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伍佰一十章 约
各人向主家告别上了各自的马车。
玪儿坐于车厢内怔怔失神,任仓司在耳边连声问话仿似未听见。一日下来,脆弱的心灵连遭暴击,尤其方才告别那一幕,是最猛烈一击,使饱受创伤的心已支离破碎。
再见靖王恍如见到神只天尊,其与靖王夫人站一起是那般珠联璧合,那才是男婚女嫁最幸福、最美好的样子。
如靖王夫人那般绝色佳人获得靖王这样人中之龙的爱怜无可厚非。可莺莺那般憨痴之人而今已然麻雀变凤凰,竟也嫁了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想当初,她在自己眼里根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材。
茉儿向来踏实肯干有主见,得靖王夫人亲授医技,昔日侍奉人的丫头成了百年隆盛荣医堂掌柜的夫人,且那申掌柜相貌堂堂、年富力强、待人谦和有礼,嫁给这样的人定然是掉进了福窝,享不尽清福。
玲儿转脸望向自己的夫君,獐眉鼠目,脸上永远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四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像是五十余岁的人。成日里计算宅门出入小帐,计较荣辱得失,计议如何奉承讨好上级,劳神烦忧的事那么多,如何不老得快。
倘若,当初不死心塌地向着乔夫人,而是转投向彼时的关姨娘,想来一定也能得关姨娘扶持给谋设个好前程,不至落入今日这般凄凉之境。可惜,万事没有重来,世上无后悔药可吃……
秋风瑟瑟,大地铺金。
关新妍与袁法师约定的三年限期已至。这日,天下着小雨,关新妍说要去山上祈愿,靖王目视着其近九个月的孕肚无声阻遏。
关新妍低头瞧瞧自己鼓凸的肚子,不在意声道“夫君放心,这个球定然完好无恙给你带回来。”
靖王眉眼微动,“你的意思是,你执意要去?并且在没有我的陪护下独自去?”
尽管靖王语气平和,关新妍切实感受到对方沉沉怒意,“呵呵,”关新妍讪笑两声,“好像不妥当哈,算了,既然天公不作美,改日再去吧,早一日晚一日去也没什么的。夫君你去忙吧,我去睡个回笼觉。”关新妍说着边打哈欠边往卧室方向去。
余光瞟见靖王转身出去,关新妍迅疾折身往堂屋侧边门去,虽然拖着个球,身姿依然十分灵活,只是平里被某人看得紧了故显臃滞。
取了雨具,步出正房,弯弯绕绕顺利来到庄院围墙外,顺着墙边一棵粗壮的枣树麻利攀爬至院墙头,正要从院墙头上站起身走去那好落脚之处,忽一阵旋风刮来将自己托起,随后身子轻缓飘落到院墙外。
甫落地立稳,头顶响起某人着恼的声音“你属猴的吗?!”
关新妍抬起头,看着靖王沉郁的脸,笑着回应“夫君是夸我身手敏捷吗?”
“我指你嚣腾,一刻不让人省心!”
“唉,”关新妍灰头土脸,“没办法,有人规矩多,总是这不许,那不许。”
“怨气不小啊!”
“没有!”关新妍立即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随即满脸堆笑,“我知道夫君都是为我好,我能体谅夫君的用心良苦,好啦,咱们回去吧,别在这淋雨了,夫君若是受寒生病,为妻定然十分愧疚。”
靖王无声托抱起关新妍,关新妍立即将已身防雨斗篷罩到靖王头上,自己安稳蜷缩在靖王怀里。
不一会儿,关新妍发觉靖王走的不是回院的路,“嗯?这是要去哪?”
“你不是要上山吗?”
“我并非……”
“别找籍口了,为了这趟上山祈愿,你已寝食不安十多日,今日若不让你了了这个心愿,你还得折腾自己折腾我。”
“……”
凤鸣山普渡寺。
还是那座大殿,还是那间侧室,关新妍见到了容颜无改的袁法师。
再次跪坐于袁法师对面这张席面上,心境与三年前大不相同,三年前拖着一身伤,却是心无挂碍,如今拖着个球,满心牵绊。
袁法师缓缓睁开古井无波的眼,开口声道“纵壑奔陨浪,逆来是云帆。”
“法师,座下是俗人,可否讲俗民听得懂的话?”
“阿弥陀佛,施主慧星高挂,罡、威星守护,天净堂明,万气腾冲。该是无所忧虑,尽享天福,未知施主前来所求何愿?”
关新妍怔了怔,总觉得法师话里有话未说透尽,“法师可还记得俗民?三年前法师赠予俗民一句谒语冥冥乾穿鸿蒙颠,惘惘坤越万象空。俗民至今仍不解其中涵义,今特来求法师指点迷津。”
“世间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从冥世中来,往醒世去,万事万物皆于天地间取舍,于尘世间蒸腾翻沸,末了终不过是尘梦一场,老纳的话可有错?”
关新妍大睁着清澄双眸,整个人好似被噎住了般半天未声言。等了三年,等的谜底竟是普慧万千大众的心灵鸡汤吗?
