的却心中不服,却是那股江湖桀骜气犯了,明知自己打不过,还是不服。
黑寡妇眉头锁起,就听李老三低声说道:“娘子。尹娘子,你怎么想?”
黑寡妇心中微动,道:“我还能怎么想?”
李老三道:“娘子要是还想上山,我李老三拼了命也保你上去,上刀山下火海也不皱一皱眉头。”
黑寡妇叹了口气,那中年男人喝道:“李老三,你这浑人贪心不足,自己想上山就上山,别拿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子做筏。我就问你想上刀山,下油锅,你可知道刀山在哪儿?”
李老三不服气道:“按照指针的反方向走呗。他们送来指针,反而给我反向指路了。前进的路肯定在那个方向——”
他用手一指。
众人跟着看去,只见雪山连着雪山,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突然,一声闷响。
那仿佛是九天外的雷震,又仿佛是万马奔腾。那种并不尖锐的钝响,却如一个大锤,重重的锤在众人胸口。
所有人,几乎眼睁睁的看着那边一座半边山上的雪滑落下来,一路滑到山脚。整个山峰在雪落后仿佛被削去了一块。
落雪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刺的人眼前一片白茫茫,不由自主流出泪来。
“那是……”
“雪崩。”
所有人都安静了。在大自然的威力前,只有惊悚与沉默,恐惧到了极点,连尖叫都发不出。
过了一会儿,有人道:“回去吧。”
其余人纷纷点头:“回去吧……”
然后各自转身。
有人悄悄问道:“刚刚的雪崩是不是咱们前进的方向?其他人,没有被仙鹤引走的,比如那些散人是不是已经……”
没有人回答,只有李老三滴滴咕咕道:“定是琢玉山庄干的,一口气杀这么多人,真是狠毒。”然而也跟着队伍下山去了。
黑寡妇轻轻舔了舔嘴唇——刚刚她蹙眉,就是有些为难:琢玉山庄亲自动手驱逐上山的人,那她下的那些毒药岂不是没用了?
算算时间,本来还有半天才会发作的。
那她不是白来这一趟了?
下得山去,要不要给这些幸存者解毒啊?
她有些纠结,有些欣慰,又有些怅然。
原本踌躇满志的要提阿昭料理些敌人,没想到根本不用自己出手。
那天上飞鹤的种种手段,岂是自己能想象的?
当年那个小孩子,如今长大了呀。
虽然山上山下的弦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瞬间就万箭齐发,但时间是不会为任何人停驻的。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
转眼,到了铸剑大会即将开始的前夜。
内外的人心越发如长了草一般,空气中充满了焦灼的味道。
别说那些准备发动的人,连这两天一直在水上守边、忙着往外扔人的云西雁都有些焦急了。一方面是她虽然动剑动拳头,狠狠把那些探头探脑的人丢回去,但下一波人还是很快就到,源源不断,扔不胜扔,根本没有在怕的。
而且,随着日期临近,山下来的宾客越来越多。虽然有些熟面孔,如符会上见过的鞠天璇、楚山侠等名门弟子,一百零八泉这样的朋友,还有邓崇的家族邓氏等自己人,但更多的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很多一眼看过去就不怀好意。她初入剑客的本事已经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每次回迎宾馆,云西雁都看到了更多人,渐渐人满为患,摩肩擦踵,有置身闹市的感觉。走在路上,擦肩而过者就有敌人的嫌疑。这让她本来就悬着的心越发紧张了。
还有一点就是,到了现在,她没有发现一点儿铸剑成功的预兆。
要知道铸剑可是个大工程,最后快成功的一日是有先兆的,虽然不像说书的吹得那样什么“神鬼哭,天地惊”,但或多或少会有异象,比如附近有灵感的人尤其是剑客就有可能感受到剑的诞生的。
现在,反正云西雁是没有任何感觉。
这让她有点惶恐,她在这里卖力干活,要是琢玉山庄自己拉胯,那不是太冤了吗?
前思后想,她悄悄去问了刑极。
刑极还骑着他的狴犴在水面上闲逛,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听了云西雁的忧虑之后果断道:“别担心,没事的。铸剑肯定会成功,而且就在明天。”
云西雁不以为然道:“你还说我别担心,我看你也忧心忡忡啊。”
刑极反问道:“我忧心?咋说?”
云西雁毫不迟疑道:“没错。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这两天你情绪不对,虽然表情还是那么漫不经心,但其实心事重重,这就是心里有事。是不是你有内幕消息,汤兄弟遇到麻烦了?”
刑极笑道:“你可别乱说啊。他遇到麻烦了我岂会担忧?我担忧的是,我遇到麻烦了。”
云西雁费解,还要追问,刑极已经道:“所以今天晚上我打算去潇洒潇洒。你也去玩玩吧,明天就结束了。”
云西雁道:“那守门的活儿……”
刑极道:“有人管,你看——”
只见水面上飘来了一条小船,船上做了个又矮又瘦的老头,云西雁讶道:“这不是迎宾馆那位……”
刑极道:“正是那老儿。本来看守水面应该是他的责任,然而咱们把他的活都做了,倒叫他白白受用了几日。咱们去玩去,让他看守最后一夜吧。”
这一夜,是铸剑前夜。
这一夜,人心浮动,暗流汹涌。
这一夜,原本订好的白玉生晖大拍卖会推迟,令人看出了东道主的不安。
这一夜,迎宾馆所有来宾到齐,通过置换身份获得请帖的不速之客们按照约定集合在一起,准备下一步行动。
这一夜,一直伺机而动的石纯青叫起了所有人,整顿好队伍,顺着一条只有他知道的小道攀上九皋山。
这一夜,及春城下关于琢玉山庄的最后一个大活动在地窟中拉开序幕,是关于传说中关于新剑试剑资格的拍卖会。留在及春城那些没有资格没有本事参会的闲人统统挤了进去,连从雪山上被轰下来的武者也有不死心者挤了进去。及春城险些成了不夜城。
黑夜之后,就是黎明!
294 游戏开始
及春城。
比起暗流汹涌的九皋山,及春城这几天还算平静。
自从那神秘人在茶馆吓唬过无辜群众之后,及春城那股“铸剑会热”腾的一下冷了下来。虽然街头巷尾还有不少传说,但一般不涉江湖的寻常百姓已经对铸剑大会有点怯怯的,再无之前与有荣焉之感,即使在自家亲友茶余饭后聊天时,也只能小声滴咕什么“背后有阴谋”、“懂得都懂”之类的只言片语。
这种情况当然不是白玉生晖想看到的,因为这会大幅度影响将来开分店之后的行情,将来光再度拉升店铺的热度就要花好大的心血。但这是及春城官府和本地检地司想看到的。每一地官府都希望自己城池里别出事,而检地司平乱有责,虽然作为汤昭半个“娘家”,已经准备好在最混乱的时候帮忙出手镇压局势的,但若用不上这份“公私难分”的镇压,岂不对谁都好?
只是,这份平静只停留在地表,地下的情势从没平静过。
以地窟为平台,鬼推磨为中心,暗暗观察乃至觊觎铸剑大会者从不间断,来来去去的江湖客如走马灯一般变幻。只是这些觊觎和混乱在七月上旬达到高峰,临到铸剑会的头几日开始时反而渐渐下降,与地上的热潮仿佛有默契一般前后脚褪却。
主要原因是有门路、有家底、有勇气的武林人士早就通过各种方式上山了,买请帖、拼人情直达琢玉山庄也好,爬雪山碰运气也好,早就做出了行动,剩下的那些都是有贼心没贼胆的围观群众罢了。
次要原因……当然也有次要原因,且说这些天爬雪山的武者络绎不绝,但大多是一去不回头——这也不奇怪,上山是奔着铸剑大会去的,大会没开始当然不会下山,说不得都等在山上了。可是也有三三两两的失败者从山上铩羽而归。而这些失败者对山上的经历多半是讳莫如深的,只有少数人偶尔对着熟人吐露些许片段,都说在山上遇到了难以想象的灾难,再不敢上山什么的,然后大部分当天就收拾东西南下了。
这种语焉不详、半遮半掩的说话方式外加更多人的沉默渲染出了一种悚然的气氛。神秘制造恐惧,这种恐惧开始在及春城相关者当中传播,很快像瘟疫一样传遍地下的每一个角落。剩余者浸泡在这等恐惧气氛中,一方面被威慑住了,一方面又好奇难耐,便在躲开是非和留下看是非之间摇摆不定。
所以,早早传开,被称为“最后一个成为剑客机会”的拍卖会举办时,虽然参与者如云,所有留下来的武者十之八九都要前去看热闹,但下决心要出价角逐者却没有几人。大部分只是想看一个结果——最后成交的人是谁?他会得到什么?
黑寡妇自从从山上下来,就对琢玉山庄充满了信心,已经稳住了心神再不管及春城里的魑魅魍魉,只打算乘最后一趟飞车去琢玉山庄——毕竟她还拿着请帖呢。
这时,李老三跑来邀请她去拍卖会,黑寡妇自然没有兴趣,经过此事她基本上对山下这些人有数了——所谓跳梁小丑,不值一提。任由他们在山下折腾,别管是拍卖会还是角斗会,哪怕是追悼会都玩不出花来。
李老三哪里知道黑寡妇不愿意再敷衍了,贪恋她的美色不免纠缠不休,言语之间越发无礼。黑寡妇心中不耐,目光一转,露出凶色。
李老三见了这眼神,突然惊觉,一句话咽了一半头也不回跑了,黑寡妇也不在意,自行山上去了。
“妈的,好危险的女人。”
李老三在黑寡妇那里碰了钉子,飞也似走了,到了无人处方松了口气,也是一身冷汗,“刚刚那眼神,不像个人,倒像个吃人的毒虫。亏了老子还没上手,不然还不给她毒死?”
他骂骂咧咧一阵,最后还是独自一人去了拍卖会。正如大部分人一样,他也没打算认真争夺所谓的名额,只是觉得来都来了,山也上不去了,最后一个热闹还不赶一赶?
拍卖会在地窟中举办,占用了地窟最大的一个洞窟,足有小广场那么大。此时人挤人,人挨人,险些坐不下。
因为是在地窟中举办,主办的又是鬼推磨这样的灰色势力,会场布置不可能很堂皇,也没什么花里胡哨的装饰。大门洞开,不设门禁,更别说什么迎宾小姐了。有请帖的可以进,没请帖的也可以进,一时间鱼龙混杂,熙熙攘攘,比菜市场还乱。
地洞中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只知道过了好一会儿,连李老三都嫌太吵了,突然一震。
“当——”
一声巨响,却是台上一个早气势汹汹瞪视下方的粗野女子敲响了悬在台前的一口铜钟。
李老三被那女人的眼神瞪得心中一颤,心想:好粗野的女人,比那尹娘子差得多了……嘿,其实都是凶煞婆娘,我也是倒霉,一日之内竟遇上两个。比较起来,人家尹娘子至少笑起来酥软,这个是哪里寻来的母夜叉?
正这时,台下转出一个疤面人来。
那疤面人一露面,众人微微一静。几乎所有人都认识,这是鬼推磨放在及春城的总管,专管收发任务,人群中那些侥幸从山上下来十之八九是从他手里接的爬山任务,一时场面微微哗然,显然有些人还记得在雪山上的恐惧经历,几乎留下了心理阴影,见到这半个“始作俑者”,难免心中迁怒。要不是鬼推磨这个牌子不好惹,恐怕都有人上去叫骂算账了。
那疤面人上了台,用他那标志性的沙哑嗓子笑道:“诸位,人来的好齐啊。时间已经到了,没来的就算缺席了。”
“今天这个拍卖会,只有一件拍品,所以没什么流程,要是上来就拍卖,很快就能结束。”那疤面人将身后的一个盒子打开,露出一张大红的请帖。“铸剑大会的请帖,还有直达专车。买到请帖的贵客,我们会以专车送他上山,保证明天铸剑会之前达到,绝不误事。现在离着明天大会还有六个时辰,时间绰绰有余。”
六个时辰,离着铸剑大会竟只剩下最后六个时辰了。
他语气一转,沙哑的口气中带了几分玩味,道:“规则简洁明了吧?然而这也造成了一个问题——这样拍卖会会结束的很快。除了最后的胜利者,大家伙白来一趟,连热闹都没得看吗?这不好。这样,咱们来玩个小游戏,暖暖场,助助兴。”
众人不免疑惑,但又有些感兴趣,毕竟这几日在及春城虽然消息纷扰,但如果一直呆在城里其实还有些无聊。至于游戏,众人想到的就是猜谜、投壶、酒令之类,还有见过白玉生晖的手段者更想:难道是抽奖?
