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跳跃一千年TXT下载跳跃一千年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跳跃一千年全文阅读

作者:行者雷昂     跳跃一千年txt下载     跳跃一千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八节 针锋相对(上)

    秦翰来做什么?

    罗开先心底能摸到一些脉络,却不确定,更不好和手下们评说。

    而对方亲身来访,便是访客身份,指明要卫四郎前去迎接,以之前罗开先向外传报的卫四郎身份,自是没资格充大,所以该遵守的礼节是不能免的。

    所以,心中带着一丝疑惑,罗开先还是重新出门翻上马背前去迎人。

    ……

    碉垒防线北侧四百步开外,凌乱的雪原上遍是泥土、积雪和残血的混合物,一队骑兵正矗立在那里。

    秦翰没带多少人,作为一国皇城的兵马总头目——皇城使,他不仅骑马出行,甚至只带了区区十八个随员护卫。

    见到这种行状,罗开先也不矫情,单人匹马就迎了出去。

    那边秦翰见到罗开先迎了出来,便驱马前进,离着差不多十余个马身的距离时,便高声喝道:“卫四郎,你灵州做得好大事!”

    安抚着公爵停下来,罗开先也不否定,径直回道:“不过千把人,何谈大事?秦将军言过矣,将军乃宋国一品勋贵,便是十万数十万人生死也等闲耳,缘何如此惊诧莫名?”

    对这个时代的上位者来说,数千人命算是事儿吗?至少罗开先是不信的,他更愿意相信对方是为石元庆说情或者为宋帝探路的。

    尽管,用一员大将军来探路并不稳妥,但谁叫这秦翰除了是位将军之外,还是内宦呢?用这样一个既通军事有深受皇家信任的人来与灵州人打交道,显然再合适不过。

    秦翰脸上的神色为之一滞,却并未气恼,反而有些戏虐的盯着罗开先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若非你卫四郎只有百余众跟随,只凭这番气势,说是统军大将却也不差……莫非你那灵州人等俱都如此……堪称人杰?”

    “人杰?老将军过誉,卫四不过尽职而已……灵州人不受欺侮,不会委曲求全,宁可玉碎,不愿瓦全!”打哈哈这种事情,不是罗开先所长,勉为其难也能说两句,不过话里仍旧透着锋锐。

    “宁可玉碎,不愿瓦全?”秦翰有些失神的重复了一句之后,转而扫量了一下四周,尤其是西边不远处堆积起来的死尸,语气难明的继续道:“如今玉碎者却非你灵州人,而是我宋民……”

    “宋……民?”罗开先咬住了这个字眼,驳斥道:“提着刀子汇集了三千人攻打民庄的……民?将军此言何其亏心!”

    “哦,哈哈,老秦失言!”几天前那次短暂的交锋,秦翰深知眼前这‘卫四郎’的难缠,听到这种指责的话语,也不恼怒,反而打了个哈哈,转换了口舌,继续道:“咱家亲身到访,只为与卫四郎一谈,不知庄内可有僻静所在,容你我一叙?”

    “荣幸之至!将军请……”罗开先坐在马背上施施然的拱了拱手,随手冲着南方虚虚一引,客套了一句,“未曾想我灵州自购入这所庄院,首次接待之官员竟是宋国统军之将……卫四本以为某这灵州庄子仅有里长①之流会来到访……”

    他这话表面是客套,但话语背后的意思又何尝不是揶揄宋人的胆量与迟钝?

    “哼!”秦翰不置可否,只是鼻孔出气低低地哼了一声就算回复,实则心底暗自嘀咕,你灵州人如此凶悍,寻常哪个官吏敢登门?什么里长保长之类的乡老之流,怕是连靠近的胆子都欠奉。

    不过心底这点不顺畅并不能影响秦翰的心情——做到他现在这个地位,哪会因为旁人几句话就乱了心境?

    哼声之后,这秦翰却泰然自若地随着罗开先的指引催马走动了起来,仿若处身之处并不是曾经血色弥漫的杀戮场,而是春日草色青青的惬意牧原。便是路过数人高的碉垒之时,看到上面的烟熏与血渍以及垛口锋寒冷厉的床弩箭矢,也不过皱皱眉毛,便视若不见,甚至不曾开口询问其中武器的出处。

    负责迎客引路的罗开先也没什么焦躁的,这秦翰不开口,他自也不会解说,对方摆明了是来试探究底,

    从碉垒防线到庄院住所,大概有六七里,北风萧萧,马蹄踏踏,却是不便言语,所以两方虽并辔而行,却是一路无言。

    沿途依旧有大把人在忙碌不停,对罗开先来说,这只算常态,实是司空见惯,但对秦翰来说,庄内人头涌涌各司其职,明明夜里刚刚灭了倍数人的袭击,却不见有任何战后的慌乱,不论是顶盔挂甲的战士,还是短衣褐杉的平民,都是一副从容模样。

    而且,他这个国朝一品武勋所过之处,见到的不是路遇之人的恭敬礼拜,反而是躬身或抱拳冲着身旁这个‘卫四郎’行礼之后便泰然自若的各自忙碌,这种秩序井然的模样有多少年未曾见了?

    三十年还是四十年?

    怕是只有本朝高祖(赵匡胤)初立之时,才有这等欣欣向荣的景致?

    南征北走的秦翰不是躲在朝阁里妄自尊大的无知之辈,恰相反,阅历丰富的他自有一番见微知著体察入微的本事,又因常年身在内宫与朝堂两处游走,心中惊诧莫名脸上纹风不动的沉稳却也半点不差。

    所以,秦翰这一路的点滴见闻都存在心里,嘴上却不曾有半句开问。

    宦官将军玩深沉,罗开先又是个不喜言语的木头性子,两个人算是闷到一起了,直到入了会客室彼此落座之后,这段比拼沉稳的过程才得以终结。

    与此时宋国将门讲究厅堂宽敞富丽堂皇的风格大为不同,罗开先的会客室宽敞不差,地面是青石铺就,四壁却是没有半点装饰,但若说武人风格就远远不足了,他那张长案更是延续了后世的工作风格,座椅后面的书架更是实用为主,安放着一些最近几日买来的线本书籍……如此风格倒是像某些大家内宅的书堂。

    秦翰落座在长案前的宽大座椅上,左右观瞄了半响,实在忍不住开始发问道:“卫家四郎,你这堂屋倒是别致,厅堂宽阔,不见刀枪剑戟,倒是搁置了许多书册,莫非期要文武双全不成?”

    正题总由闲话来,罗开先知道许多人谈话时总喜欢旁征博引一番,待气势于己有利才开始涉及正题,眼前这古典宋国的将军却也没脱了这等套路。

    他也不笑,只是开口回道:“我灵州众久居西域,与东方传承多有遗失,今次至汴京,我家将主曾多有叮嘱,买些书籍供人翻阅……卫四也是灵州一员,自该遵从将主要求,读书一事,算是难得消遣,却称不上文武双全。”

    读书是消遣?仅仅几句话,却又勾起了秦翰先前心中所想,眼前这‘卫四郎’总让人有雾里看花的错觉,圆滑?有那么一点,却并不多,犀利?却是不差,日前那杨景宗犯事之时,便是如此这般让人难以直视,而最关键的是,这‘卫四郎’的话语与气势中总是透着难以言述的从容。

    “卫四郎过谦矣……”秦翰嘴上应付着,心中不断的调整着思路,却发现自家这经年老将面对这不过二十许人的‘卫四郎’,不但难以在言语上占据上风,反而处处为对方措词扰动思绪,思虑及此,忽道:“凭君如此人才,却不过区区采买之职……何其不公也,若于我宋朝堂,说不得四郎你做一方节度②也未可知?”

    “做一方节度?”罗开先有些好笑的重复了一遍,心中暗道这秦翰言语试探不成,便改做挑拨招揽,倒是机变得很,只不过这话语对自己来说就是玩笑了,当下也不虚言掩饰,径自说道:“秦将军休要欺某年轻无知……赵氏立国,借商贾与士族之力,国策亦是崇文抑武……卫某不过武夫,如何做得节度?”

    又一次言语打击,即便秦翰性情温和,也有些不耐烦了,直接放言道:“卫四郎如此这般屡屡拒人千里之外,行事偏又肆无忌惮,莫非当真不惧惹怒我朝?咱家知你灵州兵力强盛,然我汴京有军三十万,算上鸿胪寺那里使团人数,你灵州众亦不过数百,如何挡得大军围剿?”

    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便是开口直接威胁了!

    ——————————————————

    注:①里长,地方低等官职名。保甲制度,是东方自秦汉时期就有的治理地方的制度,每个时代各有不同,至唐时,以四家为邻、五邻为“保”、百户为“里”,宋初年延续了这一制度,至王安石变法,则改为十户为一保、五保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

    ②节度,节度使,唐时流传延续到宋朝的官员名称,权责为一方军政统领。

    ————————————————

    附:笔者微信“landbard”,添加请注明“千年书友”,谢谢关注。

第一百二十九节 针锋相对(下)

    面对着秦翰的威胁,罗开先非但没恼,更没愤怒,反而嘴角一弯笑了起来。

    当然不是那种放肆的大笑,而是那种面带揶揄的微笑,“秦老将军切莫说笑,卫四年轻,少有耐性,若是……做假成真,哪怕这汴京城真有驻军三十万,也难免烧成瓦砾……”

    与秦翰这等人谈话,自不能像小地痞那样彼其娘之的骂出声,罗开先选择的是以威胁对威胁,论比狠,他又怕得谁来?

    与罗开先的沉稳冷厉相比,久居高位处尊养优的秦翰就不同了,他不知道有多久未曾听过有人当面威胁‘自己’了,先是一连串的‘驳斥’,现在又骤然听到罗开先的‘反威胁’,忍不住一愣神,随即恼怒起来,狠狠在长案上拍了一巴掌,喝道:“咱家今岁五十有四,经历战事不知凡几,岂会与你说笑?谁人教你如此狂悖?咱家念你同为汉属,不想过分为难于你,若换旁人,早帅万军铁骑踏平你这庄院,岂会与你啰噪?”

    不能不说这秦翰的城府够深,行事也是老辣难得,即便盛怒之下,仍然留了一份余地。

    所谓听话听音,意思便是听人话语中蕴含的潜在意思。秦翰这种话语给平常人听无非是卖老及威慑,但对罗开先来说却是别有一番味道。他可不是单纯的杀场猛将,当年能在国际维和兵团混过些时日的他可是从不缺应变之能。

    心思电转之间,罗开先收了脸上笑意,坦然回道:“秦大将军,有道是真人面前休说假话,卫四非是黄口小儿,将军亦非弄舌之辈,些许妄言还是莫要出口……将军所言汴京有军丁数十万,不知汇聚如此军伍需时几何?三日?五日?亦或十日?”

    罗开先话语不像刚刚那般言辞激烈,却是声音深沉句句点在实处,秦翰坐正了身子,目光闪烁,却无法说出下文,因为他知道,如同这‘卫四’所言,以眼下的汴京境况,聚拢十万乃至数十万兵听起来简单,实际上若是能有半月时光能做到就算不错,三五日?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见秦翰闭口不言,罗开先不为己甚,继续道:“设若贵国可于三五日聚兵十万……三五日,将军可知我灵州百余众于此时日可做何为?”

    秦翰沉着脸揣摩道:“三五日,可西逃至陕州①乎?”

    “卫四岂会弃战而逃?”罗开先晒然,道:“不妨直言告与将军,卫某东行之时,仅为购粮一事,从未想过与同族征战,但若果战起,卫某定会行破釜沉舟之策,则……只需三五日,汴京周遭所有必将硝烟四起!”