“那,那当年俗民问前缘后果,法师回万物皆有则,善灵愈长生,这是何意?”
“万千生灵皆遵循天公地法,善有善果,恶有恶报。”
关新妍彻底泄气,身子向后一沉,实实跪坐在自己后脚根上。
“阿弥陀佛,不知施主还想问什么?”
“我……”关新妍脑子里一片空茫,原以为能得大师点拔,解了自己从哪里来往何处去的迷惑,结果,大师神神秘秘、玄玄虚虚一番谒语全是空话。
关新妍心头百感交集,失望、迷惘、惆怅、轻松……
想了好一阵,终觉这一趟不能白来,索性测个运程吧,“法师,我想知道自己这一生的运势。”
法师面色无波缓声道“铁甲深根锁,情种渺烟处。”
“嗯?这是……感情基础不深,迟早得散的意思么?”关新妍惶惑道。
“非也,非也,缘份天注定!”
“这不还是一句空话么?”关新妍蓦地抬高音量,声音里明显透出不悦。恭侍在门旁的小僧闻声侧目,神情有些不满。
“施主还有何要问的吗?”法师声言,语调丝毫未变,仿如一口千年鼎钟,永远四平八稳。
第伍佰一十一章 终章
关新妍垂头喃喃自语“这么说,是回不去了?此生再也不能亲见他们容颜了吗?”
“阿弥陀佛,终承于始,始源于终,腐枝生花,凤凰涅槃,因果轮焕,生生不息。”
关新妍低沉道“我确是凤凰涅槃了,他们呢?有谁去抚平他们受创的心?”
“阿弥陀佛——”法师幽幽长声诵念。
小僧入进来,面对关新妍双手合十,随即躬身延手,“施主请——”
关新妍起身,面色凝重向外去。
就在关新妍步出侧室,身后袁法师不经意一抬手,空中似有张透明波屏晃了晃,不过只一瞬,顷刻恢复如常。小僧惊了一瞬,睁大眼细看,未发现任何异状,适逢窗外透进来一丝凉风,自觉是眼花了,揉了揉眼,随即面色宁静走了出去。
礼佛殿上,靖王见关新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从侧室走出来,心头一沉,步上前,温声道“带你回去?”
关新妍从繁杂的思绪中回神,见靖王目色忧愁,展开一抹笑颜,“夫君,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靖王一脸慎思看着关新妍。
关新妍一时不知从何讲起,憋了半天一个字没吐露,肚子倒是抢先发出了咕咕声。
“娘子什么时候学会腹语了?好吧,我知道了,先去斋堂。”靖王轻松道。
关新妍一阵羞赧,却不推辞,理直气壮声道“嗯,先把肚子里的小家伙喂饱了,咱们再细说慢述。”
靖王嘴角微扬,抬手轻柔抚抚爱妻的脑袋,这已是习惯性动作之一。
来到斋堂,对着满桌的斋食,关新妍很有食欲,手口不停。前些时日,心里担着事寝食不安,如今,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这才开怀畅食。
靖王坐其旁,静静看着她,不时为其布菜。
“你要告诉我的好消息,是不是说往后你将与我相守到老,永不分离?”靖王轻声问。
“你已经知道了,那这是不是已不算惊喜了?”
靖王忽地展臂拥住关新妍,将头伏在关新妍颈间一动不动。关新妍好似听到靖王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长长呼气声,似是如释重负。原来,这么长时日来,靖王面上洒脱,其实心里一直担着忧虑。
关新妍轻拍靖王的后背,柔声问“夫君,怎么了?”
“喜悦。”
“那个,可不可以等会再喜悦,我饿呀。”
靖王立即坐起身,动作轻快地将桌面上所有菜都搁置到关新妍面前,满脸欣悦且宠溺道“吃吧。”
斋堂内无旁人,堂外下着瓢泼大雨,寂寥的斋堂,清冷的秋雨,本是一副伤感离落的画面。然而,堂内那对恩爱夫妻神情举止间流露出来的温宁比那冬日里的火炉还要熨人心灵,驱散了周遭凄苦寒凉。
终是不觉得饿了,关新妍闲适地擦擦嘴。面对靖王一双期盼的眼睛郑重声道“我吃饱了,咱回吧。”
靖王一个大喘气,险些憋出内伤,“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先前不是说了吗?我会留下来与你执手到白头呀!”关新妍睁着双明净大眼轻快道。
靖王沉叹口气,娘子自怀孕后时而迷糊时而精明,这会儿心窍又堵了,当下,靖王只好耐心提醒道“娘子,不是说好了?期限到了,你若还在我身边,便向我坦述你的身世来历的呢。”
“哦,你等这个呀。”关新妍恍然,“就在这儿说么?”