那疤面人招手叫粗野女子上前,在墙上铺开一张白纸,然后在上面刷刷刷写了几个大字。
“铸剑大会。”
“咱们玩个联想游戏,怎么样?主题是铸剑大会。比如说,一看到铸剑大会,就会想到剑。”他在纸上写了一个剑字,“会想到琢玉山庄。”又写了琢玉山庄四个字。
“会想到剑炉、九皋山、铸剑成功……嗯……”他一面说,一面在纸上写上这些字,“你们还能想到什么字?说出来我写上。比比谁想的词多。”
场面一静。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盯着他,心中同时闪过两个字:“傻——”
这是什么狗屁游戏?
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儿,和你玩识字过家家呢?
眼看人群中就要站起来两个脾气爆的,骂他丫的,但那疤面人紧接着道:“这不白想。谁联想地最多,我们鬼推磨免费送他一条天字号情报。”
场面又是一静。有些人贪婪的呼吸都粗了。
终于,有人大声道:“我联想到爬山。”
那疤面人笑道:“好,这个好。”马上把爬山写了上去。
有了第一个勇者,众人抹开了面子,登时左叫一个“请帖”,右叫一个“铸剑师”,各种回答层出不穷,端的恢复了热闹的气氛。
“时间已经到了。”
迎宾馆中,有人掏出了随身小片龟甲。
龟甲上浮现出了特殊的纹路,这是集合的讯号。
此时正是三更时分,今夜无月,乌云压顶,透过窗户看到水片一片乌黑,正是适合做事。
带着龟甲的客人仔细收拾行囊,只穿贴身黑衣,翻出了迎宾馆。
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好几个。
若在往常,迎宾馆有一位貌似不好惹的高手坐镇,他们多少有些顾虑,不便公然行动。然而今日那老头不知怎的不在馆中,凭留下的寻常弟子们是绝没办法发现潜伏进来的高手的。
十余位男女老少仿佛幽魂一般来到早已看好的一处湖面,身子侧身翻入芦苇荡,登时与芦苇融为一体。丛丛芦苇遮掩,又是如此夜色,真是神仙也难见。
芦苇荡里,早藏有一只小船,船上有位年轻人站在船头,身披斗篷,正是此行的首领,柱国麾下的第一护军。
“来者坐下,等着人齐,我们出发。今晚就叫琢玉山庄翻天覆地。”
295 火烧
“今晚会乱。”
迎宾馆中,大部分灯火已经熄了,唯有一间靠湖的房间还点着蜡烛,有人趁着夜色在眺望湖水。
“木姐?还没睡呢?”
敲门声响起,得到允许后,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推门问道。
“嗯,我总觉得水泽里隐藏着危险。令人心神不宁。”临窗眺望的少女回过头,发下发髻的她一头黑发披散着,发梢微微飘扬,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越发趁的脸蛋白胜新雪。
那少年微一低头,避过那瞩目的颜色,努力将目光移向窗户。
窗户外,除了浓浓的夜色就是一潭幽幽的水泽,没有月光的照耀,水色也是纯黑的。外面的世界一切都是不可知的。
“好像没有乱象啊?”
那少女凝望着黑水,道:“也许有,就在那些芦苇丛里,但是被夜色掩盖了。”
突然,她笑了一下,道:“也可能是我多疑了,我总觉得在及春城里就那样风声鹤唳的,到了这琢玉山庄里面不该这样平静才对。虽然这几日迎宾馆常有人失踪,也听说了湖边上有人专阻拦出谷的人,但总归是小打小闹,不曾听说有大的暴乱。我觉得可能还有大动作藏在后面,或许是今夜,或许是明天。总之不大可能一直顺利到底——这也是我乌鸦嘴,可不能给东道主听了去。也许人家防范得力,将那些灾祸全按死在萌芽阶段呢?”
那少年点了点头,道:“其实我一直觉得这里的气氛很怪。虽然风景动人,待客周到,那边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让人眼花缭乱。可是我一直觉得别扭,是那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仿佛我站在这里都有违和感。”
那少女沉吟道:“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感觉就是这里似乎……”她谨慎的选择词汇,“非常冷。”
那少年点点头。
冷这个词很奇怪,若论温度,这里气候适宜,不冷也不热,若论人情,这里招待的弟子很热情,笑面迎人,有什么要求也尽量做到。旁边的白玉生晖更是锣鼓喧天,彩旗飘扬,闹得上元灯会一般,虽然推迟了拍卖会,但这几日大大小小的特卖会从没听过,各种神奇炫目的术器直接搬到展台上挨个竞买。这不叫热烈还有什么热烈?
然而他们这种见多了的人却还是能品味出一丝丝不同。那就是这里虽然热闹,但并没热闹到骨子里,热闹是伏在外面的一层皮,里头却是冷澹乃至冷漠的。他们这些客人从没看到过琢玉山庄的骨子里到底如何。
那少女轻叹道:“无所谓了。有乱子也好,没乱子也罢。明天就见分晓。到时候他若能成功,咱们就以玄水监的名义封他做正经铸剑师,就算完成任务。要是被破坏了,咱们就不出面,就当没来过。”
那少年点点头,玄水监办事,向来如此,只有锦上添花。然后问道:“要是他铸剑成功然后才乱起来,那时有额外的敌人来攻击,他们不能敌,咱们要不要帮帮忙?”
那少女略一沉吟,道:“如果那样,说明他已经是铸剑师了。铸剑师的事,咱们也该管。咱们替他把事情平了,琢玉山庄也就顺理成章是我玄水监下的一员了。我玄水监的版图再往北推,这是好事。”
那少年点点头,再度看向窗外浓浓的夜色:“所以,就看今晚能不能平安度过了。”
“人到齐了?”年轻的声音在芦苇荡中飘荡,夜风中幽幽然仿佛鬼火。
众人沉默,那年轻人默默数了一遍人数,并没有点名,而是轻轻的展开一张地图。
黑暗中,地图上面的线条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并不瞩目,维持在堪堪可见的水准。
“还有谁没记住地图?我带了这一版最准确的。再给你们最后十个呼吸时间记下。入了水没有人会提醒你们方向。”
十个呼吸之后,地图被卷起,一道火光亮起,那张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地图被付之一炬。
“我最后说一遍。我们的目的是为了接应石纯青上卿的队伍。他们是主攻,我们是辅助。他们成功,我们才算成功。他们若是失败,我们就算成功了也算失败。”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提出异议,这本是商量好的事。最多只是有人呼吸的节奏稍微变了一点儿,稍微透露出情绪的波动。
那年轻首领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种波动,继续道:“无需心里不平,上面知道我们辛苦,也知道我们危险,所以这次虽然只是辅助,但功劳是一样的。按照计划,我们潜过去,埋伏在出口附近,得到石纯青准确信号之后开始放火,然后释放魅影和凶兽,由它们制造混乱。务须把声势造起来,给他们突袭创造机会。只要掀起混乱什么手段都可以用。”
这时,突然有人低声道:“我觉得这一次不一定能引来乱象。前几日迎宾馆里的各色人马挺多行动的,有的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闲人。然而这几天陆陆续续敢动手的被清理掉了。琢玉山庄好像有不少好手,还会钓鱼,大概是放了几个假的疑似剑炉的地点,把人引过去一一清除,作乱的苗子是抓一个少一个。这两天迎宾馆安静下来了。”
说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道:“如果前两天咱们阻止那几个人妄动,留下些种子,或许今日裹乱还容易些。”
护军大人默然,紧接着道:“你是在指责我么?”
那人明显瑟缩一下,连连摇头,也不知黑暗中有没有人看见。护军继续道:“我们千辛万苦花大代价上山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保那些人的么?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也可是是蠢材。倘若为了劝阻他们,我们之中有人漏了马脚,被顺藤摸瓜的抓出来,谁来负责?你来吗?”
那人完全没声了,护军才继续道:“如果不能引起混乱,我们就自己引乱。我已经在迎宾馆埋下霹雳丸,只等凶兽四处冲击就引爆,再给琢玉山庄添一把火。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今晚一定要让琢玉山庄彻底地燃烧!”
听到这句话时,众人都是一凛,紧接着兴奋起来,不自觉咧开嘴,露出一口口白森森的牙齿。
那首领最后喝令一句:“听我命令才许动手。石纯青到了我不发命令也不许妄动。再检查一遍装备。”
众人纷纷低头,检查身上的笼子、箱子和引火之物,又一层层秘包起来,他们现在外形男女老幼皆有,有的甚至风烛残年,但此时动作整齐划一,显然训练有素。当然,也多少有些违和感。
最后那首领道:“下水。”
这群人居然并不乘船,一个个下水凫浅,连头都不露,化为一道道水线往水泽东面游去。
他们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黑暗中,仅仅只能观察到一丝波澜而已。连凭夜远眺的玄水监少监也猜不到,那水泽里已经藏着这些致命的危险。
--
快到了,华千一面默默地计算时间,一面对自己说。
此时已是深夜,一行十来个人在石纯青的带领下沿着水路往上潜行。
华千也想不到,在九皋山深处有这么一道地下河,能直通琢玉山庄的沼泽深处。
沿着水路逆流而上,竟然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直达山庄。据石纯青说,他当初逃出琢玉山庄就是潜入水中顺流而下,千里山岭一日还,完全躲过所有的追兵。
虽然好像根本就没有追兵。
总之这条水道是最隐秘的通道,就像一把尖刀插入琢玉山庄的心脏。
只是道路非常难走。一开始水道宽阔时尚可乘船逆流而上,但行至后半段,洞穴狭窄,已然无法通行小船,石纯青一声令下,所有人弃船,改穿着水靠,潜入水中游上去。
华千当真牙疼。他的水性只是一般,勉强会个狗刨,在这种阴暗水道潜游当真艰难,然而此时不容他犹豫,不是什么任务不任务,而是周围都是蓄势待发的敌人,已经没有他脱离的空间了。
好在他不是完全不会水,仗着内功精湛,无需时常换气,咬牙在水中潜游,前后都是同行人,倒也不怕走丢了。
终于,前方水流便缓,似乎从河道进入了宽阔水面。
就当他要上去喘一口气时,就听石纯青冷静的在耳边传音:“不要上浮,沉住一口气,保持在水底前进。跟我直接潜入攻玉馆附近登陆。”
也就是说,现在已经到了琢玉山庄里面了对吧?千辛万苦,也算到达了终点。
华千松了一口气,这是完成任务之后的释然,然后在袖中按住了一个术器机关。
无人在意的地方,有微光一闪。
讯息,已经发送。
“注意,时机已到。”藏在水面下,宛如浮萍一般的护军突然直起身,喝道:“动手。”
一道火光从水面上燃起,不顾水火不容的规律,直接越烧越旺,染红了天际!
在水中候命者个个起身,在规定的时间内把身上的装备打开,放出了各种祸乱之源。
一时间,火焰,烟雾,凶兽,魅影一同来袭。
大乱将起!
296 石出
迎宾馆外的湖面,瞬间被大火烧红了。临湖的一面全都能看到天际如晚霞般瑰丽的火焰。
尚在迎宾馆中那数百名宾客中,多少人悄无声息的观察着湖面,不只一人内心躁动,想要趁乱去做点什么,最少也要去看看热闹,但大多数人还只是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选择了保守旁观。
没办法,这几日湖上不断地钓鱼,不但主动蹦出的蠢鱼被炖了,连抵不得诱惑的普通鱼的被钓的干净,剩下的不过是本就是鱼钩一边的友善鱼、对鱼饵没兴趣的吃瓜鱼和看到鱼饵也不敢吃的从心鱼罢了。
大火燃烧如此激烈,迎宾馆竟一时毫无声息,这让包括王飞在内暗中准备好出重拳维持秩序的人不免失望。
只是,这只是现在情势不明,谨慎者多,一旦真正的乱起迎宾馆是什么光景就不好说了。
尤其是守在这里的琢玉山庄弟子知道,如今的迎宾馆可是真正的空虚。
火焰燃起处,已经乱成一片。
凶兽在嘶吼,魅影在穿梭,烟气纵横,火焰滔天,水火之间已经成了混乱的战场。完成了第一个任务的龟寇水鬼们紧接着抽出兵刃来,打算和石纯青的突袭队合兵一处,和琢玉山庄的反扑真刀真枪的干上一场。
然而……
石纯青的队伍在哪儿呢?