    “仅凭你卫四郎麾下百多人又能有多少损害?”秦翰颇为不屑地继续道:“咱家观你这庄院尚有务农之人,彼等生死亦不计乎?灵州那里你家罗将主也会如你这般不识大体?”

    罗开先正身危坐,双目炯炯有神盯着桌案对面的秦翰,语速缓慢而坚定地回道:“之前秦将军过庄北防线所见尸体即为昨夜乱战之果,而卫某麾下不曾有一人战损!秦将军该知卫某麾下战力之一斑,而将军亦无需质疑,卫某既领命东进,自有决断之权!生死者,琐事耳!至于何为大体,秦将军却不该问某,而是该问石保吉大将军和你家皇帝,若非尔等有意纵容,区区石家长公子何德何能聚众攻某灵州庄院?”

    “这……”罗某人话语有若金石,掷地有声,秦翰便是自谓口舌不俗,对这等直指事实的话语,一时之间也难以作答,挤出一个字眼之后便难以为继。

    事情被罗开先明明白白地摆了出来,秦翰若想继续这场对话,势必要拿出些实际的东西,若是再用虚言压人,那最后的结果就只能是刀兵相见。

    这样的后果,秦翰能预见到,所以他沉默了。

    罗开先同样也能预见到,但习惯了杀戮的他心中却没有半点压力。见秦翰陷入了沉思,他便施施然站起身,吩咐门口守卫的亲兵提了炭火炉和一只铜水壶进来,悠然的烧水沏茶。

    秦翰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也不作声,心中却在不断的解读眼前这个高大强壮而且睿智的灵州人,同时也在不断斟酌己方的选择余地。很显然,眼前这个卫四郎并不是个能轻易拉拢过来的人,眼下的局面更是不利于己方。

    去岁檀渊盟约之后,军兵大部拆解分散到了各地,军将更是去职的去职、赋闲的赋闲,为了压制武人,士大夫那边是绝不会允许军将们再立新功的,而一旦灵州人被逼急了……眼前这厮绝非空口白牙乱语之辈,真若让对方放开了手施为,哪怕不是整个汴京,烧了几家在郊外的庄子,也是滔天的祸事——根据之前路上见闻,灵州人有迅速放火的本事,那一大堆堆叠在野地里的尸体就是明证……

    此外,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今上赵恒不过是个守成之君,去岁的白沟之战若非寇准那老货行事泼辣把皇帝拖到了战场上,恐怕如今这汴京早就不是都城了,哪有什么所谓的檀渊盟约!

    “唉……”秦翰无奈的轻轻叹了口气,端起罗开先沏好的茶水饮了一口,至于茶水的味道如何,他是半点心情都无。

    与秦翰的无奈不同,习惯果决爽利的罗开先已经在心底筹划各种行动方案以及所需注意的细节,甚至开始构想如若宋庭不肯退步,选择何处作为攻击点……

    同是领兵之人,便是如此不同,受人约束的秦翰需要衡量方方面面的制肘,罗开先则只需要琢磨是否开打如何打赢,就好比一方身上带着镣铐,而另一方完全自由发挥,这样的前置对比下,即便这场会谈还没有得出结果,但两个主事之人的立足点已经先期决定了是非成败。

    两次续杯的茶水饮下去,秦翰总算调整好了思路,盯着悠然自得的罗开先,说道:“咱家到底老朽矣,卫四郎你言语凿凿,咱……老夫却也不能以虚言相对……实不相瞒,老夫此来,实乃我朝陛下有意关问,你灵州一行人究底意欲何为?果为购粮一事?”

    罗开先搁下手里的青瓷茶壶,坦然道:“卫某虽年轻,却还不至谎言相欺……”

    “如此……”秦翰点点头,之前的几个回合下来,他也习惯了罗开先说话的节奏,“如此说来,倒是石佑之②庸人自扰……然,卫四郎此次杀戮过甚,未免有失天和。”

    “有失天和?不知将军此话从何说起?”面子这东西是相互的,秦翰放缓了语气,罗开先自也不会咄咄逼人。

    至少现在,他还不想与宋庭彻底撕破脸皮,毕竟……那不符合他的利益。

    秦翰青白的脸色好了少许,沉吟道:“先前从你家庄院北侧路过,老夫所见尸首该有千数之多,眼见便是新正佳节③,彼等却失了性命,其父母妻儿痛何如哉?”

    “老将军此言差矣!”说着话,罗开先的眼神又狠厉了起来,“卫四自问,抵宋境之后未曾有伤任何无辜之人,前日惩治杨景宗时,都未曾杀伤人命,之后更是专注于收粮之事……彼等纠结数千众,持刀枪棍棒,更有披盔贯甲者,聚围某之庄院,意欲何为?无非匪盗之事耳!此等人性命何足惜?”

    罗开先可不相信眼前这秦翰是悲天怜人的老好人,所以对方话语中稍有不妥,他便冷硬的把事情揭了开来,算是不给对方任何开脱的机会。

    秦翰脸上没有胡子,他只好一边捏着自己的大耳垂一边腹诽——这言语苛刻的后生小子!杨二郎等人确实没死,但还不如死了干脆,至于石保吉之子石元庆所为,更是直接被扣上了匪盗的帽子。

    不过,秦翰也不是人云亦云的软货,他只是稍一思量,便故作坦然带着泣音回道:“石元庆等人行事莽撞,或有匪盗之疑,然彼等终究乃我汉人,卫四郎,你亦是汉家子,当知数百年来,我汉家人生存之不易,如今北地胡族仍旧猖狂,我汉家血裔远逊于前,若能少些内耗,实为族群幸事……不知卫四郎可否网开一面,饶恕余者性命?”

    这狡猾的老狐狸!罗开先暗地咒骂了一句。

    这秦翰当真不是好相与,先是以势压人,后见不成,马上改强硬为怀柔,发现用悲情牌难以挽回之后,随即便擎出了‘族群大义’这杆大旗。

    不过最后这一招到底还是对了罗开先的脾胃,暗骂之后,他斟酌了一番,终于缓和了口气:“卫某非嗜杀之人,夜里俘获之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匪首深究,余者酌情……”

    不同于之前东行路途上收纳的散人,眼下的宋人战俘显然很难收心,所以罗开先从未想过收为己用,实际上所谓盐帮排帮的‘江湖好汉’根本入不了他的眼,这会儿倒是也算废物利用,只是松松口,便可以缓和与宋庭的纠葛。

    秦翰的表情终于松弛了下来。

    ………………………………………………………………

    注:①陕州,今日三门峡市下辖陕州区,曾经是古时东接崤山关、西接潼关、秦川扼守东西交通要道的重镇,是分隔晋、陕、豫三地的界标地。本文中,是从汴京回返灵州的中路节点。

    ②石佑之,佑之,石保吉表字。

    ③新正佳节,指春节,宋时称呼。

    ——————————————————

    附:感谢书友“昴木居士”的微信红包打赏!

    笔者微信“landbard”,添加请注明“千年书友”,谢谢关注。

第一百三十节 后续

    有一句俗语,“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意思是事情的开局如何并不重要,关键是解决问题的人选一定要妥当。

    摆在罗开先眼前的事情恰巧就是这样。

    秦翰此人是好是坏,一时之间很难有一个确切的结论,但是面对解决这场突如其来的争端,他无疑十一个十分妥帖的人选。

    如果宋帝赵恒派来探寻事情究竟的是一个主战的将军,恐怕罗开先会在恼火之下拧断对方的脖颈,然后在仓促间筹划攻略开封府,如果宋帝派来的是一个内阁大学士,恐怕也会因为言语和观念的争端而扯破脸皮……两者无论哪一样,罗开先想要停在灵州休养生息的谋划都会全盘落空。

    推演开去,恐怕罗开先的汴京购粮之行就会变成开封府杀戮,进而陷入难以掌控的糟糕局面。

    所以,这场谈话到了转折之处,罗开先对秦翰这个人还算是有了些许的好感——尽管秦翰此人只是个不像太监的太监,但这个太监除了具备武将的武勇荣耀之外,同时还有文人的眼界与旁人不具备的机变之能……那就不得不让他刮目相看了。

    而反过来,对秦翰来说,‘卫四郎’此人凭借武力行事横冲直撞不提,一口蹩脚的官话也是横蛮生硬不通人情世故,但细究起来,却也是有理有节自成方圆,更难能可贵的是,这横蛮粗暴的‘卫四郎’几番言语从来是对公不对私,半点没有歧视他秦翰这半残之人,反是当作平常人一般!

    这最后一点,对于心态敏感细腻的秦翰而言,真的可谓是不可多得。

    言语交锋了半响,到了末了,罗开先与秦翰这二人,一个有意平息事端,一个处事机变灵活,两人倒是相谈融洽起来。

    罗开先继续煮水沏茶,坦然而自信,秦翰则悠悠然捧杯续饮,心境平和之下竟觉得这平素没当回事儿的贡品‘石乳’①喝起来也算温润滑口,倒是暗自排解了之前心头的不快,他颇为平静的说道:“如卫四郎你所说,彼等即敢纠结闹事,便是取死之道!可任由卫四郎你随意处置,但为首之人……那石元庆可否交与老夫带回请我朝陛下责罚?”

    死了千多人算什么?那就不算事情!千多人里面,既没有世族大家,又没有朝中大阁的门生故吏,至于些许富商阔贾的帮闲之流,既然敢贪图人家财物擅闯人家田园,就不该怪责主人家驳手斩杀!

    反正秦翰是不在乎的。

    至于石元庆,却是个关键人物,不管是处于皇帝的托付,还是为了照顾同济的情面,他还是觉得有必要开口求情一番。

    罗开先轻轻摇了摇头,重新为秦翰续杯之后,才坦然道:“不瞒秦将军,那石元庆乃此次祸首,卫某断不会轻饶!当然,他不会死,而是要和他人一样要服劳役,待劳役结束之时,旁人或会开释,他却需要赎买自身!”

    “卫四郎仁慈!”秦翰点点头表示认可,在他看来,这种惩罚比之自家朝廷的刑罚简直太过轻微,要知道按宋律,这里劫掠之类的盗匪罪行,最好的结果也是刺配八百里之类。

    而他之前给石元庆求情,其实仅限于口舌求情,因为虽是同属统军之人,又同是宋帝身旁亲信,他和石保吉却难说什么军伍袍泽之情,甚至平素也没少了诽议纠葛,所以,只要确定石家子没有性命之忧,便无谓其他。

    除此之外,什么禁军几百士卒,盐帮排帮许多人,都和他没有任何干系,面对罗开先这样一个冷面人,他连开口询问的兴趣都无。

    话到此处,秦翰的试探任务已经基本完成,盯着罗开先纹风不动的面容,他换上一副笑容,颇为感叹式的试探说道:“老夫着实老朽矣,先前卫四郎你所说仅凭手下数百人,就可搅动汴京周围……不妨告知四郎,汴京周界禁军与厢军无所不在,区区数百人……恕老夫冒昧,何能如此?”

    他这问话不仅有些低声下气,还确实很是唐突,杀场征伐,哪里有问敌将谋略的?

    这里就不能不说,秦翰此人的太监身份,实在是能屈能伸的楷模——他问了得不到答案,不会有任何损失,若是能得到答案,那么罗某人说的每一个字词都会是他的收获。而且,一旦有了收获,无论对把握时局,还是在宋帝赵恒面前讨得先机,都会大有益处。

    罗开先嘴角微微一抽,心中对这老家伙顺杆爬的本事颇为叹服。不过,他也是不在意所谓预想中的作战方略泄密的。

    想了一想,沉声道:“宋庭该知某灵州有一火攻利器……若此次事有不协,某将派手下以此利器投石问路,汴京屋舍多为木制,眼前偏时节恰逢天干物燥之时,军兵繁多,又能如何?何况……”

    秦翰听得危险之处,只觉得后脊冷冰一片,忙追问道:“何况如何?还请四郎解说,老夫洗耳恭听!”

