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毒掌
蒙面人退后几步,背靠墙壁大声喘着粗气,狞笑道:“好,果然后生可畏,竟敢使这等下作手段暗算老夫!如今以三对一,是你们胜了呢,还是老夫胜了?”沈泉笑道:“前辈武功固然远胜沈某,古语云斗智不斗力,如今是前辈伤重呢,还是在下伤重?”语气听来虽胸有成竹,但说话声音嘶哑,显然也是受伤不轻。
蒙面人笑道:“臭小子,中了我两掌还敢嘴硬?你自己瞧瞧伤处。”沈泉脸色一变,扯下领口一看,只见一道碧绿的掌痕赫然印在肩头,不由大骇道:“碧磷掌?”蒙面人仰天长笑道:“不错,算你小子识货。碧磷掌之毒无药可医,你乖乖跪下磕三个响头,老夫便将救治之法说与你听。”
沈泉冷笑道:“碧磷神掌,独步天下,当真便无药可救么?只怕也不见得。也罢,今日暂且卖前辈个面子,这小子便任凭你处置。尹先生、彭先生,我们走!”话音未毕,又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同彭尹二人互相搀扶着悻悻出了石室。
那蒙面人见对方竟真扬长而去,心下亦自骇然。原来碧磷掌虽自有一套修练法门,然掌中蕴含何种毒性却可由研习者自行择选,只须依照练习铁砂掌之法每日将手掌插入毒药中练功即可。此法凶险无比,若无相辅的内功心法及内外解药抵挡毒效,则修习者不数日便即毒气攻心而亡;一旦剧毒掌力得以大成,中招之人纵然当场未被打死,也必中毒丧命,前后捱不过半个时辰。只须施掌者不加言明,伤者连自己所中何毒也不知道,自然无法对症用药。适才沈泉明明中了自己两记毒掌,本以为他定要跪地求饶,不料其人却飘然而去,难道对方竟有能解百毒的灵丹,以至如此有恃无恐?正当惊疑不定之际,忽觉胸口一阵剧痛,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景兰舟忍不住问道:“前辈的伤不碍事么?”蒙面人瞪了他一眼,冷冷道:“臭小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何必惺惺作态!”景兰舟苦笑道:“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前辈要取在下性命易如反掌。只是晚辈有一事始终不明,还望阁下能直言相告。”
蒙面人冷笑道:“你想问我为何处处与你为难,是不是?”景兰舟道:“不错,前辈若是瞧景某不顺眼,尽管来找在下便是,何必屠戮丐帮那些无辜弟子?此举却非高人所为。”蒙面人笑道:“好哇,你倒教训起老夫来了。现在一掌打死你固然容易不过,却不便宜了你这臭小子!”
景兰舟皱眉道:“不知在下到底何处得罪了前辈,阁下非但欲将我除之而后快,还要景某身败名裂,在江湖上成为众矢之的?”蒙面人闻言一怔,继而冷笑道:“我生平最恨人聒噪,明知问不出名堂来,何必徒费口舌?须知江湖诡诈、强胜劣汰,本就没甚么道理可讲!”上前拉住景兰舟身上链子一扯,只听啪的一声,拇指粗细的铁链竟应声而断,哐啷啷滑落在地。景兰舟见他重伤之下仍具如此神力,不禁暗暗惊叹,作揖道:“多谢前辈出手相救。”
蒙面人哼了一声,问道:“你究竟所中何毒?”景兰舟道:“晚辈原未中毒,不过是那沈泉使弄鬼蜮技俩,欲图暗算前辈。”蒙面人摇头道:“姓沈的虽然奸猾,一身武功着实惊人,不想除了你同骆家那小子之外,天底下竟还有如此少年人物,倒是老夫孤陋寡闻了。”蓦地扬手甩给景兰舟一件事物,景兰舟伸手接住一瞧,见是根黑黝黝的细长锯条,不禁微微一怔。蒙面人道:“别看这锯条又细又薄,却是锋利无比,切断你的手镣脚镣当非难事。”
景兰舟微一沉吟,道:“阁下此刻身受重伤,景某锯断镣铐脱困之后,你一定不是我的对手。”蒙面人冷笑道:“臭小子武功虽说尚可,脑筋却不太灵光。老夫今晚怎么也算救你一命,此刻便是站在这儿等你来杀,思过先生调教出来的徒弟,做得出这等事么?”景兰舟叹道:“前辈能如此说,在下感激无已。我观前辈武功,必是和家师大有渊源之人,为何不以真面目相示?”蒙面人忽目露凶光,怒道:“老夫方才说得清清楚楚,我救你这臭小子只为能日后亲手取你性命,休要在此攀亲带故!”
景兰舟默然半晌,问道:“然则丐帮大勇分舵舵主陈劲风,也是死于前辈之手了?”那蒙面人冷笑道:“陈劲风这厮胆敢在背后暗算清儿,我原要取他狗命,可惜老夫尚未动手,他便不明不白地死了。不是老夫杀的!”
景兰舟揣度以这蒙面怪客的倨傲脾气,倘若真是对方所为,决不会避而不认,心道:“这倒奇了,陈劲风究竟是如何而死?骆师兄说那凶手越过丐帮重重哨卡都未被发觉,是个武功极高之人,难道……难道是冼姑娘?”心中极其不愿相信。
第九十二章 逃出生天
蒙面人见他呆呆立在原地,喝道:“臭小子好不胡涂,这当儿还有闲工夫发愣!待会倘若人家折返回来,你还走得了么?”景兰舟道:“就算沈泉不惧碧磷掌之毒,他受的伤也绝非一时半刻所能痊愈。不过此人诡变多诈,方才瓷瓶中的黄色粉末怕是有毒,前辈不可不防。”蒙面人冷笑道:“瓶中不过是金盏花粉罢了,姓沈的小崽子虚张声势,不足为虑。”景兰舟道:“沈泉是点穴打穴的行家,不知他刚才用何种手法点了前辈膻中穴?倘若散功不当,只恐留有遗患。”蒙面人哼了声道:“眼下你是在指点老夫武功了?”