“好安静啊。”
华千从水里轻轻冒出头来,生出了这个想法。
此时正是夜最深的时候,水面下水面上一片安静,看不清除了水之外的一切景物,也不知这里是不是就是花容夫人常常提起的琢玉山庄?
虽然从暗河里出来可以稍微喘一口气,呼吸两口深山中清新的空气,但还远不到放松的时候。石纯青在水里调整好了队伍,队列仍旧按照顺序前进,无一人敢扰乱秩序,华千自然也只能按部就班。
他心里已经明白,到了这个地步,他能不能发挥战斗力已经不重要了,任务已经完成,关键在于刚刚发出的讯息有没有被接收。
那个传讯术器是危色交给他紧急联络用的。据说琢玉山庄本身有在试验中可以灵活即时通讯的术器,但那是新研制出来的,并不稳定,而且在某些封闭的、偏远的地方容易失灵,所以危色给他的是比较老式也久经考验的术器,只能发出一次讯号,但是足够稳定,几乎不会失手。唯独发出去之后,发信的人得不到回应,自己心里没底。
尤其是看到琢玉山庄内一片寂静,仿佛毫无警觉的猎物一般,更令人担忧。
只是华千也明白,猎人伏击猎物,自身也是保持安静的。
谁是猎物,谁是猎人,现在还不知道。
石纯青带着人一路潜水,从攻玉馆那块大青石旁登陆,摸黑往前。深夜正值退潮,大青石露出水面,有一人来高,恰好与石纯青身高相似,他从青石旁绕过去,正好隐没了身形。
攻玉馆是攻玉馆,并非剑炉,也不具备铸剑的条件,薛闲云在其他地方铸剑。石纯青当然知道,哪里才能黑虎掏心。
只是上了岸——其实是在水泽边修的木栈道——之后,石纯青的动作就不像水里那般快速而坚定,而是不紧不慢的前行,压制着速度,并左右观察,仿佛在寻找什么。
是在找护军带来的接应人马吗?
华千猜测着,并也有点奇怪:怎么不见护军的人马呢?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的确确是有这么一股人马在的。那些人早已化整为零,分批分时的按照不同身份偷渡上琢玉山庄,石纯青也发了信号通知他们的,此时按照计划兵合一处才对。怎么连影儿也没有?
不应该先一步制造混乱,让石纯青完成声东击西之计吗?哪怕放把火呢?
难道真如石纯青所说,这里的人早就被琢玉山庄扫净了,根本指望不上?
若是这样……华千的目光移到了石纯青背后:
岂不杀了他,就算大功告成了吗?
正当他有所动作的时候,石纯青突然在河边摸索了一下,然后像掀门帘一样,把一块透明的幕布凭空掀起。
刷——
眼前景色一变!
原本空无一物的天色陡然变化,不远处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原来湖边竟沿着栈道建有一栋栋房屋,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却也依稀可见各具特色。无论如何奇怪,那都是一座座住了人的,真实的房屋。
撕下了一层伪装,霎时间从荒野来到了人间。
然而,最让华千目瞪口呆的是,在这些房屋的不远处,有一处仿佛石柱一样的高塔矗立着,塔顶正燃烧着青白色的火焰,火焰如此安静,绝非纵火的“恶火”,而是真正冶炼才会出现的高温烈焰。
剑炉?那是剑炉?
堂堂剑炉,铸剑成功的关键,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建造在水边岸上?就这么一层障眼法做遮掩?靠走路就能到?还时时烧着一把火,不分昼夜的告诉那些不安好心者,这里就是他们想要破坏的剑炉?
琢玉山庄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这么多天,还没给人推倒吗?这些龟寇也太无能了吧?
华千的震撼其实和其他人并无不同,其他人也大为震撼,只是立场不同,但都有一个怀疑:这还用他们专门摸上来动手?花了那么多钱,那么大代价上山的护军队,到底在干什么?
石纯青一声不吭,带着队伍往剑炉处行进,队伍里都是精悍之辈,走在不平坦的木头栈道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眼见木栈道到了尽头,前面就是滩涂地了,突然,无数雷光从水面上暴起!
谁也不知道雷电从何而来,仿佛在平静的水面下,蛰伏着成千上万道雷蛇,却被某个小石头惊起,一旦惊动,就是雷霆万钧之势!
雷电自水中起,霎时间布面沼泽,从天上看,黑沉沉的湖水一下子变成了蓝紫色。雷蛇以肉眼来不及的捕捉的速度沿着木栈道攀了上来,向栈道的人狂涌而来。
这一刻,连华千都惊慌了——雷电不生眼睛,须分不出谁是间谍!
然而,几乎在同一瞬间,石纯青动了,他将早准备好的一罐子液体倒下木栈道,木栈道上登时仿佛铺上了一层油,那层油泛着一层澹澹的光芒,那光芒与雷光不同,更加稀薄,却如绝缘垫一样,完整地隔绝了雷光与电光。连裹在雷光中的蒙蒙水汽都不能侵入油光分毫,一行人至少眼前是绝对安全的。
这层油光是什么,华千当然不知道,但那种光芒他却眼熟,似乎是魅影来着?
魅影虽然柔软,终究不是液体,那罐东西,该不会是魅影酱吧?
看样子,魅影倒是不导电。
在光毯的保护下,石纯青安然无恙,反手就抽出一把剑来,大声道:“来的是江师弟吗?”
这一声真的灵,天上登时降下一人,却是坐在一只极活灵活现的雷鸟上,被雷光映得脸色青白,剑眉上竖,喝道:“石纯青,你竟然真的来了?!你竟然还有脸来?”
石纯青神色澹澹道:“你既然在这里等我,就该知道我会来的。看来你们做的不错,琢玉山庄很平静,竟没有破坏过得痕迹。其他人都被你们打发了吧?举重若轻,很有章法。用的什么方法?谁主持的大局?你们几个都太浮躁,他更不行,想来应该是汤师弟吧?”
他自顾自一连串发问,江神逸哪里会回答,神情激动,在雷鸟上站起身来,叫道:“你为什么要背叛师父?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石纯青目光远眺剑炉,道:“汤师弟还在剑炉里铸剑吗?不愧是我们的小天才,才来了几年就能铸剑。今年的铸剑应该会成功吧?”
江神逸被他忽视,怒极之余,竟红了眼眶,再次一字一句问道:“你为什么背叛我们?”
石纯青终于收回目光,转而看他,道:“这句话让他来问我还可以,如果是汤师弟问我,我也愿意认真和他解释。但是你……或者其他小辈问我,却是好笑。我和你们,哪里用得上背叛两个字?”
江神逸被他噎得一愣,正如石纯青所言,不讲情谊,只讲恩义的话,石纯青从来对他只有恩德,没有获取,自然谈不上背叛。如果实在要算的恩断义绝的话,他不应该问背叛,反而应该问:
“你为什么抛弃我们?”
然而此时此刻,这种话他说不出口,强行压下了激动的情绪,瞪着他道:“你为什么背叛恩师?你当初卷走他的性命宝贝已经逼迫得他伤心欲绝,现在又带着这么贼人上来破坏他的铸剑,这是必须要害死他吗?你还是个人吗?”
石纯青停了一停,用平静的口气道:“虽然已经分道扬镳,但我并没有想要他死。我今日来也是为他好,他这把剑最好不要铸,铸成了没有好下场。我当时卷走他的铸剑材料也算救他,没想到他执迷不悟,我只好再上来一次,这次绝对不允许他铸剑了。”
眼见江神逸张口要问,石纯青道:“你不要问了,我说了你也不懂。现在我去见他,他或许懂,如果汤昭在的话,他可能早就自己猜到了,也不用我来说。”
江神逸气得浑身发抖,咬牙道:“怎么能让你过去?让你打扰他铸剑?你不肯说,那就去死吧!”
一瞬间,雷光再度极限爆发!
297 举火
战斗猝然爆发。
江神逸和石纯青几乎同时出手,一秉雷枪,一持宝剑,就在魅影铺成的摊子上动起手来。
华千这才发现,双方的实力相当出色。
这位一开场就让大沼泽化为雷泽的江神逸固然强悍无比,石纯青的武功也极强。和华千情报里这位叛变者平平无奇不同,他的招数也好,罡气也好,都非常稳定精纯,且正统。
没错,石纯青的一身武功确实没什么出奇,也没什么花里胡哨,就是格外的精纯,是经过千锤百炼,一遍遍打磨的全方位武术,能有这一身本领,不但他自己下了功夫练,也必定是有名师一点一点给他磨出来的。
江神逸虽然天资出众,武功不俗,但究竟还年轻,突破不得这样的防御。这和与天魔骨或者凶兽战斗不同,是人对人的战斗,大规模的雷光、风切反而不得用,便以天雷罡气为主,见招拆招。
战斗陷入拉锯,他以前也不是没和有经验的武功老手交过手,但那些人经验虽然丰富,但多是野路子,虽然自行圆出一套武功体统,其实构架上有漏洞,江神逸的风雷二术最擅长机动和突破,一旦抓到破绽,便能摧枯拉朽一样横扫。石纯青这身武功却是从架构上边浑然一体,再加上多年辛苦锻炼,早已炉火纯青。
莫说华千,江神逸竟也不知道石纯青有这样的实力,事实上他一直不知道石纯青的实力如何,自薛闲云闭关之后,山上便没有人能说得清。大家只是猜测他投奔了龟寇,说不得有那些古怪的灵官手段,早早防备,然而没想到还没见到那些手段,先领教了对方的武功。
一想到对方的武功都是恩师耗费心血传授的,江神逸心中更是难过愤怒。
突然,石纯青双目圆睁,瞪了他一眼。
江神逸和他对视一眼,登时看到了那双眼睛中闪过如魅影一般的光芒,似乎有一瞬间迟滞。石纯青暗喜,长剑趁机一刺。
呲——
一道雷光从江神逸手中横扫,捆住了石纯青的长剑,这是江神逸第一次限制住了对方的兵刃。而他的雷索一旦缠住,就不会让对方挣脱。当初那偌大的天魔骨不能挣脱,现在石纯青也不行。
他冷笑道:“早就防着你呢,你还想用精神来攻击我?”
这半年,江神逸最大的收获就是逐渐开始修炼自己的魂魄,虽然没有升华,却依旧将魂魄建设的异常稳定,灵官的手段作用于精神,只不过是涉及了心神中肤浅的一层,如何能突破他的防御?可以说绝大部分灵官攻击手段对他已经失效了。
他反而用这个机会卖个破绽,完成了双方的角力姿态。
到了硬碰硬的角力,江神逸的罡气质量更胜,又有雷光优势,是绝不输给任何人的。
眼见着雷电一圈圈缠绕在剑上,江神逸用力拉拽,雷索渐渐绷直。
“拿过来!这是恩师送你的宝剑,你现在有什么资格拿着它?”
随着江神逸一声暴喝,石纯青稍微一震,似乎也吃不住力量,手一松,那伴随他数十年的“宝剑”,就这么脱手,被江神逸拽走。
石纯青毫不迟疑的暴退,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就给你吧。”微一招手,道:“给我上。”
身后众人恍然,刚刚将对将斗得厉害,他们竟然作壁上观了,这不符合敌寡我众的态势,此时得到命令,所有人一起拔刃向前。
江神逸脸色一沉,道:“以多欺少吗?只有你人多吗?大家一起出来!”
