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我说随缘更,没食言吧?
………………
孙子曰:凡处军相敌:绝山依谷,视生处高,战隆无登。
行军月余,对于大炎境内的巨兽的处置情况上,我和大炎陛下有过多次的讨论。
这些巨兽,要杀,但不能全杀,不然即使是如此威武的煌煌天师,也要遭受无法承受的打击,严重的话,甚至可能使国力一落千丈,反为他人做嫁衣。
但也必须杀鸡儆猴,必须得用一个出头鸟来祭旗,让其他巨兽投鼠忌器,这样才好相谈其他的条件,比如……赐牌封正!
而这个出头鸟,无疑,我将它选为了岁。
帐内,我正处理公务,突然心有所感,望向帐外。
收起文书,我喝道:“滚进来!”
帐外一阵骚动之后,一个女人被压着走了进来。
旁边有兵士抱拳请罪:“先生,这女人行踪鬼祟,又是突然出现在帐外,恐怕会对先生不利。”
我点点头:“陛下那边呢?”
“陛下有金吾卫照应,自是无虞。”将士答道。
这样我就放了心,即使大炎皇帝允我诸多权力,他也是伐神战中罪不可或缺的一环,谁都可以死,唯独他,出现任何一点闪失都会军心涣散。
心中大定之后,我对他们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吧。”
“是!”
不过片刻,帐内就只剩下了两个人,我看向女人,她头发黑中带蓝,胸前有一颗蓝色的吊坠,白色的衣服上带了一些宗教意味浓烈的花纹,背后则是一样的羽翼。
“耶拉冈德?这不是你的本体吧?”我说。
“这是我与信徒直接交谈的躯壳,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点点头没有理她,翻开文件自顾自地查阅。
她等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沉不住气:“经过多方调查,我知道这次伐神的战争是你在背后主使的,大炎的皇帝只不过被你说服罢了。”
“嗯哼,”我翻阅这文件,仍没有抬头,“所以呢?你真是来刺杀我的?那去刺杀我营帐后面的皇帝不是更有效?”
“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众怒?”
我嗤笑着抬头,看向她道:“众怒?谁是众?你是?还是岁是?”
少女不答。
我笑的更开心了:“一群禽兽,安敢称众?”
“你——”少女脸上怒容闪过,营帐内竟刮起了呼呼北风,鹅毛霜雪不知从哪里落入帐中,只片刻便在桌案上落了一层白。
如此恶象,我也置之不理,只是将桌上被冻的更有滋味的水果塞入口中,随口吩咐道:“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了。这些日子,你就留在我身边给我消暑解热吧。”
帐内气温低的越发吓人,少女脸色不善:“你觉得自己拦得住我?”
“那你觉得雪境拦得住大炎军队?”
北风声呼啸如擂鼓,桌子上的雪快要凝成了冰,吓得我赶忙将水果端下来捂在怀中,至于其余物件……顺其自然吧。
某一瞬间,风声骤停,少女想通后,眼中突然射出精光,震惊地看着我:“你根本不是为了大炎屠神,你想杀掉所有神灵?!!”
我不置可否:“谁知道呢?你也可以当做是敲山震虎。”
我没有否认自己对所有巨兽有想法。
“大炎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我平静地望着她,回答道“大炎给其他国家起一个好的表率作用就够了,我既然能说服陛下,就能说服其他君主。”
“灭神这样的功绩……没有哪个帝王会拒绝吧?”
少女不应。
帐内寂静许久之后,我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开个玩笑嘛,我只是帮陛下平患罢了,怎么会有野心敢对你们神明下手呢?”
“神明”二字,带着说不出的讽刺意味。
我笑的很真诚,她却没有笑,也不敢笑。
从那天起,我的身边多了一个寸步不离的侍女,大炎陛下知道消息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询问了我是否要赐一令牌,在我拒绝后再也没有多问。
之后,又是几天的行军,部队来到了岁所在的云居山下。
在此期间,耶拉一直跟在我的身边,每天沉默寡言,只是站在我的身后看着我的行动,俨然真将自己当成了侍女的身份。
云居山下,耶拉掀开帐帘,看着山顶强大的气息,回头,眼神认真地问我:“你真的要那岁开刀?你应该知道,在所有神明中,岁的强大是有目共睹的。一旦在这里失利,军队的士气可能没办法支撑你之后的野心。”
我从桌案上抬起头,顺着她掀起的帘子望向帐外的白云,胸中吐出一口浊气:“是啊,但相对的,只要此战大捷,军队的士气将空前高涨,对于之后的战争无疑是有利的。我们……正需要一个强大的对手扬名啊。”
停顿半晌,我又开口:“我们是需要一个磨刀石的。”
成王败寇,杀神证道!
要杀,就杀最桀骜难驯的那一个!
要杀,就杀最狂傲跋扈的那一个!
耶拉看着我:“你真的要杀他?”
我回望她的眼睛,语气是斩钉截铁:“岁相,必死!”
她沉默良久,无力地回应:“……原来是他惹到你了。”
翌日。
四面大军将云居山围起,缓缓压上山顶。
岁相的身躯已经遮掩不住,他身上跳动的磷火让本就灼心的夏日更显得苦闷。
山巅之上,雷云凝聚,狂暴的紫霄神雷爬满天空,闪烁逼人。
再往前一步,便会迎来最猛烈的审判。
一时间,就连山风就匍匐与雷霆的威严,不敢逾越分毫。
风静,云停。
杀阵肃穆,只待枭首。
大军在这里停步。
中军华盖之内,大炎陛下气机与大阵相连,他的声音无悲无喜地从中传出:“风休住。”
门外传令官得旨,拱手向着军阵大喊:“陛下有旨,风休住——”
命令一层一层地传出去。
传到将军身旁。
“陛下有旨,风休住——”
传到校尉耳边。
“陛下有旨,风休住——”
传到兵头胸中。
“陛下有旨,风休住——”
直到传到三军之内,十万将士齐声厉喝:“风休住——风休住——风休住!!!”
声声威严,直冲云霄。
于是狂风得令,风声再起,烈烈呼啸,自山下奔涌激荡,刚刚凝聚的引雷被彻底冲散,天地之间,又余一片朗朗乾坤。
而下一刻,我弯弓搭箭,一道箭光割裂天际,隔山奔驰,刺入岁兽左眼。
随着我的动作,身后数十万支箭雨腾空,化作无穷无尽的水幕笼罩整座云居山,箭矢黑压压令天地黯淡,竟比刚刚的黑云还要猛烈几分。
后方战车之上,这位史书记载浓墨重彩,后世评价褒贬无定的英伟君王,拔出君王之剑,遥指山巅。
“大炎将士。”
“进军。”
第一百五十一章 伐神
喊杀声响彻四方,杀气浸透云居山。
“变艮阵!”站在高台之上,我挥舞着令旗。
六军将士迅速变阵,前赴后继补上空缺,万人连成一座巍峨山岳,任凭岁兽攻势猛烈,也自岿然不动。
斗大的石块从天空砸落,砸在诸位浴血将士的身上。
然后瞬间崩散。
气机相连的数万将士如一座坚实的鼎,堂皇大势,死死地将岁兽狂暴的气焰镇压在山上,军中即使死伤无数,也有后来人立刻补位坚守。
“变震阵!”
前军伏腰,在片刻的微顿之后,猛烈前踏,迅捷出枪。
枪劲带着势不可挡的雷霆之力,精准地刺击在岁兽的身上。
面对岁兽随之而来的滔天怒意,他们脸上没有一丝惧意,只冷静看着来不及阻挡的攻势击穿自己薄弱的身躯。
然后,
慷慨赴死。
“巽阵!”
骑兵穿行如风,步步为营。
一击即退,继而蓄势,静待下一次攻击的机会到来。
……
……
……
终于,岁相无力地倒在大军面前,它还没有死,但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沟壑一般的伤口落下如瀑鲜血,染红了三山。
这一天,目之所及,枫叶盛开。
惨烈尚不足以形容此战之景,以人屠神,本就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一场厮杀,从烈日当空拼到了繁星满天。
死伤将士上万余。
直到敌人悲鸣着,将山体砸沉三寸。
狼嚎鬼叫,鬼火狐鸣。
似乎就连世间精怪也预见了神的陨落,凄厉不止。
大军让开一条路,大炎陛下从中缓缓走出。
他看着被我射瞎了一只眼的岁兽,摇头轻笑:“区区神明,不过如此。”
岁相挣扎着,将头颅朝向大炎陛下,他微弱的怒吼仍带着卑微的不甘:“给我封正令牌,我愿意听从大炎的调遣。”
大炎陛下立在我的身旁,理也不理,只指着血气弥漫的云居山笑道:“此处风景甚美,可立一行宫。”
说完,转身离去。
我得到了命令,封锁军阵,进行着最后的收割。
“七寸!”我毫无感情地下达着命令。
数柄长枪钉入岁相七寸,将他与身下山体死死地连接在一起,动弹不得。
“尾!”
囚禁的阵法麻痹岁相的尾巴,让这位实力超绝的巨兽永远地失去了与自己尾部的联系。
“爪!”
源石技艺包裹岁相的所有爪子,在其上覆盖了一层血红色的薄膜,隐而不发。
“头!”
……
“项!”
……
“腹!”
……
“鳞!”
……
……
……
最终,岁相的十二处被大阵笼罩,他模糊的双眼努力地朝我的方向目光聚集,临近死亡的威胁终于让他肯俯首认错:“我错了,人类。放开我,我愿意离开大炎,我愿意退到大炎边关之外,放我走!”
我闭上眼睛,充耳不闻。
“你真的要赶尽杀绝吗?!”他怒吼道。
我从腰间解下佩剑,握在手中,压在岁相头上。
“告诉我,岁,现在,我可杀你?”
“放我走,我会答应你们的一切条件。”他仍做困兽之斗,挣扎着身上的束缚,“我说了!放我走!!!”
我的眼神冰冷,胸中亦无慈悲,只挥舞手中寒芒闪过,巨兽头顶峥嵘的双角被我提在手中。
我转过身,迎着无数将士,高举双角:“诸位袍泽,可敢与我将此獠共食之——”
“分而食之!”
“分而食之!!!”
“分而食之——”
军阵之中,军容肃穆,一声声中气十足的喝声,激起漫天尘土。
对我寸步不离的宗教少女,此刻立在我的身后,身躯发抖,在杀气充盈的山间,渗出涔涔冷汗。
战后,我夺过随军史官手中书笔,挥笔写下了:“大炎岁兽,味鲜,食之不魇,又可御凶”十四个大字。
这是狂妄至极的嘲讽挑衅。
也是对所有巨兽露出的狠戾獠牙。
那一仗,岁相殒命,骸骨破碎,化作十二个流光散向四方。
那一仗,令世界胆寒。
“大炎岁兽,味鲜,食之不魇,又可御凶”短短十四个字,传遍泰拉,寰宇天下,无不咋舌惊惧。
从那一天起,世界上所有的种族都知道了,大炎军队,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
之后数年间,大炎军队转战南北,所向披靡,未尝一败绩。
所到之处,即使神明亦闻风丧胆。
在朝堂之上,我立司岁台,以御百兽。
巨兽之内,服从者得封正神,以令牌为约束,为大炎效力。
忤逆者则被贬为淫祀,大军击穿他们的身躯,以死亡为要挟,将他们圈养在一地之内,不得入世。
最后一战,是对玉门邪神“睚”的最终围剿。
无名小山前,我如过去数年那般,冰冷地对这最后的巨兽下达威令:
“以此山山巅十里为界,敢逾,必诛!”
大炎将士,长戟林立,兵刃鸣啸,一声声怒吼化作磅礴的天威,喝到泰拉大陆每一个巨兽的耳里。
“必诛!必诛!”
随军女神,耶拉冈德,瑟瑟发抖。
泰拉之上,苍穹之下,世间万物,不再敢有半点声音。
唯大炎兵卒军旗,随风招展。
血色旌旗,仿佛延伸出十万里有余。
耶拉颤抖着身躯向我低头作揖:“我愿自封于雪境苍山,只求能苟活于世。”
我面无表情地答应:“可。”
她震惊于我会如此爽快地回应,想通之后,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你从一开始留住我,就是想让我给外境巨兽当榜样是吗?你想告诉所有巨兽,只要服从,就能活。”
她再也不敢自称神。
离开之前,她壮着胆子问我要一个真相:“此次狩神的手笔,令我想到了不久前,‘神民’统治被推翻的革命。求博士告知,那是否也是你在背后一手策划。”
泰拉远古,世界由寿命悠长、血脉高贵的“神民”统治,之后在一场变革之下,神民退出历史舞台。
耶拉这种巨兽口中的“不久”,其实距今已经有数百年时光了。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我这个人记性不好的,只会记得谁与我有仇。只要你安分守己,我曾经是否做过什么,对你有丝毫影响吗?”
我看过去,她的身躯又是一抖。
“我……我会的。”她拱手听命。
第一百五十二章 令
事后,我离开了大炎朝堂,并在大炎的史库中,用笔墨勾去了与自己有关的记录,做了世间一流浪儿。
之后不知过了多少年,认识了令。
可能我太过愚钝,悟性不够,始终参不透“此心安处是吾乡”的道理。
那时的我在荒凉关外,大漠戈壁,有感而发,引笛成曲。
曲毕,转身,身后站了一个白衫绣鹤,腰佩玉环的女人。
正是令。
她手腕一翻,一个酒樽被握在手里。
葫中琼浆一泻挂壁,四溢的酒香被递到我面前。
“且以杯酒解忧愁。”
我点头致意,双手接过酒樽,轻抿一口,杯中余酒倾洒到地上以祭天地。
说道:“我纵意快歌,哪儿有什么忧愁可言。”
令微微一笑,并没有点破,只是询问我此曲可有名字。
当然没有,有感而发所作,可能明天就会忘记,我怎么会有闲心为它取名了。
令沉吟片刻,自作主张道:“曲调低吟,似离乡浪子,又如天地过客;曲中虽感天地无穷,却又暮气沉沉,不如就叫《独孤翁》吧。”
我自无不可。
而且,《独孤翁》,确实是一个好名字。
从那天起,我和令成为了朋友,我将初次相遇时吹奏的玉笛也送给了她。
我们以书信交流,每年不定时相会,引风月为宾。
聚时高谈阔论,大敞襟怀,千杯不停。
兴起之时,她便即席赋诗。
我见过她侠袍逍遥的样子,但她每次相会,都会换回衣摆有仙鹤的文士礼服。
她说这是对朋友的尊重。
我们相交了几百年,互相都惊诧于对方的长寿,却也知趣地没有刨根问底。
毕竟,这个问题,太过无聊。
谁在乎呢?
直到罗德岛的前身——巴别塔——出事前,我与令见了最后一面,向她倾诉了一些巴别塔面临的危机。
不知是我的状态太过憔悴,还是令看出了什么,她收起酒葫,认真地问我:“需不需要帮忙?”
