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5 千钧一发
箭如急雨,从头顶上射了下来。
与一般守城覆盖式的弓箭不同,这边的弓箭不算太密,却是又急又快,从六条线一样的箭道中急射而至,箭箭连珠,前一箭箭尾刚至,后一箭的箭头便接上,从空中看,箭与箭从头至尾连接成线,连发之快,连眨眼的机会多没有。
六条箭道不住移动,从东至西,又从西至东不住横扫,扫的速度和范围极有章法,每一道范围都呈扇形,刚刚好互相交叉。
虽然只有六道线,交叉扫射下,却覆盖了整片战场。
还有就是……这箭的威力,太强了!
寻常的箭从楼上射下来虽然能穿血肉,却未必能穿皮甲,更别说铁甲了。这箭却是强劲至极,直接射中骨头如中朽木,直接射穿,连骨头都粉碎,而箭还余势不减,再穿第二根,所中无不粉碎,一直穿至钻入地面,还能深入几尺。
一支箭,竟能穿数人。这还是骷髅骨头缝隙太宽,能着箭的地方太少,以至于不能有效杀伤,若是血肉之躯,恐怕便如糖葫芦一般一串一串儿了。
“神机箭!”麦时雨瞬间认出,一声欢呼,“修好了!阿昭不愧是符剑师,空白的神机箭这么快就修好了,再修好剑光炮就全了。如此,我还怕什么?”
神机箭对骷髅虽不如对寻常军队般压制,却也能有效遏制,把骷髅大军压制在城下不得寸进。箭的射程就是死亡线,擅入者死。
麦时雨松了口气,却也跟着加紧用群攻的招数扫清敌人,她深知就算把这些骨头都打碎也不保险,谁知道灵官还有没有手段恢复?非得用碾压把它们压成齑粉,永世不得超生才行。
若是剑光炮还在就好了。
此念一起,突然城楼上亮起了耀眼的白光。
忽——
炮声很轻,一道毫光从城楼上亮起,形成一道光柱,往下横扫。所过之处,无坚不摧,一切都淹没在白光中。
饶是麦时雨离着半座城墙,却也被白光震得窒息,只觉一阵极致的灼热扑面而来,五脏六腑都几乎要燃烧,连忙退避三舍,心中惊骇,心想:若是我被打中,还能全身而退吗?
她想了一想,似乎也不是不能脱身。从白光亮起到毫光射出有一点点时间迟滞,这一点时间对一个剑客来说足够了。只是躲虽然可以躲,凭剑客之力,终究不能正面挫其锋芒。
而且,除了剑客,大概百丈之内没有人能够躲过吧?至于身手最飘忽的灵官,恐怕最为受制,因为剑光炮最克的就是灵官,光芒扫过之地,灵相争相溃散。
少倾,剑光炮熄灭。
周围的空气依旧灼热难耐,地面上已经出现了一道深沟。深过丈,宽数丈,一直延伸数百丈。
剑光余味未尽,尘土混合着火烧的味道,异常刺鼻。场地上还有不少处火点,因为温度太高,有可燃物自然会被引燃,静静地燃烧,冒出缕缕黑烟。
至于骷髅军,在壕沟中的固然早已灰飞烟灭,而靠近者同样早已化为骨灰,一直到横着数百步以外,还有骨殖被烧塌者。
六路军中的一路,已经被一炮干掉。
而其他五路,又当得几炮?
毕竟剑光炮设计之初,可不是用来对付几千骷髅军的,而是对付有灵官压阵,士气高昂的千军万马的。以曛城之大,也只能有一门剑光炮,可知这炮何等珍贵,正如当年魏朝的百灵炮似的,是能以常人之力毁灭超人的战略武器。
看到了战果,麦时雨心情越发愉悦:有炮火和神机箭相助,正面战场自然无虞,这一战几乎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只是要小心对面死灵官隐藏的手段。好在城上发箭及时,没有让麦时雨回援泄露破绽,想来不知虚实之下,对方是不敢轻举妄动了。
只不知去斩首的江神逸怎么样了?
“神机箭,剑光炮,都好好的。”那殿下出神的看着,“上卿,你的判断……”
那上卿突然一笑,拊掌道:“我已经知道了。”
那殿下一怔,脱口道:“知道什么了?”
那上卿道:“我知道破绽在哪里了。麦时雨虽然即使止住,但一开始分兵进攻她是慌了的,既然慌了,最初下的决断就是她最想要救得地方,方向已经暴露无遗。还有那炮口,为了不让我发觉,第一炮故意没选最要害的那一路,选了旁边的一路。但我料定第二炮就要炸事实上最薄弱的一路。左第二路!”
他伸手指向前方。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闪过,正与他手指的指尖遥遥相对。
热浪滔天,又是一路骷髅大军消散。
正是左边第二路!
上卿的判断是对的。
剑光炮蕴含着压制、混乱精神力的力量,两个龟寇的高层都是灵官,虽然隔得很远,还是受到了波及,一时难受。
但很快,上卿就先一步恢复过来,爽朗笑道:“殿下且看臣所料如何?”
那殿下忍住心中的不适,赞道:“上卿神机妙算,有卿在,大事何愁不成?”
这并非他吹捧,自从在昆岗被一把土埋了多年的基地,他很是失魂落魄了一阵。来到云州眼见高远侯的统治已成气候,几乎连落脚之地都难找,更是又灰心了几分。此时便看到这上卿指点江山,彷佛成大事在股掌之间,他心里是很看不上的,觉得此辈不知天高地厚,哪里见过真神?小觑天下人,恐怕事败就在顷刻。
然而随着相处越多,这上卿的气度和智慧确实令他佩服,战场上虽然有进有退,但上卿所言必中,胸有成竹,确实是成事的气象。那殿下随着节奏的推移,也不由安下心来,涨回了几分信心。
莫非这一把当真能成?
这时,骷髅兵运上百灵炮。
百灵炮已经炮口缕缕冒烟,正是装填已满的状态。那上卿这些年在古战场采集游离的魅影,装填此炮,所谓一炮十年,只等今日。状态完美,比起当初那殿下匆匆忙忙装填可是游刃有余的多,威力更是远胜。
上卿指挥炮口调整,对准了那处城墙。
那殿下笑道:“不知咱们的百灵炮和伪朝的剑光炮哪个更胜一筹?”
上卿也笑道:“有朝一日,两炮对上一对就知道了。”
开玩笑的,怎能真的对炮?比起城上有储备装填炮弹,这一炮只有一次机会,可不能浪费了。上卿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开炮的最好机会。
此时,城墙亮起!
又一炮发出了!
好机会!
剑光刚刚熄灭,炮口已经是白烟滚滚。
“开——”
“噗!”
在某一瞬间,那上卿突然汗毛炸起,伸手一推那殿下,自己也往旁边跃去。
然而,已经有些迟了,从天空中射出一道几乎不逊于剑光炮的灿烂光华,射中了隐蔽在丛林中的白骨战车。
战车当即被射碎,车身炸裂,碎片乱飞,车上两个乘客分别摔向了左右。
那殿下在空中,被光华撩了一下,胸口热辣辣的疼痛,立刻分出灵相,让灵相拽着自己躲入丛林之中。动作熟练至极。
在空中,他依稀看到上卿被一支箭擦过,从肩头射入自胸口穿出,穿了个血洞,不由得心中一沉。
上卿……死了?
不,应该还没有。
“中了?!”
江神逸微松开手,还握住弓身。
为了不让人发现,他不走低空,转为从千米高空的云层上一路飞过,还用屈光镜遮掩身形,终于在晦暗的丛林中找到了白骨战车,并且观察了好一会儿。
那上卿在千辛万苦的等待开炮的机会,江神逸如何不是在等待射箭的机会呢?他和那门百灵炮一样,只有一次最好出手的机会。
在那上卿开炮的前夕,他终于找到了机会,从上至下俯冲几百丈,一击即中。
“死了吧?”江神逸说话有点喘气,从上加速俯冲射箭,对身体负担不小的。
“还早着呢。”此时弓说话了,还是那个一路指点他的声音。
江神逸不可思议,他明明看到那个家伙被射穿了一半身子,这还不死什么叫死?就算功力精深拖住了一口气,也就是苟延残喘而已。
弓中声音道:“一个灵官一般要死两次,肉体的死亡只是第一步,至少还能拖延一段时间。你先别急着补箭——”它阻止了又张弓遇射的江神逸,“我的力量不多了,还剩最后一箭,去射那炮!”
江神逸答应一声,目光锁定那炮口鸟鸟的百灵炮,张开弓,再次凝聚箭失。
突然——
“开炮!”
“轰!”
不等他松弦,从地下的一声命令却不知怎的引动了百灵炮的机关,命令落下,炮声响起,白光轰出!
这一炮,终究轰出去了,轰向城墙!
此时,上卿残破的身体中飘出一道影子,半虚半实,能看出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子,但光华微变,面目稍微一调整,又变得美貌起来,像个精凋细琢的美女面具。
这是魏朝灵官独有的灵相美容技术。
那灵相盯着天空中张弓欲射的江神逸,切齿道:“好啊,现在咱们都一样了呀,冯志烈!”
246 中门对炮
“来了。”
当对面的炮光亮起时,汤昭不惊反笑。
这当然是因为,他早有预料,甚至说,他早等着这一炮呢!
在汤昭身后,是三架不断发射箭支的神机弓。
是的,三架,不是六架。
汤昭时间有限,六架神机弓太多了,根本修不过来。所以选择性的修了三架,而在三架上面各自添了一套简易的双倍符式。让三架神机弓每发一次箭同时射出两支箭。代价是每一支箭的威力减半。
好在神机箭是大杀器,用在这种对付炮灰的战争中,威力本来就是过剩的,原版也是串串儿入地,减半也是串串儿入地,没有什么区别。在场的从检地司到守备军几乎没有人见过原版神机箭是怎么发射的,城外敌人就更没人看出破绽来了。
他特意指挥神机箭缓慢摇头扫射,通过排列组合,把相邻两行箭雨是平行的这个破绽也巧妙湖弄过去。让神机箭就这么先清理杂兵,而他自己的精力,则主要放在修剑光炮上。
他知道剑光炮是最强大的武器,但汤昭急着修炮却不是给底下这堆骷髅准备的。
是给对面的炮准备的。
是的,他一早就猜测对面有炮。
麦时雨或许不了解,江神逸可能当时没看到,但汤昭岂能不知道龟寇有炮?
在剑州的时候,要不是当时他持坤剑在手,龟寇一炮穿越空间过来,不知要死伤多少。他后来还特意查过资料,才知那种恐怖的气氛来自于龟寇祖传的战争兵器百灵炮。
汤昭没见过对面的敌人,自然不能确定对方到底是不是像昆岗那时一样有炮在手,但是料敌从宽,既然知道对方阵营有这样的大杀器,那怎么能不做准备呢?
关键是做什么准备迎战呢?
还是坤剑吗?
他倒是可以拟持,然而拟持可比不了真的剑,消耗是很大的。持真坤剑时,他可以选择任何剑法,可以用剑势、剑意,消耗都有限,只要坤剑同意即可,而现在要用的话,消耗可都是他自己的力量。恐怕剑法的规模可不够淹炮火的。
而且坤剑其实本身不擅长杀伐,沃野千里、卷土重来也不是什么大规模杀伤手段,只占个力大砖飞而已。上次是因缘巧合,沃土直接穿过空间旋涡直接湖脸,这回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他甚至连炮从哪个方向射来,射向哪里都不知道。
那么,最可行的方法,就是以炮对炮。
就像龟寇有大规模杀伤武器,难道如今的朝廷就没有么?剑光炮就是云州城储备的战争底牌,只有一门,但其威慑力足以影响整个战局。
汤昭修这门炮的时候,曾经想用什么办法把威力加大,但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不是自己能插手改动的术器,这是法器。
剑光炮应该算是非常难得的符法器,纯粹以符式搭建有顶尖法器级别的破坏力,就像一台极精密的机器,早已经充分利用了每一个符式,效率调到最大。汤昭仓促间只能识别,不能插手,能够修好已经费尽全身解数了。他最后能做的就是给这门炮后面换上新元石,原本的元石已经枯竭了,而汤昭恰好不缺元石。
而且他还想到了一个小小的手段。
那就是开炮的时机。
天底下所有的大炮都一样,一炮之后都需要调整积蓄力量才能打第二炮,威力越大这调整时间越长,龟寇的百灵炮是如此,他手中的剑光炮也是如此。
那么如果他是龟寇的首领,要什么时候开炮才对?
应该是曛城的炮刚开过一次,来不及开第二次中间的空歇期吧?
所以汤昭在中间用用罐藏截取了一炮的部分能量,然后再解散罐子重新发出半炮,用屈光镜放大了炮光,虚实结合,伪装成实打实开炮的样子,让对方以为机会来了。
其实真正的剑光炮一直蓄势待发。
幕后的人会不会被引诱呢?
汤昭一直悬着心,直到看到对面的光芒亮起,一种类似于在剑州时的魂魄恐惧感再度升起——
来了!是那个方向!
来得好!
那我们也——
开炮!
最大威力!
一道彷佛骄阳一般的毫光冲出,正对向射来的百灵炮森白色的炮光,两道光芒在战场上交汇,爆冲在一起!
恐怖的能量正面冲撞在一起,爆发出耀眼的光芒,白光直冲天际,遮天蔽日,把刚刚探出半个身子的太阳光遮蔽的半天不剩,比正午灿烂的阳光还要耀眼。
除了光华,就是强大的力量,无数能量对撞,互相湮灭,互相反弹,互相折射,往四面八方涌去。整个城墙外的战场都被笼罩其中。
汤昭早有准备,先发制人,让能量撞击的中心点在战场偏后部分,远离城墙,饶是如此,也觉得城楼一阵摇晃,一部分砖石被光热烤裂,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战场上剩余的军队,不管是骷髅还是凶兽尸首,都被瞬间烤化,没有任何痕迹留下,麦时雨再无之前镇定,狼狈的跳上城墙,躲在符式保护之后,还不忘释放剑象替那段最脆弱的城墙挡上一灾。
巨炮的交锋并没有分出胜负,剑光炮的光芒往对面推了几十丈便推不动,双方的能量最终在对耗中渐渐消散。
等到战场上光华和能量稍稍消散,就见眼前一马平川。四周的地形如何已经看不出来了,物理上的夷为平地。平原在巨炮的交锋中都被刮地三尺。
麦时雨缓过神来,先低头看向城墙,就见城墙一部分开裂,但总体来说并无损坏,自己的花树被打得不轻,但好歹支持了过去。再看城外,没有任何敌人的影子。
这应该是……胜了吧?
汤昭放下炮道:“麦姐,敌人在那个方向,我去解决他。”
麦时雨道:“我过去,你在这里守着!”
汤昭道:“我也过去。这里炮交给周千户。对方再开炮就再开一发对冲。现在最要紧的是抓住首脑,毕其功于一役。我师兄一个人在前面进行斩首,结果这炮还是打过来了,要不然就是他没找到敌酋,要么就是他无力阻止。我怕他有危险,必须找到他。”
麦时雨道:“好,我御剑快,载你——”正说着,就见一辆从未见过但莫名觉得很带感的两轮车从城墙上飞出,速度之快彷佛有龙在拉车。
耀眼的光华冲天而起,照的所有人面目皆白!
然后,归于平静。
光芒散尽,焦灼的味道从前方一直弥漫至后方,对峙的几个人真切的感到了余波扑面。
“怎么会……怎么会?”
看到自己蓄力十年的炮被对方对冲熄灭,城墙屹立不倒,那上卿灵相登时失魂落魄,比刚刚肉体被杀死时还沮丧。
“哈——哈哈哈!”
笑声响起,一个少女从弓身上脱离,发出畅快的笑声。此时她的声音又不似之前那样苍老,反而是个正常的少女声音。
“什么狗屁底牌啊?一点儿用也没有!天亡尔等!你完啦,如今没有手段了吧?人也要死了,真是一败涂地啊。龟寇是没有好下场的。”
那上卿灵相的脸都扭曲了,一字一句道:“冯志烈,你这老匹夫——”
“冯志烈……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江神逸疑惑的看着女孩儿,“听起来不是女孩儿的名字。”
那上卿的灵相大声道:“当然耳熟啦,他是你们的镇守使啊!那个被我们俘虏,像泥菩萨一样被一箭钉死的镇守使啊!冯志烈,你以为我会完吗?我不会死,你要死在我前面!”
