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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者者者     大明抄书人txt下载     大明抄书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三章 雷劫天降,国师蒙难

    “凭何?”

    便见得。

    张玄机座下蒲团陡然间燃起,随风一荡,火势回环,漫出无数焰尖,好似草木生长般舒展,只一眨眼化作一株十余丈高,由太阳真火幻化的大树。

    这大树,每一根枝杈,每一片树叶,都蕴含不亚于方才毁去药师殿那招吐火术的威势,无穷焰力散发,火光耀眼夺目,仿佛点燃白马寺山门,作一根照亮夜幕的巨烛。

    而焰火升腾直上,树冠宛如一方火海宝座,将张玄机拱卫其间。

    她已化入太阳真火之中,一缕缕火蛇在五官七窍中吞吐,声音被热浪灼烧,扭曲如天神开口:

    “凭此,映日神木显化神禁!”

    焚天峰有至宝映日神木。

    而张玄机这道法术,就是大罗派前辈在参悟映日神木时取得玄妙,由真气施展,以天地之力推动,显化出一株映日神木来。

    “禁法!”

    玉蝉子震惊之下,失口叫道。

    禁法,又称劫法。

    是完成元婴修行之后,从天罡地煞化合,内相开辟的小天地中,参悟到操纵大天地之力的窍门,才可施展的无上秘法。

    因为此类法术擅用天地之力,为天地不许,一旦催使,便会引来……天劫!

    禁法威势固然可怖,但张玄机此时显然并不是打算以禁法对付八位首座。

    而是……以天劫!

    雷劫天降,可不会去管是由谁招引而来。

    天劫甚至还未成型,只是庞大威压从天穹落下,诸多白马寺山门阵法便被牵引,只挣扎几个起落,就崩散成漫天流光四散。

    整个白马寺,都在天劫笼罩范围!

    “不可能,你分明只是金丹境界,如何能施展禁法?”

    玉蝉子惊疑叫道。

    剑气二宗,也绝不可能允许天师蕴育元婴!

    “啰嗦。”

    张玄机伸手一推,又是一招吐火术。

    ——方休到无厌观之初,曾得张岭赠予十二道粗浅法咒,其中有一道名唤掌上火,能在掌心催出一道火焰,用来生火十足方便。而这道吐火术,便如掌上火在法咒中的地位,是最粗浅的法术之一。

    只不过法术毕竟是法术,比直接催使真气,总要来得更有威力。

    寻常人修行吐火术,是因为粗浅易懂。

    而张玄机施展此法,纯粹是财大气粗,凭借自己的雄厚真气欺人。

    她此时端坐映日神木之中,无穷太阳真火源源不断淌入肉身,焚天真气澎湃不休,攀上一个又一个高峰,便是十个金丹都未必有如此气势,真如一位元婴也似。

    这一招吐火术,自然也就远甚方才毁去药师殿时的那招。

    轰!

    焰火如骇浪打岸,拍向被重重叠叠叶瓣包裹的玉蝉子。

    “你敢!”

    玉蝉子盛怒出声,将七十七重莲华尊胜光催得愈发明亮,顶着被炽热烈焰吞没大半光芒,裹着他身躯飞起,想要避开火势。

    却见金光一盛。

    一道金色身影陡然间涨大,出其不意,将重重叠叠叶瓣的白莲拖住,玉蝉子立时便被火势吞没。

    “朱庆!”

    焰火冲荡四散。

    再看原地,玉蝉子拼尽白莲余光,终是抵住烈焰,却也已经气息萎靡,神色难看。

    “无量荒佛。”

    不远处,游方僧朱庆合十行礼道:“国师方才有所误会,朱庆口中的为佛门献力,是……张先生答应,只要我护卫方观主有功,渊王便会资助朱庆,在北地建造三十座寺庙浮屠。”

    “又是张锦!”

    玉蝉子咬牙切齿,趁着张玄机没有出第二招的打算,赶忙催动念力飞起,又怒道:“朱庆,你敢如此行事,白马寺与金国庙都不会容你!无有佛国指引,你终身休想开辟心境佛土!”

    “国师长在燕京,岂知北地生灵苦无佛法指点,生受红尘折磨之苦?若不能传法,圣僧何用?与我看来,佛国无主便是废土,倒不如一间小小寺庙来的有用。”

    朱庆丝毫不惧,又朝白马寺首座们行礼道:“朱庆身受琉璃***恩泽,若几位首座厌恶,可剥去我一身念力,作杂役头陀,在白马寺敲钟洗罪。”

    叫人奇怪的是。

    方才还因张玄机行径而不悦的几位首座,在她催动映日神木显化神禁,给白马寺山门招来天劫后,反而收敛情绪,无有言语。

    就连最为暴怒的那位首座都一声不吭,只不过因为怒目相修行,依旧作忿然神色。

    “朱庆。”

    元镜老尼开口,点着头道:“白马寺倾力支撑佛国,是为佛门大义,你愿意舍身传法,亦是不遑多让。去吧,白马寺不留你了。”

    “多谢元镜首座,若渊王信守诺言,朱庆愿在北地传承白马佛学。”

    朱庆应一声,脚下却不动弹,接着道:“只是方观主还未平安回京,朱庆走不得。”

    “善。”

    元镜老尼颇有几分赞赏。

    “好,好,你们清高!”

    玉蝉子恼怒非常,叫道:“我只待看着,若净琉璃世界出现差池,业火佛主会如何治罪白马寺!”

    “还在啰嗦。”

    张玄机不耐,又是一道吐火术。

    玉蝉子惊恐失色,他已无余力催动七十七重莲华尊胜光,如何还能挡住这焚天烈火?

    啪!

    是玉蝉子扯下挂在颈上的珠串,将一颗佛珠炸开。

    立时有念力涌现,挡在火势之前。

    可张玄机有映日神木显化神禁作依托,真气雄厚到难以想象,这一颗佛珠也根本就挡不住火势。

    啪!

    啪!

    啪!

    ……

    玉蝉子一气将几十颗佛珠尽数炸开,终于将烈焰尽数挡下。

    而他也被席卷回荡的念力冲击,往后摔去。

    一声声急促的龙吟响起。

    玉蝉子背后,是六龙宝乘趁着白马寺山门阵法被天劫威压所毁,终于寻到路途,飞舞而来。

    “此间事,我不管了!”

    玉蝉子盛怒难当,落到六龙宝乘上,强忍伤势叫道:“你们白马寺自己料理,只要将方休……”

    话音未落。

    六龙宝乘上忽而亮起一道火光。

    大日真火所化的长枪,从玉蝉子当胸穿出,将他余下话语堵在喉中。

    六条雪白长龙嘶吼不停,疯狂舞动。

    此时才看清,六龙身上,皆有或多或少的灼烧痕迹。

    “南百色!”

    玉蝉子惊惧难当。

    他的佛珠已是最后的护身手段,他也并未掌握悟山首座的分身神通,没有假身可以替死。

    南百色直接抽刀将玉蝉子枭首,一脚把残躯踢下半空去,便扯过缰绳,大日真火化作长鞭一抽,强压着六龙宝乘落在映日神木一旁。

    “南百色,你既答应我不可作恶,怎可犯下如此滔天大错。”

    元明首座叹气道。

    “职责所在,效死而已。”

    南百色直面白马寺八位首座,怡然不惧。

    张玄机却没理会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变故。

    她这会儿也终于意识到不对。

    天劫就要落下,几位首座为何置若罔闻?

第一百四十四章 舍身就义,效死而已

    张玄机不多想,催出一缕太阳真火卷向玉蝉子的尸身,很快就搜罗来一枚玉令,被她抛向龙陀首座。

    是玉蝉子的奉籍,代表他遥领五府的大都供尊衔。

    同时,也是国师气运所在。

    “几位首座。”

    张玄机的声音从映日神木中传出,被热浪灼烧失真,听不出情绪,她说道:“趁此时劫云还未凝聚,几位还有回心转意的机会。”

    “可笑,即便你毁去白马寺山门又如何?”

    一位首座嗤笑一声,道:“换一处山头,便又是一座白马寺。但佛国若有闪失……”

    他话语止在此处。

    身影一晃,便作无觉禅之身。

    几位首座接连身影晃动,很快便一一回转十方皈依众净土,只留下八位无觉禅圣僧。

    这便走了?

    走了?

    当!

    当!

    当!

    佛钟大作。

    众多白马寺僧侣,原本在药师殿被毁后,都在往山顶赶来,此时却在撞钟声警示下,纷纷往山下而去,头也不回。

    惊雷不休,将夜幕撕成碎片。

    劫云愈发浓郁,天劫随时都会成形!

    可眼前这处佛门圣地,以精妙芥子须弥法座落的白马寺山门,竟被八位首座弃之不顾?

    张玄机恍惚间觉着,方才龙陀首座提及大罗国师,并非是要她看在龙陀曾将国师之位与几百里燕山赠予大罗派的情谊,将方休交换。

    而是……龙陀看在与大罗国师的交情,原谅张玄机摧毁琉璃佛像之举,又最后劝一句不要执迷不悟。

    不对!

    张玄机目光一凝,落在围坐一圈的悟山首座身上。

    悟山仍在此,光明琉璃宝焰仍在此,净琉璃世界与人间的牵挂之处仍在此。

    正此时,一道金光忽而劈开半空。

    九千道霞,八万缕光,无穷金芒四射,仿佛天地之间又生出一颗大日,映得星月失色,黑夜如昼,连那劫云唤来的雷光都变作流萤。

    金光之中,一座百丈高的荒佛金像,携带汪洋般深厚念力缓缓浮现。

    荒佛座下,几十尊经幢镌刻佛法真经,一个个经文转动之际,淌出金色字影。

    而经幢之前,八位白马寺首座的真身端坐。

    这是……

    “佛国!”

    张玄机失口叫道。

    荒佛如来尊大神通。

    真经如来尊大神通。

    法众如来尊大神通。

    三尊具足,三道大神通合一的……十方皈依众净土!

    “无量荒佛。”

    纵是八位首座并未发动三尊大神通,朱庆也已口唤佛号,虔诚跪拜。

    “白马寺敢动用佛国!”

    张玄机震惊之余,盛怒道:“当年业火佛主请道门施以援手,为佛门支撑佛国时,分明答应,只要佛国无主,便绝不动用!白马寺今日若敢违约……那几座依托道门支撑的佛国,你佛门不想要了?”

    “无量荒佛。”

    十方皈依众净土中的龙陀首座开口,声音飘渺如天来,仿佛蕴含某种真谛智慧,他说道:“天师多虑,十方皈依众净土现世,只是为了庇护净琉璃世界不遭天劫损毁。”

    佛国撒下一道金光,将八位无觉禅圣僧与围坐一圈的悟山首座护住。

    八位首座果然已经打算,舍弃白马寺山门。

    如此一来。

    本打算以天劫威胁白马寺的张玄机,反而要受天劫威胁!

    以天劫之威,她若不想殒身其中,必须就此离去,将尚在净琉璃世界中的方休,留给八位首座。

    八位首座这是要……

    以这处佛门圣地,换一个方休!

    “张玄机,趁此时劫云还未凝聚,你还有回心转意的机会。”

    同一般话,被龙陀首座原模原样还给张玄机。

    借着一道道雷霆炸亮的惊光,已经可以清晰看见,一团浓郁到极点的庞大劫云,正在夜空中缓缓旋转,而那恐怖的威压也随着劫云转动愈发拔高。

    张玄机暂缓从映日神木中吸摄太阳真火,陷入沉默之中。

    也幸亏映日神木显化神禁只是作真气补益之用,若是直接催来斗法杀敌的禁法,天劫早已落下。

    而现在,张玄机抽取多少太阳真火,映日神木显化神禁才调用多少大天地之力。

    她真气放缓,劫云便也放缓。

    但放缓也只是缓,雷劫乃是苍天之怒,必将落下,且已耽误这许多时间……

    天劫就在眼前!

    可……张玄机断然无法接受,散去映日神木显化神禁,就此离去。

    这道禁法是她用来决胜负的棋子,也是她能够直面白马寺的底气,她从来不是,也绝不会是将棋局交给对手,自己束手就擒之人。

    “朱庆。”

    见张玄机无法应话,元镜老尼忽而开口,朝朱庆道:“你若殒身天劫,乃是北地生灵之苦,去吧。”

    “无量荒佛。”

    朱庆连半点犹豫都无,席地而坐,合十行礼道:“见三皈依已见真谛,弟子愿舍身于此,换那三十座寺庙浮屠。”

    “善。”

    元镜老尼颔首道:“此处山门若毁,老身会派一院弟子北上传法,要渊王兑现那三十座寺庙浮屠的诺言。”

    “南百色。”

    一旁元明首座又开口,劝道:“你袭杀国师,已然铸下大错,眼下天劫将降,不如放下屠刀……”

    南百色擎出真火长枪杵在车辇上,仍是那句:“职责所在,效死而已。”

    “有将如此,渊王可得天下……”

    元明首座摇摇头,不再多说。

    正当场中众人无言之时。

    张玄机忽而抬手一指,便有一缕神光射出,大日真火旋绕其上。

    离火神光!

    ——这才是真正威力不可测度的道门真传法术,远非粗浅的吐火术可比。

    神光法术,威势凝于一点,张玄机又是趁着八位首座不备,陡然出手,立时将护住悟山首座的佛国金光破开一个缝隙,透去一丝真火,正中那朵光明琉璃宝焰。

    “方休,出来!”

    张玄机焦急喊道。

    宝焰一个飘摇,却不知其中之人,听见这声呼唤也未。

    “大胆!”

    怒目相修行的首座厉声一喝,斥道:“张玄机,你敢动摇净琉璃世界!”

    “你们大可动用十方皈依众净土,我张玄机便死在此处,也要拉你佛门几座佛国陪葬!”

    张玄机彻底撕下脸面,一招未见成效,便又抬手,仍是一道离火神光。

    “张玄机,莫作徒劳功。”

    龙陀首座劝一声。

    从十方皈依众净土上,更多金光撒下,将围坐一圈的悟山首座层层包裹。

    离火神光立时便被止住。

    “开!”