我愣了一瞬,笑着摇了摇头,摆手道:“免了,不要把你也搭进来。”
当时的巴别塔已经是大厦将倾,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战力而改变。
她是我的朋友,我这么说了,她就会尊重。
那是我“死”前与她见的最后一面,再相见,就是在龙门了。她随着大炎的卫队前来驰援,而我,福至心灵地,依着脑中模糊的印象叫出了她的名字。
……
……
……
当我睡醒的时候,只觉得头重脚轻。
脑中昏昏沉沉,头痛不已。
看向窗外,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了。
妈的,这群人是没有时间观念吗?不知道我们要去找愚人号吗?难不成她们以为是来旅游度假的?
令这逼居然有脸在我房间对日饮酒,我严肃批评:“为什么不叫我起床?还有,你跑我房间来干嘛?以下犯上?”
令无所谓地摆摆手:“凯尔希过来检查过,说你……怎样怎样,我没记住,总之没必要打扰你,只需要确保你的安全就够了。”
嘶——凯尔希还有这种本事?什么医疗器械都没有空口鉴病?
还是其实她的脊椎是一个随身空间,平时把Mon3tr和一个小型检查站都装在那里。
我起身洗漱,路过令的突觉不对,转头又仔细打量几眼,问道:“我送你的玉笛呢?”
她之前都将玉笛插在腰间,和玉佩放在一起,常会叮咚作响,煞是好听。
令一愣,左手摸向腰间,眼中有几分出神,回过神后,她哈哈干笑:“听说你死了,我把笛子给你陪葬了。”
按理说我没必要怀疑这种话,但她的干笑实在令人生疑,我狐疑地瞅着她,半晌终于明悟,指着她道:“弄丢了是吧?等着赔钱吧你。”
………………
【~tfcon开启自由视角(适度作弊,有助于提升游戏体验)】
得知好友身死的那天,令回到了初遇的戈壁,她注视着荒凉的大漠,黯然垂眸。
捧笛,启唇,笛声泠泠,曲声絮絮,风声泄泄,如泣如诉。
正是《独孤翁》。
天高云阔,大漠无边,秋草萧瑟,寂寞清冷。
感时抚事,曲诉衷肠,缓缓,悲风泣诉,寒日低吟。
及至“形影相吊”一节,吹曲入高声,深情厚谊,敦重浓烈,玉笛脆薄不能受,随着“啪”地一声轻响,竟应声而碎,片片碎玉从她的指缝跌落。
令怔怔地望着地面残破的玉片,久久不能语。
半日过后,她才缓缓回过神来,摇晃酒葫,意兴阑珊。
她俯身,垒土,将玉片收拢埋葬。
离去之时,她又回望了一眼地上半掌高的小土丘,长吁一声,以双掌覆面。
双掌之内,又是一声憔悴的怅息。
夕阳西下,阴影吞噬她的面庞,也看不见她的神色。
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长夜笛,已吹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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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fcoff】
盥洗室内,我一边对着镜子风流自赏,一边将令和我印象中的模样对照。
总觉得现在的她,比起名士形象,更多一些逍遥,却是浮世沧桑的逍遥。
“你那件青白色的袍子呢?上岛这么长时间怎么没见你穿过?那不会是大炎当时的官服吧?不像啊。”我转过头问她。
令转过头去望向窗外:“还在的,只是……被遗忘了。”
我从不信这番鬼话,从盥洗室走出来,穿戴整洁,对她竖起中指:“你妈的。”
………………
【~tfcon】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穿过那件绣有仙鹤的文士礼服。
这是她纪念朋友的方式。毕竟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斯人已逝,与他相关的一切都应该被封存。
伯牙可以为钟子期摔琴,她这是脱下了一件衣服,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她想起了他曾说过的话:“我的朋友分三等,令独为一等,其余人尽为三等。”
早知道,那天就跟着去了。
她虽然没有能力扶大厦之将倾,将他安全带出来确实不难的。
……是啊,不难的。
只是他拒绝了。
恋杀青山不去,
可青山未必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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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fcoff】
令望着窗外,神情似乎有些恍惚,我不满地在她面前打了一个响指:“走了。”
她晃晃脑袋,长出一口气,挂上酒葫,起身跟上,“走吧,博士。”
第一百五十三章
出了门,凯太后和深海猎人小队已经用过午饭了,Mon3tr被放出来,提着被团团捆缚的、我已经忘了名字的女性主教——这显然人仗了审判庭的狗势,不然那群同样用餐的伊比利亚人不会对我们是这种战战兢兢的态度。
昨天见过的,那个名叫乔迪的蓝发小年轻正在跟着深海猎人一行用餐,但他对于突然多出来的几个族人表现出了合乎常理的不适应。
这不怪他,看看这群深海猎人吧,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一个疯子,一个傻子。也就歌蕾蒂娅稍稍有那么一点点母性光辉,不然和他们身处一室绝对是种折磨。
“那群海兽人呢?”我头偏向跟在我身后的令,但很明显,我不是问令的。
凯尔希看了我一眼:“不必对她们和我是这种态度,博士。我可以担保他们的无害性。”
“废话,”我不客气地怼回去,“如果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昨天就结果了她们了。”
凯尔希:“海嗣占据了她们生存的环境,就连她们的亲人也被吞噬,如果不是没有选择,她们不会走上陆地。你应该清楚,继续待在水底,只有等死而已。”
“那就让她们去死。”哈哈哈哈,不会真有人打算站在道德的高地指责我吧?站在珠穆朗玛峰望马里亚纳海沟,你望得见吗你?
凯尔希接着说道:“我倒是更好奇,巨兽们曾经做了什么,引得你如此的愤怒。”
她是在问我,却看向了令。
在这件事上,如果连她都不清楚内幕,那么只有令有了解一切的资格了。
令皱眉踟躇:“具体经过我也不清楚,倒是关于巨兽的大动作,就只有几百年前大炎伐神可堪赘述了,不过那件事泰拉大陆都知道,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才对。根据大炎史书记载,‘岁’是大炎那位真龙皇帝遇到的第一位神明,不过出于不知名的原因,‘岁’被大炎皇帝的气质折服。跟随大炎军队,一同参与了猎杀其余众兽其中。只是也因此,‘岁’受了重伤,陷入沉睡,留下了……留下了分化自己权能的种子,代行大地。”
大炎的史书竟然是这么写的?这点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那场猎神运动对我来说是一个理所当然的结果,它理所当然地应该为世人所知,并传播广远,我自然也没有兴趣在后来翻阅史书对那场战役的记载,却不想在对于岁兽的底细上,出现了这样反差的记载。
这在我离开大炎前还是没有的。
但想到身后的令,我又了然。
如果大炎想让令这样拥有神明能力的人为自己所用,自然要有一些小动作,篡史也在意料之内了。
如果不出意外,岁兽分裂当天,散出去的十二道光芒就已经在大炎朝廷的监视之下了,直到不知多久后,意识诞生,他们确认了这些意识没有过望的记忆思维,于是决定纳为己用。
嗯……管他呢,我要的结果达到了就好,就算令是被骗了,也不见得过得多差。大炎朝廷甚至愿意给他们部分自由,而不是像其他巨兽一样困于一隅,这待遇提升了何止一个档次。
被骗就被骗吧,人生难得糊涂。
凯尔希虽然对令说出的话失望,但这样的结果也不出奇,她见到我半晌没开口,有意无意地问道:“博士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我走进Mon3tr旁边,伸出手挠了挠那位女主教的下巴,她像条狗一样剧烈挣扎,却只有愤怒的眼神能传到外界,“我想说,叫上那群海底怪胎,带上我们奴隶主教,我们该出海一行了。”
话说出口,我立马觉得不对,当即对着深海猎人们行礼道:“对不起,但我真的没有在说你们。”
……………………
凯尔希和圣徒卡门选择了留在城市里,没有与我们一同上船。
她只和我说了一声,我没有阻拦——拥有独立的行动自主权本就是她该得到的,强迫她在我手下听命行事是对她能力的一种损失,也是对人格的一种打压,我虽然和她有些龃龉,却也没想让她变成对我百依百顺的傀儡。
那简直太可怕了,天呐,你能想象吗,凯尔希,百依百顺,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
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
而我们船下的颜色,已经比无月的夜晚还要黑了。
这并不是因为大海的深邃,而是有数不尽的东西挤在这锅汤里,妄图将整座船吞噬殆尽。
这样的鱼墙,壮如斯卡蒂也数次突围失败,若非如此,她怎么会流浪在陆地呢?
海水中响起“咻——”的一声尖啸,像是炮弹砸进湍流中产生的噪音。
这声音传到每个人耳边的时候,歌蕾蒂娅已经下海游出去了不知多远,只能看到海面被一条长长的白线划的干净,如同油污被分解出净澈。
挤在海面下的海嗣,选择了获得更容易获得的事物,它们跟了出去,船便好走了。
幽灵鲨站在船头,望着汪洋的大海,心神恍惚。
人总是这样,会被各种感官勾起过望的思绪,特别是当你正消极的时候。
有着络腮胡和大帽子的大审判官达里奥——也是盐风城遇到的那个小姑娘艾丽妮的老师——走到我的身旁,他将头转向幽灵鲨的方向提醒我道:“深海猎人的身体中流淌着不属于海洋的源石液,这种不稳定的因素罗德岛也会供职吗?”
我瞥了他一眼,指向身后艾丽妮的方向,回道:“管好你自己的事,伊比利亚先生,瞧你的徒弟就不会这么多管闲事。如果你实在闲的蛋疼,我倒很乐意和你聊聊其他事情。比如,一个臭名昭著的深海主教,怎么会在大名鼎鼎的审判庭眼皮子底下藏匿这么久都没有被发现呢,嗯?不过想来也是,如果所谓的审判庭只能带来人心惶惶的不安,反而托庇于深海可以获得难得的静谧,我也会这么选择的。”
我对他实在没有太多好感,不只是因为盐风城的冲突,还因为他的脸——这样一张脸看起来就露出溢出的愚蠢,如果小火龙在我身边,我一定会让她远离这人,免得将本就不怎么灵光的脑袋传染的更加痴傻。
大审判官没有生气,他确实在疑惑,审判庭以秩序立足,安定高于一切,任何不稳定的因素都会被他们清除。当艾丽妮在盐风城向他寻求解惑的时候,他教她用自己的双眼去看。
这做法实在算不上聪明,但对他这种人已经是难得的品质了。他这么教的,也是这么做的,所以他来看我了。
他回复我道:“人性总是短视的,他们看不见潜藏的危险,又或许他们不在乎,只希冀一时的安宁能永远持续,然而现实是,如果没有审判庭的存在,他们连获得静谧的机会都不会有。”
“但罗德岛的领导者不该像他们那般短视,不是吗?”
我嘻嘻笑:“别误会,我没有指责审判庭做法的意思,甚至于如果我拥有选举权,我会举双手赞成审判庭的存在。我想说的是,你为什么没有责罚他们呢,别告诉我是给我面子,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这是伊比利亚的事,博士。而且,我们总不好在客人面前失礼。”
“说得对,这是罗德岛的家事,与你何干。”
“她也是一名深海猎人。”
“除非她向我正式递交辞呈并得到我的批准,否则她永远都算我的人。”
“即使她的旧友要带走她?”在一旁倾听我们对话良久的艾丽妮突然插了进来,她以剑拄地,腰上挂着油灯,直视着我的双眼。
一个很典型的、天真的、正义感十足的形象,现在的这种行为在她看来或许是在与自己的老师一起抵御外敌?
说实话,这种形象我是不讨厌,但若说多么喜欢,就未免有点太抬举她了,更别提她还没长在我的审美点上,让唯一可能在我这里获得特殊待遇的性别优势都沦为了废品。
我同样回视着她,说道:“绑架或者叛逃,我宽宏大量地将罪名交给她的态度选择。”
达里奥就这么盯着我,良久后,他叹了口气,目光定格在艾丽妮身上:“能在这样的长官手下做事,是他们的荣幸。我就没办法给我的审判官们这种程度的宽容。”
我耸肩:“别太看得起我,我才是最亲疏有别的那一个。而且审判庭毕竟不能做伊比利亚所有势力的主,但罗德岛可以是我的一言堂。”
达里奥看向岸边:“这样的话,凯尔希也会同意吗?”
“不要试图挑拨离间啊孩子,我和凯尔希或许有矛盾,但矛盾还没有大到面对外人互相攻讦的程度,相反,如果你有任何针对凯尔希的行为,我也会睚眦必报的。”
幽灵鲨或许是吹够了冷风,她走下甲板,对着我的方向轻轻点头微笑。
我撇了撇嘴,懒得理她,转身离开。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我与叫乔迪的新阿戈尔人盯着航向,过了约莫半个多小时,船外逐渐响起令他胆战心惊的窸窣声。
四周环境也渐渐阴沉,将一个傍晚侵蚀成了黑夜的色彩。
窸窣声越来越大,船上的几盏提灯被点了起来,远方还能望见白色的云层,近处却已经黑压压一片了。
是的,黑、压、压。
艾丽妮错愕地抬起头,注视着本该是璀璨灯塔的位置,在昏黑的环境下,依稀可见那蠕动爬行的、隐隐反着暗光的,鳞片。
“那是……它们的……巢穴。”
斯卡蒂握住了剑,歌蕾蒂娅提起了槊,艾丽妮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中有着多半的紧张,和小部分的急切与冲动。
“你很急着去送死?”我好奇地问道,我们这边的主力都还没有动手,她一个实力不到十分之一斯卡蒂的人竟然这么着急往前冲?
她瞪着我,眼神有些愠怒,“你不明白抵达这座岛屿的意义。”
“您给讲讲?”
“……从惩戒军发现灯塔残存的讯号至今,我们十七次试图登陆这里,其中有八次成功踩上这片礁石。”
“嚯——”
“……数百名战士,三位审判官,没有人活着回去。”
“这是真惨烈。”
她数次噎语,再次被打断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怒视着讽刺我,“难道罗德岛人人敬重的作战博士,没有学过对英雄的尊重与缅怀吗?”
这一反问着实让我觉得冤枉,如果不是我搭话,根本没人理会她的念想,更别提我还多么尽责地捧哏、好让她不至于冷场了,她怎么能反咬我一口私德有亏呢?
“但如果你要真论起来……我其实是被缅怀的那一个。对吧,令。”
令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反应过来她这样的行为也会和我一样私德有亏后,立刻绷住表情,讪讪地应和我:“啊……是啊,是吧?”