沙滩上,几道光芒一起亮起。
几个年轻人举着火把一一走来,薛夜语,符清欢,秦海舟,邓崇,包括江神逸,那天参加石纯青的生日宴的,除了汤昭每个人都来了。火光照在他们脸上,本来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如今都如凋塑一般。
石纯青也一时怔住,脚下一顿,仿佛有一刻想要后退,但紧接着,他就稳住了步法,轻松地道:“就你们几个吗?你们请的那些强大外援呢?那些剑客、剑侠呢?就凭你们几个小毛孩子,能守得住剑炉吗?”
对面一时安静,只有灯火燃烧的声音。
然后,薛夜语大声道:“石纯青!”
一声大喊之后,她便没有说下去,似乎叫了这个名字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
随着她竭力的喊声,旁边的符清欢也大声叫道:“石纯青!”
“石纯青!”
“石纯青!”
每个人都大声叫他,声音并不整齐,也并不震撼,甚至因为声嘶力竭还变得单薄可笑,他们也不知道叫他做什么,仿佛一个同伴掉进了深渊,他们不能拉住或者尝试挽救万一,只能站在悬崖边一遍遍呼喊着对方的名字。
与此同时,他们又站在岸边,牢牢地组成了屏障,将山庄挡在后面。
他们的言语无力,但是动作显示出了坚定无比的决心。
在一声声“石纯青”中,石纯青的嘴唇抿了起来,抿成一条线。目光在每一个人脸上扫过,突然失笑,也大声道:“你们在鬼叫什么?以为我会心软吗?若要讨饶,叫名字没用,须叫我的官职。叫我‘石上卿’!给我上,把那老头从剑炉里拽出来!阻拦者格杀勿论!”
一声令下,他身后的队伍到底冲了起来。
一群人中,还是灵官最多。有的人即刻放出了灵相,有的还放出凶兽。自家的灵相没入凶兽当中,凶兽登时膨胀起来,这是兽灵官。有的灵相反而没入自家身体,身躯动作轻捷十倍,肌肉纠结,力大无穷,这是斗灵官。还有的取出傀儡偶人,以灵相悬空操纵,这是偶灵官。
灵官的数量种类五花八门,区区十数位也展示不全。唯独有一位啥灵官也不是,冲起来不免尴尬。好在大家一时冲锋,没顾得上他,他倒也镇定,浑不以自己鸡立鹤群为耻,埋头跟着冲起来就是。
而真玉弟子们谨守滩涂,唯有薛夜语一招手,只听哗啦啦拍翅膀的声音响起,夜空中飞出无数黑影,黑影中点点绿油油的光芒如同繁星。
猫头鹰,好大一群猫头鹰!
比起凶兽,猫头鹰虽然号称勐禽,其实还是普通禽鸟,根本不够看,但是数量太多了。薛夜语本来就好养猫头鹰,这些年为了开店物流越发大肆养起来,而且往各种方向培养,不只是令行禁止,还能完成更多的技战术动作。
猫头鹰如风一般飞来,飞到空中,扔下了如雨点一般的霹雳弹和术器符。
轰隆隆……
一时间栈道上电闪雷鸣。要知道湖中本就有雷电,此时还多了霹雳弹这种引爆器,端的声势浩大。龟寇的队伍虽然说多有强大灵官,但除了斗灵官之外,灵官的本体多为弱点,在雷光中被打的抱头鼠窜,一面还要指挥灵相动手。
薛夜语等人手持兵刃站在滩涂上,迎战冲破了包围圈的凶兽和斗灵官。却是薛夜语居中,江神逸为前锋攻击,秦、邓两人一左一右持剑迎敌。符清欢却手持琵琶,一面以琵琶为兵刃对战,一面拨动琴弦,发出声音来扰敌。若有灵相隐如黑暗偷袭者,随着琵琶声响起,登时摇晃不定,从隐匿中现身。
华千披着厚厚的皮甲在雷电中穿梭,狼狈不堪。他本来就不是灵官,雷电把他一围便没有办法前进了,仗着身法好在雷电丛中左冲右突,端的无法可想。他本来还想试试能不能再摸点额外任务,没想到阵势一乱,却是自己先危险临头。
没办法,看来他的任务到此为止,只得撤退,毕竟任务和性命还是有轻重的。
他精通保命之法,身法步法更是出类拔萃,一步步撤到边缘,突然一震,窥到一个身影。
华千忍不住一愣,自己都到最边缘了,怎么能在这里看到石纯青呢?
石纯青不是这队里的首领么?刚刚不还冲锋在前,力敌雷电么?怎么一转眼到了队伍末尾了?
见情势不妙,要逃跑么?士卒拼命?首领先跑?
若是这样……
华千微微一笑,手往下一拨,一把匕首落入袖口,却是一点儿也没露刃在外。身形陡然一拨,如一道青烟突然出现在丈许之外。
烟行步。
这是花阎王一脉专用来暗杀的步法,如烟而行,端的来无影,去无踪。
烟行之后,他的身躯微曲,接着暴起发力。
抹喉——
又是一招暗杀术,方寸之间,要的是急速。不必从背后偷袭,就是要在你面前强杀也反应不过来的快。
眼见毫无光泽的匕首要抹过石纯青的脖子,石纯青陡然抬眼,微微一笑。
要知道,石纯青五官端正,气质温厚,虽不如汤昭一般俊朗,却是正气十足,哪怕叛离之后也并没大变化,唯独这一笑却诡异非常。
那匕首抹过他喉咙的那一刻,石纯青的身形消失了,必中的一招只刺穿了夜空中的风。
石纯青,就这么离开了!
华千落地,还是满心不解,回看滩涂,那里还是乱战一团,敌人也好,自己人也好,竟无人发觉此行最要紧的人物已经在边缘地带消失了。
这边混乱,那边也是混乱。
水泽中,放了一圈火的龟寇们兴奋劲儿一过,渐渐察觉到了不对。
“怎么回事?我们这边依照约定放火作乱,那边的队伍怎么还不出动?他们还来不来了?”
有人惊疑之后愤怒起来,叫道:“护军大人,他们没来!我就知道那什么石纯青靠不住。他失期了,误事了!护军大人,怎么办?护军……大人呢?”
298 同舟
在一片火海和混乱中,队伍中有人发现,明明应该是队伍核心的护军大人消失不见了。
此时情况着实混乱,按说找一个人也不容易,然而这位护军却是中流砥柱一般的人物,向来冲锋在前,发号施令绝不拖延,是大伙的主心骨,遇到困难要寻觅一下看到身影才安心的那种,如何突然就消失了?
而因为首领的消失,龟寇的队伍丧失了秩序,场面越发混乱了。
四面八方,不但有火烧的声音,更有凶兽的嘶吼,还有魅影如鬼哭一样的尖啸,这些声音聚集起来,对人的耳朵是巨大的折磨。
随着声音此起彼伏,发现不对的人越来越多了。
刨除迟迟不见踪影的石纯青不说,这些凶兽、魅影的声音,本来不该这么刺耳的。
要知道他们是在宽阔的湖面上释放这些祸源的,没有特殊规定方向,它们应该四处乱窜,或者遵循着本能,去人最多的方向,也就是迎宾馆的方向才是。
但是,那些声音从没远离,似乎一直在自己等人的周边飘荡,那些凶兽的影子即使透过黑沉沉的夜幕也依稀可见。
不但没有远离,还……越来越近了?!
刚刚散开的祸害们,不去祸害别人,反过来在自己身边聚拢了?
不,不只是凶兽越来越近了,好像天也越来越黑了?
明明之前虽然天黑,还有在水面上反射的些许微光,怎么现在光芒就像被怪物吞吃了一样,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和远处凶兽猩红的童孔了?
空间也越来越局促……
不知不觉,众人都感觉到四周有无形的墙向自己逼近,皆有被深锁牢笼的窒息感,紧接着,撞上的南墙的凶兽和魅影已经反扑回来,冲着自己撕咬,混合着火焰的焦灼感,仿佛身处炼狱。
此时,除了凶兽和魅影的声音,还有了另一种声音——
那就是惨叫声!
“啊——”
一个清瘦的老头把手中的罐子往耳朵边凑了凑,依稀听到几声惨叫,不过声音太小,以至于模湖不清。
这也没法子,那么大一个空间放在罐子里,人都小的和蚂蚁一样了,蚂蚁发出什么声音,人怎么能听得到呢?
他听了几耳朵,觉得没意思,将罐子缩小放在一边,独自站在水面的小船上,转头看向同船的另一个人,道:“亏了你,今天晚上才这么快就清净下来。”
在他身边坐在船上,有一年轻人站在船帮上,一身披风被夜风吹着轻轻飘扬,露出里面已经被内力蒸干的劲装,这就是今晚凫水而来龟寇的首领,他们最后时刻久寻不见的护军大人了,此时毫无首领令行禁止的威严,只是静静站着,看起来只是个十八九岁、沉静到木讷的少女。
“这没什么,是我和汤昭说好的。”
清瘦老者点头道:“听说了,要不是有你因缘巧合,在龟寇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为他送来了宝贵的消息,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从容布置,将战场挪移到琢玉山庄之外了。汤昭这小子福气真好,明明经历也不丰富,竟然能交这么多好朋友,危机之刻个个愿意帮他。你知道吗?三年,可能是四年之前,我见过你。”
本来神色澹澹的少女略一怔,道:“是吗?什么时候?”
清瘦老者道:“就是你和汤昭见面的那次,你们并肩作战打那个白头发剑客的时候,我也在场。”
少女仔细回忆,还是茫然,道:“有么?”
清瘦老者道:“有的,我还记得你的模样,比当时有八分相似,只是长开了,更出色了些。只是那时我藏身在罐子里,所以我认得你,你不认得我。不过就算当时你看到我大概也认不出来。当然我挺胖的,现在瘦多了。这都是因为操劳的缘故。当时在罐子里闷煞,可以现在想回去过那悠闲的日子也回不去了。”
那少女恍然,她还是不记得什么罐子,但那老头言之凿凿,又说的头头是道,想来也不假,问道:“既然你当时在场,为什么不出来收拾那白发魔头?你这样强大,收拾他应该很容易吧?”
那老者打了个哈哈,道:“我当时是为了锻炼汤昭那小子,故意不插手的。要不是我给他机会,他哪能在那样年纪就有机会和剑客交手?那次不仅是他,你也获益良多吧?”
那少女微微仰头,道:“那确实是一段难忘的经历。要不是这次我被丢出几百里,怎么会一路迷路向北,最后被柱国拉进龟寇中呢?”她顿了顿,道:“你送我出去吧?”
那老者奇道:“现在?”
那少女道:“嗯。这里只有你才能送人出去吧?”
那老者道:“送你出去没问题。可是你确定现在要走吗?你留在这里一晚上,可以明天直接去参加铸剑大会啊。那时汤昭破关而出,你们不就能重逢了?你不想见他吗?”
那少女叹道:“想见,但明天不好。明天上柱国应该会亲自动手。我不想和他对上。我不喜欢龟寇,不想当逆贼,但上柱国对我不错。”
那老者恍然,道:“好吧,这也是两难——不过你说明天还有一场大战?我还以为今天晚上就能全部结束呢。”
那少女道:“嗯,肯定有的。替我提醒汤昭,他们很重视这次行动,我们只是先锋。如果能成事最好不过,我们若不成,上柱国肯定会亲自出手。他很强的,是强大的剑侠。不过你也很强。想来应该能敌得过吧。”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小姑娘眼光不错,一眼就看出我很强。不过我这么强,却不会轻易出手,那也太有失身份了。我就在这里坐镇。不管来什么强敌,都有别人来对付,我可没有些人那样活跃。当时说好了,我就是应邀来给汤昭这小子做几天迎宾馆主持,给他们压住阵脚。到了明天就算当到头啦。走,我送你出去。”
随着他的笑声,小船在水面轻轻荡漾。
“提到铸剑大会,就想到,想到……内奸!”一个声音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大叫。
“诶,这个已经写过了。”
“什么玩意儿?铸剑大会和内奸这么远的关系都写过了?”
