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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嗷世巅锋     异明1561txt下载     异明1561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章 继续忽悠

    说是隔河相望,但三河的县治可没设在对岸。

    渡河之后,还有三十几里官道要走。

    因从漷县出发的时候,就已经是下午了,这一路上虽然紧赶慢赶,可还是没能在入夜之前,赶到三河县城。

    好在渡河之后,蒋百户就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先去城里打前站了,衣食住行什么的倒不用担心。

    眼见着天色渐暗,蒋百户催马到了队伍前面,吩咐两个排头的校尉压住速度,免得一时不慎马失前蹄。

    交代完之后,他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却见陈彦彬车上不知何时,已经亮起了朦胧的灯光。

    蒋百户立刻勒住缰绳,等与陈彦彬的马车平行之后,才又兜转马头靠了过去。

    “大人,袁大人吉人天相,也或许只是在路上耽搁了。”

    这话连蒋百户自己也不怎么相信,因此没等陈彦彬开口,他就又主动岔开了话题:“后面车上那小子倒也有点儿意思,换成是我,单凭耿百户身上那点零碎,怕未必能推断出这么多线索来。”

    这话说完之后,蒋百户翘首良久,车厢里才传出一声轻叹:“可惜了。”

    蒋百户不明所以:“大人,什么可惜了?”

    “若早几年遇见他,调教调教兴许就能用上,可现如今么……还是先顾咱们自己吧。”

    这回轮到蒋百户默然了。

    随着马车走出里许远,蒋百户忽然又请示道:“大人,左右是个死约,要么卑职去找那小子露些口风?也或许他还能推断出什么来呢。”

    又是良久的沉默。

    左等右等也不见回话,蒋百户猛然悟出他这是默认的意思,心中暗骂一声,立刻拨转马头拦下后面的马车,又同驾车的校尉交换了位置。

    等在车辕上坐稳了,蒋百户反手用马鞭挑开门帘,笑着招呼道:“小兄弟,出来透透气吧。”

    王守业陪着个傻子【李慕白被留在了漷县】,在车里闷了这一下午,也早就憋的躁动不已。

    故而听这一招呼,他想也没想就钻出了车厢,与蒋百户并排而坐。

    约莫是因为离着县城不远,也实在没有寒暄客套的闲功夫,蒋百户直接开门见山的问:“小兄弟可知道,咱们为何放着钦命差遣不顾,跑来三河县追查耿百户的事儿?”

    不等王守业回应,他又自问自答:“实是因为这里边儿,还牵涉到一位大人物。”

    说着,他把双拳举过右肩,拱手道:“去年仙逝的陆太保陆公,你总该听说过吧?这次耿纯就是跟着他老人家的孙女婿,袁存时袁指挥出京公干。”

    陆太保?

    王守业的脑子转了个弯,才明白这说的应该是嘉靖的奶兄弟陆炳。

    原来陆炳去年就已经死了,怪不得当初看《大明王朝1566》的时候,这位权势熏天的锦衣卫当统领,竟连半点戏份都没有呢。

    不过听蒋百户的意思,陆炳虽然已经死了,可在锦衣卫内部,属于陆系的势力却并未消散,甚至还掌握着相当的话语权。

    在这种情况之下,陈彦彬哪敢对袁存时可能遇险的消息,置若罔闻?

    更何况袁存时身为指挥佥事,也算的上是陈彦彬的直接领导。

    简单解释完袁存时的身份背景,蒋百户又道:“还真就让你猜对了,这回袁指挥去蓟州玉田县,就是为了迎回净觉寺高僧圆寂后,遗下的一枚佛光舍利。”

    这玉田县的净觉寺,虽然素有京东第一寺的美称,可毕竟坐落在穷乡僻壤,基本上出了蓟州地界,就鲜有听闻。

    直到最近寺中某位高僧圆寂,依照教门规矩火化之后,竟遗下一枚会发光的舍利,净觉寺这才陡然声名大噪。

    后来又有传闻,说那佛光舍利每逢初一十五,还会发出梵唱之声,这下就更了不得了。

    旬月之间,非但是北直隶的信徒蜂拥而至,连山东、山西、河南等地,也陆续有人前来瞻仰佛宝。

    虽说嘉靖几十年如一日的崇道抑佛,甚至自诩为道君皇帝,可这消息传的如此沸沸扬扬,地方官吏又隔三差五就上奏‘祥瑞’,也不好对其视而不见。

    故此便命锦衣卫派专人,把那佛光舍利带回京城,好让几位‘活神仙’明辨真伪。

    而此行的为首之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佥事袁存时。

    “按照行程推算,袁大人两天前就该返回京城了,可今儿早上咱们走的时候,还是渺无音讯。”

    说到这里,蒋百户就眼巴巴的望向王守业,显然是希望他通过这些讯息,再推敲分析一番。

    然而……

    王守业那所谓的推敲,其实就是套用了一下剧情模板。

    即便眼下多了些背景讯息,他又上哪推断袁存时的行踪、处境?

    可之前既然已经出了风头,此时总不好哑口无言。

    “蒋百户。”

    王守业一面绞尽脑汁,一面装出胸有成竹的架势,道:“袁大人的行踪,眼下还不好乱猜,但若真是那佛光舍利出了意外,咱们怕是要提早做些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

    “您想啊,袁大人他们一行十几个人,这无声无息的就没了音讯,如果真是因为佛光舍利所致,那咱们贸然撞上去,会不会也落得这般下场?”

    说着,他用下巴往车厢里一点,拿耿纯做了个参照物。

    原本蒋百户最关心的,就是袁存时的安危,此时听王守业这一说,才惊觉自己等人也不是全无风险。

    当下连忙追问:“那咱们该怎么准备?”

    “眼下其实也还说不太准……”

    见他果然被自己带偏了,王守业故作沉吟着,先在心里给那佛光舍利,添加几个属性注脚。

    放射系、心灵系、范围杀伤、疑似有触发条件——因为在净觉寺供奉期间,并未传出佛宝害人的消息。

    再考虑到每逢初一十五,佛光舍利就会发出梵唱的传闻,意外很有可能是四天前发生的【眼下是七月十九】。

    等把添加好设定的佛光舍利,在心里模拟了几遍,王守业就开始分析应对之策:“既然是佛光舍利,最有可能伤人的,自然是它发出的光芒。”

    “所以咱们必须做到以下两点,一是绝不能同时直视那舍利,二是尽量拉开距离,避免被佛光同时照到。”

    “发现那舍利的踪迹之后,前后队之间不妨先用绳索两两相连,这样一旦有什么突发状况,就可以避开风险及时救援。”

    “如果那佛光舍利,不是在一瞬间就能抹去人的意识,咱们也可以尝试用这种法子进行回收。”

    “当然,最好还是先准备一些,能远距离遮住佛光舍利的东西,以免到时候根本无法靠近。”

    “再就是容器了,考虑到一般的东西,也有可能遮不住那佛光,咱们最好多带几种不同材料的容器,或许就能克制住它。”

    “对了,佛门的东西也找两件,最好是能密封的那种。”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再看那蒋百户,早已经等瞪圆了眼睛,满脸的惊诧莫名。

    “小兄弟,你……你是怎么一下子就想出这么些的?”

    你要是看惯了各种小说,平时还要设计什么剧情、装备、触发条件的,也能随口说出这么多来!

    不过……

    自己是不是又表现的过头了?

    可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再要藏拙下去,非变成试验材料不可!

    王守业把心一横,半真半假的道:“实话不满您说,我打从那次醒过来,以前的事儿就都忘了个七七八八,可对这神神鬼鬼的事儿,却是一点就透!”

    “原来如此。”

    蒋百户缓缓的点着头,也不知是真信还是假信。

    就在此时,前面忽有一骑飞奔而来,隔着老远就大声通禀:“千户大人、千户大人!三河县果然也有咱们的人,而且和耿百户一样,疯的只会说阿弥陀佛了!”

    【还有。】

第17章 佛光舍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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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之前,打前站的锦衣卫小校,就赶到了三河县县衙,并且将前因后果,简单通告给了当地官员。

    虽然按照陈彦彬的意思,他并没有提及袁存时和那枚佛光舍利。

    但听说有几名锦衣卫,很可能已经在三河境内遭遇不测,当地官员还是被吓的不轻。

    在一番鸡飞狗跳之后,就有人提及,说城外有个疯子,也是满口的阿弥陀佛。

    三河知县当即下令,让三班衙役全部出城寻人,结果果然在城南三里外的崔池村,又找到一名疯掉的锦衣卫。

    经确认无误之后,蒋百户派去的小校,才急忙飞马回报。

    然而陈彦彬、蒋世帆二人得了消息,却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按说能这么快就找到线索,应该高兴才对。

    可这找到的却又是一个佛疯子,似乎愈发印证了王守业之前的推测:袁存时等人,很可能已经‘全军覆没’了。

    但不管是喜是忧,都要继续追查下去!

    戌正【晚上八点】,一行人正式抵达三河县县城。

    戌正二刻【八点半】,三班衙役尽出,奔赴县内各处村镇,查访口宣佛号的疯癫之人。

    是夜,果然又查获两人。

    其中一个也是去迎佛宝的锦衣卫;另外一个却操着本地口音。

    后经追查,此人系城南葛家庄的一名樵夫,早上出门砍柴的时候还好端端的,谁曾想晚上他就疯了,还莫名其妙跑到了十几里外的虎头寨附近。

    通过分析,疑点就此锁定在了,葛家庄与虎头寨之间的野狐林内。

    此后果然又在野狐林左近,陆续找到几名目击者,都说曾在树林里,见到有一群疯疯癫癫的人正四处游荡。

    第二天下午,以陈彦彬与本县胡县丞为首,三十多名衙役、白役,并四乡民壮两百余人,浩浩荡荡的来到了野狐林外。

    “进林之后,互相离的不要太远,一旦发现异状立刻通禀,绝不能擅自行动!”

    “擅长射猎的,都站到前面来!”

    “三班差人各自备好绳索!”

    “小心、小心,莫撒了桶里的黑狗血!”

    “把那两口箱子给我看仔细了!”

    眼见锦衣卫们拎着马鞭往来呼喊,不住下达着各种命令,随行的本地官吏都不由面面相觑。

    这大张旗鼓的,仿佛是在进行战前动员一般,哪里像是要找人的样子?

    掌管缉盗的吕典史最是揪心不已,毕竟真要是出现死伤,上面一旦怪罪下来,他这典史肯定是首当其冲。

    为此,他几次想要上前询问究竟,可看锦衣卫们那凶神恶煞的嘴脸,到底还是没能鼓起勇气。

    正急的抓耳挠腮,冷不丁却突然发现,还有一个云纹皂袍的锦衣小校,正安安静静的站在不远处,身形虽雄壮,面相却十分和善。

    吕典史把心一横,凑上去斜肩谄媚的拱了拱手:“敢问上差,咱们不是要去找人么?”

    说着,他抬手指了指那桶黑狗血:“却怎么还要带上此物?”

    “这个么……”

    那小校嘴里含含糊糊的,虽未曾拒绝回答,却也不肯吐露只言片语。

    吕典史见状立刻心领神会,忙摸出锭银元宝,用袖子拢了,悄悄塞到对方手心里。

    谁曾想那小校低头打量了一下银锭,神色却变得古怪起来。

    这贪得无厌的狗贼!

    吕典史以为他是嫌少,心里暗骂一声,忙又压着嗓子道:“上差若肯透露一二,等卑职回到县里,必然还有心意奉上。”

    那小校的表情愈发古怪了,上下打量着吕典史,直到把他看的毛骨悚然,才终于开口道:“这事儿说不定与邪祟有关,你自己小心着,千万别往外传。”

    “果然是……果然是……”

    吕典史其实也早有揣测,毕竟黑狗血自古就被视为破邪之物,可此时得了准信儿,还是一阵心惊肉跳。

    “业哥儿、业哥儿!”

    这时代替陈彦彬统筹全局的蒋世帆,突然向这边招手呼喊起来。

    那小校忙别过吕典史,大步流星的赶了过去。

    “行啊你小子!”

    蒋世帆在他肩头捶了一拳,嬉皮笑脸的调侃着:“早上刚把这身皮借给你,下午就学会敲竹杠了。”

    却原来那小校不是别人,正是王守业。

    原本他也没想过打扮成这副模样,可蒋世帆偏说什么,锦衣卫的事儿让外人插手,传出去平白惹人笑话。

    于是就找同行的校尉,讨了一身换洗的衣服,让王守业临时穿戴起来。

    书不赘言。

    却说王守业知道方才那一幕,都落入了蒋世帆眼中,便把那银锭托给他看,无奈道:“他硬塞给我的,您看……”

    “收着就是。”

    蒋世帆大手一挥,理直气壮的道:“都是民脂民膏,咱们这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这锦衣卫的祖师爷,该不会是梁山好汉吧?

    从昨晚上到现在,为了凑齐王守业之前提到的东西,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勉强也算是混熟了。

    因此听他这么说,王守业也就没矫情,又把那银锭收了起来。

    “哎我说兄弟。”

    等王守业收起银子,蒋百户就顺势勾住了他的脖子,悄声问:“你还有什么主意,可千万别藏着掖着——哥哥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他虽然一口一个兄弟的叫着,王守业却哪里就敢当真?

    苦笑着摇头道:“暂时能想到的就这些了,真到节骨眼上,怕还要靠大人您随机应变才行。”

    “唉!”

    蒋世帆爱神叹气的抱怨着:“本来是趟轻轻松松的差事,谁承想竟然……特娘的,翠云楼的小凤仙,还等着老子回去赎她呢!”

    “你是不知道,那小蹄子擅使一双巧手,十根指头那么一梳拢,啧啧,魂都能给你……”

    “蒋百户!”

    正说得起劲儿,就听身后有人传唤:“大人请您过去议事!”

    蒋世帆回头望去,却见陈千户正孤零零站在一处土坡上,目不转睛的望着这边。

    他连忙丢开王守业,小跑着赶了过去。

    谁知上前拱手拜见之后,陈千户的目光,却依旧在远处未曾收回。

    蒋世帆这才晓得,他看的其实是王守业。

    “大人。”

    于是他便试探着问:“您这是……”

    “倒真是可惜了。”

    然而不等蒋世帆把话说全,陈彦彬便叹息着收回了目光,沉声问:“可曾准备妥当了?”

    “大人放心,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那就入林,给本官一寸一寸的搜!”

第18章 佛光舍利【中】

    这野狐林其实并不大,方圆也就六七千亩的样子,但却是骤起骤伏的丘陵地貌,对视距造成了严重的影响。

    啧~

    怪不得古代打仗,都讲究个天时地利呢。

    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进在密林中,王守业心下颇为后悔,要早知道是这种地形,自己就该多筹集些保险绳,配发给每一位民壮。

    这倒好,前面探路的民壮,都是赤手空拳,后面做监工的差人们,反倒是全副武装。

    要照王守业的意思,现在停下来补齐装备,其实也为时未晚——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可惜他压根做不了主,而能做主的陈千户,又早就已经急不可待了。

    唉~

    利益当前,这些当官的哪管小民百姓的死活?

    正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王守业忽觉腰间一紧,随即又听蒋世帆在后面连声叫道:“老弟、老弟,你走慢些!”