我对她知耻的行为感到十分不解,同时对她活了数百年仍这么要脸的态度感到鄙视,但社会主流的价值观不允许我驳斥她,我只好将火发到船舱内的四个海怪身上——她们自上船就一言不发,失去了凯尔希跟失去了妈一样,现在该开战了,总不能任由她们继续这么怠惰下去。
歌蕾蒂娅身先士卒去清缴岸边的恐鱼,四名长相令人不适的海怪跟在身后,她们的行动带走了大量的海嗣,这使得两名审判官可以护着乔迪,直到他打开高塔的大门。
斯卡蒂走过我的身边,她略有犹豫,但在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还是还是低声道:“二队长……可能会对博士动手。”
我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昨天在安排他们狩猎海嗣的时候,我曾告诉斯卡蒂,海嗣不会是“我们”的造物,歌蕾蒂娅大概是从这里想到了什么,又或者……她还想知道更多。
“你不好奇吗?”我问道。
斯卡蒂的回答很认真:“我相信博士。”
我没有回应,轻轻点了点头,让她走过。
所有人依次下船,除了负责我人身安全的令,和在想着什么的幽灵鲨。
她嗅着海风,感受着海水和陆地的交界,望着对阿戈尔技术拙劣模仿的高塔,失神、恍惚。
我叹口气:“别下船了,劳伦缇娜,你去看着深海主教吧,那群没有脑子的东西很可能趁乱救走它们的同伴,这么轻松的工作你总能做的,对吧?”
幽灵鲨被我打断思绪,回过神来看着我,好半天才拾起自己以往的性格语气:“呵呵呵,博士是认为我不能战斗吗?这群劣种的生物,连取悦我都做不到呢。”
“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加剧了你的思乡情绪,鲨鲨,这没什么好不安的,对于故乡的思念总是那么深刻,特别是当你的境遇称不上好的时候,因为故乡带给你的安全感总是无可比拟。”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如果你愿意的话,大可放下那令同伴苦恼的疯狂思维,尽情沉湎于这种令你感到安心的情绪之中,我们的时间并没有那么紧迫,起码留给浪子用来思乡是有的。”
“呵呵,这疯狂,也令你感到困扰吗?博士。”
“并不,疯狂是一种很好的品质,劳伦缇娜。”我抱臂注视着下方的战斗,声音却莫名染上疲倦,即使我的身体充满活力。
“疯狂是挡在失去自我前的最后一道高墙,鲨鱼,它是筋疲力尽时的最终动力。当你失去了一切,至少你还有疯狂。”
下方的海嗣像啤酒沫一般乌泱泱涌上小岛,纵使斯卡蒂她们比之强大百倍,也对着这沫无可奈何,吹开一处,只会使的另一处更加高耸。
我却在这险境下更加健谈了,过去的每时每刻,总有无数的话语纠缠在心头,它们像是厚重的乌云,翻滚着望不到边际,这让人想挑起话头也无从下手。它只在适当的时机露出一丝间隙,于是这时,你终于知道你想说什么了——至少是一部分。
“你知道一个人失去一切后会想什么吗?劳伦缇娜。”
“想什么呢?”劳伦缇娜的语气收了起来,语调的转折不再让人感受到精神的不稳定,而是变得平静、平和、平稳。
令从我们对话开始的那一刻就离开,去清理周边零散的海嗣了,我很感激她。即使这是因为她君子之风的品质,我也真实地感激。
“会变得想为他人而活。”我说。
幽灵鲨沉下眼皮,我没有解释更多,她却读出了其中的意思。
“这是一种情感寄托吗?还是对于现实疲惫的无力逃避?”
“这是放弃自我的无尽坠落。所以我说,鲨鲨,疯狂一定是一个良好的品质,旁人以为我们因疯狂失去了自我,却不知道正因疯狂,我们才保住了自我。”
幽灵鲨注视着我,恍惚了好片刻,回过神后,她对我轻笑:“博士总是喜欢这么给别人起昵称么?”她曲起指头数起来,“蒂蒂、小火龙、凯太后……”
我再次观测她的状态,她似乎确实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来了,我说道:“倒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殊荣,毕竟很多人我连名字都记不住。”
“所以你起昵称的人都是……”
“都是名字不如外号好记的。”我强行打断她。
正说间,从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令一个飞身跃上船,看守主教的小龙卷着阿玛雅靠了过来,不给她任何逃走的机会。
“发生什么事了?”令问道。
我没有回答,看向海面扭曲的恐鱼。
令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它们……有些不对劲。”
不只是不对劲,躯体蜷缩、行动迟缓、攻击减弱,行动左右为难、进退失据,如同无头苍蝇,明显是军队骚乱的表现,放在这群没有思维的海嗣身上,大概只有收到的命令起了冲突才会如此。
“走吧,去看看。”我向高塔的南部示意,刚才的轻微震动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那里有高塔的入口,更远处的另一边则是斯卡蒂她们。
乔迪和两名审判官负责高塔,距现在也才过去一刻钟,这点时间最多够他们打开大门,而一扇门是发不出这种响动的,所以只能是斯卡蒂她们那边发生了什么意外。
会是什么意外呢?海嗣收到的命令起了冲突?为什么呢?它们都是思维单一的低级生物,收到命令就会执行,即使命令前后矛盾,所以只能是直接的冲突引起了这种反应,这意味着它们同时接收到了两条或以上的命令。那么除了它们本来的指挥大脑,另一条命令是谁下达的?斯卡蒂吗?还是伊莎玛拉?
伊莎玛拉完全苏醒了?还是斯卡蒂被彻底掌控了?
“鲨鲨,如果恢复的足够充足,就先走一趟吧,希望群体狩猎能让你感到愉悦,”说到这里,我看了下手表,估算了一下时间,“嗯……顺便帮我向四名海兽带个话。就告诉她们,这件事做好了,我允许她们封正,赐予她们在陆地行走的权利……”
……………………
离斯卡蒂她们越近,越能感受到一种闷响和震动,这种震动是从高塔上传出来的。很轻微,并不剧烈,只有将手按在塔上才感觉得出来有一股力传来。
令疑惑:“那个小审判官和新阿戈尔人竟然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难道塔内会比这片礁石更加危险?”
“不太像,”我说,“我们经过高塔门口的时候见到了达里奥在守着门口,塔内即使有怪物也不会太多,更不会有这种钝器撞击的震动感。更大可能是从塔后面传来的,她们战斗的余波传到了塔上?这可能吗?”
“啧啧啧,真是可怕的身体素质。”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过了片刻,响动停止,接着向前走两步,高塔又传来更为剧烈的震动。
不需要将手贴上塔身,从脚下站立的地面就感觉得到。
我和令对视一眼:“不对,情况有变!”
令点头:“之前的震动都是很有规律的,现在节奏完全乱了,那边有变数。”
绕至塔后,一个巨大的黑影砸向我的方向。
身下土地中钻出两条小龙,身形缠绕成巨龙,龙尾一甩,就将黑影拍在身后的高塔上,高塔传来一阵闷响。
还真是个好消息,现在我知道刚才那响动是怎么回事了。
那是一个着黑甲、持长枪的人形生物,他从地上爬起,仿佛没有收到丝毫伤害,只是握紧了长枪,脚步轻轻后退。
他对刚刚袭击他的令恍若未觉,只是看着斯卡蒂,枪身旋转,冲锋。
于是,这片礁石的海嗣更加躁动了,它们的地位使得它们连劝解也做不到,它们能做的,只有服从。
但现在,要服从谁呢?
“令人惊讶的骑士先生,不是吗?”身后,幽灵鲨出现,“只是,为什么他只针对我的小斯卡蒂一人?”
“还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一开始,他在冲击高塔,一次又一次地对巨大的伊比利亚之眼发起冲锋。不知疲倦,永不停歇,当时我们在船上感受的震动,就是骑士先生攻击高塔发出来的。”
“不过后来,他从……不,他从海风中嗅到了什么气息,将虎鲸当成了新的挑战。”
我点点头。
首先,他是被海嗣侵蚀过的泰拉原生物,这一点从他残破扭曲、但仍保持的人形身体就看得出来。
其次,他的骑士装扮表明了他是一个卡西米尔人。卡西米尔的旧骑士?
他能发生,比那些低级的怪物有神智。
他是后来才对斯卡蒂动手的,意味着他有的是不清晰的自我意识,而非被大群同化的意识集合。
骑士的身体再次撞击在高塔上,他依旧锲而不舍地爬起,从喉咙中发出嘶哑低语,吐出一个个意义不明的词组:“……巨浪……摧毁……Ishar……”
妈的,说的什么狗屁玩意。
但情况已经很明显了,他只盯着斯卡蒂打,对旁人甚至不屑于施舍一眼,只能是斯卡蒂身上某种东西激起了他的进攻欲望。
是什么呢?还能是什么,伊莎玛拉呗!
呵,一个被侵蚀后不愿同流合污,向大海挥鞭的疯癫骑士啊……这可真是天助我也。
我当即下令:“斯卡蒂,将他往高塔入口的方向引,帮我们的大审判官朋友一点小忙;歌蕾蒂娅,下海,清出一条返回利比里亚的路——我知道你不想回去,我也不想回去,但现在我是指挥官,好吗?”
“最后是幽灵鲨……和去帮斯卡蒂,但请记着,不要伤到他。”
我眼角瞥到,被小龙束缚的阿玛雅有些异动,我没有理会。
幽灵鲨不置可否,她拉动大锯:“猜猜我们能在这潮湿的灯塔废墟里找到什么?你猜是海嗣?我猜是溟痕。”
可能我的笑点比较高,没有成功领会这个笑话有多么精妙,倒是令很给面子地笑了笑。
“你的情况似乎好了很多?”我看着幽灵鲨,“从接近大海开始,你的情况就在好转。”
“阿戈尔就在眼前,我怎么能继续陷入沉睡,以那样一种姿态迎接自己久违的故乡呢?”
“唔……我不想令你不安,但我确实有一个猜测。”
幽灵鲨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我们呢?我们做什么?”令问道,虽然她不喜欢争斗,却也没有看着同伴陷入战斗的乐趣。
我点起一根烟,将烟头指向大海的方向:“我们,等。”
“等?等援军吗?伊比利亚的审判庭确实有说过,他们会派人手来收回伊比利亚之眼,但仅凭他们过望的战绩,我对此并不抱期望。”
“等劳伦缇娜的乌鸦嘴变成现实。令,我拿你当朋友,所以有些事我可以信任你。你曾在大炎北边关对抗邪魔,从而对南边的境况少了几分了解,阿戈尔和海嗣的战争就是其一。阿戈尔的每一个深海猎人,都是‘海嗣化’后仍保持理智的人。”
“这话我不好在她们面前说,那无异于伤口撒盐,但事实就是如此。”
“由于海嗣的进化太过恐怖,不敢拖延占据的深海猎人们对海嗣的首领发起了总攻,她们深入海底,执行了斩首行动。”
“就是她们?”
“对,但你知道这种深入敌后的行动,为什么她们仍能存活吗?”
“难道是……同源?!”
“没错,海嗣这种生物意识简单,对于死亡也不怎么畏惧,它们将深海猎人当成了同类,即使不理解这些同类的作为,依然认同她们是强大的。”
“这样的个体活下去,才对族群是更有利的,为此,低级的海嗣会牺牲自己供养她们。”
“她们就是这么活下来的。”
“所以我们究竟在等什么?”
“等溟痕蔓延到这座岛上。其他人在深海中得到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斯卡蒂得到了海嗣某一个神的供养,所以她会因某种作为,被骑士当成了大海本身。”
“我们需要等到溟痕扩散到每一个人的脚下,给那位骑士一个更加明确的挑战,不然他恐怕会纠缠斯卡蒂一辈子的。”
“那为什么不让深海猎人们杀掉他?”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被束缚着的阿玛雅有些挣扎,我示意小龙略微松力,“你有什么想忏悔的吗?大主教小姐。”
长期的束缚令阿玛雅有些气短,她喘了几口气后,问我:“我曾听说罗德岛为了救出他们的博士,几个人就敢闯入天灾降临的城市。虽然最终得益于那位博士的优秀指挥,罗德岛没有人员牺牲。但如果他们死在了那场战斗中,你会认为他们是值得尊敬的吗?”
我点点头:“当然,我很感激他们对我的信任,也同样会对他们的逝去感到愧疚。”
“但大海救了你的干员,你的干员却仍旧将剑锋指向大海,而不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抱有一丝感激,你觉得她们也是对的吗?”
我理所应当地坦言:“当然是对的,深海猎人与海嗣是敌人。敌人支持的,我们就要反对。既然海嗣想让我的干员们与它们同流合污,那么战斗当然是最好的方法。”
阿玛雅嗤笑:“呵,自私的基因存在于每一个人的身体里,看来即使是你这样的人也无法避免。”
“大海没有犯下任何过错,反倒是指责大海的审判官,使边陲小城的居民闭口藏舌。捏着所谓的律法,审判我们的罪过。”
“可我们真的有罪吗?审判庭护卫伊比利亚,却也只护卫伊比利亚。它在乎伊比利亚的存亡,却不顾人类的未来。”
说到这里,她激动了几分,我不得不出言打断她:“抱歉,恕我愚钝,我没有看到你所谓的‘人类的未来’在哪里。”
阿玛雅眺望遥远的海线:“即使是阿戈尔人也不常在海面上眺望海洋。种族、国家、大地被分成一块一块,斗争永无止境。可在这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你能看见那象征着隔阂的界限吗?”
我将烟头弹向海面,烟头被海水浸润,很快沉入水底。
我转过身对着她说道:“瞧,大海太深邃了,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甚至看不见我刚刚掷出去的烟头掉到了哪里。”
阿玛雅用嘲笑的语气评价我的行为:“自欺欺人的拙劣手段,博士。只有海嗣才能回馈这片大地,你知道,却装作不知道。其他人不知道,但因为你这样的人说知道,他们也跟着拒绝了。”
“大地永远无法与海洋相抗衡,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入海洋。”
“这,才是人类的未来,也是唯一的未来。”
我故作恍然大悟:“啊——原来这是人类的未来啊。那么,请问,阿玛雅女士,人类,在哪里?”
