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大明抄书人TXT下载大明抄书人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明抄书人全文阅读

作者:王者者者     大明抄书人txt下载     大明抄书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九章 好师伯,你才是做贼的吧?

    若真有这样一位大人物。

    倒是可以解释,为何陈习能轻轻松松将娄真人折服。

    “为何不让娄真人操办此事?”

    方休摩挲着翠玉药瓶,随口问道。

    “赵关城有官印护身,他家中也有官运盘踞,寻常人要潜伏进去,殊为不易。”

    陈习解释一句,便笑吟吟看着张岭:“只有张山监,之前常在侍郎府上走动,应当有办法。”

    张岭脸色尴尬,抬头望天,没理会。

    方休却是听出其他意味。

    陈习这个理由,根本不够。

    娄真人即便不熟悉赵关城家中情形,可他既然擅长卦术,又怎会不识气运?

    怎会没有避开官运的方法?

    这其中缘由,倒是一想便知。

    陈习已经借着给大人物办事的机会,将娄真人拿下,这会儿也是一个路数,想把方休与张岭也收入麾下。

    奉部向来只有一条准则,谁能叫都供府令出惟行,谁便可高升!

    陈习若能将青石观一脉拉上自己这条船来,等若西宛山与良乡山都在手中,这已是小半个京师都供司。

    再加上女尚书的照拂。

    她将来官运,可谓是亨通无阻。

    “陈主事,此事有待商榷。”

    方休将翠玉药瓶递回去,摇摇头道:“我们与赵侍郎虽然有些间隙,但还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倒是不介意与陈习合作。

    都供府与奉部互为敌体,一向针锋相对,不大和睦。

    但说难听点,也有沆瀣一气的机会。

    就如之前的张岭与赵关城,枝叶相持,各取所需。

    一个顺利成就真人,一个借此官拜侍郎。

    你好我好。

    问题是,那不知来历的大人物,也代表着无法预测的大麻烦。

    与之相比,赵关城反而是个小麻烦。

    方休已经金丹在望,只要安安稳稳抄书修行便是。

    何必蹚这趟浑水?

    陈习眼睛一眯,也不伸手去接,只语气转冷道:“方观主可能不知,以赵关城的肚量,有些间隙与你死我活,差不到哪去。今日只是定国公府,焉知明日不会有更大事端?”

    “那就借陈主事与那位大人物的光,预祝你们早日除去赵侍郎。”

    方休一笑,随手掐一个搬运咒,将青鬼丹向陈习送去。

    眼看翠绿药瓶要落入陈习怀里。

    忽而一阵风卷来。

    “师伯?”

    方休诧异。

    “陈主事,这件事我来办。”

    张岭唤风将青鬼丹招来,收入袖中,干脆道:“就今夜。”

    “好!”

    陈习哈哈一笑,拱手道:“张山监出马,自然是手到擒来。我在此给张山监一句话,明日之后,燕京城里便无赵关城这一号人!”

    张岭点点头,没再多说。

    陈习又看方休一眼,笑吟吟道:“方观主不必为难,本来此事我直接寻张山监便是,之所以到无厌观来,也是受方观主的一位老朋友所托,要给方观主在那位大人物面前一个立功的机会。”

    “老朋友?”

    方休眉头微皱。

    方观主一向是光明正大与人结交,哪有这般遮遮掩掩,见不得人的朋友?

    “是……”

    陈习双眼里隐隐有精光流转,放低声音,轻轻吐出两个字:“张锦。”

    “张锦?”

    方休眼睛一睁。

    识海中忽有许多线索涌上来,一番思索,便隐隐联系到一个名字。

    那位大人物……

    总不会是他吧?

    “方观主有个好朋友,陈习告辞。”

    陈习别有意味一笑,转身离去。

    “张锦?”

    边上张岭琢磨着这名字,好奇问道:“就是先前主持编书局,送你观想图的那位张编辑?”

    张岭之前打算把青石观祖传观想图传给方休时,听他说起过张锦与的事,是以知道他二人交情。

    “是他。”

    方休有些无奈地点点头。

    这英俊编辑,回祖籍读书也不安分,这是要折腾什么事情?

    “内阁首辅的孙子……那大人物果然来头不小。”

    张岭神色沉重。

    “来头不小,麻烦也不小,师伯何必应下这事?”

    方休摇摇头,有些哭笑不得地道:“我知道师伯是想为我出头,只是凭赵关城这些手段,我应付的来,根本不用……”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既然有机会将姓赵的除去,便不可放过!”

    张岭一挥手,迟疑片刻,又沉声道:“况且……那位大人物,我们不能得罪。”

    “师伯知道他是谁?”

    方休讶异道。

    “他是谁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修为深不可测之人供他驱使。”

    张岭神色愈发严肃,压低声音道:“你以为他们为何寻我来办这事?并非是因为我与赵关城的老关系,而是……我这两天晚上,潜入过赵关城家中。”

    “啊?”

    好师伯,你才是做贼的吧?

    “良乡县近日正有几只冤死鬼告状,我本打算捉一只来,给姓赵的惹些麻烦……眼下也还未动手,只是探路而已。”

    张岭随口解释一句,接着道:“现在想来,应该是我的行踪被那大人物的手下发现,知道我能随意进出赵家,才……而我全无察觉!”

    他已是先天真人,又勾连两条法脉,修为绝不算差。

    若说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不露一丝痕迹……

    的确能说一句深不可测。

    方休心中一阵思量。

    唔……好像也不难?

    自己催动月梭时,进出燕山都随意……

    “师伯,切记小心为上。”

    方休有些担忧地嘱咐一句。

    “小事而已,你放心。”

    张岭挥挥手,便催出两只火鸦踩在脚下,升空而去。

    他要趁着天色还亮堂时,当着燕京城防的面离开,才好跟夜里发生在燕京城中的事情撇清关系。

    方休看着他身影离去,叹一口气,无奈道:“你都说有修为深不可测之人,我怎么放心?”

    ……

    夜深时分。

    一抹月光淌出无厌观,往赵关城府邸潜去。

    赵关城于方休而言,只是一个小麻烦,方休懒得理会他什么下场。

    但张岭把方休奉为青石观一脉之主,又是因为他才应下这差事,方休于情于理,都没有让这位好师伯只身涉险的道理。

    何况都是青石观一脉,休戚与共。

    张岭若出什么差池,也会连累到方休。

    更不能坐视不理。

    既然张岭已经插手此事,那这赵关城,无论如何必须除去。

    ……

    月色静悄悄。

    赵侍郎的府邸一片幽静。

第四十章 你是真的彪

    方休绕着赵府巡视一圈,神识隐隐摸到一股奇异而微弱的气息,想来便是张岭与陈习口中的官运。

    气运一说,虚无缥缈。

    小到娄真人卦象中,代表读书人气运的书香气。

    大到方休抄书所获的来源,存有姬武秘藏的紫禁,以及还在其上的天子气运、人国气运。

    从来没人能分说明白,气运究竟是何物。

    方休猜量着,这官运应当与紫禁是一个路数。

    紫禁与天子气运伴生,笼罩皇宫,拱卫天子。而这官身气运,则是朝中大员的宅邸才有。

    还要是足够品级的高官。

    方休之前潜入陈习家中时,就根本未碰见。

    赵关城家中盘踞的官运,虽然微弱,但方休只是以神识探查,都明显感觉到,这股奇异气息对自己真气的压制。

    这压制倒是并不明显,更多还是一种警示。

    有这官运在,即便隐秘如太阴过云梭,也无法悄无声息潜入赵府。

    也就只有张岭。

    之前跟赵关城走得近时,屡屡进出,才熟知其中情形。

    方休静静等待。

    到夜深时。

    “来了。”

    一阵风刮过赵府后门。

    什么动静都无。

    但方休的神识中,清晰看见张岭的身影出现。

    隐身咒。

    这道法咒虽然粗浅,但自张岭先天真人之手施展,再操纵窍穴封闭肉身呼吸吞吐,又在漆黑夜色下,一般人根本无法察觉。

    方休看着张岭潜入赵府,一会儿后便出来,悄无声息地纵风离去。

    轻松写意,未出半点差池。

    按陈习所说,张岭只用做到这一步,就可以等着看赵关城的下场。

    方休却不走。

    继续等候。

    他方才巡视四遭情形,既是在查看官运,也是在寻找那位大人物的手下。

    却一点痕迹都无。

    方休可不信,这个张岭口中的修为深不可测之人,会错过今夜。

    也不相信,他用来遮掩行踪的手段,会比太阴过云梭更精妙。

    太阴过云梭已是先古奇珍,一等一的法宝,也还有一抹月光可查。

    这个大人物的手下,定然是以秘法潜藏在某处,静止时全无声息,但只要有所动作,一定会露出踪迹。

    夜色更深。

    忽有一阵轻微脚步。

    “咦?”

    方休看向巷弄远处,竟见到一个裹着夜行黑衣的鬼祟身影,正偷偷往赵府潜来。

    看身形,竟然眼熟。

    “这不是……徐骠?”

    方休不由错愕。

    便见徐骠轻手轻脚行到赵府后门,藏身在墙外一棵柳树下。

    “赵关城,敢陷害定国公府,我要你好看!”

    徐骠面露愤恨,从腰后拔出一根未点燃的火把,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好大纸包。

    是……火药!

    方休哭笑不得。

    徐骠啊徐骠,你是真的彪。

    徐骠可听不见方休的腹诽,取出火折子一吹,正要点燃火把。

    柳条晃荡。

    是好巧不巧一阵夜风抚来,正将火折子吹灭。

    徐骠没在意,再吹一口气。

    夜风一盛。

    不止把火折子吹灭,还刮动柳条,抽在徐骠身上。

    “哪来的鬼风?”

    徐骠嘟囔一句,正要再吹。

    啪。

    不知哪里伸出一只手来,将火折子拍落在地。

    “徐骠,你怎么光长年纪,不长德行?”

    随着一个有些恼怒的粗犷声音,柳树下忽而显现出一个魁梧的人影来。

    他果然在!

    还是徐骠的熟人?

    方休神识扫过,很快明悟这大人物的手下是如何潜藏。

    他的秘术倒也简单,是改变一身气息,跟树木相合,才借此隐藏在柳树阴影之中。

    柳树下徐骠却是大惊失色。

    下意识便是一拳,金光隐现,朝着那人影砸去。

    啪。

    一声轻响,竟被那人影随手接下。

    徐骠正要变招,忽而看清身前人的面孔,不由眼睛一瞪,叫道:“莫……”

    话一出口,他就醒悟利害,赶忙压低声音,惊疑问道:“莫教习,真的是你?二十多年不见,你怎会在燕京?”

    “我若不在,就让你坏了大事!”

    被唤作莫教习的魁梧人影,有些忿忿地哼一声道。

    “大事?”

    徐骠面色一变,先是如雷劈般的惊愕,随后神色一喜,脱口叫道:“难道是……”

    “闭嘴!”

    莫教习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斥道:“滚回家去,今夜之事,不准对任何人提起!”

    “是,是,我马上走!”

    徐骠挨了揍,可对这莫教习竟比自己七叔还要恭敬,一点也不生气。

    只是他嘴里说要走,脚下却不动弹,只连连问道:“莫教习在此做什么?也是要对付赵关城?赵关城做了什么事?难道是得罪了……”

    “让你走,你没听见?”

    莫教习打断他,半点不客气道:“当年在崇武堂时,你还能听管教,怎么到军中反而顽张起来?龙平卫的军纪若是如此稀松,叫徐一昆趁早卸甲还乡!”

    徐一昆,乃是定国公的名讳。

    这莫教习是什么来历,竟能连名带姓直呼?

    甚至连徐骠也不觉一点被冒犯,反而甚是惶恐,连连点头道:“莫教习恕罪,我马上走,马上走!”

    他这边说着,转身就要离去。

    正此时。

    轰!

    赵府另一个方向的院落中,忽而窜起熊熊烈焰。

    “怎么回事?”

    莫教习举目远眺,确认那焰火就是赵关城府邸,不由脸色一黑。

    这般烈焰,根本不可能是无意间失火。

    他转过头,看一眼徐骠手里的火药,脸色阴沉沉,不是一般难看。

    徐骠面露尴尬,轻声道:“是……我手下。”

    “徐骠,我莫敢当何德何能,竟能教出来你这样的良才?”

    莫教习咬牙切齿,恶狠狠道:“马上给我滚,再让我多看见你一眼,定国公的爵位就到徐一昆为止!”

    徐骠哪里敢应话,当即转身,几步飞奔离去。

    莫敢当重重哼一声,往后退一步,身形便消失在树影中。

    而赵府上下都已经被火焰惊动,已有慌乱嘈杂的人声四起。

    不一会儿,火势被扑灭。

    赵府灯火通明,又是好一番热闹,快半个时辰,才慢慢安静下去。

    眼看夜色要重归寂静,却有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往后院而来。

    吱嘎。

    后院门打开,神色阴沉的赵关城,着一身便服,迈出门外。

    他手中,赫然捏着一只翠玉药瓶。

    青鬼丹。

    他发现了!

