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金丹之下,无有匹敌
白太婆被红娘子击溃人形,这会儿才刚重新凝聚,还不知道发生什么状况,只跪地叫唤道:“师尊息怒,师尊息怒!”
却被一根阴柳枝杈扫中,又崩散成漫天纸钱。
“这鬼柳君倒是有些手段,难怪如此目中无人。”
方休有心试验这阴柳的威力,便趁着一根柳条扫来时,不闪不避,只放出真气护身,硬生生挨一记。
啪!
柳条应声折断。
而方休亦是被抽出去几十丈,顺势催动真气腾空而起,避开阴柳枝杈挥舞的距离。
“好强横的力道!”
方休神色稍稍凝重。
他是一身窍穴尽开的真人之身,又有佛门身识加持,肉身坚韧之处,堪比武门宗师。
却与一根柳条不分伯仲。
而眼前这一株阴柳,怕不是有上万根枝杈分干!
轰隆隆。
山石崩裂,眼看这一整座山头都塌落倒下,阴柳才终于停止生长,显出堪比山高的庞大身躯来。
一根高举的枝干上,鬼柳君的身形立在此处,左右两根枝杈上,挂着红娘子化身的白喜灯笼,与白太婆化身的纸钱串。
“没想到你竟然已经内相圆满,看来你跟传言中的不同,并非是个只知趋炎附势的草包。”
阴柳护身,鬼柳君自然有恃无恐,又扫一眼方休身旁的离婵姐妹,目露贪婪道:“你这两只……日游鬼将!是王陈氏游历勾离妖国时擒来的?若非你让她们现身,我差点错过。
“三只日游鬼将,至少能助我能点出三颗丹窍……哈哈哈,我金丹在望!”
“就凭你鬼柳山监?”
方休笑声道。
这话他方才说过一次。
鬼柳君明白方休是在故意取笑,不由神色一怒,却又很快舒展,笑道:“这株阴柳乃是天下罕见的灵物,吸摄地脉与前朝帝尸之气而生,除非张玄机在此……金丹之下,无有匹敌!”
他说着掐出一个指决,便见一根阴柳条猛然甩动,泛起昏黄色光芒,直扫方休。
竟是鬼柳君方才已经施展过的长鞭法术。
此刻借阴柳催动。
与此同时,白喜灯笼一晃,射出一道红光,化作血色爪印。
纸钱串亦是抖动,便有无数纸钱,似斩剑符一般疾斩而出。
三重攻势,接踵而至。
方休怡然不惧,先将不动明王神通催起,立时识海一震,直觉着夜色都亮堂几分,天地间一片清晰。
不动明王加持之下,念力、心智都将数倍拔高,化身专司斗法拼杀的护法明王。
方休却没有借此施展小神通,而是利用心智大涨,识海汹涌的机会,以最快速度推动真气,抬手便唤出一条龙蟒。
龙蟒吞月术!
这道法术如今是方休手头最具攻势的手段,此刻又在不动明王加持下,更是威势大增,比之前粗壮数分。
轰!
更显狰狞的粗大龙蟒与阴柳条所化的长鞭撞在一处,恍如巨浪拍在峭壁,惊天的声响中,龙蟒崩溃作真气逸散,而阴柳条也寸寸碎裂,化作碎屑。
余波席卷,将血红爪印也一并吞没,直接湮灭。
倒是有不少纸钱未被波及,继续斩来。
不用方休动手,离婵便已经凝出鬼镜,将纸钱尽数收入镜面。
这一招分出结果,方休便心中一定,摇头笑道:“鬼柳山监说笑了,只凭这手段,可称不得金丹之下,无有匹敌。”
他见识过燕山长老们斗法。
鬼柳君这会儿的阵势,别说与操纵北海烛焰化龙的大长老,以及驾御乌云雷霆两条巨蟒雷长老相比,便是较吸摄五方行尽真焰与翠湖煞的那两位焚天峰长老,都远远不及。
而鬼柳君这长鞭已是法术。
那两位焚天峰长老,却是直接催使真气。
这里头又是不小的差距。
眼前这株堪比山峰庞大的阴柳,的确威势惊人,若是甩起几百条柳枝抽出,只怕真能与几位燕山长老过招。
但方休看得分明。
鬼柳君唤起阴柳真身后,根本没有操纵命令的方法。
这阴柳完全是在凭本能行事,故而现身之时,才会一个不小心将白太婆的人形打散。
而看它枝杈树干动静间的迟钝木讷,应是灵智极其有限,比寻常树木是要多些,却未必比猫狗聪慧。
想来也是因为如此,才会被鬼柳君收服。
“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真正的手段!”
鬼柳君猖狂一笑,手上指诀不停,一连唤起三根阴柳条,化作三道昏黄色长鞭。
他左边白喜灯笼光芒大盛,射出一只房屋般大小的血色巨爪。
右边纸钱串疯狂晃荡,抖出遮天蔽日般的纸钱。
攻势较之方才,猛烈数倍!
而看鬼柳君神态自若,不见一点吃力,好似信手拈来一般的轻松。
“原来是可以借用阴柳法力,难怪这般猖狂。”
方休看出玄机,笑着道。
这阴柳的庞大树干扎根山体之中,不知吸摄多少年前朝废皇陵的地脉与帝尸之气,一身法力深厚,源源不断供给鬼柳君施展法术,几乎取之不竭。
单从法力来讲,倒真可以说一句,金丹之下,无有匹敌。
可……谁家斗法,会一味地对轰法术,不用一点其他招数?
眼看那三道长鞭落下,就要抽中方休。
方休唤回离婵姐妹,催起太阴过云梭,便化作一抹月光掠走。
轰!
三道长鞭直接将一座小山头抽烂。
四溅的碎石被血色巨爪抓中,捏成粉末,一无所获。
漫天飞舞的纸钱,更是如无头苍蝇一般,寻不到下手之地。
“人呢?”
鬼柳君眉头一紧,当即抽来阴柳法力,催动法术,在头顶显化出一只红色巨眼。
这巨眼的瞳孔阴邪,每眨一次眼,瞳孔四周都会多出诸多血丝,而鬼柳君眼中视界立时清晰无数倍,连天地间最细微的气息流动,都明白可见。
只是鬼柳君四下里环视一圈,巨眼连眨九次,血丝齐齐震破,鲜血直流如涌,法术再坚持不住,直接崩散。
也未寻见方休与那两只日游勾鬼的踪影。
夜幕下,只有月色与阴影。
“逃走了?”
鬼柳君正疑惑,眼前忽而出现一只手掌,朝自己抓来。
那手掌之后,赫然是方休笑吟吟的面容!
“这是什么遁法?!”
鬼柳君惊骇难当。
他根本料不到,方休一个道门传人,怎会如武门匹夫一般,行这蛮横冲撞的举动。
紧要关头,鬼柳君来不及施展其他手段,只能将一身真气尽数催起,挡向方休。
嘭!
一团光彩夺目的焰火在方休手上窜起。
无限光明火!
第五十五章 大胆贼人
不动明王加持下,无限光明火的焰光凝聚成浅浅的一层,却又耀眼数倍,包裹在方休手臂之上。
嗤——
方休的手掌如一柄烧红的刀刃,切入牛油豆腐一般,轻轻巧巧将鬼柳君的真气破开,直接将他的脑袋抓住。
鬼柳君只觉着眼前一黑,忽而又乍现一团五彩流转的光芒,直接将自己神识镇住。
五色琉璃光!
无限光明火进可攻、退可守,焰势澎湃,还能驱除邪祟,算得上妙用诸多。
但若论用处之多、用途之广,还是佛光类的神通最甚。
一道佛光神通,除开见心通、见舌通、他心智证神通这些用处独特的小神通例外,能实现绝大多数小神通的效用。
虽说样样精通往往便往往稀松,但五色琉璃光是最上等的小神通,再是稀松也稀松不到哪去。
方休又不是门外汉,直接以五色琉璃光,将鬼柳君识海、天门、丹田三处要害尽数封镇。
鬼柳君的真气失却控制,被夜风一吹,便如云雾四散。
而他自己,好似个不事修行的凡胎俗骨,被方休擒在手里。
再难有半分反抗的机会。
方休诸多手段中,若论攻势,还是吞月龙蟒术最是威猛无俦,拔山陷地,甚至截断江河,都不在话下。
不过攻势最高,未必便最实用。
他若施展佛门神通,以不动明王加持,无限光明火护身,再配合五色琉璃光的妙用。
和真气九转的大宗师摔跤都不怕。
似鬼柳君这般的道门传人,真气又恰好被无限光明火克制,只要闯入近身,根本无力招架。
“师尊!”
眼看鬼柳君被擒,白喜灯笼与纸钱串疯狂抖动,正要出手。
“跪下。”
方休轻声一喝。
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白喜灯笼与纸钱串齐齐一震,显化出红娘子与白太婆的身形,毕恭毕敬地跪叩在地。
就这电光火石的片刻工夫,方才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鬼柳君师徒三人,尽皆束手就擒。
“你,你若敢伤我,礼部断然不会放过你!”
鬼柳君惊惧难当,强撑一口气叫道。
方休理也不理,正打算唤出离婵姐妹来。
忽觉脚下一震。
是阴柳。
“怎么回事?”
他招手将红娘子与白太婆摄入六狱鼎中,交给六部丹奴关押,便抓着鬼柳君腾空而起。
扭头看去,只见阴柳不停摇晃,柳条甩荡间,身躯缓缓缩小,只不多时,便将所有枝杈与树根收回,恢复原本大小,立在山头崩塌的乱石泥壤中。
仍旧不停。
最后化作一株巴掌大的小树苗。
细细的树干朝着方休一弯,好似行礼。
“是天宪神通的缘故。”
方休当即明白过来。
这阴柳虽然法力雄厚,不在金丹之下,但心智却极为低幼,自然被天宪神通所慑。
“你做了什么?”
鬼柳君心中震骇,正是心绪激荡的时候,一时都想不到天宪神通这一茬,只惊慌叫道:“这阴柳是我的,是我的!”
“现在是我的了。”
方休轻轻一笑,催动真气伸手一招,将小树苗收来手中,仔细探查。
叫人奇怪的是。
这小树苗与方才阴森森骇人的阴柳截然不同,不止没有柳树模样,连气息便变化,只让人觉着生机勃勃,好似栽在土壤中,立时就能长成参天大树。
方休正奇怪。
忽见两道身影,从远处山间掠来。
夜色深沉,山路崎岖,这两人却如履平地,一步飞跃便是几十丈远,可见修为不凡。
至少是宗师。
方休将鬼柳君一抖,问道:“他们是谁?”
“你已经死到……是皇陵镇守。”
鬼柳君本来言语恶狠,可方休话音一落,他便鬼使神差般说出答案来,又顺着话头叫道:“皇陵所在数百里山域,都是禁地!你擅闯皇陵,死路……”
“闭嘴。”
鬼柳君声音一止。
以他的修为,论起境界与方休相当,都是才刚炼出丹坯的水准。只是叫五色琉璃光封印一身修为,自然便难以抵御方休的天宪神通。
鬼柳君这边气势汹汹,却不知道,正赶来此处的两位皇陵镇守,远远看着庞大的阴柳被制服,又见鬼柳君好似鸡仔一般被擒在手里,已经是心中震惊,面色大变。
若非皇陵镇守的职责极重,一个疏忽就是死罪,两人真想当作自己没看见。
几座山头的距离,在两位宗师脚下只不过是几步。
两人眨眼间奔到近处,各自催动真气,左右分开成掎角之势,才有一人扬声喝道:“我们是大明皇陵镇守,奉天子之命卫护皇陵。此处是皇陵禁地,生人勿近,阁下即便与鬼柳君有私仇,也不该闯入此地!”
他开口声音嘹亮,话却说得极有水平。
是为私仇而来。
不是为闯皇陵而来。
至于鬼柳君与他二人有几分名义上的同僚关系之事,待会儿再说。
“原来如此,那我马上走。”
两人在心里期盼着方休如是说。
前朝废皇陵毕竟不是大明皇陵,有鬼柳君的仇家来寻仇,难道也能算他们皇陵镇守的罪过?