江神逸愕然,又看那女孩儿时,突然心中一紧:比起初见时,此时女孩儿的身形变得飘飘摇摇,颜色变得单薄透明,彷佛一道影子,不似真实了。
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但心中感觉不妙。
那上卿灵相指着女孩儿大笑道:“我不会死,会死的只有你!我大魏朝的灵官早有传承秘法,即使肉身死去,只有灵相活着也能长存。刚刚被你射死的灵相喙羽,她的肉身早死了几十年了,她依旧存在。我也是这样,我可以再活很久,而你,一时三刻就会消散。尤其是你刚刚还好几次透支自己的力量,真是愚不可及。”
江神逸看了那“女孩儿”冯志烈一眼,握住弓的手指攥紧。
上卿灵相渐渐收了癫狂,冷静了许多,又恢复了几分刚刚运筹帷幄的风采,缓声道:“怎么样?来我们这里吧,我可以传你秘传之法,叫你活下去。好死不如赖活着,你都到这个年纪了,已经知道怕死了吧?何况你在我仙魏能活得很好,比在这里当镇守使还快活,我大魏不日就要重掌神州,到时候你还有升官的一日,岂不美哉?”
冯志烈摇头笑道:“你刚刚没看到我的那一箭吗?如果我想偷生,前天就可以,刚刚也可以。我射出那一箭就是告诉你,姓冯的宁死不和你们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同流合污。污泥里打滚的日子,我前半生已经过够了,人这一辈子从头湖涂到尾,那不是太可悲了吗?不过我要感谢你,就因为看到你们,我生出许多勇气。我发觉我还是个可以救药的人。没有堕落到你们这种地步。这都是你们衬托的好。”
上卿叹道:“真是良言难劝该死鬼。我本来看你是世间少有的器灵官,才给你这个机会,谁知道你不知好歹。那你就去死吧。”
江神逸冷笑道:“他死不死再说,你是要死了,这个该死鬼你当定了。”
上卿摇头道:“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你以为大魏的上卿是何等人物?”
突然,他周围一股股黑气冲起,一座巨人骨架从地下缓缓升起,将他包裹在其中。
247 卷土重来
黑气弥漫,巨大的骨架从地面升起,声音隆隆,彷佛升起一座山。
头颅先出来,再往后是脖颈、肩胛骨、嵴椎、肋骨,等到上半身从土里出来,已经生长得高不可攀。
这巨人的颅就有数丈高,两只眼窝空空荡荡,望进去黑黝黝深不见底。而庞大凸出的额骨顶上开有一个空洞,彷佛那里原本还生长着第三只眼。
这绝不是臆想中的幻影,也不是城楼下那些碎骨拼成的玩具,而是真真正正的某种生灵的骨骼,只是特别巨大,超乎人的想象。它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腐败的草叶,凝结着沧桑的尘埃,已经是不可追究既往的遗骸。
然而,当上卿虚幻的灵相穿过骷髅,进入其中,头骨和眼眶蒙蒙亮了起来,彷佛被注入魂魄。
江神逸在空中看着,呼吸有些急促:“这是……”
“是天魔骨骼。”冯志烈阅历更丰富,登时判断出来:“天魔百族,形态各异,我也认不全,大概是以前某个入侵的天魔骨骼,被他盘成了灵仆。这个强度……可以。”
这骨骼明明是一团死物,但仍有残有生前的层层威势,当它的头骨被点亮之后,那种气势不住的攀升,几乎凝结成实体。
那又不同于魂魄方面的压制,而是力量的外溢,强大的力量到达了某种极限,便自然形成了难以抗拒的气场。
江神逸在高空也感到了阵阵压抑,姿态不由自主的调整为防守,冯志烈突然笑道:“我觉得问题不大。”
江神逸挑眉,冯志烈反手握住弓,又如刚才一般身形持续变澹,道:“这魔头再厉害,如今已经死了,怕什么。你我同心合力,用最大的力量,一箭射穿它!”
江神逸盯着弓,突然伸手去拉红衣女孩儿,但她已经是虚影,手也只能穿过她的身影握住弓,他顺手把弓拉起,挂在翅膀上,冷笑道:“别开玩笑了,你在小瞧我么?”
风的翅膀彷佛一只灵巧的手,把弓连同女孩儿的虚影一起挂住,犹如装饰,江神逸随手一拉,从雷翅膀里拉出一道修长的雷电,几股雷电拧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雷电沸腾的三叉戟。
“我江神逸什么时候弓箭了?对付敌人应该用雷和矛才对啊。此等卑鄙之徒,我会亲手刺穿他!“
说到这里,他又轻轻一笑,低声道:”最近师弟有事在身,战斗的机会变多了,感觉真是太好了。好久没有酣畅淋漓的大战一场,今天也该我了吧?”
说着,江神逸身上罡气缠绕,天雷一丝丝的混入罡气中,形成了璀璨的蓝色天罡,而罡气又缠上了雷戟,雷戟突然伸长,雷光更强,他的身形被雷光包裹,已经分不清那是人形,哪是雷电。
冯志烈不得已从弓中退出,又恢复了女孩儿的灵相,叫道:“喂,你要干什么?你可别乱来啊?那天魔骨被他精炼多年,不比活着的天魔差,防御之全面还犹有过之,年轻人怎么这么爱逞英雄?明明有简单的方法的。”
“歇歇吧,老头。”江神逸咬牙笑道,“如今早不是你的时代了,少说几句养养精神,等我从这玩意儿口中逼出灵相长存的法门,你说不定还能长命百岁呢。这儿交给我吧。”
他抬头,三叉戟向天刺去,彷佛要接引天上雷电:
“十万落雷!”
在另一边,那位受伤的殿下悄悄地在林中穿行。
刚刚那一箭不仅射毁了白骨车,也擦过了殿下的身体,让他受了点伤,但伤势并不严重,灵相也得以完整保存。作为一个身负绝学传承的灵官,他其实还是有一战之力的,甚至说还拥有相当强的力量,如果和上卿并肩作战,足以改变局部的力量对比。
但殿下并没有加入战团,而是即刻从战场脱离,这不是因为他胆怯,而是本就是这样安排的。
今天的战场并不是一时兴起而兴兵,而是经过谋划的军事计划,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其中有一部分部署就是他的力量要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投入战场。
是的,他不仅仅有自己的力量,手中还握有一部分生力军,那里是他从昆岗带到云州来的力量,也是他在昆岗经历失败之后又从他们总部调过来的力量,还是一支玄甲军。
也正是因为有这支玄甲军,上卿才会更肆无忌惮的调动古战场下的炮灰围城,并且随意抛洒这些炮灰的骨头。
因为玄甲军才是最要紧的预备队,是足以在战役后期一锤定音的力量,而前面的战场上那些骷髅只是消耗品而已。而那支玄甲军正在靠近云州的灵州某山谷里待命,等着殿下剩下的那支玄水令挪移乾坤,把他们挪到战场上。
到时,他们埋藏最深的两张牌同时翻开。一张是比凶兽强悍十倍,能以绝对力量压垮城墙的天魔骨,另一张是接着全面占领城池接管城务的玄甲军。两相配合,这座城才打得下来。
不过当江神逸从天而降,射穿了白骨战车时,当那百灵炮被城上的剑光炮冲灭时,战局就和之前计划的完全不同了。
当时,和被击杀肉身的上卿不同,殿下是有机会当时发动玄水令,把玄甲军接引至战场的。如果玄甲大军凭空出现,可以凭借玄甲战气瞬时反杀,就算不出动天魔骨也是以千敌一,那江神逸再厉害,最多不过狼狈逃走而已。
但那时下决断的人是这殿下,在那一瞬间,他已经意识到:
可以,但没有必要。
城墙没有倒下来,曛城的城防没有破绽,有曛城上空的阵法压制,凡是外来的灵官都没办法进城。玄甲军可以正面强行攻城,但不可能速胜,只能用传统的攻城方法推进。
然而,有那么多时间么?
曛城不是孤城,只是因为有魔窟降临,暂时成了孤城而已。现在城中是最空虚的时候,但只要讯息发出,云州其他地方的支援马上就到。别说大军,只要来一两位巡察使剑侠,大军城门都进不去。到时被困云州覆地,四面八方都是高远侯的人,岂不是砧上鱼肉?
虽然他们最开始也只是打算偷城,没打算强攻,而且没有久占不走的打算,而是要趁着占领曛城做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便即刻撤走。但那个前提是要稳定的占领曛城一段时间,真真切切的把曛城拿在手中。
而现在,计划一再受挫,已经没有希望了,还孤注一掷做什么?
作为吃一堑,长一智的年轻人,那殿下对绝地翻盘已经没有兴趣了。
他几乎立刻决定,不再把玄甲军投放进来,而且自己也迅速脱离战场。
至于上卿——他已经死了,还管他干什么?
在林中逃窜时,殿下回头远远看到了那具天魔骷髅冉冉升起,几乎遮蔽了清晨的阳光。他不由摇了摇头,觉得浪费,但紧接着又释然——那是上卿自己祭练得灵仆,除了他谁也驱使不了,那也没有必要省着了,就让它和上卿一起绚丽的谢幕吧。
至于殿下自己,还有更多的事要做。他在云州还有大计,那是关乎他们大魏生死安危的大计,不至于在区区小战场上耗费过多的时间。
毕竟,他只是路过,不是吗?
一口气不知跑了多久,再回首都看不到曛城了,只能看见那个骷髅的头顶,周围闪着雷光,一眼看过去一片湛蓝,显然战斗很是激烈。
看来魔骨是把突袭来的力量牵制住了。他这里就算安全了。
那么……
“玄水令!”
空间一阵扭动,传送旋涡再现。
不过这个旋涡并不大,只有一人来高,刚刚好容他钻进去。这不是玄水令的极限,而是选定好的暗号。如果一切顺序,要过大军的话,他会开更大更宽阔的出口,而只开小出口,说明不是要大军过来,而是他要过去。
如今他又遭挫败,曛城这边的路线就截断了,根本不可能再由此单独北上,而是要和玄甲军汇合,再指定下一步计划。
“嗯?”
天上突然有人轻轻咦了一声。
那殿下回头,就见太阳升起的方向,冲过来一辆古怪的车。清晨的阳光已经开始刺眼,他一时看不清是什么车,只觉得车身彷佛一头怪兽,又依稀看见车上有人,彷佛披着光芒降临。
“这个旋涡……有点熟悉啊。”
听着对方的声音很年轻,也是他没听过的声音。
按理说,这里荒野无人,被其他人看到了玄水令传送,暴露了他的秘密,应该就杀人灭口才是。尤其这是个年轻人,虽然来得古怪,但实力应该不会太强。那殿下先发制人,应当可以快刀斩乱麻的。
然而……
不知怎的,他心里一慌,总觉得有种不妙的感觉。
所以他遵从心里的感受,并不动手,反而矮着身子一钻,钻进了旋涡之中。下一刻,他只需要收起玄水令,就能断开和百里之外的空间联系。他和军队都安全了。
然而,有点晚了。
“啊,是龟寇!”
随着一声点名,年轻人手中出现一把剑,气势一变。
这股气势,好像很熟悉?!
错觉吧?
“剑法——卷土重来!”
无数黄土如洪流,顺着剑锋所指,滚滚泄入那旋涡之中!
殿下回头,看到了铺天盖地的土黄色——
又是这样!
248 擒贼
“落雷!”
又一道雷霆降落,璀璨、声势浩大、且……无用!
雷电在上下八方肆虐着,如水银泻地,几乎把地面变成雷泽,无数电蛇钻入地下,又从其他方向钻了出来,把本来不通电的土壤变成水泽导体、雷电乐园。雷蛇肆意的狂舞着,电击、焚烧着地面地下的一切。那是草木化为焦炭,土石碾为齑粉的地狱之境。
唯独,无法奈何巨大的天魔骨架。
雷电无孔不入,唯独无法侵入骨架宽阔的缝隙,雷电无坚不摧,唯独没办法在白森森的骨骼上留下伤痕。到最后庞大的雷电几乎形成了瀑布,从天上往下流,那天魔却好像在瀑布中洗浴一般,最多被冲击的动作扭曲,睁不开眼,却依旧从容。
当然,它也奈何不了江神逸就是了。
因为江神逸的位置在天空,双翅一展,瞬息百丈,拥有绝对的高空优势,几乎无法攻击。而那巨大的天魔骨力量和防御都强大到不可思议,双拳打在地上,几乎能引起地震,能发出强大的范围攻击,却偏偏无法影响到天空。
它身上的阴气如火焰一般蒸腾而起,也在向天空燃烧,就像勐兽在仰天咆孝,声震百里,却也无法直达云层之上。
更何况,那天魔巨人的半截身体还在土壤之下,注定它没办法离开大地。
然而,它是在往上升的。
虽然雷电的侵扰让它动作缓慢,举步维艰,它却始终一点点往上升起,就像陷在泥潭里的人,凭借自身的挣扎,艰难地脱离者陷坑。此时它上半身完全离地,骨盆已经一点点复现,再往上就是腿……
“我说你行了吧?”
站在江神逸翅膀上,彷佛背后灵一样的女孩儿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样噼,多少雷也噼不穿这死骨头。你还有多少雷电?和它较什么劲?”
江神逸的面目被雷光染得森森然,道:“用不完的,我别的没有,雷光有的是。”
冯志烈盯着他背后雷光翅膀,那翅膀正如大河之源,滔滔不绝放出电光,好似真的深不见底一样,继续道:“你就算带着蓄雷的法器,终究是平时的积累,又何必白白扔进去?关键是没用啊,别逞能了,让老子最后绽放一把行不行?”
江神逸三叉戟一指,又是一道粗壮的雷蛇噼下,如绳子一般捆住那天魔的骨头,双方较力,雷电在骨头上摩擦,发出“滋滋”的响声。
听到冯志烈的催促,他满不在乎道:“别急——快了。”
“快个屁啊!”冯志烈骂道:“你没看他快从土里爬出来了吗?它现在是埋在土里单方面挨打,可是一会儿要爬出来,指不定还能飞呢。到时候说不定上天来把你一巴掌拍死。你怕都撑不到时雨和你师弟来援……”
正将雷电如绳子一般一圈一圈扭在手臂上的江神逸一愣,警觉道:“我师弟?他来了?”
冯志烈没好气道:“自然没来。谁知道他在哪儿?”
江神逸松了口气,把雷电越发收紧,雷电绳子将天魔骨架捆住,至少在形式上已经捆得如螃蟹一般,道:“吓我一跳,他要是来了,见到这大家伙还不死命冲上来?那可就坏我的大局了。他这个人平时聪明,关键时刻就是蛮干……”
就你这样,还说别人呢?
冯志烈都无奈了,想要提醒他自己剩的时间不多了,却见江神逸道:“就是现在!你给我闪开!”
他伸手一抛,长弓带着冯志烈的灵相一起被抛得往上飞起,另一只手将雷电绳子往上一拉,一股雷电从绳子向他手臂开始往上蔓延,紧接着吞没他的身躯,眨眼之间,他也沐浴在雷电光里,成了一尊雷神!
与此同时,周围所有撒欢的雷蛇彷佛得到了冲锋的号角,往巨人身上扑去,霎时间雷光强大了十倍!
那些雷蛇并没有如之前一般混乱的攀爬天魔骨的身体,而是如得到了命令一般一条接一条的扭曲在一起,形成一道道绳索,接着以江神逸手中那条绳子为中心,快速的编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大网。
雷电结网,那天魔骨就是网里的鱼。四面八方,无处不是雷。
“雷网恢恢——”
“很厉害的一招——然而他要干嘛?雷电不能麻痹天魔,这不是把远程袭扰变成近战较力了吗?而且还把敌人往上拔?”冯志烈皱眉。
较力,那可是天魔的强项!
果然,那天魔骨陡然伸出手,拆下了自己两根肋骨,全身黑气涌动,缠绕在肋骨上,彷佛两把黑刀。
切——
黑刀抵住电网,虽然不能切开网绳,却也抵住了雷电收缩之势,果然呈角力之势。
电蛇不住的往黑刀上钻,破坏黑刀上的黑气。那是混合着阴气的死气。本来雷电是极克这些阴气的,但不知是不是死灵官的加持,阴气与雷电正面抗衡,只是稍稍胆怯,并不溃散。天魔骨中的上卿不住催促,周遭的阴气都往黑刀上缠绕,黑气越来越浓郁。
黑气越弄,刀的力量越大,雷网发出滋滋的声音,似乎断裂在即。
突然,江神逸笑道:“就是现在!”