    张玄机怒声一喝。

    映日神木猛然晃动,焰火所化的树冠在瞬间舒展,长出数十丈高大,无穷大日真火喷薄而出,如惊涛汹涌,化入张玄机肉身。

    禁法如此施展,劫云岂能无动于衷?

    轰隆!

    天地之间撕开一条裂痕。

    是一道恐怖的雷霆从天而降。

    天劫。

    终于落下!

第一百四十五章 乙亥雷劫,河罗权柄

    “多谢大师指点迷津,我必改过自新,再不行此事……”

    “大师,人为什么有生老病死,娘去了天上,会想念我吗……”

    “既然朱庆大师在此,我愿罢手言和,退兵……”

    “徒儿,莫管为师,水患要紧……”

    无数人影在朱庆脑海中浮现,一声声呼唤此起彼伏。

    每一句都是他的修行。

    而他修行一生得来的所有念力,于此刻催起,不存一丝余劲,不留一毫残力,一往无前无问西东,但行此道不谓后路,尽数灌入神通之中。

    “无量荒佛!”

    朱庆长唤一声,垂首叩在合十双掌之上。

    光芒耀眼万分的渡世金身,从他身上浮现,作大无畏相,舍身应劫。

    轰!

    劫雷劈中渡世金身,炸起一股惊风,席卷回荡。

    便见金身崩散,劫雷消融。

    而朱庆身子一松,肩背软瘫下去,已然昏厥。

    只有双掌仍紧紧合十,抵住脑袋。

    他拼尽修为的一招,也不过抵挡一道劫雷,而夜空中劫云依旧旋转,可怖的威压仍在增长,似乎远远未到尽头。

    而此时。

    张玄机浑身真气已被映日神木推到极高点,以她指前这道离火神光,若中玉蝉子,能直接洞穿七十七重莲华尊胜光,再破去那几十颗护身佛珠,叫他原地立毙。

    可十方皈依众净土撒下的金光只是一转。

    便将这道离火神光牢牢挡住。

    劫云中光芒浮现。

    第二道劫雷已在酝酿!

    “后事交给天师,末将去也!”

    南百色催起大日如来加持,化作一道火铸人影,一手擎着真火长枪,一手操起缰绳,巨力牵扯下,六条雪白长龙拔地而起,朝着劫云迎空直上,仿若冲阵而去。

    敌纵有千军万马,南百色从来先锋!

    轰隆!

    又一道劫雷从天而降,比之方才那道,更加耀眼,更加粗壮。

    便听得一声凄厉龙吟。

    一条雪白长龙直接被劫雷劈成焦炭,琉璃车辇亦是轰然炸碎,而南百色于四散车驾中纵身跃起,长枪卷起真火如龙,直直迎着劫雷贯去。

    轰——

    劫雷消散。

    而大日真火湮灭,南百色如陨石般砸下,落地一个深坑,尘土四起,生死不知。

    “开!

    “开!

    “开!”

    天劫威压在上,逼得张玄机疯魔一般催动映日神木显化神禁。

    大日真火所化的树冠如风卷一般回转,源源不断的真气涌入处于风火之中的张玄机,又被她尽数催去指前神光。

    离火神光耀眼至失色,不见赤焰,但见明芒。

    可佛国金光照旧,不让分毫。

    轰隆隆——

    九天之上响起一阵雷霆咆哮,盘桓转动的巨大劫云内,赤红色电光闪耀。

    到此刻,劫云才算彻底成型。

    真正的天劫,此时才开始!

    “乙亥十七赤雷劫。”

    十方皈依众净土中,龙陀首座分辨出这道天劫的名目,沉声道:“两百零四道河罗神雷,张玄机,你……”

    张玄机根本不理会,只是加催离火神光,不住叫道:“方休,给我出来!”

    轰隆!

    乙亥十七赤雷劫的,第一道河罗神雷落下!

    河罗乃是神魔之名。

    先古动荡,神魔河罗殒落,权柄回归天地,便是这天地之力中的河罗神雷。

    河罗神雷奇异,十七道红色电光回环旋绕,而当中是十道霹雳拧作一道耀眼夺目的粗大雷霆。

    眼看就要击中映日神木。

    忽有一道金色法剑凌空而来,斩开十七道回环旋绕的红色电光,法剑威势立时一减,余劲强自振奋,继续斩向耀眼雷霆。

    轰——

    雷霆散去。

    却残存十道霹雳尾光,顺着法剑来处射去!

    赫然正是,回转而来的释赞宁。

    心识圣僧出手,也斩不断一道河罗神雷,而这样的劫雷,乙亥十七赤雷劫的劫云中,还有两百零三道!

    “竟有如此天威!”

    释赞宁亦是心惊。

    霹雳来得迅疾,可那一道法剑也已是全力施展,他一时根本来不及护身。

    “师父危险!”

    金刚木从山路窜出,光明宝焰佛刀横扫半圈,十道霹雳尾光尽在刀光笼罩之中——他自被释赞宁捡回座下,便一直得东瓯圣僧悉心调教,刀法早不在宗师之下。

    啪!

    佛刀立时崩碎。

    而十道霹雳虽然被荡灭,电光却顺着刀光蔓延,将小沙弥震得口吐金色异血,倒飞出去。

    “金刚木!”

    释赞宁接住小徒弟,又是痛心又是恼怒,斥道:“真要我把你逐出师门,你才肯听话?”

    金刚木也不知是这痛的还是那痛的,呜呜大哭:“我要随师父修行,我要随师父修行……”

    “释赞宁,我是要你主持东瓯佛门,才准许金刚木仍在你座下修行。”

    十方皈依众净土中的元榕首座开口,不悦道:“莫留此处,回东瓯去。”

    佛国投下一缕金光,根本不容反驳,便将释赞宁师徒两个卷下山去。

    轰隆!

    第二道河罗神雷落下。

    再无人能替张玄机抵挡。

    却见一道连绵山势的虚影出现在映日神木之上——八百里燕山图!

    自天地大劫后,世间少见法宝。

    玉蝉子身为国师,也不过得金国庙赐下一串护身佛珠,而张玄机乃是燕山掌教,故而才有这件大罗派代代相传的法宝随身。

    轰——

    山崩地陷。

    八百里燕山图气息一弱。

    “开!”

    张玄机声嘶力竭。

    轰隆!

    轰隆!

    前后抵住三道河罗神雷后,百里燕山图终于支撑不住,连绵山势的虚影就此崩散。

    “开啊!”

    张玄机喊得撕心裂肺。

    可佛国伟力在前,纵使得映日神木显化神禁无穷无尽的太阳真火相助,离火神光依旧,不得寸进。

    轰隆!

    又一道河罗神雷落下。

    再无任何外物依仗,张玄机只能以自己手段对抗。

    她一手催动离火神光不止,另一手抬起朝天一推,便有三条火龙,作赤、碧、白三种焰色,自映日神木树冠上飞起,交缠旋绕,与劫雷撞在一处。

    河罗神雷乃是何等天威?直接崩散三条火龙,余势不止,正正劈在映日神木之上。

    轰——

    大半个树冠的太阳真火被劫雷劈散。

    映日神木立时一晃,已难以维持法形,离火神光也由盛转衰,又恢复焰火本色。

    “方休……”

    轰隆!

    天劫无情,劫云落下河罗神雷的速度也变得越来越快。

    这一次,河罗神雷劈下,直接将已经摇摇欲坠的映日神木荡灭,焰火流光四散间,张玄机的身影也被雷光吞没。

    劫雷倾泻完天威,雷光一闪即逝。

    而原地,张玄机静静伏在地上,浑身伤痕,已经全无声息。

    一支手却仍指着光明琉璃宝焰方向。

    “不自量力。”

    十方皈依众净土中,怒目相修行的首座冷哼一声道。

    “佛国!”

    忽有一声惊呼。

    出自那十余个围坐一圈的悟山首座。

    那朵方才被他以念力托着的光明琉璃宝焰,此时竟……不见了?

    净琉璃世界与人间的牵连之处。

    不见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心剑斩无物,天劫劈……

    自琉璃佛主殒落之后,净琉璃世界与人间的唯一牵连之处,便是这朵光明琉璃宝焰。

    天地大劫已过去千百年。

    维系这朵光明琉璃宝焰的手段也更换过数种。

    一直到白马寺立下山门,又寻来世间异宝琉璃佛像,这朵光明琉璃宝焰才被安放于药师殿中,以琉璃佛像维系。

    如今琉璃佛像崩碎。

    这朵光明琉璃宝焰失却支撑之法,迟早会消散于这一方世间,也就代表着净琉璃世界彻底与人间脱离,再无人能够寻回。

    可……

    佛国乃是一方小天地,何等伟岸高远之力!

    即便全无支撑之法,由着这朵光明琉璃宝焰自己凭空燃烧,烧至无源熄灭,也绝非等闲三年五载能完毕之事。

    更何况此刻又有悟山首座倾力维系。

    至少在这位第六识圣僧力竭之前,这朵光明琉璃宝焰不会也不该有丝毫衰退。

    怎会不见?

    “怎么回事!”

    十方皈依众净土一阵晃动,是八位首座心神俱震。

    佛国乃是何等要紧的事物?

    净琉璃世界若出差池,不说业火佛主降罪,对整个佛门来说都是伤筋动骨的重伤!

    轰隆!

    又一道河罗神雷落下。

    八位首座却已经无心理会张玄机,正将佛国金光尽数撒下,将围坐一圈的悟山首座照耀得如十八铜人一般。

    “不可能,定然还在此处。”

    “悟山,你做了什么!”

    “是不是因为支撑之法有所变化,化作一股念力了?”

    “难道是被离火神光所伤?”

    ……

    八位首座心急如麻,全无头绪。

    忽而,元镜老尼伸手一指,惊诧叫道:

    “方休!”

    顺着她指使望去,几位首座立时发现,从天而降的河罗神雷下方,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出现,正立在张玄机身旁。

    方休!

    便见方休周身念力蓬勃,已然催动不动明王神通,又有光明琉璃宝焰在双目中流淌闪烁。

    这道宝焰亦是佛光神通,加持在身,能涤荡神识,提升心智。

    两道神通加持,方休并指作剑,朝河罗神雷指去。

    倏忽间。

    河罗神雷好似落入一个乾坤口袋,悄无声息地失去踪影。

    而方休身上两道神通皆是一震,崩散作念力四溢,脚下亦是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显然并不好受。

    并不好受?

    连东瓯圣僧释赞宁都无法力敌的河罗神雷,怎会如此轻易,只区区并不好受,就被化解?

    “心剑!”

    如此奇异怪状,还是龙陀首座一语道破天机。

    其他首座闻言亦是心中一动,随即尽皆一惊,那元镜老尼更是失口叫道:“他已勾连净琉璃世界?”

    那日玉襄儿传授太虚剑道时曾说过,天下剑意数不胜数,但究其本质不过十种,被知琢谷称为十金剑意,分为:斩血肉身躯之剑、斩草木生机之剑、斩奇门五行之剑、斩山岳地脉之剑、斩江海暗流之剑、斩阴阳乾坤之剑、斩八荒六合之剑、斩日月星辰之剑、斩天地清浊之剑、斩过去未来之剑。

    可这是道门修行之解。

    佛门的剑意便只有两种:法剑斩物,心剑斩无物。

    河罗神雷却并非无物,心剑如何能斩?

    这便是唯有开辟心境佛土的第六识以上高僧,才可施展的独特招数,以心剑将物斩落成无物,送入自己识海中的心境佛土。

    识海非物,心境佛土却介乎于物与无物之间。

    物到心境佛土,便也介乎于物与无物之间,心剑便可将之当作无物斩去。

    但河罗神雷何等天威?

    即便被斩落成无物,落入心境佛土,也只会直接将方休的识海轰碎!

    除非……

    他的心境佛土此刻正与一座佛国勾连,河罗神雷转而被送入这座佛国之中,自然便掀不起什么浪花。

    八位首座已是这一方最精湛佛学之人,自然第一时间明白过来关隘。

    至于方休怎会如此轻易地开辟心境佛土,突破到第六识……且不说他是不是佛子,相较于净琉璃世界的下落,八位首座根本没有心思理会这点小事。

    十方皈依众净土中,龙陀首座沉声发问:“方休,净琉璃世界在哪?”

    方休却根本不理会。

    他复又催起光明琉璃宝焰,将被河罗神雷搅荡的识海安抚平缓几分。

    “好强的劫雷,恐怕我即便六狱鼎、四魔锏、画龙戟、元景玉胎尽皆在手,全力以赴……也只能催动太阴过云梭避其锋芒。”

    都不用多体会,方休便心知肚明,这天劫绝非自己能够招架。

    轰隆!

    再一道河罗神雷落下

    识海动荡未休,心剑已无再斩之力。

    方休却不管不顾,只朝十方皈依众净土展颜一笑,便矮下身去,将张玄机扶起,轻轻拂去她脸上的血迹污痕,唤道:“天师,醒醒。”

    轰——

    十方皈依众净土卷出一缕金光,拦在河罗神雷之前,生生受住雷威。

    龙陀首座又问:“净琉璃世界在哪?”

    方休依旧不理会,只顾着唤道:“天师,天师……张小姐,醒醒。”

    仿佛是换了个称呼的缘故,张玄机嘤咛一声吐出一口黑血,缓缓睁开眼睛,正见着方休的面目,她一时忘乎重伤剧痛,不由一笑,轻声问道:“道长认得我?”

    见她苏醒,方休也是松一口气,笑着回道:“让娘子久等了。”

    这是《顾曲闲话》的第一个故事“师我问山求道,贤妻断织劝学”里,师我最后得道归来时,年迈妻子已认不得他的面目,与他的对话。

    张玄机之前就吃过一次亏。

    今儿个又赶上了。

    这两人打情骂俏,连劫云都看不下去。

    轰隆!

    轰隆!

    轰隆!