第四十一章 程阁老,夏书生

    “夫君,你要去哪,是有贼人的线索了?”

    娇媚的赵不知道几夫人追出来,忧愁问道。

    她行得匆忙,亵衣松落丝绳,露出圆润香肩来。

    这一番香艳就在眼前,赵关城却根本无心一看,只沉声道:“马上收拾行李,我们要离开燕京!”

    “离开燕京?”

    赵不知道几夫人惊呼一声,惶恐道:“那贼人竟有这般可怕,能把你一位侍郎,逼得要连夜逃走?城门都已经关闭,我们怎么走?”

    下人已经将马车赶来,撩起车帘请示。

    赵关城却一挥袖,便见清光一闪,那车辕立时哗啦一声散架。

    “不用多问,等我回来。”

    赵关城匆匆留下一句,便跳上马扬鞭而去。

    柳树阴影内,莫敢当的身影一晃,亦是遁入夜色,紧追不舍。

    快马在前,阴影在后。

    还有一抹月色跟随。

    不多时,赵关城奔行至长安街,从鹤鸣楼与凤栖楼旁的胡同拐进去,未行多久,便见一座大院。

    透过院墙,能看见灯火通明的高楼,欢声笑语,歌舞不停。

    长安街上的酒色,当以鹤鸣楼与凤栖楼为最。

    只是这两座酒楼虽然名声在外,但大门朝街,来者不拒,如何能合贵客的喜好?

    那些身份尊荣之人。

    怎会愿意与粗鄙商人在一处地方饮酒?

    而眼前这院子,便只有真正身份尊贵之人才能迈入。

    若少些斤两,再多金银也敲不开门。

    “赵侍郎?”

    院前守门的壮汉,认得赵关城面目,见他神色紧急,忙开门迎进去。

    赵关城直接登上三楼,脚步匆匆,踩得楼梯吱嘎作响。

    到三楼又停下,深呼吸一口气,收敛情绪,整好仪容,才转过拐角,迈入厅中。

    这是一个明亮的厅堂。

    十余个随意披着淡薄轻纱的妙龄少女伺候其中。

    有的在拨弹弦乐,有的在曼妙轻舞,还有几个正绕着酒桌奔走,不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在哪呢?别让我捉着!”

    一个蒙着眼的鹤发老者,身上衣衫胡乱挂着,露出干瘪老迈的身躯,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张开双手,随着少女们的动静追逐而去。

    除此之外,便只有进门口的位置,一个衣冠楚楚,面如冠玉的年轻书生,孤零零跪坐在条桌之后,闭目养神。

    “赵侍郎来了。”

    年轻书生适时睁开眼,瞥一眼赵关城,才扬声唤道:“阁老,赵侍郎求见。”

    “赵关城?”

    鹤发老者咦一声,驻足原地,忽而急行几步,将一个停下脚步的少女擒入怀中,叫道:“捉着你了!”

    “哎呀,程阁老使诈。”

    那少女惊呼一声,装模作样地挣扎着,任由鹤发老者上下其手,一阵蹂躏,娇笑不停。

    好一会儿。

    程阁老才哈哈一笑放开手,席地而坐,扯下蒙眼的丝巾。

    与他嬉戏的少女们都围过来,软乎乎的少女玉体挤在一处,好似一个温柔软塌,让程阁老舒舒服服靠着。

    又有美酒与甜果送到嘴边。

    程阁老顺口尝了尝几根青葱指头,才看向门前的赵关城,问道:“赵关城,夜色正深,你寻老夫是有何事?”

    “卑职扰了阁老的兴致,实在该死。”

    赵关城也不说来意,只垂头拱手,毕恭毕敬请罪道。

    “不用多礼,这兴致还要多谢你送老夫的姬武遗珍,老夫已有许多年不曾这般尽兴。”

    程阁老呵呵一笑,随便抓一只白净的小手儿轻轻揉捏,慢悠悠道:“只是那瓶丹药已经不剩几颗,你何时再送一瓶来?”

    “卑职也想为阁老效力,只是……”

    赵关城说到这里一停,双手将翠玉药瓶捧上。

    “这是什么?”

    程阁老问道。

    那年轻书生拿过翠玉药瓶,闭目片刻,便睁开眼睛道:“阁老,这是青鬼丹,在奉部整理的姬武遗珍清单里有。”

    “这名字听着诡异,你找人试过药效了吗?”

    程阁老又问。

    “阁老,这并非我从典器司库房中取的。”

    赵关城脸色难看,阴沉沉道:“是今夜有人潜入我家中留下的。”

    “嗯?”

    以堂堂阁老的心计,自然一听便明白缘由。

    栽赃。

    程阁老吞一杯酒,问道:“你近日与哪个同僚起了间隙,还是跟那女人有争端?”

    “阁老明鉴,人人皆知我是阁老门生,我怎会做那嚣张跋扈,得罪同僚的蠢事,给阁老丢脸?”

    赵关城表着忠心,又道:“我与尚书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根本不会有争端。”

    “不错,谨言慎行方是为官之道。”

    程阁老点点头,问向那年轻书生:“最近燕京城里有什么风声吗?”

    “回阁老,风平浪静。”

    “都察院有参他的折子吗?”

    “回阁老,没有。”

    程阁老眼睛一眯,扫向赵关城:“全无来由,只待明日朝会雷霆一击……这手段,老夫要插手都来不及。”

    “阁老救我!”

    赵关城直接跪倒在地,叩首叫道。

    “不用怕。”

    程阁老站起身,行到赵关城身前将他扶起:“自老夫幼孙病逝后,便是你最得老夫欢心,老夫怎会坐视不理……你先躲一段时间,等风波过去,老夫再安排你回京。夏萧,送他回嵩阳书院。”

    “学生领命。”

    年轻书生拱手应道。

    赵关城听得是这叫夏萧的年轻书生护送,立时眼睛一亮,自然是好一番千恩万谢。

    他此时仍想不出,是谁要陷害自己。

    这段时间若说与谁结仇,只有那无厌观的方休。

    可他一个小小道士,根本不可能,也没有能力以这种方式来报复。

    且不管下手之人有何等来头。

    只要自己安然回到嵩阳书院,便有书院庇佑,可以高枕无忧!

    “去吧。”

    程阁老挥挥手,转身又将丝巾蒙在眼上,笑呵呵扑出去。

    “多谢阁老,待赵关城回京,再为阁老效力!”

    赵关城也不管程阁老看不看得见,深深鞠躬行礼,才随夏萧下楼。

    到院中。

    夏萧唤来门丁,吩咐道:“寻一个车夫来,迟些时候替我送阁老回府。再跟王公子说一声,阁老要借用他的马车,不日还他。”

    门丁应声,很快便将王公子的马车牵来。

    “赵侍郎可有家眷要随行?”

    “没有。”

    “好。”

    夏萧把赵关城请上车,自己坐在车前,也不用甩缰绳,只轻轻唤一声:“走。”

    拖车的马匹便迈开蹄子上路。

    一会儿,马车行至燕京城门,出示程阁老的信物后,被城防放行。

    顺着官道,不多时便消失在夜幕中。

    夜色正深。

    一片寂静里,除开赶路的马车,便只有阴影与月色在转动。

第四十二章 画上仙、诗中剑

    哒哒哒。

    马车顺着官道走一阵,离开燕京城渐远,忽而调转方向,往一条小径行去。

    停在一处空旷荒野。

    “夏兄?”

    车内传来赵关城的疑惑声。

    夏萧没应他,只站起身来,朝着夜色拱手,扬声唤道:“请同行的朋友现身一见。”

    “啊!有人跟踪我们?”

    赵关城声音惊慌。

    “赵侍郎勿用担心,有夏萧在,自然护你周全。”

    夏萧安抚一句。

    马车里响起几声磕碰,很快也安静下去,只有赵关城沉重的呼吸声。

    夏萧等一阵,见四下里无人应话,摇摇头,接着道:“此处僻静,即便惹出些热闹,也不怕人知。再往前去,未必有这般好的地方,朋友还在等什么?”

    这一次,终于有人回他。

    “小书生,你叫夏萧?姓赵的与我定国公府有仇,今日必须留在这里。”

    莫敢当的身影在车前一株大树下出现,面目藏在树影内,只显出魁梧的身躯。

    “定国公府?”

    夏萧看他一眼,摇头道:“徐家上下世代修行铁牢金律功,只有小公爷徐骁例外,年少时离家到崇武堂学来五丁拔山刀意……我观壮士身上气息,似乎并非这两者。”

    “小书生有些眼力。”

    莫敢当也不否认,又问:“你是嵩阳书院的学究?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似你这般年轻的学究。”

    学究。

    潜藏月色中的方休,闻言心中微微一动。

    他之前听苏环说过,四院之中藏着不少饱读圣经的老学究。

    如此看来。

    这学究一词,指的便是仍然注重境界修行的儒门弟子。

    “壮士过奖,夏萧不擅教化,也不懂治政,唯有经学上略知一二,只能做个学究。”

    夏萧客气一句,又道:“壮士若要遮掩自己气息,那自然畏手畏脚,绝无法从我手中留下赵侍郎。壮士若放开手脚,也最多只留下赵侍郎,却绝无法留下夏萧,还会暴露底细,让夏萧寻到壮士背后之人……

    “不如,我们就此别过?”

    “果然是儒门作风,看似恭敬有礼,实则目中无人!”

    莫敢当哼一声,纵身便往马车跃来,嘴里叫道:“我看你走不走得了!”

    人在半空,他已拔拳砸出。

    呜——

    拳锋撕出风响,如饿狼夜啸。

    “这是何必。”

    夏萧摇摇头,将手一挥,便有一幅画卷从袖中展开。

    月色明亮,照见画纸上的断桥与梅花。

    画才亮相,四遭便有寒风忽起,细雪纷飞,点点红梅夹杂其间,一时分不清这景致在画中还是画外。

    莫敢当撞入画景,立时便被风雪裹挟,以致身形凝滞,寸步难进。

    “开!”

    他怒喝一声,一身真气涌动,无穷劲力勃发。

    莫敢当也担心被夏萧识破来历,故而只将真气藏在肉身中,并未放出体外。

    饶是如此,真气灌注下的拳势,也轻轻松松将风雪抖开,直直砸向马车。

    “开。”

    夏萧亦是同样一个字。

    便见画景之中,细雪一转,随风化作一朵朵红梅,向莫敢当围去。

    啪!

    不知多少梅花被拳劲砸碎,花瓣如雨四溅。

    可风雪未停,梅开不止,任凭莫敢当一拳又是一拳,梅花反而愈来愈多,几乎将他淹没。

    “年前良乡县有一位高才,作咏梅绝篇。夏萧读来心潮难已,闭关许久,才将一身浩然气凝炼,画出这一幅咏梅图,请壮士鉴赏。”

    夏萧手抚画卷,淡淡笑道。

    好像真是在请客人赏画,而不是对敌拼斗。

    “素闻嵩阳书院剑有画上仙、诗中剑,剑画双绝。你只这一幅画,可拦不住我!”

    轰!

    重重梅花忽而爆开。

    便见其中一道人影,身遭有青黑色真气显化异象,上身似槐木撑开树冠,下盘如三足拱立鼎肚。

    莫敢当终究还是显露自己真气。

    武门修行,真气九转之后,才能显化武相。

    莫敢当的武相虽未成型,但至少说明他已经真气九转,迈入武相修行。

    这境界比作道门,便是内相圆满,开始炼丹。

    而他武相的形状……

    天子宫前有三槐九鼎,由御驾六军拱卫。

    这真气的来历。

    内行人一看便知!

    既然透了底,莫敢当自然不再留力,身形一晃,真气凝聚拳面,好似擒着一股龙卷,滚动风雪,朝夏萧砸来。

    “六军禁卫炼身秘法?这门功法只在燕京崇武堂流传!”

    夏萧眼中精光一现,随即伸手一挥,便从画景中折来一杈梅枝。

    “夜下折一枝,且供君把试。”

    他轻诵一句,便挥舞梅枝刺出。

    分明是简简单单一根树枝,还是画出来的,如何能用来对敌?

    可迎上莫敢当威势无匹的拳锋之后。

    顶着一朵梅花的枝杈,忽而暴涨出无匹剑光,直接将槐鼎真气刺破,气浪爆起,朝四面八方炸开。

    轰!

    噼里哗啦。

    周遭几十丈之内的野树尽数摧折一空。

    夏萧身后的马车首当其冲,化作无数碎片。

    “夏兄救我!”

    赵关城惊慌掉落在地,怀中滚出一枚令牌,猛然射出清光来,将他团团裹住,抵下槐鼎真气的余波。

    竟是安然无恙。

    奉部侍郎官印!

    悬在半空中的咏梅画卷,也一阵哗啦啦抖动,好似要被扯破。

    而夏萧与莫敢当过招之处。

    槐鼎真气消耗一空,却也将那梅花枝杈轰成齑粉。

    莫敢当不管不顾,赤手空拳继续砸去。

    夏萧手中失了兵刃,却也半点不慌,只并指在身前一点,诵道:

    “细雪和风冷,梅花与月寒。”

    诗声才落。

    咏梅画卷便是一抖。

    画景中的细雪与点点红梅,忽染刺骨霜意,寒如剑锋!