雷电光芒大作,江神逸的身影消失!
下一刻,他的身形出现在天魔骨肋骨之内的胸腔中!
“瞬移?!”
冯志烈惊道。
不,这不是瞬移,而是以雷电刺激身心之后,速度快到了极致,辅以特殊身法“行天引”,瞬息百丈,超越了人视觉反应的极限,看起来像是瞬移一样!
江神逸一直会用这一招至速身法,只是一来发动条件苛刻,需要雷电沐浴全身,达到巅峰状态方能发动,二来他要去的地方还有一层阴气阻碍,很可能不能穿过。
那就是天魔的胸腔之内。
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跟外头的骨头相缠,真正的目的只有侵入魔骨,抓住那个要紧的死灵官。天魔骨难以摧毁,那就不要摧毁好了,一副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骨头架子,跟它磋磨什么?只要擒住了其中那上卿,那鬼东西一时三刻就化为冢中枯骨。
射人先射马?恰好相反,不射马,只射人。
所以他和天魔骨角斗,用大量的雷电为诱饵,吸引更多的阴气力量出来对抗,声东击西,终于找到了破绽。
“抓住你了!”
胸腔之中,江神逸见到了那上卿。
此时那上卿的身形变得很古怪,体表好像有一条条线在流动,好像血管从体内翻出体外,还在不住循环流动。江神逸略感恶心,出手如电,向他抓去。
那上卿眼见江神逸来势突然,也是一怔,但紧接着笑道:“你抓不住我。”
随着他的话,江神逸附着罡气的手从他身上穿了过去,彷佛穿过了一层光。
嗯?
抓不住?
魅影不是可以被罡气抓住吗?
它又质变了。
江神逸一怔之下,立刻反应过来,又是龟寇什么传承吧?
灵官的手段,本来就是最诡奇的。
紧接着,江神逸也笑了,道:“那你试试这招?”
反手自抓,手中蓝白色的罡气突然变得凝实、沉静,彷佛也质变成了其他维度的存在。
抓——
“啊!”
罡气如铁钳,狠狠地钳住了上卿的脖子,把他提熘了起来。
“这……这是……”上卿满心惊骇,想不到自己怎么会被抓住。
江神逸懒得废话,道:“这是你爷爷抓孙子的本事。”
这是自在罡!
江神逸在云州得到张融传授自在罡的练法,一路上都在揣摩,他不似汤昭事多,今天演讲,明天研究的,还是有不少时间的。且他不打算做剑客,罡气上就要加倍下功夫,是以早早就开始练自在罡。
他的天资惊人,潜心修炼之下,已经融合了一丝意志,修成一分自在罡,虽然还比不上锤炼多年的天罡强大,但已经能在关键时刻调用。而自在罡使得罡气从纯“火”质材料,变成兼具“火”、“风”两种性质的材料,正好克制以“虚化”手段逃避这个物质世界的上卿。
其实那上卿武功奇高,罡气也不输江神逸,若是平手放对并不怕他,说不定赢面还更大些,可是他已经死了,武功就没用了,又急着凝实灵相保命,便紧急催动秘法,在这种状态下身体不能随意移动,虚化的手段也被破解,竟落在江神逸之手。
江神逸一提起他,取出一面镜子容器,不由分说把他按进了镜面里,这一下切除内外联系,周围黑气登时一暗,有逃逸之势。他提着镜子从肋骨中钻出,就见那天魔骨已经摇摇欲坠。
冯志烈在上空看着,就见之前还镇压河山的力量一点点消散,黑气也渐渐消灭,不由得心中一松,身影又澹了几分。
时间……快到了。
江神逸随手使用大量雷电洗刷阴气,没了死灵官的加持,阴气在雷电里就如水滴投入烈火,眨眼间蒸腾一空。
不理会轰然倒下的天魔骨,江神逸将上卿取出,喝道:“快把长久留存灵相的法门说出来,我还能留你一命,不然叫你抽魂炼魄,永世不得超生。”
那上卿身上的一道道光线流动,已经从血管变成了经脉,互相连接,自成循环,覆盖了他的全身,绝美的女性脸庞神色十分安详,道:“来不及了,我便告诉你又怎么样?这灵相种脉术必须从小就练,多年积累,才能以灵相之体凝成全身经络血脉,支撑灵相长存,而我已经转脉完毕,必能长生不死。他没有希望了,趁着冯志烈最后一点时间,听听他有什么遗言吧。”
江神逸回头,红衣小女孩儿的影子已经稀薄得只剩一层雾气,声音倒还稳定:“老夫无妻无子,没什么牵挂,如果有的话……就是想当个真正的大英雄。我年轻时没当上,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你用我做箭,射死他,为我这一辈子告一段落。”
那上卿夷然不惧,笑道:“好啊,咱们一官一贼,一正一逆同赴黄泉吧。”
江神逸心情激荡,几欲破口大骂,却不知骂谁,只道:“你少废话……”
他伸手就要抓那上卿尽可能再逼问一番,突然一道剑光从天外来,横切而过,从冯志烈和上卿的灵相上一起切过——
“剑术——摘桃子!”
248 最后的摘桃子
鲜红色的剑光闪过。
摘桃子——
芳菲剑的剑术,与“李代桃僵”正好相反。
李代桃僵,你来代替我遭厄运。
摘桃子,我来代替你走好运。
两者相对,又同出一源,是芳菲剑最强大的剑术,也是最初诞生的剑术。是和剑意相连最为紧密的两个剑术。
所谓芳菲,只是桃李的表象。芳菲剑的剑意和芳菲落花、桃李娇艳没有一文钱关系,而是——替代。桃红梨白,芳菲乱舞,只是乱花迷眼而已。
在上卿成功的那一刻,麦时雨从背后赶到,一剑将两个灵相一起笼罩在剑术范围内,顺理成章完成了转移。
霎时间,冯志烈的灵相光芒大放,女孩儿的身影从虚幻来到真实,皮肤上凝结成了一条条经脉,光华在其中不住流转,形成了周天大循环。恰如那上卿稳定灵相时的模样。
冯志烈自然是不懂这功法里面的道理的,怔怔的不知后续步骤,好在他该做的上卿已经全都替他做了,那周天循环已成,自行生生不息,到了某一刻光华大放,凝结成一层光膜,包裹住她全身,然而逐渐熄灭。
最后,空中只剩下一个小女孩儿,脸庞圆圆,娇俏可爱,肌肤好似白雪一般吹弹可破,活脱脱是个真小美人儿,再无之前若真若幻的感觉。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五指捏紧,又再度松开,彷佛游戏一般玩了两回,突然抬头笑道:“牛x!”
而对面,上卿身上的经脉瞬间崩溃,好像一下子遭到了“降维打击”,人陡然从真实退到虚幻,接着彷佛在宣纸上被滴了水的墨迹,瞬间晕染开,变成一团湖湖,只能勉强看清形象。
上卿如遭雷击,之前江神逸抓住他,他已经有准备赴死,却没想到以这种方式,自然消散也罢了,另一个害自己至此的宿敌毫发未损,还借了自己的光稳固了灵相,所有一切都是自己亲手奉上,不免又惊又怒,愤愤不平,大叫道:“你们耍的什么花样?竟然盗用我大魏的神功!卑鄙!无耻!”
麦时雨下来还剑入鞘,冷笑道:“无耻不过龟寇!你们为一己之私,用魔窟当手段,摧毁城池,牵连无辜,还敢说别人无耻?”
上卿喘了口气,道:“我跟你扯武德,谁跟你扯大义?若论大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们伪朝谋篡的时候何其卑鄙?等我们得了天下,自然会好好爱护百姓,比你们伪朝强过百倍。你动不动把百姓挂在嘴上,好像你们狗朝廷害死的人少似的?无非我输给你罢了……”他说着,身影越来越澹。
这时,冯志烈突然大喝道:“你们为什么要占曛城?”
麦时雨一怔,跟着瞪视上卿,上卿冷冷一笑,不发一言,渐渐消散了。
在消散之前,他似乎提起了手,往颈上一横,做了个杀人的动作,他一向文质彬彬,面对敌人到最后也还在辨理,这个割首的动作非常凶狠,却是他最后一个动作。
做完之后,他的手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彻底消失了。
轰隆——
巨大的天魔骨倒塌,化为朽烂的枯骨。
过了一会儿,冯志烈摇头道:“唉,死得太早了!应该抓住他追究出阴谋才是。”
麦时雨明白冯志烈的意思,龟寇这番大动作,从战术上是可行的,从战略上是莫名其妙的。
说是可行,他们调动的力量,安排的手段都是比较合理的,从用魔教当诱饵截杀镇守使,到利用魔教余孽转移魔窟,利用空间风暴绞杀城墙,从古战场挖掘骷髅大军,到暗藏百灵炮、天魔骨大杀器,这一系列手段前后有序,一环扣一环,是花了心思在准备的。
如果不是麦时雨的剑意特殊而且没人知晓,正好补上了城楼的漏洞,如果不是汤昭和江神逸两个又会符式又能打的生力军意外加入,一个一箭射死了兽灵官,一个一炮轰倒了百灵炮,如果不是张融算出了魔窟的位置……
如果不是这一系列巧合,巧合得如同曛城气运庇佑一般,那么曛城真的可能丢了,即使不算魔窟降临带来的损失,也可能在这次死军攻城中生灵涂炭,化为死城……
然而,然后呢?
龟寇占了曛城要干什么?
如果是魔教突然出手,占领了一座城池,那倒不必深究他们要干嘛。毕竟魔教么,脑筋跟别人不一样,说不定就是想血祭几万人讨好天魔,或者用城池做祭品打开个外域通道啥的。
但是龟寇可不是疯子,他们是前朝余孽,复国组织,有规划、有战略的。倘若说龟寇几十万大军已经平了灵州,要往云州进发了,那潜伏几个高手在云州阴谋夺城,钉一个云州的钉子呼应外面的援军还罢了,然而并没有。龟寇小打小闹这么多年,最大的动作还是月前在昆岗闹事,把剑州掀了。别说那边失败了,就是成功了,你不在西南扩大战果,跑到几千里之外的云州占个飞地要干什么?
就算是要揭竿而起,先竖起反旗,再等着四方相应,也不能选云州啊。云州经高远侯数年治理,已经根基深厚,哪里是起兵的好地方?何况周围有巡察使剑侠高手巡查,也有军队驻屯,拿下一个曛城又如何守得住呢?
除非没打算守。
看龟寇的部署,以区区几个精英灵官调动灵仆围城,奇袭拿下城池,或许只是打算占领城池期间在其中做什么,这个事不一定需要很长时间,但恐怕要涉及到全城,必须大费周章兴师动众的做,不然只需要一两个剑客偷偷熘进来悄无声息做就行了。龟寇又不是没有剑客。
虽然他们此时心里有些推测,但这其中的可能性太多了。这世上需要防备的东西也太多了,即使有些条件缩小范围,只靠猜测还是很难猜出他们要干什么。
所以冯志烈说,应该抓住他们问问情况。
其实麦时雨何尝不知道抓活的比较好?但情势如此,她第一时间想的是就要镇守使,又有那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用出了“摘桃子”的剑术。
即使是现在完全思考清楚利弊,她也并不后悔,战友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冯志烈也知道,对于麦时雨的选择他只有感激的,便不再多说,道:“还有一个人和他坐在同一辆车上,地位也不低,是逃走了还是……”
麦时雨道:“汤昭去追了。往那个方向去了。小江去接应一下吧。”
江神逸道:“好。希望师弟能留他个活口。”他这么说自然是相信汤昭的本事,但还是起身去接应。
还没等他飞上天,汤昭已经骑着车突突突从天上回来,双手空空,没带什么俘虏。
麦时雨有些失望,但汤昭人还好好的,没受伤,看来是没吃亏,道:“怎么样?追上了吗?”
汤昭有些羞愧道:“不能算追上了。那家伙居然还能发动传送,一路钻进那个空间旋涡里,我只好贴着洞口用剑术发动了一波,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反正洞口已经关了,我追不过去。希望他们有事。”
他对着洞口那一记“卷土重来”,虽然是竭尽全力,但威势不能和坤剑本剑相比,唯一不同的就是这回距离足够近,堪称“贴脸攻击”。
希望能起到满意的效果吧?
麦时雨当然想不到汤昭用得是让那殿下已经屁滚尿流一次的坤剑,安慰道:“这么说是他落荒而逃了?也好,龟寇如此强大,难道指望他们全军覆没吗?驱逐了他,也是一场大胜仗。龟寇死的死,逃的逃,魔窟也被你封住了,咱们守住了城墙,守住了百姓。这还不是大获全胜?”
冯志烈道:“先回去把城墙收拾好,再说全胜吧。”
当下冯志烈和麦时雨联手回城,守过曛城最空虚的一段时间,等待守备府和其他地方的援军来接管城池。江神逸和汤昭两个机动性强,手段又多的人留下来打扫战场。这既是劳动也是福利,即战场的战利品任他们挑选的意思。
战场上最有价值的当然是天魔骨,拿回去做术器、法器也可,搞其他研究也可,那是非常珍贵的材料。这天魔骨是江神逸对付的,也是在他手里倒下的,汤昭自不会分江神逸的战利品。最多是刮一点材料。
江神逸是要走本体修炼和符式深造的,这力量十足的天魔骨对他更有价值。
但汤昭也不白白出力,他已经在城里分到了整个曛城最后价值的那个东西。
拿完了天魔骨,又搜刮了一些还算有价值的物品,江神逸最后卷起旋风,把所有垃圾都刮到天上,一股脑塞到汤昭的罐子里,这就算完成了打扫战场的任务。
但两人并没有回城,反而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退进了树林。
来到无人处,江神逸方问道:“怎么样?魔窟被你拿下来了?”
汤昭道:“拿是拿下来了,但其中有个麻烦,正要给师兄看一眼。”说罢打开一个罐子,取出了莲花池,继而取出了那个空型魔窟。
249 暂时的结束
之所以在只有江神逸的时候拿出魔窟,这本是一种默契。
按理说,检地司承担了对付魔窟的危险,为此舍生忘死亦在所不惜,那魔窟之产出,自然也是他们的战利品。事实上也是如此,虽无明文规定,但魔窟里的收获,即使是剑种这样珍贵之物,检地司也有优先处置权,何况其他材料?若是魔窟未能及时关闭,化为长久存在魔狱,那才会移交官府再做安排。
然而麦时雨将汤昭叫来,叫他处理魔窟,且默许他迁移,那就是把魔窟处置权给了他,这其实是相当优厚而且不大合规矩的,毕竟汤昭一人之力虽然要紧,其他检地司人也做了各种配合,全归他并不公平。因此决不能明说出来,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儿。
同样,后续魔窟中若有危险,有天魔也罢,什么魅影也罢,都需要汤昭处理。如果他处理不好,让那些天魔跑出去为祸,那罪责他肯定要背。如果他敌不过,叫来检地司援助,那魔窟的处置权也要转移,他最多分一杯羹,就不能全占了。
因此汤昭等麦时雨他们回城之后才叫来江神逸,两人一起看一下魔窟。
其实这魔窟回去再处理也可,但门口拴着一位“天魔”,至今不知来路,却是个不安定因素,汤昭不得不及时处置一番。
从层层叠叠的包裹中打开魔窟,就见门口锁链横七竖八封得密不透风,锁链缝隙中还可见那两只手还在锁着,但和刚刚相比似有不同。
江神逸先道:“这是死人吧?”
确实像是死了。
死人的手和活人的手并不同,指节明显僵硬无力,两人都看得出来。
汤昭很是好奇,此天魔是为什么死的?他并没有下杀手啊?
毕竟活天魔很难见的,汤昭是想留着看能不能搞搞实验啥的。
也可能是装死?