    “何况这汴京不禁外人往来,四方商贾云集,其中定有众多外邦之人……”说到这里,罗开先稍停了一下,抬眼看着眼前面白无须的宦官将军,沉声问道:“秦老将军可敢保众人不会乘机起事?”

    秦翰哪里敢保证这个?

    灵州人擅使火器的战报他早就看过,之前路过庄院北部防线处见到的焦烂尸体就是实证,尤其有几具尸体挂着破烂的盔甲,那明显是被烧死的禁军士卒,他心中又怎会不警惕万分?

    而罗某人话语的另一方面,赵氏以宋代周不过四十许年,看似花团锦簇一片祥和,实际上自高祖赵匡胤即位之初,并没有多少平和之年,每年里不是外贼入侵,便是内有民乱。至于这汴京,诸边邦国都有使节于此,南唐与陀汉乃至前周的后裔②也不乏其类,真若有事,这类人等……谁敢保证他们不会乘势而起?尤其北地契丹人还尚未安稳的时候?

    老秦翰的青白脸膛瞬时间变得红润有加,越思越恐,他感觉自家背后的衣衫都快被汗水浸湿了。

    罗开先却依旧维持着原本的模样,施施然地煮水、沏茶、品茶,好似没有任何不妥。这就是他的自信之处,他并不在意对方知晓所谓的作战方略,实在是因为这种方略完全是阳谋,无论宋庭是否有所戒备,也不管宋庭如何作想,只要己方想要有所动作,这就是个无解的谋略……实际上,在这个时代,没有化学灭火剂,燃烧的原油本身就是一种无解之物。

    秦翰霍然起身,郑重许诺道:“卫四郎,吾朝绝不会对匪盗之事有所姑息,老夫即可回返城中禀报吾皇,不日定有后论!”

    “如此,卫某便敬候佳音!”闻听这种话语,罗开先边回话边站起身来,转又说道:“日前听闻,我灵州使团始终限于鸿胪寺馆阁,你朝鸿胪寺主官仅见一面,便搁置不理……卫某请秦老将军代为转告贵上,若觉我灵州唐突,盟约之事纯属我家将主一厢情愿,不妨就此作罢!”

    秦翰皱了皱眉毛,却不敢断言如何,只是接道:“卫郎君尽可安心,老夫定将郎君此言报与吾皇!”

    他倒是顺口就改了称呼,不再直呼‘卫四郎’,而是换了‘卫郎君’,实在是罗某人这假充的‘卫四郎’果决得有些过分,不像是区区采买商人,而是不逊于己的统兵大将。

    该说的已经说完,罗开先也懒得细究对方如何称呼自己这类小事,抬手延请,送了这宦官将军出庄院。

    ………………………………………………………………………

    注:①石乳,前文第七十节有提过宋茶分类。

    ②南唐与陀汉乃至前周的后裔,南唐,李氏,末代皇帝李煜(词人)因其都城位于长江以南的金陵,又为区别于之前的大唐,故称为南唐;陀汉,指北汉沙陀人刘氏,末代皇帝刘继元,故北汉也被称作陀汉;前周后裔,指宋之前,周朝柴氏王朝,赵匡胤兵变上台,以宋代周做得并不光明,前周皇族柴氏并未被斩杀殆尽,在宋真宗赵恒年间,这些前朝旧人的心思并不安定。

    ————————————————————

    附:感谢书友“我本沉默”“济南锦商泰商务”“kgb136”三位的微信红包打赏!

    笔者微信“landbard”,添加请注明“千年书友”,谢谢关注

第一百三十一节 意兴阑珊时

    送走秦翰这位宋庭的高层人物,借着西斜的阳光,罗开先骑在公爵的背上开始到处巡视。

    庄院内处处的人们都在忙碌着,无论男女老幼——出去日常琐事,前夜的杀戮同样波及了这里,一些千辛万苦从东北两处防线闯进来的人,有的曾经丧心病狂想要攻击庄内农户,却被总领内防的赫尔顿带人斩杀,甚至有的钻到谷堆之类地方躲藏的人也没能幸免——没人会讲什么饶恕,庄内农户的心肠并不比战士们慈悲多少,事实上越老的农夫们越是知道这些所谓的倒霉鬼会造成何等的危害……

    夜晚的杀戮自然会产生一些损坏,比如被砸坏的篱笆墙、被踩漏的房顶、被推翻的水缸……诸如此类,还有的就是要铲除落在各处的鲜血痕迹之类——毕竟新年就要到了,没人喜欢过一个血色的节日。

    从庄院出来,罗开先从西部开始绕场游走。

    西面的野山山麓处,除了偶尔能看到一些走兽的印痕,没有叶子的灌木林间隙里没有任何人的痕迹,守卫此防线的芈十一郎回报就没见过任何敌人的踪影。

    南面的冰沼上面有些诡异的漂浮物,那是负责守卫的库萨尔等人的杰作,但也仅限于此,这里挖的一条火油陷阱并没有被点燃。

    东面的河滩处则与前二者完全不同,并不算平坦的河岸线所在,到处是马蹄踩出的凹坑,积雪和泥土混杂的地面上,随处可见暗红的血迹,有的地方甚至还可看到零散的残肢诸如手指之类,一些被宰杀的敌人尸体被前来帮忙的村民们搁置在河岸旁稍高的土坡上……运河上靠岸地方的薄冰并不完整,随处可以看到一些破碎的冰窟,冰面下的河水混杂着诡异的红色翻滚着……整个河岸处的气息都不怎么好,没有冬日那种清澈的冷厉,而是飘散着混杂了内脏酸腐气息的血腥味儿……

    至于北面,现下是最喧嚣的地方。

    亲兵卫的士兵们仍是一如往昔的沉静,他们披盔戴甲的戍守各处,在几个亲卫的组织下,来自荥阳的“江湖好汉”们聚在一起操练着,他们的脸色并不好,挥舞着拳脚的同时,还在彼此讥讽嘲笑着彼此在夜晚时候的狼狈——很显然,骤然看到数百具形状各异烧焦的尸体……那并不是令人愉快的感受。

    而被俘的俘虏也没有如以往一样完全被集体圈禁在某处,他们中的大部分被解除了所有武器,然后每人被分了一把锄头,被驱赶着在碉垒北侧挖沟,在四周持着长矛短刀和弓弩的精锐亲卫警戒下,逃脱一死的他们没有任何人敢有丝毫懈怠。

    他们挖掘的沟将会有至少十步宽,三人深,未来上面还会架设吊桥板,与之前的碉垒组合在一起,将会构成这所庄院北部综合外防——砌成墙是不可能的,深河配上碉垒却不会触犯宋庭的禁忌。

    公爵驮着罗开先踢踏而行,看着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意兴阑珊的他才欣慰,至少他这次带来的手下们一如既往的归心,不用他这个将主反复叮嘱,就会沿着制定好的策略执行下去。

    他这会儿的意兴索然说起来有些矫情,却并不虚假。

    从东非那数万里遥远的地方归来,虽然对这个时代的真实并没有报以厚望,但他心中实际上总还是有一份期许,期许能够看到一种不同于后世的人文景象,期许能够看到史书上所记载的“美好的人文的辉煌的大宋朝”——后世里千遍万遍的鼓吹的文人士大夫的辉煌时代,那些颂歌总还是有些洗脑作用的。

    但,自绥州直到汴京蜿蜒两千里路,他看到的不是足不掩户路不拾遗,而是战争还没有走远的民生凋敝;他看到的不是吏治清明秩序井然,而是野民无食路匪若江鲫;他看到的不是野有遗贤谦恭礼让,而是地方壁垒随处可见和富贵贫贱隔阂深厚……他甚至能理解这时代的节奏缓慢,也知道这时期远不是宋国最繁荣的时代,但是即使看起来歌舞升平的汴京,也在骨子里透着无尽的虚假,那藏在暗处的刀光剑影无所不在,自家这小小的庄院,前夜所发生的一切就是明证!

    罗开先从来不怕战争相关的任何事情,杀戮对他来说更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但,是人都会有一处无法碰触的软肋。他罗某人在阿非利加、在欧罗巴、在安纳托利亚、在大呼罗珊……所有的这些地方,他都可以生杀由心,不会心存半丝芥蒂,但在中原这片华夏文明的祖地,被“自家人”攻伐这种事情,可不是那么容易消受的……

    而在这之后,秦翰来访的一番表现,虽然让罗开先缓了一口气,但是同样也让他彻底看清了这个皇权统治的虚伪与皇庭内部的权力倾轧、还有对庶民的彻底无视——这与后世的权力争斗又有何异?不外乎换了一个时代的外皮罢了!

    后世行走诸邦的罗某人对于各种政体可谓是耳熟能详,见多了各种框架下所谓的规则,让人鄙视加蔑视的规则。当他对这个古国的最后一丝憧憬彻底破灭之后,那种恨不得搅碎一切的想法就变得愈发深刻起来,他甚至有一种把宋帝赵恒从皇宫里拖出来吊打的冲动,这可那并不符合他罗某人的习性。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便是如此了。

    随着对这个古典王朝的最后一点期许被彻底磨灭的同时,罗开先开始万分庆幸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想卷入这个漩涡,而当初停驻在宋国疆域之外的决定更是明智之举。

    念及此处,他开始分外想念灵州那片初开的沃土,或许那里还很粗陋,但却将是今后一切的起始点。

    信马由缰的罗开先正思量间,负责这片防区的石勒打马赶了过来,“将主,属下有事禀告!”

    “讲!”意兴阑珊并不影响罗开先的警觉与反应速度,他随即喝令道。

    “属下带人提审了大部宋人俘虏……”石勒同样坐在马背上,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用锄头挖地的俘虏们,继续道:“那些是分拣出来平庸之辈,属下安排他们挖设壕沟,并告诉他们,待到挖掘完毕,可释放他们归家……除此之外,另有二百余人,出自宋人禁军,他们的统军官愿意想要投靠我们,不知……将主,是否收纳他们?”

    “投靠我们?为何?”罗开先疑惑的问道。

    石勒解说道:“那统军官名叫李开,自称出自宋国北部雄州①保定军略府,去岁因驻守瓦桥关抗御契丹辽国,得以封赏入开封府禁军步军所属,然步军统领素喜逢迎媚上,对下敷衍塞责克扣军饷……此次战败,统兵虞侯战死,石保吉长子被俘……,这李开揣摩若日后开释,自己必将成为替罪羔羊……”

    罗开先来了点兴趣,关问道:“石勒你觉得此人如何?”

    石勒回道:“回将主,属下以为此人脾性颇类王难,不过并不如王难那般暴躁。”

    “好!”被挑起了兴头的罗开先随口令道:“带我去见!”

    ……

    少顷,碉垒南侧的一处新建俘虏营地,涂了原油的漆黑木栅外,罗开先见到了被扯脱了步人甲的李开。

    定睛去看时,罗开先才发现刚刚石勒所言不差,这李开真的与王难仿佛,同样骨骼分明胡子拉碴的脸和蓬乱的发髻,粗壮的脖子粗壮的胳膊腿,身高估计同样有一米八以上,不同的是两人脸上的金印不同,王难的金印在额头,而这李开则是右脸颊上烫着一块“雄”字金印,而且更为醒目的是,沿着发际线,这厮衣袍外露出的脖颈和手臂上,都有着纹理分明颜色鲜艳的纹身……

    从马背上跳下来的罗开先低头很有些惊讶的问道:“你是……花胳膊?”