景兰舟叹道:“在下这点儿粗末功夫,怎配指点二字?不过晚辈也曾中过沈泉暗算,他指力内蕴藏一股极阴寒的真气,中招之后全身冰冷僵硬,说不出地难受,前辈须提防伤及心脉。”蒙面人冷笑道:“老夫孤身纵横天下,怎会折在无名小辈的手里!你这般轻易便受制于人,有何脸面自称思过门人?往后可千万谨细些,别不明不白死在他人之手,使老夫徒抱终身之恨。”
景兰舟听他语气仍是敌意不减,轻叹一声,俯下身子轻轻切锯脚铐。那锯条果然十分犀利,约莫一炷香时分,双脚镣环便已锯断。他又小心翼翼将手铐锯开,起身向对方长揖致谢道:“前辈对在下虽或有些误会,此番出手相救之恩,景某决不敢忘。”蒙面人冷笑一声,也不答话,转身迈步便走,还未跨出石门,忽地身子一僵,“啪”的一声直挺挺摔倒在地。
景兰舟大惊失色,忙抢上前一看,只见对方浑身冰冷,眼圈煞白发青,几乎没半点血色,眼眶四周细密嶙峋的青蓝脉络清晰可见,心道:“看来他是被沈泉的阴寒指力所伤。此人胸口要穴中招,竟能捱得这许久,内力远胜于我。”倏地心念一动,暗道:“我若此时揭开他面巾,便能一睹其庐山真面目。”转念又想:“这位前辈因救我才身受重伤,趁人之危实非君子所为。”当下扶那蒙面人坐起,双掌搭在他背心神堂穴上,催动内力送了过去,忽地浑身一震,只觉与对方体内鼓荡的真气融汇贯通,两股内力水乳交融,直如天衣无缝般调和一处,自己内力源源不断注入对方身体的同时,后者的真气亦由掌心一阵阵传了过来,似有一股暖流缓缓游走于躯干四肢,周身说不出地舒畅自如,先前的酸麻无力之感顿时一扫而空。他心下暗自诧异:“此人所练内功与我如出一辙,竟似一师所授,莫不也是崆峒派的名宿?”
忽听对方咳嗽数声,悠悠醒转。景兰舟心中一喜,收掌问道:“前辈觉得伤势如何?”蒙面人缓缓道:“老夫的伤不碍事,只是不小心着了沈泉那小子的道儿,眼下身中剧毒。”声音听来极是虚弱。景兰舟惊道:“那黄色药粉果真是毒药么?”蒙面人恨道:“我初时只道是金盏花粉,不料里头竟混有黄杜鹃和断肠草。这两味毒物混在一起十分厉害,你……你带我到栖霞……栖霞山……”喘气愈来愈急,竟尔说不下去。
景兰舟见他四肢微微抽搐,面巾下嘴角流涎,显是毒性蔓延得极为迅速,不由心下大惊,忙轻按其神庭及印堂两穴,暗暗注入内力,那蒙面人方才气息稍缓,开口道:“你……你快送我到栖霞山落星楼去。”景兰舟心头一震,问道:“前辈可是去寻那落星楼主人苏先生?”蒙面人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之色,道:“不错,你……你怎知道?”
景兰舟见那苏先生果然神通广大,连这蒙面怪客如此人物,遇上凶险也第一个想到找他救命,然则梅潜之言更加可信了几分,心下不禁甚喜,一时也不便解释自己如何知晓苏先生之事,只问道:“栖霞山离此甚远,前辈中毒又深,如何能撑到那时?”蒙面人道:“你去寻几只活鸭鹅来。”
景兰舟闻言颇为不解,但想此刻身处险地,多耽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当下背起那蒙面人出了石室,顺着石阶盘旋而上,果然到了大报恩寺宝塔首层,只见上下板壁皆是五色琉璃同大白瓷砖筑成,端的是通体晶莹、壮丽无比。他一时无暇细睹,匆匆出了塔门,见天色已然入夜,背着蒙面人穿过一片禅殿翻出北墙,一路上倒也无人拦阻。
那墙外都是报恩寺的田产,景兰舟到河塘边抓了两只大鹅送到他跟前,问道:“不知前辈要这些豢禽有何用处?”那蒙面人也不答话,伸出食指在一只鹅颈上轻轻一划,那鹅叫也没叫一声,脖颈便如被利刃切开一般,鹅血一滴滴淌了下来。他将面上黑布稍稍掀起一角,凑着割开的口子吮食鹅血,片刻功夫便吸得干干净净,接着又如如法炮制,将另一只大鹅的血也吸干了。南京百姓历来嗜食鸭血猪红,但似这般活吸景兰舟却从未见过,只见鲜血顺着那蒙面人嘴角缓缓流下,模样甚是狰狞,不禁暗暗心惊。
蒙面人饮完鹅血,抹了抹嘴将黑布放下,沉声道:“一时半刻是死不了了,你若还念老夫将你从姓沈的奸贼手底救下这一点好处,便快快送我到落星楼去。”景兰舟心念一动,背着他悄悄潜回兰溪小筑,见竹室内外空无一人,自己的青骡仍拴在马槽边,不禁心下大喜,将蒙面人负于骡背之上,牵起青骡便走。
第九十三章 落星楼主
二人自聚宝门出发,一路沿着南京城墙经由通济、正阳、朝阳门,向北穿过孝陵,便是紫金山;又向东摸黑行了一二十里,绕过紫金山东面的仙鹤山,途中那蒙面人始终双目紧闭、一言不发。景兰舟忍不住问他道:“往前再有十多里便到栖霞山了,前辈可认得那苏先生么?”
那蒙面人睁开眼来,问道:“你从何处听说这落星楼主人之事?”景兰舟见他是冼清让的师父,便也不加隐瞒,老实答道:“是骆师兄得了无为教梅长老的指点,说管长老的师兄林岳泰有一位大对头,须请苏先生出面方保无虞。”蒙面人冷笑道:“梅老头好不多管闲事,单凭他一句话便要牵出落星楼主人一番呕心沥血,如意算盘打得忒响!”