“狭隘的种族主义者。”
她从鼻子里嗤出一气,转过头,像是再也不愿与我言语。
我长呼出一口气:“我算是知道宗教为什么总在底层传播迅速了,因为底层的大脑不能带给他们维持生存的思考,只好接受他人的观念为己用。”
“就好比现在,我竟成了狭隘的种族主义者。”
“那么就让我告诉你吧,阿玛雅,就让我告诉你们整个教团。”
“没有人类存在的泰拉,毫无意义;没有人类存在的和平,毫无意义;没有人类存在的团结,毫无意义。一切美好的品德被人类做造就,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保证人类的存续。如果卑劣得以存活,人类就当卑劣;如果无耻可以苟命,人类也该无耻。所有的美好只应存在于同种族之间,亦或被征服的异族之后。”
“所以,阿玛雅,你犯忌了。我以背叛种族的罪名,审判你领受永远的死亡。”
“当然,行刑日期延后执行,我还是很大度的,会留给你嚎啕大哭的时间。”
第一百五十六章
阿玛雅放弃了自己的话语权,于是她重新被小龙捆缚,不再得到一丝喘息的自由。
等了片刻,海水中闪烁起了荧荧的光亮,蓝色的,星星点点。
溟痕爬上岸,像是大地生出了一层潮湿的地衣,无数浮游生物相互纠缠着腐化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
我等到溟痕爬到我的脚下,感受那令生物痛不欲生的神经损伤将我侵蚀,然后又迅速被清除,我对令说道:“走吧,时候到了。”
我说时候到了,那么就会如此。
我们到达塔前大门的时候,正好看到枯朽的骑士对着大喊发出嘶哑的喊叫,这声喊叫我听清了,他叫的是一个名字。
罗辛南特。
我看到一匹同样腐朽枯败的马发出同他一般的嘶鸣,它从海水中踏浪而来,眼眶中闪烁着洞洞磷火。
我看到他跨马转向,向着大海的浪潮举起了长枪,转瞬消失,无影无踪。
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我喃喃自语:“衣如飞鹑马如狗,临歧击剑生铜吼……”
“好诗!”令先是赞叹了一句,然后问道:“你也对他感到赞叹吗?我以为你只将他当做一个利用的对象。”
“唉,我对他的态度很复杂。你知道为什么的,令。”
令轻笑一声,高饮一口。
她确实知道为什么。
“原来是他啊,”她说,“我以为那只是一个荒谬的故事。”
“是啊,”我的语气也很复杂,“原来是他。”
我和令曾遇到一个疯癫的骑士,与其说是疯癫,不如说是魔怔。他的眼中,除了挑战再无他物。
我们不知道他曾挑战过那些人,哪些国家,但我们在大炎的边关遇到过他。
那一次,令轻而易举地击败了他,再后来听说他的消息,是从一个名为《最后的骑士》的故事中。
故事称他为最后的骑士,说他餐风饮露,定居海岸,一次又一次地向着大海发起冲锋。
故事经过了美化,我和令都这么认为,今天再见,我们更肯定了。
这样一个骑士,吃什么活下来的呢?
究竟是海嗣同化了他,还是他选择了海嗣,只为了击溃大海的力量。
塔前,见到骑士的离去,幽灵鲨正欲追赶,被达里奥拦住:“别追,这样的海嗣不止一只。护卫灯塔更为紧要。”
幽灵鲨想了想,停下了脚步,他只是反驳达里奥道:“或许骑士先生只是有了新的目标。”
达里奥看着幽灵鲨:“我对怪物的动机没有兴趣。”
幽灵鲨回视着达里奥,语气带着压抑:“你是在说,我也是怪物?”
“你?你正在发生变化,我不清楚这种变化是否发生在每一个深海猎人身上。但如果有必要,这片礁石会是你们最后踏足的陆地。”
我从地面捡起一块石头砸向大审判官的后脑子,却不慎击中了幽灵鲨。
幽灵鲨不满地回过头:“这是因为我在不清醒的时候没有记住博士的名字吗?抱歉,但我觉得你有点太睚眦必报了。”
我尴尬地向她抱以歉意的危险,然后看向达里奥:“我是否有再三提醒过你,别威胁我的人,伊比利亚先生。”
“是否和凯尔希的合作太过舒坦,给了你们一种错觉,以为身居高位的人都应该有着你们所以为的大局观?”
达里奥转过来面对着我:“所有的深海猎人都不再是纯粹的自己,如果放任她们的这种变化持续下去,受到伤害的不止是伊比利亚,首当其冲的,会是收留她们的罗德岛。”
我摆摆手,表示对这种话题不感兴趣:“唉,让我们略过这些毫无意义的争论,直指问题的核心吧。我来告诉你我和凯尔希的区别在哪里:凯尔希为了大地的存亡会不惜一切,所以她会勉力一些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为了这个目的,她会在和任何人的合作中让步。但我不同,我只要文明的延续,只要文明能延续下去,死掉多少人我都不会在乎。”
达里奥沉默后,问道:“伊比利亚算文明吗。”
我很高兴他问出了这个问题,开心的击节赞叹:“当然算啦,伊比利亚先生。所以请放心吧,等伊比利亚人死光了,我会找人重新将你们的文明传递下去的。或许他们还会称我为伊比利亚的英雄,为我竖起一座丰碑。”
达里奥注视我良久,转身离开。
“还真是护短呢,我亲爱的博士。”幽灵鲨调笑道。
“没办法,”我说,“和你们一群怪胎厮混在一起,总是无法避免要面对一些歧视。他要是真做了什么事,那我就太丢面子啦。”
“‘怪胎’,难道不也是歧视吗?”
“我可以歧视别人,别人不能歧视我。他们歧视我我就不开心,我不开心就一定要想办法开心。”
“哦?那怎么样才能让博士获得快乐呢?”
“我以他人的苦难为了,看到别人痛苦,我就会很开心了。”
幽灵鲨捂嘴轻笑:“还真是罪恶的乐趣呢。”
达里奥上去后片刻,艾丽妮和乔迪走了出来。
乔迪举着一页纸高呼:“找到了——有个好消息,在灯塔与伊比利亚失联的几十年间,一直有一艘船在尝试联系灯塔,如果不出意外,那就是愚人号的位置。”
歌蕾蒂娅听见这边的动静,很快上了岸,她抖抖衣服上的水,问道:“离我们多远。”
“额……”乔迪有些犹豫,“……很近,我没想到,它会离我们这么近。”
我对愚人号并不感兴趣,我来此只是为了帮助斯卡蒂,但愚人号并非不可或缺的一环——就环境而言,这座礁石也挺合适。
我无聊地转过身去欣赏海嗣,某种意义上来说,溟痕算是一种名胜古迹?如果大海不再是威胁的话,或许还会评出一个“世界十大奇迹之一”类似的名誉。
海嗣的进攻仍在继续,他们没有办法进行长时间的争论。
我只知道艾丽妮似乎想说服大家继续清理海嗣,好等待伊比利亚来人接收这座灯塔。
但这完全对深海猎人们没有诱惑力,属于是打白工行为,自然不会得到她们的支持。
我没再多关注。
几分钟后,深海猎人带着艾丽妮走到了我身边。
我看向她们:“怎么个意思?”
歌蕾蒂娅回答道:“异常的洋流将愚人号困在一个范围内,机会稍纵即逝,我们需要即刻出发。”
“她呢?”我指向艾丽妮。
“她的老师似乎有意让这只小鸟多了解海洋,看起来她似乎要和我们一起行动了呢。”
幽灵鲨对于起外号这一行为丝毫不比我好,她哪儿来的脸说我。
“额……”我哑了半晌,提示道:“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你们如果真的和她有那么一点战友情的话,就相信我,说服她留下来吧。”
斯卡蒂好奇,“虽然愚人号也有很大的可能被海嗣占领,但这座礁石同样危在旦夕,留在这里的人甚至有可能等不到支援,博士为什么会这么笃定这里的安全?”
艾丽妮也表态:“如果惧怕死亡,我就不会成为一个审判官。”
“很多话不能说太透,特别是在一个伊比利亚人面前,蒂蒂。我只能说,她留在这里还有活命的机会,但去了愚人号,一定……额……也不一定……”我烦闷地一拍令的肩膀,“算了,去就去吧,大不了杀了她就是!”
艾丽妮吓了一跳:“杀……杀谁?”
我不耐烦道,“没有谁,走。”
第一百五十七章
在大审判官达里奥的坚持下,艾丽妮和我们一同前往愚人号,反倒是那位新入籍的阿戈尔人乔迪选择了留下来。
老实讲,我更希望乔迪跟上的。
一来,他父母双亡,与伊比利亚的国别联系不是特别紧密,反倒是阿戈尔的种族联系是他永远无法丢弃的。
二来……讲真,他有点好看过头了,让我一个同性都得称赞一声好看。
说也奇怪的是,上船之后,追赶我们的海嗣倒更少了。
这说明,要么海嗣集群真的只对那片礁石感兴趣,这代表达里奥和乔迪就惨了。
要么,愚人号上有大的在等着我们,这代表……什么也不代表。
Whatever?
船行驶的很快,而且乔迪没计算错,愚人号距离我们也确实很近,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看了一下表,不到半小时。
这艘船无愧于黄金之命,体积甚至更胜罗德岛,阿戈尔的工业科技与伊比利亚的造船技术融洽地待在这样一艘庞然大物体内,浑然天成。
靠船上了愚人号,歌蕾蒂娅直欲自由行动,却看到斯卡蒂和幽灵鲨站在我原地,看着我等候我的命令。
“接下来怎么做?”斯卡蒂问道。
我耸肩:“无所谓,你们想做什么请自便就好了。这艘船实在对我没什么吸引力,我想对令来说也是如此。或许它年轻力壮时,尚能让我们产生几分欣赏的心思,然而现在这里却已经成为了恶心的怪物巢穴,空气中难闻的味道让我们这两个内地人快要窒息。”
斯卡蒂点点头,不再多远,自顾自走远。
幽灵鲨笑着上下打量我:“你倒是比在礁石上要放松了不少,怎么了,亲爱的博士,我注意到你上船时还在看表,时间对你不再紧迫了吗?”
“别瞎说,”我笑道,“我从来不着急的。”
幽灵鲨没有反驳,转身离开,只是在离开前又多说了一句,“你刚才的话有着很严重的错误哦,博士。这样的气息,对于阿戈尔人来说也是恶心至极的。”
“走吧,剑鱼。”
幽灵鲨这么称呼,歌蕾蒂娅却没有动身。
她等到幽灵鲨走远,来到我的面前,面对着我:“我不知道你对我的猎人们做了什么,竟会让现在的她们对你言听计从。”
“一颗真心,歌蕾蒂娅,一颗真心而已。”我抚胸,点头。
“你不必用这样的鬼话来糊弄我。她们在陆地上待的太久了,久到感官都迟钝了不少,我却依旧敏锐。我看得出来,如果你真的对这个世界上的谁有一颗真心的话,那就只有你自己了。”
我无奈地微笑,摊手,带着令朝其他方向走去。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我和令身后的小龙发出了一阵怒吼,我们转过头去,发现原本被捆缚的阿玛雅已经失去了踪影,青蓝色的龙影也渐渐消失在远处。
令面色古怪:“她终于忍不住了啊……也是,毕竟都来到这艘船上了。”
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我还以为她是个聪明人,明明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她。她想要创造一个有更高智慧的海嗣,这点我也会帮她实现的,她只要安心赴死就好了,跑什么呢?”
令摇晃着酒葫:“她怎么知道你要做什么呢?没有人会将希望放在他人身上的,特别是她这种人。”
摇了摇头,我不再去关注逃跑的阿玛雅,“走吧,令,我们好好参观参观这艘两个国家的核心技术。”
“这倒是久违的体验了,如果不是环境实在太过糟糕,真该痛饮一回。”
愚人号确实很大,大到几个人分散行动之后,我和令走多不短的时间,竟没有碰到除了低端海嗣之外的任何一个智慧生物。
当然——即使这么长时间,我们也只来得及转遍甲板。
仅从目前发现的线索,这艘船上有着智慧生物生活的痕迹,ta或他们,保持着某种固定的行动轨迹游荡在这艘船上。
除此之外,一些房间和舱室,可以找到像是日记一样的记叙性手写残片。写作的载体和工具不仅仅局限与文明的纸笔,刀叉、纸板、墙壁、桌子……任何可能的工具都被用来书写、记载。
我将能找到并带走的日记残片一一收集起来,阅览过后整理、保存。
令对着数目众多的文字失神:“如果愚人号已经失联几十年,而这几十年间一直有人存活,他们……他们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保持理智吗?”
我随口答道:“或许是维持自己的身份认同感也说不定,会识字、会写字,才能证明自己人类的身份,才能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我转过头,令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被她的表情逗笑了:“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失去什么也不想失去文明,这点很难理解吗?”
别这么看我,求你了,你的表情总是让我想起他们留给我的、那一墙诗句。
………………………………
甲板下层出现剧烈地响动,我和令没有在乎,依旧按部就班地顺着自己的节奏游览。
下了甲板,走过一段,有一间巨大的观景房。
观景房内,一个丑陋的怪物正在与艾丽妮对峙。
它有着人的四肢和驱赶,却长着海嗣的头颅和表皮。
它的头上似乎蒙着一层白纱,或许本来是很漂亮的,现在却显得滑稽可笑。
我没有打扰她们的相聚,仔细地参观过观景房内的每一处,将细小的纸片搜集、整理。
纸片上写着夜深人静时的痛苦嘶吼,那是承受不住海嗣化的船员。
指挥大厅里,歌蕾蒂娅皱眉看着一个挡住她去路的海嗣,海嗣的口中吐出不清晰的人言,谴责我们这群不速之客。
在那名海嗣的脚边,是更多的尸体,同属于海嗣的尸体。
我小心地避过他们,对他们竖起免打扰的手势,静听这名海嗣控诉命运对自己的不公。
这两位就是愚人号上存活下来的英雄了,如果伊比利亚还愿意承认他们的身份的话。
他们的事迹是很值得敬佩,可这个世界上值得钦佩的人太多了,我没有时间一一对他们送上赞扬。
这里的日记残片,写着海嗣的血肉,对他们精神的侵蚀。
我将之小心保管,垂目不语。
宴会厅内,斯卡蒂和幽灵鲨围着一个海嗣,蠢蠢欲动。
我看向令,她对我轻轻点头。
那名海嗣身上,残留着令的小龙曾留下的,本该伴随阿玛雅的气息。
我拍拍手,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阿玛雅逃脱了,”我说,“你们去给她找点麻烦吧,不要让她闲下来。”
我遣退众人,在宴会厅的最高处安然就坐。
“兄弟,”我拍拍身旁的凳子呼唤,“来,兄弟,”我向那只四条腿的海嗣挥手,“我们是兄弟,来坐过来说说话,聊聊天。”
“……兄弟。”它迟疑着靠近我。
“是啊,”我的笑容满面春风。
“我们有同样的血脉,我们是兄弟的,不是吗?”我的话语咬牙切齿。
第一百五十八章
半晌后,我的通讯器内传来滋滋的响声。
我拍拍身边海嗣、那还算肩膀的部位,“去逃命吧,兄弟。这艘船上的兄弟姐妹不接受自己的身份,就连伊莎玛拉也失去了回答,族群的方向要由我们自行把握。去找阿玛雅,如果这艘船上谁还值得信任,就只有阿玛雅了。”
“你,一起,回去。”海嗣对我回应道,它的智慧的确称得上超乎寻常,但也只和盐风城的那只相当罢了。
我轻轻抚摸着这个刚认识的生死之交,诚心诚意地告诉它:“我会的,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而且不会太久。但现在,我要先去寻找伊莎玛拉。”
海嗣离去,我继续留在宴会厅内等了不短的时间之后,向令示意,带我去寻找阿玛雅的踪迹。
出了宴会厅转角往上,又回到了主甲板。
主甲板上有人声交谈,走近些,听得到另一个是幽灵鲨的声音。
阿玛雅:“记起来了吗?劳伦缇娜,记起来我们的第一次相遇。”
“那时的你身负重伤,躺在一片如雪的沙滩上,就像一个睡美人。”
幽灵鲨带着嘲弄的笑意拉动电锯:“虽然我喜欢打斗,但我现在更想思乡。所以请你乖乖躺下等死好吗?”