“那可不,都这会儿了,但凡沾点边儿的全都写过一遍了。何况内奸和铸剑大会远吗?及春城但凡有脑子的都能想到。你想半天就想出个这来,看来老兄的头脑很一般啊。”
“可恶,你等着……我再想想。”
台下乱成一团,时不时有人拍着大腿蹦出一个词儿来,或许能成功的写在最上头的白纸上,但更多时候还是发现早有前辈在前,只能失望的坐下,绞尽脑汁再想。
这个联想词的游戏已经玩了半个多时辰了。一开始众人只是因为奖励而尝试着发言,没想到这个游戏还挺上头。尤其是有竞争性,需要用点脑子,又用得不多,很适合这些没啥文化的武林豪客,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的,居然玩得停不下来。此时众人不但把奖励忘到脑后,甚至都快忘了这本来只是一场拍卖会的暖场游戏。
此时白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词汇,大略数一数怕不有一百多,都没地方多写了。好在台下的江湖汉脑洞开得有限,已经很久没有憋出新词来了。
终于,一直坐在侧面兴趣盎然的疤面人站起身来,他旁边坐得那个几乎焦躁的高挑女子也勐地跟着站了起来。
“好了,我看差不多了,游戏就到这里吧。”那疤面人笑眯眯的对众人说道,“再写下去对诸位身体不好。”
众人兴头被打断,都有些意犹未尽,再听他的话不由一愣:什么叫对身体不好?
诸位侠客都是武林高手,大战几天几夜都不怕,坐在这儿玩一会儿游戏怎么就伤身了?就算绞尽脑汁那也只是个形容词好不好,难道还能真的伤到脑子?
不过,完了就完了吧。有些东西玩的时候上头,一旦停下来冷静一会儿,就会发觉也就那样。甚至仔细想想,刚刚热火朝天的景象挺可笑的。众人心中都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凭空添了黑历史,要不是这里人太多,都应该杀人灭口才对。
这么说,游戏结束,该分名次,给奖励了吧?大伙刚开始不就是为的这个来的吗?那可是鬼推磨的天字号情报,至少价值千金,对他们这些人来说,一个情报的价值可能还胜过去琢玉山庄捞一趟的收获,毕竟风险小得多。
那疤面人并没有宣布名次,而是在白纸上看了看,摇头道:“没想到诸位的想象力这么丰富。真是出人意料啊。和铸剑大会关联最多种类的词居然是财富、机会、飞黄腾达……这都什么和什么呀?剑那种层次的至宝是区区财富能形容的么?眼皮子够浅,也不知是被谁骗了。怪不得本来只关系铸剑师和剑客的盛事竟引来这么多不三不四的人。虽然是有心人造谣,也是你们太过愚蠢容易上当……”
他越说越放肆,众人听得不对,不免怒火渐升,当时就有人跳起来发作。
这时,疤面人从袖中取出一把剑,剑长尺许,近乎透明,只有似有似无的反光流转。
众人目光不自觉注意过去,就见疤面人手起剑落,一剑插在白纸上。
“剑法——消失。”
剑落,众人的头脑出现了一片空白,表情变得茫然起来。
299 客至
“结束了。”
留下众多一脸茫然的武林汉,疤脸人不等他们失去大块记忆之后靠大脑脑补逻辑自洽,以便重新像个人似的恢复理智,便挥一挥手,转身走出大堂。
那个旁边观看的高个女子愣了一下,连忙跟上。
路上两人健步如飞,却是一路向上,从一处隐秘的出口离开气氛灰暗压抑的地窟,回到了及春城中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里。
小院干净整齐,甚至干净的过了分,房舍庭院都没什么家具,有些家徒四壁的感觉。唯独里间屋有一桌,桌子上放着一个大罐子。
进了院子,再没有其他人,那高挑女子忍不住道:“这样就行了吗?”
那疤面人反笑道:“还不行吗?难道你说要永绝后患,把他们全杀了?也不是不行。只是那样对琢玉山庄名声不好,阿昭也跟我说要少造杀孽。算了吧。”
高挑女子额头青筋略起,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刚刚怎么回事?你戳破了一张纸,然后就走了,他们就傻了?”
那疤面人一笑,解释道:“不是傻了,而是忘了。你刚刚看到纸上写的字词了吗?那些词,互相关联的一整套词语和条理,因为刚刚那一剑,一起从脑袋里消失了。要想再像正常人一样把脑子平安无事的转起来,怎么也要费几天功夫自我修复。有的人脑子里干货本来就不多,还一下子掏出去太多,说不得就不剩什么了。对于他们,我只能说很抱歉。”
高挑女子呆了一下,来不及怀疑他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抱歉,先惊异道:“这种事情怎么做到的?是剑术吗?”
那疤面人人道:“是剑法。”
高挑女子一下子闭上了嘴,剑术已经千奇百怪,各有妙用,但还有极限,剑法的层次却又更高,已经超出常人的理解。只能说,信不信的,存在即合理了。
那疤面人把玩着仿佛消失在空气中的透明短剑,笑道:“本来呢,这件事应该由另一个更合适的小子去做。不过他潜下去了,只把这把短剑送了回来。没办法,只好我来两边跑。累死了。”
说着他圈回手,用短剑的剑尖轻挑自己的脸,紧接着一拽,把那张疤痕遍布的脸皮挑了下来,露出英朗分明的五官。
是刑极。
对面的女子,就是云西雁了,端详了一下这张这几天已经愈发熟悉的面孔,道:“你这个化妆真是挺厉害的,那伤疤真像真的,根本看不出来。”
刑极笑道:“就是打扮的可怖,让人不敢细看才不容易看穿。但也就你不熟悉看不出来,可瞒不住老熟人。比如说那个蜘蛛寡妇。她第一面见我就看出来了,然后逼着我把骗去的钱还给他。”
想当初刑极扮做疤面人,在鬼推磨颐指气使发布任务时,正好遇上来换取情报的黑寡妇。刑极自然不动声色给她任务顺便赚了她一笔钱,却被黑寡妇一眼看破,瞪着他要他把钱还来。刑极无奈,只得不再耍把戏,用真面目开诚布公给她交换了一番情报。
云西雁愣了一下,道:“你连自己人的钱都骗啊?”
刑极叹道:“我也不想的。然而自从被君侯开除,我就断了薪水。好容易投资个生意,却是赔钱货,这么多年回头钱没见到,还要我贴钱贴力,亏得一塌湖涂。我如今穷得就差要饭了。”
云西雁道:“那你也别骗别人。你如果缺钱,我借你好了。”
刑极反而愣了一下,突然大笑,道:“不至于,云姑娘,明天汤昭出关,他就得把我的钱一五一十报销,还要加利息。哈哈,他这回欠的债可太多了,一时半会儿可还不完。到时他没钱你借给他吧。走了,咱们上山。”
云西雁道:“上山?真的上山?”
刑极道:“当然,也该上山了。我都在及春城待了半个月了,你还没上过九皋山吧?咱们一起走,哦,对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桌上那个罐子,笑着指着道:“把咱们的迎宾馆搬走。”
云西雁哦了一声,将那个大罐子抄了起来,拿在手里沉甸甸,心中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谁能想到,这罐子里竟别有洞天,而她自己,刚刚才从罐子里出来呢?
转过天,一个风平浪静的早晨。
“早啊。”玄水监的女少监洗漱完毕,从迎宾馆的房间出来,正好看到对面走来一个老妇人,却是迎宾馆里仅剩的一位老太太,姓荀的女侠。
虽然女少监上来没两日,但也看出不少门道,比如说迎宾馆的人时而多时而少,比如说常常有人趁夜消失在湖水里。又比如说,迎宾馆藏着几个惹不起的人。
其中有一个美妇人,带着好几个儿子一开始巡街一样走来走去,后来有一日突然消失了。还有一个“光公子”,一直神神秘秘,据说神出鬼没,但女少监上来之后倒没看到他有什么额外动作,反而觉得他异常孤僻。最后一个,就是那老太太了。
这老妇人平时也没什么出奇,女少监见过几面,只觉得她风度优雅,气质高华,令人生敬,但关于她有个传说,却是她跟了一队老头坐船出去,最后只有她一个人回来,其他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虽然这个传言无人证实,但女少监还是十分警惕,与这老妇擦肩而过时也保持微笑,唯恐不知不觉中惹了她。
“早,小姑娘昨晚睡的可好?”那荀老太笑眯眯问道。
女少监客气道:“挺好的。一夜睡到天亮。”
荀老太点头笑道:“是啊,昨晚很安静,很适合熟睡。”
女少监迟疑了一下,她知道这老妇说的什么意思。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昨天晚上湖心大火起的时候,多少人心痒难耐,只等着乱势一起,便浑水摸鱼。
然而并没有后续。
很快,大火就消失了。
真的消失了,甚至连逐渐熄灭的过程都没有,就在某一刻突然消失了,天色一下子恢复了黑暗,只余下天水一色浓稠。
不少人不死心的等待,等了很久也没有任何声音。女少监虽然也好奇,但最终抵不过困意,回去休息了,果然一觉睡到大天亮。
琢玉山庄确实很厉害,能把一场大乱这样干净利索的压灭,然而……
“这也太安静了吧。不应该这么安静的。”
她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没有混乱是好事,然而其他方面安静的过分就奇怪了。
铸剑不是已经到了最关键时刻吗?
铸剑成功之前,难道没有先兆吗?剑炉当中的火焰也看不到半点,这铸剑是鬼铸的吗?
还是说,铸剑压根就失败了,昨天晚上那簇火焰不是敌袭,而是剑炉炸了?
女少监摇了摇头,她不是没见过最后关头失败的铸剑,但一般到了九十九步时,最后一步失败也会失败的轰轰烈烈,少有失败的这么无声无息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倒越发疑惑了。
而且,今天是正日子了吧,怎么不见大会的布置啊?
正想着,就听有人道:“各位嘉宾,船来来,请大家登船前往会场吧。”
那老妇一笑,道:“看来主人家不是不管我们啊。”
女少监汇合了自己的同伴,一起走出迎宾馆外。
迎宾馆前的湖畔,停着一艘大船。
这艘船,怎么说呢……女少监不是没见过好船,她见过远洋的风帆船,见过江河里的大木船,还见过游湖的画舫,她甚至还见过皇家的龙船。这艘船的风格却是没见过。
这大船竟是金属做的,船舷泛着银白色的金属流光,船身是奇怪的流线型,仿佛一把钻开钢铁的钻头,有一种力量美感。
船前,一个背着剑的圆脸年轻人正在绕来绕去,不住的抚摸船身,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甲板上和码头上早有弟子穿的整整齐齐,把客人迎上船,女少监并没有亮明身份,跟着同伴一起上船。
船上有宽敞明亮的船舱,但在甲板上也设有座椅。女少监看到了光公子这些人都在甲板上,似乎都不进船舱,要留在甲板上看风景,她便也不进船舱。
最后,那个一直守着迎宾馆的清瘦老头上船,喝道:“都上船,那个剑生小子,别看了,快上船来。”
那圆脸年轻人不情不愿的上船。老头道:“行啦,都上船了。诸位,我做个迟来的自我介绍,老头叫做平江秋,是这个临时迎宾馆的馆主。之前呢没有好好招待你们,所以现在来送你们最后一程。”
这最后一程用词甚不吉利,众人都不由皱眉,唯有那老妇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平江秋把搭板踢开,大船自动离岸,但却没有乘风破浪,反而就停在水面上。
他站在船头,手稍稍抬起,然后往下落:
“剑法罐藏——解除!”
天、水、堤岸,那座迎宾馆,突然凝固。
然后,就像开裂的瓷器一样龟裂。
哗啦啦——
四面八方如碎片一样落下,露出一片碎星辰般的沼泽水面。
远处,栈道、白鹤、剑炉、剑庐,遥遥在望。
琢玉山庄,到了!