却没料到。
方休一点不给面子。
“鬼柳君私与收下鬼将师徒相称,传授人身修身之法,犯我道门忌讳。”
方休语气冷淡,面无表情道:“你二人代我问一问大明皇帝,是他人国的禁律重要,还是我道门的规矩重要。”
隐世道门之人?
两位皇陵镇守脸色难看,五味杂陈,一时都不知如何应话。
这要如何应?
这不是为难人吗?
两人正犹豫不决,眼前忽而一花,再不见那个擒着鬼柳君的神秘人。
夜色下再无人影。
“走了?”
一个皇陵镇守咦一声。
“应是走了。”
另一人接话,又追一句:“看来,的确是跟鬼柳君的私仇。”
两人互视一眼,皆是松一口气。
末了,一人忽而怒目道:“大胆贼人,竟敢擅闯皇陵,还擒走鬼柳山监,视天威不顾,于国法难容!”
“这等歹徒,只恨你我二人修为平平,没有办法将他留下,否则一定交朝廷处置!”
“走,回去之后,马上给燕京传信,让宫中知道此事。”
“走。”
“走。”
两人一唱一和,连地上一块石头都不动,十分默契地转身离去。
第五十六章 冥狱显化神禁,阿鼻元阴剑光
方休没回无厌观。
寻到一个荒僻山头,将鬼柳君放下。
天魔无相转化焚天真气,再吸摄太古洪焰,将真气升华作灼杀生机的熊熊烈焰,威势更上一个台阶。
对着鬼柳君烧去。
鬼柳君还受天宪神通束缚,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被太古洪焰一勺,立时烧去七八成的窍穴,连上下两处气海都直接烧穿,气旋崩溃,激荡的真气乱流,将余下几十个窍穴也一并冲烂。
天门与识海勾连,这处气海一破,忍受着刺骨刮肉般剧痛的鬼柳君,立时意识一晃,人事不省。
离婵姐妹已经等候一旁,伺机催动鬼气,将鬼柳君的魂魄摄出。
一成鬼身,那自然由得两只小勾儿处置。
不一会儿,就逼问出所有方休想知道的事情。
王陈氏之事,确实是王薄主使。
他倒是有些才华,一路过关斩将,顺利考入应天书院,被程不权器重,将一个堂侄女许配给他。
四大书院的院生,又跟阁老结下亲事,王薄的前程仕途,可谓是一片明媚。
唯一的绊脚石,便是王陈氏这见不得人的鬼将。
不仅碍着王薄另娶娇妻,也是他将来为官后的一大隐患。
恰好他这新妻的父亲,也就是程不权的族弟,在礼部担任一个小官,给王薄指出一条明路来。
王薄才求到鬼柳君这。
鬼柳君虽然口口声声自己是礼部下属,但别说礼部,就是内阁也使唤不动他,只有宫中与宗人府有差遣下来时,才能叫他办事。
也是因为听王薄说,王陈氏乃是日游鬼将,才将他打动,一番谋划设计,让王陈氏失却心气,三魂七魄动荡。
若不是被方休发现,只要再给鬼柳君些许时日……
“这王薄,能有今天境遇,全是王陈氏翻译《非人经》赚来的稿酬资助,现在竟为荣华富贵抛弃贤妻。”
方休听得恼怒,一会儿,又长长叹口气。
鬼柳君要对王陈氏不利,他大可杀上门来,将鬼柳君擒下问罪。
可到王薄这。
男欢女爱之事,最是梳理不清。
尤其方休一个外人,几乎怎么做都是错。
为今之计,也只能等王陈氏养好伤势,自己来处置此事。
这件事暂且告一段落。
离婵姐妹又逼问出鬼柳君的修行之法。
《小冥狱显化经》。
这门道法竟跟鬼宗有些渊源,倒是让方休稍感吃惊。
不过并非鬼宗道法,而是一位世外鬼修到鬼宗论法,有幸观摩到一道名为小冥狱显化神禁的法术,从中悟出几分心得,推演出这门道法来。
修行经文直接略过,《小冥狱显化经》有黄泉、五都两条法脉,并有缚魂锁、照九幽、阴阳磨、五方池四道法术。
鬼柳君方才催使应敌的,是其中的五都真气,以及缚魂锁、照九幽这两道法术。
余下阴阳磨是吞噬鬼气之法,五方池则可以蕴养鬼身。
方休在两位皇陵镇守面前随口胡扯,说鬼柳君私传手下鬼将人身修行法,经这么一审问,倒确实是污蔑了鬼柳君的清白。
不过他干的事情虽然并不犯道门忌讳,却着实更加恶劣。
他与红娘子、白太婆师徒相称,是哄骗这两头鬼将听他差遣。
待这两头鬼将在五方池的蕴养下,修行精进,到一定境界,便会被鬼柳君以阴阳磨吞噬鬼气,滋补自己修为。
燕京地界上之所以没有什么鬼怪出没。
便是因为周遭但凡有些品相的鬼怪,都已被他搜罗去,以这套路处置。
看他跟红娘子亲亲热热,一番疼爱,实则迟早要将红娘子吞下肚去。
方休将真气一催,鼓荡天门气海,识海立时也是一振。
再唤来五色琉璃光与不动明王加持,借着意识与心智高涨的契机,沉入识海之中,仔细感悟经文。
天明前,成功将两条法脉与四道法术领悟。
天魔无相一转,试手一番黄泉、五都真气,再催起阴阳磨,将红娘子、白太婆的鬼气尽数吞噬,化作真气补益修行。
两只鬼将所化鬼气,至少能抵方休两个月的搬运——抄书领的法币另算。
鬼柳君的魂魄,则被方休随手一道缚魂锁击成粉碎。
方休又从乾坤窍里取出一枚阿鼻元阴剑光法币,一并推演参悟,这才回转无厌观。
这些法脉与法术,对他来说也有大用。
既然许仙逗留燕京城,那么迟早还会有出手的时候。
一直催使龙蟒,总是不符合鬼宗之人的身份。
他手上倒是有几枚与阿鼻元阴剑光类似的法币,听名字就知道不是阳间法术,随时都能推演。
奈何。
每一道法术,都需要性质相合的真气才能施展。
方休只听酒鬼和尚说过几句《八鬼真经》的大概,《天魔策》演化出的《八鬼魔经》便徒具其型,远去其里。
装装样子可以,要用来施展法术,未免差些气候。
如今到手黄泉、五都法脉,这才补上关键一环。
也不用怕被人识破来历,察觉到跟鬼柳君的关系——鬼柳君专研五都真气,从来不大催使黄泉真气。
五都真气擅长蕴养鬼身,而黄泉真气更重杀伐之道。
正合方休所需。
……
第二日。
张岭一早便登奉部衙门,寻到陈习,将王陈氏之事说来。
“竟有此等事?”
陈习听得脸色一沉,皱眉道:“早听说这个鬼柳君,仗着礼部与宗人府撑腰,从来不把奉部放在眼里。没想到,他竟敢觊觎都供府的香火鬼奉。”
张岭没应声,等着陈习给出答复。
于情,他刚帮陈习背后的大人物办过事,陈习自然要给个情面。
于理,王陈氏是都供府下属,她的鬼籍都是奉部发出,鬼柳君此举,等若是在跟奉部作对。
里里外外,陈习都不能袖手旁观。
“此事交给我来办,我一定给张山监与方观主一个交代。”
陈习果然也应下此事,又安抚道:“张山监切莫冲动,只用等我消息便是。”
张岭闻言,自然是心中一定。
鬼柳君的陵山山监之位,名义上仍是都供府辖下,要由奉部节制。
奉部插手,想来他不敢放肆。
等张岭离开奉部衙门时,忽而醒悟过来一件事。
今日这陈习,怎么对自己如此客气,姿态如此之低?
“切莫冲动?”
张岭回味着陈习这句话,有些不大理解:“我请她办事,我冲动什么?”
第五十七章 为何女官吏便是样子货?
把张岭送走,陈习才回到自己办差的偏厅中,还未来得及做更多布置,就有人前来通报,说是侍郎有请。
如今奉部尚书一职空悬,这位新任侍郎便是主官。
虽说奉部上下都心中有数,尚书的位置迟早会落到陈习手里,但她此时毕竟还不是尚书,不好在侍郎座前拿大。
陈习吩咐左右几句,着下属去打听情形,便寻侍郎而去。
到地方,在场却不止一位侍郎。
“刘侍郎,程侍郎。”
陈习恭敬行礼,面上不改颜色,心中却是已经一跳。
刘侍郎是奉部侍郎,程侍郎却是礼部侍郎。
两部各自的职责,要说说风牛马不相及,未免有些生分,但要说没有多少瓜葛,却一点也不夸张。
能有什么事情,值得礼部侍郎特意跑一趟奉部衙门来?
看两人神色都有些严肃,似乎这事情还挺棘手。
只能是……
“果然还是冲动了。”
陈习心中默默一叹。
她哪里是要张岭别冲动,那话的本意,是让张岭先把许仙给劝住,让这位鬼宗前辈不要冲动。
眼看是说迟了。
“陈郎中。”
刘侍郎朝陈习善意一笑,开口道:“程侍郎一早来此,带来个不大好的消息,我已经差人去查看详细,先请你来参谋一二。”
陈习点点头,正要开口,却听那程侍郎冷冷一哼,不悦道:“呵,一个女官吏,不过是摆给张玄机看的样子货,能有什么好参谋的?”
刘侍郎听得苦笑,却没多说什么。
“程侍郎,朝廷用人从来只问才干,为何女官吏便是样子货?”
陈习也不生气,只笑呵呵道:“之前楚尚书在时,怎么不见程侍郎此等高论?”
“你是说我畏强欺弱?”
程侍郎从鼻腔里哼一声出来,不屑道:“别说楚丹阳已经回乡读书,就算她此刻还是奉部尚书,我也是这般话说。”
陈习点头一笑,拱手道:“是陈习疏忽,忘了程侍郎姓程。”
“你!”
程侍郎眼睛一瞪,怒目而视。
“咳咳。”
刘侍郎赶忙插话道:“陈郎中,先说公务,京师都供司在你手下,此次……”
“哼。”
程侍郎一拂袖,给刘侍郎个面子,让他说正事。
却没料到,陈习直接打断道:“刘侍郎,依陈习之见,此事与京师都供司无关。”
“嗯?”
两位侍郎皆是一愣。
程侍郎便道:“连什么事情都还不知,就说无关,是不想担责吧?”
陈习只当自己没听见,理也不理他。
刘侍郎问道:“你知道我要说的是何事?”
陈习不动声色吐出两字:“陵山。”
这女官吏,还真有几分本事?
程侍郎面色微变。
刘侍郎却是眼睛一亮,问道:“你怎么猜到是陵山有事?”
“是因为——”
陈习故意拖个长腔,瞥礼部来人一眼,才继续道:“刘侍郎,这是我们奉部的内务,不好说与外人知吧?”
这小刺猬,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她已不是初涉仕途的的小听传,自然知道为官之道在于能伸能屈,轻易不能树敌。
只不过……
已经站定的立场,那还是要旗帜鲜明些才好。
程侍郎自然听得恼怒,正要斥责,刘侍郎忙打圆场道:“陵山虽是都供府治下,但也是礼部所属,自然该是两部一同处置。”
“牵扯两部的大事,岂容你一个小女子搬弄口舌!”
程侍郎忿忿不平,叫道:“你也不用故弄玄虚,鬼柳君被擒,无厌观定然逃脱不了干系!”
鬼柳君被擒?
陈习都不用多想,当即认准是许仙的手笔。
她心中一定,反问道:“程侍郎说笑,鬼柳山监是内相圆满境界,无厌观的方观主才什么修为?”
“那就是青石观的张岭,方休同门。”
“张山监也不过才成真人,如何能擒走鬼柳山监?”
“这……”
程侍郎迟疑片刻,挥袖道:“总之他二人的嫌疑最大,将他二人唤来,一审便知!”
“方观主与张山监若是无辜,岂能蒙受这不白之冤?”
陈习摇摇头,又别有意味道:“倒是鬼柳山监,未必无辜。”
“此话怎讲?”
刘侍郎疑惑道。
“我正要禀告侍郎,无厌观里有一位日游鬼将,是领我奉部鬼籍的香火鬼奉。这鬼将一向与人为善,又有卫护无厌观香火的功绩,却……被鬼柳君谋划暗算,出手伤害!”
“竟有此事?”