    连下三道河罗神雷,非要劈死这男女两个不可。

    又是十方皈依众净土出手,将三道劫雷挡住。

    “方休,净琉璃世界到底在哪!”

    “再不如实道来,叫你殒身天劫,身死道消!”

    “定然是你把那朵光明琉璃宝焰藏起来了,赶快交出来!”

    八位首座纷纷开口,声音焦急,却好似被雷声掩盖,根本不入方休与张玄机之耳。

    “你又占我便宜。”

    张玄机吸一口气,才问道:“你是不是,早便认出我来了?”

    方休笑道:“不然张小姐以为,我是真的喜欢煮面?”

    “你!”

    张小姐柳眉一竖,想要挣起,立时牵扯到浑身伤势,不由脸色一白,说不出话来。

    “不急,先养伤。”

    方休催起光明琉璃宝焰稳住她的伤势,才终于抬头,朝十方皈依众净土中乱成一团的八位首座道:“不劳几位首座担心,净琉璃世界,便由我燕山大罗代佛门支撑!”

    十方皈依众净土一晃,无数金光念力四溢。

    是八位首座心绪撼动,不能自已。

    “你若不喜欢煮面,那为何,为何一直给我煮面?”

    连张玄机也没细听方休的话,只忍着重伤之痛,非要问个明白。

    “我不喜欢煮面。”

    方休低下头,凑近几分,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道:“但我喜欢张小姐。”

    张玄机心中一跳,再压不住伤势,就此昏厥。

第一百四十七章 换我来问一问

    无主佛国的支撑之法众多。

    不过说来道去,大多都不出三种路数。

    一是暗合某种运转规律,由这座佛国自己维系,不与人间脱离。

    如阿屠世界流连冥狱,三十三天世界追逐天罡而行,八吉祥瑞佛身坐土依附荒佛金身所蕴含的真谛。

    二是以大法力强行支撑。

    这里头又分内外,如琉璃佛像支撑净琉璃世界,以及金国庙四百僧侣禅唱支撑离恼世界,便是由外。白马寺八位首座远离人间,遁入十方皈依众净土,便是由内。

    白马寺诸般布置,引方休参悟光明琉璃宝焰,便是期望方休借此进入净琉璃世界,再里应外合,方便其他圣僧进入这座佛国,亦是由内的路数。

    第三种与第二种相似,只不过维系佛国与人间牵连的契机,从念力、法力、灵气等,换作……气运。

    如诸因果世界借人国气运支撑。

    尚只是人国气运中,国师作为僧首统摄天下佛门弟子的这一部分。

    而方休手中,有并非只占一部,而是实打实代表整个人国气运的……玉玺!

    ——这是历朝历代,再是尊崇佛学的天子,都绝不会交给佛门供作支撑佛国之用的重物。

    此时此刻。

    净琉璃世界与人间的唯一牵连,便维系在玉玺之上!

    方休玉玺在手,自然不惧白马寺。

    十方皈依众净土一番动荡,很快又稳下金光,八位首座却仍旧争吵不休。

    “方休,你好大的口气!”

    “一派胡言,燕山大罗能有什么手段支撑佛国?”

    “张玄机不过金丹,侥幸窃悟一道禁法,也不过是跳梁小丑,就敢觊觎净琉璃世界?”

    轰隆!

    轰隆!

    轰隆!

    接连几道河罗神雷落下,终于把八位首座给劈得安静下来,也似乎他们已商量出对策。

    便见元榕首座开口道:“方休,方才我的一问尚未问完,你可愿投入我白马寺……”

    “首座慎言。”

    方休直接出声打断,他举目望向十方皈依众净土,冷冷道:“我此刻若以心剑自斩识海坐化此处,不过瞬息之事,但你白马寺想再寻回净琉璃世界,可就终生无望。”

    元榕首座当即闭嘴。

    这又是跟张玄机引来天劫威胁的法子相似,舍了自己生死以小博大,真把几位首座气得牙痒痒。

    作怒目相修行的那位首座直接斥道:“燕山大罗,尽出此等无耻之辈!”

    “这位首座既然如此说,那倒要换方休来问一问。”

    方休席地而坐,直面十方皈依众净土,目光首先落在元镜老尼身上,问道:“这位首座,我乃是道门传人,却要被你们牵扯入佛国之事,不事吕祖而事荒佛,是谁无耻?”

    轰隆!

    河罗神雷继续落下,仿佛给方休助威。

    元镜老尼回道:“支撑佛国乃是世间大义,道门弟子亦不可……”

    方休根本不等她说完,已看向元明首座,问道:“我来拜访白马寺是出于礼节,你们却设下琉璃***作陷阱,如此待客,是谁无耻?”

    轰隆!

    天劫不止。

    元明首座眉头一拧,回道:“你在琉璃***上参悟光明琉璃宝焰,此等绝顶神通,怎能说……”

    方休不听,又朝元榕首座问道:“我与你白马寺尚有相赠《非人经》的情谊,你们却要陷害我转投佛门,作背信弃义之徒,是谁无耻?”

    轰隆!

    天劫愈发密集,一道接着一道。

    元榕首座摇头,叹一口气道:“你身具佛缘,合该是我佛门……”

    方休看向第四位首座,继续问:“即便是为佛国之故,为何不可提前分说?我光明磊落而来,你们却暗藏祸心,是谁无耻?”

    轰隆!

    轰隆!

    轰隆!

    又是三道河罗神雷一起落下。

    这位首座迟疑着道:“事关佛国大计,如何能,如何能……”。

    方休已转过目光,看向第五位,也就是作怒目相修行的那位首座。

    他正要发问,却听龙陀首座开口道:“不用问了。”

    “才第五问,就不敢应了?”

    方休心中正转过这个念头,那边龙陀首座已经淡淡道:“天宪神通,正是合练荒佛如来尊的几道小神通之一,十方皈依众净土三尊具足,你不必班门弄斧。”

    “雕虫小技,首座见笑。”

    方休一笑,浑然没有被揭穿的羞愧。

    他确实已经催起天宪神通,借天劫雷音遮掩,才问得第四位首座答不上话来。

    “果然无耻!”

    作怒目相修行的首座更是大怒。

    龙陀首座继续道:“方休,此刻你我放下戒备,我诚心问你一句。”

    方休瞥去一眼:“还要问?”

    “不是问,是让你选。”

    龙陀首座摇摇头,接着道:“我当年是以他心智证神通为引,在业火佛主指点下参悟法众如来尊神通,才进入十方皈依众净土,又前后接应他们几人来此……三尊之中,以佛尊为首,你能参悟天宪神通,便在我之上。以你佛缘,若投入我佛门,来日成就必不在我之下,甚至执掌两座佛国……”

    话里虽然诱惑无穷,但没有三尊大神通施展,根本无法让方休动摇一丝心绪。

    他实质上已经凝结道果,行事只问是否与道果相合,就如张玄机一般,如何能让外事牵制?

    “你口口声声乃是道门弟子,可你连真人之身都是靠五识反哺,一身修为在燕山大罗都不如人,遑论隐世道门中,那些真正道门真传。不如便投入我佛门之中……”

    龙陀首座说着说着,忽而话锋一转,道:“如果你红尘未断,也可带发修行,至于张玄机,由我白马寺出面提亲,燕山几位长老必不会横加阻拦……”

    若非方休一直小心谨慎收敛神识,识海中也无一丝异状,他都差点以为,龙陀老和尚是以法众如来尊神通,作他心智证神通之用,探查到自己心中所想。

    “首座不必多说了。”

    方休咳嗽一声,挥手道:“我今日成就,一分一毫,皆是自那日拜入青石观而来,断做不出背弃道门之事。”

    轰隆轰隆!

    数道河罗神雷同时落下,雷声显赫,仿佛给方休背书。

    “早有耳闻,你是丹心赤忱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龙陀首座点头称赞,忽又道:“那便还有最后一问,你此番来白马寺……”

    十方皈依众净土撒下一圈金光,画地为牢一般,将方休围在其中。

    龙陀首座的声音转冷,肃然道:“是谁人指使,谁人布置!”

第一百四十八章 狐假虎威这种事,怎能全无底气?

    谁人指使,谁人布置?

    此番琉璃***,除开玉蝉子不说,一直参与到最后的几人,张玄机、释赞宁、南百色、朱庆,皆为方休出手,与白马寺作对。

    事关佛门重器,偏净琉璃世界最后又落入方休之手。

    龙陀首座自然会心中警惕,生出别的想法来。

    胆敢谋夺佛国者……

    燕山大罗绝无这个底气,张锦或者渊王也远不够看,方休背后定然还有一位主谋!

    可……

    尽管从西宗魔门离翘口中,得知玉蝉子以国运支撑诸因果世界后,方休的确心中思量过,自己手中玉玺也能作此效用。

    但若说此番洛阳之行就是奔着窃取净琉璃世界而来……

    那真是冤枉方休。

    天下人皆知,尤其天下老人皆知,方观主乃是心思纯良之人!

    方休尽管没有多清白,这会儿也不愿背负罪名,哼一声回道:“指使我来洛阳之人,是悟谷大师。布置琉璃***之人,是几位首座。”

    “胡言乱语!”

    怒目相修行的首座直接喝道。

    轰隆轰隆!

    乙亥十七赤雷劫一共两百零四道河罗神雷,到此时,落下十分之一后,威势更上一波高峰。

    一气十道劫雷同时劈下。

    十方皈依众净土纹丝不动,几位首座目光凝在方休身上,仿佛十几道长枪,牢牢钉在方休身上。

    作怒目相修行的首座继续道:“依你的意思,这连番变故难道只是一个巧合?”

    “怎会是巧合?”

    方休冷笑一声,讽刺道:“分明是我胆大包天,对净琉璃世界心怀不轨,才千里迢迢从燕京到洛阳城来,参与你们的琉璃***,硬逼着几位首座传我光明琉璃宝焰,好女干计得逞,偷走净琉璃世界!”

    “巧舌如簧!”

    作怒目相修行的首座斥道。

    “若这位首座还不满意,那倒是可以省去我自作多情的一番心意。”

    方休脸色一寒,霜声道:“请几位首座现在就另寻一个佛国支撑之法,我将净琉璃世界交还白马寺。燕山大罗担不起这重任,我方休也担不起!”

    “无耻!”

    作怒目相修行的首座气得不行,身上窜起一道雄厚念力,化作金光倒卷升天,将几道刚从劫云落下的河罗神雷直接搅碎。

    即便琉璃佛像没有被张玄机毁去,也最多再支撑个三年五载。

    若白马寺还能有其他佛国支撑之法,又何必诸般布置,耗费百年积攒来举办这一次琉璃***?

    依照几位首座原本设想。

    方休这般佛子,参悟光明琉璃宝焰之后,坐镇净琉璃世界,那便是如龙陀首座一般无二的地位。

    岂是他在道门里的身份能比?

    傻子才不乐意。

    只可惜,几位首座没有料到——方休不傻,方休是坏。

    方休此时这番话已经是在威胁白马寺,要么由他将净琉璃世界带走,要么便坐视这座佛国失却支撑之法,迟早与人间脱离!

    作怒目相修行的首座已不愿与方休多纠缠,口唤雷音,喝道:“交出支撑佛国之物,否则你休想离开白马寺!”

    方休忽而心中一动,想到脱身之法。

    他心中明白,其实对白马寺来说,重要的是净琉璃世界有所支撑,而不是净琉璃世界由谁支撑。自然,支撑这座佛国的人不可心存歹意——如今情形,就是几位首座认为,方休背后有一位心存歹意之人。

    那便只要……

    方休放声一笑,道:“天大的笑话!我幸而有前辈所赐的宝物护身,才不至于永别人间,沦陷净琉璃世界之中。现下因为机缘巧合,这座佛国与这件宝物相勾连,我也不计较你们之前的小心思,愿意以这件法宝替佛门支撑佛国……

    “可你们却反而跟我强要这件宝物?原来此处不是白马寺,而是白马寨!

    “八位当家,是方休有眼不识泰山,告罪,告罪。”

    方休说着还举手抱拳,好一番江湖把戏。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作怒目相修行的首座暴跳如雷,十方皈依众净土都开始晃动。

    方休却气定神闲,丝毫不惧。

    说一千,道一万,只要净琉璃世界在手,他便底气十足。

    要做的,无非是让几位首座自己说服自己。

    几道劫雷落下,把十方皈依众净土劈得反而安稳,作怒目相修行的首座忍怒不发,而龙陀首座又开口,问道:“现下净琉璃世界究竟是何情形?若不能确认净琉璃世界无虞,白马寺上下如何安心?”

    “要确认净琉璃世界无虞,自然简单。”

    方休点点头,念力漫入乾坤窍,跟玉玺一触。

    陡然间有无穷光芒从他周身映射,五色流转,缤纷奇异,而这些绚丽光芒流淌转动之处,无不散发出磅礴如汪洋般的深厚念力,与此刻挡在劫云前的十方皈依众净土一般无二。

    “净琉璃世界!”

    十方皈依众净土中的八位首座,以及不远处悟山首座,见着这座已有不知多少年不曾现形的佛国,皆是面露惊喜,不由得双手合十,长唤一声佛号。

    “无量荒佛。”

    只是不过片刻,净琉璃世界将将浮现几丈范围,便忽而一震,光芒尽数倒卷回去,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而方休已催动不动明王神通与光明琉璃宝焰,来缓解自己识海中的动荡。

    这倒不是演戏。

    而是他虽然执掌玉玺,而玉玺支撑净琉璃世界,却并不代表他便已执掌这座佛国。

    此时此刻,方休根本就无力动用这座佛国。

    至多也只能借玉玺气运,催动一二分佛国之力而已,一如玉蝉子催动诸因果世界,一个不慎就要识海破碎。

    待识海渐渐平复,方休呼出一口气,道:“若几位首座还不放心,可存神闭目,由我施展心剑将某位首座斩落我识海之中,从我心境佛土中,一窥净琉璃世界。”

    悟山首座闻言,往前行一步。

    “不必了。”

    龙陀首座却摇摇头,叹道:“你果然乃是佛子,能有如此机缘……”

    “什么佛子,分明无耻小人!”