    回头望去,却是两人之间的安全绳,不知怎么缠在了灌木丛上。

    这也真是奇怪了,自己方才明明没有靠近过那丛灌木来着。

    王守业满头雾水的折回去,试图帮蒋世帆,把那拇指粗细的安全绳,从灌木丛里摘出来。

    谁知刚一伸手,就被蒋世帆扣住了手腕。

    “老弟。”

    就听他悄声道:“这越搜队伍越散,保不齐前面就漏过去了,咱们往后压一压,让别人在头里。”

    原来这绳子,是他故意缠上去的。

    王守业心下不由得一暖。

    要知道这只队伍里,除了陈彦彬就属蒋世帆的官阶最高,他想躲在后面,压根用不着如此麻烦。

    眼下的做法,显然是在刻意关照自己。

    两人萍水相逢、身份悬殊,可打从昨天才车上促膝长谈之后,蒋世帆就对王守业颇为照应。

    甭管这是出于‘惜才’,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这份人情,王守业是记在心里了。

    若以后有个出头之日,肯定要加倍……

    刚想到这里,就听左前方陡然喧哗起来。

    “你干什么?别过去!”

    “回来、快回来啊!”

    “妖僧、是妖僧!”

    “拦下他们、快想法子拦下他们!”

    别的呼喊声也还罢了,那两声‘妖僧’,却是让王守业眉头一皱。

    难道自己猜错了,出问题的不是舍利,而是和尚?

    “走,过去瞧瞧!”

    这时陈彦彬一声令下,几个锦衣卫便裹挟着十来个弓手,朝着异变发生的方向摸了过去。

    也就刚走出二十几步远,迎头就撞上个丢盔弃甲的衙役。

    不等陈彦彬下令,自有两个校尉用马鞭将他拦住,喝问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有个和尚!”

    那衙役捂着脸上的鞭伤,龇牙咧嘴的道:“是个年轻的小和尚!他一边念经一边往前走,后边还跟着好些疯子!”

    “有两个人先瞧见了,就回头喊我们,可……可等我们赶过去,他们也跟在那和尚身后,疯疯癫癫的往老林子里钻!”

    “有同村的想去拦住他们,结果追上去刚拉扯两下,也都丢了魂似的,成了那妖僧的跟屁虫!”

    听到这里,蒋世帆忙追问道:“那和尚人呢?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不知道啊!”

    那衙役一缩脖子,嗫嚅道:“这一喊妖僧,弟兄们就都逃散了。”

    从这厮腰间断绳上,那整齐的切口来看,显然刚才逃的相当果断。

    “没用的狗才!”

    蒋世帆飞起一脚,将那衙役踹了个后仰,转回头看看陈彦彬,然后又望向了王守业,嘴里喃喃道:“这连大致的方向都不知道,要是稀里糊涂的迎头撞上,可如何是好?”

    陈彦彬阴沉着脸,虽然未曾开口附和,但看他不急着下令去追,就知道他心里也是顾虑重重。

    就在这时,王守业忽又上前扶起了那衙役,追问道:“你方才说,有人追上拉扯了两下,然后才丢了魂儿?那从他们追上去拉扯,到变得失魂落魄,有多长时间?”

    那衙役捂着肚子,便秘似的半蹲半跪在地上,听王守业发问,立刻摇头:“这……这小人哪记得清啊。”

    “你说什么?!”

    蒋世帆一瞪眼,又把靴底对准了他的面门。

    “容小人想想、容小人想想!”

    那衙役在蒋世帆的逼视下,絮絮叨叨比比划划,半响才笃定道:“约莫也就三息的时间!”

    这三息,指的就是三次呼吸。

    虽然有些笼统,但王守业还是松了口气,向陈彦彬拱手道:“大人,既然有三息的延缓,咱们大可把绳子放长些,分前后两队赶上去,一旦觉察出不对就立刻大声示警,这样即便前队来不及逃走,后队也能及时施救。”

    见他拿出了对应之策,陈彦彬当即点头:“可行!”

    然后又高声下令,让所有人立刻分成前后队,向着事发地点搜索前进。

    说是前后两队,可真等搜寻起来,其实是分成了四队,前面是两队民壮弓手,后面才两队才是锦衣卫的人马。

    锦衣卫的凶名,明显比未知的妖僧更有震慑力。

    那些弓手们虽然不情不愿,却还是在他们的驱赶下,一步步深入林中。

    就这样,又往前搜索了一刻钟左右,最前面的两名弓手,突然就放慢了脚步,一个抬手摸头、一个直晃脑袋。

    第三个弓手见状,正要赶上去问个究竟,就听后面王守业一声暴喝:“快把他们拉回来!”

    后队的弓手虽然不明所以,可毕竟早就得了叮咛,当下猛扯绳索,将那两个弓手踉踉跄跄的拉了回来。

    与此同时,前方一处山石背后,骤然转出了个年轻的僧人。

    五短身材、微隆的小腹、凹凸不平的光头、点缀着雀斑的稚嫩五官……

    这小和尚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与得道高僧毫无瓜葛,偏他双掌合十、眉眼低垂、口中念念有词的诵读着经文,却又莫名显出几分宝相庄严来。

    尤其是那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环,让人望之便觉心神宁和、杂念全消。

    不对!

    他身上是真的在发光!

    “佛光舍利!”

    再仔细一瞧,王守业禁不住脱口叫道:“他手里捧着佛光舍利!”

    经他提醒,众人也都发现那小和尚身上的柔光,其实都是从指掌间泄露出来的。

    还不等众人对此作出反应,一队衣衫褴褛之人,也陆续从那大石头后面走了出来。

    这些人越是靠近那小和尚的,越是行销骨瘦脚步蹒跚,几乎到了风吹即倒的程度。

    后面的人状态逐渐转好,到了末尾,更是显出几个衣衫齐整的——这多半就是刚刚失踪那些民壮。

    “袁大人、是袁大人!”

    这时一个锦衣卫突然指着那些人大叫起来。

    其实不用他提醒,陈彦彬也已经看到了队伍前列的袁存时,他下意识将带鞘的绣春刀一扬,喝令道:“快、快去把袁大人救回来!”

    话一出口,他就惊觉自己情急之下昏了头——这诡异的场景,再加上几个民壮的前车之鉴,谁敢冒然上前?

    于是忙往回找补道:“都小心些,千万别……”

    谁知就在此时,几个弓手竟真的越众而出,向袁存时走了过去。

    陈彦彬见状一愣,忍不住暗暗感叹:不想这三河县的民壮,竟是如此深明大义、悍不畏死。

    “把他们拉回来、快把他们拉回来!”

    这时身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大吼,紧接着又叫道:“后退、后退,跟那和尚保持五丈以上的距离。”

    陈彦彬这才惊觉,那几个弓手根本不是去救人的,而是被佛光迷了心神!

    他下意识望向刚才喊话的王守业,心底一直以来的坚持,头一回有了些动摇。

    却说在王守业的及时提醒下,那些被迷了心神的弓手,很快就被拖死狗一样扯了回来。

    但他们并未就此清醒,而是茫然四顾着,似乎是在思考: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有与之相熟的见状,当下就急了眼,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抽耳光的。

    别说,四个浑浑噩噩的弓手,还真就被他们弄醒了三个。

    但最后一个瘦弱清秀的,却是怎么都叫不醒,渐渐的,嘴里还诵出了佛号。

    这人……

    刚才似乎不是离得最近的那个。

    看来佛光舍利的效果,也是因人而异。

    “张弓、张弓!”

    就在王守业默默分析之际,陈彦彬再次下令道:“给我射死这妖僧!”

    咦?!

    要不要这么激烈啊?

    这还没尝试过跟那小和尚沟通呢,更别说乱箭射过去,还有可能会伤到袁存时。

    王守业满心的狐疑,正待开口劝阻一二,却忽然发现周遭的锦衣卫,全都是咬牙切齿怒目圆睁,一副要与人拼命的架势。

    这是……

    隔得这么远都被影响到了?

    可先不说自己这个特例,那些民壮们不也还好好的吗?

    难道说,是因为锦衣卫们,手里都曾经沾过血的缘故?

    想的太多也耽误事!

    这一通分析下来,王守业就没能及时开口,等再想劝陈彦彬收回成命时,却早已经来不及了。

    嘣~

    就听得弓弦响动,一支羽箭电射而出,不偏不倚正中那小和尚的咽喉!

    虽说只是民间软弓,入肉不过两寸有余,可这一箭封喉,也足够造成致命的伤害了。

    但那小和尚却恍似未闻,任由颈间血流如注,继续捧着佛光舍利,引着身后那一大串痴人,在林间漫步徐行。

    “妖僧、果然是妖僧!”

    “射、射、射!快射死他!”

    众弓手见状又惊又恐,当下又是几支箭失先后射出。

    有射中那小和尚的,也有误中副车的。

    其中一个紧随在后的痴人,更是因此倒地不起,也不知是死是活。

    但那小和尚身背数创,却依旧没事儿人似的诵经前行。

    这一来,别说弓手们愈发惶恐,就连几个锦衣卫也开始骚动起来。

    唯独王守业见状,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于是忙搡了蒋世帆一把,提醒道:“让他们别忙着放箭,咱们去前边儿弄条绊马索,先把袁大人他们拦下来再说!”

    蒋世帆突然被搡了一把,当下怒不可遏的提起拳头,就要和王守业理论。

    听了这话,他才稍稍缓过神来,点头道:“我这就去告诉陈大人!”

    说着,拔腿就往陈彦彬身边跑。

    可刚奔出两三步,他却忽然又停下来,满脸迷茫的喃喃道:“这……这是什么声音?”

    声音?

    王守业一愣,忙静下心来细听,果然有细语呢喃传入耳中。

    如露亦如电……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

    这似乎是在诵经——

    不!

    梵唱!

    【还有】

第19章 佛光舍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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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梵唱?!

    王守业心中警兆顿生。

    按照蒋世帆的说辞,那佛光舍利每逢初一十五,就会发出梵唱之声。

    眼下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这焚唱声却骤然响起——尤其还是在那小和尚,受到伤害之后才响起的,怎么想都不是个好兆头!

    不过……

    这梵唱声倒真是好听的紧。

    就好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给自己做心灵按摩似的

    连日来的紧张与不安,全都被这梵唱声抚平,剩下的只有宁静、祥和、松快……

    嗡~

    正忍不住沉浸在这梵唱带来的愉悦之中,一阵急速的颤动声,突然扰乱了悦耳的焚唱。

    王守业一个激灵,猛然间晃过神来,随即就吓出了一头冷汗。

    因为在不知不觉间,他与那小和尚的距离,竟然从六七丈外,缩减到了四丈之内。

    这已经处在佛光摄魂的范围边缘了!

    王守业骇然后退,不曾想刚退了几步,忽又觉腰间一紧,却是绑在腰上的安全绳,因这几步而绷直了。

    顺着绳子望去,就见蒋世帆就在斜前方不远处,正满脸傻笑着向那小和尚走去。

    而且不仅仅是蒋世帆,所有的锦衣卫、弓手,全都带着一脸幸福的笑容,向那矮胖小和尚围拢过去。

    真是麻烦!

    这要是和别人拴在一起,王守业肯定解开绳子转身就逃。

    但蒋世帆……

    王守业想也不想,扯住那绳子就是狠命的一扯。

    噗通~

    却见蒋世帆直接摔了个狗啃食!

    就这样,他依旧匍匐着向那小和尚爬去,而且四肢并用,速度竟还比方才快了几分。

    怎么回事?!

    王守业仔细一瞧,这才发现那绳子不知为何,竟又在蒋世帆左腿上绕了一圈,方才他用力一扯,自然就把蒋世帆给绊倒了。

    这倒霉催的!

    不过无所谓了,站着拽过来、趴着拽过来,都是一样的。

    王守业再次发力拉扯,头一下,就把绳子从蒋世帆腿上扯脱了。

    第二下……

    那绳索干脆从蒋世帆的小腹,滑落到了大腿根儿!

    这什么鬼?!

    肚子太大,你就往上边拴拴啊!

    这把王守业给急的。

    指望安全绳是没戏了,他一咬牙一跺脚,干脆冲过了安全线,打算抢在丧失神志之前,先把蒋世帆救回来!

    当然,要是实在事不可为,那也就只能放弃了。

    应无……

    应无所……

    应无所往……

    应无所望、而生……

    刚跨入那小和尚三丈之内,霎时间重重叠叠的佛音梵唱声,就一股脑灌入了耳中。

    如果说方才的梵唱,是以心灵按摩的方式,逐渐侵蚀人的理智,那眼下的梵唱声,则像是把王守业的脑袋,硬塞进了一台滚筒洗衣机里——还是超强功率的那种!

    怪不得只需要三息,就能把人洗成白痴!

    王守业强忍着不适,上前扯住蒋世帆的锦袍,试图把他从拖出这佛光笼罩的范围。

    谁知这死胖子非但重的要命,还有一身蛮牛似的力气,手脚并用着,反倒带的王守业一踉跄,离那小和尚又近了些。

    话说……

    这小和尚是不是站住不动了?

    心底的疑问刚一冒出来,就被梵唱甩到了爪哇国。

    王守业咬着牙,又去拉扯蒋世帆,全然忘了要知难而退。

    就这么两下里较着力,四息的时间转瞬而过。

    王守业的意识也终于开始模糊起来,不自觉的松脱了双手,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迈步向那小和尚走去。

    嗡~

    又是一阵急速的震颤声,将王守业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不过和方才不同,那震颤声并没有就此停止,而是持续不断的嗡鸣着,与那灌脑的梵唱彼此对抗、又相互交融。

    被两种直入灵魂的声音,同时折磨的滋味,绝对算不上好受。

    但至少让王守业找回了大半的意识,并且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逃?

    这是他清醒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然而……

    不!

    眼下这么多人身陷险境,自己怎能一走了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舍生取义、杀身成佛!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一步、两步、三步……

    忍受着脑海中爆炸般的噪音,王守业义无反顾的走到了那小和尚身边。

    “啊!!!”

    他面目狰狞的暴喝一声,掰开小和尚合十的双手,抓起那佛光舍利,狠狠的掷了出去!

    呼~

    一瞬间所有的噪音全都烟消云散。

    留下的,是比刚蒸完桑拿,还要舒坦十倍的身心愉悦。

    也不知过了多久,颅内高潮似的快感才渐渐消退,让理智得以重新回归。

    而同时归来的,还有胆战心惊的后怕。

    没想到这佛光舍利,竟能让人生不出逃跑的念头,怪不得先前那几个民壮明知不妥,还不肯退回来呢。

    好在自己体内那层薄膜,及时以共振的形式,削弱了佛音梵唱的威力,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这和……和尚是你杀的?”

    一个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王守业下意识的回头张望,可还没看清说话之人是谁,就先在自己脚下发现了一具尸体。

    是那小和尚的尸体!

    王守业顿时瞪大了眼睛,脱口道:“我只是扔掉了舍利而已!”

    “原来如此。”

    陈彦彬摇摇晃晃的上前,在王守业肩头轻轻拍了拍:“去吧、去把舍利找回来,你不是准备了许多容器吗?都试一试。”

    该死的狗官!

    虽说是大恩不言谢,可也没这么报答的!

    有那么一瞬间,王守业特想反手一拳,捣他的万朵桃花开。

    但为了避免沦为实验材料,九十九拜都熬过来了,难道还差这最后一哆嗦么?

    姓陈的,

    你等老子哪天发达了再说!

    王守业心里发着恨,手往地上一撑站起身来,扬声吆喝道:“过来几个人,跟我去找东西!”