刘侍郎眉头一紧。
“千真万确。”
陈习拱拱手,又不怀好意地打量程侍郎,问道:“鬼柳君一出事,程侍郎便直指无厌观,莫非是因为早知此事?”
“我怎会知道?”
程侍郎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忙道:“若真如此,兴许就是无厌观那只日游鬼将,将鬼柳君擒走!”
“程侍郎,鬼柳君才是犯事的那个,你为何一定要咬着无厌观不放?”
陈习眯着眼问道。
“我……鬼柳君若行此事,定然也要被国法所制。”
程侍郎稳住神色,又道:“但也要国法才能治他,如今他不明不白被擒,那是另一桩事!”
陈习笑一声,没应话。
倒是刘侍郎从他们二人对话里听出几分玄机,问道:“陈郎中,你知道是谁擒走鬼柳君?”
陈习点点头,干脆道:“鬼宗许仙。”
“鬼宗许仙?”
刘侍郎回忆起这个名字,诧异道:“他还在燕京?”
“笑话!”
程侍郎当即反驳,高声道:“鬼柳君一早便说过,鬼宗根本没有许仙这号人物。陈习,你拿一个不存在的人出来顶罪,是何居心?”
陈习不解释,只反问道:“鬼柳君的事情,程侍郎好像知道不少?”
程侍郎听得脸色一滞,赶忙转过话头道:“这件案子,奉部不管,礼部也会管到底!无厌观、青石观,还有那只日游鬼将,都要拘来审问!”
“程侍郎不妨听陈习一句劝。”
陈习声音冷淡下去,道:“这件案子,你管不了。”
这般明目张胆的威胁,登时把程侍郎听得一怒,竖眉道:“那我还真要好好彻查此事!刑部、都察院,还有吏部我也一并去一趟,顺便查一查你陈习!”
他说完便拂袖转身,就要离去。
“查我倒是无事,我只怕程侍郎查那位日游鬼将时,牵扯出来其他事情。”
陈习笑吟吟,缓缓道:“据我所知,程侍郎那位侄女的新婿,似乎与这位日游鬼将有些干系?”
程侍郎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第五十八章 恭喜王公子
程侍郎很生气。
堂堂一位礼部大员,何曾受过这气?
被一个小小的女官吏,如此挑衅冒犯?
故而一从奉部出来,程侍郎便亲自到各部衙门走过一趟,将事情闹得颇大——无厌观的香火鬼奉胆大包天,竟敢擒走陵山山监鬼柳君,又被奉部陈习包庇。
陵山职责是礼部所属,由礼部侍郎出面督促此案,合情合理。
再则这位侍郎又与程阁老是族兄弟,各部衙门也不敢怠慢,当场都应声要彻查此案,绝不姑息。
故而程侍郎走完一圈,回到自己公署时,已是气定神闲,信心满满。
他几乎可以料见结局。
那只鬼将由都供府出手诛杀,陈习也被吏部除职,交给都察院法办。
只是没想到……
才刚过午后,就陆续有各部衙门的公文回执递送过来。
案情查明。
擒走鬼柳君的,是隐世道门之人,与无厌观的香火鬼奉无关。
这是其一。
其二是,鬼柳君涉嫌谋害无厌观的香火鬼奉!
香火鬼奉是丛林所属,此举等若攻击丛林,攻击都供府……这可是谋逆的大罪!
之前邓家晚辈不过是在无厌观门口叫嚣几句,都闹到邓国公出面,一路求到宫中去,才把人给捞出来。
而鬼柳君所做作为,更要恶劣数倍。
程侍郎登时便一惊。
他惊的不是鬼柳君要被治罪,而是……案情查明。
似这种牵扯各部衙门的事情,哪有什么案情查明的说法?
既然他程侍郎已经亲自登门,知会过一圈,那么案情就该是他的那套说辞,怎会生出变故?
除非……
陈习也知会过一圈。
可……就凭她一个小小的女官吏?
连她顶头上司,那女尚书楚丹阳,都一点风波也经不住,她哪来的手腕?
程侍郎打死也不相信。
他哪里知道,陈习根本不用亲自登门。
渊王党羽遍布朝中各部,只用派人将鬼宗许仙的名字传给他们……鬼柳君便是折了腿的蛤蟆,没得蹦跶。
待日头稍晚些时,各部衙门尽数回复完。
已经由不得程侍郎不信,反而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送来礼部的文书,一份比一份言辞激烈。
甚至已经出现,要求揪出鬼柳君幕后主使与同谋,彻查他为何谋逆的声音。
为何?
程侍郎当然知道为何,他再坐不住,又去一趟都察院,堵住一个早上口口声声答应他,没过半天又变卦的老友。
这老友耐不住他搅扰,叹一口气道:“程兄,这件案子,你管不了。”
程侍郎听得双眼圆睁。
这句话陈习也说过!
事情的发展超脱他的预料,这会儿已不是震惊的时候。
程侍郎当即去寻程不权,求他出手,将自己一干人保全下来。
……
渊王党羽潜伏水面之下,自然比不得程阁老光明正大插手此事,
不消几日,尘埃落定。
鬼柳君私传鬼将人身修行法,违背道门禁律,被除去陵山山监之位,逐出都供府。
至于他的生死……
都已经不是朝廷之人,还管他做什么?
线索也就断在鬼柳君身上,没有牵扯出更多事端。
与此同时,朝廷还给礼部发去申饬,指责礼部御下不严、管教无方,才致使鬼柳君惹出这祸端,有碍朝廷与道门和睦……
按说陵山乃是太微府辖下,这申饬该发给奉部。
不过朝廷还需要奉部与都供府互相牵制,若以道门禁律指责奉部,未免影响到奉部的权威。
也就只能礼部背这个罪名。
礼部尚书好好在家坐着,从天而降一口大锅,岂能忍?
于是乎,罪名最后还是落在程侍郎头上,官降一级,侍郎之位不保。
……
一个月后。
张幼鱼脸着淡妆,身披素服,又来无厌观吃面时。
正遇见两只小狐妖抛下店铺生意,在院中给王陈氏梳妆打扮。
还有胡小五,从胡绣行送来几身衣衫,皆是经年老裁缝的手艺,一丝一缕无瑕疵,一针一线见做工,由得搭配挑选。
化过几个妆,王陈氏都不大喜欢。
化了又洗,洗了又化,
连张幼鱼吃完面都来看热闹,拿着眉笔来上几下。
倒是没想到,反而是张幼鱼涂出来一副用色大胆的浓妆,最让王陈氏满意。
青紫眼线、腥红唇色,方休出来看见时,都吓一跳。
仿佛看见被姐妹勾心斗角陷害的小嫔妃,终于痛定思痛,放下往日单纯良善,变作冷血无情的钮祜禄氏,势要杀出冷宫,血洗三宫六院……
今日,是王薄大喜之日。
王薄不会自找没趣,给无厌观送请帖。
但王母却跟方休求过符,一直念着他的恩情,瞒着儿子送来喜帖。
方休带着王陈氏上门时,喜宴已经开始,王家院中一派热闹,喧嚣如沸。
要说这大宅院,还是王陈氏的稿酬置办。
只是如今这里的喜气却与她无关,也不知王陈氏此时目睹此景,内心该如何一番波浪。
看她一脸生人勿近的冰冷,倒是可以揣测一二。
方休来得迟,往角落里才寻到一张未坐满的酒桌,正有几个王薄文友,在满是艳羡地议论着王薄的福气。
才考入应天书院,便跟礼部堂官结亲,听说还是程阁老指派的婚事……
啧。
怎一个福字了得?
忽有人问,新娘的伯父,那位礼部侍郎怎么今日未到?
便被旁边人捂住嘴巴,说你快轻点声,程侍郎已经不是程侍郎,他刚刚降职被贬,怎能出入喜事场合,被人揪小辫子?
正说着。
几人忽见王陈氏落座,都觉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地打量来目光。
王陈氏是鬼将之身,虽说有香火鬼奉身份,可以放心在燕京城里生活,但也一直小心谨慎,不敢张扬,故而从来是素面朝天。
今日被狐妖姐妹跟张幼鱼一番妆扮,穿一身扎腰的利落道服,好似个修行邪法有成的旁门女修。
着实惊艳无比。
不多时。
今日新人王薄,出来给宾客敬酒。
一桌又一桌,欢声笑语不停。
终于来到方休这桌。
一桌人起身,举杯道喜。
而本来笑容满面的王薄,一眼便认出形象大变的王陈氏。
“你……你……”
王薄脸色眨眼间苍白下去,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一直面无表情的王陈氏,终于露出笑脸,她举杯道:“恭喜王公子,喜结良缘,前程似锦。”
话音刚落,王薄眼白上翻,身子软倒,竟吓晕过去。
“王兄!王兄!”
原本喜气洋洋的喜宴,好一阵鸡飞狗跳。
而王陈氏饮下喜酒,掷杯而去。
人心残忍,只问前程。
鬼心反而慈悲,要放旧情一条生路。
方休摇摇头,正要离去,又扭头朝慌乱的人群唤道:“他这是欣喜过头、气血上涌……用粪水秽物灌进嘴里去,压一压就好。”
口含天宪,言出……
第五十九章 恭喜观主,炼成金丹!
鬼柳君一去,陵山空缺。
这山监之位,最后被张岭填上。
这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一来是张岭本就在阴阳鬼道上颇有几分名声。
二来,推动此事的渊王党羽,也想借机跟青石观示好,与许仙结下交情。
张岭身兼良乡山、陵山两个山监之位,一时都有些受宠若惊。
陵山山监的治所在礼部,一应公务跟别个山监全然不同,张岭也担心自己无法胜任,却没料到新任礼部侍郎,亦是他名单上的渊王党羽。
有这位侍郎指点,张岭很快便将陵山职责熟悉,稳坐礼部。
只是,这可不算好事。
他又不知道许仙之事,只以为是陈习等人要拖他下水,绑到渊王这条船上去,才以此利诱。
还是方休安抚他,说此事应该与渊王无关,是陆逢插手……
张岭更是心忧。
陆逢“闭关”许久,方休想当然拿老陆来挡箭牌,一时忘了……陆逢当年跟渊王是至交。
燕京城里的渊王党羽,别人都可把心思藏在胸中,隐藏自己身份。
唯有陆逢。
就别想藏不藏的事,那是铁打铁硬的渊王一系人马,只差脸上写个渊字。
方休也没奈何,只能由得张岭忧心忡忡去。
鬼柳君之事,彻底翻篇。
王薄在大喜之日犯病,得了失心疯,连应天书院都没进去,只能呆在家里养病,也算是应得的报应。
王陈氏第二日就给自己改名,仍是得自鬼宗宗主的陈姓,名字取《非人经》非人二字,倒是里外里都符合她的身份。
陈非人不愿再在燕京城里居住,只是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去处,便寄身在青石观。
恰好张岭忙于礼部事端,便将青石观交给她打理。
而方休依旧是悠闲抄书。
匆匆便是两年。
……
这一日,方休打坐入定,细细感悟。
便见丹田气旋之中,一粒丹坯载波载浮,丹坯周身遍布着三百六十五个隐约可见的窍洞,正是他这两年修行下来,打磨出的丹窍雏形。
以法脉真气冲击丹坯,犹如流水遇礁石,不能动摇分毫。
但只要持之以恒、日积月累,真气终有一日会在丹坯上打开一个窍洞,便是丹窍。
一种真气,对应一个丹窍。
天魔真气却奇怪,虽也只是一个丹窍,却能在丹坯上开出三百六十五个窍洞来。
想来是暗合天魔法脉勾连三百六十五个窍穴之意。
方休修行两年,抄书两年,几百枚法币灌下去,这三百六十五个窍洞已然到突破关口。
今日,他将最近积攒的几十枚法币取出,一枚一枚催动,再以天魔无相,尽数转作天魔法力,化成一条汹涌至极的真气长龙,狠狠撞入丹田之中。
轰!
……
丹坯。
丹窍。
丹相。
丹相合一,便是金丹!
而方休只有一个丹相,何须合一?
……
无厌观忽而一震。
便见一个黑袍披发的人形虚影,从方休厢房上空浮现,真气缭绕,光芒流转,威势几若神灵降世。
天魔金丹的丹相!