    “好犀利的剑画!”

    莫敢当神色一变,当即收拳,脚下在地上一点,抽身后退。

    嘶嘶嘶——

    饶是他第一时间变招,仍是被细雪红梅剑意波及,衣衫划破十数道缺口,隐见血色。

    “你不是我对手。”

    夏萧摇摇头,转身扶起赵关城,又朝莫敢当道:“你此时退去,我可允诺三个月内,不去崇武堂追查你的底细。”

    “夏兄,不可!”

    赵关城急忙叫道。

    “赵侍郎,程阁老只让我护送你回嵩阳书院,却没让我听你差遣。”

    夏萧瞥他一眼,淡淡道。

    赵关城面色一窒,说不出话来。

    他虽是奉部侍郎,位高权重的朝中大员。

    但夏萧是嵩阳书院百年来,最有望立下文心的学究,被山长寄予厚望。

    若不是程阁老发话,赵关城在他面前还要持学生礼。

    “如何?”

    夏萧又问向莫敢当。

    莫敢当脸色阴沉沉,应不出话。

    他正思量着要不要殊死一搏……

    忽而。

    “这个人,去不了嵩阳书院。”

    一个古井无波的声音,在夜色下响起,冷冷道:“他的命,我要了。”

第四十三章 香如故,百剑图

    十七道伤口。

    莫敢当清晰知晓自己的伤势。

    以他这等悍将,即便断肢断骨都能奋战到底,何况这十七道只划破皮肤的轻伤。

    但莫敢当同样知道,夏萧说得没错。

    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夏萧剑花双绝下的“细雪和风冷,梅花与月寒”一句,虽说并未给莫敢当造成多大伤势,可……莫敢当早已成就宗师!

    周身三百六十五个窍穴尽开,肉身宛若铁铸,水火不浸,刀剑无惧!

    可见夏萧这一句的剑锋之利。

    这还是莫敢当躲闪及时。

    若晚上一时半刻,被细雪与梅花覆盖,至少要数百道伤口,削去一寸血肉!

    而夏萧置身画景之中,莫敢当非要突破这一句,才能近身。

    即便近身。

    夏萧尚有另一句“夜下折一枝,且供君把试”,能与莫敢当灌注真气的全力一击拼个旗鼓相当。

    又该如何抵挡?

    一幅画,两句诗,夏萧便立于不败之地!

    莫敢当此时真恨不得把定国公府的门匾给砸掉。

    若非徐骠横插一手,赵关城怎会有嵩阳书院的学究护身?

    要是让赵关城安然离去,致使主公的大事出现差池……

    莫敢当牙关咬紧,手中已多出一瓶摧折血气、压榨肉身的丹药。

    正当他打算以命搏命时。

    那古井无波的声音从四下里出现。

    “谁?”

    莫敢当立时一愣。

    还有人要杀赵关城?

    那边夏萧本以为是他同伙,可见他神色不似作伪,也不由眉头微皱,转身朝赵关城瞥去一眼。

    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赵关城被他看得脸色一红,心中不知多少污言秽语。

    还未想明白前一个仇家是从何而来,这就又出来一个。

    找谁说理去?

    “夏兄……”

    赵关城干巴巴唤一声。

    “放心。”

    夏萧挥挥手,便朝四下里扬声道:“躲躲藏藏岂是君子所为?这位朋友还未鉴赏过夏萧的咏梅图,便说赵侍郎去不了嵩阳书院,未免言之过早。”

    “就凭你这张破画?”

    另有一个婉转动听的声音从林中响起。

    还有人?

    莫敢当与夏萧循声望去,便见一个身影从夜幕中飞掠而出。

    月色照下,首先映入眼眶的是一张楚楚可人的绝色面庞,再是一段分外婀娜有致的身躯,以及……

    一条摇曳摆动的墨鳞长尾。

    勾?

    不对。

    一丝生机都无。

    是勾鬼!

    “勾鬼?”

    夏萧心中一动,下意识想到一号人物。

    只是不待他细想,那勾鬼已经游到近处,闯入画景之中。

    “月寒!”

    夏萧吐出二字。

    这是儒门诗艺的绝学,唤作简言诗,用简短几字代替一句长诗,同样能催发诗句效用。

    月寒,便是细雪和风冷,梅花与月寒!

    话音一落,画景之中杀气腾腾,一粒雪、一瓣花,皆作剑锋凌厉!

    却见那勾鬼长尾一荡,周身便涌出浓郁至极的阴森森鬼气。

    细雪梅花所化的剑光,只刺入几寸,便被鬼气凝滞,仿佛由画景重归画纸,一动不动。

    而勾鬼伸手一推,便有霜寒气息从掌心吐出,扫开细雪,吹走梅花,在如阵剑光中分出一条路来。

    “好高深的鬼气!”

    夏萧当即又催浩然之气,喝道:“折!”

    仍是诗艺绝学,简言。

    夜下折一枝,且供君把试。

    他在这一句诗上的造诣更高,已能以一字催发。

    话音落,就听咔嚓一声轻响。

    便有一枝梅花折断,都无需经过夏萧之手,好似自有灵性一般,挥舞一圈,朝美艳勾鬼直直刺去。

    画景之中皆是画,皆随夏萧意识流转。

    心念一动,画景便动。

    这才是这位嵩阳书院学究的真正本事!

    旁边莫敢当看得心神俱震。

    方才夏萧若使出这手段,他根本就无法全身而退,甚至已经有性命危急之险!

    以他的眼力,自然也能分辨出这勾是鬼魂之身。

    勾离妖国在两界山以西,大明难得一见。

    驭鬼为奴的手段倒是并不少有,但眼前这勾鬼至少有鬼将修为,绝非寻常修行人能够祭炼。

    勾妖所化之鬼……

    这般情形,唯有一种答案。

    莫敢当举目四望,寻找那位前辈的身影。

    不久前,在燕京城显露过行踪的,鬼宗许仙!

    而此时画景之中。

    梅枝刺出,摧枯拉朽般破开霜寒鬼气,如入无人之境,直直刺向勾鬼眉心。

    这勾鬼,自然便是离婵。

    “好狠心的书生。”

    离婵娇声一笑,听得夏萧心中一震,意识出现片刻混乱。

    鬼音摄魂!

    这秘术颇有几分神异,越是美艳女鬼,施展来越有效用。

    夏萧一失神,那梅枝立时少掉五成威势,被离婵鬼气一裹,便崩成齑粉。

    正此时。

    夏萧恢复清醒,断喝一句:“香如故!”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句出自那位高才咏梅原作的诗词,本就与咏梅画景意境最合。

    是夏萧在这一幅画上的绝招。

    他至今只能将之简言成三字,可见这一句诗的底蕴之深。

    三字出口。

    那梅枝所化齑粉登时一震,转作千千万万道剑光!

    离婵娇呼一声,便将鬼气收回身前,凝作一面阴森森骇人的镜子。

    望镜中一望,甚至能看见张牙舞爪、七窍流血的恶鬼,在镜面上一闪而逝。

    密密麻麻的剑光斩在鬼镜上,发出暴雨般密集的敲金击玉之声。

    只一会儿。

    剑光便消磨大半。

    却听一声咔嚓。

    镜面上乍现一道裂痕!

    咔嚓咔嚓。

    剑光所剩无几,裂痕却越来越多,眼看鬼镜就要被击碎。

    忽有一只藕般纤长、玉般白净的手臂从镜中伸出,青葱五指舒展,轻轻一握。

    残余剑光,尽数收入掌中,化作鬼气从指缝间溢散。

    哗啦。

    鬼镜崩碎,重新化作鬼气,被面色苍白几分的离婵收回体内。

    而那手臂的主人,已经显出真身,立在离婵身前。

    一般的人身勾尾,一般的绝色容颜,只比之前那勾鬼消瘦一分,才让人看出分别来。

    两只勾鬼!

    夏萧神色一变。

    他咏梅画景的三句诗,尚还与一只勾鬼分不出胜负。

    若再来一只……

    夏萧当机立断,一挥衣袖。

    便又有一幅画卷从袖中展开。

    这幅画极长,画着一柄又一柄造型各异,闪着寒芒锋光的长剑。

    “百剑图!”

    旁边莫敢当惊呼一声,叫出这幅画的名字。

    夏萧却不恋战,回身抓住赵关城肩膀,喝道:“起!”

    哗啦啦——

    百剑跃出画纸,合作一股剑龙,直冲云霄。

    而夏萧伸手抓住其中一把剑柄,便随剑龙冲天而起。

    剑龙速度之快,离婵姐妹根本不及阻拦。

    眼看夏萧与赵关城就要脱困。

    夜空中忽有一层水气弥漫,泛出涟漪波光。

    随即一道黑影从水光中跃出,朝剑龙撞去。

    竟是一条头角狰狞的龙蟒!

    “我说了。”

    那古井无波的声音又响起,淡淡道:

    “他去不了嵩阳书院。”

第四十四章 儒门当以圣经为先!

    画上仙、诗中剑。

    嵩阳书院剑画双绝。

    而百剑图能将剑画合一、双绝合璧,乃是嵩阳书院压箱底的画景。

    是以莫敢当才认得。

    夏萧的咏梅图与折、月寒、香如故三句,已然叫莫敢当看得惊异,混没想到他竟然还未用尽全力,仍有一幅百剑图在袖。

    此画一出,才是夏萧真正放手施展!

    只可惜,这般来历显赫的百剑图,却被从天而降的吞月龙蟒一撞,便哗啦啦崩散。

    “好强横的法术!”

    夏萧心中一惊,当即松开手,催动咏梅图画景,随风雪飘荡而出。

    四门各自手段,尤以道门法术最具威势。

    但法术也有高低。

    而以夏萧的见识看来,眼前这条龙蟒,定然是最上等的法术无虞!

    剑龙溃散,龙蟒却犹有一分余力。

    便见龙蟒长啸一声,张开尖吻,利齿间玄阴水气逸散,朝这夏萧继续撞来。

    夏萧身遭环绕两幅画卷,一幅是百剑图,此刻因百剑黯淡而失去光彩,另一幅咏梅图却还完好。

    “香如故!”

    他断喝一句。

    风雪只是一震,便再无其他反应。

    “糟糕,我的浩然气不支了……”

    夏萧神色变化,匆忙吐出一个字:“折!”

    咏梅花景中便有一段梅枝折下,刺向龙蟒。

    轰!

    吞月龙蟒残存的法力炸开,淹没梅枝,又惊起一阵风浪,朝四面八方涌去。

    “夏兄!”

    赵关城惊呼一声。

    却是夏萧被风浪波及,好似被一堵墙拍在身上,不由得浑身一震,眼冒金星,手上也失了力道,没有将他抓稳。

    两人立时被风浪吹散。

    正此时。

    一道人影从天而降。

    是一个面无表情的俊秀男子,头戴黑漆头巾,身着青罗道袍,脚下一双皂靴。

    瞧着平平无奇。

    却把夏萧看得心神一震,暗暗叫道:“果然是他!”

    奉部卷宗里有胡不归的口供,记载鬼宗许仙的衣着相貌,正是眼前这人。

    赵关城怎会得罪他?

    隐世道门之人,又为何插手世俗之事?

    夏萧百思不得其解。

    却见许仙一现身,便往赵关城掠去。

    “赵侍郎小心!”

    夏萧匆忙催动咏梅花景,想要借风雪梅花施以援手。

    “小书生,你怎么不看我?”

    忽有一个娇柔抚媚,却又阴森森的声音响起。

    夏萧鬼使神差般转过头去,入目便是一面镜子。

    镜中先映出他的面目,又眨眼间褪去皮肉,化作腥红骨架,瞪着一双淌血的可怖双眼,凄厉叫道:“我寒窗苦读二十载,凭什么要给一群酸儒做鹰犬差遣?为何学究不能做官,为何学究不能……”

    “鬼音,鬼镜!”

    夏萧立时一惊,当即将头转开。

    眼前却又是一面镜子。

    “什么教化!

    “什么治政!

    “儒门当以圣经为先!”

    镜中恶鬼七窍流血,尖锐惨叫声在耳畔炸响,震得他头晕眼花。

    有两只勾鬼!

    夏萧当即咬破舌尖,借剧痛镇住神识,再将所剩无几的浩然气催动,灌注在咏梅图中。

    风雪一盛,梅花绽放。

    咏梅画景重新展开,将两面鬼镜放出的阴邪鬼气抵住。

    也只不过是一时周全。

    鬼镜左右包夹,即便两只勾鬼不再动手,夏萧的浩然气也很快便会被鬼镜消磨干。

    到时画景一散,如何还有招架之力?

    这……

    已是死局!

    夏萧脸色奇差,扭头一望,正见鬼宗许仙掠至赵关城近处,伸手抓去。

    忽有一团清光涌现。

    一枚令牌在赵关城身前浮沉。

    奉部侍郎官印!

    “赵侍郎,躲在官印笼罩内!”