    四下里一片沉寂。

    显然在经历了方才生死大难之后,没有一个人想再和那佛光舍利扯上干系。

    刚才就不该救他们!

    “去的人赏钱加倍,而且只要远远的拉着绳子就行,其余的一切有我!”

    这下终于有人动心了,三个弓手犹犹豫豫的起身,彼此对视了一眼,这才向着王守业聚拢过来。

    先让他们将放满容器的大箱子寻来,王守业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掷出舍利的大致方位,这才带着三人一路寻了过去。

    原本他还隐隐期盼着,那舍利脱离小和尚之后,会变成自我封印的状态,那自己就可以轻轻松松,搞定这最后的任务了。

    可惜事与愿违。

    在靠近舍利方圆三丈之后,滚筒洗衣机一样的梵唱声,再次灌入脑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润物细无声的远距离梵唱,已经暂时消失了。

    退回安全距离,命那几个弓手打开木箱,就见里面放满了各种质地的容器。

    这一多半都是从各家商铺,以及城中大户家里搜罗来的,有些还经过了王守业的二次改造。

    比如其中一个铁包铜的钱匣子,就被他在外面刷了银漆,里面涂了金粉,这一来金银铜铁就算是凑齐了。

    不过王守业头一个选中的,却不是这‘复合金属匣’,而是个能完全密闭的佛龛。

    其实有保护膜在,这对王守业来说,风险并不是很大——真有什么意外,把那舍利再扔出去就是了。

    但他还是郑重其事的交代道:

    “等我冲过去,把舍利放进佛龛里,你们就立刻把我拉回来!要是我中间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你们也要立刻把我拉回来,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弓手们用力攥着绳索,一个个都绷紧了弦。

    王守业深吸了一口气,放低重心摆开架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扑过去,一把抓起那舍利扔进佛龛里,又飞快扣好了佛龛上的小门。

    与此同时,一股大力涌到腰间,又拉的他踉跄后退。

    “哎,你们等我扔下这玩意儿啊!”

    王守业嘴里抱怨着,忙把那佛龛扔到了地上。

    就听咔嚓一声,佛龛从底部裂成了两半。

    不过无所谓了,那梵唱声一直就没停过,显然这东西屁用没有。

    等退回安全区之后,王守业便翻出了那金银铜铁的钱匣子。

    这回比上回要麻烦些,先要从佛龛里拿出舍利,然后再装进钱匣子里。

    如此一来,与那舍利接触的时间,自然也就变长了。

    不过这倒让王守业有了新的发现。

    把舍利拿在手上的时候,除了梵唱之外,周遭的一切动静,也会悉数映入脑海。

    范围……

    似乎能覆盖方圆一里之内。

    这玩意儿要是副作用小一点,拿来当个窃听器,倒也好用的紧。

    或许是听多了梵唱,渐渐产生了免疫力,王守业自然而然的,就把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在了新发现的监听功能上。

    这周遭的活人,也就是劫后余生的那些弓手、锦衣卫,议论的主题自然离不开舍利子、以及那死掉的小和尚。

    除此之外,还有在为袁存时发愁的——小和尚死后,袁存时等人就一直呆呆的守在旁边,只偶尔吐出句‘阿弥陀佛’。

    “王守业身上怕是有什么秘密!”

    忽然间,一个清朗的声音吸引了王守业的注意力。

    是陈彦彬!

    他果然发现了自己的异常。

    其实不仅仅是他,估计别人也多多少少有所察觉吧。

    可也没办法,当时受佛光舍利影响,满脑子都是慈悲为怀,哪还想的到‘藏拙’二字?

    就不知,陈彦彬准备怎么对待自己。

    刚想到这里,腰间又是一紧。

    却是那三个弓手见他捧着舍利发呆,以为他被舍利给控制住了。

    王守业忙把舍利丢进手上桃木盒里,顺手扣上盒盖,然后飞也似的回到安全区,换了下一个容器。

    “这次你们先别急着拉我!”

    拿起舍利,调整频道,继续监听。

    “……拿来试那怪鱼,太过可惜了,我准备建议吴大人将他收入麾下,也或许以后就是咱们一张杀手锏。”

    成了!

    终于是成了!

    自己这两天殚精竭智,甚至不惜暴露了一部分的隐秘,终于还是得到了回报!

    王守业先是喜不自禁,可随即却又生出了屈辱感。

    自己堂堂的穿越者,却被逼像马戏团的猴子一样,卖力的表现自己。

    等老子发达了……

    阿弥陀佛!

    这恨意刚涌上来,就被佛光舍利给驱散了。

    可也正因如此,王守业才没错过接下来的一段话:

    “大人,卑职以为不妥!”

    “论富贵前程,咱们能拿出来的,难道还能漫过成国公去?真要是把他放在明面上,以后是敌是友可就未必了。”

    “而要是把他给藏起来,天长日久的,他又岂能心甘情愿?”

    “总之,这人或有大用,可却不是咱们能用的;那人面鱼虽是邪物,可却牢牢攥在咱们手心里!”

    一番话,直似闷雷劈在王守业头顶,造成的震撼效果,甚至还在那佛音梵唱之上。

    这倒不是因为,此人有意要加害他,而是因为这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方才舍身去救的蒋世帆!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既然有意要加害自己,之前又为何刻意亲近照顾?!

    说不通!

    完全说不通!

    王守业脑中正乱的一锅粥仿佛,腰间突然又是一紧,显然是弓手们又忍不住拉扯绳索了。

    他下意识的,把舍利塞进身前的容器里,顺势盖好了盒盖。

    霎时间,鸦雀无声。

第20章 大明碟中谍

    【求……】

    佛光舍利,虽然被封印了。

    但百米外的山石脚下,有关于王守业的讨论,却还未曾结束

    “实在是可惜了。”

    遗憾的神色,只在陈彦彬脸上一闪而逝,就被森然冷意所替代了:“今日之事,你又准备如何遮掩过去?”

    “大人放心。”

    蒋世帆毫不犹豫的道:“卑职特地让他换上云纹锦衣,就是防着这一手呢!如今三河县上下都当他是咱们的人,哪会想到另有隐情?”

    却原来他早在那时,就已经设好了圈套!

    陈彦彬点了点头:“你办事,我还是放心的——只是你手下那几个兄弟,也要好生敲打敲打。”

    “卑职明白!”

    蒋世帆躬身应了,等再直起腰来,就发现陈彦彬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袁存时身上。

    于是又拱手建议道:“大人,袁指挥……”

    “封住了、封住了!”

    可刚起了话头,就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呼喊声打断了:“官爷把那发光的蛋蛋封住了!”

    陈彦彬与蒋世帆对视了一眼,随即扬了扬下巴:“袁大人这边儿有我,你过去看看吧。”

    蒋世帆再次躬身领命,然后按着腰刀就准备飞奔过去。

    “蒋百户。”

    陈彦彬却又叫住了他,郑重的嘱托:“人和东西,都给我盯紧了。”

    “卑职明白!”

    蒋世帆转身一礼,这才大步流星的截住那报讯之人,命其头前带路。

    等前面影影绰绰,显出王守业与两个弓手的身影,他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哈哈哈……”

    紧赶了几步,蒋世帆大笑着招呼道:“行啊老弟,你这可是又立下大功一件!”

    这厮的演技堪称是炉火纯青,若非早已知晓真相,恐怕王守业压根就不会想到,他那憨厚的五官下,竟是一副贼心烂肠!

    眼见蒋世帆小跑着奔了过来,王守业真恨不能掀开身旁的香樟木书匣,把那佛光舍利砸到他鼻梁上去。

    但王守业终究还是忍住了。

    一是因为,寻过来的只有蒋世帆而已,单独把他搞成白痴,并不能改善自己的处境。

    真要是想动手,起码也要等锦衣卫们集中起来再说!

    二来么,那佛光舍利会强行驱散人心中的邪念,万一把舍利拿出来,却没法按照原定计划砸到他脸上,岂不是打草惊蛇?

    还是先找个机会试一试,然后再……

    “老弟,你没事吧?”

    蒋世帆奔到近前,见王守业木着一张脸,对自己的招呼全无反应,忙摆出一副关切的嘴脸,追问道:“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就赶紧跟哥哥说,这可千万耽搁不得!”

    就在两刻钟前,他的体贴关心,还让王守业感激不已。

    但眼下么,王守业却只觉得恶心!

    强行扯动嘴角,露出一丝僵笑:“不碍事,就是来来回回被这舍利影响,一时有些缓不过劲儿来。”

    蒋世帆信以为真,忙命两个弓手左右搀扶,自己则是小心翼翼的,凑到了那香樟木的书匣附近。

    先是围着转了两圈,然后才好奇的问:“这香樟木能驱虫,我倒是听说过,可没想到竟然还能封住佛光——老弟,你说这玩意儿靠谱不?可别半路上又闹起妖来!”

    “难说。”

    王守业摇了摇头,背对着蒋世帆道:“暂时只能派人盯牢了,有什么动静立刻处置。”

    蒋世帆闻言,顿时也大摇其头:“除了老弟你,眼下谁敢守着这玩意儿?再说,真要出了问题,别人也处置不了啊!”

    这正是王守业所期望的。

    只要把佛光舍利控制在手上,他就有掀桌子的底气!

    不过三河县境内人多眼杂,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在路上发难更为合适。

    而且他也需要先研究一下,如何用佛光舍利主动攻击敌人。

    话说……

    方才王守业其实颇为忐忑,担心蒋世帆会故意找借口,把自己和佛光舍利分开。

    但现在看来,蒋世帆的警惕性还是差了些。

    也或许,是因为他太过自信,以为自己还被蒙在鼓里,压根不足为虑。

    ………………

    既然已经找到了袁存时和佛光舍利,自然无需在野狐林久留。

    陈彦彬当即下令,让散开搜索的民壮们重新集合起来,然后又会同留守在林外的胡县丞等人,一起浩浩荡荡的返回了县城。

    三河知县听说此行,有六名民壮被抹去意识,成了满口佛号的白痴,当下急的直跳脚。

    可锦衣卫们跋扈惯了,哪会在意一个小小知县的喜怒?

    非但没半句解释,反而勒令三河知县腾出县衙,堂而皇之的,把佛光舍利‘供奉’在了县衙内堂。

    而王守业也被托付重任,成了县衙内堂里唯一一名守夜人。

    不过除此之外,内堂门口还另设了两道岗哨。

    说是有备无患,但王守业心里明白,这多半也有监视自己的意思。

    夜色渐深。

    因那两尊门神,总有一个不错眼盯着里面,根本没有机会去研究佛光舍利。

    王守业便干脆在危险范畴外,贴墙铺好了铺盖,准备先睡上一觉,等后半夜再看看,能不能寻到空当。

    可这刚合衣躺下,就听门外传来熟悉的笑声:

    “老弟、老弟,你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紧接着一人手拎食盒走了进来,却不是蒋世帆,还能是谁?

    “瞧瞧、瞧瞧。”

    他把那食盒放在地上,先抓出两个油纸包,又从底层拎出个酒壶来,一一显摆着:“烧鸡、酱驴肉、还有一壶上好的承德老烧锅——来来来,吃着、吃着,千万别跟哥哥我客气!”

    说实话,王守业是真想不明白,他明明都已经向陈彦彬进了谗言,要将自己置于死地了,又何必跑来将死之人面前惺惺作态?

    “老弟。”

    这时蒋世帆又斟满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到王守业面前,同时脸上的笑容逐渐转为郑重,压着嗓子道:“外面的人,已经被我支开了。”

    王守业心中一动,顺势将那酒杯捻起,不动声色的问道:“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支走他们?”

    “呵呵……”

    蒋世帆神秘的一笑,低头抿了口酒,突然语出惊人的道:“这次进京,你老弟怕是有性命之忧!”

    果然是要揭底牌了!

    也罢,就先配合一下,看看他如此煞费苦心,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般想着,王守业立刻装出一脸惊讶:“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不想蒋世帆哈哈一笑,抬手点指着他,摇头道:“在我面前,老弟就不要装疯卖傻了,你要是没瞧出凶险来,也不会一直拼命的表现。”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骤然敛去:“可惜老弟一身的本领,却是明珠暗投——陈彦彬和他背后的靠山,此时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就指着人面鱼做救命稻草了,哪还顾得上什么人才难得?!”

    这话他在陈彦彬面前已经说过一遍了。

    现如今又跑来自己面前卖弄……

    王守业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等着下文。

    蒋世帆倒也不矫情,当即就先给他科普了一下,锦衣卫内部的现状。

    前面他也曾说过,在陆炳死后不久,另一位顶级勋贵成国公朱希忠,就接掌了锦衣卫的大权。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陆炳遗留下来的心腹手下们,自然就成了朱希忠打压、分化的对象。

    而陈彦彬背后那位吴大人,更是不幸被选中,成了‘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

    就在这吴大人正惶惶不可终日之际,漷县送到京城的两条怪鱼,恰巧落在了他的手上。

    后来也不知,他用几个死囚试验出了什么,总之就将其视为救命稻草,这才有了陈彦彬的漷县之行。

    “就算老弟你再有才,难道还能比得上吴大人的身家性命重要?”

    蒋世帆说到这里,便又悠然的自斟自饮了一杯。

    “大人跟我费了这半天唾沫,总不会没有原因吧?”王守业若有所思盯着他,沉吟半晌之后,突然问道:“莫非,你是成国公的人?”

    “不不不!”

    蒋世帆立刻把手摇的拨浪鼓一般,连道:“攀不上、攀不上,实在高攀不上!我算是什么东西,去给成国公家的门房提鞋,人家都未必稀罕!”

    不是成国公的人?

    那他弄这一出,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王守业这下又拿不准了。

    正茫然的等着下文,就见蒋世帆解开腰带,从怀里摸出个长方形的腰牌,倒扣在地上,神秘兮兮的推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什么?”

    王守业拾起来一瞧,就见上面刻着几行小字,也不知是隶书还是小篆,反正不怎么好认。

    “东、东厂内……内卫。”

    刚努力分辨出抬头,王守业就忍不住愕然惊呼:“你是东厂的人?!”

    “不。”

    谁知蒋世帆却又摇了摇头,反指着王守业道:“你才是东厂的人,而且是东厂设在漷县的暗桩!”

    说着,他又向天上拱了拱手:“托陆太保的福,东厂眼下是百废待兴、求贤似渴,老弟此时带着佛光舍利回到东厂,平步青云那是指日可待啊!”

    【还有】

第21章 定计

    在县衙休整了一晚。

    第二天天不亮,锦衣卫的车马就低调的出了西城门,沿原路返回运河渡口。

    和来时不同的是,马车已经增加到了三辆,而打头的也从陈彦彬,换成了王守业。

    这多出来的马车,是为袁存时准备的——以他的身份,自然不能像耿纯那样,与王守业挤在一辆马车上。

    再说了,眼下王守业车上,可还放着佛光舍利呢。

    说是昨晚风平浪静,可谁又敢保证它在路上不出任何问题?

    反正除了某个抽签输掉,不得不担任车夫的锦衣卫小校之外,旁人是绝不愿意守着这玩意儿赶路的。

    顺带一提,连同耿纯在内,其余疯掉的锦衣卫,全都被留在了三河县。

    至于以后是由地方官府,差人送他们进京,还是等锦衣卫派人来接,就要看上面的意思了。

    闲话少提。

    却说那排头的马车上,王守业一路辗转反侧,紧皱的眉头就从未舒展过。

    莫名其妙和锦衣卫扯上干系,就已经够让人头大的了。

    谁承想这又跳出个东厂的卧底来!