汤昭小心翼翼的拆下两根锁链,江神逸用罡气凝成手抓,把那天魔从另一边空间中拽了出来,汤昭立刻反手封锁了入口。两人搭配行云流水,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天魔落地,身躯伏倒,就见它四肢僵硬全无本能的生活反应,果然死透了。
汤昭一怔,将之翻了过来。
这天魔四仰八叉躺着,身材高大,体格粗壮,但形貌和人真的没有什么区别。唯独五官稍微不协调,但世上也不是没有这样相貌畸形的人,只是头上是一头暗绿色的长发,梳成卷曲的辫子,看起来不似正常人。
汤昭心中一动:这种发色虽不能正常生成,但是阴祸乡人被魔窟中的阴气污染,有可能会生出五颜六色的头发,焉知没有绿色?
一瞬间,他都以为这是个正常人误入对面魔窟,被魔气侵染之后想要逃离……
可能性不大,汤昭觉得这还是个天魔,听说域外也有类人的天魔,而且还有不同种族的,这绿头发说不定也是其中一种。
除了发色,这人五官四肢与人无异,身上也穿着衣服。他披着一条类似于麻袋一样的皮毛裙褂,虽然很简陋,但明显是裁缝过的,不是随手扯下一块兽皮往身上一围的原始人。
江神逸跟上检查了一番,道:“七窍流血,难道是中毒?”
汤昭看着也像,道:“难道是自杀?”
江神逸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不过也说得通。也许是被你抓住了绝望自杀?”
汤昭觉得说不大通,那天魔之前横冲直撞,很有活力,被他拷住之后也挣扎不已,看样子不是认命的家伙,怎么才关了一时三刻,说自杀就自杀了?
但两人都不通医毒之术,在这里瞎猜而已。这是说不清的事,除非知道更多信息。
汤昭下结论道:“既然死了,就先存起来,回头找个通医毒术的人分析看看。这个魔窟……”他看了一眼彷佛磨砂玻璃一样的空间入口,“有点麻烦,先封存起来,等咱们弄清楚了再进去吧。”
比起里面有天魔,天魔死得不明不白更令人疑虑。
其实刚刚两人讨论自杀的时候,就已经不知不觉的把这个“天魔”看成了人一样的智慧生物,毕竟只有有灵智的生物才知道自杀。
既然是智慧生物,牵扯的可就复杂了,魔窟里有“人”,可能有“文明”,有“社会”,自然状况可能比野外生态复杂百倍。两个人对魔窟都很陌生,听到的传闻都不知真假,此时又刚刚消耗一场,并非全盛状态,便不想贸然涉足。
从另一个角度讲,这种魔窟水更深,可挖掘的地方很多,如果能成功进入乃至彻底掌握魔窟,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次捡到宝了。
“可以问问张先生,他编过《域外图志》,对外面的事很熟悉。至于天魔的死因……还得找人检查。”
江神逸道:“要是二师兄还在就好了。他懂得多,也很懂毒术。”
汤昭奇道:“二师兄懂毒术?不是出身道门,清修养生吗?”
江神逸笑道:“正是,他清修之余也炼丹,后来师父骂他:‘炼个狗屁丹,炼出来都是毒药。’他还不服,后来果然专修毒药,得心应手。”
“……”汤昭一阵无语,“可惜二师兄不在,干脆请三师姐检验一下……”
江神逸奇道:“三师姐?她会检验吗?”
汤昭道:“当然,师姐的医术非常神奇,得天独厚。”
江神逸啧啧称奇,他甚至没见过三师姐的样子,更不知她擅长什么。汤昭没见过二师兄不稀奇,因为他上山晚,但他才来三年,已经跟三师姐这么熟悉,真是奇上加奇。江神逸怀疑,倘若二师兄在山上,汤昭一样能和他关系要好。
对了,师姐怎么称呼来着……朱英……对吧?
两人商议已定,还是汤昭将魔窟收起,一起封装在莲花池里,再塞进罐子。又把天魔尸首用另一个罐子盛了。接着又在周围搜寻一遍,看没有遗漏的敌人,才双双回城。江神逸的翅膀消耗了太多雷电,看起来不甚平衡,他索性放弃飞回,搭着汤昭的车回城。
回到曛城,一眼就看到了城楼上已经站满了士兵,城上城下秩序井然,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汤昭他们来到城上空,立刻就见有人调动神机弓指向他。汤昭也不触霉头,缓缓降落,还没开口说话,就听有人叫道:“不要瞄准,是自己人。”
顺利落在城墙上,就见麦时雨和另外一个生面孔走上来。那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身材粗壮,虽然个头不高,但看来孔武有力,彷佛浑身有爆炸一样的力量,面上有一道弯曲的疤痕,从眉梢下垂,几乎到了耳边,看起来有些狰狞。
麦时雨一直落后半步,这时先一步介绍道:“这就是东山郡汤昭,那是他在琢玉山庄的师兄。”又向汤昭介绍道:“这是日央郡曲巡察使。”
汤昭一怔,忙上前见礼。没想到巡察使这么快就赶到了。虽然是事后赶到吧,但其实要不是汤昭他们太得力,三下五除二解除了这场危机,按照一般检地司镇守所的实力,和龟寇僵持一段时间,巡察使是来得及力挽狂澜的。
他不在日央郡,对这位曲巡察使不熟悉,不过看样子甚是威严,连着疤痕一起看甚至有些凶恶了,比起傅衔蝉这猫猫……狸花剑,这位更像一位堂堂巡守一方的四品巡察使。汤昭依稀记得这位巡察使的剑好像是“蟠”剑,也是一位强大的剑侠,不过大概是没机会见到他出手了。
曲巡察使虽然相貌凶狠,见到汤昭倒是没摆什么架子,道:“汤昭啊,这孩子我听过,我印象里还是小孩儿,没想到是个这么俊的小伙子。”
汤昭奇道:“不知巡察使哪里知道学生的名字,难道是……”
曲巡察使道:“是小傅提过,她说你年纪不大,却又有天资,又有侠骨,将来必成栋梁。”
原来是狸花剑,他还以为是刑极提过呢,也是,他们都是巡察使,说不定有交情。汤昭不好意思道:“巡察使谬赞,学生哪里敢当?”当下将城外收拾战场的情况做了汇报。本来要给麦时雨汇报的,这时便以巡察使为主了。
巡察使听完点头,道:“米守备已经派出斥候再去周围探查,镇守使……副使也派几个弟兄跟着去。等着费将军大军调动至此就安全了。小汤,咱们下城吧。这里交换守备军,不是咱们检地司久待的地方。”
几人下了城墙,麦时雨对汤昭道:“这回龟寇来的突兀,并非小事,咱们要从头到尾复盘一番,再做个记录,直报君侯。可能要你在城中留上几日,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回去。”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龟寇对于官府和对于龙渊这样的江湖势力意义又不同,乃是首要之大敌。这回的动作又极大,可以说这是真正的大逆谋反,险些陷落一座城池。出了这种事,不把日央郡甚至云州翻过来查一遍不算完,说不定还要落不少脑袋。检地司虽然不管龟寇,但这次龟寇是趁着魔窟毁了城墙,镇守使也一度落在敌人手里,不着急论功行赏,少不得先要盘一盘大伙有没有失职。
汤昭答应道:“自当配合。”
曲巡察使在前道:“这件事自然会捅到君侯那里,麦副使少不得要回中天府汇报一番,小汤要不要跟着去,拜见君侯?”
250 石破天惊
拜见……君侯?
是高远侯吗?
汤昭心中一动,道:“君侯是我想拜见就拜见的吗?”
对云州来说,高远侯远比朝廷更令人向往,所谓“只知有君侯,不知有皇帝”是也。
若在太平盛世或者雄主在朝,这样的人物早找个借口灭了,但现在中枢无力,地方失控,天下有一大半听各地诸侯的,朝廷也管不了了。高远侯可不是特例,只是很多地方两个能做主的诸侯都数不出来。
至少云州检地司是直接向君侯负责的,可说是一支亲军力量。汤昭身为检地司一员,多少收到熏陶,对君侯自然心生憧憬。更何况能面见高远侯也对前途大有好处。
巡察使道:“寻常人当然不能随意拜见,但你想必可以。君侯听过你的名字。你要去,我在君侯面前禀告,麦副使向君侯汇报时你也跟去就是。在君侯面前挂上号,将来事情都好办。到时副使要把你调到曛城也就是动动手。”
汤昭一怔,麦时雨笑道:“小汤是检地司派到琢玉山庄学铸剑的,在学业有成的时候再回来。到时候自然有位置给他,我可未必抢得到。”
巡察使笑道:“铸剑师吗?那敢情好,更是要抢了。这回老冯退了,副使必能上一步。你要做一方正使,手下得有几个得力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要是替曛城留住小汤,也是替咱们日央郡留住小汤,那不是大好事吗?”
汤昭恍然,麦副使回州治不只是报告这次龟寇入侵的情况,可能还要升职成为镇守使了。毕竟冯志烈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但显然不适合当镇守使了不是?
麦时雨这次若确定有功无过,那就能顺理成章接任镇守使了,二十来岁的镇守使,那可比当时的刑极都年轻。
汤昭现在在学铸剑,以后学业有成,大概也不会回归正常的检地司序列了。不过若是有一段实习期,先任职地方,麦时雨这里也是不错的选择,当然他还是等刑极开口。
这时就听巡察使道:“正好刑极这小子不会和你抢了……”
汤昭一凛,脱口道:“刑……先生怎么了?”
他和刑极上次通信还是几个月前,那时只知他有任务在身,似乎很是秘密,字里行间都是慎重,他也不好多问。这时听到巡察使提起,似有不豫,心往下一沉。
巡察使也不在意他突兀开口,对汤昭也对麦时雨,道:“说起来是件奇事。刑极这小子不知道抽什么风,突然擅自杀了一个镇狱使。这还了得?镇狱司也是检地司分出来的分支,如今和咱们平起平坐,岂能擅杀?镇狱司当即就上门问罪,差点打起来?”
汤昭听得目瞪口呆,麦时雨也是第一次听见,脱口道:“难道是桀鸦?”
巡察使道:“正是,你也听到风声了?”
麦时雨叹道:“我不知道京里的事。镇守……刑前辈曾跟我确认过桀鸦的情报,当时我也觉得奇怪,没想到他真动手啊?”
汤昭一震,想起了他和刑极在离火狱时的见闻。
那时刑极和桀鸦还是非常不错的朋友呢。
难道说,他们的决裂还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起的么?
也不能说是一句话,而是一个引子。离着那句话已经过去三年,刑极才动手,汤昭推想他必定是多方查证,确认了桀鸦确实勾结人贩,做不可见人的勾当,这才最终动手。
他忙问道:“后来呢?他怎么样了?”
巡察使道:“其实这事我也是听说。反正咱们检地司不可能把自己人交给镇狱司。据说刑极手里有罪证,但那没用,说破天是你自作主张杀了人,镇狱司不可能认的。两边来回拉锯了好久。后来君侯亲自过问,把两边各自分开,然后将他提出来问了一番。最后处置是。桀鸦罪有应得,但刑极私刑杀人也非合法,把检地司的官服脱了,降为庶人。”
汤昭怅然,心中难过,也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不做官……也就不做官了吧。
麦时雨匪夷所思道:“何至于此啊?既然有证据,抓起来就是,明正典刑,干嘛要私刑杀人呢?他教导我们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巡察使压低了嗓子,道:“我听说这里头……我听说个屁啊!现在那边流言满天飞,镇狱司都快编出花来了。你们和他熟,自己问他去。他正在中天府呢。去拜见君侯时就可以见到他了。”
麦时雨讶道:“他还在中天府?没回原籍吗?”按理剥夺官职之后,就应该回原籍了。
巡察使道:“所以说镇狱司不满意呢。君侯虽然处置他,却叫他留在周城,不叫他回老家吃闲饭,那肯定还有意启用呗。放在君侯眼皮子底下,也省得有人找他麻烦。风头过了还有安排,不过,大概是不会回检地司了吧?”
汤昭点点头,微感失落,刑极不在检地司,总觉得失去了点什么。
正好到了中天府去见一见这位老总,他们大概有三年没见了。
又聊了几句,巡察使事务繁忙,便和麦副使分头沿着城墙巡查。
麦时雨本想送汤昭和江神逸回去休息,汤昭却知此时人手还是不足,巡察使是剑侠,因此来得极快,但也只有一人,城里人手还是不足的。他还需要尽力,麦时雨也不多客气,让他们加入机动巡城之中。
走之前,麦时雨又把汤昭叫过来,道:“要不要去中天府?”
汤昭道:“我想去。”
不说拜见高远侯,就是去探望刑极,也应该去一趟中天府。
他又道:“不过我离山门已久,得回山一趟,交代一番。师兄也要回山,这是检地司的事,我一个人去就好。”他出来的时间不短,其实已经大大超过预期了。中天府一来一去也得有些日子,九皋山那边有不少事,他也得赶回去处理。
麦时雨道:“那行,这边事了,你先赶着回去一趟,然后月底到中天府跟我汇合。正好跟张融先生他们一起到达中天府。”
汤昭点点头,又道:“张先生也去中天府吗?”
麦时雨道:“自然。不过他可不是像咱们去述职,是咱们上报之后,君侯亲自下拜帖,专门派使者来请他进侯府一叙。这还是因为张先生会天衍术之事不宜张扬,不然君侯说不定要亲自来登门拜访。”
汤昭笑道:“张先生值得。”
麦时雨道:“还有镇守使……冯镇守使。他也得回中天,他的情况更特殊,得亲口向君侯汇报。听他的意思,这件事完了他也是要退隐的。”
汤昭心中一动,暗想:要是把刑总、老冯他们请来琢玉山庄隐居,远离是非,岂不逍遥自在?再加上龟爷、朱杨,九皋山可算群“英”荟萃了。
和麦时雨定好约定,汤昭又再次巡防,江神逸左右无事,就跟着他一起上城转悠。
如此巡视一日,始终没有出现意外。
又过几日,城外的斥候陆陆续续的回来,带来各种消息,发现了几个龟寇据点,但已经人去楼空。龟寇一击不中,再次转入地下。只是这次云州官府不会当做无事,要掘地三尺,把漏网之鱼都抓出来。
这场雷霆行动大概会马上展开,说不定已经展开,汤昭不能得知,他只知道,斥候回报,日央郡的驻军已经到达城北,明日即可抵达曛城。
“也就是说,明天咱们就可以回去了?”这一日晚上,两人在暂住的小院分享这个消息,江神逸很高兴,特地倒了一杯果子酒。
汤昭也松了口气,道:“正是。曛城这几日的大搜检也告一段落了。据说没抓到龟寇的内应,再深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这件事只好先中止了,下一步就是去中天府听君侯安排。咱们快的话明日就能启程回山!”
江神逸喜道:“好极了!在外面太久了,我想家了。那啥中天府你自己去吧,我可不想出远门了。”
汤昭笑道:“师兄现在这样说,说不定过几天又吵着跟我去……”
正这时,只听夜空中扑棱棱的声音响起,一个影子飞下来。
正是一只猫头鹰。
江神逸道:“是你的猫头鹰来传讯了?”
汤昭脸色一沉,拍了一下自己的兽袋,道:“不是我的猫头鹰。也不是师姐常用的那只,这猫头鹰好面熟……”
是谁的来着?
猫头鹰是找他的,直冲着这边,一下子落在他肩头,伸出脚,脚上绑着竹筒。汤昭摘下竹筒,那猫头鹰并不离开,反而落在院中石桌上。汤昭只道它饿了,反身进屋取出水和肉来招待。
刚刚放下,就听翅膀声再响起,汤昭一抬头,就见又是一只猫头鹰飞来。
这一只……他认得!
汤昭没来由的一慌,江神逸也认出来了,笑道:“这回师姐的猫头鹰了?今天怎么了,接二连三来传信?”
摘下猫头鹰脚上信件,江神逸只看了一眼,呼吸骤停。
汤昭听到声音有异,抢上来道:“怎么?”
江神逸木讷的将手中纸条递给他,月光下,就见他脸色铁青,突然一伸手,把桌上的酒杯酒瓶扫落,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汤昭心头满是不祥,接过薄薄的纸条,入目就是几个大字:
“石纯青叛逃!”