我顿觉心旷神怡。
我欣快地鼓着掌加入她们的谈话:“造成劳伦缇娜这种状态的罪魁祸首竟然是你?啊——那可真是意外之喜。”
阿玛雅眼神一凝,侧身极为敏捷地闪过幽灵鲨的攻击,右手在背后轻轻一摄,竟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手炮来瞄准了我。
令呵呵一笑,伸手正欲有所动作,却突觉周围的环境炙热了起来。
下一刻,一道火光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甲板上,将巨大的愚人号砸的左翻右覆,一阵摇晃。
火光渐渐散去,阿玛雅已经跃到了一边,一个提着电锯的菲林族站在原地,熟稔地和我挥手招呼:“看来来的刚刚好呢,博士。”
因着巨大的声响和震动,船上的众人很快聚集到了此处。
海嗣化的船长和大副因为自己的宝贝被破坏而震怒。
歌蕾蒂娅和幽灵鲨紧随其后,不明所以地看着场中的情况。
艾丽妮真如同一只小鸟一般出现在桅杆上,向下张望。
所有人都来到了此地,除了斯卡蒂。
我不解得看向阿玛雅:“我以为你足够聪明,没想到却愚蠢透顶,你本来可以稀里糊涂地死去,现在却要充满背叛与绝望地踏上末路,你实在称不上聪明。”
“对我长时间的囚禁助长了你的傲慢,罗德岛人,你始终对我抱有戒心,却又认定我不会逃脱,于是,意外出现了。”
“傲慢是最大的敌人,阿戈尔是,黄金舰队是,伊比利亚亦是。伟大都因傲慢而摧毁,看来你也不例外。”
“是啊,是啊,”我随口应和,“我一直对你抱有戒心,我甚至知道你愿意束手就擒一定有着阴谋存在,但我还是带上了你,你明白为什么吗?”
“因为我怕你死在格兰法洛啊,我怕你死得太早,不能为我发挥自己的余热,那太可惜了,比我亏钱还让我难受。”
“死在……格兰法洛?!你在说什么?!!”
我轻敲着脑袋故作深思:“你会在格兰法洛的小镇留下什么呢?海嗣?溟痕?入侵?融合?算了,猜别人的心思实在算不上有趣。只是啊,阿玛雅,一个深海猎人就足够拆了整座小镇,你凭什么对自己的后手那么有自信呢?”
“你难道不知道乌尔比安没有随我们上船吗?你就那么看不起一位深海猎人?”
………………
“听好了,乌尔比安,我希望你逃避同伴的这段时间没有白费,希望你听过伊莎玛拉这个名字。我现在明确告诉你,斯卡蒂,就是伊莎玛拉!”
我看见他的鼻翼翕动了,他的镰刀握紧了,他的眼神盯上了我的咽喉,然后是心脏。
看来他的确知道不少事。
“所以,乌尔比安。你帮我做一件事,我带你去到愚人号上,同时,我可以满足你一些不过分的要求作为补偿。不要试图杀死我,除非你做好了准备与曾经队员决裂……还是说你想称量称量你我在她心中的分量?”
………………
极境笑呵呵地爬上船,语气夸张道:“真是危险啊博士,你不知道那群深海教徒有多么疯狂,我差一点就被他们囚禁折磨到死了。幸好博士神机妙算。”
“我们罗德岛还有一位干员留在格兰法洛,还记得吗?”
………………
下榻格兰法洛当晚,我将极境叫到了房内。
“听好了,极境。明天我们大部分人都会出海,去寻找所谓的愚人号。虽然阿玛雅已成阶下囚,但若说她就这么认输,就是在侮辱我的智商了,所以,格兰法洛内一定还有未被揪出的内鬼。”
“明天我们离开后,你记得隐秘行事,搜查线索。记得从镇民找起,没有当地人的帮助,他们是没有可能隐藏这么长时间还不露出马脚的。”
“但是,但是,但是——我连用了三个但是,你应该清楚其重要性——不要轻举妄动。一旦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联络城外的罗德岛干员,我会将联络方式交给你。”
“罗德岛……还有其他人来?!!”极境震惊地看着我。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近乎白痴的问题,“除此之外,我需要你的能力,极境。”
“我现在告诉你明天我们会去做什么:我们会先去往被称为伊比利亚之眼的灯塔,去时,会有四名海兽随行。”
“但她们会在到达目的地之后回返,当你看到她们返回格兰法洛的时候,就召集所有等待的罗德岛干员来找我。”
“因为时间问题,她们大概率不会知道愚人号的具体位置,所以你需要带领罗德岛众人,由四名海兽开路,先去到伊比利亚之眼,向那里留下的人询问愚人号的位置之后迅速赶赴。”
“那里……会有人吗?”极境质疑。
“会有的,”我肯定,“我会让一些人留下来的。”
“之后,就是需要你能力的时候了。当我上船后,会带上罗德岛专用的作战通讯器,那样的位置是不会有信号的,所以,当我察觉通讯器有异响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们到了。”
“那时,我会给你们信号,你们见机行事就是。”
………………
一种与刚才炙热气息不同的温度出现在场中,墙壁似乎都因此结了一层冰霜。
霜星气质优雅地走上船,面色不善地看向阿玛雅:“虽然我之前也做过许多错事,不过竟会被你们成为同类,真是……令人作呕。”
之后,她才向我点头示意,“博士。”
我点点头算是招呼,好奇地问道:“其他人呢?”
话音刚落,一道白色的狼影瞬间从我头顶跃至身前,熟悉的气味令我的心情莫名变得愉悦。
在拉普兰德之后,桃金娘气喘吁吁地爬上船,似乎是因躲避溟痕变得疲累。
“呼——呼啊——这真是个好地方呢,博士,好地方呢。”
讲道理,她说反话让人觉得没有丝毫威慑力。
“博士。”
“博士。”
两声小女孩的招呼,我偏过头,米莎和阿米娅携手走上船,绕过另一边将阿玛雅围在场中。
哈哈,阿玛雅,阿米娅……好吧,我也不知道哪儿好笑,就是觉得很乐呵。
我看回阿玛雅:“还是说阿玛雅小姐认为罗德岛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呢。”
………………
罗德岛。
我看着桌子另一边的阿米娅和米莎,慎重道:“格兰法洛可能会很复杂,它与盐风城一样,都是靠海建城,又同属伊比利亚。盐风城被深海教会彻底渗透,人民被驯化成了行尸走肉,城市沦为了实验场,格兰法洛即使情况更好,也不会好太多,被深海教会盯上是必然的。所以在我走后,你们自己甄选干员,在城外安住,切记不要打草惊蛇,对隐藏有困难可以求助企鹅物流,有情况我会通知你们。记住,米莎,见机行事。”
“对了,”我站起身要走,又想到了什么,“作战时我很可能不会临场指挥,所以不要选择那些没有作战经验的干员。还有,兵贵精,不贵多。”
………………
“你说的对,我是认定你不会逃脱,却不是指令的束缚,而是这片海洋。”
“你说得对,我很傲慢,对你的鄙夷助长了我的傲慢,但我更是告诉过你,我,比你们更傲慢。”
“我要感谢你们深海教会,阿玛雅。盐风城一行给了我另外的方法——帮助斯卡蒂的方法。”
“蔓延的枝条——深蓝之树,也是现在已经枯萎腐朽的海嗣四神之一,曾在意识消散前夕将自己的职能给了‘最像人类的海嗣’,这是因为那个人的存在与它的职能——进化与适应环境——相契合的缘故。”
“有了前车之鉴,那么同理可得,当伊莎玛拉死亡之际,它的职能也会被最接近的人选接收,而这个人选,没有谁比斯卡蒂更为合适了。”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阿玛雅即使认定我只是在呓语,却依旧觉得不安。
我没有理会,自顾自地继续道:“但腐化之心——伊莎玛拉一直在潜移默化,通过大群的思维侵蚀斯卡蒂,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杀死了伊莎玛拉,也有可能对蒂蒂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歌蕾蒂娅皱着眉头:“蔓延的枝条、腐化之心……你从哪里听说了这些名字?还有你口中的事件,真的发生过吗?”
我依旧没有理会,反而越说越兴奋:“所以我需要一些方法,来让伊莎玛拉通过暴力手段,强行覆盖斯卡蒂的人格,这时候,你的存在,就非常必要了。我需要一个足够有地位的思维,来呼唤伊莎玛拉动用暴力,而你,就是我准备的那个祭品,那个被海嗣吞噬的祭品。”
“当然啦,”我进行着最后的收尾,“为了防止一些人对我干员有不必要的歧视,今天,在场所有人,除了罗德岛所属,一个都活不了!”
我抬头看向桅杆上的艾丽妮:“小鸟儿,我可以给你时间来思考。你是想加入罗德岛,还是将生命的最后时间用来怨恨你的老师。”
话音落下,远处的墙壁被撞破,我刚刚结实的生死兄弟狼狈地从破洞中摔到场上,和阿玛雅做了一堆落难……额……兄妹?姐弟?兄弟?姐妹?
我不想得罪任何群体,但我真的分不出它的性别。
幽灵鲨看向从那一边走过来、正在围剿我生死兄弟的斯卡蒂和乌尔比安,问道:“那我的小斯卡蒂怎么办?如果她真的被伊莎玛拉夺舍,她又该怎么存活。”
“斯卡蒂啊……”
我低下头,端看手中的物什。
如果不出意外,这是愚人号上最后一份日记残片了。
我捧着日记,仔细地端详,眼睛抚过每一个字,每一个符号。
海嗣、自我、进化、侵蚀、疯狂……无数的思绪在我脑海中挣扎纷飞,一个狂暴的念头如同飓风一样将它们高高卷起,将我的思想卷地支离破碎。
我将视线转移到斯卡蒂的脸上,我记得她,冷漠、排斥、孤身……如同一叶扁舟随风流浪,只有偶尔才会循着目标掌舵向前。
我也记得祂,细语柔情,融于万却为一。
我曾以为斯卡蒂和伊莎玛拉早已断了联系,即使有,也是斯卡蒂掌握着绝对的权利。
却不想,伊莎玛拉始终对她在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我曾以为她的孤僻源于她的心理疾病;
却不想,海嗣对于自我的排斥才是一切的缘由!
海嗣的群体,不需要自我!不需要独立!不需要思考!
“斯卡蒂啊斯卡蒂……”我走上前,抚过斯卡蒂的脸颊,抚过她的银发,松开手掌,后退一步,
“不必担心,鲨鱼。我会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见一个好玩意。”
“我们?”
“你,我,斯卡蒂,令,我们四人。其他人需要留在船上清理所有活口,包括等会儿会出现的伊莎玛拉。”
我的“兄弟”不解地看着将她围起的众人,和被捉住的阿玛雅,不难看出这是什么阵仗:“兄弟……同族……”
它说。
我欢快地向它摆摆手:“我们又见面了,我说过的吧,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只是有点可惜哦,竟然是我比你先找到阿玛雅呢。不让我一箭双雕真是太过分了你。”
“Ishar—mla,祂在哪里?”海嗣问我道:“答案,我想知道。”
我恭敬地将手伸向阿玛雅:“吞下她,我们的伊莎玛拉就出现了。”
阿玛雅大声制止:“不可以!这是陷阱!他想对伊莎玛拉不利!”
或许她本有着献身的狂热的,但是,一旦成了明白鬼,滋味就不太好受了。
这也是我为什么说她蠢的原因。如果愿意乖乖被绑到现在的话,她可能会是内心暗喜着被吞噬的。
我的海嗣兄弟拒绝着说道:“捕食,无错。但,不饿,我。”
“死亡,于族群无益。她的死,也无益于族群。”
我却笑的更开心了:“兄弟阋墙,我最喜欢看的戏码了。”
“捕食,开心?”
我抚胸躬身:“是啊,是啊,手足相残只是为了我的乐趣罢了。请你尽可能地满足我吧,我的……兄弟啊。”
“Ishar—mla,不回答,不代表,祂不在。亦不代表,族群,失去方向。”
“方向,族群把握。我们,自己把握。”
它可悲地试图用我曾告诉它的话劝解我。
我不再回答,轻步后退,将战场让给众人。
桃金娘在我身后抚了抚手臂,嘟囔道:“有时候感觉,和博士比起来,连海嗣也算得上好人。”
场中,海嗣发出不甘的嘶吼。
第一百五十九章
随后,我下达命令:
“拉普兰德,幽灵鲨,活捉阿玛雅。阿玛雅,我知道你的闪避点的很高,希望你能在拉普兰德的封锁下多撑几个回合。友情提示,她可是个中高手。”
“斯卡蒂,歌蕾蒂娅,将你们的‘兄弟’安抚住,同样是活捉哦——不要和我顶嘴,我要是想侮辱你们绝不会用这么没有攻击力的词汇,照做就是了。”
“乌尔比安,我如约带你来到这艘船上了,你可以尽情去做你想做的事,如果想要查看什么资料,就在我的手边,请自便。当然,你要是能顺带着清理清理船上的杂碎就更好了。”
“煌,去礼貌地告诉我们的船长先生,这艘船被罗德岛接管了。有意见可以让他去阎王面前告我的状。”
“最后是霜星,”我从怀中掏出自己手写的纸张,递给霜星,“清理船上的溟痕,为其他人创造出最有利的作战环境,这是应对溟痕的具体策略。”
霜星接过纸,低下头去看了片刻,难以置信地美目圆瞪:“温度……脆弱度……源石抗性……这……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找到有效应对溟痕的方法吗……明明就连伊比利亚也投入了大量资源。”
我摆摆手,这件事情确实不值得夸赞:“伊比利亚研究的是用机器来清楚溟痕,更加普适性。我写给你的报告里,是针对极端温度与源石技艺结合的特殊方法,只有寥寥几人可以使用。”
“再说……我比伊比利亚有一个很大的优势,海嗣也认为我是兄弟。所以我只是向兄弟咨询一些家事罢了,算不得什么的。”
“和海嗣交流这种研究?”霜星的眼中充满了不信任,“或许博士曾提到过的,高智慧海嗣个体可以做到,但船上的这些,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可以说出这些东西的样子。”
“的确如此。”我说,“他们的大脑太简单,讲不出复杂的话,我只好旁敲侧击。”
“我指向溟痕,我说兄弟,它也说兄弟,于是我知道,溟痕也属于海嗣族群的一员。”
“我指向斯卡蒂,我说‘兄弟’,它说‘群体’。于是我便知道了,溟痕中的浮游生物也是海嗣的一员。”
“我点燃火,我说‘人类的低端技艺’,它说‘大群,不会有害。但是,可怕。’我就知道了,这点小火苗对溟痕无用,但极端的温度会造成影响。”
“我又拿出源石给它看,我说这东西‘不好’,它说‘陆地上的东西,大海排斥,大海不会喜欢’。我就知道了,源石和海嗣的躯体的确相互克制。”
“等等等等,我问的问题太多啦,我知道的东西也就更多了。”
“它们的头脑太过简单,以至于我欺骗它们都没有什么成就感,这让说谎的乐趣下降了九成。”
霜星点点头,看向场中:“确实应该清理掉它们。听说海嗣的学习能力很强,如果让它们也学会说谎,那恐怕是一场更大的灾难。”
这话就不讲道理了,指桑骂谁呢?