    作怒目相修行的首座仍不罢休,喝问道:“支撑佛国需要何等法力?你哪个前辈如此大方,舍得将此等宝物相赠?其中定然有鬼!你若不交出这件……”

    终于说到关键处。

    方休心中一笑,面上却神色肃然,直接挥手打断道:“宝物乃前辈所赐,我自当谨慎存身。否则……丢失一件宝物事小,辜负前辈厚望事大,我断不可能交出!”

    作怒目相修行的首座便问:“你口中这位前辈,到底是谁?”

    “几位首座若知道,那便不用我多说,若不知道,我也定然不会多透露。”

    方休正色回道。

    这般毫无道理的说辞,却把几位首座听得沉默,连作怒目相修行的那位首座也若有所思,不再追问。

    悟谷大师就在燕京,白马寺自然也熟知方休底细。

    他口中的前辈,肯定不会是青石观张玲,也绝非陆逢与程缘客亦或者燕山大罗谁人。

    只能是……那位据说从鬼宗而来的许仙!

    这问题若抛给释赞宁,他至多只能想到鬼宗确实没有这号人物,便再想不出许仙究竟是何来历。但白马寺乃是十四天宗之一,几位首座自然知晓更多释赞宁所不知的世间隐秘。

    这一方世间尽大,不在人间走动的前辈高人尽多,其中有不少连业火佛主都要以礼相待。

    而其中能随手赐出一件宝物,就可支撑住净琉璃世界,又与方休有些瓜葛的……

    “难不成,是……”

    “那位前辈怎会在燕京?”

    “这却说不准,他素来古怪不羁,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八位首座以念力交流,很快便猜到一个名字上去。

    方休不说话,由得他们去猜。

    不过他也心中有数,知道几位首座会往哪个名字上去猜——或者说,方休正是知道几位首座会往谁去猜,才会抛出前辈之事,引他们发问。

    若白马寺打探过方休底细,那么定然会知道,他曾与某位道门前辈的名字有些纠缠。

    这位前辈尚不止一个名字:周郎、顾曲散人……

    正是曾经的道门魁首,睡龙天师。

    到几位首座这般境界,已不会觉着世上有太多巧合,只会觉着是缘法使然,自有来由。

    而睡龙天师也并不是方休曾以为的,并非什么高人。

    他也是不久前从离翘口中得知,当年天地大劫之后,业火佛主请道门施以援手时,正是睡龙天师居中作保,才会有道门替佛门支撑佛国之事!

    业火佛主演化业火红莲世界后,人人皆敬称他佛主,以至于他的法号都渐渐被遗忘——普贤。

    睡龙天师不知用多少化名,写过多少普贤吃瘪的话本。

    普贤找上门来,他当然理亏,要答应佛门所求。

    “若果真如此,那定然是他预见天机,知道净琉璃世界已无力维系,业火佛主又远在北极岛,他才如此安排,化解这座佛国与人间脱离之危……”

    轰隆隆——

    连番劫雷落下后,乙亥十七赤雷劫已至尾声,剩余劫云凝作一团,直接将最后四十九道河罗神雷一起劈下。

    纵是佛国伟力无岸。

    如此天威,亦是将十方皈依众净土劈得震动不休。

    金身荒佛像一阵摇晃,无数金光剥落,化作恐怖的念力冲荡,惊风席卷,将夜幕彻底撕开。

    但八位首座一动不敢动。

    唯恐漏过一丝半缕劫雷余威,落到下面,伤及方休。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天罡好寻难取,天师好寻难……

    张玄机醒来之时,第一眼看见的是房中一张书案,上面摆着笔墨纸砚,以及一本抄写一半的旧书。

    她环顾四周,很快便认出此处,是白马寺给她准备的客院。

    “我此番受伤……一年了?”

    张玄机神识稍稍一动,便算出岁月,自己被天劫所伤已昏迷整整一年。

    “小和尚,火大啦!”

    院中有人声。

    张玄机听得一笑,一时连自己伤势恢复情形都不管,便起身往房外而去。

    吱嘎一声推开门。

    便见院中新砌一个灶台,案上还有面粉,而方休挽着袖子,正拿长筷搅动锅里的面条。

    释赞宁的小徒弟蹲在灶台边,一边伸手往灶里催火,一边叫道:“方观主,我们说好了,我替你生火,你此番离去,不能将我是金刚木成精的事说出去,不然外面人会说我师父闲话的!”

    一年不见,这小沙弥都不再木讷,机灵许多。

    方休没理会他,抬头望向从房中出来的张玄机,咧嘴道:“醒了?”

    张玄机点点头,忽一笑,仿佛春来。

    她早在梦中见过此般情形——有一日,她不用操心人国事,亦不用操心燕山事,安然一场酣睡,梦里不知年岁,待醒来时,已有人煮好一碗香喷喷的面……

    方休捞起面条,正要招呼张玄机来吃,一转身,却与她撞个满怀。

    张玄机扑在方休怀里,抱着他的腰身,埋在他胸膛上,有些贪婪地长长呼吸着他身上的气味。

    “咦,天师怎么换了一副模样?呀,非礼勿视!”

    小沙弥叫一声,便捂着眼睛飞快跑走。

    方休揉揉怀中人的脑袋,问:“不饿吗?”

    好一会儿,作张小姐相的张玄机才抬起头一笑:“饿。”

    方休哈哈一笑,将她领到院中石桌旁,先用凉水过一遍面条,然后倒入备好的豆芽豆角豆酱等各色佐料,筷子一拌,便叫人食指大动。

    张玄机看得眼睛一亮,这是她没尝过的新菜式,不由抢过筷子,端起碗来大快朵颐。

    “慢些吃。”

    方休坐在一旁,懒散如一个打烊后休息的厨子,一边随手拍着袖子上的面粉,一边道:“你的肉身窍穴被劫雷毁去百余个,白马寺前后做了三场甘露***,才将遗留在你伤口中的河罗神雷气息清除干净,肉身恢复……现下情形如何?”

    “我已开始元婴修行,再重的伤势,只要不伤到内相中的金丹,以及丹田、天门两处气海,便不影响我的修行进境。”

    张玄机从碗里抬起头来,蹙眉道:“何必为我的伤,欠白马寺这个人情?”

    方休嗤一声,不以为意道:“我替白马寺支撑净琉璃世界,这一份人情他们怕是如何都还不清,难道还计较几场甘露***?”

    张玄机点点头,继续扒拉拌面。

    却是根本不去细问净琉璃世界之事,仿佛全不在乎。

    连方休都觉着奇怪,问道:“净琉璃世界在我手上,你一点也不吃惊吗?”

    “这有什么好吃惊?”

    张玄机咬着面条,随口道:“我既然还未葬身天劫,那必然便是你以净琉璃世界威胁,你又最擅哄骗年长之人,八位首座才会出手,以十方皈依众净土挡住劫雷。”

    “我最擅哄骗年长之人?”

    方休一乐,这张玄机竟把自己看得如此明白。

    不过他嘴里说着这一句话,又把目光在张玄机身上看着……

    这是说谁年长?

    张玄机脸色一冷,将面碗与筷子一放。

    生气了。

    不吃了!

    方休往碗里一瞄,只剩一根豆芽,面早吃完了。

    他哈哈一笑,又问道:“那你就不奇怪,我是如何支撑净琉璃世界的?”

    “你的底细,我本来便不清楚。”

    张玄机哼一声,忽而又一笑,接着道:“有人说你忠厚,有人说你女干猾,依我看来,该是女干猾多些。但我若问得太明白,把你看得清清楚楚,发现你果然只是一个偷女干耍滑的草包,根本配不上我……那可怎么办?”

    方休便问:“那现在可配得上?”

    张玄机上下打量他一眼,点着头道:“一座佛国在手,勉强够上。”

    “张小姐好大的口气,一座佛国才勉强够上?”

    方休故作惊讶,又一脸得色地问道:“那我参悟光明琉璃宝焰之前,张小姐为何要放心不下,追到白马寺来?”

    张玄机眨眨眼,含着笑意问:“你想知道?”

    “洗耳恭听。”

    “那便说与你知。”

    张玄机一边慢条斯理擦嘴,一边道:“当年初登青秀碑时,真正与我齐名的不是陆逢与程缘客,而是……白马寺悟山。我二人曾在折江听潮擂交手,不分胜负,皆是擂首。那时便有不少人说,我与他相当登对,甚至一度有传言,白马寺要将净琉璃世界交给燕山大罗由映日神木支撑,而悟山亦与我同在映日神木下修行……还要不要听?”

    方休脸一黑,从牙齿缝里发出一声哼,道:“听!”

    张玄机凑近,把方休脸上不悦神色仔细看个清楚,这才一笑,乐呵呵道:“我又不喜欢他,自然巴不得他越远越好。若换成你来支撑净琉璃世界,悟山不用再坐镇琉璃佛像,岂不是要在人间行走?只怕到时又有闲人,会把陈年旧事拿出来嚼嘴。”

    方休这才满意,又气不过,拍桌道:“白马寺竟出些鬼主意!如今净琉璃世界在我手,我也将之放到映日神木上去,换做我与你同在映日神木下修行。”

    张玄机却翻个白眼,反驳道:“映日神木乃是我焚天峰的至宝,凭什么给佛门支撑佛国?”

    方休得意洋洋道:“我若以净琉璃世界作聘,那这座佛国便归焚天峰,难道大长老会不答应?”

    张玄机听得脸色一红,哼道:“佛国确实宝贵,但仅是支撑却无法执掌,便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要之何用?你要来焚天峰提亲,也行,只需带三样东西。”

    方休马上正襟危坐,问道:“哪三样?”

    张玄机见他这作态,没由来地一阵羞涩,赶忙咳嗽一声掩饰神色,正色道:“你既然敢问,那我便告诉你。燕山深处有煞井,我炼煞时便是采其中翠湖煞,而我说的三阳东西,便是我化罡所需的……三种天罡!”

    方休听得不解,问道:“炼煞只用一种地煞,化罡怎要三种天罡?”

    元婴修行,炼煞化罡,世上能有几人涉足?

    张玄机也只当作方休不懂,解释道:“炼煞化罡并不要求几种地煞、几种天罡。但罡煞合练神光,若所采取的地煞与天罡相得益彰,便可大增威势。而与翠湖煞最相合的采取路数,是在化罡修行时同时炼化三种天罡。

    “第一种,名唤三阳天罡。

    “作赤龙、碧龙、白龙三龙纠缠之形,每岁冬去春来、阴消阳长之时,都会自九天吹起。这道天罡好寻,只是倏忽即逝。

    “第二种,名唤遮日天罡。

    “需待有古火山爆发之时,太古洪焰直上云霄,撕破天穹,与九天罡风冲荡,才会有遮日天罡成形。”

    “第三种,名唤逐云天罡。

    “这道天罡具体如何出没,连我也不知。”

    张玄机说完,斜眼打量方休,等他应话。

    世人皆知,地煞好取难寻,天罡好寻难取。

    可张玄机所说三种天罡,除开三阳天罡之外,其余两种都是一等一的罕见,可见她要合练的罡煞神光之高深,她所求修行前路之高远。

    “好。”

    方休一笑,风轻云淡,好似根本未放在心上,点头道:“必不辜负张小姐厚望,待我取来这三样东西,便到燕山提亲!”

    “狂妄。”

    张玄机哼一声道:“三阳天罡我已采得半数,不用你多操心。你只要能寻来遮日、逐云两道天罡,我便让燕山大罗昭告天下,我张玄机要嫁入你无厌观中。”

    “那我却之不恭。”

    方休哈哈大笑,又问:“若寻不到这两种天罡怎么办?”

    “若寻不到……”

    张玄机一笑,换了一种眼神打量方休,道:“我在燕山寻一处不见人的山峰,给你建一座宫殿,你就乖乖呆在山中,做我后宫宠侍便是。”

    “我只听别人说,天罡好寻难取,原来……”

    方休叹一口气,道:“天师也好寻难娶。”

    张玄机听得柳眉倒竖,正想兜头一巴掌拍在方休脑袋上,忽听院门外竹铃响起。

    “方观主,天师。”

    是悟山首座的声音。

    张玄机狠狠剜方休一眼,将身一扭,便作天师相,又一挥袖,立时把院中灶台给扫到不知哪去。

    方休这会儿却觉着悟山首座惹人厌,根本不愿见他。

    他上前一步牵住张玄机,便脚踩莲足通,乘风而起。

    张玄机疑惑道:“你做什么?白马寺山门有阵法护持,再精妙的遁法也……”

    “白马寺虽然治好你的伤,但他们让你受伤的罪过,我还没讨教回来。”

    方休哈哈一笑,便将神识浸入乾坤窍中。

    玉玺一动。

    无穷念力勃发,五色光芒暴涨。

    净琉璃世界!

    方休拼着只能维持片刻,也硬是在净琉璃世界消失之前,催出一道光明琉璃宝焰如龙蛇舞动,狠狠砸在青翠山体之上。

    轰——

    天劫之后,白马寺花了一年才修复的护山阵法,被净琉璃世界惊动,又只在一瞬间,便被庞大法力毁去,化作流光四散。

    方休强忍识海动荡,携着张玄机凌空而去。

第一百五十章 天海玄机,三年方休

    这一番变故,看得张玄机一愣。

    随即她莞尔一笑,反手攀上方休胳膊,将真气一催……

    她已开始元婴修行,随手施展遁法,也远不是一道莲足通能比。

    两人立时飞入云中。

    仍不停歇,直往九天而去。

    不多时,白马寺早已远不可见,而眼前有风声激荡,一时呜呜如述,一时又连连惊雷。

    几道风作云形,几丛云作风动,风云变幻,正是各色天罡之气,神异巍丽,奇观绝伦。

    罡风横绝,天地已达尽头。

    张玄机却不止步,硬是往天罡中闯去。

    “张小姐,再往前去,就是非超脱世间而不可及的太极了。”

    方休出声劝道。

    “你不敢?”