景兰舟喜道:“前辈这么说,莫非这苏先生果是位武林高人?”蒙面人并不答话,嘿嘿笑道:“一个个都是各怀鬼胎,不安好心!不过找林岳泰去医骆家小妮子,路子总算没错,普天下确只林老儿一人有此能耐。”
景兰舟心道:“他自然也知道骆师姐受伤的事。”问道:“莫非前辈跟林大夫也有交情?”蒙面人道:“交情谈不上,几分人情还是有的。”景兰舟喜道:“如此说来,施神医果然是在宁王府?”蒙面人道:“这我怎知?既是他师叔这般说,信不信在你。”景兰舟再要问时,他却只顾闭目养神,缄口不言。
***
由仙鹤山再往东北十余里,便到栖霞山地界,二人过了栖霞寺,沿着山径继续东行,不久便到了主峰凤翔峰上,此时正值月挂中天,将北面大江照得如同一条银练也似。蒙面人哑声道:“你从东侧下峰,再走两三里路便是落星矶,那落星楼就在江边,极是好找。那楼主人轻易不见外人,你叩门时须两缓三急,他便会来应门了。鹅血压制毒药的功效已过,你走快些。”
景兰舟依照他所说下到东麓山脚,果见不远处江岸边孤零零地立着一栋古朴的小小木楼。他上前先缓缓拍了两下大门,紧接着又短促地连敲三下。过了片刻,大门吱呀一声由内推开,迎出一位须眉皓然的白袍老者,手拄藜杖,生得相貌清癯,颇有几分道骨仙风。景兰舟作揖道:“晚辈景兰舟深夜造访,搅扰前辈清梦,不胜惶恐之至。敢问老先生可是苏老前辈么?”
那老者正要答话,蒙面人抢过话头道:“老友,我一个时辰前中了断肠草之毒,快救我一救。”那老者脸色一变,踏上一步将他解下骡背,对景兰舟道:“落星楼向不招待外客,劳烦少侠在此稍候片刻,多有得罪。”不待景兰舟开口,便扶着那蒙面怪客返入门内,顺手将门扇重重带上。
景兰舟微微一愕,暗道:“这苏老前辈脾气果有些古怪。”随即又想:“这等世外高人,性情自然孤僻清高得很,又有甚么稀奇?”当下将青骡栓在岸边,自己坐在江石之上稍事休息。
足过了大半个时辰,那老者推门而出,向景兰舟作揖深谢道:“少侠不辞辛苦将我这朋友送到此处,这份义气实是难得的紧,老朽不胜感激。倘若再晚一个半个时辰,他这毒便难治了。”
景兰舟赶忙回礼道:“此皆分内之事,苏老前辈何须客气。方才那位前辈可无碍了么?”那老者道:“幸亏少侠送来得及时,服了解药后性命已是无忧。只是我这朋友眼下仍须静养,不能面谢少侠,便由老朽代为致意了。”
景兰舟心中叹息:“定是这位蒙面前辈不愿见我。”客套了几句,拱手道:“晚辈虽因机缘巧合将此位前辈送到老先生处,实则另有一桩要事央浼苏老前辈援手。”那老者笑道:“此事老朽已听说了。梅山医隐的大弟子隐居山林近二十年,就是为了避开江湖中的恩怨仇杀,但少侠救了我这老友一命,老朽哪能不卖一番力气?何况伤者是河朔大侠的孙女,老朽倘若袖手旁观,有违侠义之道。”
景兰舟闻言大喜,取出那象牙笏板道:“此乃梅长老转交给在下的信物,说只须向前辈出示此物,先生便不会疑心。”那老者笑道:“老朽虽然糊涂,也知思过先生的高徒是假装不来的。也罢,这东西我便暂且收下,他日也好做个见证。”接过象笏纳入怀中,又道:“少侠如此古道热肠,老朽本应同你一起前往江西,才算不负所托。只是我这朋友毒性未清,老夫还要留在这儿照看他几日,不妨便和你定个约期,下月初十正午时分我二人在南昌滕王阁相见,届时老朽偕同少侠一道去寻施大夫和他师父,不知少侠意下如何?”
景兰舟喜道:“得前辈千金一诺,晚辈这颗心总算是放下来了。”那老者道:“夜深人静,本当请少侠进屋奉茶一叙,只是敝处简陋,又有一个病人,凡事诸多不便,反倒不成个敬客之道了。”景兰舟忙道:“晚辈已唐突叨扰多时,怎敢再行延宕?在下这便告辞,还望前辈勿忘下月之约。”
第九十四章 裕通当铺
那老者拍了拍手,江岸边转出一只乌篷小船,船尾站着名摇橹的大汉。那老者道:“少侠行了半夜想也疲累,我让这家奴撑船送少侠一程。该段水流平缓,此时出发,天亮前便能到燕子矶,少侠正好在船上小憩片刻。”
景兰舟心道:“我正要再回报恩寺一探虚实,他果然猜到我的心思。”当下别过苏先生,牵骡上了小船。那汉子拿竹蒿往水里轻轻一点,船身便如离弦之箭一般朝江心冲了出去,显然也是身具武功。
***
这小船果行得又轻又快,天色刚蒙蒙亮,便在应天城北的燕子矶靠了岸。那船夫躬身行礼道:“未得家主吩咐,不能远送公子,万望恕罪。”景兰舟还礼谢过,向南进了神策门,沿着神策门大街转入许家巷,忽见对面一名身着青布短褐的大汉牵马走来,正是先前在河南见过一面的章春雷。景兰舟迎上前道:“章大哥,可还认得小弟么?”