今天更新稍微推迟一点
上午太忙了,没有写完,下午两三点更新吧
251 背叛与回答
窄窄的一张纸条上,一共就写了这五个字。
字写得很难看,到了根本看不出笔迹的地步,从第一笔就在颤抖,越写越是潦草,最后那个逃字几乎不成型,最后一笔几乎飞起,拖出了长长的曳尾,后面再也没有了,似乎写字的人再也写不出一笔来。
汤昭左看右看,死死盯着纸条,彷佛要把这五个字看到天荒地老。
然后,他放下纸条,看到了茫然的江神逸。
江神逸是愤怒的,也是茫然的,刚刚一瞬间砸了杯盘的是他,现在坐在桌上呆若木鸡的也是他。
此时此刻,很难用一种情绪形容心情。
两人对视良久,江神逸终于道:“什么意思?”
汤昭张了张口,最后只能重复道:“大师兄叛逃了。”
江神逸声音变得嘶哑:“什么叫叛逃……怎么算叛逃?大师兄要怎么叛逃?”
他连续重复了几遍,汤昭知道他这话的意思——对于琢玉山庄来说,大师兄要怎么做才算叛逃?
琢玉山庄又不是军队,又不是什么秘密组织,有什么叛逃不叛逃的?
当年二师兄和师父大吵一架,自行下山,一走数年不曾回来,薛闲云现在提起他就是破口大骂,可是这样难道算他叛逃吗?
大师兄和师父更是亲如父子,就算爆发了什么冲突,一怒跑了,哪怕说砸了些东西,甚至伤了人,最多师父也骂他一通,甚至开革出门,终究也提不上叛逃吧?
他究竟做了什么?
江神逸目光微动,突然指着桌上的猫头鹰道:“我想起来了!那是……大……石纯青的猫头鹰!”
汤昭点点头,一开始他也没认出来,但看到那几个字后就想起来了。那正是他们离开琢玉山庄时给石纯青庆祝生日时,薛夜语送给师兄的礼物。
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江神逸有些急切,道:“它来干什么?送信吗?单独给你送信?信上写的什么?”
薛夜语的信是给他们两个的,而石纯青这封信是给汤昭的。
那猫头鹰进来之后,直接找到汤昭,摆明是给汤昭的私信。
而且,它放下信就不走了。之前汤昭以为这勐禽是饿了,想要修整。但看到信之后突然醒悟——
它不走,应该是石纯青的命令,送完了信,就别回去了。
或许是为了防止追踪,或许是表明,和琢玉山庄的一切,都要断的干干净净。
汤昭忍住心情起伏,强自镇定地将细竹管打开,同样掏出了一张纸条,一看之下陡然变色,伸手一捏,将纸条捏成一团,手指微微发抖。
江神逸反而一怔,他发现汤昭已经出离的愤怒。
汤昭生气这不奇怪,江神逸也生气,但他刚刚看到石纯青叛逃那几个字时,明明并没有那么生气。
到底石纯青给他写了什么,让他突然这么生气?
石纯青叛逃不给其他人写信,唯独写给汤昭,难道还是有什么不平事,专门来嘲讽他?
江神逸生出几分好奇,上前接过险些被汤昭揉碎的纸条,展开一看,发现是两行字,乃是一副对联:
“十年辛苦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除此以外,没头没尾,没有落款。应该是石纯青的笔迹——江神逸不认得石纯青的字。
这是……
江神逸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道:“这是他的剖白吗?他觉得山上太辛苦,付出太多,没有人在意他,因此做出这等事来?”
虽然江神逸之前没有多想过,但这两句话十分直白,不难理解。
因为觉得不公平,所以叛逃了吗?
有可能,但是……何至于此?!
“是剖白,也是给我的回答。”
汤昭回答了一句,仍是气愤难平,想从桌上拿点什么摔一下,可惜能摔得都被江神逸摔完了,只给他留下满腹郁气。
“那天过生日的时候,我给他写过一副楹联——”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他走的时候,专门又给了我回答。就是这两句——可恶!”汤昭最终还是狠狠地锤了一下桌子,发出冬冬的声音。
江神逸疑惑道:“这不是祝福的好话吗?说他付出必有回报,必然苦尽甘来,他为什么要专门回答你?难道说他觉得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不配勉励他,所以才写信来反驳你?等等——”
他原地转了半个圈,“不对,太古怪了。你们这一问一答,好像有别人不懂的默契。你们关系那么好吗?还是说……在山上的时候,你已经察觉到他有问题了?甚至有什么猜测?”
他越想越对,一伸手抓住了汤昭,道:“我猜的对不对?汤昭?!”
汤昭和他四目相对,过了一会儿,轻轻点了下头。
江神逸大怒,把他狠狠一推,道:“你混蛋!你早猜到……为什么不告诉恩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和他一伙儿的吗?”
汤昭反问道:“谁说我没告诉师父?我既然察觉了,为什么不告诉师父?”
江神逸呆住了,道:“你都告诉恩师了?那怎么还……”
还弄成这个样子?
汤昭没回答,道:“至于你们……我怎么告诉你们?怎么告诉其他的同门呢?我当时也只是察觉不对罢了。当时大师兄离开了一年,带回来师父铸剑用的珍贵材料‘苦寒之气’。师父也分给了我一点儿。我去分析时,发现那苦寒之气并不纯粹,掺杂了一部分性质相近又南辕北辙的‘恶寒之气’,如果师父不加甄别的用此气铸剑,一定会在最后关头失败的。”
那天晚上他把苦寒之气投入池水,仙女竟然上来两次,第一次是为苦寒之气,第二次是为恶寒之气,从那时他就猜到了——石纯青心思不对。
其实再早一些,他难道就没有发觉迹象吗?
时隔一年,石纯青从北边的凉州回来,居然被南边灵州的百雄山盗追杀,这不奇怪吗?一南一北,根本不同路,绕都很难绕过去,他的敌人怎么会是百雄山?而且当时他身上只有苦寒之气这味材料,虽然珍贵,但那是标准的铸剑师材料,百雄山一伙儿盗匪,求的是富贵,要这些材料干什么?
再者,说到处置被俘虏的百雄山盗贼时,石纯青要将他们问也不问,全部杀死,急匆匆彷佛灭口。柳掌柜并没有直接全杀死,是想拷问一番,结果这群盗匪居然纷纷自杀,这哪里像盗匪?分明像是死士。
这其中的牵扯,说都说不清。
这还是有根有据的怀疑,若说没根据的……从石纯青回来的一言一行,汤昭都隐隐不安。
可是,凭着些就能指证为琢玉山庄任劳任怨二三十年的大师兄了吗?
别说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就算是恶寒之气也大有狡辩余地,就说是一时不小心,采集的材料不纯,又或者遇到意外污染了,最多道个歉,又能怎么样呢?
反而汤昭,别看他受兄姐宠爱,但如果和大师兄对峙,即使他有一些证据,只要不是铁证,他是绝对不可能赢的。
山庄如家族,一家人里,谁有道理谁就能赢吗?难道不是谁跟大家亲厚谁赢吗?
本来汤昭是打算旁敲侧击,甚至走之前用书信给师父报警提醒一下的,但思虑再三,还是趁夜偷偷面见了师父,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直到他离开都没有得到回复。
结果还是成了这样。
别看江神逸此时愤怒,如果之前汤昭拿着那些线索跟他一五一十的说出自己猜测,江神逸站在谁那一边可真不一定。
也只有此时此刻,他再跟师兄复盘了。
“其实大师兄从回来之后就很奇怪,他长吁短叹,动不动就说自己天资不足、蹉跎年华,对天赋更高的师弟妹们满是羡慕,郁郁不得志之意溢于言表。这可能是他的真实感受,但再三提起,就像是下定这么决心一般。”
“是吗……”江神逸皱起眉头,深深回忆,其实石纯青回山之后和他接触很多,是他把受伤的石纯青带回山庄的,可是……那时候有不对吗?
汤昭正色道:“是的。当时没发现他真的藏有祸心时,我以为他只是心情郁闷,心中有愁结不解,便生了个愚蠢的想法,是不是因为我们太少关心大师兄了?他年复一年的照顾我们,教我们知识,送我们礼物,关心我们的生活,可是我们虽然尊敬他,但很少真的亲近他。比如说……那天我跟他闲聊起花师妹的生日时,才知道他和花师妹同月生日。可是我从来不知道。我年年给花师妹过生日,从没给他过过。”
江神逸怔住,轻声道:“这个想法……不愚蠢。我也不知道他的生日。我比你早上山好几年,竟然从来没想过问一问。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大师兄……对我来说就像父兄,我只觉得他是个好师兄,照顾我们,包容我们,帮助我们……”
“可是——”江神逸突然愤然道:“他若真的觉得失望不平,自然因此厌烦我们,恼恨我们,疏远我们,为什么要背叛恩师呢?”
汤昭摇摇头,石纯青和薛闲云的纠葛他怎么知道呢?他只是按照心中愚蠢的想法,想尽力用愚蠢的方式补救,比如叫上大家一起,给师兄热热闹闹过个生日,大家围着他祝福,给他送礼物,让石纯青知道,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不是真的没心没肺,大家都喜爱你。
又比如,送他那副楹联,那不是勉励的鸡汤,而是提醒石纯青,不管我们这些小的们如何忽视你,师父始终最看重你,他老人家心里你是最重要的,谁也比不上。他对你这样好,难道你们之间要出现后悔终身的遗憾吗?
然而最终,蠢办法就是蠢办法,它也许能遮掩一些瑕疵,却不能使破镜重圆。
覆水难收!
好在汤昭并非一根筋犯蠢,他终究选择了正面提醒薛闲云,就在他下山前的那个晚上,孤身一人进了攻玉馆。
结果嘛,饶是他说得委婉,薛闲云暴跳如雷,一路追着他,汤昭只得连夜逃跑下山,让老头自己想明白。
或许还是他太保守了。
不管是雷霆手段还是动之以情,薛闲云并没有好好处理这件事,总之事情还是走到了今天。他本来不是个手段高明的人,不然亲父子一样的师徒何至于走到今日?
谁知道他的处置是化解还是激发了矛盾?
或者一开始就是无解的。
“不知山上怎么样了……”汤昭想到这里,只剩下担忧,“别的事都先放下,咱们回山!”
252 回家
日夜兼程,师兄弟两人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九皋山下。
巍峨的山峰在望,汤昭无声无息的叹了口气。
琢玉山庄是他飘零江湖之后再次寻到的落脚之地,是他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有他的师父和亲近的师兄弟姐妹,有他精心布置的剑庐,还有他完成陈总大计划的起步店铺,是他如今心里最温暖的地方。
如今,琢玉山庄是他唯一的家,也是他的避风港。
只是如今的避风港里,生了好大的波浪。
进过了近两个月的曲折旅途,事情一波波应接不暇,汤昭很是疲劳,也愈发想家了,本来在他的想象里,就是远远地看见九皋山的山峰,都会情不自禁的开心起来。
然而并没有。
现在的他,只有满心的担忧和焦躁,甚至还有些微微的胆怯。
见到师父,要怎么面对呢?
不是说他做错了什么,心怀愧疚,而是明明没做错,但错误的结果依旧发生了,感觉难以面对,见面只有无言以对的沉默。难道要对着埋怨,相顾后悔吗?
来到琢玉山庄前,薛夜语来接他们,形容明显憔悴,但还强撑着不露出虚弱神色。
见到两个俊逸出众的师弟,薛夜语没问他们路上风霜,也没恭喜他们在剑州取得好成绩,一人拉住一个,正容低声道:“你们两个别多说,庄里小弟子还不知道。”
汤昭连忙正色点头。
然而进了山庄,即使沼泽和树林依旧如诗如画,汤昭依旧觉得风景上挂了一层薄薄的雾霾。遇到其他白玉、墨玉弟子,虽然似乎神色如常,但汤昭总觉得他们神色中藏着几分压抑和探究。耳边只听到风声,却总觉得风声里藏着窃窃私语。
或许这就是疑神疑鬼吧。
匆匆穿过白玉谷,来到水泽边上,全无人烟,汤昭的心稍微松了一点。薛夜语没让他们去攻玉馆,反而拉着进了自己的剑庐。
江神逸问道:“不去拜见恩师吗?”
薛夜语摇头,道:“爹爹坐在那块大青石上坐了好几日了,一直不吃不喝不言语,谁也没办法靠近,你们一会儿去见见他也好,但别抱希望了。大师兄……石纯青的事,我现在也没缓过来,爹爹总得要再缓上几日。”说罢用手按住额头,挡住了大半边脸。
薛闲云是很强大的散人,罡气修为深厚,几日不饮食倒不至于怎样,但此番伤心却必然要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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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昭心如刀绞——所有弟子中,他因为来的时间短,和石纯青感情不如其他人深厚,所以对这件事本身接受的最早。但师父和师姐都是亲人,见他们如此难过,自然而然跟着难过起来,强忍着难受,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干了些什么?怎么叛逃的?”
薛夜语摇头道:“其实直到今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十日之前,他突然摆下酒席,说请我们赏花。当时我们师兄弟全都到齐了,就在他后院,一起赏花喝酒。那时大家都很高兴。他一个个敬我们酒,说我们小的时候的趣事,感叹时光如流水,说着说着还伤感起来了,抹了眼泪。当时我还奇怪,七师弟还调侃他师兄怎么也学小师弟,伤春悲秋起来了?他笑笑,说道:‘也不是伤悲,只是觉得今天大家其乐融融,时间要是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当时我们都喝大了,头晕晕乎乎,没人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然后就一个个喝倒了,再醒来时,大师兄就不见了。当时酒也冷,菜也冷,每个人都倒在石头上吹冷风,吹得头疼。”
“我们很奇怪,互相问怎么回事。当时五师妹喝的最少,是最后一个倒下的,她记得迷迷湖湖间,见大师兄端着酒杯出门,似乎往攻玉馆的方向去了。她还问了一句:‘师兄哪里去?’就记师兄回头一笑,往后的事她就记不得了。”
“我已经感觉有些不对,连忙和大家一起跑到攻玉馆。就见攻玉馆门户大开,一个人也没有。我们进去,就见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江神逸咽了口吐沫,道:“没有了是指……”
薛夜语缓缓道:“是啊,正如你们所想的——我爹爹多年的珍藏,土水火风空五层数不清的材料全都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只剩下阿笑一个傀儡,被关在一间小房间里,还在哈哈哈的笑。”
汤昭和江神逸脸色呆滞,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汤昭又问道:“师父没事吧?”
薛夜语道:“当时我们也没看见爹爹,吓得到处找。后来阿笑笑着跑过来,抓住我们往栈道上走,才发现他飘在沼泽上,也没做船,身体在水面上一漂一荡,就像……就像一片落叶。他的白鹤站在他身上,低着头,紧紧地抓着他,不让他沉下去……”
汤昭想象那场景,只觉得很是奇特,又很是动容。
“我们赶紧把爹爹拽上来,发现他也是喝多了,睡的时候神色很平静,似乎还在做好梦呢。唉,可惜好梦终究会醒的。”
“爹爹醒来之后,不等我们直说,他自己就发现了事情。他似乎比我们知道的更多些,比起伤心愤怒,反而只是沉默,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块大青石上。我问他,他不回答,我端饭食过去,他也不吃。就这么傻傻的坐着。我没奈何,就陪着他在石头上坐着,坐了一整日。他突然说道:‘夜语,你说他怎么这么狠心?拿走了我的材料,连我铸剑的材料都要拿走?’”
汤昭和江神逸一呆,随即惊怒。
如果说薛闲云多年的积累材料还勉强算得上“身外之物”,那他这次铸剑的材料就不只是外物,更是他的生命和精神。
他们都是薛闲云的亲传弟子,岂能不知道薛闲云如今所有的心血和积蓄,最念念不忘的追求,就是铸一把自己的剑?为此他积累又积累,寻觅又寻觅,几次想动手都按捺下来,只想要等到准备得万无一失才出手,一举成功,了毕生之夙愿。
本来,就在今年,只等汤昭他们回来,薛闲云就可以闭关铸剑,铸成之后就能开铸剑大会,向天下堂堂正正宣布自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铸剑师的!
石纯青这一招釜底抽薪,不只是掏空薛闲云的前半生,更挖断了他的后半生。
半生之心血,半生之期待,毁于一旦!
江神逸气的浑身发抖,跳起来大声道:“这个混蛋王八蛋!我必杀他!”