    张玄机挑衅一笑,轻轻放开方休,只身投入天罡之中。

    罡风只是一卷,便卷去她的天师相,显露出张小姐张幼鱼的本来面目。

    再一卷,道袍撕作布缕,宫髻解成披风,便云缕飞散,罡风飘荡,一具曼妙躯体被天地所见。

    她转过身来,伸手相招。

    如此坦然,如此敞怀。

    偏那不知布缕还是云缕作祟,披风或者罡风捣鬼,总是吹吹停停,樱红若隐,遮遮掩掩,幽丛若现。

    方休如何拔开目光?

    不由自主跃入天罡之中。

    两条人影合在一处,被罡风一送,便飘忽千里而去。

    天罡着实奇异。

    竟有一道罡风十分轻缓,舒卷时轻轻掠过,缓缓摩挲,云如缠绕徘徊之雾,风作嘤咛低吟之声,似乎云与风都在酝酿,于两者耳鬓厮磨间吹往更远处。

    吹拂不知许久,又飘入另一道罡风。

    这道罡风呼啸不休,浓密如潮,一时翻滚直落,一时又飘荡而起,风中有云相拥,云中伴风纠缠,颠来倒去皆如忘我。

    一忘又不知许久。

    天罡不停变幻,一道风才将将歇下,一缕云又攀附而上,有时又风云易位,一缕云方才褪去,一道风又席卷而来。

    罡风无常,便这般时而轻飘,时而浓密,悠悠而去。

    不知许久之许久。

    方休忽觉自己闯入一片盛大的风雨之中,风声呜呜愈发激荡,仿佛天地亦在飘摇,云化作雨水倾盆大作,竟似四海把涛浪泼天。

    风雨不绝,如此激烈。

    未几时,风雨一震。

    轰隆隆——

    清亮脆雷声响起。

    风也消散,雨也停下。

    是两人从天罡中跌落,被一缕真气托着,漫然飘荡于天地之间。

    相较于罡风,九天之风倒显得如此温和,几若风平浪静。

    张玄机伏在方休怀中,缓缓呼着气,问道:“你既然知道天罡之外是太极,可否愿意与我共参大道,来日一同超脱世间?”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方休一笑,将自己的金丹无漏放开一丝空隙,透出一缕自在果的气息。

    张玄机很快察觉,便在方休身上一咬,嗔道:“你果然是女干猾之人!”

    两人温存许久,张玄机忽又道:“你既是伏龙峰的弟子,该唤我一声师叔才是。”

    她说着将身一扭,翻到方休身上去。

    “你方才对师叔如此顶撞,是否无礼?”

    张玄机狡黠一笑,缓缓坐下。

    呜一阵风来,将真气都吹散,张玄机却纵风而行,全然不顾自己两人从九天直落,撕开云层,划破天际,重又回到人间。

    周遭光线渐暗,风雨又至,是人间正雷雨之时。

    轰隆——

    雷霆点亮夜幕,眼前却是无边无际汪洋。

    两人随天罡而行时不知岁月,早已飘荡至四海之上。

    电闪雷鸣,张玄机与方休直直闯入海上风暴之中,砸落海里,掀起一道好大浪涛。

    惊涛骇浪,是海动怒。

    大浪苍莽,暗流有磅礴巨力,把两人搓揉一阵,又拍到水面之上。

    风雨雷霆,是天动怒。

    狂风暴雨席卷,方休直觉着自己犹如一艘随时倾覆于波涛中的小船,被风往海里压下,又被浪往天上送去。

    他只能抓紧船上的桅杆。

    这桅杆随风与浪而动,风来则下,浪来则上,风浪不停,便起起落落不停。

    风浪一时暂缓,桅杆便缓缓摆动。

    风浪一时湍急,桅杆亦剧烈摇晃。

    不管风雨如何汹涌,惊涛骇浪此起彼伏,那桅杆分明纤细,却牢牢矗立在方休这艘小船上,不愿被风雨刮去,也不愿就此伏下。

    不知这场海上风暴是从何时而起,也不知要到何时而休。

    雷霆愈怒,涛浪愈急。

    分不清时间过往,只知无数个风浪之后。

    轰——

    一道酝酿不知许久的巨潮掀起,高无尽头,几乎要把天穹倾覆。

    而所有雷云于此刻一起发作,粗壮的闪电撕破夜幕,照亮天地,与巨浪相映。

    天威由此宣泄。

    桅杆终于伏下,倒在小船之上。

    ……

    汪洋无边,大海无际。

    两人浮在水面,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在天与海之间游荡。

    有时大海平静,白天看云霞蔓延,晚上数星辰闪烁,有时又遇上雷雨,亦与那风暴再激荡一回。

    忽有一天。

    两人才从一场风暴中脱离,瓢至一座海中岛屿。

    这岛屿尽大,郁郁苍苍高山,潺潺娟娟流水,仿佛世外桃源。

    张玄机终于舍得起身,正要去岛上一探。

    却见方休忽而伸手将她拉住,开口道:“我乃是伏龙峰主道果之师,你是不是也该唤我一声师叔?”

    张玄机还没听明白,已经被他扯回去。

    “你一直骑在师叔身上,是否无礼?”

    方休笑吟吟,翻身而上,将她抱在怀里,脚下莲花一绽,便往岛上跃去。

    他顺着岛边海岸而行,不多时便来到岛上两座高峰之下,绕着山下环绕,来回几圈,待寻到路径,便沿着山势蜿蜒而上,徘徊许久,终于登上封顶。

    立时一览天地无余,唯觉此生无憾。

    浩然玄机在天与海之间流转,作悠远之声。

    张玄机舒展身躯,忽觉着便如这海天平分上下,世上只余自己两人也未尝不可。

    一时越过高山,方休又沿着海岸缓行。

    不多时便到岛屿另一头,是岛上河流入海的关口。

    水流被两条山岭夹持,顺着两条蜿蜒山岭而上,尽头是一处幽静水潭,许是风暴刚过,潭水方才退去,周遭湿漉漉,颇有一番泥泞,更显得潭上稀疏几片水草,格外秀气可人。

    方休想一探潭中深浅,却被张玄机阻拦。

    她眉头微拧,毕竟堂堂天师,率性而为时可以闯天过海,却未曾游历过此等幽僻之地。

    方休岂能如她意?

    他拿着张玄机的手一起浸入潭中,撩拨起一道道涟漪……

    ……

    日出月落,春去秋来。

    方休与张玄机纵情游历天海,根本不问岁月。

    待他们终于尽兴而归,回到燕京之时。

    已恍惚过去三年。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反贼勤王,神门入京

    燕京,无厌观。

    “观主!”

    四年未见,胡小桑仍是那个明眸如秋水纯情,偏又朱唇勾着春风百媚的动人少女,她扑在方休怀里,呜呜直哭,根本停不下。

    好在她已是妖王,不至于一时心绪激动,拿不住变化术,把狐尾冒出来。

    院中还有两个孩童,一个看得发愣,另一个机灵些,疑惑出声:“燕青大叔,是舅父回来了?”

    正是方休的两个小外甥。

    方休离京之时,方垣与吴翰还不会说几句囫囵话,一别数年,两个小孩又是懵懂之时,自然早忘了他长什么模样。

    “是观主。”

    修理花圃的燕青点点头,倒是平静的很。

    方休离京四年,但方休斩出的一个***纵元景玉胎,以宁采臣之名,早在他还在白马寺之时,就已回到御传宫来。

    对燕青来说,便是观主一直都未离去。

    而方休回到燕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神识漫去十府街,与留在元景玉胎之中的意识交融,只一片刻便将自己走后四年,燕京发生的所有事都了然于胸。

    其中也无多少事值得他在意。

    唯有三件。

    一是三路反王已近京师之地,幸而一支大明军队早一步抵达京畿,才将他们震慑,不敢进犯。

    三路反王为首的,是南百色。

    这三年来,南百色每遇战阵,都亲驾五龙战辇为先锋,凭借大日如来加持神通,势如破竹,战无不胜。大明朝一多半的反贼都死在他手,领地势力被他兼并,愈发难治。

    可又何必去治?

    那支勤王护驾有功的军队,正是渊王率领……

    不管是奔着编书局校书郎一职,还是看在张锦布下三枚棋子,替张玄机挡住三道劫雷的面子,方休都已与渊王是一个阵营,也乐得见渊王拿下江山。

    第二件事就让方休不大乐意。

    玉蝉子既然参悟到七十七重莲华尊胜光这等神通,自然便要“投入白马寺修行”。

    ——也不知道金国庙信不信,但连天劫劈死一条长龙后的六龙宝乘,被方休做主送给南百色之事,白马寺都未多说什么,想来他们自有办法跟金国庙交差。

    而国师之位空缺许久后,被佛门送来燕京主持局面的,是……

    前任白马寺知客堂首座,悟山。

    果然被张玄机说中,这悟山不用坐镇琉璃佛像后,便在人间走动,烦到眼前燕京来了。

    至于最后一件事,便是……

    “观主。”

    院中另有一道曼妙人影,对着方休恭敬行个礼节。

    胡瞻淇。

    或者说如今执掌南天门的银边儿,银仙子。

    南天门出世之后,银边儿操纵神坛权柄,法力堪比金丹,当世之中不在张玄机与玉蝉子之下,又有太虚剑派真传玉襄儿,以及燕赤霞坐镇,自然从者甚众,短短几年便已有数百门人。

    不过玉襄儿失了百炼玉匣,实力大打折扣,不复天宗真传往日威名,而银边儿虽然堪比金丹,但她从来不擅斗法,亦难得发挥神坛真正本事。

    南天门一半的名声,倒是门中天王燕赤霞打出来的。

    此番是因为南天门在蜀中、凉州一带剿灭白莲教有功,建成皇帝想要将之收为己用,才特召银仙子入京,赐予她一个司监职衔。

    而银边儿此行,给方休带来另一个消息。

    “你是说,纯阳宫……让你给张玄机一个神名?”

    方休眉头微皱。

    “不错,我去接手陛下赐给我的府邸时,那个老道士便在门口候着。他自称是纯阳宫而来,让我应下此事。”

    银边儿如实道来。

    南天门方才出世,自然不敢忤逆执隐世道门牛耳的纯阳宫,可银边儿也不知此举到底对张玄机是福是祸,故而不敢直去燕山大罗,而是来寻方休。

    纯阳宫固然是得罪不起,可燕山大罗难道就是南天门能得罪的?

    而世人皆知,方观主乃是燕山大罗座上宾,由他居中传话,才能不显冒犯。

    方休心中思量,这估计还是金沿儿出的主意。

    “行,此事交给我。”

    方休点头应允。

    见两人说完正事,胡小桑这才插话道:“观主,以后二姐姐便在燕京常住,与我一同侍奉观主!”

    这话把银边儿听得低下头去,连方休也摇摇头,笑道:“无厌观乃是皇帝眼中刺,你要想你二姐姐平安顺遂,便少去她那边走动。”

    他说着又对银边儿劝道:“建成皇帝无德,不可托付,你自己小心”

    “瞻淇知道。”

    银边儿点点头,又回道:“张先生已经允诺我左都供之位。”

    方休听来也不觉意外——这一听就是张锦作风。

    皇位早已是渊王囊中之物。

    只不过大明朝表面上姓朱,实际上却是姓儒,四院底蕴深不可测,当年能剥去先太子渊王的储君之位,现在若有必要,也能阻止渊王重回中宫。

    故而渊王一举一动都必须合乎君臣之节。

    非要一个名正言顺的时机,才可光明正大登上皇位。

    而如今操持天下大势,叫反王叛贼与勤王兵马齐至燕京,逼得建成皇帝根本无法喘气,迟早会露出破绽,给渊王机会的,正是张锦。

    很快,方休便再次见到这位英俊编辑。

    他是早上回京。

    还没到中午饭点,便陆续开始有收到消息的各路人士登门拜访,以示亲近。

    近的跑得快,如南宫星君庙摩阳成,远的也没吝啬腿脚,如便宜师伯张岭,其他如广林寺,如奉部,如渊王党羽……要么亲身前来,要么也派人送来礼物,总之心意不能少。

    而临近日暮,送走一波又一波来客后。

    已许久不曾在人前露面,被锦衣卫暗中追杀几年而不得的张锦,乔装便衣,支身迈入无厌观来。

    “张编辑,好大的胆量。”

    连方休都不由佩服。

    若说张锦的名字,被锦衣卫记在随身无常簿的第一页,那方休与无厌观便绝不会排到第二页去。

    方休都不用放开神识仔细去探查。

    只用站到无厌观门前拿眼一扫,就能看到好几个锦衣卫的暗哨。

    “我到无厌观来作客,难道还怕方观主护不住我的周全?”

    也是个不要脸的。

    张锦先一番客套,恭喜方休顺利从白马寺脱身,又有美人作伴游历天下,把胡小桑听得一愣一愣,看方休的眼神都变味。

    不是说被困在白马寺?

    等方休将旁人都支开,他才收敛神色,说起来意。

    “事关重大,不敢另付他人。”

    张锦一脸肃然道:“方观主,容我先问一句,若天师有难,方观主能否请动许前辈出手?”

    方休听得心中一沉。

    连儒门都收到风声……

    看来,张玄机是真的要出事。

第一百五十二章 张天师有难,张幼鱼当家

    “若天师有难,便是方休有难。”

    方休回得很是直白。

    他跟张玄机的关系,瞒不住有心之人。

    若从旁人来看,是天师参与白马寺琉璃***,一去四年才归,另有一位无厌观方休同行。

    可参与琉璃***的人不少,他们尽皆看得分明,张玄机纯是因为方休的缘故,才会大闹琉璃***,明刀明枪跟白马寺作对。

    至于张玄机以禁法唤来天劫,又为方休身受天劫之事。

    知道的人虽然寥寥无几。

    不过因着南百色的缘故,张锦恰是其中之一。

    再往后,他二人早已离开白马寺,却晚了三年才回京,不知是周游到天下哪一处去……

    那是张锦猜的。

    只是看方观主神色……猜得没错。

    “有方观主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张锦呼出一口气,脸上神色放松几分,他继续道:“方观主应当知道,天下大势,皆在儒门八碑之上,其中有一座问风碑,问风而知世事。渊王陈兵京畿,并非长久之计,无非是在等一个时机……

    “八碑早已不示人,连我祖父也难得一见,但问风碑上若有答复,便连四院都要心服口服,故而我花费诸多心思,千方百计让应天书院应允,才终于在几日前又一次见到八碑。”

    方休道:“问到了?”