章春雷认出了他,喜道:“景少侠,你怎么在这里?”景兰舟笑道:“天下偏有这等巧事!”章春雷道:“骆将军、顾姑娘他们没跟你在一块儿么?”景兰舟道:“他二人另有要事,先回武昌去了。前番汝宁城外一会,章兄一身英姿豪气实令小弟难忘,难得今日偶遇,不如便由小弟做东,一同去喝上几杯。”
章春雷原是酒中豪客,听了这话如何不喜,况且正要结交思过先生的高徒。二人到附近寻家酒楼坐下,章春雷对小二道:“打十斤好酒,切五斤熟牛肉。”过不多时,堂倌将酒肉都送了上来。章春雷举杯道:“景老弟,你我两番巧遇,足见大大有缘。所谓知心无多言,章某先干为敬。”
景兰舟见他如此豪爽,不禁也心怀大畅,二人一连对饮数杯,喝得酣畅淋漓。章春雷问道:“前日明明见老弟一行是往开封方向去,为何又会到了应天?”景兰舟笑道:“开封府的事已忙毕了,小弟眼下正要赶去江西。章兄到应天可有甚么公干?倘有用得上小弟之处,章大哥尽管开声。”章春雷道:“也没甚么要紧事,先前南京有位客人买了我通辽马场一批马驹,老场主叮嘱章某将马匹运到应天,捎带着讲授一些饲育之法。江南的水土不比关外,驯养马儿的法子也不相同。”
景兰舟笑道:“通辽马场做得好大生意,竟从关外一直卖到南直,可见只要货色上佳,不怕没有识货的客人。”章春雷道:“这位沈大官人出手好不阔绰!这批马驹是西域的良种,一匹要价七八十两银子,他一买便是三五十匹,加上这一趟路途遥远,老场主才派我亲自盯着。若是寻常那些押运,自有底下的人去做,也不用章某出面。”
景兰舟心头一震,问道:“贵马场这位客人可是唤作沈泉?”章春雷奇道:“老弟也认得他么?沈大官人是通辽马场的老主顾,这些年同我们拢共做了怕不有几万两银子生意,我方才便是从城北直渎山他家围场回来。”景兰舟一把抓住他手道:“章大哥,你知这沈泉在甚么地方?速领小弟去见他一见。”
章春雷江湖阅历颇丰,瞧出景兰舟神色有异,问道:“老弟这般心急火燎寻他,莫非和沈大官人间有甚么过节?”景兰舟将沈泉暗通朱济熿构陷忠臣之事说了,道:“小弟先前中了诡计落入这奸徒手中,幸蒙一位武林前辈解救,此刻正要找他了结旧账。”
章春雷是个粗豪汉子,自不知这些宗室旧典,但听说沈泉设计陷害忠良,不禁勃然大怒道:“我只当这小子一表人才,不想竟如此奸险!少侠放心,他家在卢妃巷开了间典当铺,铺子后头有三进宅院,叫做甚么潜心斋,平日便在那里居住,我这就带你去寻他!”
二人起身结了酒钱,向南一路到了卢妃巷,果见巷口一间铺外扯面青布大旗,上书一个大大的“当”,门上一块牌匾刻着“裕通典当”四个烫金大字。章春雷从马背革囊取出个斗笠并一件蓑衣递给景兰舟道:“老弟,你且戴上遮一遮脸,这衣裳也披上些,免得他们一眼认出了你,打草惊蛇便不妥了。”景兰舟谢过接了,心道:“章大哥粗中有细。”
章春雷领他进了当铺,早有朝奉迎上来陪笑道:“章堂主,您怎地这么早便到了?请先到里头坐坐,我家少爷须臾便回。”章春雷道:“这天光还没大亮,沈少爷便出门去了?”朝奉道:“少爷昨晚突有急事出城,说好今日上午便回,跟您一道去围场看看新到的好马,中午少不得设酒相陪。”景兰舟心道:“沈泉昨夜在报恩寺中了那蒙面人的碧磷毒掌,多半是出城求医去了。”
那朝奉招呼二人入内堂看座奉茶,章春雷指着景兰舟道:“这一位是我们马场的账房先生,他是南直隶人,这趟跟我们一齐回来省亲。”那朝奉打躬道:“那敢情好。请问先生贵姓,是哪里人氏?”景兰舟回礼道:“在下姓周,徽州人。”朝奉点头道:“离此还有些路程。”
正自闲聊之间,内堂屏风后忽转出一个人来,笑道:“章堂主,甚么风把你一大早吹到这里?”正是那彭先生彭守学。景兰舟忙将笠檐朝下压了压,将大半张脸盖住。
第九十五章 诡计百出
章春雷笑道:“彭先生,今日天气晴朗,我正要找你和沈大官人去试骑这回送来的马匹。”彭守学笑道:“贵马场的货色甚么时候差过半分?我看大可不必。难得这次奔雷堂堂主亲自护送,我家主人吩咐在下务要款待周全,不可有半分怠慢,过会我同你到城里顽耍顽耍。”他昨夜虽吃了那蒙面人一脚,但后者当时已受重伤,力道大不如常,故而调养一晚已无大碍。
章春雷道:“前日在围场同大官人匆匆会了一面,未曾得空多聊。这批马中有匹一岁大的照夜玉狮子,是我家老场主亲手挑选给沈大官人的,便是京里的王公大臣,也不得有这样的好马。只是这畜生有些野性未祛,须待我跟大官人细细讲解驯养驾驭之法,过得一年半载便可骑了。不是章某夸口,这回的马价里,倒有小半数目全在这一匹上。”
彭守学笑道:“如此倒要见识见识。”侧目瞥了景兰舟一眼。章春雷忙道:“这是马场的账房周先生。他因水土不服,面上有些风疹,吹不得风,早上江边又下雨,连蓑衣也不及脱,先生勿怪。”彭守学道:“章堂主说哪里话来,过会就请一道吃酒。”
忽见门帘一掀,沈泉自外走了进来,笑道:“祁场主这一回又给我留了甚么好马?”景兰舟忙装作不经意间躲到章春雷身后,又将斗笠压低了些。
沈泉上前一把握住章春雷手道:“久闻章堂主是祁场主跟前的红人,将奔雷堂调教得好不兴旺,敝庄同贵马场今后的生意便要仰仗章大哥了。前日小弟有事在身招呼不周,今个须陪堂主好生痛饮一番。”章春雷笑道:“大官人忙得脚不沾家,难怪生意如此发财。”沈泉摆手道:“整日无事瞎忙,我也厌气得紧。”
景兰舟见他说话虽中气虚浮,显是内伤未愈,但面色红润如常,两眼亦炯炯有神,全无中毒之象,心中好生讶异:“碧磷掌之毒极为难解,为何沈泉短短一夜便即浑然无事?这小子真是大罗金仙不成?”