    夏萧扬声叫道。

    这已是他最后能做的事。

    赵关城倒是也有几分浩然气,可他既然走的是为官仕途,自然在修行上没有多少造诣。

    一点粗浅手段,只够让信件折纸鹤传书,修为连才开一宫的小道士都未必能及,跟在场几人比较起来,他等若一个从未修行的凡夫俗子。

    官印护身,清光抵住来人。

    赵关城本来惊惶难当的神色平缓几分,又升起恼怒来,扯开嗓子叫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为何?

    方休感受着官印阻力,心头叹一口气:“你怪徐家阿彪去。”

    他跟赵关城之间只有些小摩擦,还不至于非要取走姓赵的性命。

    只不过……

    既然张岭已经参与此事,那此事便一定要干净利落结束。

    赵关城若不逃,兴许还有几分渺茫机会,在牢房里过下半辈子。

    可谁也没料到,冒出一个徐骠来,致使此事横生枝节。

    眼下赵关城若要逃。

    那就只能死。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杀我!”

    赵关城又厉声叫道,手指燕京方向,怒喝一句:“本官乃是……”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他双眼睁大,满是错愕与惊惧。

    方休的手臂,竟轻轻松松穿过官印清光阻碍!

    官印的神异来自官运,而官运是人国气运与儒门气运化合而出。

    方休潜伏半夜,可不是干看着。

    人国气运浩大,他领悟不得。

    可儒门气运……天魔无相能转化四门修行,自然熟门熟路,借着盘踞赵府宅院的官运,推演出几分心得来。

    这会儿只不过是将藏在掌心的天魔真气转作浩然之气,稍加几分遮掩,便骗过官印。

    “你要看,那便看仔细。”

    方休伸出一根手指,在赵关城惊恐眼神注视下,往他眉心一点。

    啪!

    只一缕真气吐出,便将赵关城大好头颅轰成血肉碎末。

    官印清光立时消散。

    无头尸身掉落。

    “怎么可能?”

    夏萧看得瞠目结舌,一时心神俱震,被鬼气寻到机会,突破咏梅画景,往他身上扑去。

    四门修行,以书生的肉身最是孱弱。

    鬼气一扑,夏萧脸色眨眼间惨白,只挣扎着呼几口气,一声都来不及叫唤,便被鬼气浸入心神,直接晕死过去。

    一直旁观着的莫敢当,也看得胆战心惊。

    既然是鬼宗之人,那只用一道法术便破去百剑画景,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可他是怎么破去奉部侍郎官印的?

    莫敢当没工夫多想,很快收敛神色,朝方休拱手行礼,恭敬唤道:“晚辈莫敢当,见过许前辈。”

    方休正把玩着奉部侍郎官印,瞥他一眼,冷冷道:“你认得本座?”

    “之前十万大山的火猿大将潜藏燕京,是许前辈出手除去,我代大明百姓谢过许前辈。”

    莫敢当深深鞠一躬。

    “你若要记本座的恩,便记住本座这句话。”

    方休冷哼一声,阴沉沉道:“青石观祖师与本座有旧,谁要再敢给青石观一脉惹事,本座绝不轻饶!”

第四十五章 好一个陈习

    青石观?

    莫敢当一时都未想起来,这是哪处道观?

    待脑袋转过弯,才回忆起,不正是今夜潜入赵关城府邸的良乡山监,张岭的山门?

    难怪许前辈也要杀赵关城。

    原来是替张岭扫清首尾。

    只是小小一座青石观,从来名不见经传,怎会跟鬼宗结下交情?

    这般看来。

    前段时间名扬燕京城的无厌观方休,之所以能得许前辈青睐,也是他出身青石观一脉的缘故。

    甚至他的种种机缘,都是因为与鬼宗的交情。

    幸好,幸好。

    这次让张岭办事只是顺水推舟,并未威逼利诱,否则……

    得罪鬼宗之人,该是什么下场?

    莫敢当方才还在惊疑,许仙是如何破去官印。

    这会儿忽而醒悟过来。

    为何许仙就在眼前,自己却无法察觉他的气息与修为?

    莫敢当已经开始武相修行,这是能与道门炼丹比照的境界,放在军中至少是一位都司指挥使,跟之前的洪司监是一个品级。

    他的修为,绝不算差。

    自然有些眼力。

    夏萧是儒门学究,手段巧妙,看不出虚实也是正常。

    可道门真气从来汹涌,威势根本无法遮掩,只用从气息上稍加分辨,修行境界便一目了然。

    除非是……

    金丹无漏!

    一位金丹真君,如张玄机这般,都已经能触动国运,区区一枚官印,当然随手破去。

    莫敢当也顾不得细想,赶忙行礼道:“晚辈一定谨记!”

    “记着就行,若还有下次,我直接去寻你主子问话。”

    方休面无表情,语气平淡。

    落到莫敢当耳中,却听得他脊背发凉,额头沁出汗来。

    若是给主公招惹来一位金丹真君……

    自己简直万死难辞!

    “余下事情你来处理。”

    方休挥挥手,便催动真气遁走。

    “恭送许前辈。”

    莫敢当敬礼唤道。

    夏萧被鬼气制服后,散在他身旁的咏梅图与百剑图,便落入离婵姐妹手中。

    这会儿方休离去,离涓没有什么心机,丢了咏梅图便跟上,离婵却将百剑图卷好收起,才身化阴风,追着方休身影而去。

    一人两勾鬼消失在夜色下。

    莫敢当好一会儿才敢抬起头,长长呼出一口气,后怕不已。

    不过今日也多亏许仙,否则以夏萧的两幅画景,只怕自己豁出去性命不要,也留不下赵关城。

    正事要紧。

    莫敢当催起槐鼎真气,先将赵关城的无头尸身轰成碎末,又把几十丈土方圆的土地犁翻一遍,掩埋掉所有线索痕迹。

    这才拎起不省人事的夏萧,趁着夜色潜回燕京城。

    第二日。

    奉部典器司库房失窃一事案发。

    监守自盗的首犯,奉部侍郎赵关城,自知罪不可赦,已经早一日畏罪潜逃,被刑部张榜通缉,奉部上下也有不少官吏牵扯其中,一并治罪。

    方休不用去刑部打听,只听街坊们闲言碎语几句,便知晓此事。

    不过街坊们的谈资也无具体事项,比方说究竟还有哪些从犯便不得而知。

    倒是赵关城家中被查抄时,侍郎夫人撒泼抗拒,一个不小心扯掉一身衣衫的事情,说得津津乐道,有鼻子有眼。

    转到正午时分。

    便有一位定国公府的管事,带着不少礼品登门拜访,又领来几个工匠,并几车最上等的青石。

    昨天徐骠踩坏几块地砖,公府财大气粗,今日直接给无厌观一整个院子都翻新,算作赔礼。

    方休也不客气,淡然收下。

    工匠们便热火朝天开工。

    午后,王陈氏照例来无厌观上香。

    今日这女鬼将好像有什么天大的好事,瞧着格外开心。

    方休随口过问一句,王陈氏便兴匆匆道:“观主,昨夜我夫君与几位朋友饮酒论诗,竟遇上程阁老!”

    “程阁老?”

    方休故作不知。

    “就是谨身殿大学士,出身嵩阳书院的,程不权,程阁老!”

    王陈氏眼睛发亮,欢喜道:“程阁老的车夫不知遇上什么事情,借了我家的马车提前离去。后来程阁老要回家时,是薄郎为他驾车送还,一路上相谈甚欢,极得赏识!”

    方休看她这高兴劲,没好意思拆穿。

    要怎么说?

    难道跟王陈氏说,你家薄郎昨晚去的,可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倒是两人对话,被院中监工的定国公府管事听见。

    这老管事犹豫片刻,插话道:“这位夫人,程阁老并非一个好依靠。”

    王陈氏听得皱眉,有些不悦地瞥他一眼。

    女人总是听不得别人说自己丈夫不是。

    女鬼也这样。

    老管事赔笑一声,拱手道:“夫人莫怪,我是见夫人与方观主熟络,才担心郎君走错路数,影响仕途。”

    “此话怎讲?”

    方休打个圆场问道。

    “方观主有所不知,今日朝中出了一件大事!”

    老管事将赵关城监守自盗的事情三言两句说来,接着道:“谁不知道,赵关城之所以能任侍郎,是因为去年程阁老的幼孙病故,他借着奉部权势,请一位都供府高功给那死人配阴媒,娶了几个刚死的女鬼同墓超度,才得程阁老欢心,一路高升。

    “赵关城自诩为程阁老门生,这次倒台得这么快,程阁老却不闻不问……保不齐,就是有人要对付程阁老,才拿赵关城下刀!”

    啧,这大公府的管事,说起朝政时闻来,也一股子菜市场味。

    老管事说到最后,劝道:“程阁老兴许已经自身难保,郎君可千万别上错船。”

    女鬼将听得忧心忡忡,香也不上,便急匆匆告辞离去。

    方休有心多打听几句,便故作随意道:“徐管事对朝中情形真是清楚。”

    “方观主过奖,是这次事情闹得大,我才听说几句。”

    老管事乐呵呵客气一句,又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我听说,内阁已经明令奉部那位女尚书,要她自己请辞下野,回书院读书去!”

    奉部尚书也被牵连?

    方休听得一愣,十足讶异。

    那女尚书是陈习的靠山。

    而这次姬武遗珍失窃一案,让赵关城顶罪的事情,是陈习从中联络,一手促成,可以说居功甚伟。

    难道那位大人物在幕后布置此事时,没有料到此节?

    还是说……

    方休想到一处关键,不由得心中一动。

    他原本以为,陈习只是替女尚书办事,而女尚书才是跟大人物来往之人。

    现在看来……

    好一个陈习!

第四十六章 大人物的身份

    奉部有一条人尽皆知的潜规则。

    只要张玄机还是天师,女尚书的官位便稳定。

    而陈习也可以仗着女尚书的提携,平步青云,前途明媚。

    无论谁要对女尚书不利,便是对陈习的仕途不利。

    除非……

    是陈习要取而代之!

    奉部需要一位女尚书。

    而陈习也是女子身。

    只要将现在这位拉下马,所有因为女天师存在而加诸在女尚书身上的优待,都可以转而交由陈习接手。

    奉部只有女尚书与陈习两个女官吏,女尚书一去,自然要把陈习提拔起来。

    这叫,没有中间……

    此番推论唯一的问题是,朝廷尚有其他各部,大可以调来一个女官吏。

    方休猜想,那位大人物一定还有安排。

    果然,未过几天,那位大人物的安排浮出水面。

    奉部女尚书请辞还乡,堂中事宜暂由内阁直接打理。

    而内阁对奉部的第一个安排,便是提拔一位郎中顶替赵关城的侍郎之位,再则……陈习升任郎中。

    这意思昭然若揭。

    陈习便是下一位女尚书,只待再打磨些资历,便可一步一步登上奉部尚书之位。

    与此同时。

    吏部尚书竟然也托病辞官,下野读书去了。

    有意思的来了。

    这位吏部尚书与奉部女尚书一般,都出身自有第五书院之称的石鼓书院。

    第五书院的名头,一听便知,是盖过天下书院,只在四大书院之下。

    女尚书辞官后,回乡到石鼓书院读书。

    而吏部尚书辞官后,留在京中,在应天书院读书!

    第五书院的名头再大,也只是第五。

    而应天书院名列四院之首。

    内阁四位大学生,只有四大书院出身才能担任。

    女尚书的仕途,兴许已经到此为止。

    而吏部尚书这一举……是在为入阁做准备!

    这次赵关城倒台,朝中明面上的文章,皆是由他主持。

    他如此殷勤卖力,自然是因为那位大人物,已经许他一个将来入阁的机会。

    而吏部掌管官员任免升降,只用随手一些布置,便可保证奉部只有陈习一位女官吏。

    一环扣一环,滴水不漏。

    背后主谋之人的手段,可谓是高超。

    这便又引出一个问题。

    那位大人物究竟有何来历,能有这般手段,将内阁大学士、奉部尚书,这两个举足轻重的官衔,信手把弄,好似玩物?

    他究竟从奉部典器司库房里的姬武遗珍中,取走哪样东西,竟有如此重要,值得他一番布置,不惜送出内阁大学士、奉部尚书两个官位,也要遮掩下去?

    方休心中的确有个猜想。

    不消几天。

    这个猜想便得到验证。

    赵关城一事的风头过去,张岭才光明正大进城,到无厌观找方休叙话。

    这几日,青石观着实热闹。

    登门的香客络绎不绝,且出手十分阔绰,供奉的香火钱足够张岭八辈子挥霍。

    首当其冲是定国公府,给所有跟方休相关的人都送一遍礼。

    徐骠虽是赵关城身死的“罪魁祸首”,但定国公府与此事并无多少关联,可以抛开不算。

    接下来是陈习。

    张岭替她办事,有些礼来礼往的客套,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再接着……是刚卸任官职,正在应天书院读书的前吏部尚书。

    这可就大有问题。

    张岭跟这位吏部尚书全无关联,他为何要派人跑到良乡县去,给一座平平无奇的小丛林供奉香火?