    …………………………………………

    注:①雄州,今雄县。宋时镇守北疆防御重镇,设有瓦桥关等关隘,隶属涿州,建有保定军略府。檀渊之盟后,宋国觉北地渐安,在文官的压制下,遂逐年削减军备,以至荒废,待徽宗赵佶年间,童贯掌军北攻辽国之时,雄州几无可用之兵。

    ————————————

    附:感谢书友“陈勇波”的微信红包打赏!

    笔者微信“landbard”,添加请注明“千年书友”,谢谢关注!

第一百三十二节 却有猛士投

    比罗开先矮半个头的李开站在甲胄齐全的大个子面前,很是有些诚惶诚恐,他转头小心谨慎的看向相对熟悉些的石勒。

    没等他开口,石勒显然非常了解在场两人的心意,很是有些狗腿的介绍道:“这位乃我灵州此次东来的管事,李大将不妨称作卫郎君。”

    “卫郎君?”李开懵懂地嘀咕了一句,随即猜到这肯定是灵州方的统帅人物,他不敢犹豫,冲着罗开先抱拳行礼道:“见过卫郎君,俺李开正是花胳膊,不但俺是,俺手下诸位兄弟有半数同是花胳膊。”

    按之前石勒所言,被俘禁军有两百多人想要投靠,半数岂不是就有一百左右人的花胳膊?最近几天,罗开先可是打听得很清楚,这时候宋国禁军里面的花胳膊可不是后世小说《水浒》里面九纹龙史进那样的泼货,而是真正武勇的象征,没有一定的战功,纹身的老师傅绝不会给人绣肤的!

    “甚好!”赞叹了一声,罗开先开口问道:“听闻你等欲投我灵州,某家甚是不解,与宋国相比,灵州不过偏远苦寒之地,何况不过小败,且责不在你,何以如此……?”

    李开张嘴停顿了半响,才瓮声瓮气的回道:“不敢有瞒卫郎君,俺与众袍泽同属新近调职开封府禁军尚不足一岁,上有步军统领压制,下有旧人排挤,每月份连饷银都不能如数领到……临近年关,家中幼子老娘吃食无着,才听郑虞侯鼓动走这一遭,偏生郑姓那厮霉运战死,石家长公子也为郎君部众所擒……之前劳石头领所相告,待到北侧壕沟挖设完毕,俺们会得以开释,然俺们有何颜面回见军中同济?况步军统领阿谀之辈,定会推责于俺,届时不说军中惩戒,怕是会有刺配边州之忧!俺倒不怕边州战苦,只是忧心家中老娘幼子必将孤苦无依……”

    说罢,这本该爽朗大笑的粗壮汉子竟是满脸凄苦之色。

    怜子如何不丈夫?这李开生得孔武有力,不像个卖弄口舌的,这一番话虽有些磕绊,却也算条理清晰,倒是个可堪培养的人才。

    罗开先确实动了爱才之心,却不会仅仅因为一番话,就表现出一副求贤若渴的急迫,纹风不动的盯着这李开看了几眼,又远眺观察了一下被关在木栅栏之后的一众宋军,才从容不迫地问道:“你等此战虽败,却并无怯战之罪,某家不信你那步军统领可以一手遮天,统领之上该是还有主官,再向上至宋庭枢密院,岂会任由手下妄为?再者……若真想求个真真,宋庭尚有登闻鼓院,你等去撞天颜①,宋帝岂会不予你等一个公道?”

    旁听的石勒是知道罗开先渴望大量军兵的想法的,这刻觉着自家主将的话语里满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不免有些急躁,张了张嘴就要开口。

    罗开先那会容许旁人胡乱发言?自是挥挥手让他闭嘴。

    这番举动落在李开的眼里,本来还因这番话语有些沮丧的他马上反应了过来,拱手作揖之后,颇为激动地回道:“郎君休要诳俺……如今皇帝宠信读书人,枢密院大阁半数都为读书人,怎会把俺们这等粗人放在眼中?至于郎君所说撞天颜,更是说笑!有宋以来,状告上官即为大罪,俺若为了自家前程就去敲登闻鼓,恐怕未等见到皇帝,就会为鼓院执事乱棍打死!郎君若不想接纳俺们,直说便是,何必用这等欺心话语?”

    这李开越说越激动,后话更是有些类似诘问了。一旁的石勒知晓自家胡乱动作泄了主将机锋,很是干脆的肃立一旁装起了木鸡。

    罗开先照例一张棺材板模样的脸,心里面之前的阑珊之意却迅速的悄然无踪,转而替代的是浓浓的兴致。面对李开的冒犯,他半点不恼,反而继续认真的说道:“离了汴京禁军,天又不会塌下来,男儿大丈夫,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你出身雄州,重回旧土有袍泽相助岂不更好?”

    李开喃喃回道:“天下何处不可去?俺又能去哪里?不瞒郎君,雄州军如今已然四分五裂,去岁皇帝与契丹蛮人议和之后,便大肆削减军中用物,俺们若是回了雄州,便是进了牢笼,再无出头之日……”

    “再无出头之日,缘何?”听对方说得有趣,罗开先随口追问道。

    李开也不忸怩,径自道:“去岁檀渊盟誓、宋辽和议之后,议和使曹大人曾与人评说,和约之后,辽人定会休养生息,若无干戈,十年之内,不会南顾,则雄州强兵将无用武之地,遂遣散雄州军兵,俺们便是那时奉令调入汴京。”

    “曹大人?将门曹氏之人?”罗开先再问。

    “非是曹氏将门,而是读书人出身,讳名曹利用②,曾是皇帝身边一荫补官,现为中书舍人。”李开开口便答,显是对这曹利用非常熟悉。

    听到不是将门曹家的人,罗开先对李开的话也是在心中记住而已,他的关注点更是侧重眼前这人,“嗯,曹利用此人不必再提,倒是你既然对汴京官场如此熟悉,怎会找不到门路?我灵州偏远苦寒又常与胡人纠葛,弃安逸之地投偏远之乡,岂是明智之举?”

    “卫郎君你……唉!”李开瞪了瞪眼,对着一身盔甲远比他高大的罗开先,却不敢有任何动作,最后只得长叹一声苦着脸说道:“卫郎君当是明白人,何苦为难俺这粗胚?去岁那曹利用立了大功,谁人不知?俺是识得人家,人家哪里会理会俺这种粗人?便是如卫郎君所说回返雄州,俺又能以何为生?如何赡养家中老娘与幼子?这双手提惯了刀子,如何放得下?难不成到终了还要落草为寇?便是做个山大王,又能如何?没的辱没了祖宗!”

    他这番牢骚之言才是真的心声,罗开先才算是有了初步的认同感。后世那些见过血的战友一旦退役不也是百般的不适应?他罗某人也是那其中一员,只不过他的经历着实特殊了点。

    “也罢……”罗开先轻叹了一声,转而说道:“我灵州地处河西,左近多为各部胡人,旦有争端,便有生死之险,你等若入我军伍,必将面临此等境况,可惧死乎?”

    长得粗壮却胆小如鼠的人物并不鲜见,纵使这李开给人观感不错,丑话却需要问在头里,这却是应有之义。

    “人固有生死,有何可惧?若能活个爽利,远胜憋屈几十年!”李开的回答更是直接。

    罗开先奇道:“若是你歹命战死,至家中老娘幼子于何故?”

    李开洒然一笑,咧着嘴回道:“俺耳目聪慧,尝听人讲,灵州人远从万里而归,人马中老幼俱全……你家能带无用之人远行万里而不弃,俺若入军之后命有不待,家中老娘幼子又有何忧?”

    着啊,这厮看着粗莽,倒是个有内秀的明白人!罗开先心中道了一声彩,继续道:“我灵州军伍现如今并无饷银发放,军兵所需,一律行由配给制,便是战品缴获,也需收缴之后再行分派,想要以此为敛财之途,却非优选!”

    李开脸上笑容更胜,“只看石头领众人各个红光满面,又有一身铁甲防身,便知衣食无忧,此庄院庶民也与别个不同,其行止竟不弱厢军士卒……如此,便要钱财又有何用?”

    真没想到这纹身莽汉样的家伙竟有一颗玲珑心,居然想得如此透彻!一次次对话,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刮目相看!

    罗开先心中大为满意,振奋之下问出了最后一道问题,“我灵州军纪森严,远非禁军节律可比。每日都有作训,行走坐卧均有一定之规,稍有触犯,便有惩戒,你等能承受乎?”

    他欣赏眼前这壮汉不假,心下默许接收这批人也不假,但是这壮汉的花胳膊却有可能预示着不受拘束的脾性,他罗某人的军中可容不了不守规矩的存在。所以,如果这壮汉答得不对,结局是他会接收这批“花胳膊”,却不会把他们安置在正规军中。

    李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好多,垂头思量了一下,然后好似被蛇咬了一般猛然抬头,懔然道:“这是应有之意,郎君所说,俺也明白,兵器离手三日,便会觉得陌生,每日勤练才有精兵悍卒!至于军律,更是尺度,若是临战之时,有人罔顾军律退缩不前,才会害了袍泽性命!”

    “甚好!”罗开先拍了拍手,喝了声彩,随即说道:“如此,某家便接纳你等投奔。但前夜你等为敌对,这挖沟之罚却不能免,需得完成之后,执行此议!”

    “正该如此!”李开恭声应诺。

    ……………………………………………………

    注:①撞天颜,指面见皇帝。是这个时代比较隐晦的说法,同时也代表尊敬。罗开先如此说话,自是为了照顾身旁宋人的理解能力。

    ②曹利用,生年不详,死于公元1029年,字用之,赵州宁晋人,北宋真宗时期选拔上来的大臣,因宋朝的特殊政局,也算是出将入相。其父曹谏,乃明经科进士,曾因文事官至右补阙,后又因通武事官至崇仪使。曹利用本人并非科举入朝,而是走荫补途径在皇宫行走,后因檀渊事件入了真宗赵恒的眼,得以重用,在1014年竟官至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尚书右仆射。不过他的结局不怎么样,因妻不贤子不孝而得罪了章献皇太后刘娥,屡受贬谪,性情刚烈自尽而死。

    ———————————————

    附:感谢书友“平道枯木”和“背嵬”两位的微信红包打赏!

    笔者微信“landbard”,添加请注明“千年书友”,谢谢关注!