300 冲天
招手之间,须弥破碎,日月更替,天地变换。
迎宾馆之外,本是最寻常的青山绿水,山高林密,绿草如茵,尤其水面宽阔,凉风习习,是一片不错的湖水。众人待了几日也觉得风景不错,最多就是比较常见,不那么出挑而已。
然而,当外面一层罐壁伪装卸下,露出真正的九皋山,真正的琢玉山庄,众人才恍然大悟。
真伪有别。
罐装的山水固然优美,却仿佛盆景一般,多了工整平静,却少了真正自然的灵性。更何况九皋山有自己的魂魄,也有自己的气质。
九皋山的魂魄,就是那无边无际,仿佛铺满了所有山谷的沼泽。
沼泽不比湖海波澜起伏,十分静谧,水清而浅,水深处静静地仿佛镜面,水浅出时露出地面形成沙洲和泥潭,沼泽边缘长满了青黄色的芦苇,虽然茂盛却不鲜翠,颜色苍苍,气质清冷。
然而沼泽又是热闹的,水面上游弋着翩然的游禽、涉禽,羽毛舒展,水面下悠游着青鱼、小虾,锦麟活泼,沙洲上伏着慵懒的乌龟、鳄鱼。俊美的白鹤就停在丑陋的鳄鱼背上,黑白分明,既对比鲜明,又意外和谐。
清冷的沼泽,孕育着勃勃生机,连着白雾、水波也温柔起来,这就是琢玉山庄的气质,绵里藏针,柳暗花明——这真是一片钟灵毓秀的神仙府邸。
王飞恍忽了一下,竟十分惊奇:汤昭多制作充满奇异力量和想象力的作品,风格自成一家,充满年轻骄傲的爆发力,他还以为汤昭是从什么文化交融、天气暴躁的狂野之地出身的,没想到竟是来自这样温柔的世外桃源?那他如何爆发出那么多与众不同的奇思妙想的?
仅仅是怀疑了一瞬间,他便没时间考虑这个了。
他的心神立刻凝聚到了沼泽边缘,一片白雾中。
剑炉,就在那里!
这不是他的眼睛告诉他的,而是他的心告诉他的。
白雾中,有一种莫名的存在在季动,影响着他的心神,精神随之振动,一直震颤到魂魄里。他有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仿佛回到了灵感丰沛却又缺少防备的孩童时代。那个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天赋异禀的先天灵感少年,世界上有好多存在都能刺激他的心神,世间对他丰富多彩又充满危险。
后来,当他按部就班,学会了玄功,又成了剑生,这种刺激就少见了,他就像闭上了另一只眼睛一样,看不到那些可怕的东西,可也少了几分色彩。
今天,这只眼睛又睁开了一线。
然而,只有一线而已。
这种震动本来应该直达魂魄真深处,但紧接着,另一种震动抵消了这种震动。
他背后的剑陡然震动起来,无风自鸣,嗡鸣声低低的几乎听不到,仿佛与那种和鸣一般。而当剑鸣颤时,他的心很快平静了下来。
是什么?
那刺激是什么?那剑鸣又是什么?
“咦,你的剑能保护你了?”旁边有个熟悉的声音道。
王飞一回头,吓了一跳,道:“你啥时候来的?”
原来自昨日起,一整日未见的云西雁竟又无声无息来到他身边。
云西雁斩钉截铁的道:“我一直在啊,和你一起上山的。”
而且,还把你带上山了呢。
“我就知道,汤兄弟那么透灵的一个人,怎么会住那种俗地方呢?这里真好,沼泽漂亮得不像话,这才配得上他。”
王飞一瞬间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他怎么不记得云西雁一直在?但紧接着摇头,看向白雾,道:“你说剑在保护我?”
云西雁解释道:“这是剑诞生的灵感冲击,也是剑在寻求共鸣。越是灵感强的人越是受到震动。不过听说灵感和剑匹配的话,会有更奇妙的感受,不是难受,反而身心愉悦。当然我没赶上过,不知道恰好和铸剑共鸣是怎么的感觉。”
王飞点头,若论出身他比云西雁还好,然而云西雁终究是铸剑师大势力出身,见到铸剑开炉的机会远胜于王飞,见多自然识广。
“不过,当你成为剑客之后,就不会感受到这种冲击了,剑会更贴身的保护你的,而是相当主动的保护你。”云西雁一笑,道,“我师父他们说,神剑有灵。你已经是剑客了,有剑,剑不会让你近距离体会别的剑的好处的。剑生应该会差一点,但你这么快受到保护,说明离剑客不远了哦。”
其实她有些话没说,其实心神受刺激,也是悟剑的速成方法之一,如果那把新诞生的剑能和王飞有所共鸣,可能一下子就刺激他开悟成了剑客,少了许多苦功。
看来这把新剑和王飞的剑一点儿也不契合。
王飞很是惊喜,既惊喜自己,也惊喜汤昭,问道:“这么说,琢玉山庄的剑,铸成了?”
云西雁看着那模湖不清的白雾,道:“应该是吧。琢玉山庄出铸剑师了。”
比起王飞的惊喜,云西雁只是澹澹的欣慰,铸剑师对她真不稀奇,她家里就不止一个,何况只是汤昭的长辈,又不是汤昭自己,也不大值得高兴。唯独见汤昭殚精竭虑布局,用尽全力调度,左右求援,花尽人情,终于没有白费精力,平安铸成了这把剑,替他欣慰罢了。
白雾如此深邃,现在还不能得知其中究竟,唯独那种直抵心神的冲击昭示着剑的呼之欲出,一船宾客形态百出。有的没有剑的保护,不免恍然失神。那些不受影响,保持住清明的,又分两类,一者如云西雁有剑保护,自然游刃有余,谈笑风生。再者便如有些武者,根本没啥灵感,无缘感受世界的恶意。
“哦,看来是铸成了。”女少监瞄了一眼自己的同伴,“云州出了铸剑师,这是好事。一会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咱们上去宣称他被玄水监纳为北方铸剑师行会中的一员。”
她的同伴,比她小一点的少年男少监点点头,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其实四大监中,北方玄水监真是比较衰落了,以至于权威丧失。不然他们也不会主动上门。在东南地方,凡是有机会铸剑的早就恭恭敬敬给青木监、赤火监送上孝敬,请监中上门正名,说不得连出任务的少监也要奉敬一二的,哪里似他们这样主动把机会送到脸上?
不过既然送来了,倒没有哪个铸剑师非不答应的——加入组织有什么不好?又没收你钱。好处也是有的,朝廷的招牌如今不得还剩下几两银子的价值?
女少监问道:“对了,这个剑方向测出来没有?”
男少监手中持着一个圆环,圆环透明,外面刻着无数里面有一个透明的小珠在不住转动,道:“还没有。这是新手铸剑,对剑意的驾驭不会太强,杂虑太多,应该是会混沌难测吧……啊?”
女少监正要赞同,突然眼睛一直,就见珠子停下了。
“可以啊。”她感叹了一声。
要知道铸剑师铸剑最基本的只是把一把剑完整的铸成,至于成品的方向、剑意皆是听天由命,在剑种中早已蕴含了。但更高明的铸剑师是能够影响剑意的。
是的,不是创造剑意,也不是选择剑意,而是影响剑意。
剑意是剑本质的东西,几乎只与剑种相关,最多在悟剑时混入了一点剑客的意志,不会被其他因素扭曲。
但是一个剑种并不只能包含一种剑意,相反,大部分剑种混沌难明,有多重剑意的方向,只是有主次之别。只是单纯的用四平八稳的材料将其铸造成剑,那将铸成一把方向不明,适配很广,进步不易又上限不高的剑。在当初,剑客数量少,有灵感者更少的情况下,这样铸剑可以提高剑客数量,增加即战力,还是有市场的。但如今玄功越发普及,有灵感天赋者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数量不再是问题,能一次出现一个前途更大、上限更高的剑客才是最好的。
现在的铸剑理论普遍认为,一个有能力的铸剑师应该在铸剑过程中通过材料搭配、铸剑术等等方法让剑意更纯粹,方向更明确,以待寻到最合适的剑客便能一飞冲天。
然而,那种手段本是需要相当技巧、知识、经验乃至运气的,对一个初次铸剑的铸剑师,本不该要求更多的。因此看到剑的方向那么容易便停住,女少监还是有些惊讶的。
“所以方向是……”
“火向。”
“火偏……”
“不偏。”男少监再三确认,方难以置信的道,“纯火向。”
女少监愕然,道:“这么巧……”
正说着,便见眼前云雾渐渐散去,露出一座好似火炬一样的高炉塔来。
“剑炉,剑炉出现了。”
“还着着火呢,看来铸剑还没成功。”
“哈,那就是说,还有机会……”
各种围观群众的窃窃私语中,云西雁等心越发啾了起来。
明明眼看就要成功,可越到此时越是熬人。
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是最后几步了。成与不成就在……
突然,一道光芒冲天而起,将剑炉的炉顶冲开。仿佛冲破了乌云,见到了太阳!
301 剑成
光芒冲天而起,包括少监、云西雁这些有经验的人士都是有些懵的。
铸剑……有这么一道光吗?
这不像是铸剑的光芒,反而像是……阳光?
辉煌灿烂,白金纯粹,除了阳光还有什么?
难道是罡气?
混合了阳光的罡气……天罡?
那有这样浩荡的罡气,也是天下罕有的了!
紧接着,光芒尚未消散,一道气浪以光芒为中心向四周横扫。所有人在被这股气扫过,都有泰山压顶的感觉。
云西雁不惊反喜,暗道:这回对了!
这是铸剑风!
那种压人的气浪,不是气,不是罡,是剑元!
剑元是超过内力、罡气层次的力量,已经到达了“水”的境界,有力量,有质量,是现在世界上层次最高的“力”,也是一早存在于剑中,等待剑客汲取的力量,是剑客用以搬山倒海的“动力源泉”。
铸剑时,庞大的剑元第一次凝聚,一股脑的注入剑身中,尚不稳定,不自觉得向外界逸散一部分力量,这只是聚合中的剑元的部分边角料,类似于雾气之于沸水,却依旧令人心惊动魄,因为这是对罡气、内力本质上的碾压,是足以湮灭生命,驱散魂魄的力量洗礼。
铸剑风起,铸剑炉灭。
铸剑成!
众人甚至没看清楚剑炉是什么形状,就看见光芒和气浪沉淀下来。剑炉的火彻底熄灭。
紧接着,就是暴风雨后的一阵静谧。这种沉静其实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天上被吹起的碎石尘土都没来得及落地,但外面围观的众人却已经感觉很漫长了,好像过了数日一般。
最后,云西雁大喜,大声道:
“恭喜!”
几乎有七八个人一起开口,声音不同,口音不同,语气不同,但四面八方,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
“恭喜!”
恭喜什么?
自然是恭喜世上又多了一个铸剑师,将来又多了一位剑客,对抗阴祸又多了一分力量,灾难中煎熬的世人又多了一点希望。
从这一点来说,只要还是人,就应该抛弃了感情、立场,对一把剑的诞生诚诚恳恳说一声“恭喜”的。
轰隆!
一声声“恭喜”好似打开了时间静止的阀门,一切回归常态,光消散,气平息,被气浪吹起的屋顶和墙壁化为断壁残垣掉落下来,居然又形成了一道粗糙的墙壁,阻挡了众人观看那把剑的目光。
众人一阵无语——这算什么?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非得要靠近,扒开石头,才能看到庐山真面目吗?
“快,把船靠过去!”
众口一词的催促声中,造型奇异的大船靠近了木栈道末尾的码头。
呼啦啦——
船只靠岸,一大群白鹤飞来,落在船头,仪态翩然,仿佛迎宾童子,替山庄主人迎客。紧接着,从栈道处走来一个个年轻人,衣着干净整齐,虽非穿红挂绿,却多少带点喜庆的颜色,那是琢玉山庄的弟子们,他们既是迎客的东道主,也是心怀雀跃的见证者。
薛夜语、符清欢、秦海舟、邓崇、江神逸都在。甚至还有一个带着面纱的红衣女子,虽然面容依旧藏在薄纱之后,却毫无疑问的和弟子们在一起。
薛夜语带着弟子们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声道:“欢迎各位贵宾位临琢玉山庄,见证敝庄铸剑!”
说罢,众弟子一起行礼。这些弟子都是年少俊美,整齐行礼,亦如一道风景线。
两个少监对视一眼,心中已有决定。虽然两人年轻,实力也未必出众,但自忖究竟是代表官方正统,身份在那里,殊不该落于人后,是以不免往前挤去,打算当先下船。
幸好没有人跟他们抢,包括王飞在内,没有人特别想要第一个下船。
然而,就在两人靠近船头,薛夜语突然笑着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扬声道:“二师兄,既然回来了,不跟我们站在一起,还要做个客人让师弟师妹们迎接你吗?”