    吏部尚书之后,还有几个朝中高官、世代武勋、军中将领,一一登门。

    这事不用多想,无非是莫敢当回去后将许仙之事透露,青石观的地位借着鬼宗的名号一跃拔高,才会有香客蜂拥而至。

    且这些香客,都是那位大人物一系,才有机会得知许仙存在。

    张岭虽不知道自家祖师爷竟然与鬼宗有旧,不过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只用略一思索,也会明白过来,是自己替那位大人物办事,才会有这些人登门。

    他将这些香客的身份都记录下来,列成一份名单。

    一看吓一跳。

    已是小半个朝廷。

    陈习在其中只能是垫底中的垫底,上头每一个名字,都不在赵关城之下,是原本的张岭想巴结也巴结不到的大人物。

    “这名单你也留一份,以免将来事情生变时,我们手上全无倚仗,只能任人鱼肉。”

    张岭将名单递给方休,脸色难看道:“师侄,只怕我们已经掺合进天大的风波之中。”

    “师伯多虑,他们这是对你示好,不必这般提防。”

    方休收下名单,虽然心中有数,也只能装模作样地道:“这位大人物翻手为风,覆手为雨,将朝廷玩弄于鼓掌之间,难道还会跟我们两个小人物计较?”

    张岭摇摇头,叹道:“他所求如此之大,动辄有倾覆之危,只用一点余波,你我便无葬身之地。”

    方休听得咦一声,问道:“师伯知道他是谁了?”

    “他也派人来青石观了。”

    张岭神色沉重,压低声音吐出两个字:“渊王。”

    “渊王?”

    绕是方休早有猜测,此时听到张岭确认,也颇有几分震动。

    “渊王文成武就,还在东宫之时就已经名扬天下,极得人心……也就只有他,才能叫这么多高官权贵臣服。”

    张岭叹一口气,便问道:“以渊王的身份,你说他能求什么事物?”

    方休没应声。

    这问题的答案,可不好说出口。

    张师伯倒是跟胡不归是同一种态度——这般大事,只要参与其中,成与不成都危险,唯有敬而远之才是明智之举。

    “民间一直有传言,说渊王是因为有天阉绝症,无法诞下子嗣,才被夺去储君之位。天疾无治,他也心灰意冷,远走渊野。而这一次,渊王极有可能是从姬武遗珍中,寻得能治好天疾的先古丹药……

    “所以此事绝不可泄露,无论花费多少代价,哪怕叫奉部尚书侍郎全落马,也必须遮掩。

    “所以这些高官权贵才替他办事,是已经看见从龙之功!

    “只不过……”

    张岭一番推论,说到最后取出一本手抄书,迟疑道:“这是我之前从赵关城处得来的姬武遗珍清单,我颠来倒去,也看不出哪个丹药是治天阉的。”

    方休接过来翻看一遍,上面总有三四百样事物,足够自己抄一年。

    “师伯不必担心,若真出什么变故,我们投靠燕山大罗便是。”

    方休递回去清单,又一番啰嗦,才把忧心忡忡的张岭给安抚住。

    他送走张岭后,遥望燕山方向,心中细细品味着一个,刚在姬武遗珍清单上扫见的名目。

    张岭没找到。

    他找到了。

    渊王从姬武遗珍中取走的并非丹药,而是一样宝物。

    而这宝物,方休也有一件。

第四十七章 再喝九十九坛

    转眼过去大半个月。

    赵关城这名字已经彻底消失在燕京城,再无人提起,好似从未有过这么一号人物。

    渊王的党羽也没有其他动作。

    一切风平浪静,又好似暗流潜伏。

    方休也就安安心心抄书,继续积累法币与丹药,为点出丹窍作准备。

    这一日,春考放榜。

    定国公府的孙辈中,徐家阿彪一个年仅十六岁的侄子,顺利考入应天书院。

    大明勋爵皆是以开国军功得来的封赏,从来武学传家。

    竟出一位四院书生。

    还只有十六岁?

    简直是破天荒的稀罕事。

    很快便传遍燕京,人人都说,定国公府出了一位徐十六,了不得。

    连宫中得知此事后,都送来赏赐,好生一番褒奖。

    定国公府自然是欣喜若狂,大摆筵席,广邀亲朋好友,还把方休以及张岭、摩阳成都请来,恭敬奉为上宾。

    大公府来往的宾客,也多是武勋世家与军中将领。

    这一帮武门之人的筵席,却被三位道门之人坐在首座,立时看得不少人皱眉。

    即便不少人知道,张岭与摩阳成两位山监,在春考前给定国公府摆过一场文昌法会,也不理解徐家为何如此安排。

    徐十六考上院生,是他自己的本事。

    那什么文昌法会,只不过是讨个吉利,哪有什么实用?

    武解唯我唯武,连道门传承都看不上,更别说这些玄虚的仪轨道场。

    那无厌观的方观主,倒是有些来历,可余下两位……在座诸人,哪个不是位高权重,区区两个山监,能算什么人物?

    不止他们想不通,连张岭与摩阳成都有些诧异。

    只有方休心中有数。

    还能是什么缘由?

    无非是莫敢当来过一趟。

    想想徐家阿彪那作风,他不亲自上门警告,如何放得下心?

    只用顺口带一嘴鬼宗许仙之事,便足够定国公府对青石观一脉恭敬有加。

    上宾看似三位,实则主角乃是张岭这位许仙友人之后。

    不多时,觥筹交错,酒过三巡。

    酒入舌出,喝出兴致的宾客们开始大声喧哗,对方休三人的异议也愈发多起来。

    方休就瞅见,有人目光不善地瞪着自己三人,忽而提杯起身,就要往上座行来。

    似是要借着酒劲惹事。

    只是,被邻座一人直接摁下。

    又凑到他耳边轻语几句,那人立时脸色一变,酒劲尽去,看向上座的眼神变得恭敬。

    方休倒是不认得这位邻座,不过从旁人对他的称呼上,很快联系到张岭所列名单中的一人。

    既然是渊王党羽,那自然知道青石观一脉不能惹。

    不过这事尚是隐秘,只有关系亲近之人,才会被透露几句。

    不多时,便有个无人跟他透露的,抱着一只好大酒坛,大模大样往上座行来。

    这是一个身材魁梧,花白胡须遮着半张脸的老汉。

    “邓老四。”

    在上座陪酒的徐七山脸色一沉,轻声朝方休道:“这是邓国公的四弟……他们邓家素来与我们徐家争锋相对。这次邓家也有晚辈参与春考,只可惜全部名落孙山,别说应天书院,连西宛书院与东兴书院都没有考进去一个……”

    这可就是道门与武门、徐家与邓家,各有新仇旧恨,诸多缘由叠在一处。

    不找点事都说不过去。

    邓老四行到上座前,一掌拍去酒坛泥封,放声叫道:“若无三位的法力,徐十六如何能考上应天书院?我代我这侄孙,给三位高功敬酒!”

    说完便举起酒坛,仰头畅饮。

    他喝得豪迈,话却不大好听。

    在座定国公府之人,皆是听得脸色难看。

    脾气暴躁如徐骠,一手抱一个酒坛就要过来拼酒,被徐七山一个眼神给瞪回去。

    “邓将军说笑,这是徐家公子自己的才学。”

    方休回一句,举杯饮下。

    张岭与摩阳成皆是以他为首,便也饮下一杯。

    一坛对一杯,这简直是送给邓老三找茬的由头。

    果然,这老将喝干酒坛后,当场怒道:“老汉诚心敬酒,方观主为何不给面子?”

    方休如今的名声,远在张岭与摩阳成两位山监之上。

    邓老四自然冲他发作。

    徐七山插话道:“邓四哥,三位道长不似我们武夫粗鄙,不会这种喝法,你若要喝,我……”

    “我与方观主喝酒,有你徐老七什么事?”

    邓老三直接打断他的话,哼一声道:“道门说什么三千大道,还不是跟武门一样,从三百六十五个窍穴开始修炼?一样的肉身,哪有会不会喝,只有愿不愿意喝!”

    “邓将军说的是。”

    方休点点头,笑问道:“我看邓将军是酒中豪客,不知酒量如何?”

    “你问对人了!”

    邓老四哈哈一笑,忽而将脚一跺。

    地面一震,便有一只酒坛从他脚边飞起,泥封自行崩散,落入邓老四手中。

    这一番颠簸,却连酒液都没有撒出一滴。

    “好!”

    “好精妙的气劲!”

    “邓四叔厉害!”

    邓老四取酒的这一手,单凭脚力把握,没有催动半分真气,立时惹来下座的一阵喝彩。

    宾客们巴不得看热闹,自然起哄厉害。

    徐七山脸色阴沉沉难看,连张岭与摩阳成也眉头微皱。

    “诸位过奖。”

    邓老四哈哈一笑,看向方休,指着怀中酒坛道:“似这样的坛子,老汉喝一百坛都不见得醉!”

    “邓将军好酒量。”

    方休点点头,伸手一请,笑道:“邓将军已喝一坛,便再喝九十九坛吧。”

    这是什么喝法?

    上座几人皆是听得一愣。

    哪有别人来敬酒,让他先喝一百坛的说法?

    却见邓老四一声不吭,举起酒坛就喝。

    片刻饮干,又取一坛。

    一会儿工夫,他就喝了三四坛下去。

    “好!”

    “邓四叔海量!”

    下面宾客们不明就里,又开始起哄。

    徐七山却是看得心中一动,不着痕迹地瞄一眼方休。

    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天宪神通!

    他吃过这道小神通的亏,这会儿却不记仇,反而嘴角噙笑,乐呵呵看邓老四中招。

    “邓四叔,我来陪你喝!”

    徐骠忽而一脸怒容地跳起身来,也抱过酒坛开喝。

    徐七山刚刚转好的心情,又变得奇差。

    要不是亲侄子。

    真想一掌把他劈死!

    这傻大彪,分明知道方休有天宪神通,怎会看不出场中情形?

    就这般。

    邓老四被天宪神通所制,一坛坛喝个不停。

    徐骠却以为他是在耀武扬威,身为定国公府之人,怎能让姓邓的猖狂?

    也鼓足劲,一坛坛拼起酒来。

    下人们源源不断送来酒坛。

    宾客们兴致高涨,呼喝不停,热闹非凡。

第四十八章 方休的威名

    随着一坛又一坛美酒下肚,邓老四胃中积蓄不下,便催动真气,将酒液逼出体外,化作云雾蒸汽般的白烟。

    徐骠见状,也有样学样,催动金衣气劲,开始浑身嗤嗤冒烟。

    “好!”

    “好!”

    宾客们把这二人当作助兴的表演,更是瞎起哄不停。

    徐七山也懒得管,只顾自己陪客,由着徐骠胡闹。

    宴席气氛愈发热烈。

    定国公府设宴,酒水自然不差,最少也是二十个年份往上。

    这般陈酿,本来便酒劲奇高,更别说邓老四跟徐骠这样,流水一般直接往嘴里倾倒。

    眼看邓老四喝到二十余坛时,便连真气都来不及化解。

    “呕——”

    邓老四嘴里喷出一条水龙来。

    “哎呦!”

    下座几个宾客正在他呕吐方向,急急忙躲闪,一阵兵荒马乱。

    “邓四叔,你还能不能喝,不是要喝一百坛吗?”

    有幸灾乐祸的声音叫唤道。

    却见邓老四吐完,连嘴也不擦,抱起酒坛继续灌酒。

    “好!”

    “邓四叔说话,一口唾沫一口钉,说一百坛,就是把肝吐了也要一百坛!”

    喝得兴起的宾客们,嘻嘻哈哈,叫个不停。

    徐骠本来便慢邓老四一拍,金衣气劲也远不如真正宗师真气来得犀利,化解酒液的本事远逊。

    他这会儿已经喝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见着邓老四边吐边喝,不由得面色一变,放下酒坛,恭敬拱手,瓮声瓮气唤道:“邓四叔的酒量与酒品,我徐骠自愧不如也!”

    “徐骠你怎能认输?”

    “这是要把定国公府的脸面往哪里摆?”

    有人当即叫道。

    “我……我……”

    徐骠又醉又急,酒熏满脸红,忽而看见徐七山,忙叫道:“七叔,你来陪邓四叔喝!”

    徐七山正给一个来客敬酒,只当作自己没听见。

    徐骠摇摇晃晃朝他行去,醉醺醺道:“七叔,我修为差邓四叔一截,实在不是他的对手,还是你……”

    眼看这醉大彪就要拦住徐七山。

    徐七爷也是狠角色,悄无声息在地上一踩,劲力收束成线,从徐骠脚前涌现。

    “哎!”

    徐骠脚一软,往前扑倒。

    “侄儿小心!”

    徐七山忙上前一步将他扶住。

    手却悄悄搭在徐骠脖颈上,只轻轻一捏,便把他捏晕过去。

    “来人,骠少爷喝醉了,扶他下去。”

    徐七山不动声色地唤来下人,将徐骠送走。

    宾客们嚷嚷几句徐骠不中用,也没多当一回事,继续喧闹饮酒。

    宴席到最后,便是众多宾客一边饮酒,一边看着邓老四表演边喝边吐。

    还有好事者抱来一只水缸,放到邓老四喷出水龙落地的位置,免得他吐得一地泥泞。

    更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年轻宾客数着酒坛数目,大声叫唤。

    ……

    “九十八!”