    昨晚上听蒋世帆简单科普完东厂现状——身为东厂密探,总不能连谁是厂督都不知道——王守业是一宿都没合眼。

    身为一个半吊子的历史爱好者,王守业对陆炳的平生事迹,虽然并不是很熟悉,却也知道他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就是曾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让锦衣卫反过来压在了东厂头上。

    要知道打从东厂建立以来,就担负着监察锦衣卫的职权,彼此虽没有上下统属的名分,但厂卫之间却向来以东厂为尊。

    在大明朝两百多年的历史当中,也唯有陆炳曾经打破过这一桎梏,正因如此,他又被后人戏称为史上最强的锦衣卫。

    而据此推断,蒋世帆那句‘托陆太保的福,东厂眼下百废待兴、求贤若渴’,应该不是信口开河,想要糊弄自己。

    再往深里想,陆炳既然已经死了,东厂又怎会甘心继续匍匐在锦衣卫脚下?

    八成早憋着劲儿,要来个拨乱反正呢!

    自己这时候要是能从锦衣卫手里虎口夺食,将佛光舍利带回东厂去,绝对称得上是奇功一件。

    但这虎口夺食,又岂是易事?

    要知道厂卫之间,虽然不乏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事儿,可到底不是生死仇敌,头顶上笼罩着的,更是同一片云彩。

    真要是来个杀人越货,又或者借助佛光舍利强行脱身,估计东厂那边儿在第一时间,就会与自己撇清干系。

    没准儿他们还会主动杀人灭口,顺便再把佛光舍利收入囊中!

    想到这里,王守业烦躁的翻了个身,结果手肘上的麻筋儿,就磕在了那香樟木的书匣上,直疼的他是龇牙咧嘴。

    特娘的~

    连一死物件也跟老子做对!

    哗啦~

    他恼羞成怒的那书匣扫到角落里,谁曾想马车就突然蛇形起来,紧接着传来车夫惶恐的叫声:“业哥儿、业哥儿,那舍利没事儿吧?!”

    瞧这草木皆兵的。

    “放心吧。”

    王守业没好气的回道:“外面打着十字结呢,哪那么容易掉出来。”

    有时候,他还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干脆放出佛光舍利,把这群同床异梦的家伙们,全都弄成白痴算球!

    可惜这根本不现实。

    因为三辆马车之间,一直就保持着五丈以上的距离,而陈彦彬又在最后一辆马车上,他压根就找不到一网打尽的机会。

    而且听蒋世帆的意思,为了稳妥起见,陈彦彬已经放弃了走水路的原定计划,而是准备在分批渡河之后,经漷县从陆路进京。

    唉~

    到底怎么才能平平安安的,把佛光舍利带去东厂呢?

    王守业一面冥思苦想,一面用指头勾弄着那书匣上的十字结,然而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一个能带着佛光舍利,顺利脱身的法子。

    要是不带上佛光舍利,单单只是自救的话,倒是简单的紧。

    只要找个人多的地方,表露出自己东厂暗桩的身份,就足够让锦衣卫投鼠忌器了。

    可少了这投名状,东厂万一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难!

    实在是难办的紧!

    正想的心烦意乱,就觉身下马车突然放缓了速度,王守业挑开窗帘往外一扫量,却原来已经到了东岸渡口。

    因在漷县征调的民船,一直就侯在岸边没敢离开,倒省了锦衣卫们许多功夫。

    王守业乘坐的马车,很快就牵引到了船上,同行的还有蒋世帆和两个锦衣卫小校。

    “老弟。”

    等那船身一荡,缓缓驶离了码头,蒋世帆就到了马车前,伸手挑起门帘笑道:“要不要出来透透气?”

    王守业不知他是何用意,便顺水推舟的下了马车,与蒋世帆一起立在船头,打量这河上的景致。

    别说,被这河上的秋风一吹,人倒是清爽了不少。

    “老弟,我都安排好了。”

    蒋世帆目不斜视,压着嗓子道:“等到了京城,你坐的马车会受惊发狂,车夫也会不小心掉下去,届时你驾车直奔东华门,到时候自然有人接应。”

    说着,又不着痕迹的递给王守业,一只小巧的竹筒。

    “里面放了地图,你尽量记牢些——实在记不住也没事儿,等甩开追兵之后,再找人打听就是了。”

    白白让自己担心了这许久,原来他早有安排!

    整个计划最妙的地方,就在于它是由‘意外’引起的,而自己不过是在制服惊马后,选择先回东厂罢了。

    不过……

    王守业攥着那竹筒,苦着脸皱紧了眉头。

    “你放心。”

    蒋世帆看他面色不对,忙又道:“届时我会想办法拖延时间,一准儿让你能顺利脱身。”

    “这我倒不担心……”

    王守业尴尬的咂了咂嘴,支吾道:“可我……可我不会赶车啊。”

    “什么?!”

    蒋世帆险些喊出来,瞪大了眼睛质问道:“你不是曾经赶着车,送那李秀才进京赶考么?!”

    “可我后来不是得了离魂症么……”

    沉默。

    尴尬的沉默。

    看蒋世帆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显然他也没准备什么B计划。

    好在受他方才那计划的启发,王守业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脱口道:“咱们干嘛非得现在就把舍利带走?!”

    “什么意思?”

    “就你刚才的计划,再稍微改一改……”

第22章 朝阳门外

    自东岸渡口逆流而上,约走了三四里水路,漷县码头便遥遥在望。

    但望见归望见,想要停靠过去,却是千难万难。

    盖因今日停在这码头附近的货船,比前两天足足多了十倍不止,一眼望去,隐有千帆蔽日之像。

    莫说是码头附近已经停满了,就连河道正中也泊了不下百十艘。

    这些船又多以跳板相连,密密匝匝的直似赤壁战前。

    要是普通客船,估计三五天也未必能挤到码头旁,好在船是民船,乘客却是横行无忌的主儿。

    “这特娘又是闹哪一出?”

    就听蒋世帆咒骂一声,指着前面下令道:“报字号,有不开眼的直接锁了,等上岸后交给漷县处置!”

    两个小校答应一声,各自抖擞了精神,一手按在刀鞘上,一手拢在嘴边儿,抑扬顿挫的吆喝起来。

    只两三声的功夫,前面就炸开了锅。

    莫说是民船,就打着官旗的,也都是如避蛇蝎,足见近年来锦衣卫凶名之盛。

    书不赘言。

    却说众人登岸之后,原本应该留在码头上,静候陈彦彬等人渡河。

    然而这码头上摩肩擦踵的,简直是插脚不下。

    为免沾上不必要的麻烦,蒋世帆就临时改了主意,打算先去县衙,与留守的三名锦衣卫汇合。

    谁知刚离开码头,迎面就撞见了一彪人马,领头的却也是个锦衣卫百户。

    互相一对切口,原来是京城里的吴大人闻讯之后,特地又加派了一批援手。

    当下两伙并为一伙,再加上原定要进京的刘慕白、赵奎、马彪、赵三立等人,队伍顿时膨胀到了三十余人、六七辆马车。

    有鉴于此,蒋世帆趁机向陈彦彬建言,希望先将王守业同佛光舍利分隔开来,免得路上被他瞧出不对,再生出什么祸事来。

    于是等到重新上路的时候,王守业便又和李慕白凑在了一处。

    原以为这花心渣男,既然也猜出了这次进京的凶险,肯定会向自己追问三河之行的见闻。

    哪曾想一路之上,他竟是半句也无。

    最后还是王守业先憋不住劲儿,拿漷县码头上的热闹场景,主动挑起了话头。

    可等他绘声绘色的,描述完那千帆蔽日的画面,李慕白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道:“漕丁们闹事,堵了通惠河的河口,南来的货船进不了京,自然只能在通州境内逗留积聚。”

    漕丁指的是维系南粮北运的民壮苦力们,据说拢共有数十万之众,后世的漕帮就由此演化而来。

    都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何况是数十万之众?

    所以有漕丁闹事,并不足为奇。

    奇的是他们竟然胆大包天,堵住了通惠河的河口。

    要知道眼下的通惠河,堪称是京城的命脉——这冷不丁被一群泥腿子掐在命门上,朝廷能善罢甘休?

    “今年北方大熟。”

    面对王守业的疑问,李慕白又淡淡的丢出了六个字。

    大熟的意思就是大丰收。

    根据王守业这几天的见闻,今年北方何止是丰收,简直是一年能顶三年的收成!

    想到这里,他若有所悟:“所以今年京城的粮食,不打算再从南方运了?”

    “拟减五成。”

    好嘛,这回改成四个字了!

    今年的漕运真要是减半的话,几十万漕丁还拿什么去养活一家老小?

    事关生死,也难怪他们敢去堵通惠河的河口。

    不过这事儿和王守业关系不大,他本来就是想借此挑起话头,眼见李慕白越说越精简,忙直奔主题道:“李相公,上回你说要……”

    话说到一半,王守业就停住了嘴。

    因为李慕白只听了个开头,就闭上眼背转过身,拿臀尖儿对准了他。

    嘿~

    这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王守业虽说有些好奇,李慕白保命的底牌究竟是什么,可也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道理。

    当下与他背靠背的躺好,一路再无半句言语。

    ………………

    晓行夜宿。

    因拢共也不过一百多里路,第二天下午,众人就赶到了朝阳门外。

    这说是城门外,可那街景之盛,却尤在漷县码头之上。

    尤其路旁商铺的屋檐,全都探出足有丈许远,即便是大雨瓢泼,行人亦可畅游其中。

    前面车上赵三立、马彪两个,显然也是头回进京,各自把脑袋伸出窗外,不住的大惊小怪啧啧称奇。

    后面车上,王守业也挑开帘子扫了几眼,可见街上游人如织的热闹景象,他却不禁皱起了眉头。

    昨儿和蒋世帆定好的计划,就选在城门外发动。

    可他却没想到这城外的关厢,竟也是如此繁华热闹——这一来,怕是难免要把无辜路人卷进来。

    可要临时改变计划,又怕是来不及……

    “阿嚏、阿嚏!”

    刚想到这里,就见蒋世帆催马赶上,揉着鼻子连打了两个喷嚏。

    这正是一切准备就绪的暗号。

    罢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真要是有那不走运的,也只能等自己日后发达了,再赡养他们的妻儿老小了。

    王守业叹息一声,果断的垂下窗帘,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就这般,沿街足足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前面才终于影影绰绰的,显出了朝阳门的轮廓。

    与此同时,打前站的锦衣卫飞马来报,说是指挥使吴景忠吴大人,此时正在门前等候。

    陈彦彬得了消息,忙弃车上马,引着车队加速前行。

    等到了朝阳门左近,就见城门西侧的空地上,十几名锦衣卫雁翅排开,当中一个身穿大红飞鱼袍的官员,正端坐在青罗伞盖之下。

    陈彦彬忙滚鞍下马,提着衣襟小跑着奔向那人。

    离着还有六七丈远,他脸上就挤出了诚惶诚恐之色。

    隔着三丈,又扬声道:“劳动指挥大人出城来迎,卑职实在是……”

    说话间,撩起下摆就待翻身跪倒。

    谁知就在此时,那吴景忠突然瞪着眼霍然起身,两旁的锦衣卫也都是哗然不已。

    这是怎么了?

    陈彦彬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就见一辆无人驱策的马车,正朝着这边狂奔而来。

    该死的~

    是哪个蠢货,竟然在这时候惊了马?

    陈彦彬急忙转过身,挡在了吴景忠面前,摆出一副忠心护住的架势。

    与此同时,两个六尺有余【约一米九】的锦袍大汉,齐齐越众而出。

    这个喝着‘孽畜敢尔’,伸手去扯缰绳;哪个骂道‘不知死的东西’,挥刀就斩马蹄。

    他二人都是锦衣卫里有数的高手,联起手来,莫说收拾一匹拖着车的惊马,便是头发了疯的牯牛,也不在话下。

    于是锦衣卫们又都气定神闲起来。

    谁承想那去扯缰绳的,刚把手伸到半截,突然就呆愣愣的思考起人生来,‘砰’的一声,足足被撞出丈许远!

    而那挥刀去砍马蹄的,莫名奇妙的砍了个空不说,人还直接钻到了马蹄底下,先是被踩的胸骨凹陷,紧接着又被车轮碾过了双腿和右腕,一时真是惨不忍睹!

    因这结果实在是出乎意料,众锦衣卫都看傻了眼,等再想闪避时却已然来不及了,当下又有几人被撞的头破血流。

    但奇怪的是,不管是先前重伤的两个大汉,还是后来被撞到的锦衣卫,全都茫茫然没有发出一丝的痛呼。

    眼见那惊马如入无人之境,陈彦彬脑中猛然灵光一闪,脱口叫道:“是佛光舍利、佛光舍利在车上!”

    紧跟着又尖声下令:“快、快去把王守业找来!”

    【还有】

第23章 朝阳门外【续】

    【求各种……】

    “叔,这到底怎么回事?”

    赵三立站在车辕上,抻着脖子张望了半天,也没瞧明白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好转头请教自家叔叔。

    “我上哪知道去?!”

    赵奎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焦躁的把手伸向腰间,却不出意外的抓了个空——在离京还有十几里的时候,他的刀就被锦衣卫收走了。

    这让赵奎很没有安全感,更隐隐生出些不详的预兆。

    不过真要是有什么凶险,也应该轮不到自己这个官差头上吧?

    毕竟后面车上那两人才是正主。

    而且一个出身匠户贱籍;一个是即将被革掉功名的不孝之人,就算他们客死他乡,多半也不会有人追究什么。

    “王守业、哪个是王守业?!”

    刚想到这里,就见几个锦衣卫大呼小叫的冲了过来,个顶个罩着一身靛蓝锦袍,最小怕也是个从五品的副千户。

    这一群贵人,大呼小叫的找那小瓦匠作甚?

    赵奎满心的疑惑不解,忍不住从车辕上出溜下来,想看看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谁知某个络腮胡的锦衣卫千户,却误会了他这番举动的意思,猛然来了个急刹车,指着赵奎喝问:“你就是王守业?!”

    赵奎哪敢胡认?

    忙满面堆笑道:“小人是漷县班头赵……”

    啪~

    没等他自报完家门,那千户一耳光上去,差点又把赵奎抽回车辕上!

    “不是你,你特娘耽误什么功夫?!”

    那络腮胡千户嘴里骂骂咧咧,甚至还想补上一脚。

    “诸位大人,王守业在此!”

    幸好后面车上及时响起了王守业的声音,几个锦衣卫这才舍了赵奎,一股脑的寻了过去。

    “叔,你没事吧?”

    躲在一旁的赵三立见状,这才敢上前搀扶自家叔叔。

    “起开!”

    一把推开堂侄,赵奎紧咬着牙关,抹去了嘴角的血线,正要在心底发狠咒骂几句,却见那些锦衣卫千户,又簇拥着王守业折了回来。

    赵奎急忙低下头,遮住了怨愤的嘴脸。

    谁知打头的王守业,看到他之后却又停了下来,拱手笑道:“赵班头,咱们后会有期了。”

    赵奎听的不明所以,正不知该如何回应,方才那动手打人的千户,就又不耐烦起来,一面伸手去搡王守业的后心,一面骂道:“啰嗦什么,赶紧……”

    谁承想王守业一闪身,竟让他推了个空!