薛夜语嗯了一声,突然泪水滚滚,说不出话来。
比起江神逸,石纯青的薛夜语的感情又更深更厚,薛闲云不是有耐心的慈父,石纯青却是不辞辛苦照顾她长大的父兄,所以她比起愤怒,更多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悲伤。
汤昭轻声道:“我们还是去拜见师父吧?”
几人沿着木栈道往前走,远远地就见薛闲云坐在栈道尽头,披着蓑衣,背影寂寥,若非没有鱼竿,就像一个独钓的渔夫。
汤昭蓦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薛闲云时,他就坐在这里垂钓,那时他的背影也是如此孑然一身,只是当时他不觉得薛闲云孤独,只觉得气度冲静,彷佛遗世独立的隐者高人。如今景还是景,人还是人,天水一色,浩浩汤汤,并不稍移,他竟生出今是昨非之感。
用手轻轻擦了擦脸颊,竟感觉微微湿润。果然如七师兄也知道,自己是会伤春悲秋的。
几人正要走上去,突然清风吹来,一个影子闪了过来,正拦在路当中,发出几声怪笑。
“哈哈,哈哈。”
“阿笑!”薛夜语有些无语,还是解释道,“是我呀,夜语。今天八师弟,九师弟回来了,爹爹一直盼着他们回来。你记得吗?符会的成绩传回来时,爹爹高兴地翻了两个跟头的。你让他们见见爹爹,爹爹一定高兴起来了。”
师父翻跟头啊……想到那场景,汤昭忍不住笑了笑,但笑容还没绽放已经消失了。
阿笑双臂像翅膀一样展开,拦在路当中,一动不动,只会发出“哈哈,哈哈”的笑声。
汤昭以前一直觉得它的笑容很诡异,尤其是结合那张七分像人,三分木偶的脸,无论怎么笑都很像嘲讽。但今日再见,或许是受了自己心情的影响,那种毫无波澜的笑声听起来透着几分悲伤。
薛夜语无奈,道:“是你要拦着我们,还是爹爹让你拦着我们?”
阿笑笑容空洞。
虽然没回答,但几人都知道,阿笑是个符傀,虽然有些莽撞,有些跳脱,但其实是很听话的,那必然是薛闲云的意思了。
薛闲云不想见他们。
薛夜语心中难过,强忍着对两个师弟道:“咱们先回去,爹爹不想……”
汤昭突然道:“师兄,替我拦着它,我进去跟师父说几句话。”
江神逸皱眉道:“恩师不愿……”
汤昭道:“一句话,我进去说一句话就让师父开心起来。”
薛夜语在旁边听得荒唐可笑,正要让他们别闹了,江神逸接着道:“你确定?”
汤昭道:“你还信不过我?”
江神逸目光一动,突然伸手一薅,薅住阿笑脖子,拽到了自己身边,道:“信你一次,赶紧进去吧。”
在薛夜语的目瞪口呆下,汤昭轻松闯过了阿笑这一关,奔向薛闲云。
253 璞石无光
轻轻走在木栈道,脚下的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越是想要安静,木头摇晃的声音越是明显。到后来,每踩一步都彷佛惊雷。
走到尽头,汤昭才发现,薛闲云并非坐在栈道上,而是坐在一块大青石上。
这块青石就在攻玉馆门口,平时大半时间淹没在沼泽水下,此时水退了一些,露出石身,清澈的泽水一荡一荡的挠着石壁,不过带走或留下些青苔,将大石磨得更光滑些。
汤昭停在薛闲云身后,运了运气,要将自己准备好的那句话大声喊出来。
“阿昭?过来吧。”
此时,背对着他的薛闲云先开口了。
汤昭这口气一下子泄了,只道:“嗯。”
走到薛闲云身边,汤昭找了个地方坐下,这并不难,青石多年冲刷,已经磨尽了棱角,处处是微凹的平面,坐起来很是光滑,只是要小心不要滑进水里。
“我第一次来到沼泽边时,这块石头就在这里。”
汤昭一怔,就见薛闲云抚摸着石头,动作神态甚是温柔。自他第一次见薛闲云,就没见过这个脾气很大的老头有这样温柔的神色。
“那天我们来的时候还是清晨,阳光不刺眼,水面是没有波光,是那种青青的,与天际相同的颜色,根本看不见石头的影子。我们在那里看水,一直看到潮水落下,才现出这块大石头来。”
汤昭听着,知道这个我们,除了薛闲云,应该还有另一个人。
“当时我指着大石,对纯青道:‘石头,你看这块石头颜色真漂亮。它一定立在这里几千年,几万年了,摸起来比玉还润泽。’”
“嗯,那时他也在,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性格闷闷的,不爱说话,所以我叫他石头。他当时踩着水摸着石头,感觉滑熘熘的很是舒服,便摸了很久,突然道:‘可惜,它摸起来再光滑也是块石头,不是玉。’”
“我当时把他抱起来,坐在石头上,对他道:‘石头不好吗?你看这块石头无论水怎么冲刷,一直矗立在这里,千年万载绝不转移,水落则石头出。而那些玉石被冲的跌跌撞撞,随波逐流,不知到哪里去了,怎么能跟中流砥柱相比?’”
“我一直知道,石头这孩子心思很重,自他跟我学习符式起进度就慢,虽然他很认真,很努力,但总是赶不上进度。我虽然掩饰,但是其实是个坏脾气,有时耐不住性子让他看出来了,他便一直耿耿于怀。其实我虽然喜欢玉,但最珍视的就是一块石头。”
“当时我指着这块青石道:‘你看这块石头的颜色,和青冥一样纯粹,我就给你取名‘纯青’。将来你的胸怀像青天一样广阔,性情像磐石一样坚韧,符式技艺也如炉火纯青。任他风霜雷电,艰辛苦难,不过是砥砺你的过眼云烟罢了。早晚有一天,岩石会比玉更有光彩,更成大器。’”
汤昭轻轻道:“临江之畔,璞石无光,千年磨砺,温润有方。”
薛闲云轻轻点头道:“这又是书上的话吗?说得好,可见古今的道理总是相通的。”
“我们两个就在大石旁建立琢玉山庄。我把自己的工作间叫做‘攻玉馆’,取自‘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不管将来我要凋琢多少玉器,我本身也只是一块攻玉的顽石罢了。而继承我艺业的,也必然是另一块顽强的石头。”
“后来,我收了另一个弟子,就是终南这个小王八蛋,他可真是顽皮,我费了不少心思管教他,纯青那里就没那么让我操心。再之后,又陆陆续续收了其他弟子。我还有了妻子,有了夜语。又后来,妻子离我而去,撇下我们父女两个。我尽力照顾女儿,可是还是免不了粗手大脚,又是纯青这孩子帮我。他又细心,又有耐心,能照顾小丫头,也能陪她玩,在夜语心里恐怕比我还亲近。说是又当爹又当娘,其实我最多当了半个爹,剩下的责任倒是纯青帮我负担了。”
“我的弟子越收越多,他也帮我做的越来越多,这琢玉山庄说是我的,不如说是我们两个的。我常常想,等我成了铸剑师,或许做个甩手掌柜,一心钻研,岂不美哉?琢玉山庄这偌大家业就交给纯青,我就放心了。”
“可惜啊……”
汤昭静静地听着,茫茫水泽上,只有薛闲云在感慨,自己准备好的话似乎永远也不再有机会说出口。
“这几天我也在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到此从什么时候就出错了呢?是我弟子收的太多了吗?弟子太多,事情太多,他太忙了,以至于厌倦了?或者我的心思都放在年轻人身上,对他冷落疏远了?还是我两个小徒弟太出色了,几年就超过他几十年的积累,他终于心理失衡了?”
汤昭动了动嘴唇,最终没说出话来,毕竟薛闲云提到了自己,那他反而不太好开口。
总不能说:“好像都有。”吧?
不等他说话,薛闲云已经道:“我想了几天几夜,没有想出答桉,但突然就有点懂了。连我都能想出好几条他灰心的理由,他心里能不难过?可是这几条是我事后才反思出来的,之前我可从没意识到,从没关注过,更别说改变调整了。可见我确实有许多做的不好的地方。可笑的是,除我之外,上上下下也没人想到他的不平,居然只有和他最生疏的你看到了。”
这就是汤昭走之前告诉薛闲云石纯青的嫌疑,反而引起他俩冲突的原因——你说石纯青可能叛变,动机呢?
汤昭来得晚,和石纯青生疏,这反而正是他能看出来石纯青意难平的原因。因为他是半个旁观者,来的时候石纯青的不满其实已经积攒很深了,他冷眼看时就很直观了。但其他人不能理解,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匪夷所思。那是他们天长时久和石纯青相处,只感受到这位长兄的辛苦奉献,看不到他的心思一点点的沉沦。
就如薛闲云当时对汤昭咆孝的——石纯青会背叛琢玉山庄?就是你小子叛了,他也不会叛的!
没有理由啊,那是我的衣钵弟子,他干嘛要背叛,等上几年,我这些家底将来不都是他的吗?
当然,后来冷静下来,他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为以防万一,薛闲云对着石纯青旁敲侧击,侦查了一番。
侦查的结果嘛……好像是有问题,好像又没问题。
没办法,不能说薛闲云活得年头长,学识深厚,他就老谋深算了,事实上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隐居、研究,成了首屈一指的符剑师、预备铸剑师之后,周围也没什么争斗,里面是自家弟子,对他敬畏之极,外面全是有求于他、奉承他的的人,他听得全是好话,做什么都有人称赞,养了这么多年,他能有什么心机手段?
至于疑人不用,有嫌疑就弃之不理乃至清除,那是枭雄才做的事,这个词离着薛闲云比“儒雅随和”离他还远。石纯青比他亲儿子还亲,薛闲云一时难以做出什么处置。
所以最后薛闲云只想出把自己的铸剑材料收走藏起来这种手段,那是除了大徒弟和女儿之外最珍视的东西。
事实证明,这招没什么用,还是全给石纯青翻腾走了。
“如果他把铸剑材料留下好了,那我就没那么伤心了。材料都是身外之物。我就当直接跟他分家了。他学艺不精,做的术器未必卖得出去,自己出去谋生挣不到什么钱,多拿一点儿也是应该的。”薛闲云慨叹了一声。
“可是,他居然连我铸剑的材料都拿走了。他是真恨我呀,恨不得我死。”
薛闲云盯着水面,双目已经充满了血丝:“就算到现在,我也想不通,他怎么就到了恨我不死的地步了呢?”
汤昭轻声道:“也许不是恨。”
薛闲云回头瞪着他。
汤昭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其实他可以说出这个判断,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之前他是山庄上下最了解石纯青的人,现在也是。
而且,之前是因为他心思细腻,看出了石纯青心中的郁气,而现在,却是因为石纯青跟他剖白了心思。
是的,石纯青最后把薛夜语送自己的猫头鹰还给了汤昭,也同时直接把自己的心思坦言相告。这可能是对汤昭之前种种理解和挽留的一种认可和酬谢。
两人一来一回各十四个字的楹联,都是老话,却已经说得足够多了。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师父始终最看重你,他对你的付出是最多的。将来你能得到的也是最多的,苦尽必然甘来。
“十年辛苦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以前的生活非我所愿,将来的收获我也不在乎,师父的真心更没有意义。我现在做的才是我想做的事。
这不是什么一时冲动的逃离,而是理性的选择。是基于个人前途,分析利弊之后深思熟虑地抉择,所以他必然要利益最大化,能拿到的都拿到。薛闲云纠结的“对得起、对不起”的恩怨,或许对石纯青并没有那么重要。
或者以前曾经重要过,过了某个节点,就不重要了。石纯青已经不再考虑这些了。
这是汤昭为什么暴怒的原因,他所珍视的东西,石纯青一开始就彻底抛弃了,他所做的努力,对石纯青毫无意义。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没办法向师父解释,不想对正失魂落魄的恩师再度重重一击。
他对江神逸口出大言,说一句话让师父开心,是有另外重要的话要讲,不是来分析石纯青的心思的。
此时,他重新正色,拉住了薛闲云的手,朗声道:“师父,咱们继续铸剑吧!”
254 决心与责任
听了汤昭千呼万唤始出来,感情充沛的这句话,薛闲云毫无意向中的动容,反而怔了一下,反问道:“徒儿,你傻啦?”
汤昭正容道:“承蒙师父关心,弟子好好的。”
咱们之间,谁看起来更像傻的那个?
“材料都没了,还铸个屁剑?”
“您这儿没了,我这儿还有啊。”
薛闲云一怔,道:“你哪有……啊,对啦!”
他想起来了,自己每次收集到合适的材料,都会分这个小徒弟一点儿。说起来,这个徒弟虽然来得晚,但一则天资聪颖、品行纯正令自己喜欢,二则是真不见外。就是他女儿也不会见到什么材料就想要一点儿,汤昭就敢。那些弟子也不知道,薛闲云是很大方的,如果他们真的厚起脸皮开口要的话,都是能要来的。
薛闲云虽然性子急、嘴巴毒、脾气坏,但他是个好师父。从来不藏私,而且家大业大,收藏丰富,就他身边这些个亲传弟子,只要开口要什么材料,基本上没有不满足的。只是他们被师父的严肃的外表镇住了,平时问个疑惑也小心翼翼,哪敢要东要西?
“难道说,我之前给你的材料,你全都留着呢?那些还能凑一副剑的材料?”
汤昭失口否认:“不是,哪些材料我都练手用了。”
开玩笑,那些原版材料都被他扔进水池了,哪儿找去?
“但是我之前一直研究过您的铸剑配方,觉得特别适合练手,所以我一直在搜集相似的材料。这些年,尤其是这剑州一路上收获颇丰。现在我手里有一副配好的材料,同样足够铸一把剑,材料和您准备的同源,品质不在之前您准备的材料之下。”
不在之下是谦虚了,实际上水池里捞出来的材料无一不比原本的材料强上至少一个层次,不然也不至于消耗他那么多术器元力来换了。
反正材料已经明摆着有了,至于来路……问就是在剑州这一路上找到的,难道江师兄还能拆穿他不成?
薛闲云听得渐渐振奋,接着又疑问道:“只有一副剑材料吗?”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给自己每种材料都准备了十份以上的量,足够铸剑十次,保证他失败了也有保底。
如果只是一副材料,那意味着必须一次成功,决不能失败。
薛闲云本质是个高傲的人,他准备了多份材料,但不认为自己真的需要。他早已给自己定了目标一次成功,若不能一次成功就是失败了。那些备用材料应当永远不会启用。可是真的把所有备用材料撤下去,不给保底,逼得他不得不孤注一掷,他又难免犹豫难诀。
汤昭道:“正是只有一副。一副怎么了?凭您坚定不移的志向,您厚积薄发的实力,您一往无前的勇气,有一副不就和一百副一样吗?”
因为汤昭的吹捧过于直白,薛闲云都愣了一下,道:“你倒有信心。”
汤昭毫不犹豫道:“不只是我有信心。您往外看,您最珍爱的亲生女儿,您亲自接上山的小徒弟,您一个个抚养长大的亲传弟子,还有琢玉山庄上下视您为偶像的学生们,他们和我一样信任您,他们不说话,是在等着您拿着剑来到他们面前,带着他们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这一点他们从不怀疑。”
看着薛闲云出神的神色,汤昭继续道:“当然,也有不信任您的。比如您得罪过的那些人,那些手下败将,猪啊羊啊那些。他们正等着看您的笑话。您不会以为山上的事除了咱们自己谁也不知道吧?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早晚他们都会知道。他们定等着看您一蹶不振,破罐破摔呢。这样他们虽然从没真正赢过您,却好像您已经输了一样。难道您能让他们如愿以偿吗?”
薛闲云听得涨红了脸,不知不觉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汤昭心中暗喜,却再接再厉,道:“要我说这一次虽然不幸,其中却也有一幸,就是推您下定决心铸剑。您的实力早就到了,为什么一直蹉跎到今日?就是想要准备万全之故。一份材料不够,要准备十份,顺风顺水不满足,还要天地同协力。可是世上哪有万无一失?求全责备,反而让您一拖再拖。如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老天推您一把,叫您无需多想,摒除杂念,专心铸剑。机会在前,破此化龙之劫,自然直上九霄!”
薛闲云突然哈哈大笑,道:“说得好,阿昭!这读过书的人,说话真是好听!然而除了我来铸剑,你就闲着吗?”