    “九十九!”

    “邓四叔再加把劲!”

    “一百!”

    “一百!”

    随着邓老四喝到一百坛,场中气氛到最浓烈处,吆喝呼喊不停。

    “……原来赵……的官位,是师伯的驭鬼之术给他捧上去的。师伯见过我无厌观的香火鬼奉,王陈氏,她出身鬼宗,师伯若有闲暇,可以跟她探讨此道……”

    方休正跟张岭闲聊,被这动静打断,循声看来。

    便见邓老四正好放下第一百只空坛。

    这老将,饶是身经百战的宗师之身,也已经喝得一脸赤红,双眼挣满血丝。

    其实他与徐七山的修为不分伯仲,徐七山能以真气硬破天宪神通,他自然也有这个本事。

    怪只怪定国公府的美酒不掺水。

    邓老四还未挨到挣脱天宪神通束缚,被几坛酒水一灌,酒劲直冲脑袋,真气失却几分操纵随心的如意,立时无法招架。

    这才硬生生吐吐喝喝一百坛下去。

    “邓将军果然海量。”

    方休看得一笑,起身举杯道:“我敬邓将军一杯。”

    邓老四双目圆睁,死死瞪着方休,张嘴道:“方观主,你……”

    他话未说完,便身子一颤,脚下慌乱几步,晃晃悠悠终是无法站稳,啪一声仰面摔倒在地。

    “邓四叔醉了!”

    “醉了!”

    一百坛徐府佳酿,宗师也要醉。

    自然有定国公府的下人上前,把邓老四扶去客房。

    宴席到此时已是尾声,方休也不再坐下,朝左右看一眼,待张岭两人也起身,便将酒杯朝场中一举。

    便有几个一直关注上座情形的宾客,匆忙站起身来,举杯回应。

    燕京城里,效忠渊王之人不少,但只有最位高权重的那一批,也就是张岭名单上的人,才有资格从莫敢当口中获知鬼宗许仙之事。

    起身的这几人,身份尽皆尊贵,本就是各自酒桌上的焦点。

    他们一有动作,立时惊动满场宾客,纷纷起身举杯。

    霎时间,原本还吵杂喧哗的宴席,忽而安静下来。

    场中所有人,尽皆朝着上座三人举杯,仿佛他们才是今天这宴席的主角。

    连身为地主的徐家人,都未察觉到哪里不对。

    反而是张岭与摩阳成,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两人面面相觑。

    又不约而同瞥一眼方休。

    定国公府的宴席,他们两个山监能算什么显赫人物?

    自然全当作是方休的威名。

    “此杯敬徐家公子,预祝他仕途明媚。”

    方休朝即将到应天书院读书的徐十七提杯,一句简单的祝酒词,便将全场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开。

    “敬徐家公子。”

    宾客们齐声唤道。

    众人一杯满饮。

    敬完酒,方休便告辞离去。

    徐七山亲自相送,还有那几个渊王党羽,尽皆起身,送到门外。

    这般隆重的排场,也让宾客们酒醒几分,倍觉纳闷。

    方休三人皆是道门弟子,怎值得一干武门传人如此礼待?

    终于也有人发现事情的古怪之处。

    邓老四虽然酒量过人,但邓家从来与徐家不合,他完全没道理硬喝一百坛酒下去,用自己的丑态,来给定国公府的宴席助兴。

    似乎是……方休让他喝的?

    其中缘由,知道的人心照不宣,若有所思。

    不知道的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但有一件事情,在场众人尽皆知道,且印象深刻。

    燕京城里,从此就要多出一位不好招惹的人物。

    无厌观,方休。

第四十九章 面多加水,水多加面

    邓百坛。

    这是定国公府宴席之后,邓老四的新名号。

    随着这个名号一起传扬的,还有一声令下便让邓百坛乖乖饮下一百坛的方休。

    这件事情倒是有一件小后续。

    隔天邓家一个跟徐骠脾性相似的晚辈,气势汹汹到无厌观来,说是要给自家四叔报仇。

    方休哪里愿意多理会,随手拿下,便跟处置徐骠一样,用无形索咒将他捆到门前去。

    邓老四没脸再来无厌观,而来处置此事的邓家人自觉丢脸,便借着国公府的权势告去奉部,想给方休找些麻烦。

    却没想到,奉部派来陈习处置。

    陈习也干脆,直接将无厌观门前的一干邓家人,通通扣押拘捕。

    都司山林有镇守地方之责,与卫所兵站的地位相当。

    这事情往大了说,能判谋逆。

    最后是邓国公出面,一直求到宫中去,颇花不少工夫,才把人给捞出来。

    自此,再无人敢来无厌观闹事。

    燕京百姓在多出一个笑料之余,也不由得暗暗吃惊,无厌观这位方观主,又惹出好大动静。

    而知道更多内幕之人,对青石观一脉愈发敬畏。

    之前从奉部跟都供府传出消息,说方休被鬼宗许仙垂青时,尚有许多人摸不着头脑。

    这两人除开都是道门传人,可就再找不到半点关系。

    即便不少人知道无厌观的来历,明白许仙或许是为寻肉妖道人而来,也不过是感慨一句方休的机缘,便一听一放,并未当作什么大事。

    毕竟鬼宗之人皆在山海远处隐世修行,从来不会跟俗世打交道。

    而这次从莫敢当处传来的消息,可就截然不同。

    一来,许仙放话要照拂青石观一脉,这话里份量让人不得不掂量。

    二来……许仙还在燕京!

    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不管许仙是为何而来燕京城,又为何停留不去。

    只要他在燕京地界一日,就无人敢对青石观一脉不敬。

    这件事情,尚只在燕京最有权势的勋贵高官间流传,连身为青石观观主的张岭,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一号人物。

    而身为罪魁祸首的方休,全然不顾外头情形,只悠哉悠哉抄书。

    他倒是已经意识到,自己有些放浪形骸,不复原先谨慎。

    但这也题中应有之义。

    若方休把自己当做魔门之人,那魔解无法无天,自然随心所欲。

    而若他把自己当做道门之人……他的自在果,喻品乃是自在。

    道门真传一切言行,都要遵循自己所结的道果!

    不管方休如何看待自己的路数,修行都必须与心性相合,不然轻则修为停滞,难有寸进,重则……天魔真气在身,自在果在心,这已成方休本性,也不会有重则。

    未几日,又到十五。

    天师大驾光临的日子。

    跟张幼鱼的关系,方休是一点也不着急,就慢慢相处慢慢接近。

    他原本倒是有几分功利心,只是随着自己修为增长,尤其开始炼丹修行之后,对抱上天师这根大粗腿的念头,已经未有那般强烈——当然,能抱还是要抱。

    反倒是张幼鱼提起吃面时那天真憨纯的作态,几乎让方休一时忘掉,她张玄机的身份。

    谁能想到,堂堂天师还有这样一般面容?

    捉弄张幼鱼,已经成为他每个月最享受的事情。

    这一天,方休连面团都不备。

    张幼鱼一来,便被他打发去厨房和面。

    “我哪里会做这个?”

    张幼鱼差点气疯。

    这话其实该说成——天师哪里做过这个?

    “这有什么难?面多加水,水多加面,揉到紧实不沾手就行。”

    方休回一句,伏案抄书头也不抬,又随口道:“要么张小姐就等我抄完这本书?”

    张幼鱼便往书桌上打量。

    方休早有准备,今天不抄张传本!

    张幼鱼这下没辙,一边怒不可遏,一边还是忍气吞声,挽起袖子下厨房,费劲地研究怎么和面。

    好半天没动静。

    等方休抄完书过去查看时……

    面粉弥漫的厨房内,沾满面粉跟个面人般的张幼鱼,脚下是几只空面粉袋,身前是好似一叠棉被大小,几乎连案板都容纳不下的一个大面团。

    “是你说的,面多加水,水多加面,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张幼鱼理直气壮地瞪着方休。

    她一手扒拉着干巴巴的面团,一手拿着瓢,正要进行面多加水的环节。

    看那水瓢满满当当的样子,基本可以料定,水多加面的环节也马上就要到来。

    方休无奈接手,三下五除二将面团处理完。

    张幼鱼跟边上看得啧啧称奇,末了又面露羞愧道:“是我手艺不精,糟蹋了面粉……方观主,你给我多下几碗,免得浪费。”

    ……

    吸溜吸溜。

    嗝。

    张幼鱼心满意足地放下面碗……面盆,就着井水梳洗干净身上的面粉,便跟方休告辞离去。

    只是走到院门口,又折返回来,皱着眉头问道:“方观主,你就没发现我有哪里不一样?”

    “不一样?”

    方休仔细打量她几眼。

    还是那般花团锦簇的衣着,与一副不加粉饰的动人五官。

    咦……

    她今日是没有化妆,还是方才洗脸时一同洗去妆容?

    方休还真是没注意。

    “你果然是哄骗我的。”

    张幼鱼当即面色一冷,盯着方休道:“从前我上街,十个人里有十个人要回头看我,今天却只有九个!我就不该听你的,不化妆便出门。”

    方休一点也不慌,摇摇头道:“张小姐此言差矣。从前那十个人,看得是张小姐的浓妆华服。今日只有九个,便是因为张小姐未施粉黛,少了一个看新奇的。”

    “真的?”

    张幼鱼不信。

    但仔细想想,好像方休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我骗张小姐做什么?”

    方休反问一句,又道:“张小姐下次不妨再换一身简单些的衣物,回头的人又少一个,那余下八个人,便是真正被张小姐容貌折服。”

    “别的女子都穿一身好看的,我为什么偏要穿简单的?”

    张幼鱼有些不服。

    方休笑道:“因为你要和面,衣衫太隆重,总归不方便。”

    “下次你让小桑把面团备好!”

    张幼鱼哼一声,扭头便走。

    方休不留她,乐呵呵收拾。

    日子就这般悠闲而过

    一直到张岭登门,想寻王陈氏论法。

    方休才发现,出事了。

第五十章 薄郎原是薄情郎,真人才是真心人

    自陆逢居中牵线,将王陈氏的身份变作无厌观的香火鬼奉之后,她三五日就要来无厌观一趟,给王薄上香祈福,顺便做些水火杂事,以报方休收留的恩情。

    后来刊印上市,王薄家境富裕,开始参加各种酒会诗会,结交各路名流文士,一边又要准备春考,平日里便少在家中。

    王陈氏闲着无事,来得愈发勤快。

    尤其方屏怀上身孕,回良乡县养胎之后,两家店铺的生意兴盛,胡小桑姐妹操持不及,常要王陈氏搭把手,帮着照看生意。

    方休几乎每日都能看见她。

    怎么这几天,竟消失无踪?

    “会不会是她丈夫考上书院,家中有些庆祝的礼节,忙不过来?”

    张岭随口一猜。

    “定国公府都无这么多礼节,王薄是贫家出身,哪有这么多规矩?”

    方休摇摇头。

    这王陈氏只差没把无厌观当作娘家,若王薄考上书院,家里要设宴庆祝,怎会不给方休送一份帖?

    王陈氏与无厌观的来往,看着与一个寻常妇道人家的香客无异,每处丛林都能见着几个。

    但方休记着,陆逢那日说过,以王陈氏的修为,如若放开手脚施展,燕京城里都无几人能制住。

    这般说来,应当不是出什么意外。

    “那可说不准,最是这些久贫乍富人家,喜欢摆弄场面不过。”

    张岭啧一声,又咂嘴道:“这个王薄倒是好运道,艳福并财运双收,又仕途有望……”

    “师伯也擅驭鬼之术,怎么不拘几个女鬼来驱使?”

    方休打趣一句,便取出无厌观的观主信物,随手渡入一股气息。

    王陈氏是挂籍在无厌观的香火鬼奉,她的鬼籍与无厌观牵连,随时可以感应方休召唤。

    毕竟能算是无厌观的人,方休放心不下。

    “孤魂野鬼有怨念未平,才会困居人间,无法前往冥狱。本就是可怜之人,我岂能趁鬼之危,做这种事情?”

    张岭一脸正气,肃然道:“我虽然也擅驭鬼之术,但最瞧不起的,便是拘束孤魂野鬼为奴之人。”

    嗯?

    你跟丹师葛说去啊!

    方休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想了想,反问道:“那师伯之前给程阁老的幼孙配阴婚……”

    “你以为我做了什么?”

    张岭哼一声,又笑道:“要说有多少女子愿意嫁给大学士的孙子,便有多少女鬼愿意跟大学士的孙子配阴婚。以程家家境,该有多少香火可享?我将消息放出去后,当晚便有十几个女鬼到青石观来,我只需将她们的生辰阴辰抄写一份,由得程家人自己去挑……

    “你也别觉着这事简单,燕京地界有陵山镇压,少有鬼怪出没。为何偏偏我住持青石观后,良乡县忽而多出这么多孤魂野鬼来?那是我跟鬼打交道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名声!”