这等动静,单凭离婵姐妹已经无法压制。
却见院中一株大柳树轻轻一个摇晃,便将房屋地基的震荡止下,又有一道青光射出,绕着天魔丹相一卷,尽数遮掩。
长夜静悄悄,好似什么事情都未发生。
离婵姐妹在院中显出身影,折身行礼,恭敬唤道:“恭喜观主,炼成金丹!”
“世间甲子管不得,壶里金丹只自由……修行三年,终于稍有成就!”
方休长笑一声,推门出来。
两年过去,面容稍见几分成熟,除此之外,便无其他异状,任谁来看,都是普普通通一位……真人。
他不久前已经顺利“突破”先天境界,一场真人宴甚是隆重,燕山大罗、奉部、广林寺、定国公府、崇武堂……诸多送上贺礼的来宾,几乎连鹤鸣楼都要坐不下。
声势比半年前,天师亲传弟子,宁采臣的真人宴还要热闹。
方休明面上的修行,是五识倒灌窍穴,自然进境惊人,再加上宁采臣这位两年成就真人的道子珠玉在前,也不怕有人怀疑。
此时方休并未运转天魔无相,只以金丹无漏,便可隐藏住一身气息。
吱嘎一声轻响。
隔壁厢房门打开一条缝,露出胡小桑满是惊喜的秀脸。
“观主,你……”
胡小桑欣喜开口,忽而又意识到什么事,当即止住话头,然后轻手轻脚蹦出来,直接扑进方休怀里,双眼发亮道:“观主炼成金丹了?恭喜观主,恭喜观主!”
金丹是何等境界?
当世道门魁首,天师张玄机,也不过就是金丹!
方休往那门缝望去,便见胡瞻淇的身影,脸上是藏不住的喜色,以及被胡小桑举止惹出来的羞涩绯红。
而胡瞻淇身后,床榻上躺着两个胖孩子,正呼呼大睡。
是方屏的双胞儿子,因为生意繁忙,便养在无厌观里,交狐妖姐妹带着。
哗哗。
院中大柳树摇晃树枝,从枝头上跃下一个身影,倒头便拜:“恭喜观主!”
这人面容俊秀,看着便是个风流人物,只是面对方休全无一点骄色,只有满脸恭敬。
方才丹相动静,便是被他操纵大柳树遮掩下来。
大柳树,自然就是得自鬼柳君的那株阴柳。
方休事后为了查清这阴柳的来历,颇寻了几本记载奇花异木的古籍钻研。
阴柳的来历没查到,抄完这些古籍后,却获得一件法宝。
青帝御令。
以木蕴养,御使青帝亲卫
与燕赤霞是一个来历。
当年人国底定之时,神门五帝皆有贺礼,天帝另算,赤帝、玄帝、白帝、青帝,尽皆炼制一枚御令,赠予姬武。
同样也与燕赤霞一个情况,因为在紫禁中虚度千年,已经法力枯尽。
比燕赤霞幸运的是,方休手头正好有一株阴柳在,可以给他作补充法力之用。
而方休原本准备给燕赤霞的安排,顺手给布置给他。
——假扮城外流民,被无厌观雇来作仆。
兴文皇帝一直在宫中养伤,已经有两三年未曾露面。
太子摄政至今,显出几分力不从心来,致使大明上下人心惶惶,竟有几处战乱掀起,无数百姓遭难,流离失所。
燕京城外的乞丐流民,也愈发多起来。
方休拍拍胡小桑,让她去照看两个外甥,随即催动月梭,化作一抹月色腾空而起。
“燕青,随我来,我要演练一下金丹法术。”
第六十章 武相虚影,越女剑派
金丹一成,不止真气质地再上一个台阶。
最关键之处在于,法脉化成丹相,便可随心所欲施展法术。
不用再费心搬运真气,也无需指决、口诀配合,心念一动,法术便动。
比催使法币还要利落。
方休一番试练,更发现天魔金丹的另一处妙用。
他之前施展法术,必须要以天魔无相,将天魔法脉的真气转化作法术所需的真气,才可催动。
比如龙蟒吞月术,需以伏龙真气、泼天真气施展,若焚天真气便无可奈何。
而炼成金丹之后,金丹中的天魔真气再无需转化,便可自在演化,施展所有法术,比之前更加随心如意。
“观主,燕青法力已经不支,容燕青回去补一补吧。”
青帝卫的原形,身着一套与身合一的青藤软甲,肌肤上刺满奇花异木纹身,面目俊秀,邪气凛然。
这会儿却披头散发,衣甲破烂,一脸苦笑地朝方休唤道。
是方休演练法术,炸烂了一条大河两处山头后,还嫌不过瘾,几招法术将燕青拍成这落魄模样。
燕青乃是以青帝掌握的天地权柄为筋骨,法力灵气为血肉,塑造出来的身躯。
故而任凭方休法术纵横,将他横切竖斩个百八十段。
只要法力一裹,便可恢复伤势。
但若是法力枯尽,灵识就会崩散,需要青帝御令好长一段时间温养,才能重新凝聚。
“差不多了,走吧。”
方休一招手,将燕青收回青帝御令中,便催月梭往燕京而去。
不多时,距离燕京城只余几十里时,他忽而发现,官道边上有一队不少人马扎营。
“奇怪,这么大的队伍,怎么不在驿站休息,反倒在野外过夜?”
方休心中生疑,降下月光靠近。
便见百余名精锐兵甲,拱卫着几个奢华大帐。
再以神识探去,竟发现一个熟人。
“张锦!”
方休稍感吃惊。
自编书局变故之后,这英俊编辑被剥去官身,发回祖籍读书,已有快三年时间不见。
今日怎么要回燕京?
方休将神识往旁边营帐扫去,立时又见莫敢当的身影。
“是渊王进京?”
他正要一探最大的那个营帐,验明渊王真身。
忽而发现,营地隐隐分作两个区域,一个不大不小的营帐孤零零离群,在边角更远处,守卫却更加密集。
而这营帐中,竟有一股方休十分熟悉却又完全陌生的气息。
“这就是……”
方休心中一动,便将神识往那营帐中探去。
只是没料到,神识送入营帐中,却如石沉大海,仿佛里头是无边深渊。
“这营帐竟然是件法器?不过是避风遮雨之用,渊王好阔的家产。”
方休心中才转过念头。
便听那营帐中响起一声惊喝:“有刺客!”
一道修长身影从营帐上跃出,竟是一个身着扎腰武服的中年女子。
目光如剑,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韵,只是布满刀疤剑伤。
看着殊为可怖。
她才一现身,便有一道剑形虚影在头顶隐现,刺出十余道凌厉剑光,朝着神识探来的方向疾射而去。
这剑光锋锐无匹,快若奔雷惊电,破开夜风,长啸作响。
“九转真气,大宗师?”
这个境界的武者,方休只见过莫敢当一个。
而眼前这中年女子,武相虚影已能催动杀招,显然比莫敢当的修为更高。
方休正嫌方才演练法术未尽兴,一时见猎心喜,想也不想,抬手便是一道惨白色剑光斩出。
阿鼻元阴剑光!
剑光对剑光。
阿鼻元阴剑光的威势更胜过数成,只当空一扫,便将那十余道凌厉剑光尽数斩断,又往前一掠,轻轻松松斩下中年女子的一边臂膀。
受此重伤,中年女子痛呼一声,从营帐上跌落。
正有两个年轻女子手握佩剑,从营帐里奔出来,目睹此景,惊声叫道:“师父!”
她们这师父已是大宗师中的巅峰,竟被来人一招重创。
这刺客是谁?
兴文皇帝派来的大内统领,还是崇武堂的哪位高手?
“有刺客,有刺客!”
整个营地已经被惊动,哗啦啦甲胄兵器碰撞声起,休息中的士兵们从睡梦中惊醒,竟连一句多问都无,只片刻便在营地外摆下一圈战阵。
可见精锐彪悍之处。
“高估她了,武相虚影毕竟不是武相,抵挡不住金丹法术。”
法术的威力,是四门手段之最。
别说宗师与大宗师,就是武相宗师,也不敢轻易以肉身硬撼法术。
但弊端亦是明显,施展繁琐,极容易被觑见破绽。
就如鬼柳君,依仗阴柳法力,敢说金丹之下无有匹敌,却被方休以月梭闯入近身,一巴掌直接擒下。
而一旦炼成金丹,能够瞬息施展法术,立时脱胎换骨。
遇上不得武相的武者,不比砍瓜切菜难上多少。
“她的武相似乎是一柄剑,难道是……越女剑派?”
方休忽而想起这处武门传承来。
半年前吴越王起兵谋反时,他曾听说过几句吴越国的情形。
武门传承,以天子设立的崇武堂为最,收录天下泰半武学。但亦有一些当世大派,自有一脉传承,比之崇武堂也不遑多让。
比如说,山门正在吴越国中,只收女弟子的越女剑派。
吴越王起事之后,连克数路讨逆军队,占下大明两郡,最大的倚仗便是麾下的越女营——由越女剑派亲手操练,甚至有不少越女剑派弟子在营中担任将领。
以这中年女子武相虚影的境界,不是越女剑派的掌门,也至少是太上长老一流。
却在渊王手下当差。
再联系到,渊郡正与吴越国接壤,却未受一点兵锋……
要说吴越王造反之事与渊王无关,方休是真个不信。
这会儿,已有数道身影从营地中闪出,各自施展手段,朝着方休奔来。
方休不躲不避,大大方方亮出身形。
几道身影奔至近处,为首的莫敢当一看见方休,立时愣在当场,错愕叫道:“许前辈,你怎在此?”
许前辈?
许仙!
莫敢当身后同僚们闻言脸色皆是一变,当即止下步伐,各自摆出守势,满是谨慎。
方休扫一眼莫敢当几人,面无表情道:“我正试炼一道法术,那女娃娃不自量力,就送她一招尝尝。”
怎么说得跟中年女子出手挑衅也似?
分明是你……
“原来是误会一场!”
莫敢当哈哈一声遮掩过去,笑道:“许前辈,正好我主公渊王在此。我主公早闻前辈大名,不知可否请许前辈屈尊折身,到帐中与我主公一见?”
第六十一章 他非金丹无误!
“你主子要与我过招,试练我这一道法术吗?”
方休随口问一句。
莫敢当听得冷汗下来,赶紧道:“前辈说笑,我主公虽说在武学上也有些成就,但如何能抵挡前辈金丹之威?”
“那就免了。”
方休摆摆手,只将身一扭,便消失无踪。
“好精妙的遁法!”
莫敢当几人皆是看得眼睛一睁。
不着一丝痕迹,不见半点异样。
这等神出鬼没的遁法……
“他……许前辈,真是金丹境界?”
有人下意识出声道。
金丹是何等修为,若非亲眼所见,谁敢轻易相信。
“我莫敢当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莫敢当哼一声,挥手示意收队。
却有一个人高马大,足有旁人两个粗壮,只是脸色木讷的汉子,又往前行几步,睁大眼睛,仔仔细细,一寸一寸打量夜色下的丛林,非要找出一点许仙留下的端倪。
“傻仆,你这蠢货。”
莫敢当也不理会,转身往营地而去,几个纵跃便回到重重把守的渊王营帐前。
英俊编辑与几个渊王府的臣属已经候在此处。
闻听是许仙出手,增了三载岁数,更显几分英俊不凡的张锦眉头一皱,陷入思虑之中。
“试练法术?”
“怎么这么巧,偏偏今日渊王进京时,在此处试练法术?”
“难道是受人指使,来刺探渊王虚实?”
几个渊王府属官议论纷纷。
“以许前辈的修为,谁能指使动他?”
张锦开口,目光往远处那孤零零的帐篷瞥一眼,朝渊王营帐拱手道:“渊王,依我之见,许前辈应是无意中路过,察觉到小殿下的气息与众不同,故而才出手探查。”
“我也以为如此。”
莫敢当点点头,附和道:“许前辈若对我等有敌意,根本不必现身见我,只用随手一道法术,我便挨不过去。”
这会儿,越女剑派的三人行来。
一个徒弟扶着脸色苍白的中年女子,另一个徒弟抱着她的断肢。
中年女子强撑一口气行过礼节,便精神萎靡地依靠在弟子身上。
适逢那个寻找许仙踪迹不得,被莫敢当唤作傻仆的渊王府近卫回来,正见中年女子这般重伤不振的模样,脱口而出:“赵掌门,你怎么被那人一招便伤成这样?”