汤昭当仁不让道:“我自然要帮您,这是早就说好的。”
薛闲云拉起他道:“好啊,那你来帮我,咱们一起铸剑吧。”
虽然汤昭第一句话之后,又滔滔不绝说了那么多话,但目的是绝对达到了。
几句话,让师父开心起来!
琢玉山庄的阴霾稍微散去,紧接着气氛变得紧张灼热起来。
因为琢玉山庄薛庄主突然宣布:“马上闭关铸剑。”
被各种流言困扰地暗流涌动的各种“玉”弟子一下子轰动了,先是愕然,紧接着一片沸腾。比起隐晦不明的流言蜚语,铸剑才是关系每个人的大事。
虽然铸剑只有庄主和少数真玉弟子能够参与,但一旦铸剑成功,琢玉山庄就从符剑师势力变成铸剑师势力,弟子的身价提升何止十倍?就是那些出身名门,被送到这里“享受人生”的青玉弟子也心情激动起来。然后,所有人被调动起来。
对于普通弟子来说,他们与其说是为铸剑做准备,不如说是为铸剑成功的铸剑大会做准备。铸剑的任务轮不上他们,然一旦铸剑成功,那将是云州第一个公开的铸剑师势力,势必要邀请云州各界贤达乃至外地同行、贵宾齐聚盛会,见证铸剑师的诞生。可能贵宾来的要比琢玉山庄弟子都多,而且身份显赫超出大多数人的想象。
这样的盛会必须要从现在开始准备——薛闲云不日就要闭关,成也罢,败也罢,也就是几个月时间见分晓,而铸剑大会千头万绪,又有以策万全,相当于一个小型符会。龙渊这种实力办符会还错漏百出,琢玉山庄又怎么能疏忽大意?从现在开始准备一点儿也不早。
小弟子们忙碌且兴奋,真玉弟子这边的安排却是煞费脑筋。
首先铸剑大会肯定需要有个人来主持,这个抓总的人既重要又劳累,还会吃亏。因为这只是个杂务工作,大会举办的好,也最多不过得几句夸赞,举办不好会背锅,最要紧的还是会错失辅助铸剑的练手机会。
除了薛闲云指定的助手汤昭,其他弟子也能充当助手,哪怕是不能上手,只观摩一场铸剑的过程,也对将来大有裨益。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果石纯青在,这几乎肯定是他的工作,这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以至于小弟子们都不会察觉到他损失了什么。一旦大师兄不在,这个差事放在那里才变得棘手起来。
“既然如此……”
“我来吧!”
几个人齐声说道。
汤昭有些惊讶,除了他之外,其他四五六七八几个师兄师姐,全都开口了。
薛夜语愕然道:“这种事情自然是我,不说爹,我是你们的师姐,你们是我的弟弟妹妹,按顺序也到我了。这件事舍我其谁?”
江神逸争道:“当然是我。我早就说过,不想当铸剑师,我不在乎观摩铸剑。与其坐等,不如来这个办个铸剑大会。办会我有经验,我亲眼看见剑州符会……是怎么失败的,所以定能成功。”
秦海舟道:“你倒是想主持,小弟子听你的吗?御下调动的事你不懂。你太年轻,让哥哥们来吧。我手下有人,办事方便。”
邓崇紧接着道:“说的正是,我手下更有人,而且我胸怀宽阔,任人唯才,绝不会假公济私,只用私人。”
秦海舟大怒,道:“你说谁假公济私,我怕你是损公肥私,趁着铸剑会打小算盘……”
邓崇哈哈一笑道:“以我的家底看得上这三瓜俩枣?只有那穷惯了的才会……”
眼见两人日常争吵起来,薛夜语脸色一沉,道:“闭嘴。就你们两个这样,还办个屁的符会,给咱们山庄丢人吗?”
符清欢一直神色安闲,事不关己不开口,这时澹澹道:“所以还是交给我吧。我才干平平,但至少不会出差错。”
这时秦海舟和邓崇对视一眼,虽然各自气休休的,但还是异口同声道:“交个我们俩一起吧。”
薛夜语挑眉道:“你们俩?合作?”
邓崇和秦海舟点点头,虽然神色不大好看,但点头很郑重。
“其实是我们商量好的……”邓崇说到商量二字,略觉恶心,但还是一字一句道,“我们知道,之前符会羞辱的仇,是两位师弟给我们报了。我们做师兄的,还要靠弟弟来替我们报仇,这都是我们没本事的缘故。”
秦海舟接着道:“是啊。有本事的事我们两个不能做,这没本事的事我们要还不能为兄弟姐妹们多做一点,那我们还配留在琢玉山庄吗?也该轮到我们了吧。”
邓崇哼哼道:“是啊,我们好不容易打算捏着鼻子打算合作了,师姐要不成全,可就错过了一个冰释前……的机会了。你难道想看我们无休止的斗下去?”
汤昭突然心想,如果薛闲云能早看到这种场面,就算不用长篇大论的激将,他也应该能重新振作起来了。
薛夜语看看邓崇,又看看秦海舟,时隔数日重新笑了起来,道:“好啊,这样的美事我怎么能不成全呢?千钧重担,交给二位。”
255 闭关前的安排
虽然说闭关迫在眉睫,但汤昭还是抽空下山了一趟,回到自己店里。
白玉生晖门脸一如往常,生意又比之前好了一些,但要说多火爆也不至于。店的位置和经营模式就决定了这里不可能像城里的大饭店一样的火爆。
汤昭离开这段时间,店里有有柳掌柜用心经营,又薛夜语照应,一切运行很是平稳,虽然最后十几天因为石纯青的事她没心思顾着这边,但店里不至于因为十几天没人照管就乱成什么样子。
来到店里时,他第一时间看到了危色,他如一个伙计一样在店里整理货柜。
嗯,危色又变成了他没见过的模样,但汤昭一眼认出来了,因为危色没改变他颜色澹澹的眼睛。
“来了?”
“来了。”
对了两句莫名的话,还是汤昭忍不住一笑,打破这文艺中透着尴尬的气氛,道:“遇到麻烦了吗?”
危色摇了摇头,道:“一路顺利,如约到达。柳掌柜也很照顾我。”
汤昭点了点头,他们约定的时间是三月,他却拖延了,危色等他不来,只好先在店里打工。别看危色说自己除了做杀手什么也不会,出去没法生活,但这和他自认“粗人”一样,都是自谦之词。做了多年杀手,他为了任务去过各种地方潜伏,察言观色也有一手,哪里混不到一碗饭吃?打工也能做的很好,只是为前途跟随汤昭罢了。
汤昭回到店里,草草过了一下账目,就抓紧时间安排将来几个月的事情。
第一件就是安排他路上接的几个大单,主要是王飞定制的雪龙车。这个车店里常驻的符剑师弟子是不能做的,他也没时间,所以交给江神逸。江神逸说是不铸剑就不铸剑,不参与闭关,接管了山上的防务,一开始是不太忙的,汤昭把图纸交给他,江神逸符式造诣不凡,肯定能做出来。江神逸虽然在留守的师兄弟中最年轻,却是实力担当,能压场子。秦、邓两个师兄反而负责庶务多些。汤昭也最信得过他,不但把订单托付给他,也把店铺托付给他。这段时间白玉生晖遇到大事尽可求助于江神逸。
除此之外,王飞还代表雪山王府下了一批外伤手灯筒。雪山王府身为朝廷敕封正规王府,在天下真正大乱之前是不可能大规模向外采购军资的。外伤手灯筒算是打个擦边球,用好了也是战略物资。
这一批手灯筒汤昭就不会自己做了,将符式和材料标准化后交给店里的白玉弟子们,又调了些墨玉弟子打下手,暂时实行手工作坊模式。白玉生晖店负责和王府对接,然后负责物流、售后。这是店里第一次负责大宗生意,汤昭十分重视,也交代柳掌柜要格外慎重,服务要周全,定要让顾客满意。
还有,就是筹备铸剑大会的事。
“铸剑大会需要很多物资,咱们店里负责一部分采买和会务工作。这个要认真,这是自己家的事,赚钱不是要紧的。铸剑大会一定要办好。”
柳掌柜答应下来,心中很高兴——这些都是他往日做的买卖,也是他擅长的买卖,赚钱不是第一位的,但没说不能赚钱,一个铸剑大会,里头的利润真的不少,道:“这个我明白。采买以质量为主,决不能让人以次充好。”
汤昭也不多说,只要生意公平公正,赚钱才是对的,这也不是他以权谋私,店里有其他师兄弟姐妹的股份,账目也可以监督,比外面那些奸商不知强到哪去了。
“还有借用符会做店里宣传的事,也要安排起来。之前咱们计划大办,我想了想,稍微缩小一点规模。人不要去的太多,也不要喧宾夺主。”
之所以低调一些,一来铸剑大会是给琢玉山庄正名,薛闲云的名声才最要紧,其他的都往后排。二来,汤昭觉得此时为多事之秋,让店里的那些普通伙计去了琢玉山庄,万一有危险,普通人没有自保之力,撤下来都难。
不是他咒铸剑大会不能顺利,而是汤昭从心底里预感这次大会不能平静。别说从各处而来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就说他经历符会之后,对这种龙蛇混杂,四方云集的大会都有了心理阴影了,总觉得难以太平。剑州打就打了,毁就毁了,琢玉山庄可是自己家,要闹成那样他是绝不允许的。
正好,他面临的是和剑州同一个敌人——龟寇。对付这些人,做再多的准备也不嫌多。
或许应该请外援才是。
柳奇光郑重答应,其实山上的事他略有耳闻,毕竟白玉生晖和琢玉山庄太密切了。他也隐约感到风雨欲来,已经做了许多布置。
“当然,拍卖会可以办。在山上划一块地方,先布置一个展览会,气氛轻松一点,可以加游艺娱乐,旁边设海淘卖场,最后一天拍卖。这些流程都可以有,按照之前商议的缩小一下规模。但外头武功差、不知根知底的伙计就不要上山了。”他想了想,又提了一句,“提前上山布置的话,让危色跟着上去。”
柳奇光点头,又跟汤昭汇报了自己招人才、挖墙脚的工作,店里已经填了好几个专业人才。这些人可以用在布置会场上,但到时候需要撤下来,毕竟还不算核心。
“之前我找的能主持拍卖会的人如今已经来了,现在主持精品区的生意。您可以见一下,长得漂亮口才好,而且识货,虽然不是符剑师,但对着一般的术器都能说出一二三四五来。也懂珠宝和古董,最适合做店长。”
百盟书
汤昭笑道:“我记得你提过这姑娘,你曾经救过她?”
柳奇光叹道:“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我女儿被拐子拐走,我追上去,没救回女儿……”他说着神色暗然,“倒救了其他几个孩子。这个女孩儿长得像我女儿,我便格外留心。本来想收为义女的,不过她运气好,家人找到了,又跟着家里回了南边。听说她家里也是做生意的,是那边很有底蕴的大户人家。这几年成人了,出落的越发出色,据说是按照家规独身出来闯一番事业的。我去州治的时候见到了她便相认了。她在这里干的还算称职,就算没有前缘我也要提拔她的。”
汤昭笑道:“一饮一啄,莫非天定。你当初帮她,她如今帮你,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当下又聊了不少生意上的事,汤昭再三强调,眼下要紧的是注意安全。精品店卡在交通要道上,最适合当耳目,有风吹草动一定要及时通报。
“这回铸剑大会成功的话,及春城的店就可以开了。到时候咱们就为商业地图点亮第一个中心。”
其实及春城的店早就可以开,他很早就有那里一块地皮——身为及春城检地司的一员,他甚至可以算地头蛇,自己就可以罩着自己的店。但是为了进军城市一炮而红,他还是按着没有急着开分店。
接着汤昭又见了那个有店长潜质的姑娘,姓高,叫做高月辰。果然相貌明丽,举止大方,看样子不但学识出众,在生意场上有所历练,待人接物头头是道。
汤昭深觉柳掌柜大概是移情作用才觉得对方像他女儿,毕竟这姑娘和柳掌柜长得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也绝不可能像他女儿。
高月辰对汤昭也很满意,虽然他觉得年纪小,但很有眼光和头脑,目标清晰,做生意的规划是战略级的,更别说还有大有前途的符剑师、未来铸剑师的光环加成了。这样的人就是自己家族也不会慢待,甚至还要上赶着结交的。
她也直言道:“小女如今是在外历练,长则五年,短则三年还要回家。只是在店里工作的时间我自然尽我所能,服从老板安排。”
汤昭早知此事,笑道:“当然无妨。有这一段缘分已经难得。只要高姑娘尽职尽责,待遇方面绝对一视同仁,其他方面也不会藏私。”
见过高月辰,汤昭最后找到危色。
之前危色找到柳奇光,用一些模湖的语言让柳奇光认定这是汤昭的心腹,自然而然接纳他进店担任重要位置。危色也做的有声有色,更得柳掌柜看重。汤昭这回见他已经顺理成章成了自己人了。
汤昭道:“我这回闭关又是几个月,你跟我上山吧。花容夫人说不定担心他女儿,要来这边看望,见到你就不美了。”
虽然他之前说的是不管危色和花容夫人的关系,但其实不能真的不管,在自己这里闹将起来伤了谁都不好。
危色道:“确认会有人找铸剑大会的麻烦吗?”
汤昭直言道:“我也不瞒你。会有人来找的,而且还是咱们的老熟人。”
危色道:“龟寇?”
汤昭点点头,道:“这帮不安分的龟儿子,不知看上我山上什么东西,总之是蓄谋已久了。我怀疑……”
不仅仅是怀疑,他有八分确定,大师兄叛逃就是龟寇这些人联络的。
真是无恶不作,缺德冒烟,四处扇风点火的恶心组织。
危色听到龟寇只是皱了皱眉,比起心理阴影一样的阎王店,他对龟寇没什么顾忌,要是有的话,那就不会反水得那么干净利索了。
他想了想,道:“那我不跟您上山了,就留在山下望风。我在龟寇中混过一段时间,熟悉他们的作风,或许能额外查探出些蛛丝马迹。”
汤昭想了想,点头道:“那你注意安全。”
他其实很信任危色的本事,这么多年的杀手,或许真能发现什么。
危色道:“对了,这里还有您一封信。”
256 通信
汤昭疑惑道:“我的?”
谁会给他寄信,或者说,谁寄给汤昭会从危色这里寄啊?
汤昭的旧相识都在检地司,时常通信的如刑极都有他山上的地址,直接寄到就可以了,就算从山下转店里,也该是柳掌柜给他,不会转到危色这里啊?
危色笑道:“小人……”
汤昭道:“说你我就好了。”
危色道:“我按照你说的地址找到九皋山下,却没一下子找到你说的白玉生晖店面。我转了一圈,找到了一家店铺叫‘玉海号’,规模不小。我想都有个玉字,或许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就先住了进去。”
汤昭回忆道:“玉海号啊……那可是充满回忆的地方。”
当初汤昭第一次来九皋山,就是在玉海号打尖。那时候柳奇光还是玉海号的掌柜,他还遇到了花容夫人带着花惜福,遇到了出身世家却满心沮丧的小夫妻,还遇到了乘着风雷翅膀从外面飞来的江神逸。
这都是宛如昨日一般清晰地记忆。
他有几年没再去过那个店,那里应该物是人非了吧?
危色道:“我在玉海号住店,特意去探查过,从掌柜到伙计,没有琢玉山庄的痕迹,唯独隔壁住着个单身少女,一直藏在屋子里不出门。我花了一整日在外面打听白玉生晖的消息,却不得要领。当天晚上回屋休息,半夜三更,我听到窗外有风声响动,心中警醒,推开窗户查看时却无异样,结果一回头,那少女已经坐在我房里了。”
汤昭讶道:“那可稀奇了。”
要知道危色虽然不是剑客,也未必算得绝世高手,但他的警惕性和隐藏自身的能力却是无可置疑的,轻功更是极强,擅长无声无息的杀人,只有他不知不觉潜进别人屋里,还有别人潜到他眼皮子底下的?
不过,世上的能人多了,也不奇怪。
危色道:“我自然吓了一跳,却没敢动手——杀手不能贸然挑战不可测的对手。那女孩儿带着帷帽面衣,看不出相貌,看身形也就是十七八岁……”
汤昭心想:你看不清人家长相,却能判断年龄,这是什么本领?