    “问到了。”

    张锦眼睛闪过一丝精光,沉声道:“能行国是,方为国主!”

    这……似乎是句废话。

    方休不插话。

    张锦继续道:“而眼下,我已收到确切消息,隐世道门之人意图逼天师退位,让她遁去山海修行,不许她再在人前现身。”

    方休听得一愣。

    尽管他也不愿张玄机被隐世道门为难,但……这跟大明国是何干?

    便听张锦接着道:“天师乃是朝中重臣,若建成皇帝昏庸无能,任凭外人对朝廷予夺,自然便要让位于贤!”

    方休立时明白过来。

    是自己跟张锦这儒门书生,在此事上所顾虑的要点不同。

    在他看来,这是作为当世道门之首的燕山大罗,与隐世道门的恩怨。

    方休知道这恩怨何来。

    倒也不算恩怨,而是因为曾有一个出世修行的道门教派,名唤太平道,教主自号天公将军,意图推翻彼时朝廷取而代之,便大肆传教,祸乱天下,将道门名声败坏得一塌涂地,几百年抬不起头来。

    自此,道门便一直主张隐世修行,且时刻堤防着那些依旧作出世修行的门派传承。

    似青石观之流的小门小户,隐世道门自然不理会。

    但似燕山大罗此等,便少不了要被时时打压。

    ——每任左右御传使必须由燕山大罗举荐,就是出自这个缘由。

    由此思量,当年龙陀首座让位于大罗国师之事,说不准就是佛门想扶持一个当世道门,用来分化消磨隐世道门。

    而不管怎么说,张玄机在不在人前现身,乃是道门内事。

    但对儒门来说,张玄机三才果以社稷入道心,便是天造地设的三都五府人选,才会委以重任,授予天师尊名,让她独占三都五府其二。

    这跟佛门那位国师又有不同。

    大都供虽是三都之首,却只是遥领五府的虚衔。

    而张玄机在天师与右都供之外,仍是太微府中天令,这却是实领一府的实权!

    尤其五府之中……

    执明府根本就是空置,只作羁縻北地之用,监兵府更是早已荒废。

    真正能让朝廷倚重,赖以治理地方的,便只有太微府、陵光府、孟章府——说起来,这孟章府也不堪大用,否则便不会被白骨菩萨搅乱扬州。

    而张玄机中天令名下,太微府统辖着几十个都司,几百座山,几千处丛林,几万乃至几十万奉籍,接近都供府一小半的人马!

    说她是重臣,都嫌这二字轻飘。

    即便隐世道门并不会从朝中发作,只会跟张玄机,至多跟燕山大罗施压,但朝廷怎会坐视此事发生?

    不是大明朝缺不得张玄机作天师。

    而是既然事关太微府,如此干系到大明治政的国是,便该由奉部、内阁、中宫来商议,由大明朝廷定夺。

    岂能容隐世道门摆布?

    可……

    “若隐世道门执意要干涉朝政……难道渊王就有办法阻拦?”

    方休皱眉问道。

    “确实难办。”

    张锦叹着气点点头,但很快便扫开顾虑,沉声道:“只要许前辈愿意出手,我有八成胜算保住天师!”

    “八成?”

    方休摇摇头。

    他不信。

    前次进京传法的玉襄儿,不过是太虚剑派的一名真传弟子,都有百炼玉匣这等法宝傍身,有底气与金丹较量。

    隐世道门的底蕴,深不可测。

    “事在人为,方观主看我布置便是。”

    张锦一笑,转开话题道:“我最近偶得两本闲书,皆是孤本,知道方观主喜欢抄书,特意带来。”

    他说着掏出几本旧书递来。

    方休接过一看,是一本《海东夜话》跟一本《龙宫拾遗》,皆是话本合集。

    前者署名海一公子。

    后者署名流霜生。

    方休都不用翻开,直接道:“这是……睡龙天师?”

    “不错。”

    张锦与他相视一笑,道:“你我结缘是自睡龙天师而起,自然要时时勤读他的大作,才彰显我们两人情谊。”

    “张编辑有心了。”

    方休笑着将书收起。

    若说是为两人交情,他信。

    但若说仅仅是为两人交情……英俊编辑或多或少是存了提点之心——只有渊王登基,才会重启编书局!

    “既然事了,那我也不久留。”

    张锦这便要告辞,却又指了指无厌观外方向,笑道:“外面皆是锦衣卫的耳目,方观主不送送我?”

    方休一笑,送他出门。

    两人行到街上时,张锦面目全无遮掩,自然被人一眼就能认出。

    只是两人一边叙旧,一边从街头走到街尾,眼看张锦都已经登上马车就要离去,那些锦衣卫暗探依旧全无反应,好似根本无事发生。

    张锦临要离去,朝方休笑道:“还有一事忘了说,方观主开辟心境佛土,成就第六识境界,此事……我是真不知该恭喜,还是不恭喜。”

    “五识能反哺筑基,六识也能反哺道心,你恭喜便是。”

    方休哈哈笑道,又作揖行个礼道:“白马寺之行,我也要谢过张编辑一番安排。”

    “顺手而为,能帮到方观主便行。”

    张锦客气一句,犹豫片刻,又道:“我不事修行,对佛国之事一知半解……但我儒门亦有学究,若方观主需要帮忙,直须跟我道来。”

    “有张编辑此话,我便放心。”

    方休拱拱手,目送马车远去。

    请儒门帮忙?

    玉玺就是儒门监制,已经帮了大忙了!

    方休回转无厌观。

    只是才刚迈入院门,他便眉头一凝。

    无厌观中……没有一道气息,胡小桑几人尽皆不知去向。

    不止她几人,院中青乔神木也不见踪影,也就是说……被青乔神木藏在地底木心之中的六狱鼎,亦被带走。

    而院墙之上,凭空多出一道门户。

    神识竟无法穿透。

    “怎么回事?”

    方休将刚刚斩完锦衣卫暗探们所见所闻后便散去的心剑神通,复又重新催起,双目中亦烧起光明琉璃宝焰,金丹一转,天魔真气蓄势待发。

    他提着谨慎,迈入那道门户之中。

    光影流转。

    门户后竟是一处比无厌观不知阔大多少倍的宫殿。

    “参见宫主。”

    几个年轻少女作宫女打扮,对着方休恭敬行礼。

    而在方休神识之中,不远处的宫殿里,清晰传来张玄机的声音。

    他不由苦笑一声,暗暗想到:“张幼鱼,你大难临头不自知,还有闲情跑我这,来……当家?”

第一章 这里便留给你做个念想

    方休迈入殿中时。

    正看见张玄机端坐主位,而胡小桑在一旁奉茶。

    胡小桑身后是胡瞻淇。

    再后面是离婵姐妹。

    燕青垂着脑袋立在最后,脚边是同样垂着脑袋不敢出声的方垣、吴翰兄弟两个。

    “你来了。”

    张玄机凑见方休进来,面无表情道:“我一直知道,无厌观里有两位妹妹,只是不知道……你还藏着两位妹妹。”

    离婵姐妹可怜巴巴地望向方休。

    她们早从狐妖姐妹口中,知道张小姐的存在,可哪里敢想到,张小姐竟是人国天师!

    “离婵姐妹乃是鬼身,不合白天出没,你自然不曾见过。”

    方休不以为意,大大方方坐到张玄机对面,笑道:“既然你已经认识,倒省了我介绍。”

    “只是因为鬼身吗?”

    张玄机喝着茶,好似漫不经心地道:“我并不打算留下子嗣,你若想开枝散叶,我也不拦着你另寻佳人。但她们乃是封镇六狱鼎内的鬼灵,你宠幸她们纯是贪图美色,这却是我不许的。”

    方休正色道:“这如何是我贪图美色?自我修行之初,离婵姐妹便对我有颇多助益,我岂能忘恩负义,弃她们不顾?”

    闻听此言,离婵眼神更是幽怨,而离涓泪眼朦胧,快哭出来。

    “六狱鼎乃是炼丹之宝,我却从未听说,无厌观有灵丹妙药所出……还敢说你不是贪图美色?”

    张玄机剜他一眼,又道:“六狱鼎便留在我这,我以映日神木采太阳真火滋养,不日便可恢复六部丹奴灵识,到时便为我炼丹,尽她们真正所用。”

    离婵姐妹本来凄凄惨惨切切,仿佛因为得老爷欢心而惹当家大奶奶不喜,要被赶出家门的侍女。可这会儿听清张玄机所言,却是面色一喜。

    都不等方休开口,姐妹俩便朝张玄机盈盈行个礼节:“愿听候姐姐差遣。”

    张玄机点点头,又看向狐妖姐妹。

    胡小桑身子一颤,哆哆嗦嗦道:“我是狐妖,人妖有别,也不能……”

    她跟张小姐是熟悉,也不止一次设想过奉她为主母,给方休生个子嗣由自己来养——这乃是胡家《勾天引地七十二法》里所载的狐妖正法,非真传不得轻授!

    可对小狐妖来说,山监都已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而张小姐竟是天师。

    天师。

    天师啊!

    “人妖有别,无非得自神魔的肉身窍穴不同。”

    张玄机不以为意,随口道:“十万大山有子母秘术,北莽也有结胎法,即便肉身窍穴不同,亦可产下子嗣。”

    胡小桑听得一愣。

    她确实听说过这些法门,但以她想来,这是大妖们产下子嗣所用,从来也没将之跟自己一个小狐妖联系到一处。

    听张小姐的意思……

    胡小桑一时浮想联翩。

    “但不可学你老祖。”

    张玄机话锋一转,拧眉道:“她乔装老奴躲在后宫,挑拨妃嫔争斗取乐,无事生非,非我所喜。”

    “姐姐放心,我根本不认得老祖!”

    胡小桑连忙答应下来。

    张玄机又看向银边儿,问道:“胡瞻淇,你便是近些年声名鹊起的,银仙子?”

    银边儿为掩人耳目,是作胡瞻淇相来的无厌观,但到张玄机这境界,自然一眼便看穿她的身份。

    “姐姐当前,不敢称仙子,依旧唤我瞻淇便是。”

    银边儿恭敬回道。

    她如今固然是执掌南天门的一方之主,又是建成皇帝御封的左都供,但因为托庇方休这儿侍奉几年的旧情,同时南天门出世也是因方休所助才如此顺利,故而回到无厌观来时,依旧以胡瞻淇自处。

    而面对张玄机,她即便不从方休这论,以自己执掌南天门,又身为左都供的身份……也是远远不及。

    甚至要更加礼数周到。

    “既是家中,不必如此。”

    张玄机摆摆手,又道:“神门之事,我不会多问。不过南天门几处灵坛在我太微府治下,我也不会因为你而有所宽待。”

    “多谢姐姐,我……”

    银边儿欲言又止,扭头看向方休。

    她心中默默感慨,这件事托付给方休,还真是找对人了——他哪是燕山大罗座上宾,他是入幕之宾。

    方休便将纯阳宫所托之事道来。

    “若能列名南天门,我亦能得神门权柄加身,对我元婴修行大有裨益,这倒是一份厚礼。”

    张玄机一笑,点头道:“你派人去太微府递张帖,我会知会奉部,将此事从都供府走一道,也可以一涨你南天门的名声。”

    她笑得随意,好似这真的只是一份厚礼。

    银边儿却是惴惴不安,迟疑着道:“姐姐,此事……”

    “无妨,这是我与隐世道门的纠葛,与你无关。”

    张玄机伸手止住她的话头,便算将此事定下。

    “是,多谢姐姐体谅。”

    银边儿才终于松一口气。

    张玄机又朝方休的两个小外甥招手。

    从被领到这宫殿里来,大人们都屏气不敢多言语,两个小孩自然也一直沉默。

    不过吴翰从来机灵,知道张玄机乃是此时主事之人,便赶紧乖巧地上前。

    方垣虽然是个闷声的性子,但胜在一个老实听话,也亦步亦趋。

    张玄机一手牵着一个,度去两缕真气在兄弟俩体内游走一圈,便拍拍他们脑袋,让燕青领下去。

    待他们走远,张玄机才道:“这两个孩子的天赋出众,倘若在你我座下修行,调教至内景圆满不难。”

    再往前去,便要凝结道果。

    这道难关却是谁也无法说个准数的。

    “但我道门前辈早有明训,若留血亲子嗣在座前,大碍自己修行。”

    张玄机看向方休,问道:“你的意思呢?”

    “修行路难,我也确实没做这个打算。”

    方休点点头。

    张玄机便道:“我听小桑说,家姐的意思是,方垣喜静,送去书院,吴翰好动,便送去崇武堂。但以我看来,正好相反。

    “苦读书难有出头之日,渊王若入主中宫,至少有百年治世,诗词当兴。吴翰既然天生机敏,便可从声色犬马取景,或许能有成就。

    “而方垣性子沉稳,更合打磨武学之用。算算年纪,来日渊王挑选东宫臣属时,他正好能赶上。而此类人选,皆是以心思单纯为先。”

    “中天令不愧是中天令,三言两句就点明要害,把这些琐碎安排妥当。”

    方休笑着点点头,忽又问道:“那你自己的事呢?”

    “我的事?”

    张玄机一笑,不动声色地轻轻摆手。

    狐妖姐妹与离婵姐妹皆是心中一动,知道他们这是要谈论自己几个无能为力的大事,便识趣地退下。

    待人……待狐妖勾鬼离去。

    “这座宫殿是太虚剑派所赠,有八个院落,六间殿宇,四处阵法,三扇门户,以及三十六名剑仆。”

    张玄机手指轻敲桌面,抬头望着屋顶,笑道:

    “我给这里取名,玄机宫。

    “也已让剑仆奉你为宫主。

    “若我死在他们手里,这里便留给你做个念想。”

第二章 若所求之道有误,合该身死道消!