第一百三十三节 枝梢末节

    确定了日后行止,李开乐得可说见牙不见眼,顶着一张木头脸的罗开先也在心内莞尔。

    再次交谈了一些琐碎问题,便安排这李开自去忙碌,罗某人的心情终于大好。

    兴致上来,他又见了石元庆这个始作俑者,但不幸,这将门长公子夜里被火油熏晕了脑袋,见面之后满口的污言秽语,满脸的高门显贵大家公子模样,比之之前与秦翰的见面,这才是真正的话不投机半句多,罗开先的涵养还没有到修身养性的地步,自是容忍不了,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令人给了这‘高贵之人’三十鞭子尝尝——灵州人的鞭子可不是好相与,夹杂着钢丝编制的鞭子抽在人身上就是一条血嶙子,仅仅几鞭子下去,自命高贵的石大公子就痛哭流涕的不断讨饶,可惜……没用,罗开先再不愿与他沟通,甚至见面的机会都没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物值得他一见,就是盐帮的那位汴京执事孙长庚。

    这位孙长庚孙执事倒是个难得的剔透人物,见了罗开先的第一面就是跪地叩首,可算是把卑躬屈膝的态度做到了极致,说的话更让人便是有天大的火气,也发泄不出来。

    按照东方传统的处世哲学,接下来该当是你谦我让和气为贵,但罗开先则不然,看到这孙长庚的第一眼,就觉得说不出的厌烦,生硬的应付了几句,便令人把他关了回去。这孙长庚倒是没有如同石元庆一般遭受一番皮肉之苦,却也没得到什么好结果——他需要支付价值十万贯钱的粮食赎买自己。

    在这宋国初年的物价体系里,万贯钱财的购买力可不同于百年后,三个铜钱就可以买一斗粮食,可想而知万贯铜钱能买到多少粮食。

    这算是罗开先小小的恶趣味了,反正盐帮钱财大把,如今仇怨已经结下,与其将来可能支持宋军讨伐自己,莫如现在就划到自己手下,为将来灵州那里开拓河西添砖加瓦。

    了结了北方防线的琐事,罗开先对整个庄院周边的巡视算是告一段落。

    重回到住宅区,却依旧不得安宁。

    汴京地处黄河下游平原地区,这片地方的地形虽然有所起伏,但却构不成遮挡,所以前夜火光冲天的战事早被周边的各类人等看在眼里。

    这些人的心思实在难以一言蔽之,自秦翰离开之后,罗开先到了四周巡视,这东面河岸边原本收粮的渡口处便拥挤了大批身份难明的人物。

    之所以说身份难明,是因为这些人可不都是宋人,除了一些明显是之前送粮商人模样的家伙,其余的人可谓是五花八门形形色色,高鼻深目的、塌鼻梁厚嘴唇的、身材矮小罗圈腿的、个子高大中间粗两头细的、皮肤黝黑浑身散发着莫名的海腥味的……总之大部人虽然穿着宋人样式的衣袍,却总让人感觉少了些什么。

    这些人的表现也各色不一,有目光闪烁明显透着忌惮的、有眼神火热带着一丝期许的、也有隐藏着无限仇恨的、更有带着莫名品评审视的……

    因为罗开先四处游走不在场,所以,只能是庄院名义上的主人赫尔顿出面接洽,有赫尔顿这样一个表面上像商人、实际上从不缺乏抽刀子砍人勇气的家伙出面,更有之前奉令驻守河岸的且格拉斯在场扮恶人,倒也没人敢真的做些什么,但面对悠悠众人口,七嘴八舌的试探,让人焦头烂额却是免不了的。

    及至罗开先返回庄院住处,赫尔顿赶忙找了借口撇开众人,追着找了来。

    “将主,属下有事禀告!”

    “讲!”罗开先解脱了身上盔甲,刚刚坐稳,沉声回道。

    听惯了自家将主沉闷的调调,赫尔顿也不细想,径直道:“河东渡口有多人来访,将主可要见见?”

    “唔?都是什么人?”罗开先疑道。

    留了两撇翘胡子的赫尔顿站得笔直,恭敬答道:“有先前将主曾见过的行商努瓦克,有几个经常送粮过来售卖的粮商,有自称是辽国使节的契丹人,还有属下分不清何地自称是驻宋使节的家伙,还有几个自称是盐帮排帮的汴京话事人……属下猜测他们是来求情的……”

    “这么多人?”罗开先嘀咕了一句,皱眉想了想,回复道:“不见……就说卫四郎忙于琐务,无暇见客,诸事由你接应!”

    赫尔顿也头痛了,犹豫了一下,开口劝诫问道:“将主,这些人虽不着眼,但于我灵州扩大声誉却不无益处……将主何妨见上一见?”

    “声誉?赫尔顿你竟然学会了这个词?”对手下的语言天分有些惊讶的摇了摇头,罗开先继续道:“不过声誉有很多种,有值得在心中牢记的,有的却不值一提,眼前这等便是后者!”

    赫尔顿粗砺的脸庞顿时有些泛红,低头躬身道:“请将主教诲……”

    所幸这会客室内别无第三人,罗开先也不需顾忌其他,径直便道:“努瓦克此人先前并未常来走动,可见抵达汴京之后,有所顾忌,如今偏来登门,显见别有用心!至于契丹人之类所谓使节,与宋国多有纠葛,安知不是宋人借来观望我们举止的哨探?他们真若有心结交,该去城内鸿胪寺奥尔基那里探访,或去灵州交涉,而不是来这庄院堵门拜访!‘卫四郎’不过采买之人,何须出面?再者,我们若真与各路使节交往,宋庭必将愈加忌讳,却与我们购粮之事无益!”

    跟红顶白这种事情在正常不过,罗某人经历了不知凡几,所以,眼下这种情况对他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只不过为了照顾手下人情面和理解能力,他不得不筹措一下辞藻。

    “属下定当谨记!”学着这时代汉人的举止,赫尔顿应诺了一声,随后思量了一下,转又继续问道:“还有盐帮排帮众人又该如何?请将主示下……”

    “盐帮排帮……”罗开先站起身踱了几步,忽而驻足不动,回应道:“关于盐帮……先前我曾见了被俘盐帮主事人孙长庚,此人满口谎言令人生厌……你转告盐帮众人,交付价值十万贯宋钱的米粮,若有鬼祟,定有后报!至于排帮……直接回复他们,待北面工事修筑完毕,尽皆放回,嗯……顺便警告他们,我知河面上运送米粮的车船多半与排帮众人相关,让他们控制手下,若敢冒犯,先前死伤便为榜样!”

    “得令!属下告退!”赫尔顿应诺之后,便后退着想要退出,旋又停下,再次问了一句,“还有一事,将主,盐帮排帮之人问起之前死伤者尸体,想要领回……”

    罗开先挥了挥手,“你自己安排,区区尸体,我们留着作甚?”

    “喏!”赫尔顿这才转身真的告退,不论怎样,罗开先这个掌舵之人有了话语,他便可依令行事,不至于因为不熟悉的事情而焦头烂额。

    手下人退出之后,罗开先才有些疲乏的叹了声气,没有熟悉这个时代的人做帮手,手下这些人打打杀杀或许还成,若是分析和处理这时代东方的纷杂脉络,却是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而他自己,也不过是赶鸭子上架勉力为之罢了,至于眼下这些枝梢末节,也不过是摸着石头过河,究竟会引起什么的具体反应,他能把握其中三四,却并不能推算得十份清楚。

    所凭借者,不过是一次次杀戮培养起来的凶悍武力,但是,武力真的能解决一切问题吗?或许可以……但他知道,他心底的那份底线不是那么好突破的。

    而作为主将,他必须为手下人的安危考虑周全,便是他现在有百人敌千人敌的冷兵器厮杀技术又能如何?若宋人孤注一掷调万兵十万兵包围,他真下得去手吗?纵使下的去收,他能在众敌环困的情况下,保全手下人性命吗?何况还有武力值一般的两只小娘?

    怜子如何不丈夫……罗开先这刻有点后悔带两个小娘来宋京,当然只是有点,习惯了主动的他更为眼前有些被动的局面而恼火,若在后世,他可以调用一切侦查设备去探听敌方的举动,但在这时代,他总不能单人匹马去夜探皇城——在君士坦丁堡那次是因为他毫无拘束与牵挂,这次却显然不同。

    太阳西斜,夜晚又一次的来了。

    ————————————————

    附:感谢书友“背嵬”和“周舟”“平道枯木”三位书友的微信红包打赏!

第一百三十四节 纷扰紫宸殿

    在罗开先踟躇烦躁的同时,汴京皇城内紫宸殿中,也充满了纷纷扰扰。

    牛腿粗的蜡烛光耀四射,心中拿不定主意的赵恒端坐在皇座上,看着手下文武大臣吵成了一团。

    这边厢王钦若言辞犀利的正说着:“灵州众人不过区区百多众,实属疥癣之疮,何须劳动禁军大肆围剿?吾朝兵精甲利,却为灵州小儿所趁,兵无胆邪?亦或将无谋邪?统军之人无能矣!去岁北军胜辽国,今朝竟连区区灵州购粮之人都难以平定,臣请陛下责罚石大将军治军不严之罪!”

    那边厢石保吉霍然而起,赤红着双眼回应道:“不知王校书学识渊博,竟连兵事也能通晓一二,不知可敢与灵州人当面对戗?”

    被人用昔年旧职来称呼的王钦若大恼,白皙的脸竟红得像枣子一般,脖颈处的小肉瘤也在忽闪抖颤,“王某乃文职,所行乃圣人文教之道,若善兵甲之事,此朝堂留尔等何用?石佑之,你欲辱某乎?”

    “哈!”石保吉嗤笑一声,撇嘴道:“休往自家脸上贴金粉!文圣人岂会如你这般媚上惑主?与敌对戗都不敢,何敢妄谈兵家事?!不过不过徒逞口舌之腐儒尔!陛下,臣请治王定国妄谈兵事妖言惑众之罪!”

    被“戗”了好几句的王钦若紧咬着牙关,同样冲着赵恒躬身行礼,闷声道:“陛下明察,臣绝无媚上惑主之意,石佑之诽议为臣,实属居心叵测……本朝自高祖定鼎之后,便有定议,京畿之处,无故不得兴过数之兵,以免臣下掌兵之人妄有罅隙之心!今灵州众人不过百多众,石佑之此人竟言需调动京营禁军大肆围剿……此等兴兵妄起无名,何意也?臣参石佑之心怀不轨,名为平定京畿,实则欲行篡权之事!”

    “你!”石保吉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王钦若这狗屎文人竟敢给自己扣个造反帽子,如何能忍?但若比口舌,自家怎能辩得过文人一张嘴?气愤填膺下,石保吉卷起袍袖就想打人,甚至连所站之处是紫宸殿都忘了。

    “哼!”在这朝堂之上,王钦若可不在乎有谁敢乱来,他俯身继续说道:“陛下,臣的话还未说完……众所周知,城外那灵州众人本为购粮而来,日前杨景宗一事,陛下责令石佑之闭门思过,如今石佑之明面奉旨闭门守家,暗地却遣其长子再起是非,如此才有昨夜城南战火之事……臣再参石佑之妄起刀兵之罪!若日后我朝边境不宁,皆因今日石佑之妄动刀兵之始!”

    “哇呀!王定国!何敢欺某!”强自忍耐的石保吉再也忍不住了,左踏几步,一只老拳对着王钦若的脑袋就砸了过去……

    这时代文人还有君子六艺之说,所以王钦若这等文人也有还算不错的体魄,但怎能与石保吉这种统兵大将相提并论?

    王钦若话刚说完,还未等站直身体,根本来不及躲闪,顿时被石保吉硕大的拳头砸个正着,铃儿钹儿鼓儿磬儿在他的脑子里一起响了起来,而他的身体也如同一块被崩飞的石头,横着向侧后方飞出了至少五步远,一块青红色的印记瞬息间在他的脸上肿胀了起来……

    “住手!”心头反复不定的赵恒终于反应了过来,不过大声喝了一句之后,这位皇帝又沉默了起来。

    作为皇宫的主人,没人能比他这个皇帝说话更管用了,哪怕是火气上涌的石保吉也赶忙停手退回了原位,因为他瞥见宫殿两侧贴墙站立的金瓜侍卫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那边厢王钦若在这短暂的电光石火之后,终于缓过神来,捧着脸颊瓮声瓮气的开始吆喝,“陛下,陛下,请为臣做主啊……石佑之这厮,这厮……”

    皇帝赵恒这回是彻底头痛了,满朝文武当中比较而言,石佑之可谓是他的腹心家将,王钦若则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奴才,手心手背都是肉,让他一时之间如何做取舍?