“反正外面下着大雨,一时走不了,说吧,为夫想听。”
见靖王满眼期待静等听述,关新妍敛了敛神色,正色道“夫君,讲之前,你得有个心理准备,我接下来讲的不是仙侠鬼怪异事,而是真真实实、确确切切存在的诡秘事件。”
“嗯,就算你说你是从天下掉来的的一朵阆苑奇葩,我也相信。”靖王镇静道。
“呃,夫君是夸我貌美如仙吗?认同!但是,我其实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千年后,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我也不明白。”
“告诉我你所经历的。”
和着远处传来的木鱼声、诵经声及堂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关新妍将自己生平事迹作了一番简炼概述。
“你成长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公平、公正、民主、和平,男女平等,所有男人从事的事业女人也可以担任。”
“说得细致具体一些。”
关新妍从国家体制说到民生琐事。靖王终于相信,她说的都是实情,因为编是编不出这样完整又有深度的谎言。惊诧之余,盘亘在心里的许多疑问终于有了明确答案。
“这么说,真正的关家小姐已是不在了。”靖王声言。
“曾有段时日,常会做溺水的噩梦,这大概是我与原关家三小姐之间唯一的心念感应了。我见过原关家三小姐在不同时段所作的诗赋,发现她落水之后患有抑郁症,又因情感受挫,因而做出服毒自尽的极端举动。”
“方才你与法师都说了些什么?”靖王转移话题,对原关三小姐的事不愿多谈,斯人已逝,在不懂真爱的时候铸下的错及所有歉疚终也只能付诸风中。
关新妍将自己与法师之间的对话如实陈述。
当听到“铁甲深根锁,情种渺烟处。”时,靖王心头一颤。
这话唤醒了记忆深处的一幕,当年北上征敌,曾身中三枪,卧于营帐高烧之时,半昏半醒之际,梦见父亲与母亲,母亲临别之时说了一句词,正是这句“铁甲深根锁,情种渺烟处。”
这句话或含‘缘起天外,情根深种’之义,或许,是父母双亲怜自己在世上孤苦,蹴就了这段情缘。
见靖王神色有异,关新妍问“夫君,你怎么了?”
“没什么,”靖王一言盖过,若娘子真是自己父母双亲拐来的,自然不能告之,“法师还说了什么?”
关新妍想起法师说的“终承于始,始源于终,腐枝生花,凤凰涅槃,因果轮焕,生生不息。”,复述给靖王听,随即一脸期待地看着靖王“夫君,你觉得这话该作何解?”
靖王一本正经声道“这话可能意指你父母又生了一个。”
“呸,”关新妍一巴掌拍在靖王脑门上,“他们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你以为都跟你似的。”
“四十几还很年轻呀,”靖王无辜声道,“你不是说那边的世界很拥挤、很忙碌吗?你在的时候,他们生养不起,你走了,他们再生一个很符合常理呀。人法师不讲闲话,又不能尽泄天机,法师那样说分明是隐言劝导你。以为夫之见,那意思八九不离十。”
关新妍撇撇嘴不满声道“法师就是个大忽悠,三年前说的那番话,分明意指时限一到我便可以回去的,今儿改口全盘否认。”
“或许,是你肚子里的天威星将你留了下来。”
“嗯?什么意思?”
“我是天罡星,你是天慧星,团子是天巧星,那,法师说的天威星不正是你肚子里的这个么?”
关新妍眉头深锁,思忖一阵,忽满脸狐疑道“我怎觉得你跟法师是一伙的,法师说的那些话,不会是你让他说的吧?”
“绝对不是!”靖王举手向天,“我发誓,从来未曾与法师有接触。”
关新妍神情松懈,靖王将手放下,一脸轻松自在。
关新妍忽地紧盯着靖王,盯得靖王后脊发凉。
“怎地了?娘子,如何这样看着为夫?”靖王故作淡定。
“你,研究佛法?”关新妍声问。
“呃,闲来无事随意翻翻。”
“涉猎多久了?”
“大概一……两年吧。”
“还研究星宿?”
“泛泛阅之。”
“猜得没错的话,还研究药理吧。”
“浅浅浏览。”靖王谦逊道。
关新妍倏然一把抓住靖王衣领,气急败坏声喊“你这处心积虑的衣冠禽兽,我先前的避子汤是不是全被你换了?”
靖王神色大变,情知事迹败露,双手稳住娘子的腰身,柔声道“娘子息怒,息怒,莫动了胎气,为夫甘愿接受一切惩罚……”
“啊——”关新妍忽地手一松,大睁着双眼,眸中一片空茫。
“怎么了?莫不是要生了?”靖王紧张兮兮声问。
关新妍点点头。
靖王立即抱起关新妍往山下飞掠而去,依稀听到关新妍脆生生且愤厉的言语“这笔帐且记着,我跟你没完……”
“好好好,一辈子都不算完……”宽厚温醇的嗓音似能化去一切锐芒。
外面风停雨住,一道彩虹高挂碧空,漫山的乔木树叶上,缀着清新的雨珠,雨珠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远远望去,珠光闪耀、鹤飞鹿行的凤鸣山好似仙宫玉苑,而那于林间翩然穿行的一对儿好似游于仙苑的一对祥瑞凤凰。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