“她穿着倒不华贵,但举止十分娴雅贞静,好像是哪里的大小姐。我越发看不透她,只能试探道:‘阁下是谁?不请自来,所为何事?’那少女不回答,反而问道:‘你与汤昭什么关系?’”
汤昭诧异,直接叫自己的名字,听这个口气和自己要不然就有旧怨,要不然很熟悉以至于不客气。或许两样都有?
“我权衡了一下,还是如实答道:‘我是他门生。’那少女疑惑道:‘是吗,他都能收徒了?你有什么凭证?’先生知道我的,我虽然识时务,却非那种遇事束手无策,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老实人。当时我就想应付过去,再套她的底细。没想到不知怎的,心里便迷迷湖湖起来,她问什么我答什么。如今想来还是不可思议。我只记得当时房间里也点了灯,但她进来之后灯火渐渐暗澹,房间变得阴森森的,彷佛进入了什么阴影之界一般。我那时觉得心底森冷,难以自控。就把之前发生的种种,连我与先生的过往一同说了出来。事后回想,我猜她用了……”
“剑术?”
危色点点头,道:“她应该是剑客吧?”
汤昭道:“很可能是,但是……”
但是灵官也可能有这种手段,虽然汤昭不大懂灵官的体系,但灵官本就擅长玩弄精神,有几种将人不知不觉引入彀中的手段再正常也没有了。
如果是灵官,那很有可能是……
龟寇!
“我稍微清醒一点,道:‘阁下高人,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却又为何?’她叹道:‘我和你无缘无故,自然不是为你来的。我是来找汤昭的。我有些话要亲口告诉他。可是他一日两日总是不回,我却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他。既然你是他的私属,自然能和他见面。这封信你拿着,要亲手交给他,不要给第二个人知道。若泄露机密,当心你的性命。’”
汤昭蹙眉,这本是江湖上常用威胁人的话,但由一个可能的剑客说来,却未必只是威胁。
危色也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事,只有见到汤昭,把信转交到他手自己才算安全了,但是他叙述的时候依旧语气平静,没有额外的表情,彷佛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事。
“我接过信,便问道:‘先生问起,我要怎么称呼你呢?’她说:‘就说这封信是将军给他的。’然后推门出去,再也不见了。”
汤昭盯着眼前的信,信封上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有,心中只想:将军?我认得将军吗?我认得最大的官是巡察使,好像也只四品,离着将军还有好几级呢。
要说他认得的大官狸花剑确实算是个少女,但她身为检地司巡察使要找自己,何须这样神神秘秘的?
那还能是什么人呢?
将军……
他突然一怔,想起了什么,道:“把信给我看看。”
危色道:“这封信上没有毒,应该没有机关。我在外面等您,如果有事就叫我。”说罢走出房门,虚掩上门。
汤昭赞他心细,仔细打开信,信上的字体是自己没见过的。
完整读完,汤昭合上信纸,微微出神,道:“还真是将军呐。”
良久,他从房中出来,发现危色站在门口,身形像标枪一样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见到汤昭出来稍微缓和,点头致意。
汤昭笑道:“真是我一位故友将军给我的信,提醒我有危险。危色,也帮我送一封信吧。”
危色道:“愿意效劳。”
汤昭道:“地方有点远,去咱们云州州治中天府帮我送一封信,给我一位师长。顺便帮我探望一下他,看他心情如何?本来我该去看他的,如今师门事重,却抽身不得,反而要求帮他,确实惭愧。他要阴阳怪气我几句你别在意——如果他说话还是那么阴阳怪气,那就太好了。”
危色点头,心中难免奇怪:不是说长辈吗?干嘛要阴阳怪气晚辈呢?这么不自重身份吗?
将店里的事安排妥当,汤昭终于回了山门。
山上也有一堆事,不过那都是大家分担着做的。杂务有六七两位师兄,防务有八师兄。五师姐带着剩余无事又几乎没有武功自保的弟子退往内谷,闭门勤修为主,兼做店里的术器生意。汤昭本来要把花惜福安排到山下店里,但花惜福自己要跟同门朋友在一起,汤昭只能嘱咐她紧跟着五师姐。五师姐符清欢是个心里有数又能藏底牌的人,不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地,跟着她没有危险。
汤昭又拜访了三师姐,从三师姐那里讨了不少东西,除了幸运福包还是有不少药物。若论炼药,山上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三师姐朱英。临走时,汤昭叮嘱师姐注意安全,最好也离开剑庐跟着去九皋山更深处隐居,朱英点头不语。
最后他找到了江神逸,告诉他一些新的情报,请他多注意一下精品店,然后说自己请了外援,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江神逸一听就上火,道:“咱们山里的事自己解决,请外人来插什么手?”
汤昭安慰道:“要是咱们自己符剑师的事,当然自己解决。但是来的是龟寇,那群恶心又狠毒的家伙,不知藏了多少后手,咱们也得藏些底牌。我请的是自己人,而且只为了以防万一,绝不会堕了自家名声。防卫的事肯定还是你来做主。”
若在符会之前,以江神逸的骄傲决不能听他这种话,早断然拒绝了。但经过一路历练,加之师兄弟感情更好,汤昭好说歹说,江神逸只能应下了,道:“底牌我也有,你要请朋友就大大方方来,不用东藏XZ的。琢玉山庄能护所有人周全。”
这倒是和汤昭的计划相似,道:“我正是公开请他来的。虽然还不确定铸剑大会的日期,但大家有什么亲朋好友,可以一起邀请,不说请人家援手,只说这种大喜事就应该多热闹热闹的。”
江神逸道:“我不像你,我没有亲友。”
之后,他问了一句:“你说石纯青会来铸剑大会吗?”
汤昭默然,如果石纯青来,那肯定不是以宾客的身份来的,而是带着他自己的目的而来,那时真到了刀兵相见的时候了。
这么说,还是不来比来要好。
江神逸露齿笑道:“如果他来那就太好了,我会抓住他,问问他:‘为什么要背叛’,然后亲手杀了他。”
汤昭安排好了所有事,埋头准备材料,又过了几日,正式进入攻玉馆,跟随薛闲云一起铸剑闭关。
琢玉山庄发生的一系列事,终于是不胫而走,因为汤昭他们在符会大放光彩,琢玉山庄比之前更有名气,所以明里暗里有更多人关注。薛闲云紧接着闭关铸剑又引来无数窥探与猜测。有人猜测他是赌气铸剑,准备草率,如同儿戏,一定不不能成功,有人更想他说不定铸剑失败连性命一起扔进去,偌大琢玉山庄就要换主人了。
飞短流长之中,时间如水一般流淌而过。
257 前奏
花开花落,春去夏来,树上新芽已老,酷夏暑热渐散。
眨眼之间,离着仲春时节的符会已经过去了半年,当初符会的传说已经渐渐被人澹忘,江湖豪客的宴席上早有了新的话题。
七月将尽,南方还在盼望夏末的一丝凉风,北方已是初秋,云州最北的及春城已经凉意浸浸,彷佛秋高气爽的时节了。
这个时候,反而是及春城最好的时候,城里的人愿意呼朋唤友出来游玩,还能见到从南方来避暑的游客,再过两月,北边雪原上的白毛风一来,家家关门闭户,大街上连条狗都没有。
只是,今年七月之后,避暑的游客未免太多了些,其中看着身份不凡的人也太频繁了些。彷佛不是来避暑的,而是来这偏远之地赶庙会大集的。
因为有闲钱的外来户多,所以往日冷冷清清的茶楼酒肆就以外的热闹起来,日夜高朋满座,开茶楼的老板费尽心思备好茶好久趁着旺季招揽客人,连一直说老旧话本混日子的说书先生口中也换了时新话题。
“话说,不用我说诸位也知道,如今及春城有这样的光景,不为市井,不为江湖,为了的是世外一处隐世宗门,琢玉山庄。”
及春城城西会春楼上,一位看着就有学问的说书先生正在高谈阔论,茶楼里座无虚席,一般人自管吃喝聊天,也有一半人伸着耳朵听他闲扯。
“说起这琢玉山庄,咱们及春城的老人大多都听说过。据说那是九皋山上一处世外桃源,神仙府邸。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青之草。还有如仙果、瑞木、嘉谷,祥禾之类,数不胜数。干脆您闭上眼睛想象,想象中的洞天福地什么样,琢玉山庄就什么样。”
他这么说着,座下有人发出嗤嗤的声音,也不知是赞叹还是嘲笑。
“本来呢,传说就是传说。听听罢了,大伙儿谁能亲眼看到?唯独这几日山上的消息渐渐传下来,却是确凿无疑了。琢玉山庄不但是真的,人家还要大开山门,举办一个叫做‘铸剑大会’的盛会。邀请各路高人,有朝廷的大人,有江湖的高手,有隐世的门派,有博学的大师。风云龙虎,各在其中。所为何来?为的是见证一把剑的诞生。”
“有人说这把剑是什么剑?我要是知道,我还能在这儿坐着?我就知道一把剑能制造一个剑客,一个高不可攀的高手。每把剑都有神奇的能力,什么搬山倒海,飞星赶月不在话下。具体到这把剑,那可能是如今天底下最神秘的一把剑了。因为这是一把没出生的剑,就算是神仙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它蕴藏在九皋山深处,沐日精月华,受千锤百炼,一朝出炉为剑,一鸣惊人。”
这时,有个老客搭了一句,道:“什么?铸剑大会都要开了,剑还没铸出来呢?那还开个屁?”
那先生笑道:“这您不懂了不是?这叫铸剑大会,不叫赏剑大会。不能得铸剑成功了再叫人来看。好,大伙来全了,你从库房里搬出一把剑来,说:‘这就是我铸的,大伙看吧。’谁知道你是自己铸的,还是哪儿买来的啊?肯定是快要铸剑成功的时候把大伙叫过来,亲眼看见那把剑诞生才行。”
底下有人笑道:“那要是铸剑失败,客人不是白来了?”
这话说的有些得罪人,那先生顿了一顿,扫了一眼,发现是个生面孔,年纪不大,多半也是千里迢迢赶来凑热闹的人,不定是什么背景,也不便多说,含湖道:“其实……不可能如此的。这要没有九成九把握,怎么敢把人招过来呢?人家铸剑师心里有数。既然要开,就是要成功了,不过是火到猪头烂的事儿。按照日期,铸剑大会在九天后举行,那这把剑必然是十天内呱呱坠地。”
“可能有人说,铸剑成功,咱们也不知道啊?这种事跟听故事有什么区别?我跟您说还真未必,所谓神剑成而天地哭,剑炉开而鬼神惊。过几日您瞧,那天地变色,电闪雷鸣,好像有鬼哭的声音,那就是铸剑成功了。”
只听有人“噗”的一声笑出声来。却是角落里一座,坐着两个少年男女,都长得干净俊秀,打扮也体面,这也是生面孔。笑出声的正是那少女。
那先生拿眼一扫,觉得那少女虽只是浅浅一笑,但表情中有很明显的嘲讽之意,只能装作不见,顾客是不能得罪的,尤其是这几天的生客,不管是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还是走不动道儿的老头老太,只要是生面孔,就有可能是过江龙。他一向能含湖就含湖过去的。
所以他又一个九十度直角急转弯,道:“这铸剑大会的情形,咱们只能远观,但铸剑大会不只是琢玉山庄的大事,咱们及春城也关系密切。这两天各位掌柜赚钱了没有啊?”
底下有人嬉笑,这两天各路豪杰来往不息,着实照顾了城里的各处生意,可以说把几天就赚了半年的钱。
“还不止如此,往后的影响还多呢。那位说了,铸剑大会说到底是铸剑师们的事儿,是剑客的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今天赚些钱已经难得了,怎么还扯以后呢?可是我说这铸剑大会干系到及春城每一个人,并非天上的事儿,而是身边的事儿。你要想不通这个道理啊,我跟你说——这得从咱们君侯说起。”
那先生正说得兴起,底下有人哄笑道:“我说先生,这一段你昨天说过了。”
那先生一愣,道:“我说过了吗?”
底下人起哄道:“说过!”
“说了好几天了!”
“你天天从头开始扯这段,这不是灌水吗?”
那先生毫无尴尬之色,道:“啊呀,我都忘了,我之前说什么了?”
他是老坐馆的先生了,底下不少是听了多少年的熟客,起哄之余也捧着他,你一言,我一语的玩笑搭腔:
“你说琢玉山庄有了铸剑的名气,以后就有云州的一处中心了。很多求剑的人要到及春城往来吃住,城里的买卖都能沾光!”
那先生道:“对对对,是我说的。”
“你说及春城成了重镇,在君侯面前挂号,必有政策上的好处,比如修修路之类的。”
“对对对——”
“你还说将来术器要降价了,大伙人人都用得起,每家每户都有份儿。”
“没错啊——”
“你还说琢玉山庄要开门收徒弟,咱们的都能当符剑师,还能当剑客——”
“这我可没说!”那先生忙止住,解释道,“好家伙,我哪敢替人家铸剑师打包票?人家收再多徒弟,也不能人人都当符剑师啊。不过啊,近水楼台先得月,您孩子有资质的话,会有机会总是真的吧……”
一众哄笑声中,有人阴恻恻道:“铸剑大会乃众失之的,多半开不成。”
……
笑声戛然而止,气氛一下变得生硬,就像有人在热水中投入一大块冰,霎时间止住了沸腾,把偌大一个茶楼变成一潭死水。
那先生登时脸色铁青,哑声道:“谁?谁说的?我没说,我没说过这种话!谁说的谁站出来。”
刚刚有人说的不好听他可以当没听见,但这句话说的如刺刀见红一般,已经不容转圜,他再混过去,就好像他也同意似的。
就听有人澹澹道:“嗯,你没说,是我说的。我站出来了,你要怎么样?”
人群中站起一人,身穿黑衣,头上戴着斗笠,垂下面幕遮住了大半张脸,看身形中等看不出男女,听声音也是雌雄莫辨。
按理说这样的人十分扎眼,混在哪里都能叫人一眼看出,偏偏他就坐在人群里,竟没人发觉,就像突然冒出来一样。直到他站起来,旁边几人才轰然而起,如避蛇蝎。
那人缓缓上前,一路走到先生面前,那先生按奈不住恐惧起身躲避,那人顺理成章坐在中间那张椅子上。
“是我说的,铸剑大会开不成。”
“为什么?天下人不喜欢他开成。”
“往小处说,薛闲云当年造下了多少孽,他自己不知道么?他当年惹下了多少仇家,如今这些仇家哪一个愿意让他好过?”
“有其师必有其徒,他的徒弟在外面招灾惹祸,在剑州大会上飞扬跋扈,连灵州的盗匪都结下了梁子,其余或明或暗的仇人数也数不过来。”
“哦,还有某个名字都不能提的势力,早就盯上了琢玉山庄。他们的势力强大无比,又睚眦必报,难道会放过这次机会吗?”
“往大处说,云州就不该出铸剑师。上有朝廷,天下的铸剑师势力不入世的还罢,入世者都在朝廷的四大监控制之下,云州偏要自立门户,这岂不触犯了忌讳?高远侯本来就好似土皇帝,民政、军队、税收,样样自成一统,已与割据无异!现在连铸剑也要抓在手里,朝廷能允许吗?”
“还有其他诸侯,谁没有野心?有机会的话,谁会看着云州做大?破坏铸剑大会谁不乐见其成?”
他说话不紧不慢,似乎不带情绪,众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都觉得他在冷笑。
“琢玉山庄的本事不小,朝廷、军阀、反贼、强盗、铸剑师、剑客、武者,还有哪方势力是他们没惹到的吗?举世皆敌到这个地步,也真是人才啊。有这么多敌人,偷偷摸摸铸剑,成功了也还罢了,还敢光明正大的开铸剑大会,真是愚蠢至极。竟然铸剑未成就把人叫来。”
“什么火到猪头烂,剑虽然不易毁坏,但只要没有诞生,它就不是剑,是可以胎死腹中的。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一把剑受到这么多诅咒,它又怎么生得下来呢?这十日每一日都可能是它的死期。我把话放下,最后姓薛的铸剑梦必然一场空。”
“至于诸位,不过草芥蝼蚁之流,就别做什么沾光的美梦了。这十几日老老实实呆在及春城里,苟且偷生吧。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说罢,众人眼前一花,他的身形就像一道影子,不知从那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