    说起来,这事的因由没人比他更清楚,若非没有令人管束好那杨景宗,何至于有今日这样为难?

    整个朝堂自然不会只有他们这三个人唱念做打,只不过,或坐或立的一众文武大臣多半都在耳观鼻鼻观口的闷头静坐,王旦、张奢、陈尧叟一众文人,连平素脾气急躁的冯拯都充起了木胎泥塑——这事摆明了就是皇帝家事,眼看年节将近,他们一众人可没什么心思掺合这种无聊的纷争,即使同为皇帝腹心的张奢都懒得掺合进去;至于一帮武将,能有资格坐在这朝堂上的,同样是积年老鬼,才没有人愿当什么出头鸟,这破事儿摆明了是石家人想报复人结果却蹭了一鼻子灰,让一群连功劳都经常被抹平的武将去冲锋陷阵?玩蛋去吧!

    当然……最关键的是,所有人都不相信只有不过数百人的灵州人能在保有几十万人口的汴京掀起多大风浪。

    “报!”一个内侍急匆匆的走到了大堂门口,高声吆喝之后,开始快速的说明:“皇城使秦翰请见!”

    坐在主位上的赵恒眼睛一亮,顿声道:“传!”

    “传……!”随即两旁侍立的内宦声音开始一道道的响起。

    功夫不大,秦翰带着满头的汗水匆匆走进了这紫宸殿,“臣秦翰,见过陛下……”

    “快起快起!仲文卿家,可见过灵州之人否?”眼见来了个台阶,尴尬了半天赵恒也懒得细究什么礼节,忙不迭的问道。

    秦翰规规矩矩的行完礼,挺直了身躯,额前的汗水顾不得擦一下,直接回道:“回禀陛下,臣已见过灵州庄院那主事之人。”

    “嗯……”见臣子一脸沉稳矜持有度,赵恒也放缓了急切的心思也缓和了下来,“还请仲文卿家说说这一路所闻……那灵州卫四郎何等样人?是否猖狂不逊?需遣兵压之?”

    目光闪烁了几下,秦翰躬身回道:“回陛下,灵州人一事,稍嫌复杂,可否容臣细细回禀?”

    没错,这一趟的差事虽不复杂,却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的,尽人事听天命,若能罢了干戈最好,若不能,恐怕……就此事多矣,这才是秦翰心中所想。

    赵恒摆摆手,扶了扶自己的肚子,毫无顾忌的说道:“仲文卿家还是长话短说为好,纠结了整天,朕这肚子可是准备造反了,众卿大抵也是如此……若有隐情,事后……仲文卿家写份折子与朕好了!”

    “臣,遵旨!”唱了一声喏,秦翰坦然而立,直入正文道:“臣负皇命,探查昨夜灵州庄院之战事,得悉如下,有石元庆者,会同盐帮排帮计三千三百零四人,攻伐灵州二百三十余人,战死约千四百余,被俘者计有九百二十一人,余者或逃或殒难以概数……臣于今日午时后,入南郊灵州庄院,所见之处,秩序井然,虽前夜有战,却不见分毫散乱,其地北侧为圈禁俘虏之所在,看守者甚少,却无人敢有妄动,死伤者尸体亦堆放整齐……其整场秩序,比禁军营所犹有过之!”

    大段的奏报并无丝毫浮夸的语言,听起来有些枯燥,但在这朝堂之上的都是什么人?不说都是人瑞,却也是这时代的一时之选,便是王钦若这等工于心计的家伙,都明白其中难度,随着秦翰的话语,惊叹感慨之类的声音就没有停断过。

    稍事停顿之后,不等皇帝开口发问,秦翰继续道:“臣往见灵州卫四郎,途经其庄院北侧,尝见灵州士卒,其甲胄之精美丝毫不逊我朝,兵刃配备仅凭目测亦可断定其锋锐,另有床弩投矛等守城器物,皆非等闲之物,抛却此等不提,其士卒之精气,亦远超我朝寻常士卒……臣敢断定,此次东来购粮之灵州人,与鸿胪寺安住灵州使节团队,皆为灵州精锐,非寻常可比!”

    不同于阶下臣子们感叹出声,赵恒竭力板着一张平静面孔,沉声问道:“朕尝听人讲,蛇无头不行,不知那卫四郎其人若何?”

    秦翰再躬一礼,回道:“回禀陛下,臣尝见卫四郎两面,据臣所知,卫四郎此人性格冷肃坚毅,话语不多,却每每坚定有力,绝非妄言之辈,今日午后,臣曾于其居所与卫四郎一会,其住所简洁朴素,却别有一番格局,其素室之内,更有大量典籍横列,显然其人绝非草莽之流!”

    赵恒从未从秦翰这内臣口中听过这般夸赞的人,不免有些烦躁涌上心头,“如仲文卿所言,卫四郎此人乃苏秦张仪之流?”

    秦翰轻轻摇了摇头,再道:“非也,陛下,卫四郎此人身高九尺开外,壮硕更堪比牯牛,前次杨景宗之事,臣曾见此人手执一长柄战刀,仅凭刀身尺寸,臣敢断言,那兵刃绝非等闲之人可以操弄,当日,虽未见卫某人出战姿仪,但臣敢断言此人当为绝世猛将!”

    “世上竟有如此之人?依仲文卿所言,岂非文武双全之辈?”听到后续话语,赵恒心中反而有些怀疑了,嘀咕了两句之后,他瞪着眼睛说道:“若朕决意调兵缴之,如何?”

    “陛下,万万不可!”秦翰一惊,连忙阻止道。

    赵恒眯了眯眼睛,问道:“有何不可?”

    秦翰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心中筹措了一番,才开口回道:“回陛下,臣之理由有二。其一,灵州人有诡异火油武器,水泼不灭,且可随心操控,昨夜灵州人以少胜多,便为此故。试想若吾朝围剿其人,若逼犬入穷巷,灵州人放开心中顾忌,凭快马奔袭汴京,四处纵火……我汴京房舍多为木质,大火起兮,何能阻挡?”

    “嗯?”赵恒被吓得险些从龙椅上跳起来,强自忍耐之后,才沉声问道:“其二便又如何?”

    “其二……”秦翰心中千千结,但事到临头却不能不说,“其二,我朝去岁刚刚平定北疆,人心思定,然疆边诸邦如何看之?臣不敢妄言,自灵州庄院退出回返路上,曾有信人报与为臣,辽国、大理、倭国诸邦均有使节派人前往探看……”

    “够了!”赵恒恼火得再难自控,随手把身边一只玉如意摔了下来。

    玉如意“啪”的一声在石保吉身前粉身碎骨,秦翰的心中却彻底安宁了下来,因为……他知道皇帝赵恒的脾气——这样的大肆发火,反而预示着皇帝选择了退缩。

    ——————————————————

    附:感谢书友“金谷”“我本沉默”两位的微信红包打赏!

    笔者微信“landbard”,添加请注明“千年书友”,谢谢关注。

第一百三十五节 重归安宁

    紫宸殿中琐事除了宋国朝堂高层,外人难得一知。

    只不过有百姓见闻,城南李氏庄院有四千禁军入驻,不过不同于以往喧嚣于世,却把个李氏庄院布设得如同军营般整肃,以往懈怠的军兵也是如同战时般机警异常。

    这般风声鹤唳的动作影响了半个汴京城,众说纷纭却没人说得明白。汴京城内,缇骑四出,捕头四下游走,有那谣言起噪者,当场便被缉拿,即便如此,城南各家庄院住民也有半数离家探亲访友以避祸,各家高官显贵酒楼照去,但每户出门采买之人却少了几分傲慢,多了几分和气。

    灵州庄院处,夜里并不平静,总有三五七伙人等自负聪明,欲趁夜色行偷袭之事,但未等靠近庄院内部住宅,便为巡哨所杀。隔日清早,有灵州军士在渡口和庄北防线竖起了若干两丈高的木杆,那三五七具尸体便被高高挂了上去。

    四处窥探者,有那眼光灵醒的自然认出,开口便道是何处何方的江湖好汉,可惜了一条好汉之类云云。灵州庄院却不管那许多,也不遣人追剿刺客出处,甚至木杆下连行文都无,只摆出了一番“你若敢来我便敢杀!”的冷肃……

    几天后,新正节来临,汴京周遭百姓走动互访之时,闲余的话题却是朝中大将军石保吉被皇帝去职,贬为城门令,并勒令归家闭门思过半年,而左谏议大夫王钦若官升一级,为新任参政知事,另外,皇城使秦翰代领石保吉职位,为新任的汴京兵马督监!

    几番折腾下来,这个新正节,无知的庶民过得最为平静,余下不管是宋庭的皇帝还是大臣,在这纷扰之中,都不敢说有一日安眠。新正节当晚,本该皇帝于宫城之上举火点灯以示与民同乐的庆典,也只是草草了事,连随后游街赏灯的活动都被取消。

    当然,与之相对应的,汴京城南的灵州庄院也没什么节日气氛,每日都有人盯着一干俘虏挖掘沟渠修整防御工事,即便是新正节当晚,庄内也不过是鸡鸭鱼肉随便吃,酒水之类却无人敢动。

    新正节后初三日,按东方道教推演,宜定约、访友、探亲的黄道吉日,秦翰遵宋帝赵恒的旨意,再次探访汴京城南灵州庄院。

    这一天,灵州‘卫四郎’与秦翰商谈了足足有四个时辰,直到夜幕降临,‘卫四郎’礼送满面疲惫的秦翰离开,这个过程被许多有心人看在眼里,却没有多少人知晓二者具体谈了何事。

    初四日,风和景明,汴京四周新建的粮仓府库一片忙碌,及至午时后,计有数千辆满载粮食的大车开始往返于府库与京南灵州庄院之间。据某些有心人的观察统计,上一个秋天汴京城左近大丰收,半数入了新建的常平仓,但在这一日,那常平仓至少有半数的粮食被运进了灵州人的庄院。

    常平仓存量的半数,那可是至少数百万石的粮食!小小的灵州庄院仿若生了一只饕餮大口,生生的吞下了!这种诡异而又令人难以琢磨的事情震慑了大把有心人!

    初五日,微风清雪,又一次国朝庆典日,宋帝赵恒大宴群臣和各方使节,被禁足在鸿胪寺的灵州使节团也在被邀之列。

    当日,汴京皇城城西侧垂拱殿内,灵州使节团并没有如他们的购粮使者‘卫四郎’那般咄咄逼人,反是有副使安提亚诺站出来讲起了东归路上趣闻,使团正使奥尔基虽稍嫌木讷,却也不卑不亢令人如沐春风,宋帝赵恒心情舒畅,四方使节恭谨有礼,端的是一团和气。

    初六七日,瑞雪又降。汴京周围百里,银装素裹一片,雪层最深处几可没顶,汴京城南的纷纷扰扰全部被掩埋,随同被掩埋的还有汴京城内十几处低矮民房以及……近三十具贫民尸体,大雪造成的结果是还有数百人流离失所。

    赵恒自继位以来,向以贤明仁慈示人,自不能容忍治下出现这种事情,尤其还是被‘灵州人’看热闹,当即又是一顿贬官责斥之类,却是在没有心情与‘灵州人’比拼耐性。

    及至初八日,天光大晴,枢密院王旦出面主事,新任参政知事王钦若随同监理,一并邀请了宋国各邦国使节为见证人,宋国鸿胪寺卿与灵州使团奥尔基互换盟贴,盟贴上加盖有宋帝玺印和灵州之主罗开先早就覆在上面的签名属印,算是正式签署了河西一线互不侵伐的盟约。盟约内容其实很简单,互不侵犯、商旅自由往来之类,不过却罕见的没有约定臣属——这与宋国以往对待周围邦国的旧例完全不同,即使之前与辽国签订的檀渊盟誓之中,也是宋辽两国约为兄弟之邦。

    持续近十天的对持,算是就此告一段落。

    初九初十日,北风呼啸,诸事不宜。

    十一日,风和日丽,积雪消融。汴京城墙变成了冰墙,城池的北门被冰雪冻住,二百城防兵耗时一天才得以凿开,这事成为汴京全城人口中的最佳话题。

    待到夜晚,汴京城南的灵州庄院四周亮起了风吹不灭的晶莹灯笼,又一件打碎人们认知常识的新奇事物出现,使得四周窥探的人们再不敢轻举妄动。

    十二十三日,安平无事。

    新正月十四日,灵州庄院北线壕沟竣工,并从运河引水入渠一次功成。午时后,大批俘虏得以开释。让前来领人的俘虏家眷惊奇的是,风雪寒天里,挖了近半月沟渠的苦力俘虏们虽说有些疲惫却各个红光满面,反是维二仅存的两个主事人石元庆与孙长庚气色萎靡……

    不过,对于俘虏们来说,陷于两个强硬势力之间的漩涡,能保住性命就是上上大吉,孰论其他?