饶是中年女子身受重伤,也被他问得柳眉一竖,差点想动手。
有你这么说话的?
不过一路行来,她早知道这傻仆脑筋不大灵光,也就不多计较,只朝搀扶自己的徒弟示意去一个眼神。
那年轻女孩点点头,伸手将盖在师父伤口处的衣衫掀起,露出伤口。
便见那齐肩斩落臂膀的豁口上,一抹惨白色的异样光彩,盘踞不肯消散。
赵掌门拼尽气力运转真气,也只能勉力抵御着不被这惨白色光彩蚕食掉血肉,根本无力驱逐。
“好霸道,好阴狠的法术!”
有人惊呼一声。
打开人身三百六十五个神魔秘藏,蜕为先天之躯,便是宗师。
而宗师真气九转,肉身再经真气淬炼九次,才能唤作大宗师。
而赵掌门更进一步,已经修炼出武相虚影护身。
她只差一步便能武相大成,在境界上与道门金丹比照。
却被许仙一招……
这不是重伤。
这是许仙手下留情。
若他这一招的落处不是肩膀,而是脖颈……
“那人便是许仙?”
赵掌门沉着脸,缓缓吐出一句:“他非金丹无误!”
“赵掌门,你确定?”
“真是金丹?”
“不是说,鬼宗并无许仙这号人物吗?”
众人更是哗然。
许仙破去夏萧两幅画景,又捏碎奉部侍郎官印之事,莫敢当已经如实回报。
但事后一番分析,若许仙有破去官运的秘术,未必便是金丹。
毕竟……
当世能有几位,在人间行走的金丹?
这突然冒出一个,从未听说过名号的,甚至能改变一方格局。
正议论,渊王营帐内传出一个沉稳如山的声音:“送赵掌门去三七山养伤,由得他们开价,只要能为赵掌门重续断肢。”
“是。”
自然有人应声,随即牵来车马。
“多谢渊王。”
赵掌门忍着伤势,恭敬行一礼,才被两个徒弟扶下去。
这位女剑客一走,便有人出声道:“渊王,赵掌门若去,此番进京……恐怕不能护住小殿下的周全。”
“我马上传信回渊郡,让离公公快马赶来。”
莫敢当提议道。
“一去一回,不是一时半刻的光阴,难道我们就停留在此?”
“不可,朝中定然会有非议。”
有人反对。
一番议论,直到张锦笑着开口:“诸位不必为难,能护住小殿下周全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谁?”
“张先生不要卖关子,快说清楚。”
几人催问连连。
还是莫敢当眼睛微微一睁,问道:“张先生说的是……许前辈?”
“不错。”
张锦点点头,缓缓道:“到许前辈这般境界之人,行事最重因果。他此番出手伤到赵掌门,致使渊王麾下无人可用,即便只是无心之失,也多少欠下一个人情,沾染几分因果。再加上我们一直以来对青石观与无厌观的示好,即便许前辈对我们置之不理,方观主与张真人,定然也会愿意施以援手。
“若他二人出面,又与许前辈有何区别?”
……
“这英俊编辑真不是好人,我把你当朋友,你竟然利用我?”
方休带着几分好笑,回了无厌观。
还未把燕青放到柳树上去,就听得厢房中传来胡小桑的声音。
“离婵姐姐须要知道,小桑即便只是妾室,那也是半个主人家,姐姐却是奴婢之身,怎能与我争宠?”
小狐妖拿捏着腔调,装出一副后院之主的气势。
她是得过方屏准许,才迈入方家后院,在见不得光的离婵面前,自然底气十足。
“小桑妹妹说笑,我侍奉观主早在妹妹之前,何况……观主如今炼成金丹,气力悠长,后劲无穷,妹妹一人服侍,只怕是有心无力,解不得渴。”
离婵笑吟吟出声。
这就戳到胡小桑短处,当即叫道:“若非我二姐姐要费心照料两位小公子,我姐妹二人,难道不如你姐妹二人?”
“容姐姐想想。”
离婵故作思考,娇声笑道:“只怕加起来,也未必比得过我离涓妹妹一双手。”
这小狐妖与小勾儿,一直也都和和睦睦,只不过这会儿方休不在,斗嘴取乐。
方休摇摇头,神识往两个小外甥房中探去。
第六十二章 重启编书局
方屏这两个儿子,按照赘婿三代还宗的规矩,应该姓方。
只是方休懒得计较这些,在方屏询问他此事时,随口回了一句,一边姓一个拉倒。
大的姓方,叫方垣。
小的姓吴,叫吴翰。
这两个名字,还是两个孩子满月酒时,陈习当做礼品送来,说是请一位大儒取的。
大儒取名,想来是有些说法,便被方休采用。
要是让方休来取,估计得一个叫方块,一个叫吴哈——舅舅总是对外甥有些恶趣味。
方屏这两年生意做大,几乎比得上张岭的老香客王老板,从断奶之后就再没工夫带孩子。
吴品又随良乡县令升职调任扬州,一同南下。
只能把方垣与吴翰放在无厌观里,交舅舅方休看着,狐妖姐妹来养。
这会儿两个小孩房中。
胡瞻淇与离涓一人抱一个轻轻拍着,似乎刚刚哄睡。
桌上是两碗吃剩下的肉米糊。
得益于姬武遗珍的滋补,两个小孩格外健康茁壮,才头尾三的年纪,早早长满一口乳牙,不吃些肉食根本喂不饱,一天五六顿下去,夜里还要再喂一次。
见两个小外甥睡得安稳,方休一个闪身回到自己厢房。
“你二人争风吃醋,扰我后院,简直罪不可恕。”
方休不等小狐妖与小勾儿行礼,便一手抓住一个,斥道:“今日便好好惩治你们一顿,叫你们知道我伏龙一脉的厉害!”
……
清晨。
书楼中。
方休安坐在太师椅上,催动灵锁真气,摇摇操纵两支毛笔自己抄书。
成就真人之后,再花一段时间“勾连”法脉,方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开始印钞。
真人宴后第二天,如今的伏龙一脉山主,老山监程缘客,便借口要给方休两个小外甥查看资质,连着来无厌观做客小半个月。
也不知有无看出什么天赋来。
还是方休眼见快到十五,张幼鱼来吃面的日子,终于松口,答应在寻到其他道法前,继续跟他修行伏龙真经。
老山监才未继续纠缠。
现如今,方休便是伏龙一脉除开程缘客外,唯一一个记名弟子。
也算是燕山大罗一员。
不过真经难解,伏龙、换海、泼天,三条法脉都不是轻易能够勾连的。
好好一位道门真人,若只有佛门神通傍身,未免太不像样。
还是老山监主动开口,让方休先跟张岭学几条简单法脉,勾连出来,至少有法术能够施展。
方休才将灵锁法脉“勾连”。
院中。
燕青正细心修剪着园圃中的绿植,尤其以那株柳树为重。
这柳树的来历,方休没查到,燕青却只用细细品悟片刻,便一语道破来历。
燕青是天地草木生机权柄所化,一花一草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就好比燕赤霞登焚天峰论法时,随口便能道破一切焰种。
若他没有看错,那这柳树应是青帝殒落之后,青帝之名所蕴含的天地权柄遗落世间所化。
名唤,青乔神木。
它并非柳树,也不是任何一个树种。
但它可以化身柳树,也可以化身任何一个树种。
青乔神木的根系扎根地底数百里,蕴含无穷生机与法力,并能源源不断地从地脉中抽取生机与法力。
从地面上看起来,却只是平平无奇一株树。
它并无多少灵性,在燕青手下却能随心操纵,如臂指使。
方休才大大方方将之种在无厌观里,不怕被外人看出什么端倪。
燕青也将一身法力寄存在青乔神木的根系中,待有需要时,才从中取来。
院中石桌上。
两个小屁孩排排坐。
“唔,唔。”
吴翰嘴巴禁闭,左一摇头,右一晃脑,躲避着胡瞻淇递来的勺子。
胡二姑娘十分有耐心地哄着,好半天才能喂上一口。
另一边,方垣却是一口一勺,吃的半点不含糊。
胡小桑喂完一勺,远远瞧一眼书楼方向,凑到小方垣面前,有些做贼心虚地轻声道:“叫舅娘。”
小方垣睁着大眼睛看她。
胡小桑又喂他一口:“叫舅娘。”
也不知是听不懂还是没学会,小方垣还是没叫。
就这样喂完一碗,愣是没听到一个响。
胡小桑也没辙,慢慢养慢慢教呗。
把小方垣放地上自己玩去,转头跟二姐姐一起,专心对付小吴翰。
要这屁孩安心吃饭,简直比让方垣叫一声舅娘还难。
“不要,不要。”
吴翰统共只会说那么几个词,回绝得极是干脆。
一番斗智斗勇,艰苦跋涉,终于喂到只剩小半碗时。
门扉扣响,有来客。
是张锦独身前来。
“张编辑?”
方休迎到门前来,故作一副吃惊模样,问道:“你不是回乡读书,怎么会在燕京?”
张锦自然不能直说缘由,只推脱一句,有些公务要来燕京处置。
他被太子责罚,十年内不得录用官身,哪有什么公务?
这就不好细问。
方休也只当自己不知,把张锦请到堂中,奉上香茶,一番寒暄。
两人一别三年,叙旧的话还不少。
张锦有意无意提到,自己被陆逢指点,到渊郡拜访渊王之后,现下正在渊王府上做些文书琐事。
方休不多问,点头带过。
说到最后,张锦忽而咳一声,脸色微微严肃几分。
方休知道他这是要说正事,不由心里一笑,暗道:“来吧,报价码吧。”
渊王那位小殿下入京,不知会有多大风险。
如今越女剑派赵掌门离去,燕京城里唯有方休这无厌观,有许仙庇佑,是那小殿下唯一的安全去处。
但……许仙确实不会坐视,可不代表方休就一定答应。
岂能不给点好处?
“有一件好事,不知方观主感不感兴趣?”
张锦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朝廷不日就要重启编书局,继续修书之事。”
“重启编书局?”
方休听得眉头微微一拧。
人国全书涉及国运,事关重大。
兴文皇帝定然是不会再提修书之事,太子殿下忙于镇压各地叛乱,也根本无有这个闲情。
张锦这句话,等若是在说:渊王不日就要造反!
“不错。”
张锦点点头,没有说太细,只笑道:“方观主抄书养志之名,人尽皆知,不知方观主有无兴趣,到编书局挂个校书郎的兼职?
“人国全书几万卷,皆由方观主抄过。”
第六十三章 八碑列名,渊王子嗣
凡有人文人书以来,儒武道佛四门,经史子集百家,上至星相天文,下至阴阳地志,乃至人间技艺戏说,无所不包,古今文献皆辑一帙,人国气运尽付一书……
何止几万卷?
到编书局做个校书郎,抄写这几万卷的人国全书。
在张锦看来,无非一个闲职,只是正合方休抄书养志的雅兴。
而在方休看来……
不说什么小殿下不小殿下,这事要是办妥,便是渊王今儿个要在皇宫过夜都能谈!
方休心中听得满意,面上却只是轻轻一笑,摆手道:“张编辑说笑,我乃是都供府之人,如何到编书局任职?”
“编书局的事务,正需要都供府来配合。”
张锦扭头看一眼皇宫方向,缓缓道:“想来方观主也知道,人国全书可以触动国运,打开紫禁,取出姬武放入其中,用来镇压国运的无数奇珍。”
方休点点头:“你我第一次见面,就是因为睡龙天师那份,姬武遗珍的清单。”
“这就是了。”
张锦笑得别有意味,直视方休道:“正该有都供府之人坐镇主持,才好处置这些珍宝。”
方休听得眼皮微微一睁。
这才是张锦给出的价码——紫禁中的姬武遗珍!
他自己抄书也能从紫禁中取物,倒是并无太大感触,但对旁人来说……
那是姬武底定人国时,天下四方上供的贺礼!
这价码,足够换个皇位来做。
皇位?
方休心中一动,笑道:“张编辑,这校书郎是我来做,这编书局却不是要我来坐镇吧?”
张锦拱起手,反问一句:“方观主以为呢?”