章春雷哈哈大笑道:“大官人若是得空,便和在下一起去瞧瞧老场主替你精心挑选的宝驹。”沈泉摆手道:“也不急在一时。彭先生,你将我珍藏的那坛十三年酿百花酒取出来,我先跟章堂主喝上两杯。”
彭守学微微一怔,道:“少爷忘了,十三年百花酒上回已同杜老太爷吃了,还剩一坛八年封的,日子倒也足了。”沈泉皱眉道:“这却不是怠慢了章大哥?”彭守学笑道:“那十三年陈酿味道虽然醇厚,却嫌太过浓稠,还须另兑他酒调稀了再喝,反不如八年之酿开封即饮,更得原味。”沈泉叹道:“也罢,如此只能将就。”章春雷笑道:“我知大官人庄里都是上等的美酒,章某一介粗人,何敢挑三拣四?”
只见彭守学入内搬出一小坛酒来,拍碎封泥,房中立时弥漫开一股清甜的酒香。当铺朝奉摆下三套杯盏,沈泉骂道:“你这下人好不晓事,如何少了周先生的?”那朝奉唯唯诺诺,又添了只酒杯,景兰舟不敢出声,只点了点头以示谢意。彭守学替众人斟上了酒,果见色如蜜蜡,酒味清香甘冽。
沈泉举杯笑道:“难得章堂主自辽东千里至此,祁老场主又对小弟这般关爱,这都是没话说的了。小弟先敬大哥一杯,遥祝祁场主尊体康健,今后还要仰仗章大哥时时提挈小弟。”章春雷忙道:“这话实实地折杀章某。”正要抬手一饮而尽,景兰舟忽嗅到杯中有股淡淡的香味,心中遽然一动,喝道:“酒里有毒!”伸手一拂,那酒杯滴溜溜地从章春雷手中飞出,直击沈泉面门。沈泉哈哈笑道:“好眼力,不想仍是瞒不过景兄。”身子向后退开数尺,竟比杯子来势还快了几分。
旁边彭守学刺斜里横出一拳击向景兰舟,章春雷伸手架住道:“沈大官人,你连我也想毒杀,不怕得罪通辽马场么?”沈泉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带了我的对头上门滋事,还怨我怎地?”
彭守学忽一脚将桌板踢得飞起,那桌板在空中翻了两圈,直向章春雷头上砸去。章春雷怒喝一声,右手一拳将寸许厚的硬木桌板打得粉碎。景兰舟心道:“章大哥拳上好大气力。”生怕沈泉又使甚么诡计,纵身逼上前去,心下不敢大意,上来便祭出顾东关的得意绝学“迷踪掌”。沈泉不敢硬接,只在腾跃闪避时乘隙伸指疾点景兰舟手腕穴道,出手迅捷诡僻,倒也颇为难防。
沈景二人游斗正酣,那壁厢章春雷和彭守学也在厅上打得难分难解。章春雷喝道:“好,原来你是青鹞派的!章某是燕青拳门下,你我便拳脚上见个真章。”拳头如雨点般将一套燕青拳耍得虎虎生风。彭守学武功本与他在伯仲之间,无奈有伤在身,步法不甚灵便,不多时便落了下风。
景兰舟同沈泉斗到一盏茶时分,见对方脸色发白,气息渐渐难以为继,心道:“看来他内伤发作了。只要将沈泉擒住,旁人不足为虑。”加紧催动内力,掌底隐隐有风雷之声。沈泉抵敌不住,一步步接连后退,退到第七步时,“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景兰舟心下暗喜:“这小子撑不住了。”忽见沈泉身形一晃,一把抓起躲在墙角索索发抖的当铺朝奉朝景兰舟掷去,那朝奉心惊胆裂,在半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
景兰舟见这一掷之势极为猛烈,虽说自己避过不难,那朝奉却势必一头撞在墙上脑浆迸裂而亡,只得收敛内劲,双掌一虚一实,看准时机在他胸腹之间轻轻一托,轻描淡写地消解了对方来势,正要将人放下,忽觉胸口一痛,中庭、玉堂两穴已然中招。
景兰舟心中一沉:“又中了沈泉之计。”幸好那朝奉武功平平,自己虽中暗算,穴道并未被封,一掌将他从怀里击了出去,将墙根一座钧瓷大花瓶撞得粉碎。沈泉怒道:“此乃北宋官造珍品,我要你拿命来抵!”双手一扬,十指如刃,立时转守为攻。景兰舟见他身手远较先前矫捷灵便,知其方才重伤呕血之情状皆是假装,不禁暗暗叹息:“中了一回奸计也还罢了,我接连两次乖乖入彀,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第九十六章 雷副堂主
景兰舟因一时之仁中了沈泉诡计,胸口登时内息岔乱,丹田之气难以聚积,招数立见凝滞。沈泉哈哈狞笑,十指有如急风骤雨一般,招招皆对景兰舟痛下杀手,后者顿时连遇险情。又斗了十七八合,沈泉左手反手拍出一掌,景兰舟正要抬手挡开,对方右臂忽如软蛇般自背后斜斜攻出,这一下出手方位诡奇绝伦,实令人太过匪夷所思,景兰舟闪避不及,胁下被他食指戳中,半边身子立时冰寒彻骨,一张脸半点血色也无。
章春雷见势不妙,使一招“白猿献宝”将彭守学逼退两步,纵身一跃,凌空双拳齐出,一招“双峰贯耳”击向沈泉两侧太阳穴。沈泉冷笑一声,忽笔直仰天躺倒,双手一抹地面,身子向前冲了出去,一下便滑到章春雷身后。章春雷招式已然用老,在半空又转身不得,双脚尚未落地,左腿阴谷穴已中了沈泉一指,登时膝盖一软,“啪”的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沈泉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笑道:“章大哥何必行此大礼?”一掌劈向他后脑。
景兰舟中指后无力相救,眼见章春雷便要命丧沈泉之手,彭守学抢上一把拦住道:“少爷且慢,这人是通辽马场的堂主,杀不得的。”沈泉道:“如今不得罪也得罪了,顾他怎地?”彭守学道:“祁场主同少爷何等交情,怎肯为这姓景的小子破面?少爷勿要逞一时意气,闹得事情不好收场。”
沈泉眉头一皱,道:“到时一古脑推在这小子身上便是,与我有甚相干?”彭守学道:“顾东关的徒弟好端端地杀通辽马场的人作甚?说出去教人难信。这些都是惹不起的脚色,不如做个人情便了。”沈泉冷笑道:“只可惜景少侠放我不过!他不单知道你我同王爷往来,如今连那一桩大事也与他说了,这些都是诛九族的勾当,到时先砍你彭先生的脑袋,还是先砍我沈某人的?”