    十五日,上元节,天色景明,圆月当空。天色刚暗,汴京城内便已灯火通明,街巷上面,人满为患,无有生活忧虑的少男少女们又一次沿袭起前唐旧俗,载歌载舞。皇城之内,赵恒终于能放下让他烦恼的政务军务,随心所欲地在垂拱殿内大宴群臣,赏花观舞,顺便听听文人大臣们唱词颂晚。

    灵州庄院内的热闹虽远不及城中,却也四处张灯结彩,人人笑语欢颜。

    奥尔基并安提亚诺一众人终于能够离开鸿胪寺馆阁,到这庄院内与众人会和。

    挥退了一众前来恭贺节日的人群,再打发两只小娘自去嬉闹,罗开先与奥尔基终于能有一点闲谈的时间。

    奥尔基比之前又沉稳了许多,坐在罗某人对面,恭声赞道:“还是将主英明,若非将主再外奔波,宋人定不会与我们签下盟约。”

    罗开先摇了摇头,回道:“盟约不过一纸空文,想要保证盟约,还需要我们更强大!”

    奥尔基细细地思量了一番,明悟道:“难怪我按将主叮嘱说出盟约五年期,宋人就不再纠结从属,原来他们是想……是想积蓄兵力,攻打我们?”

    盟约的纸本文卷就放在罗开先面前的桌上,他揭下上面的蜡封,打开来仔细看了看上面新添的文字内容和宋帝玺印,才沉声道:“我灵州与宋国之间定有一战!不过却不是现在……五年时间刚刚好!宋人大概也是想休养生息一段时间,然后一举灭掉我们!哼,五年之后……”

    “五年之后……”奥尔基嘀咕了一句,随即抬头正身问道:“将主,五年之后,会如何?”

    罗开先扫视了一眼这精心培养了好一段时间的心腹,坦然回道:“五年时间不短也不长,我们需要收服党项人,要有骑兵至少十万,从灵州西至葱山,都将是我们的跑马地!奥尔基,有信心吗?”

    “有!将主所指,属下定当拼死效力!”奥尔基站起来沉声应道。跟随在自家将主身边两年多,他早已不是那个只知道在角斗士营地中拼死挣扎的无知野蛮人,而是眼界、策略和战力综合起来远超时代的职业杀戮者。

    “好!”罗开先同样站了起来,“出去陪众人享受节日,然后休整两日,之后……我们回返灵州!”

    “喏!”

    ————————————————————————————

    附:笔者微信“landbard”,添加请注明“千年书友”,谢谢关注。

第一百三十六节 说服

    附:笔者微信“landbard”,添加请注明“千年书友”,谢谢关注。

    ————————————————————————

    繁华的汴京不是自己的家,这是几乎所有灵州人的感受,包括罗开先在内。

    对于罗开先来说,汴京的所谓繁华也就是比后世看的影视剧目宏大许多的布景,虽然真实,却也让了解历史脉络的他更觉得虚假。处在汴京城的大街小巷,更是让他有种浮生若梦的虚幻感。

    习惯了一路上诸事由心的掌控感,眼前这种处处制肘的环境,更是让他有种身处牢笼的感觉,只不过这个牢笼古典华丽了些。

    当然,这种感觉不是他独有的。对于灵州一路同来的众人,包括两只小娘来说,眼前汴京的繁华虽然让他们欣喜与憧憬,却远不如在灵州自家的地盘上自由自在,虽然灵州那里规矩繁多,但却可以提供难以言述的心灵的安宁。

    便是最喜欢繁华热闹的崔十八郎,在肚皮挨了一刀之后,也收敛了许多,眼下心有所属的他更是初初有了点男人的担当。

    所以在罗开先下令回归灵州之后,汴京南郊这片小小的庄院内便更加喧嚣热闹了起来。

    ……

    与来时的轻车简从不同,回归灵州需要做的准备可要繁琐得多。

    批量购买的粮食之类是首重之事,因为阴差阳错有了宋庭的赔付,罗某人屡次收纳进空间的粮食已经远远超过预计,除此之外,还有大堆购买的种子、布匹、绸缎、茶叶、瓷器、书籍、纸张、药材等等数以千计不同门类的货物。

    而本来预计需要花销的金银之物,却并没有消耗太多,从头到尾,罗开先也不过拿出了几盒子宝石、一些金块以及在赫拉特收纳的一些铜钱。

    一进一出,两下却并不均衡,罗开先的随身空间刚刚空出些位置,却又塞进了大把物事,已经很久没有变动的空间,头一次让罗开先有了臃肿满溢的感觉。

    实际上,整理这些需要带走的物件,更多是需要手下人忙碌,罗开先需要做的只是把它们收纳起来。更多需要他来操作的却是人的事情。

    之前的‘荥阳好汉’需要带走,这个毋庸置疑,不需过多啰噪,以李开为首投诚的那些宋人禁军就比较麻烦了,这些人的数目足有一百多,他们可不适合留在庄院这里,这些人的心态复杂,需要筛选,同时而想要带着他们一起走,首要收心,就必须把他们的家眷接来一起带走,这就是个麻烦而琐碎的事情。

    好在有之前对‘荥阳好汉’们操作的旧例,借着这次宋庭态度软化,倒也谈不上难度,只是庄院周边的路上,奔波的身影就多了起来。

    此外,原庄院内还有一部分向往灵州的农民,比如农事管家余奎等人,也是一番折腾。

    而需要带走的人员中,最受罗开先重视的,还有两人,一个是崔十八郎未来的丈人——三法司度支书吏张显,另一个就是前文多次提到过的待考山阴学子杜衍。

    张显这人,表面看来不过一个不起眼的刀笔文吏,放在后世也不过就是某国一个部委的小小公务员,但在这个时代,尤其对于灵州来说,却比所谓的大学士大文豪更有价值!

    罗开先对此可谓是心知肚明,对这张显,他也算是早有预谋,而且想好了说服张显的说辞。十五日上元节当晚,他就把人请来,道明心意,只问了两段话,“昌莆兄,设若前时未有崔十八郎,婉娘必为杨景宗所掳,兄可有平定之策?”而另一句更是犀利,“宋庭每以文笔词藻选官,以昌莆兄之才,可能做得三法司使相?今岁之后,兄已近不惑之年,可能于年迈力衰之前做得度支郎中?”

    只是两段话,便问得张显张昌莆无言以对。

    当然,能在三法司中做到刀笔主吏,张显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后生小子,他也半是恼怒半是试探的回问了一句,“以弟之灵州,不过十数万人,而愚兄所处三法司,却掌控千万人之生计……处广厦之间,定磅礴之策;较之逼窘之地,蝇营狗苟,何如?”

    对于张显话语中的小窥,罗开先没有半点恼意,只用平白无比话语回道:“广厦者,何人之所?世家富贵者独有也!落魄贫贱之人可能近前?逼窘者,一时也,掘土千万,砌石为廊柱,焉知不能成巨栋?”

    取舍之间清晰明了,张显自是再无异议。

    至于说服杜衍,却又有不同。

    这些时日,杜衍始终在庄院内闲转,除了后宅和粮仓几处紧要的位置,其余的地方对他并没有限制,连这些时日对战石元庆率领的乌合之众,这年轻的学子算是全部看在了心里。

    罗开先召唤他时,这颇能吃苦的小子正与村民一起跟着侍卫们练拳。

    彼此熟识后,虚假的客套便少了许多,这杜衍连衣衫都没换,头上还带着锻炼身体之后的汗珠,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双手抱拳一揖,直接便道:“罗将军,你找俺?”

    “世昌来了,坐!”罗开先坐在椅子上忙着写东西就没起身。

    “谢将军……”杜衍也不客套,径自找桌前的椅子坐下。

    收了手中鹅毛笔,再把列在身前的货品名录搁到一旁,罗开先开门见山道:“世昌你在某家这庄院待了二十天,感受如何?”

    “这……”近朱者赤,受了庄院内侍卫们的影响,杜衍身上学子的气息少了许多,倒是多了几分军人的爽直,稍一犹豫,开口便答道:“将军麾下实为不可多得之悍勇,依学生浅见,任选一人,均可军中为将,若为地吏,做一县尉绰绰有余……至于庄院内,人人勤俭,处处秩序井然,上至耄耋老翁,下至垂髫幼童,谦让有礼之余,鲜见卑微怯懦,较之世家大族,不须多让!至于其他种种,多为学生闻所未闻,实不敢妄加评论。”

    “呵……好一个不敢妄加评论!”罗开先勾了勾嘴角,转而问道:“不知世昌努力求学,所为者何?荣华富贵?光宗耀祖?亦或娇妻美妾?”

    他想招揽这杜衍不假,但对方心性究竟如何,还是需要探问一番的。而问话的内容也是有所针对,都是切合时代选出来的。

    杜衍沉默了片刻,昂首回道:“不瞒将军,学生自幼坎坷,蒙孟洛岳家看中,嫁女与学生,学生曾于心中立誓,必要一生荣耀,惠及妻小!”

    “你已经有家室了?”罗开先惊讶的问了一句,随即又说道:“倒是某家估算错了,今岁你该是二十七岁,怕是婚配已有七八载……”

    “将军所言不差,学生岳家复姓相里,婚配至今业已七年,家中长女也已垂髫之年……”说这话的时候,杜衍有些消沉,显然作为男人,抛家弃女求学在外的滋味并不好受。

    罗开先心底琢磨了一下措词,继续道:“世昌你二十有七,眼见便是而立之年,如今一副身心全部投注到科举之事,怕是有些不智,某家不知宋庭选人公正与否,不过把希望寄托于人,未免失之于被动,何况新正节前,世昌你通风报讯于某,必定取罪于石家……如此境况,你之前程怕是堪忧……”

    杜衍顿时无言以对,这大龄考生低头纠结了一阵,终又抬头平视罗开先,问道:“学生知将军同为汉家子,如今宋境可说政通人和,为何不能留下为我族裔增添气运?”

    “政通人和?”罗开先颇为揶揄的反问了一句,待到杜衍面露尴尬之后,才又说道:“世昌,虚假之词不必再说,宋境究底如何,你该比某家更为清楚……至于为族裔添气运?呵,世昌你还信奉道家说辞?便是真有气运之说,赵氏也未见便是气运之主!”

    尴尬还挂在脸上,杜衍的学生劲儿冒了出来,“愿闻其详,还请将军明述!”