我辩解道:“实事求是,我说的那一句话包含谎言了?谁能凭几个零碎的字段就定我得罪?”
霜星像是诡计得逞一般笑道:“博士可是刚刚才说过,欺骗它们没有什么成就感呢。”
“我……我就那么一说,你就那么一信。”
在众人的围攻下,战斗结果毫无悬念可言。
我眼见时间差不多,叫过了米莎和阿米娅,最后吩咐道:“米莎,我走之后,占据需要交给你来把控。我并非有意贬低你,但你对于战斗的指挥确实还有着诸多不足,我以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死人。”
米莎压力有些大,她紧张地看着我的眼睛,又想去看阿米娅,视线移动到一半,意识到了这种懦弱的行为,又转回来,强迫自己与我对视:“我……我会的,博士。我会的。”
“在我走后,你需要让海嗣吞噬掉阿玛雅,从而使之进化为更高的等级形态。之后,我和斯卡蒂做好准备后,伊莎玛拉会在这艘船附近出现,到时候你们需要直面伊莎玛拉的恐怖。不要太过害怕,乌尔比安和歌蕾蒂娅都会留在这里协助你的狩猎,直到伊莎玛拉倒下。”
“我来告诉你任务怎么样才算完成,什么时候才可以撤离:当潮水退去,波涛平息,世间万籁俱寂,大海陷入异常的平静的时候,米莎,迅速撤离!”
接着我又看向阿米娅:“阿米娅,你属于魔王的能力毫无疑问,会在此战中注意良多,但我不在,你不被允许动用超出自己掌控的力量——无论出现多么危险的情况。事不可为就带着所有人逃跑,所有的烂摊子我都会在回来后一一接手,不要觉得惋惜或是不甘,你要相信,我会为你们闯出的任何祸兜底。”
阿米娅深吸了一口气:“是,博士,我明白了。”
我点点头,“我相信你的大局观,阿米娅,因为你是知道的,当你的能力失控后,会发生什么。”
万众俯首,百兽称臣,世间迎来虚假易碎的、行尸走肉的,和平。
说完后,我打了个响指,“令,蒂蒂,鲨鲨,我们走吧。”
斯卡蒂和幽灵鲨跳进水里,出身阿戈尔的她们,在这样的环境下只会更为自在。
令唤出大龙,浮游于海,她站立其上,对着我伸出手。
…………………………
“博士,你还有话没有讲尽。”在海上行驶片刻,幽灵鲨突然开口,语气笃定。
我看着她,看着令,看着斯卡蒂,终于是叹息一声:“是啊,我没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处理的不及时,会造成一场小范围的大静谧。盐风城昆图斯的研究日志我看过,格兰法洛阿玛雅的研究日志我也看过。所以我更知道,将阿玛雅这样的个体喂食给什么样的海嗣,能让其获得足够高的智慧,而这种行为,又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斯卡蒂游动的身形僵硬。
“别说话!往前走,斯卡蒂,这是命令。”我呵止道。
这一次,斯卡蒂没有听从命令,她停下,转过身,与我对视。
幽灵鲨转过身看着我。
令转过身看着我。
“你不该以这么多人的性命为代价,博士。”斯卡蒂直视我的眼睛,“阿戈尔被大静谧所毁,所以我们更清楚它的可怕。”
我毫不退缩地与她对视,只说道:“亲疏、有别。”
令低下头思考,片刻后,看着我,试探着开口:“你本可以不告诉我们。”
“因为你们问了。”我点头,环视三人,“我信任你们,所以不想在大事上欺骗你们,以免造成我们之间不必要的隔阂。我讨厌感情之间埋下的隐患,所以我不会让它发生。”
“但你应该知道,告诉我们这种事,只是将矛盾提前激化。你不可能没有料想到这个结果。”
我看着令,长久之后,又是一声叹息。
她真的很了解我。
我走过去,牵起令的手:“因为我没有把握,令。”
“你以为凯尔希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愚人号上,应对局域性大静谧的任务我交给了她,但我从不信任任何人的能力,我只信我自己。”
时间紧迫,我来不及做详细的应对措施,我只能草草对凯尔希下达任务。
我不知道凯尔希会做到哪一步,我没法给斯卡蒂她们充满自信的回答,我只能预想最坏的结果。
我不信任任何人的能力,其他三人却舒了一口气。
为什么呢?是对凯尔希的自信,还是对我没有漠视生命的庆幸?
“我以为你不会管那些人的死活呢,博士。”幽灵鲨轻笑道。
“是啊……我也以为我不会。”
是啊,我也以为我不会。
我对泰拉大陆上的人究竟是什么态度呢?
我真的在乎他们的性命吗?
如果我在乎,我又是因什么而在乎呢?
我是因我自己在乎而在乎,还是因其他人在乎而在乎?
这种问题总是难以理清,我只能假装它不存在。
第一百六十章
“我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令问道。
她们由着我指路,在海面将掌舵的权力交给了我,这么长时间,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我思考了一下形容,回答道:“一个小岛——准确的说,是还没有浮出水面的小岛。”
幽灵鲨道:“什么样的小岛,竟能在伊莎玛拉的意识中挽救小斯卡蒂?”
“小岛没什么特殊的,特殊的是位于小岛之上的,前……人类文明的实验室,”在说出“前人类”这三个字的时候,我总觉的不适,“实验室应该会被海嗣所占领,所以你和令要做的,是在斯卡蒂进入治疗的时候,清理附近的海嗣,并保护我们的安全。”
斯卡蒂想起了什么,她回头,皱眉道:“难道是……”
“……当时你只是以我的视角旁观了一切,但这次,你要去亲自体验。斯卡蒂。”
斯卡蒂转过头,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
不多时,我跟着脑海中的印象,依据天象判断位置之后,停留在一片海域之上。
“就是这里了。”我说。
阿戈尔的种族赋予深海猎人们良好的海底视力,幽灵鲨朝海底看了一眼,说道:“没有看见任何类似的小岛,博士是不是记错了?”
令打个响指,道一声“逍遥”,两条青色小龙出现,潜入海底。
(我刚刚翻看prtswiki,才知道令姐的小龙居然是有名字的,一技能的龙叫清平,二技能叫逍遥,三技能叫弦惊。)
几分钟后,小龙返回海面,轻吼一声,消失在原地。
令恍然,又皱眉看向我:“是在海底,但在很深的位置,逍遥在那里发现了盘踞的海嗣。我们可以轻易地潜下去,但你……”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那个位置的海压,我可能无法承受。
她顾及我的面子,没有明确指出来。即使大家都知道。
“博士和令留在海面,我和鲨鱼进去。”斯卡蒂面无表情地提议。
“不用担心。”我笑了笑,从大衣口袋摸出一把小刀插入胸口,在面色大变的三人眼皮下又拔出来,甩干刀上的血,胸口的伤痕很快弥合。
“瞧,我的源石技艺,快速恢复。”
其实不是的,我说了谎。
不是源石技艺,而是prts。
也不是快速恢复,而是让我的身体永远保持在最佳时刻。
这也是为什么需要我的尸体完好无损的原因。
这是当时最终的研究项目,由我主持研究。
成功了吗?失败了。
即使是我全权负责,也无法保证它的可能性。
我们计划要将肉体保持在最佳的状态,所以,我本该不会受伤,不会疲劳,不会生病,没有疼痛,不需要恢复的过程,也不需要睡眠。
由于精神无法脱离物质而存在,所以我的精神状况也会是最优,甚至不必担心任何心理疾病的侵扰。
然而项目还是失败了,或者说,只是没有完全成功。
我确实不会死亡,却会受伤,会疼痛,需要恢复,需要……靠自己的精神来抵抗时间的侵蚀。
我从恍惚中回过神,看到众人都在看着我。
我笑着拍拍手吸引她们的注意力转移:“走吧,这样就没问题了。而且海压不会一直那么强的,只要进入到实验室内,就会隔绝外界的一切恶劣环境。”
……………………
随着下潜的深度增加,海水压强带给我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体表先是出现大片大片的红痧,但这些微不足道的红痧很快就被治愈,无法那么丑陋地盘踞在我的身体上。
紧接着,体表渐渐渗出血珠——较少的血液渗出体表,但在表面张力的作用下却聚成一个个珠状,晃晃悠悠地向上浮游。
深度进一步加深,血液开始大量大量地渗出体表,再也无法团聚成珠状,这些血液进入到海水中,很快被无穷无尽的海水吞噬。那并不显得多么可怖,只像是给海底蒙上了一层红纱。
我能感觉到令抓着我肩膀的手在轻微颤抖,但她没有回头,只是带着我向下潜去。
斯卡蒂数次回头,想要说什么,或者劝诫什么。
我只是眼神淡漠地看着她,她便再也说不出口。
下潜到五百米的深度,海床出现,“逍遥”带着众人朝海床偏僻位置、一个一人/多宽的洞口游进去,于是众人也跟着游进去。(“人/多”为什么会非法啊!)
洞很深,我任由令抓着我向海底游去,回过头望向海面。
狭窄的洞口渐渐远离,本就不剩多少微光的环境逐渐暗淡,那唯一的光源缓缓缩成一个点。
洞口之外的一切再也看不清,唯有四壁的珊瑚和礁石告知这个世界的幽闭。
漫长的甬道给人一种无法逃离的错觉。
沉沦的身体带来无力。
无声的静谧吞噬一切。
几近,沉沦。
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道红色碎影,斯卡蒂不知何时游到了我的上方,她接近我,从令手里接过我,将我背在了背上,凭借阿戈尔人的速度,快速向着海底游去。
轻松与安详被打断,我一时间愣了神。
回过神后,看着身前的斯卡蒂,身体颤抖,竟有无法抑制的笑意。
我伸出手指,在斯卡蒂的手臂上轻点两下,算是在说“谢谢”。
我不知道斯卡蒂有没有听懂,但她应该是懂了的,因为我听到她喉咙处低声发出的一声“嗯”。
一千多米后,漫长的甬道终于结束,下方是黑压压趴成一个半圆的海嗣集群。
斯卡蒂将大剑奋力掷出去,大剑拍碎沿途的一切阻碍,拍碎海嗣,拍碎海床,露出了土地深处坚固的穹顶。
幽灵鲨和令很快跟上,有伊莎玛拉在另一边牵制众海嗣,这些乌合之众很快被清理,京观般的尸体被推开,露出了下方坚固的大门。
斯卡蒂背着我,我身上渗出的鲜血与她的红衣混在一起,她用力踹向大门,大门纹丝不动。
我拍拍她的肩膀制止了她,从她的身上下来,走向控制面板。
在令和幽灵鲨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我输入了密码。
海水涌进第一道舱。
大门在我们走进后合拢,海水被从四方尽数排出,我抬头,看着头顶熟悉的乳白色天花板一阵失神,良久后,我走向第二道门,验证了身份,然后是第三道门。
三道门后,一个半圆形的巨大空间出现在众人眼中。
电力系统感应到生物特征,自动开启,半圆形的墙壁闪烁着荧蓝色的光,地面中央升起一个方方正正的石碑,石碑之上,亮起淡绿色的图形与符号。
令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我有想过你的身份可能相当特殊,但……”
我张口,哑然。
我想说些什么话来缓解这种令我讨厌的氛围,就像平常那样。
但我什么都说不出。
我没法在自己的“曾经”面前故作不在意,因为那于我是一种亵渎。
亵渎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历史,我的文明。
于是,我又闭上了嘴。
我将脸埋在双掌中,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
我带着众人走向石碑,操作面板映出了我的脸,四面的墙壁一阵闪烁,映射出了我所处的环境。
我按着斯卡蒂的后脑,抵着斯卡蒂的额头,直视斯卡蒂的双眼:“记着,斯卡蒂,我的斯卡蒂。你不能拯救我,即使我遇到任何危险;你不能帮助我,即使我的前路艰险困难。你要坐视我的痛苦、我的失去、我的死亡。你要目睹我酿下大错,独自在荒岛上痛哭流涕。”
“到了那个时候,深蓝之树会被另外的意识接管,那个意识会否定伊莎玛拉的一切。到了那时,伊莎玛拉的意识才会彻底崩溃,你才能得以拯救。”
我知道这样的提醒没用,进入系统后会忘记一切真实,但我还是这么说了。
斯卡蒂垂下眼皮,沉默不语。
我刺破自己的手掌,强迫斯卡蒂饮下我的血液。
我操作石碑映照出斯卡蒂的面容,选择了意识解析。
最终,我按下了意识链接的键,斯卡蒂身体一软,倒在我的怀里。
四面墙壁和穹顶的屏幕再次变换,构建应有的环境。
片刻之后,我们的脚下流淌着海水,四周是砂砾和礁石,斯卡蒂的虚影浮在海面上,注视着岸边的人影。
这里,已经成了未知的海岸。
……………………
岸边,海风咆哮,吹的我衣袍呼啸不止。
我对着海水中的斯卡蒂竖起中指:“去您妈的,斯卡蒂,去您妈的!”
这是我第一次对斯卡蒂展现毫不留情的恶意。
望着我离去的背影,斯卡蒂的眼中,充满了悲伤。
……………………
“那不是斯卡蒂的眼睛,”幽灵鲨看着斯卡蒂的虚影,“有什么更加庞大的东西,隐藏在那红色的宝石之下。”
我低下头,平静地回答:“那是伊莎玛拉。”
“这是……未来?!”令眺望远方的景象,沙滩、天空、和城市废墟中残存的迹象,“这块石碑可以看到未来?”
“我的身份会开启石碑的系统,展现一种可能发生的未来。”
“可能……发生……”幽灵鲨喃喃自语,“也就是说是某种情况导致了这样的未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未来?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未来?”
“当你们从愚人号获得足够多的线索,回到阿戈尔的时候,斯卡蒂会直面伊莎玛拉,那潜藏于她精神深处的意识,会化作最狂暴的飓风,吞噬属于斯卡蒂的一切。”
我如此说道。
未来仍在继续。
…………………………
斯卡蒂回到了深海,她的身躯被伊莎玛拉的意识掌控,在海上掀起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大静谧。
海洋吞没陆地上的一切,却在我的脚边停留。
她藏在海水里,望着我的背影;浪潮化作她的四肢,跟随在我的身后。
想要触碰,却又远离。
终于,我回去了罗德岛,再也不能被大海所注视。
于是,世间的一切声音都被吞噬,唯有斯卡蒂那苦难与悲伤的歌声飘向四方。
我再也没有回到海边。
海洋固然是宽广的,但是仅剩自己一人的海洋呢?