彭守学沉吟道:“既如此,只留章春雷一条性命罢了。”沈泉大笑道:“彭先生,你当真活胡涂了!景兰舟死在南京这事只要传出半点风声,你我在思过先生手底还能活命么?今日只有两人一齐杀了,事情才能做得密不透风。”彭守学一张脸变得煞白,道:“这……这个……”却也无可辩驳。
沈泉哼了一声,面带不屑道:“不劳你先生大驾,沈某亲自动手。”抬掌又要朝章春雷头顶拍下。景兰舟心道:“我怎可让章大哥因我而死?”怀里虽揣着三颗骆应渟给他的雷火弹,在这狭小偏厅上却不敢使用,当下拼着身受重伤,正要强运真气冲破封滞的穴道,忽听轰地一声巨响,内堂隔着当铺外厅的一堵扇墙塌了半垛,碎砖瓦纷纷飞将进来,倒有大半打在墙下的朝奉身上。那朝奉口中鲜血狂喷,眼见是不活了。
众人见状俱是一愕,沈泉那手也悬在半空打不下去。只见裂口处大步踏进一名中年汉子,身穿黑缎罩衫,头戴瓦楞帽,身材魁梧异常,面颊上横一道竖一道都是伤疤,一对环眼直直瞪着沈泉。沈泉被他瞧得心里发毛,道:“这位朋友,我这当铺打开门做生意,你放着好好的路不走,因何将堂屋损毁至此?”
那汉子一拍手上墙灰,面无表情地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墙塌了还是小事,天塌了你如何担待?”沈泉脸色一变,道:“阁下是甚么人?”那汉子缓缓道:“在下武昌府雷畴天。”沈泉闻言神情一僵,脸色登时变得惨白。
霹雳堂堂主雷畴天在江湖上何等威名,在场诸人闻言无不震惊。景兰舟心道:“这便是顾师兄的结义兄弟雷堂主?师父常说他是个悍戾恶徒,今日观之,这一份渊渟岳峙的气度却当真了得。”
沈泉强笑道:“雷堂主无事不在湖广,却来南京作甚?也不知你是真是假。”向彭守学使个眼色。彭守学心领神会,伸手抓向那汉子肩膀,笑道:“咱俩亲近亲近。”那汉子瞪他一眼,冷冷道:“翟胜贤与我向无交情,雷某杀青鹞派的人决不手软,你可想清楚了。”彭守学身子一震,竟不敢继续走上前去。
那汉子叹了口气道:“沈大官人,你我虽则未曾谋面,以你的眼力,怎会辨不出在下真假?想是彭先生胆小怕事触怒了你,你存心要让他尝些苦头,雷某猜得可对?”沈泉冷笑道:“这人听到顾东关三字吓得魂也丢了,留他何用?”彭守学闻言登时面色惨白。那汉子道:“此刻你可还疑心么?”沈泉笑道:“雷堂主名满天下,谁敢假冒?承蒙枉顾,有失迎迓。只不知堂主突然见临,究竟有何赐教?”
雷畴天抬脚将那朝奉踢到一边,缓缓道:“潜心斋这几年在江南开遍了当铺钱庄,名头着实响亮,就连我这僻处湖广的霹雳堂,也要慕名来存兑银子。本帮三个月前在贵号存了五万两,说好的九分五厘利钱,结果入库是钱平银,收回时却是市平,差了足足一钱多分量,取回的银子成色又差,最后一算,莫说九分五利息,连本金都亏了几千两。我想沈大官人如此做,贵号想不发财都难,这事派旁人前来谅也没个说法,只好亲自造访尊府一趟。”说话时脸上不见半分表情,只随口淡淡述来,竟似不是在讲自己的事一般。
第九十七章 脱险
沈泉脸色一变,道:“把卢忠给我叫来。”外面几个伙计早把当铺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到后堂领出了卢忠。沈泉铁青着脸道:“卢管家,怎么我们裕通的银号和霹雳堂有生意往来么?”卢忠低声道:“起头只说是行盐的客商,后来才晓得是霹雳堂的人。”
沈泉一巴掌将他扇得退开两步,怒道:“放你的狗屁!哪里的盐商会在咱们铺头一笔存下五万两?个个都猪油蒙心,瞎了眼么!”转头对雷畴天赔笑道:“雷堂主,都是下人们不懂事,这事只怪在沈某身上。如今这样般你看可行:这五万两银子小弟按库平连本带利还你,再兑五千两清一色九七足银聊作赔罪,往后还指着堂主多多关照小号的生意。”
雷畴天叹道:“沈大官人若这样说,那也足见诚意。雷某适才出手太急,坏了大官人的屋子,又伤了你一名手下,这些隔壁帐且容后再谈,这两人我今日却要带走。”说着一指景兰舟和章春雷。沈泉皱眉道:“不知他们是堂主甚么人?”雷畴天道:“大官人真不知么?景兰舟是思过先生的徒弟,顾老前辈乃我义兄族叔,于情于理,我也不能不救我这世兄。”
沈泉默然半晌,叹道:“江湖传言思过先生和顾堂主乃是叔侄,不想竟是真的。”雷畴天又道:“这位章老弟……”沈泉挥手道:“一人和两人又有何分别?雷堂主将人带走就是,沈某稍后派人将银子送到下处。”