    “呵……”面对这较真的杜衍,罗开先也只能借假笑来掩饰一下,“道家说辞非某所长,依某所见,所谓气运强盛,该是众生之力汇聚,无有内耗,戮力进取之结果,某之灵州便是如此,全不似宋庭这般窝在门里争短长!”

    “将军之灵州……该是何等模样?”这一刻,杜衍真的起了好奇探究之心。

    罗开先摊摊手,回道:“某说再多,也不过言词而已,且又自夸之嫌。世昌若有心,不妨亲眼观之……”

    “……善!”杜衍踟躇了半响,终于做了决定。

    言词再多就是废话,尤其是对杜衍这种一番热血执着的人。

    罗开先从不是卖弄口舌的人,对他来说,能把人拉到灵州,他就有信心使人留在自己麾下。

第一百三十七节 告一段落

    附:笔者微信“landbard”,添加请注明“千年书友”,谢谢关注。

    ————————————————————————

    自从罗开先决定尽快回返灵州之后,灵州庄院所造成的喧嚣彻底达到最高峰,每日里的每一刻,左近的庄户农户都能看到大队的车队、马队、驼队甚至冰撬队往返奔波,以至于贴近灵州人庄院的道路都比别处要来得宽阔。

    订购的各种货物,庄院所需的各种材料,李开众人的家眷,全部在这两天陆陆续续地抵达,有罗开先的严格要求,还有宋庭官员的默许配合,没人想跟将要离开的灵州人起纠葛,即便有所想法的人,也不会做出头鸟——因为经过之前的一战之后,但凡长着眼睛的人都知道灵州人是烫手的山芋,不,是火热的石炭,想要触碰,先要做好烫坏手脚的准备。

    有条不紊、秩序井然、忙而不乱,这样的词汇是罗开先最喜欢的,也是他始终在身体力行并一直在率领众人贯彻执行的。

    比如说分工劳作,比如说小组统筹,比如说流水调度,等等这些在罗开先看来本该如此的概念,在这个时代演化成了特有的组织模式。而这种模式在当初的希尔凡唐人老营有所彰显,在东归的路上则穿插始终,到了这宋京,也毫不例外的继承了下来。

    若无比较,宋人大多觉得自己做得都很不错,但是……很显然,仅仅灵州人所表现出来的不同,就让很多人感到很是震撼——什么时候一个偏远之地的‘胡人’竟然能做到这样了?

    当然,多半宋人是看不懂其中的门道的,还有少半宋人是不屑于低头旁顾的,但是总有些嗅觉比较敏锐的人会察觉到灵州人的这种不同意味着什么……

    这些敏锐的人里面,就有秦翰和前文提到过的老怪物荥阳伯丁奎。

    自从牵扯到宋国与灵州的事务中,并在其中扮演了传话筒这种重要角色,秦翰就没有停下对灵州人的关注,而在双方签署了盟约之后,没了避嫌的需要,这个内宦出身的统兵之人,更是隔三差五便过访一遭。

    罗开先对此听之任之,却不会开口解说,忙只是一个借口,更多的是他并不想给自己培养一个对手,哪怕这个所谓的对手是同族。

    至于秦翰这位有心之人能看懂学会多少,罗开先是不在意的——没有人具体解说,一个古典内宦能够理解统筹调度的学问,那也是了不起的本事,但这种本事能在人心地域性的宋国得以推广开来吗?反正,罗开先是不信的,至少他不相信宋帝赵恒有这个魄力和……意志。

    至于老怪物荥阳伯丁奎,这个耄耋之年还强健壮硕的老家伙,虽然平素装作老眼昏花,但那仍旧挺直的腰板和粗壮的胳膊出卖了他,至少罗开先的心中的警惕从未消饵过。

    新正节前后,在汴京过节的他并未回返荥阳,而是带着手下家将多次或明或暗的探访灵州庄院。

    新正月十六日,老丁奎再次来访,莆一见到罗开先,便径自问道:“卫四郎,何许人也?”

    “灵州赴宋地食粮采买使者!”习惯性冷着脸孔的罗开先一本正经的装傻,“丁老丈早已知晓,何必多此一问?”

    “啊呸!”晃动着花白的头颅,老丁奎抬手指着罗开先,闷声闷气地喝道:“不当人子!你这晚辈愚弄得了朝中那班蠢材,瞒不住老夫这双老眼!”

    罗开先故作无奈地摊了摊手,却半个解释的话语都无。

    老丁奎瞪着眼睛,略有些气喘地继续道:“区区一个购粮官,带着百多人,还有一些杂胚子,就能打败十倍以上敌手?哪怕是乌合之众,三千颗头颅,可不是三千个芋头!卫四郎,欺俺老朽乎?”

    罗开先同样瞪着眼睛,很是认真的回道:“丁老丈莫要以己度人,卫某同来之人皆为灵州精锐,若为区区数千乌合之众难住,才是奇谈!以我灵州精锐百人,莫说卫某尚在,便是卫某不在,单以士卒迎敌,也足以灭杀来犯之人!”

    面对罗某人的言之凿凿,老丁奎想要辩驳,却不知如何开口,想要认同,却也觉得有所不妥,心中焦躁之下,抬手指着罗某人,猛然一顿脚,哼然出声道:“卫四郎!姑且还做卫四郎,似你这般言行如何只是区区采买郎?可叹老夫年老力衰,无法拆穿你这小子妄言!莫非灵州非是汉家之属,无有敬老之习?”

    看着辩不过开始卖老的老怪物丁奎,罗开先心中不禁莞尔,不过想要让他直接说出自家身份还是不可能的。他强自忍住笑意,回道:“灵州自是汉家之属,也并不缺敬老之礼,不过……丁老丈,你这身子骨看着好似当打之年,如何让人当作垂垂老者?”

    这老丁奎可是正经的宋国镇国伯爵,但罗开先自从认识这老怪,就是以丁老丈称呼,所以直到熟悉了也没想过更改。

    老丁奎也不在意什么称谓之类,对罗开先这么一个年轻后世当面夸赞他当打之年,这老怪绷着的脸顿时变成了老菊花,“嘿,想老夫当年,也是胳膊上能跑马的……噫,不对,卫四郎你这厮看似忠厚,实则奸狡诡诈!竟敢糊弄老夫!”

    所谓老小老小,也就是这般模样了,这老怪显然也不例外。

    罗开先终于忍不住了,嘴角勾了起来,半是认真的说道:“老丈原是行伍中人,当知军律之紧要,来这宋地,卫某确为购粮官,至于姓甚名谁,虽不至要,切于军律,却也不可妄言……不过,老丈着实想知……不妨猜测一番,玄机便在卫四郎名字之中。”

    好不容易听见罗开先松口了,老丁奎多言,嘀咕着“卫四郎”就开始琢磨了起来,半天不得要领之后,再想缠着罗开先打问的时候,却是再没了时机。

    ……

    公元一零零七年,宋制景德四年,在东行使团与宋人签署《西北盟约》之后的第十天,也就是新正月十八日这天,诸般杂务终于交割清楚,会合了使团所有人之后,罗开先开始率众回返灵州。

    留守汴京之人,依旧是习惯于游走各方的赫尔顿,与他同时留下的,还有以石勒为首的三十个亲兵侍卫。

    石勒这些人留下可不是为了再在汴京挑起事端,而是为了护卫庄院的安宁。

    之所以留下的战士领队不是且格拉斯,而是石勒,原因很简单,就是石勒有一副东方面孔,且格拉斯的波斯面孔显然绝非合适人选。

    这个时代可远没有后世的安宁,宋国也不是正史传记中那样的人文盛世,反而是闹市有纨绔野路多悍匪,镖局这一产物的诞生就是明证。

    习惯多预备一手的罗开先当然不会让自己的手下变成弃子,三十个亲兵侍卫可不是普通士卒,各个都是熟悉各种战术能够独挡一面的精锐,有了他们驻守汴京驻地,足以护卫必要的人从汴京撤回灵州,哪怕宋庭派千人骑队拦截也绝难成行。

    至于罗开先这支回返的队伍,却是复杂了太多。有荥阳俘虏的百多人以及他们的家眷,有前日归附的李开为首的一众禁军和家眷,还有原本庄院管家余奎等一众愿意西去灵州的农夫们计二百余众,加上原本的侍卫三百七十人,最后的人数竟然翻了两番还要多,达到了近一千五百人!

    诺大的队伍自然没了之前的迅捷,好在不缺代步的驮马和驴子之类,算是照顾老幼也足够,如此之行,看似繁琐,与之前东归路途的困难相比,却又不值一提了。

    熟悉了宋地的环境之后,无论是罗开先这个将主,还是一众侍卫,都变得无所畏惧。

    ……

    新正月十九日,从汴京归返荥阳的乌篷马车上,荥阳伯老丁奎拍着大腿咒骂道:“卫四郎!好一个卫四郎!莫不就是罗开先本人?”

    有丁家亲卫随从听到了,凑过来关问,建议道:“老伯爷,是否遣人通告永兴军路,拦截彼等?”

    “拦阻?如何拦阻?!”老丁奎瞪着眼睛开始呵斥随从,“那卫四……呸,那罗开先文武双全,乃不世出之统帅,既然凭借字谜告之老夫身份,就绝不会畏惧追兵与阻拦!永兴军路的蠢材若想拦阻……哼,怕是拦路不成,反会倒送人马与灵州!”

    随从不忿道:“老伯爷莫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嘭!”老丁奎的拐杖甩了过去,当头就是一下,这老怪嘴里还嘟囔着,“未曾见过战阵之辈,也敢妄评统军之人!找打……”

    随从遂不敢言,半响之后,恍惚间听老丁奎靠在车厢壁上轻轻唠叨着,“以文抑武,以文抑武……呵呵,陛下怕是错矣……”

小结

    宋地之行终于告一段落,回头再看这书,发觉自己的辛苦与收获完全不成比例。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难免有些郁郁。为了写这本书,个人感觉花费的功夫不知有多少。

    查阅各种资料就是其中一大项,历史的、人文的、甚至地理的、天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给营造一个真实的背景,而不是泛泛而谈的标注一个历史年代,就毫无顾忌的去发挥;除此之外,琢磨各种特色人物又是一个复杂的难题,每个人物的背景特色决定了他的衣着特色、职业特性乃至对白风格,尤其后者,这类的细节简直能让人崩溃……但是,得到的结果呢,是连续的拒签回复,是寥寥无几的访问量,是无法防御的盗贴……为了写这书,断断续续地大概花了我两年半时间,但所见收益……只有几十个书友的微信红包打赏,总金额大概……不超过两千人民币……好吧,呜呼!

    为了能取得一些聊以慰藉心理平衡的收入,这个长篇故事暂时做一小结,后续文字将贴在新书《血色千华》之中,还请众书友体谅一二,多谢!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337/ 第一时间欣赏跳跃一千年最新章节! 作者:行者雷昂所写的《跳跃一千年》为转载作品,跳跃一千年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跳跃一千年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跳跃一千年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跳跃一千年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跳跃一千年介绍:
国际佣兵罗开先非洲任务中遇到意外,穿越时空到千年之前的非洲,周边都是黑漆漆的部落野人以及草原猛兽,偶遇乡人也是他完全不能接受的群体,该怎么生存下去?即使他是个兵王,个体的力量同样微不足道,更何况在没有归属感的非洲。所以……回故乡吧。
陌生的城市中,他是不受约束的野蛮人,拐走法蒂玛人的大科学家……搬空君士坦丁堡的学术图书馆
跳跃一千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跳跃一千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跳跃一千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