    张玄机,竟已存死志?

    难怪一番安排,都跟布置后事也似。

    方休沉声问道:“此事没得商榷了?”

    “如何商榷?”

    张玄机一笑,举目从宫门往外望去,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淡淡道:“剑气二宗从来不愿我燕山大罗做大,断不会允许我蕴育元婴。”

    剑气二宗不容商榷。

    而张玄机自然也不可能商榷——她凝结三才果,三才中以社稷为地,怎可能遁去山海?

    纵是一丝一毫退却,也是与道果不合。

    而金丹无悔!

    张玄机若不服从隐世道门的安排,无非斗法而已,尚还能孤注一掷,于九死中寻一线生机。

    但她若服从,当场便是道果动摇、金丹崩碎……身死道消!

    此事,双方都无回环余地。

    方休沉默一会儿,问道:“剑气二宗会如何行事?”

    “你看见了,送礼。”

    张玄机似乎觉着好玩,先笑一声,才接着道:“先送来厚礼,恭贺我开始元婴修行,若我识相,便该自己隐入八百里燕山深处,连大罗派门人都不许再见。若我不识相……不出三个月,他们便会派人登门,邀我同游某处胜迹,一去不再回来。”

    方休思虑着道:“若是他们登门,我们以燕山地利,大罗派阵法掩护,你又能催使禁法,他们……”

    “禁法不可用。”

    张玄机却摇摇头,解释道:“禁法被天地所禁,亦被道门所禁。我在白马寺施展映日神木显化神禁,是对佛门出手,尚且还能谅解。我若对剑气二宗来人施展禁法……即便燕山能在天劫之下苟存,他们也会穷搜大罗派,将所有知晓这道禁法者赶尽。”

    方休听得不解,问道:“道门为何要禁止此类法术?”

    “你说为何?”

    张玄机反问一句。

    “天劫?”

    方休下意识回道,不过话才出口,他忽而心中一动,脱口而出:“是天地大劫!”

    “不错。”

    张玄机点着头道:“以人身窃占天地之力,为天地不喜,故而才会招致天劫。天地脾气大,不喜则降雷劫,若是动怒呢?

    “第一次大劫将神门覆灭,第二次大劫元神尽殒,只余六祖……有道门前辈推算过,若世间修行者仍旧索取无度,再引来第三次大劫……佛门或许无虞,但恐怕我道门元婴以上境界尽皆无法幸存。”

    能催使禁法者,非要有元婴境界以上修为。

    ——似张玄机此类名列八碑的天骄不在此列,这些人什么时候管过规矩?好比坤皇叔身仅大宗师,却能一招击败半步武相,根本不讲道理。

    而若元婴境界以上的道门真传,顾忌天地大劫,身受威胁,自然也不会使用禁法。

    方休却听得眉头一拧,问道:“若依你如此说,道门怎会允许神门重启,南天门入世?”

    “所以纯阳宫一声令下,南天门不敢不从。”

    张玄机随口回一句,又转动眼珠,回忆着道:“倒是几十年前,就听闻隐世道门在谋划一些隐秘之事,涉及神门洛神与素心仙子……只是他们从来也不把大罗派放在眼里,没有跟燕山知会过,我也懒得多去打听,跟他们凑这个热闹。”

    方休听金沿儿说过,洛神乃是天帝在人间的配偶,是南天门之主。

    不过神门之事与眼前困境无关,很快便被他抛之脑后。

    方休叹一口气,道:“是不是白马寺跟隐世道门透露了你的境界?”

    “龙陀首座不至于如此下作,况且净琉璃世界虽然在你手中,却也是在用我张玄机与燕山大罗的名字作保。”

    张玄机摇摇头,笑道:“剑气二宗自有推衍天机之法,我能躲到现在,已经是侥幸……这是我在燕山大罗修行,要必经的关卡,无非一死,又何惧哉?”

    “勿言不吉。”

    方休轻轻一拍桌子,拧眉斥道。

    这是那日在白马寺时,张玄机对他所说,被他今日还回来。

    张玄机听得哈哈一笑,道:“这有何不吉?若我过不去这关,那便是我这三才果的不对,难道不该死?”

    见她这般嬉笑,方休恼怒反问:“难道三才果不对,便该死?”

    “不然?”

    张玄机目光凝在方休脸上,一字一句道:“我辈修行,从种下道心伊始,是我张玄机心境不如前人,才要假托三才为喻品。

    “喻品无错,道果无错,有错也在我张玄机之身。

    “若所求之道有误,合该身死道消!”

    方休听得一愣。

    片刻后,他识海猛然一动,杂念烦思尽数扫去,一片清明。

    是啊。

    死有何惧?

    “是我错了,一时心忧,连何谓道果、何谓道心,都给忘了。”

    方休摇着头,笑道:“难怪道门前辈会说,修行之人,不可留至亲在身前。”

    “想来你也是只瞎猫,稀里糊涂凝结道果,根本没有师长给你上过道果这一课。”

    张玄机翻一个白眼,将喝一半的茶盏推给方休,起身道:“好了,多的不说,这玄机宫三处门户,正门在我焚天峰,两道旁门通往无厌观与太微府衙,我要闭关三个月,这期间就由你坐镇玄机宫,替我理事。”

    方休拱手道:“天师有令,不敢不从。”

    “你得空再抄几本详解道果之书,趁早想明白这事,否则也无法与我长久相处。”

    张玄机又一笑,便摆摆手自行离去。

    “我若想不明白这事,又怎会凝结道果?”

    方休一口喝完盏中余茶,起身从旁门回到无厌观。

    此时已然入夜。

    明月在天,星汉灿烂。

    方休了望星月,唯觉天地清净,自有一股畅远之气。

    他不由得长长吐出一口气,便催起太阴过云梭,身影化入夜幕之中。

    张玄机凝结三才果,行事便问三才——是否合乎大道为天,是否合乎社稷为地,是否合乎……为人。

    而方休凝结自在果,行事……只问自在!

    世间纵有九千般事,一万道难,皆不能阻我自在。

    若隐世道门、剑气二宗,非要来燕山大罗寻方休的不自在,那方休定然要让他们不自在!

    白马寺一行已然四年,四年前留下的诸多安排,今日都可收获。

    首当其冲便是……化罡!

第三章 千年花生,万年豌豆

    一道明亮的白色遁光跨越天际,自东而来。

    “两位师弟,到了。”

    遁光一止。

    从中迈出三道老迈身影,一个手举罗盘,一个臂卧拂尘,一个背负长剑,皆着靛青道袍,瞧着平平无奇。

    金丹无漏!

    “燕山?”

    “怎无其他人影,是我们来早了?”

    “不早不早。”

    为首的老道捏着胡须,手中罗盘转动,他沉吟一会儿,忽而伸手朝西边一指:“你看,这不是来了?”

    便见他指示方向,忽有一道赤色明光掠来,眨眼便至。

    “晚辈乾元洞照日一脉,齐未。敢问,可是天一角三寸观,山听、山览、山闻三位前辈?”

    赤色明光中显出一个鬓角飞白的中年人影,朝三位老道行礼问道。

    “原来是齐未道友,老道正是三寸观山听。”

    手举罗盘的老道士点头道。

    “老道便是唤作山览的那个。”

    另一个老道士挥舞拂尘,单掌扣指行礼,笑呵呵回道。

    “山闻。”

    背负长剑的老道士似乎寡言,只微微颔首示意。

    四人见过礼,山览老道士笑道:“怎么作主的剑气二宗未至,反而我们陪衬的先到?”

    “天宗自然要有天宗的架子,估摸还有一会儿才到。”

    山听老道士看一眼罗盘,便招呼几人落下身影,往一处山峰飞去。

    “山闻师弟,怎不勤快一些?”

    山览老道士斜眼瞥向自己师弟。

    背负长剑的山闻老道不应声,长剑却忽而出鞘,剑光如流光一逝,又复回鞘中。

    轰隆隆。

    却是那处山峰被削去一截,只留平顶。

    “山听师兄,你也偷懒?”

    山览老道士又催促一声。

    “莫急莫急。”

    山听老道士一挥手,罗盘便化为一座八角亭台,落在断峰平顶之上。

    一行人步入亭中落座,山览老道士看向齐未,十分不客气地道:“齐未道友,你乾元洞以千年积雪酿酒,怎不分润几杯?”

    “千年雪酒……”

    齐未犹豫着苦笑道:“前辈,纯阳宫要我此来燕山,以这千年雪酒为礼,怕是不好开封……我另有三百年份的珍藏,不知能否入前辈法眼?”

    山览老道士一吹胡子,问道:“那你还在等什么?”

    “与三位前辈共饮。”

    齐未解下腰间一个布囊,从中倒出酒坛与杯盏。

    他撇去泥封,将冒着寒气的酒液分入四只杯中,便举杯道:“素来听闻三寸观擅炼器,以大巧不工为风,今日得见山闻前辈的斩草剑,与山听前辈的观云亭,果然如此,便以此杯雪酒……”

    “且慢且慢。”

    山听老道士伸手一拦,道:“山览师弟,此处已经有山有亭有酒,你怎么还藏私?”

    “哈哈,那便献丑了!”

    山览老道士将拂尘往桌上一扫,石桌便作水面荡漾。

    齐未眼睛一亮,下意识道:“水月拂尘,千里取物?”

    “道友有眼光!”

    山览老道士点点头,伸手往水中一捞,捞出一把花生,一人分了几颗:“这是千年的花生,请,请,莫要客气。”

    “千年的花生?”

    齐未琢磨着这词,没想明白花生又无什么药性,为何要栽培千年?

    何况即便是花花草草,若能存活千年恐怕都已成妖,而这几颗花生却看起来平平无奇,只如凡物。

    难道三寸观不只是在炼器一道上大巧不工,连种植灵株也……

    “道友听差了,是前年的花生。”

    山览老道士一边剥花生米,一边道:“咱们不要空等,先饮酒,先饮酒。”

    “这……”

    齐未收敛尴尬神色,举杯道:“好,好,饮酒,饮酒。”

    四人才饮过几杯,山览已吃完花生,便又捞一把晚年豌豆,分给众人:“吃,吃。”

    吃喝一会儿,齐未忽道:“三位前辈,晚辈来时,隐约觉着燕山天象有些异状,不知是否错觉?”

    “师兄,这是在点你呢。”

    山览老道士咬着豌豆,朝山听撇嘴道:“都说你的观云亭能观天象、知天理,你喝了别人的酒,难道不露一手?”

    齐未连忙解释:“前辈误会,晚辈并非……”

    “好说好说。”

    山听老道士伸手往桌面一拍,道:“既是天象,自然一观便知。”

    八角亭台忽而开始旋转,而一股玄妙气息升起。

    不多时,观云亭止下转动。

    山览老道士道:“转多了,燕山在这。”

    观云亭又转半圈。

    几人便见得,燕山方向,晴日里忽而浮现几道云缕缓缓飘荡。

    “奇怪奇怪。”

    山听老道士眉头一皱,道:“看这云纹,燕山天象并无什么异状。”

    齐未闻言,也放出神识仔细探查一番,片刻后,怪道:“难道是这会儿已经恢复了?”

    山览老道士便道:“师兄,你算一算,算一算。”

    “是极是极。”

    山听又一拍桌面,道:“即便已经恢复,也瞒不过我的观云亭。”

    八角亭台又开始旋转,玄妙气息再升。

    不多时,观云亭止下转动。

    山览老道士道:“转少了,燕山在那。”

    观云亭又转半圈。

    几人便见得,燕山方向,晴日里忽而浮现几道云缕缓缓飘荡。

    这……跟方才有什么区别?

    “前辈……”

    齐未欲言又止,要不还是喝酒算了。

    却见山听老道士忽而眼睛一亮,叫道:“果然有异状!”

    空中那几道云缕陡然变幻,罗织成形。

    “看这云纹,是有人在此采摄天罡。”

    山听老道士捏着胡须,沉吟一会儿,接着道:“是苍风天罡。”

    “张玄机,果然已经开始元婴修行?”

    齐未点点头,思虑片刻,又道:“我听闻苍风天罡不管与何种地煞相合,所得神光都无影无形,神出鬼没,最合隐匿暗藏之用。看来张玄机也是怕被剑气二宗发现,才会采摄这道天罡。”

    “藏头露尾,岂是名门正派作风?”

    山览老道士呸一声,吐出一个豌豆壳,道:“当年大罗国师采三阳天罡与遮日神罡合一,以一道神光将我三寸观前人逼出燕山,剑气二宗哑口无言,留他在国师之位又呆十年,那才叫一个威风……这张玄机,不成,不成。”

    “不对不对。”

    山听老道士却摇摇头,他望着云纹,手上忽而一抖,捏断一根胡须,不由得哎呦一声,一会儿才嘶着气道:“此处根本不见苍风天罡,这云纹也看不真切……似乎是张玄机有收容天罡的法宝,提前在别处采来苍风天罡,待回到燕山来,才放出一缕,化用一缕?”

    “师兄,你老糊涂了?”

    山览老道士瞪他一眼,连豌豆都顾不得吃,叫道:“罡风何等犀利?能收容天罡的法宝,非是先古所留不可,早便毁于天地大劫了!”

    师兄弟两个还未分说明白。

    从天上三处方向,各自飞来三道遁光。

    三道明亮夺目,正气凛然。

    三道锋芒刺眼,凌厉无匹。

    还有三道虽然看着堂皇大气,却阴暗如墨,十足古怪。

    一共九道人影,一起落到平顶之上,八角亭台前。

    这九道人影,与三位老道以及齐未一般,周身没有一丝真气痕迹。

    换言之……

    前后一十三位来者,皆是金丹之上境界!