    那络腮胡千户先是一愣,继而勃然大怒,扯出半截腰刀喝道:“好小子,今儿我非……”

    “这位大人。”

    王守业退开半步,不卑不亢的笑道:“就算有什么事儿,也该先等我应付完吴大人的差事吧?”

    那千户顿时发作不得,可又有些羞刀难入鞘。

    好在旁边几个同僚,也怕在这里耽搁久了,吴景忠那边儿再出什么意外,于是纷纷开口,劝他莫和乡下泥腿子一般见识。

    于是这一场小小的风波,才算是消弭于无形。

    “呸!”

    眼见王守业与锦衣卫们渐行渐远,赵三立立刻又活跃起来,蹲在车辕上狠狠啐了一口,幸灾乐祸道:“这不知死的东西,连锦衣卫都敢招惹!”

    赵奎却觉得事有蹊跷。

    这王守业明明是个聪明人,又怎么如此不知死活?

    可他区区一个匠户,又有什么底气,在锦衣卫千户面前硬充强项令?

    百思不得其解。

    赵奎下意识转过头,望向了王守业原本乘坐的马车,不想却恰巧与一道深邃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赵奎为之一怔,眼睛的主人却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随即车帘垂下,遮住了那衰老清瘦的面孔。

    那诡异的笑容,在赵奎脑中久久挥之不去,更让他内心深处隐隐生出了一丝凉意。

    或许自己当初,真就不该把那两条怪鱼献上去!

    ………………

    与此同时,朝阳门外。

    远远瞧见一条矫健的身影,飞快跳上马车钻进车棚,不多时就捧出个小巧的朱漆书匣来。

    吴景忠脸上的阴沉,这才稍稍减退了些。

    他偏头问道:“世英,这就是你信里说的那个匠户?”

    在得到陈彦彬肯定的回答之后,吴景忠又沉吟道:“若能通过此人,把佛光舍利留在咱们手里……”

    “大人。”

    陈彦彬忙凑近些提醒:“那佛光舍利简在帝心,怕不是咱们能惦记的,若只是人财两失也还罢了,就怕成国公……”

    听出他话里未尽之意,吴景忠脸色又是一变,半响缓缓点头道:“说的也是,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咱们还是先顾眼前吧。”

    话音刚落,就见蒋世帆捧着两根绳子,匆匆的赶了过来。

    他先看了陈彦彬一眼,继而把那绳子双手奉到吴景忠面前:“大人,这是绑着书匣的绳子,上面似乎被人动了手脚。”

    吴景忠闻言仔细一打量,果不其然,那绳子上的断口十分平滑,只有极少一部分拉扯断裂的痕迹。

    这明显是被什么人,先割到了只剩一丝相连!

    如此一来,等到惊马狂奔之际,绳子就会因为颠簸整个散开,将那佛光舍利解放出来。

    吴景忠的脸色,登时又黑的锅底仿佛,狠狠瞪了陈彦彬一眼,咬牙切齿道:“好啊、好啊!忠诚伯尸骨未寒,你们就学会吃里爬外了!”

    “大人!”

    陈彦彬急忙单膝跪地,刚想要自辨几句,忽又想起正事,忙回头喝道:“负责赶车的徐老三何在?!”

    蒋世帆也跟着喊:“快去把徐老三带来!”

    等不远处有人恭声应了,陈彦彬这才又颤声道:“大人,您是知道我的,死了也不敢有外心啊!”

    “哼!”

    吴景忠冷哼一声,正待说些什么,朝阳门的门洞里,却突然传出轰隆隆的脚步声。

    吴景忠收住话头,皱眉望向了门洞。

    立刻有人飞奔过去查看,不多时大声回禀,说是五军营的人马到了。

    朝阳门附近就设有望楼,这城门外发生如此骚动,五军营的人马赶过来查探究竟,可说是在正常不过了。

    但既然有外人在场,吴景忠也就不急着处置‘家务’了,下巴向王守业一点,吩咐道:“让他把那舍利重新封存好,然后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卑职明白!”

    蒋世帆立刻小跑着奔了过去,向王守业交代了几句。

    但让吴景忠、陈彦彬诧异的是,王守业竟随手把那书匣放在了地上,理也不理蒋世帆,大踏步的向这边走了过来。

    “他这是要做什么?”

    吴景忠狐疑的望向陈彦彬。

    可陈彦彬又哪里知道,王守业到底想做什么?

    正支吾以对,忽又听人禀报道:“大人、大人!不好了,赶车的徐老三被人灭口了!”

    这回非但是陈彦彬吃了一惊,连正昂首阔步走过来的王守业,也不禁脚步一顿。

    姓蒋的还真是心狠手辣!

    刚冒着性命危险出手帮他的人,转眼就被灭了口。

    这人绝对深交不得!

    “站住!”

    正思量着,以后该如何疏远蒋世帆,几个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就挡住了王守业的去路。

    为首那人,正是方才吃了瘪的络腮胡千户。

    眼见他目露凶光,分明有公报私仇的意思,王守业果断单膝跪地,在数十名锦衣卫诧异的目光中,摸出了蒋世帆给的腰牌,双手托举过头顶:

    “卑职东厂子字颗番役王守业,参见诸位大人!”

    一时鸦雀无声。

    唯有五军营隆隆的脚步,擂鼓似的传入众人耳中。

    “你……你是东厂的人?!”

    半晌,陈彦彬自地上一跃而起,失态的叫道:“这怎么可能?!你明明是漷县南新庄……”

    “卑职奉命隐藏身份,在漷县追查一桩旧案。”王守业打断了他话,不卑不亢的道:“因事涉我东厂机密,所以卑职才一直不敢向大人明言。”

    陈彦彬分开众人,居高临下怒视着王守业:“那你如今,又为何敢……”

    “够了!”

    这次却是吴景忠喝止了他,不由分说的下令:“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北镇抚司。”

    旁人都齐声应诺。

    偏王守业又硬梆梆的丢出一句:“按规矩,卑职既然已经漏了底,就该立刻回去述职。”

    “放心,误不了你的差事!”

    吴景忠从牙缝里挤出回应,随即甩袖子怒气冲冲的上了轿。

    “大人、大人!”

    陈彦彬见状急忙追了上去,扶着轿杠急道:“这事儿太过蹊跷!不能就这样让他……”

    “那你想如何?”

    吴景忠撩起轿帘,冷笑着反问:“难道你还指望着,成国公会为了咱们这些人,去和黄公公打擂台?!”

    一句话,把陈彦彬噎的哑口无言。

    “蠢货!”

    轿帘重新落下,却遮不住吴景忠话里的失望与恼怒。

第24章 锦衣卫里的阉党

    阴暗、潮湿、逼仄、呛人的霉味、紧锁的门窗、森严的守卫……

    以上诸多形容词组合在一起,很容易会让人联想到牢房。

    但这却是一间客厅。

    北镇抚司的客厅。

    王守业捂着鼻子,来到最近的一张官帽椅前,用脚尖在凳子腿上戳了戳,伴随着吱吱嘎嘎的动静,几只潮虫四散而逃。

    啧~

    这该不会是专门用来碰瓷的吧?

    王守业心下吐着槽,满脸嫌弃的碾死两只,却也懒得追击余下的散兵游勇。

    这之后,他就没再理会这屋里的摆设,从袖囊里摸出东厂的腰牌,翻来覆去的打量着。

    眼下能做的都做了,就等着东厂派人来接……

    等等!

    貌似还有个事儿。

    王守业抬手咬住袖口,‘嗤’的一声扯下半尺多碎布条来,串起那腰牌,牢牢的系在腰间。

    完美!

    既然已经要加入东厂了,就该有个东厂走狗的样子。

    话又说回来,在王守业的印象里,东厂一直都是反派形象登场的,满满的血腥、残暴、负能量,也不知其内部的前途待遇如何。

    毕竟是特务机构,待遇想来应该是还可以的。

    不过前途么……

    貌似东厂里掌权的都是太监。

    对于自己这样带种的纯爷们来说,职场天花板似乎有些低啊。

    正不着四六的胡想着,顺便缓解心头的紧张情绪,外面就忽然喧闹起来,似乎是有什么人,正在喝令守门的小校打开门锁。

    东厂的人这么快就来了?

    王守业顿时精神大振,急忙在房间正中摆出一副垂首肃立的架势,静候来人。

    不多时,就见房门左右一分,某个身着大红飞鱼袍的中年男子,挺着肥硕的将军肚昂然而入,看都不看王守业一眼,径自走向了左首的官帽椅。

    “这位大人,您……”

    王守业刚想提醒,他就大马金刀的坐了上去,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官帽椅当场解体,摔了他个四仰八叉!

    “哎呦喂,千户大人小心啊!”

    这挨摔的还没出声呢,一个身着墨绿锦袍的瘦小青年,就吱哇怪叫的扑进门来,几步抢到中年男子身旁,一边拼命拉扯,一边骂道:“这特娘哪个孙子弄鬼,坑人都坑到咱们爷们头上了?!”

    他生的十分瘦弱,胖千户却在两百斤往上,即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依旧仿佛是蜻蜓撼树。

    王守业见状,忙上前帮着扶起了那胖千户。

    “哎呦、哎呦呦……”

    这胖千户起身之后,捂着后腰哼哼了两声,随即甩着手道:“不成、不成、不成了!我……我得先找个地方躺下!”

    “哪我扶您……”

    “不用!”

    胖千户龇牙咧嘴的吩咐道:“你就在这盯着,把人给我盯仔细了,一根毛都别少!”

    说这,又扬声骂道:“外面都是死人啊?怎么也不知道过来扶本官一把!”

    那两个护卫闻言面露难色,但迟疑了片刻之后,还是上前搀扶起胖千户,小心翼翼的把他送出了门外。

    这人……

    到底是来干嘛的?

    一直目送胖千户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王守业依旧是满头雾水——他总不会是专程来搞笑的吧?

    正无语之际,忽觉腰间一紧,却是那干瘦的年轻人,正满脸痞笑的翻看自己的腰牌。

    “番役?”

    他粗粗的翻看之后,又斜着肩膀问:“那你的本职是什么?百户、试百户、还是总旗?”

    王守业一时也弄不清,这两位到底是敌是友——但有一样他能肯定,那就是对方的身份背景绝不寻常!

    否则那两个看守,也不会放着指挥使吴景忠的命令不顾,扶那胖千户去治伤了。

    基于这一点,虽然对方的态度十分轻佻,王守业还是郑重的拱手道:“在下只是一名小旗。”

    “小旗?”

    谁知对方却反倒吃了一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王守业,啧啧称奇道:“这倒真是新鲜了,眼下你们东厂的小旗,怕比指挥使还少些吧?”

    从这‘你们’二字,就知道他并不是东厂的人,多半也是名锦衣卫。

    这时那瘦子四下里张望了几眼,见屋内的桌椅全都十分破旧,更飘散着一股呛人的霉味儿,就嫌弃的捂着鼻子,指着外面道:“走,咱们到外面说话。”

    “这……”

    “放心吧,黄千户既然出面了,就算是镇抚亲临,咱爷们也给他撅回去!”

    说着,拉起王守业就往外走。

    他那点力气,自然是拉不动王守业的。

    但王守业实在弄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又听他说的甚是笃定,于是就无可无不可的,随着他到了门外。

    这人果然是有几分市井气。

    到了门外,二话不说就坐到了台阶上,瞧着二郎腿往旁边拍了拍:“坐坐坐,咱爷们都是自己人,甭跟我客气。”

    王守业却不急着坐过去,而是郑重问道:“敢问尊驾是……”

    “我?”

    瘦子哈哈一笑:“我的贱名不值一提,倒是方才那位黄千户,你得好好认清楚了,他可是你们东厂督公的亲弟弟!”

    原来是黄锦的弟弟!

    怪不得有这般底气。

    和《大明王朝1566》里演的不一样,黄锦非但兼着东厂提督,更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稳坐太监中的头把交椅。

    至于剧中那位老祖宗吕芳,貌似只是个虚构的人物。

    “原来如此。”

    王守业这下才算是放心下来,不过还是再次问道:“那尊驾又是……”

    “冯佑!我哥哥也在宫里当差,不过跟人家黄公公比起来,哪可就差远了。”

    感情这二位都是锦衣卫里的阉党,怪不得一口一个自己人。

    话说……

    他也姓冯。

    “令兄莫非是冯保冯公公?”

    “咦?!”

    冯佑诧异的仰起头,狐疑道:“你怎么知道我哥哥的名字,难道你与家兄有旧?”

    果然是冯保的弟弟!

    王守业心下顿时热切起来,日后那位冯大伴的威势,可比在嘉靖面前唯唯诺诺的黄锦强出太多了!

    “略有耳闻、略有耳闻罢了。”

    王守业笑着,与他并肩坐到了台阶上,装作漫不经心的随口问道:“令兄眼下在宫里,担任什么差事?”

    “御马监监官。”

    冯佑不疑有他,没口子的抱怨道:“头上一群老爷,下面一堆丘八,半点实惠都没有,净受夹板气了!去年家兄托人给我升试百户,结果银子不凑手,最后还是黄千户递了句话,事情才算是成了。”

    冯保不是应该在裕王府嘛?

    怎么跑去御马监了?

    而且听这意思,混的好像还不咋地。

    机会啊!

    这要是提前投资一下,等冯大伴日后飞黄腾达了,好处岂不是大大的?

    王守业心下愈发热切,顺着冯佑的话头,着三不着四的胡扯着,没想到还真投了冯佑的脾气。

    等东厂的人赶到时,两人已然称兄道弟起来。

    【冇了。】

第25章 东厂见闻

    【4000字,求收藏、求打赏、求章评。】

    这里……

    真的是东厂?

    真的是那个以血腥、残暴,名垂后世的特务机构?

    虽然来到东厂已经是第四天了,可王守业一大早蹲在花圃旁,往猪鬃牙刷上撒牙粉时,还是忍不住生出些迷茫来。

    “呦!业哥儿起的挺早啊。”

    刚把牙粉放下,院门口忽然就响起个吊儿郎当的声音,抬头望去,却是同院的柳泉回来了。

    柳泉也是子字颗的番役,但却是试百户的官衔,比小旗要高着两级。

    这位爷又不知是在哪儿逍遥了一夜,满身的酒臭不说,连头上的玉簪都被人拔了去,换成了支半残不残的月季花。

    见是他在打招呼,王守业忙站起身来,笑着回应道:“柳百户起的也不晚啊。”

    “什么百户不百户的,听着生分!”

    柳泉脚步踉跄的凑到近前,抬手拔下头上的月季,弯腰插入了花圃里,然后披头散发飘然而去。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

    眼看他哼着小调,用屁股拱开房门,半挪半蹭的钻了进去,王守业不禁无语摇头。

    打从三天前自己住进隔壁以来,就没见这柳百户清醒过——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东厂上上下下,竟都对此视若无睹。

    “唉,老高,这脸上怎么得了?昨儿家里葡萄架又倒了?”

    柳泉进屋没多久,隔墙又传来戏谑的笑声,紧接着就见有人捂着脸,从院门外一掠而过。

    这也是子字颗的番役,三十七岁的总旗高世良。

    王守业没来之前,高世良就是子字颗里官职最低的——按资历他其实早该升试百户了,可却一直舍不得花钱疏通。

    据说他一家十几口,都挤在三间平房里,眼下四个儿子有一多半到了婚嫁年龄,却压根腾不出婚房来,为这天天和老婆闹意见。

    王守业才来了四天,他那脸上就被挠破了三回!