方休故作思虑片刻,才点点头道:“只能帮你传话,未必便行。”
“有方观主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张锦哈哈一笑,接着道:“还有一件事情要方观主帮忙,不知能否借厢房两间,让一位……贵客,在无厌观小住几日?”
“这是小事,无厌观空房尽多。”
方休大方答应。
“多谢方观主,待我忙完公务,再来拜访。”
张锦说完正事,便告辞离去。
他从无厌观出来,行出半条街,拐入一个无人的胡同口。
一辆华贵马车停在胡同内。
车前坐着两个身姿利落,容貌出众的年轻女子,正是越女剑派赵掌门的那两个女徒弟。
张锦止步在马车三丈外,远远便拱手行礼道:“小殿下,我已经与方观主谈妥,让小殿下在无厌观暂住。”
等了片刻,也不见马车内有什么动静。
张锦苦笑一声,继续道:“事关渊王大计,还请小殿下能够收敛性子,委屈几日。”
一会儿,马车里传出轻微细语。
本也不是说给张锦听的,他自然听不见。
而两个越女剑派弟子得令,抖开缰绳,驾车从胡同出来。
“退避三丈!”
一个越女弟子唤道。
张锦早知小殿下的脾性,已经退出胡同口。
“小殿下,大事为重!”
眼看马车离去,张锦又拱手唤一声。
也不知那小殿下有无听见。
马车不停,一路往无厌观而去。
路上行人皆被两个越女弟子以马鞭驱赶,始终保持着,马车三丈之内无人。
但若仔细看,却会发现……
她们只赶男人。
张锦目视两个越女弟子与小殿下进入无厌观,才唤来自己马车。
“去鹤鸣楼买壶酒,再去应天书院。”
马车上路。
……
应天书院。
“张兄?”
“张兄回京了?”
张锦本就是应天书院的学生,回书院来自然畅行无阻。
不少认得他的院生与他打招呼,张锦都一一回礼示意,却不驻足逗留,一路进入书院深处。
也不知拐过多少走廊,转过几个门户,才终于走到一处僻静院落。
院落只有一个入口,里头松竹环绕,中间砌着一个矮台,台上摆着一张棋盘。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儒生,坐在矮台上,一手捏着胡子,一手拿着棋子,自己与自己对弈。
“煮石先生。”
张锦行到矮台前,将酒坛献上。
“张锦,我听说你的事了。”
那老儒生放下棋子,接过酒坛拍去封泥,先美饮一口,才抹着嘴巴道:“你的胆量倒是不小,敢给渊王当差。你要知道,当年就是四院逼宫,才让渊王失去储君之位。
“渊王现在若是继位,你叫四院如何自处?”
张锦摇头道:“以当年情形,四院并无做错。只是世事无常,谁又能料到如今之事?渊王雄才大略,不是心胸狭隘之人,自然不会与四院计较。”
“若还是当年的渊王,你说这句话我信。”
煮石先生点点头,又话锋一转:“只是这件事已成渊王心疾,几十年困扰下来……渊王未必还是当年那个渊王。”
张锦神色一凝,沉默片刻,拱手道:“煮石先生,我此番来,是为求见八碑。”
“张阁老已经派人知会过了,你是要看人皇碑吧?”
煮石先生自顾自饮酒,却有一缕浩然之气卷出,漫入院落四周的松竹林内。
轰隆隆。
一阵天旋地转。
是院墙移动,才显得头顶四方天空,与脚下院落在旋转。
这一转,院落入口便消失不见,唯有松竹成林,环绕院落四周。
不一会儿,矮台前的松竹忽而散开,显露出一尊四四方方,一人高的古朴石碑。
人皇碑。
八碑之一,唯有人国皇室宗亲,才能在碑上列名。
这名字不是刻上去的,而是八碑气运自己显化。
张锦举目望去,人皇碑上第一个名字正是当今圣上,兴文皇帝。
兴文皇帝名字下面,是他的子嗣,太子、宁王等人名字皆在列。
而另一侧,是渊王的名字,朱苍隶。
张锦屏气凝神,缓缓把视线往渊王名字下方望去。
便看见……
一个十分古怪的名字。
——朱女。
简简单单二字,笔划不多,一目了然。
“呼。”
张锦长出一口气,面露笑意。
能在人皇碑上列名,便再无人可以质疑小殿下的身份。
渊王,有子嗣!
“看完了便去吧。”
煮石先生一挥手,松竹一合,将人皇碑遮住。
张锦正要拱手致谢,忽而心中一动,笑道:“煮石先生误会,我不是要看人皇碑,而是要看……
“青秀碑。”
第六十四章 燕山缺席,道子无名
煮石先生正举着酒坛美饮,闻言一愣,酒液哗哗从嘴角淌下。
他一阵手忙脚乱地放下酒坛,将嘴一擦,瞪眼道:“八碑是何等要紧的重物,你已经看过人皇碑,怎能再看青秀碑?”
便是应天书院的先生,平日里也不得查看八碑。
张锦此次前来,不知花费多少口舌与工夫,才让祖父张琮松口,给他这个机会。
如此难得。
张锦既然开口,索性也就不要脸了,只抬头望天,慢悠悠道:“我就是为青秀碑而来,是煮石先生只顾着饮酒,不等我细说清楚,就把人皇碑……先生坐镇此院看守八碑,职责之重,按理是不许饮酒的吧?”
“好你个张锦,竟敢陷害我!”
煮石先生怒不可遏,举起酒坛就要砸碎……
终究是舍不得。
“只此一次,下不例外!”
煮石先生怒哼一声。
松竹又动。
青秀碑显出踪影。
八碑一般模样,皆是四四方方一人高,只是碑上列名的规则不同。
八种规则对应八种气运,是儒门最昌盛时所立,与气运牵引,伴天下变化,只要能碑上列名,便必然符合其中规则,被气运所钟。
无人能够造假!
只要抄下八碑名单,便是天下气运。
虽是轻易不得见的重物,但其中颇有几尊石碑,并不值得多费工夫去求见。
如人皇碑。
朱家宗室子孙的名目,皆在宗人府记载在册,若非那小殿下的情形特殊,何必到应天书院来,跟一尊石碑上请教?
再如天宗碑。
一十四个天宗之名,若无惊动一方世间的大变故,百年未必更易。
但也有几尊石碑,常有变化。
比如这青秀碑。
唯有这一方世间最卓然出众的天之骄子,万里挑一,冠绝同侪,才能碑上列名。
当年燕山大罗就是三秀同碑,才一跃成为当世道门魁首。
可见这青秀碑的份量。
张锦暗暗催动文宫,将浩然之气催起,正准备将碑上一百个名字尽数记下。
却见古朴碑面上,原本罗列整齐的名字忽而一晃。
随即,每一个字都开始晃动,犹如一只只灵活俏皮的小鱼,开始漫无规则地胡乱游动。
整个碑面上的几百个字,就如一个鱼群,时而四散时而聚拢。
别说这名单已经打乱。
就是想看清上面哪怕一个字都难。
“煮石先生,你这……”
张锦面露苦笑。
罪魁祸首的煮石先生不闻不问,只慢悠悠催出一缕浩然之气,将沾湿衣领的酒液渗出,滋溜一口泯入嘴中。
又把酒坛重新泥封,手一晃,硕大酒坛便化作一枚棋子,被他藏入棋盒里。
末了,煮石先生才并指朝松竹林一点,浩然之气运转,青秀碑隐没在松竹之中。
“十息了。”
他哼一声,便挥挥手,捏起一枚棋子继续思虑棋局,头也不抬,再不理会张锦。
张锦无奈,也只能恭敬行个礼,告辞离去。
他原路左拐右转原路返回,穿过重重叠叠的走廊与门户,回到应天书院学子们读书生活的区域。
“张兄?”
“张兄回京了?”
这会儿再有院生跟张锦打招呼,得到的待遇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张锦一概不理,只脚步匆匆,随便寻见一间书房,便问也不问,直接闯入。
房中书桌上正有笔墨纸砚。
张锦操起笔,往还未化开的墨块上一按,浩然之气催动,摄来墨泥,染在笔尖狼毫。
他片刻不停,将笔尖一落,便在纸上飞舞如龙。
写满一张,再换一张。
不一会儿,桌上便多出上千个毫无规则,好似胡乱排列的文字来。
十息不多。
英俊编辑却硬是在十息之内,将青秀碑上打乱的上千字都记在脑海。
这会儿一字不差,默写出来。
默写完,张锦便重新取白纸铺好,一边细细磨墨,一边望着那上千字细细思索。
要将这些字重新组合排序,罗列出真正的青秀碑名单,倒也有些窍门。
青秀碑上的名字,一并有门派出身。
比方说……
张锦目光在几张纸上来回扫视,同时落笔写下:太虚剑派,玉襄儿。
一十四个天宗,定然不会在青秀碑上缺席。
甚至可以说占据大半篇幅。
名字先不提,单单太虚剑派这四字,就从纸上择出三组来。
儒门之人本就消息灵通,更别说四院之首的应天书院。
张锦又是内阁首辅的嫡亲孙子,再加上这几年为渊王奔走,有渊王麾下众多耳目,更是对天下大势知之甚多。
当然,也有不少要猜的部分。
……
张锦很快找出所有一十四个天宗的名字,再将自己所听闻过的人名填入。
没填满。
颇有几位青秀,只知是出身天宗,却是他从未听闻的人物,只能暂时空缺。
张锦不急,继续扫视余下几百字,片刻后,在纸上写下:夺朱宫,赢央。
夺朱宫是小北海七座大岛之一。
而赢央乃是夺朱宫之主,通天老祖的座下首徒。
除开一十四个天宗,诸如通天派、燕山大罗等同样不可小觑的大门大派,也是轻易可以找出来的组合。
……
一会儿工夫,张锦便抄出六十余个确切无误的名字。
余下这些,便是要猜的。
“奇怪,连桐分明是三皇宫之人,怎么这里并无三皇宫这三字?”
张锦两只眼睛像弹珠一般滴溜溜转动,将每一个字都颠来倒去排列。
“三皇宫乃是纯阳宫别传,难道他被接引入纯阳宫了?不对,纯阳宫的名字已经填满,没有缺了……太虚剑派还有缺!
“是连桐背出气宗,还是说……剑气两宗针锋相对几百年,其实私下里已经合好?”
张锦眼睛一亮,在纸上写下:纯阳宫,连桐。
又画一个圈,以示存疑。
“咦,怎么没有燕山大罗?”
他又发现一处疑点。
青秀碑上列名的气运,乃是年轻一代的俊秀。
这年轻二字,倒是并不只跟年纪挂钩,同时也会考量这位青秀的身份地位。
比方说,张玄机执掌燕山,成为大罗派掌门之后,便从青秀碑上除名,转而到另一尊石碑上。
张锦自然也不会觉着,几十年前的燕山三秀,如今一个皆无,是什么奇怪事情。
他起疑的是……
余下这些字,已经组合不出一个名字。
——这几年声名鹊起,有燕山道子之称的,大罗派焚天一脉传人。
宁采臣!
入门两年,便先天圆满,成就真人。
这是何等进境?
早有人唤他作,宁青秀。
谁要是觉着宁采臣不配,还要被骂一句眼瞎。
可……
青秀碑不瞎,也不会瞎。
第六十五章 女子中的宁采臣
“这个宁采臣,有古怪!”
张锦眉头一拧,暗暗猜到:“难不成,他其实另有出身与名目,是为窃取燕山道法,才乔装更名混入大罗派?”
这个猜测很快又被推翻。
宁采臣如今是张玄机的亲传弟子。
他即便能瞒过燕山诸多长老,又怎么可能瞒过金丹境界的天师?
张锦思虑许久,也想不出足够信服的答案来,只能暂且放下。
“不管是什么原因,得小心这个人。”
儒门虽与道门有些间隙,但张玄机身为都供府天师,可以说是大明的国之重器。
四院一边要压制天师,一边也要提防着天师出现什么差错,以至都供府动荡,国力受损。
张锦继续在纸上剩余的几百字中翻找。
忽而,他拼出一个名字。
陆逢。
“陆右使怎还在青秀碑上?”