    张岭说到最后,话里颇有几分自傲。

    他在成就真人之前,便是以几道风咒与驭鬼之术傍身,才成为西宛山的挂名散修。

    后来勾连灵锁、火鸦两道法脉,这些手段便不堪大用。

    是这些时日法脉进境有限,才又把驭鬼之术捡起来。

    两人闲扯一会儿。

    “来了。”

    张岭忽而道,转头望向院门。

    便见顺应召唤而来的王陈氏,悄无声息地飘进无厌观,朝二人躬身行礼:“方观主,张真人。”

    “怎么回事?”

    方休看得眉头一皱。

    王陈氏修为不浅,早已日游无碍,只看外貌跟常人一般无二。

    只是今日怎么……

    脸色苍白,双眼无神,行进间全无人气,双腿搭在地上飘荡,只差在脸上写明鬼魂二字。

    只怕她这一路行来,都已经吓坏不少行人。

    方休眼皮一眨,以神识望去。

    立时瞧见王陈氏的本相,那张红发圆目、獠牙狰狞的巨大鬼脸。

    却与她人相一般木讷失神。

    再一细看。

    组成王陈氏鬼身的三魂七魄动荡不安,好似随时要飞离出去。

    “有古怪!”

    张岭也看出不对劲,当即上前,并指在王陈氏眉心一点,渡去一缕灵锁真气,仔细探查。

    王陈氏神色木然,任凭张岭施展。

    方休已经内相圆满,其中天门气海能极大扩张神识,才能看出王陈氏的问题所在。

    张岭的手段虽然粗浅些,但跟鬼打交道几十年,自然也经验丰富。

    只一会儿。

    “失心了!”

    张岭睁开眼,惊讶叫道。

    “失心?”

    方休虽然夜夜与离婵姐妹相伴,但两只小勾儿有六狱鼎为依,修行之事全不用方休操心,他也从未研究过此道,故而了解有些。

    “鬼以一口心气牵引三魂六魄,若心气一失,不日就将魂飞魄散!”

    张岭神色肃然,沉声道:“以她日游的修为,断然不会轻易失心,是……有人在谋夺她一身鬼气!”

    方休听得眉毛一拧。

    好大的胆!

    王陈氏是无厌观的香火鬼奉,谁要对她不利,便是在与无厌观为敌。

    以方休今时今日的身份,在道门跟燕山大罗亲近,在佛门与广林寺悟真大师交好,在儒门有陈习照拂,在武门更是定国公府的座上宾……谁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样下去太过危险,必须将她心气稳住!我在青石观布有养补阴魂的阵法,先……”

    情形紧急,张岭话都未说完,便催出两只火鸦便升空而起,携着王陈氏往良乡县遁去。

    方休的遁法不好在大半天里显露,只能催起足下风咒赶路,倒不比健马稍慢。

    等他赶到青石观时,已经小半天过去。

    一进门,便听书楼里传来王陈氏的哭啼声。

    “……张真人,我一心一意待薄郎,体谅他无法与我鬼身亲近,甚至允他寻花问柳,只当做自己不知……可薄郎他怎能……他怎能……”

    “唉,我知道,我都知道。”

    张岭出声,叹着气道:“你这样的遭遇我见过不少……人鬼殊途,本就不易,只要一点疏忽,就没有个好下场……怎能不互相珍惜?”

    王陈氏哀怨道:“薄郎哪里知道我的不易?他若有真人一半明白,我便是沉溺冥河都心甘情愿……”

    方休久不来青石观,都不知道张岭已经将书楼改作别用。

    他走到近处往书楼中看去,不由得一愣。

    房中有经幡高悬,金铃吊垂,香烛环绕,朱砂布画,皆是阵法仪轨。

    这倒是没什么。

    可张岭端坐阵法之中,而王陈氏正扑在他怀中哭哭啼啼。

    好师伯,她是有夫之妇!

    虽说听起来是感情不合的样子。

    但你口口声声,从来不趁鬼之危,这怎么就,趁人之危?

    方休止步门外,待张岭将王陈氏安抚住,又催起阵法让她养伤,才从书楼出来。

    “王薄考上应天书院,被程阁老许婚,要娶程家一个旁系的女子。”

    张岭言简意赅,三言两句说明王陈氏失心的缘由。

    方休眉头微皱,问道:“那师伯说,有人谋夺她的……”

    张岭盯着方休,沉默好一会儿,才神色沉重地吐出两个字:

    “陵山。”

第五十一章 胡家第一把交椅

    山。

    是都供府的编制,大概可以理解为,都供府在一县之地内的统辖衙门。

    往下是各处丛林,如西宛山统辖无厌观。

    往上是总管诸多山的都司,如西宛山、东兴山、良乡山,都要听候京师都供司的差遣。

    说是大概,是因为也有一些山,并不局限于县治范畴,甚至不归都司管辖。

    比方说,陵山。

    陵山直属太微府,山监能与别个都司的司监平起平坐。

    燕京地界上一应阴阳之事,都由陵山处置。

    似张岭常打交道的各路孤魂野鬼,名义上也归陵山所治,只是陵山从来懒得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由其自生自灭,才让张岭积下名气。

    相比较陵山的其他职责,些许个孤魂野鬼确实不值一提。

    陵并非县名。

    而是因为陵山还打理着,天家贵胄的丧葬与陵墓,才有陵山之名。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陵山山监的地位奇高,甚至不大把太微府与奉部放在眼里。

    顶头上司尚且如此,其余人就更不用说。

    再则这位山监又是鬼修,少有同道,是以虽然也在燕京左近,却从来不跟都供府其他修行之人走动来往。

    方休也是之前听张岭提起,才知道还有这处山林存在。

    “你来之前,我问过她的生忌八字,一番推演,她命格鬼运之中,心气最弱、阴气最淡的时间……”

    张岭回头瞄一眼书楼中,见王陈氏正闭目调息,五识与外界隔绝,才悄声道:“正是她得知王薄要另娶妻室的时候……世上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情?定然是有人陷害!

    “而燕京地界上,有手段算计一位日游鬼将的人……只有陵山山监,鬼柳君。”

    “他就敢得罪鬼宗?”

    方休不解问道。

    无厌观的香火鬼奉,是鬼宗许仙所留。

    这件事情方休从未隐秘,只要是稍有权柄之人,随口打听几句就能知道。

    即便许仙仍在燕京的消息还未传扬开,但鬼柳君既然是鬼修,怎会对鬼宗不敬?

    “这我也不知。”

    张岭亦是面露疑惑。

    两人讨论一会儿,也论不出个所以然来,张岭便道:“王陈氏一身鬼气之浓郁,连我也看不出虚实,只怕鬼柳君不会轻易放弃……明日我便去找陈习,若奉部插手此事,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这段时日,就让王陈氏留在我这,一来有阵法可以助她养伤,二来青石观毕竟是都供府的山监治所,鬼柳君不敢乱来。”

    这已是最好的安排。

    方休又过问几句陵山与鬼柳君之事,才回无厌观。

    天色已经昏暗。

    胡小桑与胡瞻淇已经关了店铺,正在院中记账。

    还有一个熟面孔,胡绣行的小五。

    这灰毛狐狸最近修行有些进境,已经把人身变化出来,身躯修长、肌肤白皙,虽是个雄的,也不愧狐妖之名。

    只差一个毛绒绒的狐狸脑袋,还未变化周全。

    胡小桑与胡瞻淇,站在店铺门口不用吆喝,只凭两张脸蛋都能招揽来许多顾客。

    可要她们做买卖行,记账却从未学过。

    这账簿不账簿的,方休是一点不担心两只小狐狸会吞钱,可胡小桑却不敢松懈,才把小五唤来,跟他求教记账的本事。

    胡不归已经不认这两个孙女,小五却还记挂两位姐姐,只一个口信,便屁颠屁颠跑来无厌观。

    “方观主!”

    一见方休,胡小五赶紧起身,神色拘谨。

    妖民本来便最怕都供府之人,而方休如今在西宛山等若山监,名声比原先的何真人还要大。

    方休打过招呼,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道:“你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

    “我……我……”

    胡小五磕磕绊绊说不出话。

    “怕什么,观主是自家人。”

    胡小桑给他脑门甩一个巴掌,才替他说道:“胡绣行最近惹了几个恶客,都是混不吝的地痞无赖,耽误不少生意。大爷爷自从……之后,胆气小了好多,都不敢多生争执,吃了好几次亏。小五是想替大爷爷分忧,故而打算问问观主,能不能施以援手?”

    方休想也不想,随口回道:“去草马市找长乐帮,报我的名字便成。”

    如今长乐帮有燕赤霞坐镇,已然是燕京街头响当当的名号。

    对付个地痞无赖,正是本行。

    “多谢方观主,我现在就去!”

    胡小五立时欢喜,连记账也不教了,扭头便飞奔离去。

    “真是没见过世面。”

    胡小桑翻一个白眼,便把今天的账目报给方休,一边又让胡瞻淇去准备晚饭。

    按说胡瞻淇是二姐姐,不该让她来做这伺候的事。

    只不过胡二姑娘脾气柔顺,又不似胡小桑这般已是方休房中人,便与方休隔着生分,在无厌观里颇有几分寄人篱下的味道,故而手脚格外勤快。

    再者说……

    自从胡小桑知道,自己才是姐妹中唯一一个真正勾引过男人的,便有些猖狂起来。

    别说二姐姐柔顺,就是素来要强的大姐姐在这。

    连男人都未勾引过,算什么狐妖?

    以后胡家,我胡小桑坐第一把交椅!

    报完账胡小桑还有活干,从方休交给她的一瓶丹药中倒出一粒,磨成粉末,再取少少一丢丢,掺入白天在药房抓的养胎药里。

    姬武遗珍皆是上等灵丹。

    要小心控制份量,才好让方屏服用。

    大夫把过脉,方屏怀的是双胞胎。

    方休对这两个未来的外甥外甥女,可一点不敢马虎。

    报账,抓药,吃饭。

    都是琐碎事。

    不过方休枯燥的抄书日子之余,倒也挺享受这些生活琐碎的闲适。

    尤其这些琐碎尽在掌握,顺风顺水,更让方休心境安宁,别有一分愉悦。

    若这个不顺,那个不顺,如何求自在?

    天下修行路数尽多,但无论如何解读天地法理,都对修行者的心性极为看重。

    尤其四大门别的解法,最声名远播也最旗帜鲜明,根本不容心性上出一丝差错。

    即便不说这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往小处说,谁又不喜欢照拂家人?

    入夜。

    胡小桑再次唆使胡二姑娘换纱衣失败,怎一个恨铁不成钢了得。

    而她忿忿不平的工夫,方休已经催动月梭,化作一抹月光离开燕京城。

    王陈氏,也是无厌观的半个家人。

    方休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再把这件事情往大处说。

    扰我心性,便是阻我修行。

    乱道之敌,岂能容他?

第五十二章 陵山鬼柳君

    陵山治所在燕京城中,礼部的一处衙门。

    但鬼柳君却在燕京城外。

    离城向西北行百里远,进入深山之中,本是一座前朝皇陵,因战乱而被盗掘,只余下一座空坟山,便是鬼柳君的山门。

    方休趁着夜色遁入山中,催动神识,感应着地脉走势,很快便寻到风水最佳的山头。

    只见半山腰上一座孤零零的庙宇,门前栽着一株张牙舞爪的阴柳,树枝上吊着许多纸钱串,与一只贴着白色喜字的大红灯笼。

    时有一阵夜风来,刮过树间,发出一阵诡异的呜呜声。

    白喜灯笼、纸钱串、阴柳条,合着那声响一同摆动,好似在招揽过路客人。

    方休落到庙宇前,已是许仙装扮。

    便听得庙宇中传来一阵吹拉弹唱的动静,好似在唱戏。

    “敢问这位前辈,是来拜访我家师尊吗?”

    挂在阴柳上那只贴着白色喜字的大红灯笼忽而一晃,从树杈掉下,化作一个身着大红嫁衣的新娘子。

    白色喜字仍在她的红盖头上,被两只鸳鸯刺绣围绕。

    枝杈上的纸钱串亦是一阵抖动,哗啦啦崩散作漫天飞舞,最后聚成一个人形,只一眨眼,便变作一个颤巍巍的素袍老太太。

    方休扫视她们一眼,不由得眉头一皱。

    竟是两只鬼?

    鬼修听着晦气,却不是鬼,只不过修行阴魂鬼魄之道,把自己练得阴森森跟个鬼魂也似,才被唤作鬼修。

    而眼前这新娘子与老太太,却跟王陈氏与离婵姐妹一般,是实打实的两只鬼。

    鬼气凝实不散,宛若真正人身,这是……堪比先天真人的鬼将。

    两只鬼将看门,这鬼柳君倒是好大的排面。

    只不过,若她们口中的师尊是鬼柳君……

    可就犯了大忌讳!

    人身有修行法,鬼身亦有修行法。

    而张岭说过,道门有明令规定,人身不得修行鬼身法,鬼身亦不可修行人身法。

    就算只是师徒相称,也已经犯忌。

    “你们是谁?”