    要是个爱面子的,估计就先请几天假了,反正东厂的考勤也就是个摆设。

    可他为了能剩下些开销,却是风雨无阻,还成天往家里苛敛些剩菜剩饭。

    这……

    真的是东厂?

    怎们总感觉像是来到了八十年代,人浮于事的老国企呢?

    正一边唏嘘一边刷牙,隔壁房门又砰的一声被推开了,柳泉贞子也似的探出头来,吆喝道:“中午别急着去伙房,哥哥我在芳菲楼给你订了一桌接风酒,到时候咱爷们好生乐呵乐呵!”

    砰~

    说完,也不等王守业回应,就缩头带紧了房门。

    王守业愣怔半晌,拿起杯子咕噜噜的漱了口,回屋里翻出在三河县白捡的那锭银子,就打算给柳泉送过去。

    虽说柳泉是试百户,可在子字颗里也只是名普通的番役,怎好让他私人出钱,给自己摆什么接风宴?

    可谁知揣着银子刚从屋里出来,迎面就撞见个沉着脸的山羊胡。

    王守业忙拱手道:“葛百户,您可是有什么吩咐?”

    来人是协理子字颗内务的葛长风,同时也是子字颗的两名正百户之一。

    王守业打从被带到东厂之后,一应交接都是由他负责的。

    或许是案牍工作搞得太多,这人惯爱斤斤计较吹毛求疵,因此在他面前,由不得王守业不打起精神应对。

    “嗯。”

    见王守业态度恭谨,葛长风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就转过身,倒背着手向院门走去,等迈出几步之后,才又头也不回的丢下句:“跟我来吧。”

    这官僚习气,果然是自古如一!

    王守业一面腹诽,一面急忙追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兜兜转转,很快就来到了一座宽敞的院落。

    这里是子字颗办公的所在。

    作为东厂十二课之首,据说在鼎盛时期,那东西两厢里足有百十人,随时恭候掌班、档头的差遣。

    可眼下整个子字颗,连同王守业这新丁在内,拢共也只有八个人而已。

    这还算好的,隔壁丑字颗才五个人;寅子颗就仨人;卯字颗干脆只剩下一光杆司令。

    至于剩下的八颗,则是早就已经裁撤了个干净。

    蒋世帆那句‘百废待兴’,果然不是说说而已!

    跟着葛长风进了左首第一间厢房,就见高世良正用邸报挡着脸,郁郁寡欢的缩在角落里。

    在他身前不远处,还有个敦实的中年汉子,正拿着绢布仔细擦拭佩刀。

    这人叫朱炳忠,同葛长风一样也是百户的官衔,更是子字颗四名番役当中,唯一一个具有铁血气质的。

    可惜在眼下的子字颗,他这样冷硬的形象,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朱百户、高总旗。”

    王守业进门先打了招呼,朱炳忠恍若未闻,只那高世良卷起半边邸报,冲王守业笑了笑。

    朱炳忠对谁都冷淡的很,王守业自然也不会去计较什么。

    眼见葛长风自顾自的坐到了书桌后面,他急忙搬了个方凳,规规矩矩的坐到了对面。

    这几天里,葛长风一直在帮他恶补,有关于东厂的各种知识。

    譬如东厂是什么时候建立的、出自谁的提议、目的是什么、职责是什么、中间曾经历过什么变革……

    再有就是东厂现行的制度、规矩之类的。

    别说,王守业还真涨了不少知识。

    以前他一直以为东厂和锦衣卫,是两个相对独立的平行机构。

    可听了葛长风的介绍,才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东厂其实是寄生在锦衣卫身上的存在。

    除了没卵子的厂督,从掌刑千户到下面的番役,名义上全都是从锦衣卫借调的人马。

    这也正是陆炳掌权期间,东厂衰落的如此迅速的主要原因之一。

    锦衣卫不肯帮东厂补充人手,而东厂成了闲散衙门之后,又养不住原有的班底。

    再加上督公黄锦是个憨直的,一贯紧守着宫里的差事,不愿意插手外朝的争权夺利。

    这一来,自是树倒猢狲散。

    不过自从陆炳死后,掌刑千户贺涛就有东山再起的心思——要不然蒋世帆又怎敢自作主张,借佛光舍利挑起厂卫之间的纷争?

    顺带一提,掌刑千户是个职务,可不代表贺涛就是个小小的五品千户,事实上人家的官衔,是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

    这也属于厂卫系统的历史遗留问题。

    原本设计之初,最高官阶不过是正三品的指挥使,可历代执掌厂卫的,却往往都是皇帝信重之人,官阶难免水涨船高。

    譬如陆炳生前,就是三公兼三孤的身份,堪称是正一品中的正一品。

    再加上历代皇帝,又都爱给勋贵子弟加封锦衣卫的官衔,甚至是世袭官衔。

    以至于眼下厂卫系统里,挂着指挥使官衔的足有三四十人,都督佥事也有六七个之多。

    于是正二品的都督佥事,就只好去干四品镇抚使的差事。

    如此一来,三品的指挥使做个掌刑千户,也就算不得委屈了。

    闲话少提。

    却说王守业正回忆着之前的课程,葛长风就板着脸,将几张宣纸推到他面前。

    “这是……”

    王守业仔细一打量,不由愕然道:“考卷?”

    “没错。”

    葛长风点着头,顺势又把文房四宝推到了王守业面前:“你尽量答吧,能答上多少算多少。”

    这算不算是东厂的入职笔试?

    王守业无语的接过文具,一面研墨一面审题,就见这卷子开头,多是些死记硬背的题目,譬如默写嘉靖十六年版东厂厂规什么的。

    到了中段,则开始出现立足于现实的应用题,甚至是给出几种答案的选择题。

    最后收尾的,却是道算数题。

    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

    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解答这道题的时候,王守业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把阿拉伯数字和解题算式写上去。

    总体上来说,这套卷子并不难,刨去一些为人处事的抉择,基本上也就是初中水平。

    而王守业好歹也是二本毕业,若非用不惯毛笔,从头到尾都能一气呵成。

    可因为毛笔拖了后腿,他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做完了这套考题。

    拿在手里逐一吹干了墨迹,王守业正犹豫要不要再重新审阅一遍,葛长风便劈手夺了过去。

    “啧啧。”

    刚扫了几眼,他就满脸嫌弃之色的摇头道:“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都说秀才看字念半边,你这倒好,缺胳膊少腿儿的,连半边都凑不全!”

    还能是什么?

    简体字呗!

    繁体字他倒还能认得,可要说写么……

    王守业陪笑道:“您瞧我这也没正经读过书,都是从隔壁秀才那里蹭来的,认字倒还凑合,写就不成了。”

    “这哪行?!”

    葛长风把卷子一丢,拖长了音儿批评道:“咱们东厂虽不考制文八股,但平时少不了要通传书信,你这……”

    “我说老葛,你烦不烦啊!”

    他正说着,柳泉忽然自外面走了进来,虽然从头到脚收拾的紧陈利落,却依旧掩不住那浪荡习气,而且一进门就抱着肩膀嗤鼻道:“贺掌刑亲自定下的人,你这罗里吧嗦的,是给谁上眼药呢?”

    葛长风一张老脸顿时就僵住了,半晌才硬梆梆挤出句:“我也是照着规矩来!”

    “屁的规矩!”

    柳泉依旧半点不假辞色,将个花里胡哨的令签丢到葛长风面前,斜着眼道:“我在你相好那儿定的接风宴,你要是不乐意去,我倒省得跟嫂子们扯谎了。”

    一听这话,葛长风脸上就跟开了杂货铺似的,好半天才喏喏道:“你好歹容我收拾收拾啊。”

    得~

    这货看起来道貌岸然,原来竟也是个寡人有疾的主儿!

    王守业心下腹诽着,顺手摸出那锭银子,递给柳泉道:“柳百……柳哥,这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还是我自己……”

    “你甭管。”

    葛长风不知从哪儿翻出个粉盒来,一面在脸上扑打着,一面插嘴道:“柳泉家底儿厚的很,且败不完呢!”

    柳泉也不容置疑的,把那银子推了回去,连说‘提钱就是打他的脸’。

    王守业这才作罢。

    等葛长风收拾齐整,朱炳忠、高世良二人倒也不矫情,只一声招呼,‘子字颗五虎’就齐齐杀奔芳菲楼喝花酒。

    可眼见到了大门口,却又被个守门的小校给拦了下来——眼下东厂官衔最低的就是王守业了,这些小校都是从锦衣卫临时借调轮值的。

    “王守业王大人是吧?”

    那小校毕恭毕敬的,把一封书信交给了王守业,王守业接过来细一打量,却是自己前两天托人捎回漷县的家书。

    就听那小校解释道:“这是车马行的人刚退回来的,说是令尊眼下不在漷县,三天前就进京了。”

    老汉三天前就进京了?

    那他眼下又在何处?!

    “业哥儿。”

    正心焦之际,柳泉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道:“令尊既然没能接到信,又没找到咱们东厂来,多半是以为你还在北镇抚司呢。”

    这倒是很有可能!

    王守业回头望望子字颗众人,有些欲言又止。

    柳泉咧嘴一笑,混不在意的道:“走吧,反正北镇抚司也离着不远,咱们过去把人接上,正好一块接风洗尘!”

    说着,拉起王守业就往北镇抚司赶。

    可后面高世良、葛长风却没有及时跟上。

    尤其是葛长风,嘟嘟囔囔的抱怨着:“就一个芝麻大的小旗,值当这么下本拉拢么?竟还要去北镇抚司帮他找爹!”

    高世良虽然没有附和,但看表情显然和他想的差不多。

    “哼。”

    朱炳忠斜了他们一眼,哂笑道:“现在是芝麻大,以后可未必!莫说小旗了,你见过那个百户刚入职,能劳动宫里的蓝神仙亲自相看?”

    “更别说贺掌刑眼下,还在和北镇抚司扯皮——要真能借着‘锦衣卫损兵折将办事不利,两次全赖东厂出手解救’的由头,把那佛光舍利讨过来,上面难道还会亏待了王小旗不成?”

    说完,也不管葛、高二人是什么脸色,大步流星的赶了上去。

    【晚上还有。】

第26章 ‘故旧’

    小半个时辰后,北镇抚司门外。

    柳泉正倚在石狮子上,同各葛长风逗闷子,眼见王守业自台阶上下来,忙迎上去问:“业哥儿,可曾问出什么没?”

    王守业摇了摇头,无奈道:“说是没见过我爹,也兴许是咱们猜错了吧。”

    “那你问没问,他们是几时换的岗?”

    “这……”

    “行了,还是我帮你扫听扫听吧!”

    柳泉说着,就蹬蹬蹬上了台阶,直奔四个守门的小校。

    王守业正要跟上去,后面却忽然有人叫道:“王守业、南新庄王守业?!”

    王守业守住了脚步,疑惑的回头望去,就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个人,看上去隐隐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人约莫也是试着喊了一嗓子,见果然是王守业,当下喜不自禁的凑上来,不干不净的笑骂道:“果然是你小子,这一身人五人六的,方才我特娘差点都没敢认!”

    说完,见王守业满眼迷茫,他顿时脸色一沉:“怎么,不认得你家宋爷了?咱们先前在县衙里见过的!”

    这下王守业总算是想起来了。

    眼前这人也是漷县的衙役,好像是叫什么宋五来着。

    “哎、我说!”

    宋五倒真是不客气的紧,一把揪住王守业的衣领,恶声恶气催问着:“赵班头呢?怎么你小子都出来了,赵班头他们还……”

    王守业默默扯下了东厂的腰牌,摊开在宋五眼前。

    见是块黄灿灿的物事,宋五眼前就是一亮,再顾不得逼问赵班头的去向,劈手夺过来,翻来覆去的打量了半晌,又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呸、呸呸!”

    随即他连啐了几声,再次沉下脸来骂道:“这特娘不金不银的,亏你也好意思拿来献宝!”

    王守业愈发无语,翻着白眼道:“锦衣卫的腰牌,你见过没?”

    “锦衣卫的腰牌?”

    宋五忙又仔细翻看了一遍,然后再次嗤鼻道:“你唬老子呢,锦衣卫的腰牌明明不是这样的!”

    “这是东厂的腰牌,自然不太一样。”

    “东……东厂?”

    宋五瞪大了眼睛:“那你……”

    “上面抬爱,得了个从七品小旗的官职。”

    “从……从七品?!”

    虽然只是东厂里垫底的存在,但依旧唬的宋五胆颤心惊,只是他低头看看那腰牌,却还是有些不信邪质疑道:“你……你该不会是唬我吧?”

    王守业没话说,只是抬起下巴,向右手边儿轻轻一点。

    宋五顺势望去,北镇抚司的烫金招牌立刻映入眼底,当下就信了个十成十——这年头,谁敢在北镇抚司门外冒充东厂的番子?

    他僵硬转回头,先是五根指头从王守业衣领上滑落,紧着着整个人都开始往下出溜。

    噗通~

    双膝触地,他如梦方醒一般,砰砰砰的磕着响头,嘴里叫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随即又左右开弓,连抽了自己五六个大嘴巴,然后才满口是血的仰视着王守业,媚笑道:“当初在县衙,我就瞧出大人不是凡夫俗子——果不其然,一进京您就步步高升了!”

    说着,他再次砰砰的磕起了响头:“小的宋五,给王大人道喜啦!”

    这真是……

    王守业原本还想给他些教训,可看这奴颜婢膝的模样,顿时就没了兴致——好歹咱爷们也是从七品的官身儿,跟这种狗一样东西计较,岂不平白失了身份?

    收起腰牌,他抬脚一托宋五的肩膀:“先起来吧——你这次来京城,是专程来找赵班头的?”

    “多谢大人高抬贵手!”

    宋五如蒙大赦的爬起来,但高度却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二。

    就听他毕恭毕敬的禀报道:“小人主要是奉太爷的吩咐,来京城讨要马车的,顺带再打听一下赵班头的近况。”

    当初陈彦彬等人去漷县,不是乘船就是骑马,回来的时候却足足多了七辆马车。

    刨去在三河县征调的那辆,余下的六辆都是出自柳家的车马行,而且个顶个都是一等一的好牲口,也难怪柳家想把马车讨回来。

    不过……

    这东西既然已经到了锦衣卫手里,再想要回来,怕是没那么容易吧?

    “太爷也没指望真能要回来,就是为了做做样子,好给柳家一个交代而已。只是苦了小人……”

    宋五正絮叨着,柳泉就折了回来。

    见王守业身边多了个人,他不由好奇的打量了几眼,然后才道:“半个时辰前才换过班,不过我问出了上一班的营房,也或许他们曾见过你爹。”

    王守业听了这话,心下就有些犹豫。

    要真是知己的朋友,劳烦对方陪着再去营房走一遭,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这几个都是刚结识的同僚,资历、官阶还都在自己之上……

    要不,先陪他们喝上几杯,回头自己再单独去打听老汉的消息?

    整犹豫着,宋五突然插嘴道:“大人可是在找老太爷?”

    王守业眼前一亮,忙追问道:“怎么,你看到我爹了?”