张锦咦一声,仔细检查一番,更觉疑惑:“燕山大罗缺席,御传宫也缺字,难不成……太虚剑派的那个缺,其实是陆右使?断无这个道理,奉天承道已成空名,太虚剑派绝不会把陆右使接引回山门……
“应该只是个巧合。”
张锦摇摇头,这便打算放弃。
即便以他的眼界,也绝无可能一个不差认全天下才俊。
更何况青秀碑上的名字,不止有人,还有北莽南妖、西方勾离,以及四海水族。
这些外族取名的习惯与人国迥异,用字生僻,更是难猜。
张锦正要将几张纸收起,忽而眼珠一转,又拼出一个名目来。
他不由一愣,好一会儿,才提笔在纸上写下:
无厌观,方休。
……
无厌观。
“你就是方休?”
两个年轻女子迈进观门来,看着院中就地打滚的一个屁孩跟左右哄着的两个女仆,另一个屁孩正蹲在角落玩泥巴,边上是一个挽着袖子修剪绿植的下人。
这一幅乱糟糟的景象里,唯一身着道袍的方休,便被一眼认出身份。
倒是院中几人,被她这不大礼貌的气势问得一愣。
这是谁?
“你们找我?”
方休开口问道。
他自然认得这两人,越女剑派赵掌门的那两个弟子。
昨晚跟赵掌门对招时,尚不觉着这两个弟子有什么出色之处。
不过现在看来。
这两人的年岁都不大,即便驻颜有术也绝不会超过三十开外,却都已经成就宗师,算得上百里挑一的翘楚。
要知道,如今整个西宛山,都只有方休一个真人。
可见越女剑派的兴盛。
也可见渊王府的底蕴之深。
这两位年轻貌美的女宗师,放在外面已能坐镇郡县州府的崇武堂,亦或者统领一个卫所,镇压地方。
在渊王麾下,却仅是小殿下的侍卫。
“张先生说已经跟你知会过,小殿下要在无厌观里暂住几日。”
两个越女弟子说着让开身子,迎入一道身影。
这身影……
好不容易制服吴翰,将他抱起来的胡小桑,抬头扫见那身影的面目,竟看得眼皮微微一睁,心中下意识叫道:“好漂亮的人!”
以她狐妖姿色,比起眼前人来,都要自愧不如。
胡瞻淇亦是看得失神片刻,只是她很快警省过来,上前扯一扯胡小桑的袖子,又去把玩泥巴的方垣抱起,跟胡小桑一同回去房中。
这般美丽的女子,定然大有来历。
这是观主要处置的事情,她们两个女眷自然要避让。
“这位便是小殿下?”
方休拱手行个礼,神色有些古怪。
小殿下,竟是女子身!
说女子身未免简单些,该说是……倾城倾国的女子身。
方休见过的美人不少。
离婵妩媚,离涓娇媚,两只小勾儿即便在妖国后族的离部之中,亦是难得一见的绝色。
胡小桑俏皮可爱,胡瞻淇羞涩柔顺,她姐妹三个本就是燕京这一支青丘狐族中最出众的三狐,才被胡不归抱来主家培养。
不过她几人美则美矣,毕竟是妖族出身,都难脱一份妖艳,让人一望便心中生痒,恨不得揉进怀里来把玩。
张幼鱼则不同。
尽管堂堂天师,早养成颐指气使的习惯,但一遇见煮面妆扮这些不大精通的领域,自然而然又会流露出不谙世事的本色来。
她的姿色不在四女之下,最大的分别便是这一份稚嫩。
而眼前这渊王府上的小殿下,是个美人。
美人。
不用其他修饰,也找不到其他修饰,就是个美人。
她肤色如雪,再白一分则嫌恹,恰是神工璞玉的无暇颜色。
她身躯曼妙,再瘦一分则嫌弱,正好春生娇柳的亭亭绰约。
这天造一般的美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若要简单些说,便是……
女子中的宁采臣。
她,也是玉胎之身!
渊王从奉部典器司库房取走的,根本不是治他天疾的灵丹妙药,他的天疾也从被治愈过。
他取走的乃是丹师葛上供给姬武的宝物,八景玉胎!
丹师葛仿帝勾离造人之术,炼得八具玉胎,以八景为名。
当日方休翻看姬武遗珍的清单,第一眼就扫见其中一个名目——玄景玉胎。
外人从这玉胎的名目上,如何能判断出它的效用?
料想应是陈习,不知以什么手段发现玄晶玉胎的妙用,才把这宝物进献给渊王。
以她小小一个主事。
若非立下这大功劳,渊王怎会把奉部尚书的之位许给她?
这会儿,方休脑海中忽而闪过一个名字。
三七山。
他听说过这名字,天下炼丹第一。
方休以自己精血点醒元景玉胎,便是以自己肉身为模板,才诞生宁采臣。
渊王若是也如此,怎么会诞下一个女子?
其中蹊跷缘由,跟这三七山定然脱不了干系。
方休这边行礼问候,那小殿下却神色冷淡,连视线也不往他身上投来一眼,好似根本未有听见。
还是两个越女弟子将耳朵凑到她身边,听她细细吩咐几句,才领会到她的意思。
“小殿下不喜男人,你带上男童与男仆,另寻住处去。”
越女弟子言语直白,又道:“只用将那两个女仆留下,照料小殿下起居。”
方休听得一愣。
英俊编辑纵是老友,来此也要客客气气请他帮忙,不敢自作主张。
你当这儿是渊王府?
“好。”
方休干脆点头,转身挥袖道:“燕青,送客。”
第六十六章 剑围之内,真人只如鸡犬
方休这话一出口,小殿下仍是面无表情,两个越女弟子却是脸色一怒,齐声道:“好大的胆!”
燕青正修剪着花圃,闻言放下家伙,拍拍手便起身行来。
他对小殿下的绝世容貌视若无睹,甚至根本未关注进门的三人是男是女。
身为青帝御令的法宝化身,燕青唯一会自主抉择的事情,是把花圃料理成什么造型,其余便皆听方休吩咐。
眼看这花匠挽起袖子走近,两个越女弟子拔剑前行一步,喝道:“退避三丈!”
退避三丈?
燕青连一丝犹豫都无,根本不理会。
“大胆!”
一个越女弟子盛怒出声,挥剑斩来一道剑气。
铮!
青色剑气宛若弦音乍响,落在燕青脚前,将青砖地面斩出一条沟壑。
“匹夫敢近小殿下尊身前三丈之地,立斩!”
那越女弟子威严叫道。
燕青眉头微皱,扭头看向方休。
方休一直让他屏息隐气,扮作个普通人,眼下要将这三位恶客送走,却是普通人难办的事情。
他这是请示方休,能否动用法力权柄。
落在两个越女弟子眼中,却以为是他畏惧禁令与剑气。
出手的越女弟子冷笑一声,只一步迈出,便到方休身前,剑锋直指他眉心,威胁道:“我剑围之内,真人只如鸡犬,你此时跪下给小殿下请罪,我……”
“跪下。”
噗通。
咔嚓。
那越女弟子直直跪下,将地砖都磕碎龟裂。
她本是信心百倍出手,浑没料到会有这变故,当场便是一愣,随即脸色一变,叫道:“天宪神通!”
“他真会这道小神通?”
另一个越女弟子神色一沉,立时将真气一催,堵住肉身中的肾宫耳窍。
到这个境界的武者,耳识听风,比常人二十只眼睛还要好用,只是此时面对天宪神通,若不将这一识封闭,等若任人鱼肉。
铮——
这越女弟子将剑一抖,便纵身跃来,剑尖微微颤动,看似虚无着点,实则宗师一剑,岂有疏漏?
这是一招极为高超的剑法。
剑尖未中之前,都可随心变化剑路。
不管方休如何闪躲,这一剑都已经将他笼在剑锋之内!
而她真气凝于剑身之中,无物不破。
别说剑前是位真人,就是百炼玄铁之躯,也只有一剑两洞这一个下场。
方休却面不改色,只是轻轻一笑,吐出二字:“跪下。”
噗通。
咔嚓。
两个越女弟子并排跪在方休身前。
谁说天宪神通非要对方听得见?
念力只是一股意识,小神通自然也不拘于声色。
年纪轻轻就成就宗师,确实天赋不凡。
只是毕竟太年轻,见识少了些。
“你这邪道!”
那越女弟子面色愤慨,怒气冲冲叫道:“有本事别用佛门神通,我们再来比过!”
方休呵一声,漫不经心道:“你既然知道我是道门之人,难道我法术上的造诣,会比神通稍差?”
两个越女弟子闻言面色一紧。
方休以神通都能轻易将她们制服,何况本行的道门手段?
先动手的那越女弟子不忿,哼一声道:“若是我师父赵剑枭在此,岂有你猖狂的机会?”
“越女剑派赵剑枭?”
方休露出一脸深思熟虑神色,缓缓点着头道:“若是赵掌门在此,未必受我天宪神通所制。”
两个越女弟子面露几分自傲,正要再讥讽几句,忽而想到师父被许仙一剑斩去臂膀,这会儿正赶往三七山疗伤,不由得也说不出话来。
方休心中好笑,不再理会她们,抬头望向门口的小殿下。
这小美人终于不再是那副冷冰冰模样,看她颇有几分紧张,迎上方休眼神,更是慌乱无措,下意识退后一步。
这两个越女弟子既然知道方休掌握天宪神通,定然对方休来历有所了解。
她们师父昨夜刚被许仙重伤,这才多久工夫,她们就敢挑衅许仙青睐有加的晚辈?
唯一的解释是……
“小殿下若是不喜欢张编辑的安排,大可跟渊王去说,何必要在我无厌观惹事?”
方休不大客气地问道。
“你……你……”
小殿下畏畏缩缩,像只受惊羊羔,磕磕绊绊几声,才镇定下来,咬牙道:“你把她姐妹二人放了,我就住这。”
声音轻微,语气怯懦,但难掩玉鸣般的清脆悦耳声线。
只是……
怎么好像求你住这似得?
方休也懒得计较,收了天宪神通,又随手指一处空厢房:“便住这间吧。”
两个越女弟子恢复自由身,起身正想说些场面话。
忽听方休道:“赵掌门此番可有进京?不如请她来无厌观一趟,与我试手几招。”
两女脸色一红,支支吾吾应付过去,才行到小殿下身前。
小殿下也不愿多跟方休说话,正要去那间厢房,却迟疑着没有迈腿。
把目光盯向院中燕青。
一个越女弟子叹一口气,客客气气拱手道:“还请阁下退步,小殿下身遭三丈之内,不能容男子存身。”
“恕小人不知。”
燕青回个礼,便退到院边去。
小殿下这才步入院子。
没几步又是一停。
再往前走,便要踏入方休三丈距离。
方休却笑吟吟只当作自己不知道。
两个越女弟子刚丢了脸,也不好意思开口。
小殿下脸色一红,低着头绕着方休行一个圈,才进入厢房内。
吱嘎一声门关上。
两个越女弟子守在门前,一个抬头望天,一个注视院门,视野不同,只是都看不见方休。
“三丈之内不能容男子存身……什么古怪规矩,厌男症?”
方休也不多理会,自回书楼抄书。
……
张锦离了应天书院,登上马车,专走胡同小道,兜兜绕绕,转到一处小宅院前。
小门无匾,只在门户旁挂着一块小牌——陈府。
这是一月前刚刚上任的奉部陈侍郎,陈习家。
此刻院中正有十数个来客。
客人皆着私服,却遮掩不住久居高位的气度,其中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龙骧虎视,瞧着就威严不凡,叫人不敢直视。
身为主人家的陈习,堂堂侍郎之尊,却只站在院边角落。
张锦敲开院门,步入其中。
院中细细碎碎的声音一止,原本正轻声议论的众人同时住嘴,往门前看来。
“贤侄。”
“张家小子。”
“张公子。”
“张先生!”
众人下意识往前行一步,神色紧张忐忑,又有几分期许。
第六十七章 行山高无厌,只攀巅峰处
张锦环视一圈院中众人,拱手道:“人皇碑上,有小殿下的名字。”
“果真?”
有人睁大眼睛,犹是不敢置信。
“好!”
有人低喝一声,双目中精光闪烁。
“若如此,大事可成!”
有人长出一口气,面露欣喜。
兴文皇帝得国不正,才无法抵御国运。
而太子摄政至今,成绩寥寥,甚至连几处叛乱都无力压制。
可见兴文皇帝这一脉,是坐不稳皇位的。
如今渊王既然诞下子嗣,这皇位,除开渊王岂还有第二人选?