她日复一日地登上岸,注视着天际,弹奏竖琴。
她没有来得及教我的阿戈尔的歌曲,现在,被她独自演奏。
而那个时候,我在万国峰会之上,计划着怎么杀死她。
杀死伊莎玛拉。
杀死,斯卡蒂。
…………………………
联合军队来了一批又一批,罗德岛人也来了一个又一个。
她看着我疯狂地引动天灾屠杀她的嗣裔,默不作声。
她看着曾经的同事被海水吞没,又一一将他们的尸体送回海岸。
她用手抚过他们的脸颊,感受她曾不喜的陆地的干涩。
她望着天空像是在回忆过去,又低下头喃喃自语:
“总有一天你不会再说需要我,博士。”
…………………………
最终,她看着我带着曾经熟悉的面孔一起来到了海边。
她知道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她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比我们更早知道。
她用微弱的意识与伊莎玛拉争夺那庞大身体的控制权,一场胜利在她的参与下变得唾手可得。
她仍认同自己是一个罗德岛人,仍认同这是一场有她参与的战斗。
她也仍认为这是她的胜利,即使代价是她的性命。
当庞大的黑蛇坠入深海,她也无力地倒在地上的时候,她哀求着看向了我,渴慕我最终的陪伴。
对于我的默不作声,她也有着莫大的感激。
“可你会为此感到痛苦吗,我的斯卡蒂。”
她掉落海里,独自坠落,一直坠落。
她的骄傲与她的一切,都被我亲手剥夺,沉没在同一片海里。
渐渐的,就连她的意识也离她而去。
…………………………
“即使被伊莎玛拉吞噬,她的意识也紧随着你啊,博士。”幽灵鲨目光闪烁。
是啊,我知道。
可是,我真的配吗?让斯卡蒂残存的意识也紧随着我。
我做了什么呢?我的一切目的自私至极,独我至极。
对她的善意是因为她的力量,对她的维护也仅因为她是我的人。
我乐于接受任何人对我的恶意,并将之加倍报复回去。
但这样巨大到似天空压下来一般的善意,却让我觉得受之有愧。
…………………………
画面陷入了黑暗,直到再次亮起,已经不知是多长时间的未来之后了。
但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水月为了拯救我,投身了蔓延的枝条,阻止了海嗣对片寸之地的伤害,也挽救了斯卡蒂的意识。
她从冰冷的梦中苏醒,本该熟悉的海洋也变得陌生。
她从没有做错什么,所以,是我的背叛。
她先是经受了我的背叛,而今,又被她所饲育的大群所背叛。
深蓝之树否定了伊莎玛拉的一切,也否定了她存在的合理。
她先是不属于人类,后来不属于罗德岛,到了现在,也不属于大海了。
但她仍在乎,仍在乎她所在乎的。
她从海底向上浮去,看到了月光之下,
一个永生的人类,一片孤独的岛屿。
海洋固然是宽广的,但是仅剩自己一人的海洋呢?
斯卡蒂知道那个滋味,所以,她出来陪伴我了。
她向我伸出了手,触碰我,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
令和幽灵鲨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四周的景象,我却没办法再看下去了。
我转过了身,背对石碑。
即使这里四面都是屏幕。
我可以在悲痛的过去中折磨自己,却没法在他人的注视下面对错误。
她们看到了她的哀求,她的试探,她的坠落,她的死亡。
她们看到了我杀死了她,两次。
看到那罗曼尸的可怖场面。
看到了我的一切丑态。
看到了斯卡蒂可悲到了极点。
她们也看到了斯卡蒂对我说:博士,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因此所有的痛苦都与你无关,所有的罪恶也与你无关。
第一百六十一章 水月
斯卡蒂站起身,她似乎确实有了某种变化,却说不清,道不明。
她先是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仔细感受自己的身体变化,不知是否有切实感受到什么,那一个瞬间,她突然轻轻一笑,心情极好。
“走吧,博士。”她牵起我的手,“我们该回去了。”
我站在原地没动,低头看她牵我的手,又抬起头来看她:“我救了你,斯卡蒂。你不能恩将仇报,还占我便宜。”
她用另一只手将鬓发撩到耳后,眼神平淡地看着我:“博士不是对我心怀愧疚吗?”
“毁我清白当做补偿?斯卡蒂,我得告诉你,我们之间可能有生殖隔离。”
斯卡蒂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眼神也依旧那么平静,这让我佩服她的表情管理能力,“博士是在说笑话吗?”
“……我突然觉得你寡言少语有时候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我算是知道斯卡蒂哪儿发生变化了,这逼脸皮变厚了是吧?
……………………………………
海面,已经是深夜了,即使石碑的大段无意义的未来都被跳过,那余下的部分也是极为庞大的信息。
不知道愚人号上的干员们怎么样了,她们什么时候结束了战斗,又有了多少伤亡。
由于海底实验室对外界环境良好的隔绝能力,我连那本该吞噬一切声音的大静谧都没有感觉到,自然也无法从时间判断战果。
过了两个多小时,我们从海面走直线回到了格兰法洛,这里一切平静,看不见被大静谧摧毁的痕迹。
这是否说明凯尔希的能力不错?我不知道,也可能是因为范围没有波及到这里。
岸上,我对着四周随意的一瞥,随即陷入无法抑制的开怀大笑。
我从未对自己的运气抱有期待,就像我从未想过一天之内会得到两个好消息一样。
月光下,海岸边,一个蓝色的人影,沿着海岸线缓缓漫步。
我脑海中关于未来的片段飞快闪过,斯卡蒂的印象逐渐流去,最终画面定格在了孤岛上,那个砍断自己附肢的孩子身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对着令她们指向蓝色身影,笑到直不起身,
那孩子注意到我们,朝我们走来。
直到他站到我们面前,好奇地看着我。
我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一只手锤着自己的胸口,缓解笑容激烈的呛咳,“水、咳咳,水月……你得跟我走。听我的、跟我走,听、咳、听到了吗?我……我、我……”
他的神色没有丝毫的不耐,对手腕被我抓住也没有一丝抵抗,他只是好奇地看着我,问道:“水月?是在叫我吗?”
“那、咳、那不重要,无所谓,名字无所谓……”
他看着我,好一会儿,那只手伸到背后,掏出一瓶水,递向我。
我终于停下来。
或许我本该用平和的外表谆谆善诱,向他仔细阐述罗德岛的优势与作为,但我实在做不到。
从容不迫是压迫他人的表象,而见到你的喜悦,是我的真情流露。
………………………………
“所以你是无意间来到了伊比利亚,然后被海嗣和大静谧吸引到了格兰法洛?”
罗德岛内,我一边说,一边接过柜台后的普通干员递给我的入职表。
代号……水月。
性别:男。
战斗经验……无。
物理强度:标准。
战场机动:普通。
生理耐受:标准。
战术规划:普通。
战斗机巧:普通
源石技艺适应性……嗯,这个得做入职体检,没法由着我乱填。
那就这样吧,我重新看了一遍表单,递回给入职事物负责人。
柜台后的普通干员弱弱地看着我,指着我填过的表单小声提醒:“博……博士,您不久才刚下令……禁止入职信息造假……”
我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胡说!怎么会造假?我亲自过手的信息能造假吗?”
“可是……可是他都没有经过入职测试。”
“我的眼睛就是尺!入职测试也没我更了解每位干员的真实能力。”
“好……好的。我这就提交到系统录入,博士。”
令带着两个新人从测试部走过来,与入职负责干员擦肩而过,瞥到了我填过的表单上一连串的普通和标准,表情怪异:“如果他真的是你说过的……与深蓝之树融合之后的伊祖米克,那这个入职信息假到大概能让凯尔希发飙吧。”
说完,她轻轻摇了摇头,揭过这个话题,侧过身露出她身后的两人。
左边那个头上带角,脑后束马尾,拿着一把扇子,身上衣服的白红配色很喜庆,我很喜欢。
另一个同样长角,却是青色的角,外衣黑色兼青,这种黑更像是墨水在纸上渲染开一样。长相倒是挺文静,此刻却似乎有些不虞。
“介绍一下,”我观察完毕,令开口,“这两位都是我妹妹,年,令。”
左边喜庆的红色与我爽朗地招呼:“令姐说罗德岛是个好地方,所以我就来了。哎,好久没见令姐了,我竟然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有了一位知己。你好,我是年。”
右边的夕只是和我点了点头,“我是夕。”她这么说。
“不用客气,都是自家妹子!”我大手一挥,搂着令在她耳边轻声耳语:“自家人入职不开工资吧?”
令瞪了我一眼,也没告诉我开还是不开。
她推开我,说道:“在你出发去格兰法洛前,我给她们去了信,不过看来是没有赶上战斗,反倒在凯尔希那里帮了不少忙……嗯……我说这些不是要和你邀功。”
令罕见地有些苦恼,她抓了抓头发,“算了,我直说吧,要请你帮个忙。”
“入职罗德岛?没问题啊。罗德岛不就是流浪动物救助基地吗……还是说你也想让我帮她们数据作假?”
“嗯……”令眼神下瞥,认真构思着将要说的话:“我的这两个妹子,对一些事、抱有一些杞人忧天的担忧……”
说到这里,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
我猜是想反驳令对于“杞人忧天”这一点的说法。
但两个人对同一件事抱有相同的担忧?是只有她们两人有这种恐惧,还是其他人也有?
我这里说的其他人,是岁的其他碎片。
我将水月交给了路过的干员,让对方带着水月去往宿舍分配区,又将令三人带到了办公室。
“所以……”由于令的隐瞒,我的措辞也谨慎起来,“你是想让她们进入罗德岛接受治疗?”
就我个人浅薄的看法,这种恐惧应该属于心理学,而泰拉大陆对于心理的探究……恕我冒昧,但我觉得置信度不到两成。
令轻轻摇了摇头,“在那之前……”
她没有继续往后说,撇头看夕。
夕深吸一口气,坐到我的对面,左手一招,不知从哪儿变出来尺寸的宣纸,铺开在桌面。另一只手握在空中,一柄红铜状的大剑就化作了毛笔。
夕抬起头,看着我:“说吧,你想画什么?”
我没有回答,看向令和年,等待一个解释。
令摘下酒葫递给我:“具体的我不能多,恐怕道破其中玄机。只是小妹曾和我们打过一个赌,而这,就是赌约。当然,没有生命危险。”
别介,我宁愿只有生命危险。
我点点头,示意夕开始:“那就画我吧。”
夕提笔,蘸墨。
年在夕身后颇为自得地说道:“我这瓜妹妹的画技神乎其技,平时可是想买都买不到的。”
毛笔悬空,墨滴滴在宣纸上。
“画的很好吗?”我问。
“真假难辨。”年回答。
落笔。
笔锋点在画纸上。
“停!”我大喊,“我改变主意了。”
“画另一个人。”
“一个女人。”
夕轻微点头,神色不变,信手挥毫,毛笔在我的视野中划出厚重的墨痕。
我好像听到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那好像是桃金娘的声音,她似乎在……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夕梦
一觉醒来,望着熟悉的环境,只让我觉得恍惚。
由是好梦最易醒,果真不假,这一个噩梦,竟让我做了上万年。
我看着窗外的天光,好半晌,才收回恍惚的心绪。
穿衣洗漱,都是久违的安心。
抬头看表,已经是工作的时候了。
我套上外套,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
“哟,灌娘,起挺早啊。”我伸手随口打招呼。
灌娘似乎早就等着我了,见我来到实验室,她从电脑前推开椅子,指了指桌上的咖啡。
我没客气,接过咖啡轻轻搅拌:“有事?”
没事给我泡咖啡?阴恻恻折我寿呢是吧?
灌娘看我搅拌咖啡的动作,若有所思,站起身道,“你来得正好,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我摸了摸杯壁,还是有些烫,“你再这么客气我跪下了啊。你先说。”
先说,答不答应再论。
她被我的话逗笑,也不在意,只是说道:“是这样,上面有一个新项目,我觉得你正合适,已经推荐你了。”
我抿了一口咖啡,太苦。将手中咖啡倒入一个大杯子,从桌上加糖加奶加到溶液饱和,再尝一口,眉头舒展。
灌娘皱着眉看着我这没品味的行为,终于还是忍住了没吭声。
“灌娘,人老了眼力不能退步这么大,您太高估我了。”
“呵,”灌娘轻笑,“这次任你再惫懒也逃不掉,名单我已经报上去了,你敢不去试试?这次对你也正是个机会,年纪轻轻别老想着偷奸耍滑、混个有吃有穿就了事,有点志气,我带你回来不是让你给你解决经济来源问题的。”
我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别闹,我也是很累的,现在的工作已经快要压垮我了,我这几天觉都睡不好。”
“嗯哼,用这话去唬别人吧,你我是最了解不过。凡事能出十分力,你四分一定喊累,五分就说自己尽了全功,六分七分都算是你压榨出来的,至于更往上,就怎么也不愿动弹了。现在只是多了一个担子,我还觉得没有物尽其用呢。”
我想了想,辩解道:“你知道的,天才总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努力。”
“我不知道。”灌娘否认的很决绝。
说罢,她伸个懒腰:“行了,事儿就是这么个事,我就是和你提醒一下,吃过早饭记得去行政部门报道,过个测试,先把项目的区域通行证办下来。”
我抿一口咖啡,点头道:“小事。”
灌娘硬生生打断了伸到一半的懒腰,眯着眼睛看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初的项目资格证怎么来的,敢拿着研究所的证件让行政给你办特批,要不是我担保你已经上法庭了知道吗?”
我想了想,再次点头:“小事。”
灌娘叹口气:“也不许假研究所虎威让外勤配合你作弊。”
我又想了想,慎重的点头:“小事。”
灌娘气急败坏地抓住我的衣领:“我不想听到你‘小事’的办事方法,懂了吗!脑子给我往正路走!给我正儿八经去参加考核!”
我放下咖啡,这次换我叹气了:“那就麻烦了……”
倒是灌娘满意地点头:“就用这种麻烦的方法。”
………
………………
…………………………
咖啡馆内,我无视掉桌上与周围装潢风格都不搭调的茶杯,沉思过后,斟酌着开口:“我有一个想法。”
灌娘抱臂坐在对面沙发上,略微扬起下巴:“说说看。”
“和你介绍我的项目有关,”我顿了顿,“关于空间的叠加我觉得现在的研究陷入了误区,空间的叠加不应该符合代数运算,即1+1≠2.它更应该是一种状态上的叠加,或者说……两个阿拉伯数字1相加,得到的是大写的汉字一。”
“我们举这样一个例子。一平米加一平米等于两平米,一立方米加一立方米等于两立方米,这是空间的和,而非空间的叠加。两个一立方米的空间叠加,仍然是一立方米,大小不变。那它们的加成去了哪儿呢?叠加在了质量上。也就是说,叠加后的这个空间,整体质量是原先一立方米的两倍,这个空间内的每一个原子,都是原来原子的两倍质量…………”
灌娘看着我侃侃而谈,时不时沉吟点头,没有丝毫打断。
我讲述完毕后,端起桌上的茶杯,轻啜一口,轻松地陷在沙发中等待她的答复。
灌娘听完,陷入了沉思。
我没有打扰,大概一刻钟后,她保持着思考的状态缓缓开口:“所以你是想另起一个新项目,有多大把握?”