    当先是一个神采飘逸的中年道人,他朝众人行一个礼,朗声道:“两界山鬼宗,陆逢,见过诸位。”

第四章 非金丹不能入席

    方休散去光明琉璃宝焰与铁甲金衣武相,收起已经空荡荡的元炽壶。

    自视内相。

    丹田气海之中,翠湖地煞充盈。

    天门气海之中,苍风天罡回荡。

    小天地已初具雏形。

    只待天罡地煞交融,便可开辟元宫,以后天重演先天,清浊复归一气,借此将金丹蕴育作元婴。

    都说天罡好寻难取,果然不假。

    方休之前炼煞,在诸多法力加持下,只三日便顺利完成。如今领悟光明琉璃宝焰,应当是更进一步,却花费三月才勉强完成化罡。

    而距离完成元婴修行,仍遥遥无期。

    “宫主,大长老来请。”

    一名剑仆前来禀告。

    玄机宫地基中有三十六柄飞剑,各自被阵法催生出一道灵形,便是三十六名剑仆。

    方休朝这名剑仆伸手一指,化合罡煞的天魔真气从指尖催出,却作一道无影无形之气,只隐约看到一缕热浪升腾,眨眼即逝。

    焰影神光!

    剑仆当即被洞穿,化作流光消散,整座玄机宫亦是一震,是护持阵法动荡。

    这般随手一指的威势,已经不比方休之前施展阿鼻元阴剑光逊色几分。

    罡煞真气直接催动是神光,而若用来推动阿鼻元阴剑光,这道法术自然也要再上一层楼,远非金丹时能比。

    方休仔细体会焰影神光的玄妙。

    天魔无相,真气运转以及法术施展时,能遮掩住本来面目,叫人无法看穿底细。而天罡地煞化合神光之后,真气质地再次大变,更将原本痕迹遮盖,愈发让人难以揣摩。

    至于焰影神光无影无形之状,反倒是方休用来掩人耳目之用。

    一层皮上再盖一块布,即便是有心之人,以大法力大神通掀开上面这块布,觑破焰影神光的虚实之后,十有八九也不会料想到,底下仍有一层天魔无相的皮。

    燕山大罗已经名扬天下,终究不入八碑之眼,并非天宗之列。

    可隐世道门却至少有太华山纯阳宫、知琢谷太虚剑派、两界山鬼宗三家,名列八碑之上,乃是这一方世间的庞然大物,方休不得不谨慎。

    流光幻化,剑仆再次成形,恭敬在侧。

    “大长老所为何事?”

    “大长老说,燕山风云变幻,应是隐世来客到了。”

    “好。”

    方休长长呼出一口气。

    迈出玄机宫正门,入目便是高耸入云的映日神木。

    而此时,映日神木的枝干上纠缠无数藤蔓,一直延伸入树冠之中,便也化作映日神木的枝叶,与之一同采摄太阳真火。

    山外之人不知底细,远远望来,皆以为是张玄机以秘法催动,让映日神木凭空长大一倍。

    实际却是青乔神木攀附于映日神木之上。

    于是乎,更多更磅礴的太阳真火自九天而落,既被映日神木吸摄,也化作青光于藤蔓上流转。

    方休凝望一眼两株神木,转身下山。

    自天师闭关之后,焚天峰顶亦被封锁,能自由出入的,只有三十六名剑仆,以及方休。

    连大长老,也要在山下等候。

    “方观主。”

    大长老迎上来,看着方休的眼神古怪莫名。

    燕山大罗虽然与无厌观交情匪浅,但大长老如何也没想到,天师怎么就……看上这小子了。

    分明她二人根本就无交集。

    大长老恍惚有一种大家闺秀得了失心疯,非要与一穷二白的凡夫草民纠缠的错觉——他甚至都怀疑,是不是方休已经投入佛门,于是白马寺使诈,在琉璃***上给天师下了什么魔障……

    “隐世来客将至,张先生带了两个人,还有南天门银仙子,也已经到了。”

    大长老不情不愿地说道。

    方休点点头,又问道:“其他布置呢?”

    大长老道:“大罗殿闭门谢客,凡四脉弟子也已回转各处,燕山内外皆无人声。”

    “好。”

    方休客气行个礼,道:“有劳大长老。”

    大长老犹豫片刻,问道:“方观主,你给我一个准话,就凭张锦一介儒生,到底能否挡住剑气二宗?”

    “事在人为。”

    方休一笑,纵风飞往山下。

    大长老看着他的背影,脸上一阵变幻,终究是只能长长叹一口气,转身往自己宫殿而去。

    方休之前打算的,以燕山地利,大罗派阵法掩护……

    根本就是妄想。

    张玄机尊崇道果而行,不愿听从剑气二宗安排。

    可大罗派却还要长在燕山传承,绝无法与隐世道门作对。

    即便年轻弟子们忿忿不平也毫无用处,燕山深处已然传来法旨,大罗派上下,纵是张玄机最亲近的大长老,亦不得插手此事。

    谁都看得分明,这一次风波,张玄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以及……张锦。

    “张编辑,银仙子,久候了。”

    燕山外围,一处怪石嶙峋,薄雾回旋的山谷之中。

    已有酒案布置谷中各处。

    方休大大方方落在主位,朝张锦与银边儿拱手行礼。

    张锦此行带了两个人,这会儿却独自一人在座。

    而银边儿是独身前来,如今身旁却还有两人。

    银边儿此时以天地灵气凝作衣裙,云遮雾绕,气质缥缈绝众,一丝一毫也不愧对仙子之名。可相比较其,她此时身旁的女子……

    “小殿下。”

    方休有些无奈地又行一个礼。

    你来做什么?

    “方观主,好久不见。”

    银边儿旁边的身影遥遥拱手:“方观主莫怪罪张先生,是我心中好奇,想一睹隐世道门风范,才强要他带我同行。”

    赫然正是那个,如天造一般挑不出一点瑕疵的美人——由玄景玉胎所蕴育的,朱女。

    仅仅四五年的光阴,朱女便隐然已经突破至大宗师,真气三转过半,可见玄景玉胎的天赋绝众。

    只不过……她依旧不愿与男人接近。

    故而才与银边儿同座。

    “离公公,这位便是我常与你提起的方观主。”

    朱女笑容满面,又跟侍立在她身后的一个老太监介绍道。

    “早闻方观主的大名,终于得见。”

    老太监笑呵呵行礼,举止谄媚。

    方休知道这位离公公的来历,他本名朱堇离,乃是先延武皇帝的兄弟,武学天赋尚在坤皇叔之上,贵为亲王,却因为一件疏漏惹来杀身之祸……

    到最后,朱堇坤成为护国武宗,而朱堇离却只留个残缺身,托庇于渊王府中。

    赵剑枭,以及傻奴哑仆,甚至莫无敌、莫敢当兄弟,比起他来都要差上一筹,他才是渊王麾下真正的武学第一人。

    坤皇叔尚要借助国运才能武相加身,如今中宫失去玉玺,护国武宗便再无法离开燕京。

    离公公却是如假包换的武相!

    而今日,燕山大罗设宴招待隐世来客。

    若无金丹、武相、心识这个级数,根本没有入席的资格。

    忽而天外风声激荡,十余道遁光往山谷中掠来。

    是隐世来客,终于到了。

第五章 直接动手?

    方休不动声色地朝张锦投去目光。

    张锦一笑,回道:“方观主放心。”

    正此时。

    那十余道遁光落入山谷之中,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一而足,各寻位置坐下。

    方休不由摇头。

    一十三位金丹,如何放心?

    便见隐世来客之中,隐然为一十三人之首的那个,神采飘逸的中年道人,满面笑意,朝方休拱手行礼道:“方小弟,别来无恙否?”

    “陆老哥?”

    方休陡然看见陆逢,十足诧异,脱口而出:“怎会是你?”

    “我也没料到,会在此处见着你。之前听闻你与……我还以为是谣传。”

    陆逢哈哈一笑,又道:“我本便是燕京人士,因着这个缘故,此番才受剑气二宗所托,由我主持,来为燕山大罗掌教贺。来,我为你介绍。

    “这三位来自我道门之首,太华山纯阳宫,洞玄、洞真、洞妙三位前辈。”

    纯阳宫来人是三位头发雪白,面容严厉的师太。

    为首的洞玄师太看一眼银边儿,冷冰冰道:“纯阳宫赠予张玄机的贺礼,已交代南天门经办。”

    银边儿只得起身回礼,垂首道:“纯阳宫旨意不敢不从,南天门已为天师留下神名,济世辅国真君。”

    洞玄师太听得眉头一拧。

    她目光如电,打在银边儿身上,刺得她身遭天地灵气动荡,衣裙飞舞。

    这个神名,又是济世又是辅国,倒是与张玄机在三都五府中,独占右都供与太微府一都一府的身份,十足匹配。

    只是……与天师越匹配,便与山海越发远。

    陆逢亦是皱皱眉头,只是没有多说什么,便继续介绍道:“这三位是知啄谷太虚剑派的剑君子,丁君前辈,以及叶舟一与连桐两位道友。”

    丁君不愧剑君子之名,两鬓飞白,气质出众,一派温文尔雅,好似儒门先生胜过道门高功。

    而叶舟一风华绝代,连桐英俊不凡。

    宛如一对金童玉女,皆是年轻俊秀。

    陆逢本是御传使,身负太虚剑道,却弃之而去,自然惹太虚剑派不喜,若非师我老祖按下此事,他绝无法在鬼宗顺利修行。

    这会儿,又当着剑宗的面,称纯阳宫是道门之首……

    剑气二宗皆是自紫府遗书而来。

    谁敢说谁是道门之首?

    立时便把叶舟一听得柳眉倒竖,一双如星明眸中尽是怒火。

    眼看她就要发作,被剑君子拂袖止下。

    丁君只瞥一眼陆逢,淡淡一笑,道:“太虚剑派的礼物,之前便已送到燕山。”

    陆逢不管不顾,继续道:“这三位是山听、山览、山闻前辈,自天一角三寸观而来,乃是我道门宿老。”

    “客气客气。”

    山听老道士呵呵一笑,又皱眉道:“师弟,我让你准备的礼物呢?”

    啪。

    山览老道士重重一拍自己脑袋,一脸错愕,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是忘了。

    “我……自然是带了!”

    却见山览老道士咬咬牙,将拂尘一挥,身前立时泛起一道水光涟漪。他伸出手来,从涟漪中捞出一把花生,又捞出一把豌豆,撒在山谷之中。

    不远处自乾元洞而来的齐未看得默默摇头。

    看来这老道,是老得脑袋不灵光了。

    这前年花生与晚年豌豆,跟自己几人喝酒取乐时拿出来也就罢,怎能当作贺礼,岂不是在当面折辱燕山大罗?

    如此一来,还怎么把剑气二宗交代的差事办利索?

    却听山览老道士满脸痛心疾首地道:“这是花生仙子,与豌豆童子……老道栽培许久才点悟出灵性,就送给张玄机使唤吧。”

    便见那一把花生落地,其中一颗化作一个娇弱少女,跪地行礼道:“小妖名唤千年。”

    而那一把豌豆落地,亦有一颗跳起丈许高,变作一个伶俐小童落地,同样开口:“我叫万年,见过众位。”

    齐未看得眼睛一瞪,随即捂住嘴巴,好似要吐出来……自己方才饮酒,是嚼了几个生灵?

    山览老道士瞅见,却是一吹胡子,哼道:“齐未你这小气鬼,只请我喝三百年的雪酒,给你下酒的自然便是前年的花生跟晚年的豌豆!”

    “山览前辈,玩笑话待开席后再说不迟。”

    陆逢无奈笑道,又一指齐未:“这位齐未道友,来自乾元洞日照一脉。”

    齐未满脸尴尬地点点头,便取出一只酒坛,催使真气送上主位:“这是乾元洞珍藏的千年雪酒,一杯能抵十年修行,还请大罗派笑纳。”

    方休接过酒坛收下。

    陆逢最后介绍到自己身旁两人:“还有这两位,皆是我两界山鬼宗门人,是我连桐师弟,以及白猿师叔。”

    “咦?”

    朱女轻呼一声。

    又一个连桐?

    方休也看得奇怪,这位鬼宗连桐,和那位太虚剑派连桐,竟然连面目都一般无二。

    只不过一个着黑衣,一个着白衣,两道人影才有所差别,再加上修行道法不同,气质便截然不同,道门又从来只重内相不重外相,故而他二人方才入谷之时,才没被众人发现端倪。

    不过陆逢显然没打算解释其中缘由。

    而那位白猿师叔,身影落在方休眼中,只见他周身鬼气翻滚,阴森森好似自冥狱而来……竟是一尊鬼将。

    “晚辈无厌观方休,见过诸位前辈,道友。”

    方休拱手行一圈礼,接着道:“天师即将出关,暂且由方休招待诸位。”

    “我们是为恭贺张玄机修炼元婴而来,她却不在,岂是待客之道?”

    洞玄师太神色不悦,目光又扫过张锦与朱女,问道:“还有他几人,又是谁?”

    “晚辈朱女,乃是如今人国大明朝亲王,渊王之女。”

    朱女起身行礼。

    她这一举一动,当真是春风一笑百媚生,无有人不被打动,连洞玄师太都看得眼前一亮,脸上神色慈祥几分。

    陆逢笑着点点头,道:“朱苍棣生了个好女儿。”

    “小生张锦,见过几位道门之友。”

    张锦亦是行礼,又朝陆逢笑道:“还要感谢陆右使……陆前辈之前提点,我如今在渊王麾下差遣。渊王常与我提起,他与陆前辈……”

    “我如今已作隐世修行,既然身在山海,自然要远离庙堂。”

    陆逢干脆挥手止下他的话头,笑着道:“朱苍棣若仍是个太平王爷,我自会寻他叙旧。如若不是……那往日交情便不用再说了。”

    张锦一笑,不以为意道:“听从陆前辈安排。”

    “别叙旧了。”

    山览老道士忽而插话,他端起酒案上大罗派备好的酒水,问道:“我们是先喝一会儿,还是……直接动手?”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面色一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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