    “上午老太爷在这门外守了好一阵子呢!”宋五忙道:“陪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个邋里邋遢的闲汉,本来老太爷还想继续等,却被那两个闲汉硬是拉走了!”

    两个邋遢的闲汉?

    多半就是老汉那不成器的师弟李伟,以及他的儿子李高了。

    既然老汉和他们父子在一起,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

    王守业心下松了口气,顺势交代道:“要不这样,你替我在这儿守着,要是再见着我爹,就把他带到东厂去——就在东华门左近,一打听就知道了。”

    说着,摸出那锭银子来,就想递给宋五。

    方才宋五连个铜牌儿,都要狠狠啃上一口,此时看见那银子,却是避之唯恐不及,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小的能给大人办事,就已经是天大的荣幸了,那里还敢收大人的银子?!”

    嘿~

    这银子还死活送不出去了!

    见他执意不要,王守业也只好改口道:“那我就先承你的情了。”

    说着一抱拳,同子字颗几人重新汇合,再次向着芳菲楼进发。

第27章 重逢

    酒店新开在半塘,当垆娇样幌娘娘。

    引来游客多轻薄,半醉犹然索酒尝。

    明朝中叶,世风日奢。

    便寻常酒肆,也惯以红裙当垆招揽顾客。

    似芳菲楼这等正儿八经的娼所,自然更是花样百出。

    又搭着这里的鸨儿,是葛长风年轻时的姘头,往大了说,他也算半个主家。

    既是当着‘主家’的面,那些姐儿又怎敢不卖力气?

    十八般武艺,外敷内用……

    也亏得是午宴。

    青天白日的,到底还是留了些廉耻,否则王守业这自诩吃过见过的主儿,都未必能拔出腿来。

    不过‘子字颗五虎’,却还是折了两员大将。

    一是葛长风,吃酒吃到半截,他就被鸨儿拉了去,直到酒酣宴散也没回来。

    二是做东的柳泉,给人们劝酒,反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被姐儿带到房间里醒酒去了。

    王守业走的时候,倒是想叫上他来着,可只隔着门板听了一耳朵,立刻又改了主意。

    左右已经喝的上头,衙门里又实在没什么公务可言。

    因此出了芳菲楼之后,朱炳忠、高世良二人,就都与王守业分道扬镳,各自回家安歇了——今儿席上的残羹剩饭,全被高世良卷了去,他自然不用再惦记伙房的剩馒头。

    不提旁人如何。

    却说王守业一路踩着棉花,好容易回到东厂,脑袋都有些发木了,却并不愿就此回屋歇息,而是在前院喊来厂里的杂役,帮自己打了半桶井水,一瓢一瓢的头上浇。

    等稍稍清醒些,他又折回大门口,叮嘱几个锦衣卫小校,若是有自称‘宋五’的人找上门来,就立刻去子字颗通禀。

    说到底,他还是放心不下老汉的安危。

    虽然相处不长,但那七八日光景,却是他头一次体会到家人之间的温情。

    交代清楚之后,王守业就回了子字颗官署,在高世良的书桌上,翻出了最近一期的邸报。

    一是闲来解闷,二来也是想了解一下朝堂上的最新动向。

    原本王守业还以为,能在上面看到佛光舍利的消息呢。

    毕竟根据柳泉的说法,现如今东厂和锦衣卫,为了佛光舍利的监管权,都已经闹到快撕破脸的程度了。

    谁知看了半天,别的什么都没瞧着,就记住了一个人名:欧阳必进。

    这一版邸报上,几乎就没别人什么事儿,通篇都是在叙述欧阳老先生的各种光辉事迹。

    刚开始,王守业以为这是位学问大家。

    可很快又多了道德君子的标签。

    再后来什么能吏、铮臣、清正廉明的,也都一股脑套了上去。

    最稀奇的是,这位欧阳老先生竟还是个科学家,曾在四川任上,发明过一种以绞索滑轮驱动的人力耕地机。

    据邸报上说,那耕地机效果拔群,堪称是前无来者后无古人。

    话说……

    这位‘十全老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竟然能让相当于后世内参的邸报,如此不遗余力的吹捧。

    权倾朝野的严嵩、严世蕃父子,估计也就这待遇了吧?

    叩叩叩~

    正揣测欧阳必进的身份背景,敞着的房门上,忽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王守业一抬头,就见个杂役毕恭毕敬的禀报道:“大人,外面有个自称是您同乡的……”

    “宋五?!”

    王守业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的出了厢房,风风火火的赶到了厂门外。

    可跨过那半尺多高的门槛之后,王守业却不由得愣在了当场。

    门外的确是宋五。

    而且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

    但宋五带来的却不是王老汉,而是个短衣襟小打扮的‘伪’男子。

    赵红玉?!

    这小娘皮怎么找到东厂来了?

    王守业正纳闷不已,一身男子打扮的赵红玉,就抢先迎上前抱拳见礼:“王家大哥,小妹这厢有礼了。”

    她倒还有些自知之明,没有硬充男儿身。

    王守业皱眉扫了宋五一眼,这才松松垮垮的还了礼,然后示意赵红玉去角落里搭话。

    说实在的,再次面对这小丫头,他的心情还真有些复杂。

    按说那天赵红玉也算是救了他一命。

    可当时拦住他逃生去路的,也是这小娘皮。

    而当时要害自己性命的,又是她爹赵班头。

    这父债子偿的……

    应该算是恩怨两抵了吧?

    想到这里,王守业没等赵红玉再开口,就主动推脱道:“你来找我,多半是为了打听你爹的消息吧?那你可就找错人了,打从进了京城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你爹和李秀才他们。”

    说着,他两手一摊,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赵红玉闻言先是小脸一沉,可很快又和缓下来,柔声道:“王家大哥,我爹走的时候,说好了一到京城就寄信回去,可我们娘俩在家等了五天,也不见片纸家书。”

    “我这次找上门来,也不求您别的,只求能帮着打听一下我爹……”

    “这怕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虽说她是头一回,在自己面前这般软语温言,但王守业又不是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的瓜皮,怎肯为了几句软话,就去趟这摊浑水?

    当即打断了她的求肯,摇头道:“我虽然侥幸做了东厂的番子,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从七品,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平常怕是连北镇抚司的门进不去,又哪来的本事去钻营打探?”

    听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赵红玉银牙一咬,忿然作色:“那我就……我就……”

    别说,这小娘皮越是嗔怒便越显俏色。

    但王守业可顾不上欣赏。

    瞧出她似有威胁自己的意思,当下也横眉立目起来,沉声道:“赵姑娘,咱们素日里没什么冤仇吧?你爹这次陷在北镇抚司,那也是他主动献上怪鱼,自作自受的结果!”

    “你要是去北镇抚司闹上一场,我还钦佩你的胆气孝心,可这跑来逼我算怎么回事?真当我王守业是软柿子了?!”

    说到声色俱厉处,王守业就差喊过守门的小校,把这小娘皮当场拿下,好生修理一番了!

    赵红玉大概也觉得不占理,气势不由得为之一馁。

    半晌,她猛地一咬银牙,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王守业可不敢就让她这么走了,否则真要招来顺天府、锦衣卫,追查他是不是借尸还魂,岂不是悔之晚矣?!

    因此忙抢上去拦下了她,追问道:“你想去哪儿?”

    “去北镇抚司!”

    就听赵红玉决然的道:“要是北镇抚司没个说理的所在,我就去午门前撞景阳钟!”

    这可真是……

    “算我服了你了。”

    瞧她这倔强的小模样,王守业倒真有些心软了,同时也怕她口是心非,最后还是把自己给卖了。

    于是无奈的叹息道:“你容我几天功夫,我试试看能不能打听到你爹的消息。”

    赵红玉闻言大喜过望,忙又深施了一礼:“多谢王……”

    “等等!”

    王守业却又拦住了他,正色道:“咱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帮着打探消息就已经是勉为其难了,你爹真要是有什么好歹,可别指望着我去搭救他!”

    赵红玉的笑容微敛,却不肯把顺着这话往下说,依旧深施了一礼道:“多谢王大哥深明大义,那我每天上午来这里等您的消息。”

    “知道了。”

    王守业不耐烦的冲她摆了摆手,转身就准备回衙门后院。

    “等一下!”

    谁知赵红玉却又叫住了他。

    王守业疑惑的回头,就见这小丫头低垂着臻首,满脸的酡红羞涩。

    这……

    该不会是怕自己不肯尽力,想来个以身相许什么的吧?

    王守业的心肝错跳了半拍,勉强板着脸催促道:“有什么事儿就快说,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呢。”

    “我……”

    赵红玉前所未有的扭捏,好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我是瞒着我娘出来的,走的又急,身上的盘缠……盘缠……”

    嘁~

    原来是没钱了。

    王守业偏头往东厂门前望去,那宋五却早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多半是方才见两人神色不对,吓的脚底抹油了。

    唉~

    无奈的叹了口气,他从怀里摸出那锭银子,递给赵红玉道:“我还没领过薪俸,身上就这么一锭银子了,你可千万省着点儿花。”

    “您放心,等我爹一出来,指定加倍还您!”

    等赵奎出来?

    那这银子还不如都打了水漂呢!

    等赵红玉接在手里,千恩万谢的去了,王守业左思右想,觉得这事儿还是得着落在柳泉身上。

    他家是世袭的锦衣卫,虽然到了柳泉这一辈儿,就转到了东厂当值,但祖一辈父一辈的人脉并没有断。

    然而王守业在东厂左等右等,也不见柳泉回来,眼瞅着天色渐暗,反倒是等来了顺天府的衙役。

    说是有个刚收押的女犯,自称是他的表妹赵红玉。

    【还有。】

第28章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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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红玉怎么会变成在押女犯的?

    王守业在路上仔细盘问顺天府的衙役,这才晓得事情的开端,竟还跟自己有关。

    却说赵红玉离开东厂之后,也未曾去寻那宋五,而是直接在附近找了个落脚处。

    因王守业曾叮咛她不要乱花钱,她也就没敢住那街面上的正店,而是一路打听着,寻到了某个民宅改成的大车店。

    这种地方本就是鱼龙混杂。

    偏她虽是一身男装,却遮不住女儿家的娇俏容颜——而这年头独行的女子极少,多半又都不是什么正经来路。

    故而进门之后,就惹来些着三不着四的言语。

    赵红玉虽不是忍气吞声之人,可也知道出门在外,少一事不如多一事,于是强忍着没同他们计较。

    谁承想,这忍让却被当成是软弱可欺,甚至连那店家都瞧出了便宜,借着送水的机会语带调戏,甚至还意图动手动脚。

    赵红玉这回可忍不了了,飞起一脚踹在那店家的烦恼根上,登时来了个鸡飞蛋打。

    再后来店里的伙计就报了官。

    原本衙役们就偏向本地人,又搭着赵红玉出来的匆忙,压根就没有准备路引,因此当场就被定性为行凶伤人,准备拉回衙门等候处置。

    赵红玉自小就在衙门里长起来的,如何不知这里面的门道?

    真要是被羁押起来,被关些时日还算是好的,就怕连清白都保不住!

    情急之下,她才谎称是王守业的表妹。

    ………………

    半个时辰后,顺天府门厅。

    眼见两个衙役斜肩谄媚的,簇拥着王守业走进来,赵红玉先是眼前一亮,喜形于色的往前迎了两步。

    随即却又羞窘的低下了头,两个小拳头攥的泛白。

    王守业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先点头道:“是我表妹没错。”

    随即又斜眼扫量身旁的衙役:“那这事儿……”

    “误会、都是误会!”

    那衙役满脸油光的堆着笑,从袖筒苛敛出几块碎银子,讪讪的托到王守业面前:“大人您大人有打量,就饶过咱们这回吧。”

    王守业却没接那银子,依旧斜眼冷笑:“怎么?歹人意图非礼良家女子,在你们这儿就只是个误会?”

    “不不不!”

    东厂再怎么落魄,那也是直属于皇帝的特务机构,岂是不入流的衙役们敢招惹的?

    当下都变了脸色,把手摇的拨浪鼓仿佛。

    随即那领头的一抱拳:“小的这就去把那狂徒锁来——连大人您的亲眷都敢惊扰,我看这厮多半是个惯犯!”

    “那就有劳了。”

    王守业说着,又抬手指了指赵红玉:“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带她走了?”

    “当然、当然!”

    那衙役连连点头,又冲赵红玉拱手道:“小的们受奸人蒙蔽,不小心冲撞了小姐,还请小姐多多包涵。”

    赵红玉理也没理,默默垂首跟在王守业身后,出了顺天府的角门。

    又行出约莫十几步远,她咬着下唇道:“对不起,我没想到……”

    “行了,这事儿不是你的错。”

    王守业混不在意的一摆手,顺势看了看天色:“天也不早了,我先带你去附近找个靠谱的客栈。”

    赵红玉心下一暖,默默的点了点头,随即却又腾的涨红了脸,嗫嚅道:“那锭银子,也不知是落在了店里,还是……还是被那些衙役们拿去了。”

    得~

    这下王守业也没招了。

    无奈的挠了挠头,试探着问:“要不你先跟我回东厂?先说好了,我那儿可没多余的房间。”

    其实东厂的单身宿舍,倒有大半都空着。

    可一来王守业不知道钥匙在谁手里;二来那些宿舍许久没人住了,真要是想收拾出来,怕得忙到后半夜去。

    三来么……

    是男人应该都懂。

    赵红玉一听这话,却是连忙道:“我……我可以睡在院子里!”

    啧~

    这显然还是不愿和自己共处一室。

    王守业咂咂嘴,也没再说什么,径自带着赵红玉回了东厂。

    这一来一去的,已是月上中天。

    让赵红玉侯在院里,王守业进屋翻箱倒柜,凑出套备用的被褥枕头,抱到门外,一股脑都堆在了赵红玉脚下。

    “院里蚊子有点多,你要是怕被咬在脸上,就先蒙着头睡一晚,等明儿我看看能不能预支些薪俸。”

    说完,又等了片刻,见赵红玉满口称谢,完全没有要进屋的意思,这才悻悻的带上了房门。

    原以为门口多了个美女,晚上肯定会孤枕难眠。

    可没想到刚躺在床上,就觉得酒意上涌,没多会儿功夫便进入了梦乡。

    昏昏沉沉间,又梦到赵红玉主动敲门,然后自荐枕席……

    砰砰、砰砰砰!

    正梦到激烈处,那门还真就被敲响了。

    准确的说,是被砸的山响。

    这听起来简直是要破门而入的架势!

    王守业一骨碌拍起来,套上鞋几步赶到门前,边下门闩边奇道:“赵姑娘,这么晚了,你还有……”

    砰~

    门闩刚被取下,赵红玉就捂着脸闯了进来。

    这……

    该不会是自己的梦想照进了现实吧?

    王守业想起刚才梦中的场景,一时还真有些兽血沸腾。

    “外面……”

    这时却听赵红玉惊慌道:“外面来个疯子!”

    果然没那等好事。

    不过‘外面来了个疯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王守业疑惑的到了外面,就见一人披头散发抱着个琵琶,正在院子里连蹦带叫。

    感情是柳泉回来了!

    这哥们乍一看,还真有几分摇滚明星的范儿。

    可再仔细一看,那琵琶的琴弦早都被他弄断了,眼下一巴掌一巴掌的往上招呼,全当打击乐器在用着,估摸着琴身也撑不了多久。

    更让人无语的是,这货非但又丢了簪子,连裤子也不知哪去了,那一蹿一蹿的,两条毛腿就在长袍底下若隐若现。

    这要是角度刁钻点儿,八成就直接看到……

    难怪赵红玉羞的掩面而逃!