我一愣,迅速反应过来,“我不想骗你,灌娘。但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我没法准确预估。只能说如果构想无误,结果应该会符合预期。”
说完,我从桌下掏出早已写好的计划书,推给灌娘。
灌娘翻了翻桌上的计划书,抬起头玩味地看着我:“计划书都写好了,我还以为你没有欲望呢。”
“我懒和我想从难题中获得成就感并不冲突。”
“那就没问题了,”灌娘向后靠向沙发,“去做吧,有问题我给你兜底,经费真打了水漂他们也找不到你身上。”
说完,她从上衣口袋掏出笔,在项目负责人那一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
………………
……………………
家庭餐厅内,灌娘脸色冰冷。
她向来是一个优雅的人,优雅且富有智慧,难得的是有智慧的同时知性沉稳,有大局观又心思细腻。
我从没见过她这副表情,但我也顾不上。
我看着桌上的茶水皱眉沉思,我不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按照预期实验结果应该符合数据。
我愿意将之归结为运气,但灌娘显然不这么认为。
许久后,我缓缓抬起头,抿了一口冷掉的茶水,“我可能需要一点建议,灌娘。”
向这样的人寻求建议,我觉得大抵是可靠的。
灌娘挑眉,似乎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脸色稍霁,沉吟片刻后,摇头:“对于你,我没法精确地告诉你应该怎么做,我只能说你有哪些问题。”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说过,你本性不坏。你不要以为这是客套话,你只是有一套自己的善恶观。”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麻烦的是你同时还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有个恶习,那就是对于自己的能力太过自信,如果计划失败,那是因为还不够聪明。”
我思考了一下灌娘的这句话,抬起头:“我没看出哪儿有问题。”
“是,”灌娘点头,干脆利落地承认,“到这一步都没有什么大问题,但和后一点结合起来就成了致命性毛病,那就是——你并不苛求意义。”
“你不会过分地在生活中对人、事、物追求其意义所在,这很好,大多数聪明人在这一点上都走进了偏执。”
“但同时,因为你并不追求意义,所以对一些事会不自觉地不上心——别急着反驳,这并不是因为你的主观而导致的,而是因为你确实不觉得任何失败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或者说你有把握即使失败依旧维持自己的生活。”
“这造成了你对生活的不上心,而体现在做事中,就显得不靠谱。加之大多数聪明人都喜欢走捷径,你更是其中翘楚,种种因素叠加下来,你的失败就显得必然。当然,或许你会将之归咎为运气。”
家庭餐馆内沉寂片刻后,我舒了一口气。
灌娘挑眉:“怎么样?那个项目还要继续吗?反正该罚的已经罚了,不继续做岂不是亏了——你应该会这么想。”
“抱歉,我……”
“停,”灌娘伸手打断我,“我说过了,我会给你兜底的,现在底我已经给你兜住了,你是什么打算?”
我谨慎地开口:“……如果你一定要问的话,我有一个针对生物个体进行量子信息编码的新想法,只是可能会涉及到伦理问题。”
“有把握吗?”
“等我再想想……”
…………
………………
……………………
…………………………
………………………………
“怎么,再次见到我就这么开心吗?”灌娘从我身后走近,说道。
“这种话很没有意义,灌娘。”我看着窗外,接着抿了一口手上的咖啡,那是我从一开始喝到现在,都没有喝完的咖啡,“夕的画境没有能力构建出来一个真实存在的你,只不过是让我以为你真的存在,并和你对话而已。”
灌娘也没有生气,抱臂陪我站在落地窗前朝下看:“是啊,但我的所作所为,就是你希望的,不是吗?或者说,你希望我这个长辈,安慰你。”
我耸了耸肩,“这点我不否认。”
“还要故作坚强吗?”灌娘笑,“我了解你,当你看似坦然面对自己的软弱的时候,恰是你故作不在意想转移话题的时候。你是从来不承认自己有软弱的,当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更会如此。”
我叹口气,我的心思被她分毫不差地讲出来,“你不能指望我痛哭流涕,灌娘。那不现实。”
“是啊……”灌娘伸出手,放在我的头顶,像顺毛一样轻轻地朝后顺,“我们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
“嗯哼,但我现在的年龄比你们研究所的人加起来都大。”
“是啊……是啊……”灌娘悠悠地叹气,手停在我的头顶,“苦了你了……”
“这算得了什么……”我将头伸出窗外,朝下吐唾沫,看着唾沫坠落。
我说的是实话,我的付出并不伟大,反而自私至极。我只是为了保住自己原有的生活自己选择了活下去。如果能继续那段时光,就是让我再活十万年又有什么所谓呢?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自然怨不得人。
许久之后,我深吸一口气,灌娘也意识到了什么,将手从我头顶拿开,后退一步看着我。
我转过身,对灌娘张开双臂:“抱一个吧,灌娘,当我们久别重逢的欢喜。”
灌娘看着我,笑了,张开双臂。
许久后,我又是深吸一口气,“你死的太早了,也太突然了,灌娘,我甚至没空跟你说永别。”
灌娘依然带着笑意:“现在可以补上。”
“是啊,可以补上。”
我松开灌娘,缓缓后退。
“……再见。”我说道。
……
…………
………………
由是好梦最易醒,果真不假,办公室的挂表,竟只过去了半个小时……
我醒来的时候,桃金娘正在戳我的脸,这倒又让我生出了几分暖意。
我想起了灌娘消失前,对我发出的最后一声叹息:“你太自我了,自我意识也太强。我只怕你始终不认可,也始终融入不进。”
我捏着桃金娘的脸左右摇晃,看着桃金娘的挣扎哈哈大笑。
融入进了吗?没有吗?我不知道。
只是……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第一百六十三章 往日旧事
“你……”夕微怔地看着我,“……怎么可能……你是怎么离开的画卷?”
我推开桃金娘,观察办公室的环境。
此刻,除了令、年、夕三姐妹,阿米娅斯卡蒂拉普兰德等人也挤了进来,令正头疼地站在她们之间。
我大概明白了情况,桃金娘闯入办公室的那一刻,我刚好被卷入夕的画境,因此引来了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我给她们一个眼神示意自己无恙,又看向夕道:“我不知道你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夕。但我明白的是,你的画境,是你用来逃避现实的世界。你们之前说过,你们之间有过一个赌,但并没有告诉我赌约是什么。我只是猜测,如果赌约是个体对于你画卷的挣脱,没道理必须有我参与。”
“假的就是假的,梦终究是梦,梦总会有醒来的一天。进入你画境的人可能第一天无法分辨、第二天无法明晰,但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呢?”
“从你和令她们分开后直到现在,没道理从未有人走出过画境。”
“太快了……”夕喃喃道,“……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自己进入梦境中的?”
“我不想自吹自擂,但我确实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我从未对自己的运气抱有期待,自然不会希冀过往的苦难只是黄粱一梦。只是,我还是得感谢你,夕。”
我到这里,我站起身,缓缓行了一礼,“不论你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都让我久违的做了一场好梦。好到我都想在梦中多度过一段时间了。”
夕没有避让,我也看得出来,她的症结并没有缓解多少,但那就和我没有关系了,我做到了令希望我做的事。
我扭头直视着令的眼睛:“你有事情瞒着我,令。”
“你也是。”令缓缓点头。
我重新作为椅子上,思考了片刻:“我瞒着所有人的事都太多太多了,所以如果你不具体说明,我没法分清你想知道的是什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这么说着,却对放在桌面的酒葫一招手,酒葫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拽进她的手心,她仰头欲饮又止,放下酒葫,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祂要苏醒了。我们都有感觉,却不知道具体的时机。我们无处不感知到祂的气息,脑海中、血脉里、梦里……夕她只是……太害怕了,害怕祂苏醒之后,属于夕的意识就不复存在。”
“那你呢?”
“我?”令轻笑,重新举起酒葫,琼浆飞泻,“苏醒与否,又有什么区别呢?庄周梦蝶,终究也只是虚幻。我会做我想做的,不会因为祂有丝毫改变,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倒是我的那些兄弟更令人头疼啊……”
她没继续说下去,我却听出来了。无非是十二个兄弟姐妹思想各不同,反抗的、逃避的、期待的……或许还有想要称帝的。
我握住令,她的手有些冰冷,这冰冷告诉了我,她并不像表面那样不在意。
旋即,我靠近她的耳朵,在她耳边低语道:“如果岁还有意识存在的话……帮我告诉它,令。下次,我会剥夺她的一切权能。”
令瞳孔骤缩,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这也是你隐瞒的事情之一?!”
我点点头。
“是什么?”
“我不能说。”
令不为所动,继续坐在原地看着我。
我从她手心夺过酒葫,轻啜一口:“所以,你只管问就是了。”
“当年和岁达成合作的是你。”
“不是。”
“你为大炎控制了岁,征伐其他神明。”
“不是。”
“是你……杀了岁。”
“不能说。”
令深吸一口气,呆滞片刻后,突然低声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的两个瓜妹妹到底在担心什么啊……呵,哈哈哈哈……”
她此刻的笑声,比她故作不在意时轻快多了。
片刻后,笑声停歇,她站起身,对我行礼,我侧身避过:“没想到曾令我也困扰的问题,答案居然在多少年前就摆在了面前。博士,看来我们的相遇还不算差。”
说完,她带着年和令走出门。
看着令三人走出办公室,我从桌上捡起画像,看着画中的女人,叹了口气。
夕的画技确实可称出神入化,能从我语言的描述中将她描绘的栩栩如生。
我卷起画,递给桃金娘:“帮我挂到我的房间,谢谢。”
桃金娘接下,不免好奇地问道:“画中的人是谁啊?和博士一样没有其他种族的特征,是博士的族人吗?”
“是……我的一个长辈。”
桃金娘将画小心地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挤到了我身边,抱着我的胳膊恳求:“多讲一讲嘛,我们还从来不知道博士的过去呢。”
“别这样,桃金娘。可能博士也不想提起吧。”阿米娅懂事地过来拉桃金娘。
我环视室内的其他人,阿米娅、斯卡蒂、米莎、拉普兰德。
虽然她们没有直白的说出来,但显然也是好奇的。
或许是刚做了一场好梦的缘故,我竟有了些倾吐欲。
就像是孩童向他人炫耀自己的家,又或者炫耀自己的受到的‘爱’。
“没什么好避讳的,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谈起……”
桃金娘安静下来,阿米娅也坐到了一个座位上,静静等我开口。
“我本来是一所著名学校的物理学高材生,后来机缘巧合,进入了犯罪界,做一些见不得光的工作。”我回忆着久远的过去,缓缓开口。
真是好笑,我竟然还记得。
“杀手吗?”阿米娅有些动容。
“倒也没有那么残暴,”我温和一笑,不禁再次陷入了回忆,“大概也是做一些物流工作,只不过运送的都是见不得光的货物。被盗的艺术品、珠宝、商业报价书、产品核心设计……下游下单上游动手,我们就负责两家之间的交易运输。从哪里启程、几辆车出发、走什么道、怎么避开检查、以什么方式交付等等。我就在其中负责方案计划以及统筹全局。”
“听起来很好玩的样子……”桃金娘先感慨了一句,但很快就皱起脸,双手撑着脸有些闷闷不乐,“但是博士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因为钱吗?”
“钱是一方面,但却不是主因,”想到这里,我又是怀念地轻笑一声,“大概是年少轻狂,又觉得天纵英才,认为将他人耍的团团转会很有成就感,而这样的世界带给了我足够的刺激和自我满足感。”
“总之我一边在学校以研究生的身份作掩护,一边暗中做着这样自认为刺激的工作。”
“那后来呢?博士又是怎么认识那个长辈的呢?”
“后来啊……后来一次任务中遇到了灌娘,我栽在了她的手里。她认为我本性不坏,又觉得我从事这种工作有些大材小用,于是以不告发我为条件,半强迫我加入了研究所,在她手底下做事。”
“她是警察吗?”
“不是。”我摇头,“她是一个研究所的负责人。一次行动中,因为我的团队偏离了原本的计划,盯上了不该盯上的东西,被灌娘揪住马脚,一网打尽。在一个团队中,擅自行动是大忌,他们罪有应得,我并不可怜他们。只是没想到灌娘顺着他们找到了我,在一番交谈后,她给我做了担保,让我进入了研究所。”
几年工作的唯一一次失手就是败给了灌娘,这其中固然有团队太过贪心背离了原计划的原因,但我对灌娘的能力也是服气的。
“你竟然会答应吗?”拉普兰德略略惊讶,“我以为你会曲意逢迎。”
“是啊,我答应了。那大概是一种自我价值的实现,无论是从事物流工作,还是进入研究所,都是如此。对我来说,这种实现靠的不是贡献什么或者付出什么,而是做出什么、做到什么。将他人耍的团团转会很有成就感,做到其他人做不到的科研技术同样如此,我没有理由拒绝。”
“后来呢?”阿米娅轻声问道。
“再后来,她给我在研究所附近租了房,带着我在她手下做了一段时间,就申请让我独立负责了新项目。只是那个项目失败了,她因为给我担保的缘故,被降了职。恰巧那时候我有了新的想法,她难得的还愿意为我的项目负责。新项目的分支比我想象的还要庞大,兼之我在研究过程中又不断提出新的想法,等到项目成功的时候,已经过去不短的时间了。”
到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提出了一个多么庞大的计划。一开始只是因为量子编码的私密性和唯一性,想针对身份认证方面做出突破,没想到……一直研究到了世界毁灭,研究到了永生……
“她还活着吗?”桃金娘如此问。现场只有斯卡蒂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经历过水下研究室后,已经隐隐知道了我的来历。
“……没有,她死了,连尸体都没能剩下。研究室陷入了危机,死了很多人,为了节省资源,每一个死去的同事尸体都成为了烈火的柴薪。她的尸体,是被我亲自丢进去的。”
办公室内突然陷入了死寂,桃金娘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眨巴着眼睛不敢说话。
片刻后,米莎草草更换话题问道:“那……博士之前的事呢?之前的……家人什么的。”
我耸耸肩,“再之前的事有些乏善可陈,我的养父是个骗子,我从小跟着他一起生活、做局,见识过了很多。他对我称不上苛刻,可也没有过多的教育,而是放任我的成长,大概认为学校会包办一切吧。后来他死了,留给了我一笔钱,我就自己生活。”
“是……仇杀?”桃金娘小心翼翼地问道。
“病死,死前他见了我最后一面,让我把他多年积攒的钱都捐给教会好给我积德,我照做了,不久后他就死了。他死不多时,那家教会爆出了一些丑闻,于是我又将所有钱从牧师那里骗了回来,分散捐了出去。”
如今想来,遇到灌娘确是一件幸事。
幸运有一个人拉了我一把,将我从那个世界拽了出来。给了我足够的信任,又给了我充分施展才华的舞台。
她从未以长辈自居,却给了我恰到好处的指导和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