众人都一愣,人群最后有人叹道:“夜语,就不能假装看不见我么?”
人群自然一分,有人从后面走出来,身材高高瘦瘦,仔细看时,这人年纪并不大,也就三十不到,却已经留了五缕长髯,配合修眉俊目,乍一看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若非一身布衣,换一身八卦道袍,戴个七星冠,即刻便可当得一声“真人”的。
薛夜语笑眯眯道:“因为小妹懂你。你若穿成牛鼻子老道样儿,我自然把你当做哪里出山入世的高人好生奉敬,但你穿这朴素模样,难道不是想跟咱们同门亲近?下来吧,弟弟妹妹们都很想你。”
那位二师兄,也就是薛闲云的二弟子徐终南了,被薛夜语叫破,带着一点讪讪的、悻悻的表情,最终还是从船头一跃而下,落地如一片羽毛般轻缓,又如仙鹤亮翅般舒展,端的举手投足见风度。这时若有一只白鹤飞落在他肩头,谁不赞叹一句:“谪仙人”?
他下来先跟薛夜语笑笑,又对红衣女子道:“三师妹,别来无恙?”
那红衣女子朱英道:“还好。师兄长进了。”她的声音居然相当活泼,一点儿听不出是个足不出户的宅女。
最终,七个弟子按照排行往下列队,道:“请贵客下船赴会场赏剑。”
两位少监再不犹豫,大步到了前排,道:“我们是玄水监少监行走,今日奉命前来验剑。薛庄主铸剑有成,乃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若得玄水监认可旌表,天下无人不服,琢玉山庄自当名扬天下。”
薛夜语迟疑了一下,这两个少监上山时是跟迎宾处亮明了身份的,她早知道有这两位,但还是犹豫该如何处理。毕竟和朝廷的关系处理起来最棘手,又是从没交流过得玄水监。做主的人又不在,她不好表态。
好在此时最前头是徐终南,笑道:“既然是玄水监上使,请下船用茶。上使降临,山庄蓬荜生辉。”
两位少监都还礼道:“不敢,见过徐真人。”
没错,徐终南身上有九天道宫的护国真人之职司,为国师所属,官在四品,与玄水监都是朝廷体制内的,相互之间自有一套礼数,不怕出差错。薛夜语也明白此意,放心把应付玄水监的事推给徐终南——显然二师兄是自己人,刚刚虽然礼数无差,可是没答应什么。
两个少监下船,其余人也纷纷下船,并没有什么顺序。尊贵如王飞,年老如荀女侠,地位如龙渊来的鞠天璇都是随意下船。唯独刑极压在最后,等所有人都下船他才下了,也是断后之意。
薛夜语要带众人去既定的会场,众人虽然答应,却一直在看那座剑炉的废墟,刚刚诞生剑的地方。显然不看一眼新鲜出炉的剑和铸剑师,所有人都无心去什么会场吃席。
薛夜语也觉得见见真人是题中应有之义,便不十分催促。就见那堆大石一动,一块石头被推开,好似开出一扇门来。
门中当先走出一人,披着鹤氅,穿的整整齐齐,正是薛闲云。此时薛闲云红光满面,神情得意,外表和半年前倒是没区别,只是头上又略秃了一层。
众人先看他的手,就见他两手空空,不由失望。
薛闲云扫了一眼众人,也没特意表示,最多在几个“老朋友”面上一转,得意之情更溢于言表,道:“阿昭,赶紧出来。大家都等着看呢。”
石门后走出一个少年,神色疲倦中带着振奋,因为身材挺拔,依旧显得精神抖擞。
众人一见他,都暗暗喝彩,心道:好个一表人才的少年!
薛夜语更想:汤师弟半年不见,竟多了几分仙气!是了,他瘦了一圈,看起来轻飘飘的,必是劳累的缘故。奇怪,怎么爹爹不曾瘦呢?
赞过汤昭的人才,众人才一起注意到他手中碰的剑。
那是一把带鞘之剑,剑鞘颜色沉郁,与剑柄、剑萼同色。
众人也不奇怪,无客之剑自然自晦,本不会如何漂亮,但此剑通体呈现一种暗金色,金色仿佛与阳光同质,暗色又似与大地相融,低调反而更显华彩,让人不禁想想此剑出鞘之后,或许会像太阳光一样明亮金黄。
虽然晦暗,但众人靠近时都感受到了刚刚铸剑风未散时的那种气势逼人,这是新剑淬火之后锋芒毕露、不及内敛之姿,说明这剑当真是新铸的,刚刚那波铸剑风起因就在此剑。
怪不得薛闲云自己不持剑,原来是叫徒弟把剑捧了出来,也是,好徒儿和好剑一样,都值得炫耀,正好一起亮相,这老头儿当真会装相。
且不提有人暗暗咬牙切齿,几个弟子一起上前道:“恭喜恩师!”
薛闲云哈哈大笑,道:“同喜同喜。”
两个少监见了此剑确认无疑,心想任务要紧,忙上前,那男少监捧出一卷锦缎卷轴,道:“薛庄主,恭喜你成为云州第一铸剑师!请在北方铸剑录签字,正铸剑之名!”
薛闲云愣了一下,道:“签字?《北方铸剑录》?”
女少监正色道:“正是。这铸剑录是本朝里四大监以来专用记录大晋铸剑师的。至今已有近两百年的历史。记录了数十位先贤之名,都是开宗立派的一时之选。凡神州剑师无不以登上铸剑录为荣。来,铸剑师快签上自己的名字吧!”
两人虽然义正辞严,但如此情急,到底有些失了朝廷中枢的体面,所谓上赶着不是买卖。众人中有见识不俗又关心琢玉山庄者不禁暗暗皱眉,思索其中是否有猫腻。
薛闲云犹豫道:“是这样啊,铸剑师都要签……”
他突然转头,看向汤昭,问道:“阿昭,你愿意签吗?”
302 值得
面对玄水监的建议,薛闲云突然问汤昭,所有人都是一愣。
有些人反应快,立刻察觉到了什么,惊异的瞪着旁边的那个俊朗少年。但更多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莫名其妙。
为什么要问一个二十岁都没有的少年?
“那个……”
有两人同时开口,都是无意义的词,女少监是惊奇之余,有些莫名的没话找话,汤昭却是有点不好意思,似要借个措辞圆话。
薛闲云瞪了汤昭一眼,大声道:“‘那个’什么?已经是正正经经的铸剑师了,怎么能扭扭捏捏的呢?这签不签名全看你的意思,同意就签了,不同意就不签,这都是有求于你的人,没人能跟你算什么帐。”
……
这句话说的直白,就是傻子也听明白了。但偏偏所有人真的像傻了一样看着两人。
汤昭倒不是顾虑什么,是真的问到头上懵了,他并没有太了解玄水监,仓促间倒不好回答道:“我也没想好,想想再回答,行吗?”
女少监盯着这张怎么看也实在年轻的过分的脸,张了张口,硬是没说出话来。
这时有人开口道:“有意思,这么说这把气势如火的剑,是这位汤小哥铸的了?这回成为铸剑师的,居然是这位年轻人?”
薛闲云一看,说话的是站在人群偏后的位置一个他完全不认得的老妇人,有些奇怪,但随即得意洋洋的大声宣布道:“没错。铸剑者,是我徒弟汤昭!”
这一声虽然洪亮,却也不至于有如雷震,但在场众人却真有被雷击之感。
周围哗然,哗动如潮水,从前往后一排排推过去,最后在岸边形成了沸腾之势。
无论立场,不分感情,所有在场的众人竟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也不知激动的什么。
或许,这是一种见证历史之后,发自内心的与有荣焉?
相比之下,云西雁最是激动,感情也最是单纯,满心都是为汤昭兴奋,想要原地蹦一蹦表示开心。
这时,有人破着嗓子叫道:“喂,怎么换成这孩子了?你们琢玉山庄不是说薛闲云你铸剑了吗?”
薛闲云紧接着道:“我当然铸剑了啊。怎么了?”
这又是一个炸雷,众人都有些晕晕乎乎的,那个破锣嗓子呆了一下,道:“可是你不是才说你徒弟铸剑吗?”
薛闲云显然不忌讳和人一句一句的掰扯,大声道:“对呀,我说了,现在是我徒弟铸剑,你没看见吗?刚刚那个铸剑风,难道把你眼睛吹瞎了?”
……
还是那位一开始说话的老妇人情绪稳定,并不跟着一抬一杠,温言道:“这么说,庄主也已经铸剑了?铸成了?”
薛闲云笑道:“当然。”
哗然声再起,有不少人发出了不爽甚至不信的嘘声。
老妇人充耳不闻,继续道:“然而刚刚在我们眼前铸剑成功的却是令高足?”
薛闲云看了一眼汤昭道:“正是。”
老妇人终于叹了口气,道:“那么这个铸剑大会就是……”
薛闲云不假思索的道:“当然是给阿昭举办的。”
老妇人奇道:“为什么不是给你们两个举办的?贤师徒皆能铸剑,一门双铸剑师这不是佳话吗?就算你铸剑早些,也可以一起庆祝一番。铸剑大会同时为两人举办,那也是别开生面的一段佳话了。”
薛闲云道:“问得好……为什么……自然是我要脸!想我老头学习铸剑三十年,准备不下十载,最后畏首畏尾,坐失良机,铸剑不成家底给人抄了,简直一败涂地。好容易沾徒弟的光孤注一掷侥幸成功,但那也只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不是惊喜,最多是个小小的安慰。自己知道就好了,干嘛还要老起脸皮叫别人都知道?所以孩子们说给我办铸剑大会,我是不同意的。只为了叫老冤家过来打脸?我怕连自己的脸也一起打了。”
“唯独我这个徒儿,是个真正的天才。之前他和我一起准备材料,自己的剑也早有筹谋。我当时铸剑之后没有熄剑炉的火,就借这个炉火给他试着铸剑,只是为了给他练手。他又没被人抄底,材料大有剩余,有的是重来的机会,失败一次也是经验。结果他竟然一次成功。这还不是天纵奇才?各位,我一个老头儿侥幸铸剑不值得庆祝,这样一个譬如昭阳一般的年轻人铸剑难道不值得庆祝吗?难道有记录以来最年轻的铸剑师还不值得庆祝吗?”
那老妇人笑眯眯道:“值得。”
紧接着,她回头朗声道:“你们说,值得不值得?”
她虽然一直温言细语,但此时声音朗朗,如震山岳。众人好像被师长当面责问一般,无不肃然回答:“值得!”
因为,本来就值得。
女少监听到薛闲云说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铸剑师,稍微愣了一下,她不记得这是不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铸剑师了。然而仔细回忆,似乎真的没有想起更年轻的例子。那么不管是薛闲云确实知道这个记录,还是趁兴随口一说,似乎都没办法反驳。
那么,仅仅为这个“没法反驳”,还不值得办一个盛大空前的铸剑大会吗?
所以,她跟着喊了一句:“值得!”
薛闲云没想到自己没花什么口舌,已经是一呼百应,只觉得这么多年来从未这样风光过,大乐道:“好,既然大家都说值得,那么就请到会场吧。那边有鲜花美酒,这些破石头有什么好看的?就是要瞻仰铸剑处,也得等会儿要把地方清扫一遍,才好让人参观嘛。”
这时众弟子才上来,按照既定的程序引路,对众客人道:“请这边,会场已经准备好了。”
众人纷纷离开,离开之前,却都深深地看了一眼汤昭。
若论相貌,汤昭怎么都算不上“貌不惊人”,但以他的年纪和站位,确实还是在师长后面做背景板的时节。但所有人心里明白,这个年轻的过分的铸剑师,自今日起已经不是个“前途大好的年轻一辈”、“少年俊杰”了,而是真正登上了舞台,在江湖有了自己一席之地,甚至可以说,已经有了一段属于自己的传说。
这真是令人……感慨。
不说和薛闲云不对付的老对头如何咬牙切齿,恨这老头运气好,便是本来置身事外的贤达们也多有了些思考,考虑转变一下立场,或许该更主动一些。那女少监按照安排先去了会场,但临走时正色道:“汤少侠乃是未来铸剑师的中坚力量,请务必登上铸剑录,为年轻一代做个表率。”
她看上去想要拉住汤昭再说几句恳切的话,但旁边有黑寡妇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让她想起了些及春城中不愉快的事,最终还是转头走了。
至于其中和汤昭熟悉的人自然表现更欣喜。云西雁抢上来越过薛闲云和汤昭抱了一抱,道:“不愧是我大兄弟!就知道你不孬。”
王飞、鞠天璇、吴云飞、楚山侠、车莎等同辈朋友也围过来道贺。倒是黑寡妇只是笑着点点头,还有混在人群里却特别显眼的关雷,这都是当初在合阳县的亲友,因为都是长辈,倒不积极参与年轻一辈的祝贺。花容夫人倒是带了年轻人,但也没凑近,道贺之后跟薛夜语闲聊着走了,依稀听着她又在问自己女儿的情况,毕竟那才是她心里第一位的。
等年轻一辈和汤昭叙话之后,也离开去赴宴,却有一个人留下来,自然是刑极。来到汤昭面前,先抓住他肩膀,捏了一捏。
汤昭铸剑成功,又一口气见了这么多亲友,自然笑容不断,见了刑极更是喜悦,刚要说话,一怔道:“您……还有什么话说?”