雷畴天竖起大拇指道:“痛快,大官人如此赏面,雷某也尽力免去你后顾之忧便是。”问景兰舟道:“你的伤不碍事么?”景兰舟摇头道:“不妨事。”上前搀起章春雷,随雷畴天从侧门出了当铺,见门口停了匹乌骓马,通体黑缎般油光闪亮,生得背长腰直,四个蹄子赛雪般白。
雷畴天道:“章老弟,听我世侄女说这踢雪乌骓是你通辽马场早年失盗之物,雷某今日便物归原主。”章春雷忙道:“章某这条性命都是堂主救的,还提这些做甚!”景兰舟心道:“我和骆师兄、顾师姐在长葛分别不过八九日,他们已在武昌同雷堂主会过了面,雷堂主又千里迢迢赶到南京,脚程未免也太快了些。”随即又想:“这三人坐骑都是天下少有的骏马,日行两三百里并非难事,实也不足为奇。”
雷畴天道:“眼下你左腿不能动弹,且先上马再说。”右手轻轻一提,章春雷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身子托起,稳稳坐在马鞍之上。他一条左腿虽毫无知觉,仗着骑术精绝,于骑马分毫不碍。
景兰舟解了青骡,牵上章春雷来时马匹,雷畴天领二人从卢妃巷到了东牌楼一处河房,有人迎面牵过了马,将三人接进房里,只见屋内陈设古雅,案上摆着一只紫铜香炉。雷畴天扶章春雷到椅上坐下,将房中一排临河窗户合上,向二人道:“这是霹雳堂在本城置办的一处产业,沈泉在应天眼线遍布,这儿说话也方便些。”
景兰舟上前道:“思过先生不肖门生景兰舟拜见雷世叔,不想初睹尊颜便生受世叔如此大恩,晚辈不胜感激。”说着便要下拜。雷畴天扶住他道:“你我明明是平辈,何必折节屈阶?你师父若见你对我如此恭谨,恐怕不会开心罢?”景兰舟脸上一红,道:“世叔救命之恩,晚辈粉身碎骨也难报答。在下同骆师兄、顾师姐皆是一见如故,素以平辈相称,在世叔面前便不改常了。”
雷畴天摇头叹道:“我常说玉书甚么都好,就是跟他爹学得老气横秋,缺了些江湖中人的豪迈之气,怎地你跟他一般拘谨?思过先生平日最重辈分先后,难道你在他老人家面前,也是这般叫我世叔么?”
景兰舟暗忖师父若知自己同骆玉书、顾青芷二人以平辈相称,心中定然不喜,略一迟疑,笑道:“既如此,小弟便斗胆叫一声雷大哥。只是凭空占了骆师兄他们的便宜,心下好生不安。”雷畴天点头道:“这才像话。我在江夏明明听玉书说你到应天来寻一位苏先生,怎会跟这姓沈的小子轇葛不清?”
景兰舟将沈泉勾结朱济熿之事说了,道:“小弟才疏智浅,屡中沈泉奸计,实令师门蒙羞。”雷畴天道:“景老弟,你这是路见不平的义举,正与我那玉书贤侄千里入关的心思一般。你听我一句劝,沈泉这厮是个鬼见愁的货色,似你这般正人君子的心性,如何斗得他过?你先去江西替骆家二小姐寻医才是正经,这些事且容后计议。”
景兰舟道:“正要请教大哥,这沈泉到底是何方神圣?其家财雄势大也还罢了,为何竟会身负绝顶武功?”雷畴天道:“这沈泉是沈万三的五世孙,家大业大、富甲一方自不消说,手底下更养了一批江湖豪客以供驱驰,在江南一带可谓呼风唤雨。潜心斋表面上虽是正当营生,私底下多做些没本钱的买卖,倒和雷某当年算得半个同行。”
第九十八章 英雄相惜
景兰舟奇道:“难道他一身武功皆是学自这些门客?小弟与他两名得力部属都交过手,武功跟沈泉可差得太远。”雷畴天叹道:“沈泉的师承自来无人知晓,或者潜心斋里卧虎藏龙,另有高人也未可知。你既和他比试过,瞧不出对方的武功家数么?”景兰舟道:“以其指力而论,倒有些像失传已久的玄冰指。只是听说这门功夫早在前朝便已湮没,他又从何学来?况且玄冰指是玄门正宗武功,内力该当中和醇正,沈泉的指力却嫌阴毒了些,有些似是而非;小弟见识浅薄,不敢妄断。”
雷畴天摆手道:“这些都罢了,你说沈泉这厮串通朱济熿要陷害周忱、于谦乃至周晋二王,可有甚么证据?”景兰舟皱眉道:“这事是小弟在凤阳偶然撞见,除非抓到彭守学同朱济熿当面对质,其余苦无凭证。”雷畴天道:“是了,这事原不宜轻举妄动。京城有骆老前辈父子坐镇,谅这厮也掀不起甚么风浪。常言道树倒猢孙散,朱济熿一个废王有多大本事,能撼动巡抚江南十余载的周忱?依雷某之见,你且休在南京同沈家这狡计百出的小子纠缠,待找到林岳泰治好骆家世侄女后,再向尊师禀明此间细情,由他老人家出面裁处,岂不强似你一人独斗这些奸徒?”