    “前辈唤我一声红娘子便是,这是我师妹白太婆。”

    身着大红嫁衣的新娘子恭敬应一声,又问道:“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本座许仙,来寻鬼柳君。”

    方休表明身份。

    “许仙?”

    红娘子噗哧一声,惨白的手掌捏着一块纱巾,伸到红盖头里,捂着嘴咯咯发笑。

    “师姐笑什么,怎能在客人面前无礼?”

    白太婆皱眉道。

    “你这蠢太婆,又不得师尊欢心,自然不知道我在笑什么。”

    红娘子伸手一挥,便有一阵阴风往白太婆袭去。

    “咦呀!”

    一声凄厉鬼鸣,白太婆料不到师姐会突然出手,根本不及躲避,便被打散成漫天纸钱。

    “前辈,请随我来。”

    红娘子刻意将前辈二字说得极重,娇笑一声,便领着方休往庙宇内行去。

    方休连燕山都可走一趟,也就懒得猜她在笑什么隐情,大大方方迈进庙门。

    便见庙中有一张戏台,边上是乐师吹奏拉弦弹拨,台上一个神君打扮的戏子,正抖开花腔唱着一出《飞仙会》。

    戏台前的观众,只有一个倚靠在太师椅上,捏着花生配酒的老汉。

    “师尊,许仙……”

    红娘子开口,提及许仙二字又忍不住笑一声,才接着道:“许仙前辈来访。”

    “许仙?”

    庙中的唱戏动静一停,乐师们住手不动,立时变作僵硬纸人。

    哗啦。

    是一把花生米落地。

    那看戏的老汉竟也化作一个面无表情的诡异纸人。

    反倒是台上唱戏的神君,将脸一抹,显出一张阴沉沉,却含着笑意的人脸来。

    “你就是许仙?”

    鬼柳君跃下戏台,招手收起所有纸人,坐到太师椅上,才上下打量着方休道:“还是叫你……方休?”

    这一句,立时听得方休眉头一拧。

    连张玄机都无法觑破天魔无相,鬼柳君怎么可能有这眼力?

    “你这变化术倒是精妙,连我也看不出端倪,是跟何处学的?”

    鬼柳君悠哉悠哉饮一杯酒,轻笑着道:“张岭那个草包,若有你这手本事,也不至于捡我陵山漏下的剩菜饭吃。”

    看不出端倪?

    方休心中若有猜测,只沉默不语。

    “你能骗得过其他人,却骗不过我师尊。”

    红娘子也笑呵呵开口,她行到鬼柳君身旁给他斟酒,一边道:“鬼宗有无许仙这号人物,我师尊难道会不知?”

    是这个缘故?

    方休不动声色,只淡淡问道:“你跟鬼宗有渊源?”

    “天下鬼修,皆以两界山为尊。鬼宗掌门是陈八斤,几位长老,再加一众真传弟子,都无一个姓许的。”

    鬼柳君将红娘子揽在怀里,瞥着方休道:“你倒是也聪明,借着陆逢随口胡扯的谎话,编出许仙这号人物,狐假虎威,给自己脸上贴金。只可惜,你遇上我。”

    陆逢?

    方休立时心中一定。

    王陈氏是鬼宗许仙赠给方休护身的鬼将,这个故事源头就是陆逢。

    而知道此事,或者说能猜到此事之人,只有……

    王薄。

    还真是个薄情郎。

    方休对鬼柳君的推论不置可否,只问道:“这么说,确实是你要谋害王陈氏?”

    “她丈夫都不要她,不知托多少人才求到我这。我见她丈夫心诚,才打算出手帮衬一把……至于将她炼化,助我点出丹窍,也是顺手为之的事情。怎么能说是谋害?”

    鬼柳君笑意盎然,低头把玩红娘子惨白的手腕,随口道:“红儿,等我取走那弃妇的一身鬼气,留她在陵山与你作伴如何?”

    “师尊是要她与我作伴,还是与师尊作伴?”

    红娘子哼一声,红盖头摇晃,醋意十足。

    鬼柳君哈哈大笑,又朝方休道:“我劝你安安分分待在无厌观,不要插手此事。那鬼将是冥狱出身,与鬼宗并无什么情分,你要为她出头,反而把自己陷进去。”

    方休听得一笑:“就凭你鬼柳山监?”

    “就凭我。”

    鬼柳君眯眯眼睛,缓缓道:“我知道你机缘不错,只可惜我虽在奉部挂籍,却是礼部下属,但凡都供府之人,都动不得我。那陆逢或许能折腾几下,可他早已闭关……我要取那鬼将,谁也护不住她!”

    方休摇头轻笑。

    我辛辛苦苦修行,是为了跟你比认识多少人物?

    “你此时回去,我可以给陆逢一个面子,不出手伤你。”

    鬼柳君挥挥手,便再不理会方休,只顾跟女弟子作乐。

    却听方休淡淡道:“你的戏唱完了?”

    “嗯?”

    鬼柳君有些疑惑地抬头。

    正看见方休身后,有两道倩影游出来。

    是离婵姐妹。

    鬼柳君的神色一滞,双目圆瞪,恍如白日见鬼。

    该说是,半夜见鬼。

    还是……勾鬼。

第五十三章 师尊,不要!

    方休每次以许仙这个身份露面,都没人怀疑他的来历。

    不用刻意强调名号,甚至连真气都不用幻化——对付夏萧的吞月龙蟒术,便跟常人印象中阴森森的鬼宗传承完全不搭。

    即便如此,方休只用往那一站,再把离婵姐妹唤出。

    任谁都会第一时间认定,他便是鬼宗之人。

    天下间除开鬼宗,还有谁能驭使勾鬼?

    “不可能,不可能!”

    鬼柳君猛地站起,连怀中红娘子滚落在地都顾不得,只震惊叫道:“王薄分明说过,那鬼将是自己来的燕京城,根本没有什么许仙!”

    方休轻笑一声:“是啊,哪有什么许仙?”

    这话更是说得鬼柳君惊疑不定,不过他很快便作出决断,只目光一凝,便有汹涌如潮的阴郁真气从周身涌出。

    法术虽然威势无匹,但只有炼成金丹才能瞬息间施展,远不如真气来得操纵由心。

    “我破了你的障眼法!”

    鬼柳君的真气眨眼间将庙宇盈满,遮掩住自己身形,又波涛般扑向方休。

    方休怡然不惧,只轻喝两字:“火来!”

    嘭!

    立时有一团光彩夺目的明亮火焰轰然窜起,焰火并不强盛,焰光却耀眼无比,宛如实质一般,将阴郁真气抵住。

    滋滋……

    焰光照耀之下,竟将鬼柳君的真气都点燃,不住地泯灭消散。

    “无限光明火?你果然是方休!”

    鬼柳君的声音从阴郁真气中传出,竟有几分庆幸。

    无限光明火虽然有驱除一些阴邪的天性,正是他真气的克星。

    但鬼柳君的境界与方休相当,已然开始炼丹修行,上下两处气海自然早就凝聚,真气仿佛取之不尽,大可放任无限光明火灼烧。

    而只要方休还是方休,那便一切不惧。

    “师尊,我来除掉这两只假勾鬼!”

    红娘子笑吟吟的声音响起。

    便见浓郁真气中,忽有一抹红色身影跃出,惨白五指长出寸许长的滴血指甲,一爪袭向方休身侧的离婵。

    方休已经打开五识的事情,人尽皆知。

    但红娘子亦是鬼将之身,境界与五识金刚相当。

    虽说无限光明火克制鬼气,但她此刻正抱着在鬼柳君面前献功争宠的心思,出手攻击的方向也避开方休正面,自然无所顾忌。

    离婵虽然也是鬼身,但她又是六狱鼎的鼎灵,天然不惧一切焰种。

    这会儿被无限光明火的焰光笼罩,反而觉着暖洋洋一阵舒适,连法力都随心如意许多。

    可落在红娘子眼中。

    一只勾鬼,如何能安然待在无限光明火的佛光焰火之中?

    不是假的还能是什么?

    “我撕掉你这张假脸!”

    红娘子的声音竟有些嫉妒。

    眼看那血爪突入焰光之中,被灼烧地滋滋冒烟,亦是片刻不停歇,正要抓在离婵艳色无瑕的脸庞上。

    离婵张开秀唇,轻轻吐出一口霜气,凝做一面阴森森骇人的镜子。

    镜中映出红娘子的身形。

    红娘子的血爪及近,携带着阴风卷动,竟把镜中人的红盖头吹起。

    立时显出一张双目遍布红丝,七窍流血,脸皮上满是青紫尸斑的可怖面孔。

    “夫君,你分明说要与我长相厮守,怎么我才身死,便不愿意与我配阴婚?

    “你也要死,你也要死!”

    镜中红娘子凄厉惨叫,又伸出一只血肉碎裂,几乎腐烂的骨手,一把将镜外红娘子的血爪擒住,扯到镜面前。

    两个红娘子脸贴着脸,一边是红盖头,一边是尸变后的恐怖脸面,肌肤破烂,黄绿的尸水淌出,染在红盖头上,触目惊心。

    “丑人多作怪。”

    离婵犹有功夫轻哼一声,呸道:“自己长得吓人,反倒说别人脸上假的。”

    红娘子惊惧难当,直觉着意识晃动,三魂七魄仿佛要被震散,不由尖声叫道:“师尊救我!”

    与此同时。

    盈满庙宇内的阴郁真气忽如沸腾般翻滚。

    一道纤长的昏黄色光芒破开真气云潮,如鞭子一般自上而下抽来,仿佛要将整座庙宇劈作两半。

    是鬼柳君借着真气遮掩,施展出来的法术!

    “观主小心。”

    另一边的离涓轻唤一声,闪身挡在方休身前,伸出白皙秀手,正正将长鞭抓住。

    轰!

    真气与鬼气冲撞,爆起惊天的动静,气浪朝四面八方席卷,直接将庙宇屋顶掀飞。

    眼看离婵也要被波及,她便将鬼镜一转,抵住冲击。

    红娘子倒是因祸得福,被甩回鬼柳君的真气中,她一脱离鬼镜震慑,便惊声叫道:“师尊,这两只勾鬼是真的!”

    这会儿,威势惊人的昏黄色长鞭崩散,离婵亦是痛呼一声,好似被马车当面撞上,往后飞去,正落在方休怀里。

    “不是与你说过,你的手软,没有多大劲。”

    方休轻轻笑道。

    他一手揽着离涓,另一手朝前一推。

    只听得一声龙吟,便有无穷水汽弥漫,龙蟒从中跃出,直直撞向鬼柳君的真气中。

    鬼柳君有时间施展长鞭法术,方休自然也已经准备好吞月龙蟒。

    却见龙蟒撞入鬼柳君的真气云潮中,立时响起一声惊呼,红娘子慌张叫道:“师尊,不要!”

    轰!

    龙蟒一震,直接炸开,冲荡的威势将鬼柳君的真气席卷,如飓风撕碎云丛,连带着整座庙宇被夷为平地。

    月色洒在山腰。

    砖石哗啦啦如雨落下。

    离婵借着鬼镜护身,闪到方休一旁,伸手扶住软绵绵脱力的离涓。

    “姐姐,我……没事的。”

    离涓红着脸轻声道。

    可惜说得太迟,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方休怀抱。

    咦?

    离婵微微蹙眉,瞥她一眼。

    乖妹妹,你是跟那野狐媚子走得太近,学坏了?

    唔……也不好说是坏事还是好事。

    “怎么回事,师尊怎么跟许仙前辈动手?”

    烟尘弥漫中,白太婆的声音响起。

    方休伸手一挥,真气鼓荡夜风,吹去烟尘。

    夜幕下,鬼柳君原本立身的地方空无一人,唯有一只贴着白色喜字的大红灯笼落在地上。

    人呢?

    方休心神一动,扭头看向原本庙宇前的那株阴柳。

    正此时,忽一阵地动山摇。

    地面裂开巨大的沟壑,山石泥土翻滚间,隐见一根粗如水缸的茁壮树根。

    哗哗哗。

    整座山都在晃动,地面如沸腾一般,无数枝杈破土而出。

    而那株阴柳拔地而起,被树根与枝杈托扶着越长越高,树冠撑开仿佛一座小山。

    ……

    几十里外。

    真正大明皇陵的镇守,远远看着废皇陵方向出现的庞大阴柳。

    “怎么回事,鬼柳君发什么疯?”

    “他这株大柳扎根在地脉中,轻易可不会挪动,一定是有情况,去看看。”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3639/ 第一时间欣赏大明抄书人最新章节! 作者:王者者者所写的《大明抄书人》为转载作品,大明抄书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明抄书人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明抄书人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明抄书人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明抄书人介绍:
皇帝要修书,辑录天下藏书、古今文献。
此书若成,能镇三百年国运!
而抄书匠方休发现,他每抄写一本书,便能获得一样奖励。
抄完《吕祖说先天得道经》,获得纯阳玉币。
抄完《上清八景飞经张传本》,获得……
法币、丹药、法宝,无穷宝库在书中。
抄抄抄,抄出一个明天。
-----
感谢热心头牌贡献的书友群,群号:687321413。大明抄书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抄书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抄书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