院中众人议论纷纷,各自面带喜色,尤其那几个将领般的汉子,心绪激荡,亢奋难掩。
忽有人问:“渊王这会儿……在皇宫?”
众人声音一止,目光灼灼地看向张锦。
“渊王此次进京,是应召探望陛下,自然是在宫中。”
张锦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他自然知道,众人问的不是渊王在哪,便又继续道:“渊王今晚住处是由鸿胪寺安排,人多眼杂,不好让诸位拜见。至于小殿下,因还未得郡主册书,宗人府也不知她存在,故而暂住在……无厌观。”
渊王当年储君之位被夺后,离京就藩,远封渊郡,只不过一个普通亲王,自然无有多少人效力。
是从兴文皇帝重伤后,开始有传言,说渊王诞下子嗣,又有人居中游走,才给他拉起这帮人马。
这些人愿意为渊王效力,一是因为渊王当年文成武就的旧名,二是……他确实诞下子嗣,能让四院不再从中作梗,才有夺得皇位的机会。
嘴上说有,未必是有。
人皇碑上有,那便八九不离十。
但总要亲眼看见,才能确信无误。
这次兴文皇帝不知什么缘故,召渊王进京,渊王特意带着朱女同行,就是为了让她在追随者们面前露脸,以稳定军心。
自然,这种事情他们不好说在明面,张锦也很识趣,一点就过。
“无厌观?”
有人品味着这个名字,忽朝一个身形壮硕的老汉道:“徐老哥,是你方才提到的那个无厌观?”
那老汉分明正是定国公徐一昆。
他身为龙平卫指挥使,有守土镇边之责,竟私自进京,已是掉脑袋的大罪!
“不错。”
定国公点点头,又道:“无厌观方休方观主,乃是青石观张岭张山监的师侄。”
“原来是青石观一脉的传人,这么说来……是由许仙来护住小殿下的周全?”
有人好奇问道。
边上一人闻言,脸色沉重地道:“兴文皇帝若是得知小殿下的存在,定然会……他若请动坤皇叔出手,许仙能否抵挡?”
有人摇头道:“渊王眼下还未起事,坤皇叔怎能对皇室宗亲出手?”
“你别忘了,小殿下还未册封郡主,算不得皇室宗亲。”
旁边人提醒道。
又有人问定国公:“徐老哥,你挡得住坤皇叔吗?”
“坤皇叔武学臻于化境,我若现身,只怕被他以擅离职守之罪,一并斩杀。”
定国公摇摇头,思虑片刻,接着道:“渊王麾下,如今以离公公、莫无敌、赵剑枭的修为最高。离公公从来不肯踏入燕京半步,莫无敌要坐镇军中,这般说来,渊王此次入京,是赵剑枭随侍左右?”
“赵剑枭是何许人?”
一个瘦弱老者,应是文官出身,对这名字有些陌生。
“越女剑派掌门。”
定国公回一句,又面露迟疑,犹豫着道:“只怕她未成武相,也难以招架坤皇叔。”
“诸位不用担心。”
张锦打断众人议论,笑着道:“有许前辈在,即便坤皇叔出手,小殿下也安全无虞。”
“张家小子,你未曾修行,不知道武相的厉害。除非离公公愿意入京,否则……”
定国公摇摇头,正要再说什么。
张锦打断他,淡淡道:“许前辈已经炼成金丹。”
“金丹!”
院中众人,皆是一惊。
随即面露喜色。
当世才有几位金丹?
堂堂大明皇室,也不过一位武相境界的皇叔坐镇。
若许仙愿为渊王所用,这皇位岂不是唾手可得?
面对众人一副胜券在握的欣喜神色,张锦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笑而不语。
这件事情,自然是越模糊越好。
无论许仙是否为渊王所用,只要大家都认为,许仙是在渊王阵营,那对渊王来说便是莫大的助力。
这便是,金丹。
……
无厌观一日三餐都是面。
有了两个小屁孩后,多出两碗肉米糊。
方休可不会为了渊王府那个小美人,就费心思去准备宴席招待。
多下一碗面,爱吃不吃。
你说还有越女剑派两个女弟子吃什么?
真人能食霞而生,宗师自然也有一般的本事。
虽说武门之人不仅并不辟谷,反而喜欢多吃鱼肉壮补肉身,但饿几天也是小事。
两个越女弟子也没好意思要求伙食,接过胡小桑端来的面,给小殿下送进去,再把空碗送出来后,便一声不吭,真个不提吃饭这茬。
午饭这顿,也就对付过去。
转眼到傍晚时分。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行到无厌观门前。
赶车的马夫是个人高马大,足有旁人两个粗壮,只是脸色木讷的汉子,他将缰绳一扯,便听得马匹痛呼一声,赶紧停下蹄子。
“渊……”
傻仆才一开口,从车厢内便传来一声:“咿呀!”
“是,是。”
傻仆赶忙住嘴,连声应道:“是老爷,老爷。”
车帘掀开,出来一个瘦弱的女奴,气势汹汹地瞪着傻仆,一开口,又是咿呀咿呀声。
好好一个姑娘,也颇有几分姿色,竟是个哑巴。
傻仆似乎听得懂哑语,被这女奴一顿训斥,抬不起头来。
“哑奴,没事。”
又一个人从车厢里出来,站在门前,抬头看匾:“无厌观……行山高无厌,只攀巅峰处。好名字。”
他身形并无出众之处,但只看背影便有一股渊渟岳峙般的气势。
那山头似的傻仆,比他高过小半截身子去,在他身前却恭敬折腰垂头,连头都不敢高抬。
“咿呀。”
哑奴忽而出声。
傻仆便道:“老爷,哑奴说,国师来了。”
那老爷转过头,露出一双深沉如渊的眸子,以及一张线条分明,刀刻斧凿般的坚毅面目。
“小僧又与渊王相会了。”
一个路过的行人,忽而朝无厌观门前迈来一步。
这一步迈出,他的身影随之一变,化作一个英俊异常,身着珠玉白裟的年轻和尚。
正是玉蝉子。
第六十八章 怪胎
“叫舅——娘。”
正是晚饭时间。
胡小桑给方垣喂进一口肉米糊,便轻声拉着长调,教他喊人。
奈何这屁孩只顾鼓着嘴巴吃东西,咽下去又把嘴一张,等下一口,根本没有开口喊人的意思。
胡小桑也不气馁,又喂一口:“叫舅——”
吱嘎。
书楼门打开,方休从中走出。
“舅——父。”
胡小桑极是干脆地改口。
方休哪会不知道她这点小心机,也只当作好玩,从来未曾理会。
“有贵客,你们退避。”
方休挥挥手。
“贵客?”
两个越女剑派弟子闻言,不由纳闷。
待胡小桑姐妹一手端着碗筷,一手夹着胖娃娃回去厢房,方休又让燕青去开门时。
她们才耳朵一动,察觉到门前动静。
“是渊王!”
两个越女弟子互视一眼,皆在心中暗暗惊叹,方观主好敏锐的神识!
“本王朱苍隶。”
渊王迈入院中,朝方休自报来历,拱手示礼:“此番进京,还要多谢方观主为小女提供落脚之处,一定奉上香火。”
方休不亢不卑回个礼。
他没学过望气术,也看不出渊王是否有帝王气。
但看他举手抬足的气势,倒着实有几分帝王相。
“贫僧玉蝉子,见过方观主。”
“国师?”
方休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名衔还在天师之上的佛门国师,不由多打量几眼,才回礼示意。
玉蝉子笑容满面,又双手合十,恭恭敬敬朝方休多行一个礼,道:“一直无缘拜会方观主,今日一见,正好一谢方观主赐我佛门真经之恩。”
这两年悟真时不时要来一趟,催促方休南下洛阳,到白马寺做客。
方休还未炼成金丹,如何敢去佛门最高宝刹?
一次又一次推脱,直到方休实在受不住烦,索性将原版《非人经》交出去。
啊。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客套完,越女弟子也已经将小美人请出来。
“父王。”
小殿下面无表情。
朱苍隶也对这个女儿没有太多表情,只朝玉蝉子道:“国师,这便是小女。”
“见过小殿下。”
玉蝉子先行礼,才上上下下打量小美人。
眼神里倒没有半点美色,仿佛只是在观摩一件法宝,一处景点。
一会儿,他才点着头道:“三七山的手段,果然不愧是天下炼丹第一。”
渊王轻轻一笑,忽而又眉头一皱,道:“朱女,还不给国师行礼?”
小美人置若罔闻,毫无反应。
渊王眉头一拧,喝道:“朱女!”
眼看渊王已经动怒,两个越女弟子忙跪倒在地。
小美人身子一晃,咬着嘴唇道:“父王,我……不跟男子说话。”
方休心中咦一声,暗道:“还真是厌男症?”
“谁允许你如此胡闹?”
渊王眼神发怒,瞪着自己女儿道:“往常我不多管你,国师当前,你也敢无礼?”
小美人死死咬着嘴,不发一言。
“好,连本王也管不住你了!”
朱苍隶怒极反笑,大步迈来,伸手就要抽去一个巴掌。
“渊王且慢。”
方休忽而一伸手,催出一缕灵锁真气缚住渊王手臂。
渊王也已是真气九转的大宗师,只这一缕真气根本拦不住,但方休一出手,他便停下动作,有些讶异地转过头来,面露疑惑。
“我无厌观不是渊王府。”
方休神情平淡,漫不经心道:“渊王若要教训孩子,不妨等回家再说。”
“渊王不必如此,若小殿下有难言之隐,渊王这不是让贫僧徒增罪过?”
玉蝉子也插话打个圆场。
渊王这才放下手臂,朝朱女瞪去一眼。
朱女身子一颤,别过头去。
“既然见过小殿下,贫僧便先告退。”
玉蝉子又行一个礼,留下一句别有意味的话:“等渊王下次进京再会。”
渊王亲自送他。
两人都未多说什么,但佛门的态度已经显而易见。
或许佛门对渊王谋求皇位一事也并无什么态度,可玉蝉子同时也代表着半个都供府,已能影响朝政。
“有劳方观主,我明日再来拜会。”
渊王也不久留,跟方休告辞,一并带走两个越女剑派弟子,只留下朱女一人。
人走光,小美人才发出一声楚楚可怜的啜泣。
嘶——
这可难办。
方休有些头疼,思量一会儿,让燕青先把她的晚饭端来。
燕青还记着三丈之内不能容男子存身的规矩,也只能端来的面摆在院中石桌上,又退到院边去。
“小殿下,不妨先吃饭吧?”
方休试着劝一句。
小美人望他一眼,也不说话,便行到石桌边坐下,拿起筷子慢慢吃面。
方休摇摇头,正要回去抄书。
“我叫朱女。”
小美人忽而开口,秀脸垂在面碗上,也不抬头,只自顾自说道:“我出世听到父王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为何是个女儿’,我听父王说过最多的话也是‘为何是个女儿’。”
方休听着,没应声。
元景玉胎以他的精血孕育出宁采臣。
宁采臣只是一个化名,这个名字代表的是斩我法剑斩出来的一个方休,而非元景玉胎本身。
元景玉胎只是方休的一具肉身,空空荡荡,并无魂魄的肉身。
而朱女,却确确实实是朱女。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三七山催化的玄景玉胎,能孕育出三魂七魄齐全,真正一个人来。
还是女子身。
“我知道他想要个儿子,可我难道是自己想生作女儿身的?
朱女咬着牙道。
方休迟疑片刻,问道:“小殿下可知,你是什么来历?”
“我知道,我不是人。”
朱女凄惨一笑,道:“是三七山的真传,以我父王与母亲的精血,用宝物蕴养而出的怪胎。”
“小殿下何出此言?”
方休摇摇头,道:“我观小殿下天赋灵根,筋骨宛若天造神秀,无论行文论武,皆是万中无一的绝顶资质,罕有人能及,怎么能说是怪胎?”
“你没骗我?”
朱女一愣,道:“可我父王说,我只是一件摆设。唯一的用处,是昭告世人,他并非没有子嗣。”
“料想渊王府再是富裕,也不至于到这程度。”
方休哈哈一笑,道:“小殿下若不相信,不妨去寻一些修行之法,是否一学便会,是否一日千里,一试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