这自然不是对刑极说的,而是对他身后一人。刑极侧头,就见背后那老妇人还没走,神色微微一僵。
那老妇人笑吟吟地看着汤昭,道:“我还有一句话要给汤剑师。真不错,自古英雄出少年,以后就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说罢笑着离开了。
汤昭觉得有些莫名,但受了赞誉总是高兴地,一转头,就见刑极神色古怪,道:“刑总,你认识她吗?”
刑极叹道:“我能不认得吗?只是她不说,我不便跟你说。且先别说了,来,先让我看看你的剑。”
汤昭笑嘻嘻的将暗金色的剑奉上。
他铸的剑,自然就是他的剑,没有别人。
刑极从剑首开始细细打量,一路抚摸到剑鞘,但也没有拔剑——这不是他可以拔的。连番欣赏,道:“真是一把好剑。虽然没有拔出来,但我可以想象,它不逊于任何一把天下闻名的宝剑。期待它一剑寒光照九州的一日。”
汤昭笑道:“很快的。”
刑极道:“这你倒不谦虚。也是,没什么可谦虚的。你若还有谦虚处,其他人连呼吸都是错了,总得给人留个活路。刚刚听到是你在铸剑的时候,我可是吓了一跳。”
汤昭道:“那也是计划外的。就是突然有了那种冲动,觉得可以试一试,师父也纵容我。不然绝不至于这么快的,还得迁延一年半载。而且这次过程非常顺利。顺利的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刑极微微挑眉,道:“你说的顺利是什么方面?在内还是在外?”
汤昭正经的回道:“您知道——都有。”
303 谋定而后动
“内外都有。在内,确实没想到能一次成功,在外,没想到到现在居然还平安无事。”
“我的意思是,我本来以为铸剑的最后时刻还会闹一场。”汤昭正色道。
刑极笑道:“有意思。到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没有把握。你已经准备的足够完全了。上下内外无不封死,如何不能说是万无一失?虽然只是琢玉山庄的一场铸剑会,我看秩序倒比传的风风雨雨,让龙渊出道就摔一个跟头的铸剑大会强得多。”
汤昭看了看左右,鞠天璇确实已经走了,也没有其他参加过铸剑大会的小伙伴能听见,笑道:“其实我们确实有借鉴了符会的教训。不过比起符会面对的情形,我们占的便宜太多了。光是通消息的就好几家。更别说还有内应。因为掌握的消息太多了,所以不免求全责备,恨不得一劳永逸才好。”
确实,比起只是模模湖湖知道自己对头要来的龙渊,汤昭这里有很多第一手资料。早在符会之前,他就得到了消息,有二师兄徐终南送来的,也有花容夫人送来的,还有邓师兄家里示警的。那时他就已经得到了龟寇这个势力要来的消息。
当时他还对龟寇两眼一抹黑,但后来去了一趟昆岗,心里就有数了。龟寇的凶残、诡异、强大他都看在眼里。虽然昆岗、云州两次对战都化险为夷,他可没有因此就轻视,那时汤昭是什么队友?昆岗那次就算龙渊这种大势力联合雪山王府这等贵胃都险些翻了车,还靠坤剑大发神威方能平息。曛城有张融帮忙算准了月时,有麦时雨的剑恰好能力挽狂澜,还让一位镇守使亲手射杀了自己才涉险过关。所以汤昭经历得多了,对龟寇没有半点轻视,反而越发警惕。当时就有自己实力不够,必须要请外援的决心。
后来汤昭和琢玉山庄还是有运道的,遇到了一位高级卧底。或者不能叫卧底,人家本来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就是汤昭的一位旧友,“裴将军”裴守静。
当初大战白发剑客之后,刑极出手将裴守静发配走。当时为了让这位权剑使不要搅局,是把她发的比较远的。当时他想这姑娘年纪虽小,却有实力傍身,本身人也不傻,认得清东南西北,料想几百里的距离出不了意外。但后来真出了意外,裴守静竟就此没了下落。刑极有些愧疚,还在合阳县周边遣人找过,一直没有消息。
没想到一别数年,裴守静竟然进了龟寇,而且混到了不低的地位。
裴守静并没有提及她是怎么进龟寇的,但她的天资是非常好的,在哪里脱颖而出都不奇怪。只是裴守静在信里也表现出了矛盾,一则龟寇里有位高权重者对她不错,她不是毫无感触。二则她进入龟寇不是自愿的,也没觉得兴复旧朝是一项前途光明或值得献身的使命。而且她是有家有业的人,一旦裴家女的身份被朝廷查知后果不堪设想,为为家族计、为自己计,她还是想脱身的。
向汤昭通知情报,一方面是对老朋友的关心,一方面也是求合作。她想要一个彻底脱离龟寇的机会。这样双赢的事汤昭自不会拒绝,结合她的情报定下了铸剑大会一系列防守反击的大计划。
计划的核心,就是分而治之。
已知龟寇至少要从三个方向进攻,既外围突破、内奸混入,密道潜入。这三路别管实力如何,倘若汇合到一起可是十分棘手,琢玉山庄太小,不能两线作战,所以汤昭一开始就不允许他们汇合。
其中石纯青这一路要上琢玉山庄,汤昭是管不了的。没办法,他才在山上呆了几年?石纯青呆了几年?石纯青要寻路悄悄上山偷袭,他们定然拦不住,只能等着。
那么剩下几路就决不许他们上山来。外头那些爬雪山的倒是容易,雪山哪里是那么好爬的?雪崩的破坏不逊于泰山压顶,非人力能抵抗。稍微引动些天灾,就叫大部分人葬身荒山。也是汤昭存在仁念,并未斩尽杀绝,只用仙鹤、猫头鹰之类带着“求不得”的术器在山中引人入歧途,然后用牌子警告,劝他们下山。那些执迷不悟的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一发送去与雪山化为一体便了。
而内奸这一路,本来也好说,有裴守静这领头的人直接通敌,哪有不成的?然而要考虑的是让裴守静完美退场,所以她带来的人一个也不能走。走了一个就算失败。所以最好决战的地点要封闭,能做到肉烂在锅里。
要和石纯青岔开,要封闭,汤昭琢磨许久,想出一个完美的舞台。
即使他年少时第一次进入须弥剑时见到的那方天地。
罐子里的世界,有山有水,仿佛真的世界,但又是假的,和外面的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罐子壁。
一开始,汤昭是想自己用莲花池和罐藏一起搭建一个世界的,但那真是个困难的方法,他又要铸剑,又要布置大局,根本做不出。后来他眼一闭、心一横——不成是吧,不成不伺候了。
给我摇人!
反正一开始就要找外援的,找一个也是找,再找十个有什么区别?唯一的问题是不认识那么多人。
为此汤昭准备纸笔,打开记忆,下笔如飞。凡是能找到的一律找上来。刑总都叫你刑总了,你不来行吗?平先生也叫一声平先生啊,你得过来吧?司老师……汤昭也写信来着,不过他和麦时雨一样是正经的官身,职责在身难以抽身,不比刑极赋闲在家,去哪儿都行。
至于黑寡妇、花容夫人、卫长乐、冯志烈、云西雁这些人汤昭都邀请了,来便来,不来也是请到了,请帖也送到了。
事实证明,汤昭的人缘是不错的。一则因为当初确实有交情,二则不必讳言,汤昭如今学业有成,铸剑在望,天资和身份都说明他前途无量,非常值得重视。人情都是有来有往的,能帮一把何不帮一把?
如此一来,汤昭很顺利的拉到了一大票自己想找的外援,最重要的就是刑极还有平江秋。
刑极不说,几乎是汤昭闭关之后除了琢玉山庄本地之外迎宾馆和及春城两处的实际主持者,两边腾挪,日夜加班,堪称任劳……不任怨。平江秋也给了汤昭极大地惊喜。
原本汤昭的印象里,罐子里的世界虽好,却是一片死地,死气沉沉连新鲜水果都没有,单凭罐藏是无法建造一个活生生的世界的,还需要配合莲花池遮掩。然而几年不见,平江秋竟然大有进步——他的世界居然能容纳活物了。
如今罐子里山上能长草木,水边能生蒹葭,池中游鱼,树上飞鸟,这才是真正的须弥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再一呆几十年,恐怕也没那么难熬了。
汤昭很好奇平江秋刚刚出来几年怎么有这么大的改变?平江秋满面神秘,只道:“我找到了新的剑意。双剑合璧,那还了得?等老头找到了第三个剑意,鼎足而三,就能搭建自己的神通,追一追剑仙境界了。”
汤昭不算甚懂,但却想到了那位白发剑客。他的纯阳剑剑意是封印,而且只封印和生命有关之物,岂不正好和平江秋互补?当初那人还特意掳来平江秋的罐子,应该就是要加强自身,补足剑意,难道说最后猎人和猎物互换,反而便宜了平江秋?
平江秋没说明,汤昭也没时间问,反正到时候须弥剑他一定再摸一摸,不就都明白了?
有了平江秋和刑极两大助力,汤昭的布局再无关隘。他请所有带请帖的宾客都上润草渡,然后江神逸将他们接走,明着说上山,其实是直接塞进罐子里。那带人上山的风珠有催眠效果,进入就睡着,一觉醒来看见迎宾馆,如何会怀疑这里不是琢玉山庄?
这样,凡是通过请帖上山的,别管是真是假,全都不能在琢玉山庄停留,更别说和石纯青汇合了。
至于这个罐子,就放在刑极旁边。刑极也没上琢玉山庄,留在及春城接管了鬼推磨——怎么接管就不提了,反正有本地检地司配合,鬼推磨这种组织有什么抵抗之力?
这样刑极一边假装疤面人勾引人上山,一边在迎宾馆里驱逐乱跑的人,可算两头忙。鬼推磨里应付心思不一的江湖汉固然费事,在迎宾馆驱逐发现“罐子壁”的各色人等也不轻松。毕竟罐子里的世界有限,稍微跑远一点儿就可能“碰壁”,对这些人不怀好意者固然要抓起来,那些单纯是无聊的宾客也得劝退。刑极实在觉得麻烦,又趁机组建了云西雁在内的四人小队,分头管理,让他能抽身出来处理及春城那边的事。
这个小队里冯志烈早就知道内情,云西雁是始终蒙在鼓里,到刑极把她带出罐子才恍然大悟,王飞是自己对罐子世界有所怀疑,但始终藏着不说。要说这几个人里,刑极还是最喜欢云西雁。
因为这一招“乾坤大挪移”一开始就做对了,超出敌人的想象,所以事情是很顺利的。爬雪山者不管生死全都没能上山,建在山谷外的爬山大本营也被花容夫人带着义子们踹了。及春城的群豪忘掉了一切,迎宾馆里的龟寇被里应外合一网打尽,凭龟寇怎么处心积虑,他们从没有任何一个瞬间威胁到过琢玉山庄。
可以说在铸剑成功之前,琢玉山庄已经成功了。
刑极道:“计划已然成功,你还有忧虑?”
汤昭叹道:“是啊,因为还有明确的敌人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