    半拖半抱,好容易把柳泉弄到了隔壁。

    王守业折回屋里,却见赵红玉已经悄悄把铺盖搬了进来,显然受到方才的惊吓之后,她是不敢再睡在外面了。

    要不……

    把床让给她,自己打地铺?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马上又被王守业否决了。

    毕竟老话说的好:升米恩斗米仇,舔狗不得房子……

    “我先睡了,明儿还要想法子帮你打听消息呢。”

    他刻意打了哈欠,懒洋洋的躺回了床上,却偷偷眯着眼打量赵红玉的举动。

    就见这小丫头先是把铺盖摊开在墙角,可犹豫再三,却还是没有钻进去睡觉。

    半晌,默默走过去推开了窗户,然后坐到了窗前的圆桌旁,手托香腮、仰头望月。

    这是打算坐一晚上?

    王守业撇了撇嘴,悄悄瞪大了眼睛,就见朦胧的月色之下,那斜对着自己的身影……

    得~

    这下真睡不着了!

第29章 子字颗晨会

    【试水期,求……】

    旭日东升,子字颗衙署。

    掌班周怀恩揉着肚子,满脸苦相的走进正堂,就见档头徐无咎正捧着几张宣纸,逐字逐行的细瞧,顿觉古怪不已。

    子字颗的领导班子一共就仨人。

    掌班周怀恩总揽全局;领班吕阳专管内务;档头徐无咎执掌外勤。

    虽说近年来,出外差的机会屈指可数,但徐无咎却依旧‘坚守本分’,向来不肯插手案牍琐事,今儿怎么突然改了性子?

    心下好奇,周怀恩便冲领班吕阳挑了挑眉:“老吕,这太阳莫不是从西边儿出来了?”

    吕阳却一本正经的道:“太阳从哪边儿出来的,我是不知道——可您周大掌班,却指定是刚从茅厕里出来的!”

    说着,递过一杯热茶,指着正中的书案道:“熏香都点好了,就等着您归位呢。”

    周怀恩苦笑着点指了他几下,但还是从善如流的,捧着茶杯到了书案前,云雾缭绕的抿着茶水。

    他年轻时曾被人一刀剖开肚肠,后来虽然幸运的活了下来,可却染上了脾胃虚弱的毛病,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场。

    正抿着茶水,忽听档头徐无咎啧啧叹道:“别说,这小子倒还真有些意思!”

    周怀恩顿时又来了兴致,于是转过身背靠着书案,好奇的探问:“徐档头,谁有些意思?你方才看什么呢?”

    徐无咎见他开口过问,立刻站起身来,把那几张宣纸递了过去,嘴里解释道:“这是昨儿葛长风给那小瓦匠出的考卷,您不妨也仔细瞧瞧。”

    周怀恩接过考卷刚扫了一眼,就忍不住摇头道:“简字虽然古已有之,可也没这么简的。”

    “您别看字,看他怎么答的题。”

    吕阳在旁边插了一嘴,见周怀恩捧着那考卷,头也不抬的绕到书案后坐下,知道他是已经看进去了,于是又转头问徐无咎:“徐档头,听说河间府那边儿,又出了桩怪事儿?”

    徐无咎点了点头,他毕竟是掌管外勤的,消息渠道比吕阳多些,当下就把听来的传闻,简单复述了一遍。

    却说几天前,河间府有个姓沈的刑房书吏,被发现赤条条的死在了家中。

    尸体胸腹上有二十几处血淋淋的伤口,后背上则密密麻麻的长满了手指头!

    根据初步调查,他应该是想要割掉身上的手指头,却因此失血过多而死的。

    “听说这厮有两个绰号,一曰‘沈手要钱’、二曰‘浑沈是手’,不成想还真就名副其实了!”

    “按时间推算,尸首这一两天也就该运到京城了,要不,到时候咱们也去瞧个稀罕?”

    “不不不!”

    吕阳连忙摆手,满脸的嫌弃:“这血淋淋的,瞧它作甚?”

    这话听的徐无咎直龇牙。

    旁人或许不清楚,他和吕阳共事了小二十年光景,对这厮的老底最是清楚不过了。

    甭看眼下慈眉善目的,其实吕阳早年间号称东厂第一刑名,扒皮抽筋的事儿干过不知多少回,现在倒好意思嫌人家血腥了。

    正腹诽不已,又听吕阳摇头叹息道:“眼下这世道,可真是让人看不透喽——说好吧,出这么些怪事儿;说坏吧,北方大熟不说,还长出那么些祥瑞来。”

    徐无咎默然以对。

    在厂卫系统里摸爬滚打这么些年,装神弄鬼的事儿,也不知戳破过多少,他原本对鬼神之说已是嗤之以鼻了。

    可谁承想这嘉靖四十年,竟如此的邪性!

    “果然有点儿意思。”

    这时周怀恩正巧看完了试卷,啧啧称奇道:“原本贺掌刑对他另眼相看,我还颇不以为然,只当他是有些运道罢了——现在看来,这小子还真是个可造之材!”

    徐无咎也是同样的想法,但除此之外,却又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合常理,于是忍不住质疑道:“掌班,你说他一乡下小子,哪来这份聪明沉稳?”

    “乡下小子怎么了?”

    吕阳却不以为然:“莫忘了他家隔壁那酸秀才,也同样不是个省油的灯,昨儿一篇文章递到内阁,竟连圣上都惊动了!早知道,合该一起弄来……”

    “行了。”

    周怀恩摆了摆手:“咱们东厂能把小王收入帐下,就已经不容易了——蓝神仙前两天不是才相看过么?说他‘生来魂坚、诸邪难侵’,日后必是有大用的。”

    “是啊。”

    徐无咎也接茬道:“咱们这些人,又不指着舞文弄墨混饭吃,真要是当面锣对面鼓,还是小瓦匠这样的皮实好用!”

    不过随即,徐无咎又担心起来:“可就怕这小子太聪明了,咱们不好调教。”

    周怀恩闻言,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以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而言,王守业在考卷中的抉择,称得上是老辣沉稳——但与此同时,却也凸显出了他远超年龄的圆滑世故。

    这样的人,用好了是一把利刃。

    可要是驾驭不住的话……

    “这有什么。”

    吕阳却依旧是不以为意:“年轻人嘛,难道还能跟老头子一样无欲无求?只要他有所欲有所求,咱们就能拿捏的住!”

    周怀恩沉吟了半晌,又摇头道:“他的前程,怕轮不到咱们帮着惦记。”

    “那就从别处着手!”

    吕阳断然道:“我就不信……”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三人立刻收声,然后将视线集中到了门外。

    不多时,就见一个管事的杂役,躬着脊梁在门外禀报道:“昨日子时前后,王小旗带了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回来,至今还留在屋内未曾离开。”

    “知道了。”

    周怀恩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那杂役管事等了片刻,见三位大人没有别的吩咐,就又深施一礼,倒退着消失在门外。

    等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吕阳顿时喜形于色:“这不就来了么!快把那试卷给我,我去找小王套套话。”

    周怀恩把卷子递给他,又顺势交代道:“完事儿,你让他去道录司走一遭,宣府进献的那颗童子参,近几日突发奇香,闻者皆醉——宫里的意思,是让王小旗过去验一验,看到底是香气醉人,还是被迷了魂魄。”

    “晓得了!”

    吕阳答应一声,随即又嬉笑道:“要真是香气醉人,我就让他讨些参须回来给咱们泡酒!”

    【晚上还有。】

第30章 作死的严家

    去道录司调查童子参的异状?

    自己这才刚加入东厂几天而已,竟然就要出任务了?

    这入职特务机构……

    难道不该先岗前培训一下吗?

    王守业腹诽着出了子字颗衙署,后面高世良就大呼小叫的赶了上来。

    “王小旗,咱们正午前未必能回来,你先去和那小姑娘交代一声,我套好了车在大门外等你。”

    说着,撇下王守业,又风风火火的去了。

    啧~

    这才一晚上的功夫,自己房里多了个女人的事儿,似乎就已经传遍了东厂上下。

    就连方才那吕领班交代任务时,都顺带打听了赵红玉的事儿,问完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知究竟是在想什么。

    该说东厂果然不愧是特务机构呢,还是说他们实在闲的蛋疼呢?

    不过看这意思,他们倒似乎并不反对,自己在单身宿舍里金屋藏娇。

    既然如此……

    那薪水干脆也就别急着预支了,往后拖一拖,兴许就水到渠成了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赵红玉那动不动就亮匕首的性子,真要是沾上,怕日后再想甩脱就难了。

    可要说娶她过门……

    感情基础肯定是不够的。

    本来凭她那身段相貌,日久生情也不是不能考虑。

    可这后面还有个赵班头呢!

    他的麻烦,自己可未必能摆的平。

    唉~

    都说这色字头上一把刀,自己还是先观望观望再做打算吧。

    却说王守业心情复杂的回到宿舍,谁知那房门却被反锁了。

    他隔着门缝往里一扫量,见赵红玉正打地铺睡的香甜,也就没再打搅她,径自出了小院,直奔东厂正门。

    跨过一尺多高的门槛,果见门外停了辆马车。

    可那马车上却不见高世良的踪影。

    这颓废中年该不会是正在车厢里,等着自己去赶车吧?

    “王小旗,这边儿!”

    正挠头间,高世良突然自门厅里探出头,招手道:“先过来把衣服换上。”

    换衣服?

    也对,既然是出任务,肯定要换上公服。

    锦衣卫那身袍子的质地倒还不错,可就是太素净了,半点不像是什么锦衣。

    也不知东厂的制服,会不会更拉风一些。

    ………更衣线………

    一刻钟后。

    王守业和高世良并排坐在马车的车辕上,只觉的浑身不得劲儿。

    一是因为这位老哥,打从上车之后,就絮絮叨叨的不住怨天尤人,就好像从猪羊肉涨价、到今年的雨水太大,都是在刻意针对他一样。

    二来么……

    则是源自身上这套新发的制服。

    头戴尖帽、脚踩白皮靴,身穿褐色长袍,腰系湛蓝小绦【蓝色的缎带】。

    怪不得在东厂时,就没见葛长风他们穿过公服——这一身打扮走在街上,羞耻度爆表有没有?!

    尤其是这雪白皮靴和腰间飘荡的小绦,搁柳泉那样的俊秀小生身上,或许还勉强能看。

    可穿在两个糙老爷们身上,真是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设计这套制服的人,肯定是个娘炮死太监!

    闲话少提。

    却说王守业忍了许久,见高世良的埋怨还是滔滔不绝,只好主动扯开话题道:“高总旗,咱们离道录司还有多远?”

    “还有两三条街吧。”

    高世良扯着缰绳,顺口道:“道录司前些年才迁到玄武门左近的,占去了足足大半条街,那雕梁画栋的,十个东厂也比不上!里面的道士们更是富得流油,有时候,我特娘真想绑一个回去……”

    说到这里,他猛然住了嘴,讪讪的笑道:“说笑而已,那都是蓝神仙的徒子徒孙,谁敢动他们一根毫毛?”

    蓝神仙?

    昨儿在酒桌上,似乎也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

    “怎么?你连蓝神仙都没听说过?!”

    在王守业提出疑问之后,高世良顿时瞪大了眼睛,就仿佛是发现了天外来客似的。

    随后,就是长达半刻钟的科普。

    这蓝神仙道号唤作蓝道行,据说原本是在山东修道,后来才被次辅徐阶举荐到了宫中。

    他数年来屡显神异,极得嘉靖皇帝的信重,故而朝野间多以蓝神仙称之。

    眼下非但是道录司,就连僧录司也一并归他主理。

    甚至这次东厂之所以有底气,和锦衣卫争夺那佛光舍利的监护权,也是因为蓝道行的暗中支持。

    “对了,前两天蓝神仙还来给你相过面呢,说你是‘生来魂坚、诸邪难侵’,以后必有大用!”

    前面那些云山雾罩,还真让王守业有些不明觉厉。

    可听到最后这一段,却顿时恍然。

    什么蓝神仙不蓝神仙,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神棍罢了——他但凡有些道行,也不会说出‘天生魂坚、诸邪难侵’的屁话来!

    不过既然这神棍主动出面背书,自己以后再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倒可以统统推到他这八字评语上。

    在心里给蓝道行,悄悄铺排了个背锅侠的角色。

    王守业见高世良还有些意犹未尽,便又趁机打探道:“对了,欧阳必进又是什么人,怎么邸报上通篇都在吹捧他?”

    “你是说工部的欧阳尚书?”

    高世良鬼祟的左右扫量了几眼,这才故作神秘的道:“那可是严阁老的小舅子,岂是咱们能随便议论的?!”

    说是这么说,可接下来他的一刻钟里,他却还是絮絮叨叨的,把欧阳必进的事儿说了个七七八八。

    这位欧阳老先生,才真是地地道道的背锅侠,而且背的还是自家外甥的锅。

    这事儿要从前几年说起,当时宫里要整修午门、天安门、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等处。

    欧阳老先生身为工部尚书,又是著名的民科,自然而然的被任命为‘工程总监’,总揽一切修缮事宜。

    可老先生呕心沥血修了两年,该从内库走的银子,却一直没有拨下来。

    眼见这事儿再不解决,就要耽搁修缮进度了,欧阳必进无奈之下,只得进宫向嘉靖皇帝讨要工程款。

    谁知嘉靖皇帝却勃然大怒,说是几年前就把银子拨下去了,勒令欧阳必进立刻彻查此事。

    欧阳必进一听这话,心里就凉了半截。

    盖因能瞒着他昧下这笔银子的,也就只有工部侍郎严世蕃了!

    事后一查,果然和他猜的分毫不差。

    可他却奈何不了自家外甥,更不敢把这事儿捅到嘉靖面前。

    最后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吞,先是上书自承算错了账,不慎将那笔银子花了个七七八八。

    然后又东挪西凑、勤俭持家,好容易把那修缮的差事了了。

    可嘉靖帝却自此不喜欧阳必进。

    偏今年吏部尚书出缺,严嵩为了更牢固的掌控朝政大权,竟想把欧阳必进推到吏部尚书的位置上。

    结果内阁拟定的名单送到宫里,嘉靖帝再次勃然大怒,甚至掷书于地。

    要按说事情弄到这等地步,严家父子就该知难而退了。

    可他们偏不!

    一面拖延着,不肯提交其它人选;一面又在朝野间,为欧阳必进造势。

    王守业看到的那份邸报,就是由此而生。

    而听完前因后果之后,王守业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严家父子俩,还真是作死啊!

    想跟皇帝对着干,倒也不是不行,可你起码也要分个对象啊!

    嘉靖皇帝虽然长期痴迷修道,可却绝不是软弱可欺的庸碌之君,年轻时更是没少跟群臣斗法。

    对了!

    嘉靖现在最信任的道士,还是徐阶给推荐的……

    怪不得严家快倒台了!

    看来自己必须抓紧时间,抱上徐阶、高拱、张居正、李王妃、冯保等人的大腿才行,否则严家一倒台,就算不得雪中送炭了。

    前面那仨有些费劲。

    后面这俩倒是都有门路……

    “吁!”

    正寻思着该先去抱哪条大腿,就听高世良一声吆喝。

    道录司,到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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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年秋,异变悄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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