景兰舟叹道:“做徒弟的不能替恩师分忧,反要惹他老人家操心,小弟有何颜面再见家师?”雷畴天道:“你又胡涂了,眼下甚么事比救人要紧?咱们武林中人,原不可过多插手官场中事。景老弟,你头一回出来行走江湖,热血心肠是免不了的,却要记住宦海险恶,卷进去便难抽身。”景兰舟心中一凛,道:“大哥见教得是。”
雷畴天点了点头,问章春雷道:“章老弟,你左膝伤处可还觉得疼痛?”章春雷只觉左腿奇寒彻骨,口中仍道:“些许小伤,想来无甚大碍。”却忍不住牙关微微打战,脸色十分苍白。雷畴天道:“沈泉的指力厉害,我这世兄内功是思过先生亲授,中招后自行调息回复不难,你练的是外家功夫,恐难化解他的阴寒真气。我这儿有一个法子,你按住左腿梁丘、血海二穴,由漏谷穴汇聚真气,慢慢运转贯通足太阴地机至箕门一段经脉,早晚运功一次,可免日后落下病根。”
章春雷依言而行,立时便觉左腿好受了些,喜道:“多谢堂主指点导气之法。”雷畴天道:“区区小事,老弟不必客气。”章春雷呵呵笑道:“承堂主看得起章某,只是这般称呼,在下岂非平空高出骆少侠和顾女侠一辈?却似不甚妥当。”
雷畴天道:“他们原是我的晚辈,你我是神交的朋友,不必理会这些缛节。上回听我那世侄女说起这踢雪乌骓的事,原来当中竟有这一段曲折,大哥与我皆惭愧不已;今日竟在南京撞见老弟,怎不是上天注定。”章春雷道:“宝马配英雄,也只有两位堂主这般豪杰,方能驾驭此等千中选一的良驹。”
雷畴天叹道:“章老弟,此马是雷某当年一位至交所赠,其人决非鸡鸣狗盗之徒,恕我不能吐露他的姓名。此物乃贵马场至宝,雷某攘为己有多年,实不知该当如何告罪;为今之计只有双手奉还,总算这些年马儿在我霹雳堂养得还算健壮。”
章春雷稍一迟疑,道:“章某今日若非堂主相救,已然一命呜呼,还提这些劳什子作甚!这踢雪乌骓同另一匹玉顶黄当年乃追风堂之物,追风堂高堂主同章某是过命的交情,今日我便擅作主张,替他将此二马赠于两位堂主,高大哥决不会见怪。”
雷畴天动容道:“高堂主莫不便是名动关外的‘玉貔貅’高长胜?”章春雷道:“正是,雷堂主也认得他么?”雷畴天摇头道:“玉貔貅大名如雷贯耳,可惜雷某始终缘悭一面。听闻追风堂是贵马场上四堂之首,蓟辽一带武林人士当中,确也只有他能坐得这个位子。”
章春雷笑道:“高大哥武功胜过章某十倍,性子却同我一般地爱交朋友,他若见堂主这般慷慨豪侠,必定引为知己。”雷畴天叹道:“也罢,下回雷某亲上辽东登门赔罪,拜会祁场主、高堂主及辽河诸位弟兄。章老弟,你这趟的马钱若是收不回来,不妨先拿霹雳堂的银子顶数。”章春雷笑道:“一笔归一笔,沈泉这小子再怎么心黑手狠,也绝不敢吞了通辽马场的银子,雷堂主尽管放心。”
雷畴天点了点头,转头向景兰舟道:“你方才想强行冲破穴道救人,可知稍有不慎便会经脉尽断,从此成为废人?”景兰舟道:“当时情势危急,不容小弟多想。”章春雷虎目含泪,起身一瘸一拐走到景兰舟跟前,握住他手道:“景兄弟,你和雷堂主一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自今日起,章某这条命便是你的!”景兰舟忙道:“章大哥皆因小弟之故才为奸人所算,倘或有些差池,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雷畴天忽道:“你怀里藏的可是我霹雳堂的雷火弹?”景兰舟一怔,道:“大哥如何得知?”雷畴天道:“我天天同这玩意打交道,数尺之内便闻得出里头硫黄硝粉的味道,你既见过骆二哥,想必是他将此物送给了你。你方才不敢使用我这雷火弹,无非是怕误伤了章堂主,难道雷某钻研半生,连火药的威力大小都不能控制自如?”景兰舟又惊又喜,道:“莫非这里头藏有甚么玄机?”雷畴天叹道:“骆二哥贵人多忘事,连这都不曾说与你知,你取一颗出来。”
景兰舟从怀中掏出颗雷火弹轻轻摆放在桌,章春雷见是颗丸径不到两寸的铸铁小球,黑黝黝地毫不起眼,心道:“这便是霹雳堂名动天下的雷火弹?”
第九十九章 霹雳雷火弹
雷畴天缓缓道:“我这雷火弹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腔内更是别有洞天,上半部铸有三个暗格,里头分别藏着火硝,下半部则混置硫黄、炭屑,中间用活板隔开。章老弟,你瞧这上下球壳榫合之处可有甚么异样?”
章春雷细细瞧时,果见中缝嵌合处有三个凸起的活钮,各仅不到一分见方,乍看之下难以发觉。雷畴天道:“平日里这雷火弹内腔上下隔绝,各自相安无事,便是不小心跌落也不打紧。”景兰舟道:“不错,小弟临行前骆二师叔再三叮嘱,使用时须先将这三处机关按下,方能投掷火弹伤人。”雷畴天瞠目道:“岂有此理,你叫骆二哥甚么?他若是你师叔,雷某与你称兄道弟,岂非平白折了一辈?”景兰舟笑道:“小弟失言,大哥莫怪。”
雷畴天点了点头,道:“骆二哥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这三处机簧分别连着三道暗格的隔板,若是三处一齐按下,则三格硝粉尽皆落入下半球硫黄炭屑之内,如只按下一处,则只掺入一格之量。雷火弹下部垫有猫皮,撞击时可擦出火花引发爆炸。”景兰舟恍然大悟,道:“若只掺入一格火药,则雷火弹爆裂之威也仅余三四成而已。”
雷畴天点头道:“孺子可教。这雷火弹若是三管齐发,便是大块山石也能炸碎,但若只发动一格机关,则中者虽必殒命,却未必会波及旁人,方才这般情形大可放心使用。”景兰舟禁不住啧啧称赞:“大哥天工巧思,果然妙绝。”
雷畴天叹道:“话虽如此,沈泉的武功邪门,倘他竟会移花接木之类的招数,仍难保不害了章老弟;就算真的将他杀了,事情只更难收场,你适才没用雷火弹也好。景老弟,这一趟你受管墨桐指点去寻他师兄,那梅长老又神神秘秘搬出个甚么苏先生,这些可有一人是省油的灯?顾大哥和我始终放心不下,却苦于抽不开身同往江西。你还是听我之言,先跟玉书他们会合,也替我们多照看着些青芷。”景兰舟道:“大哥所言甚是,小弟这便动身。顾师姐那儿有骆师兄相陪,想来出不了乱子。”
雷畴天道:“论起来,玉书他们都是你的晚辈,但这声师侄你定是不肯叫的了,我也不强人所难。须知江湖险恶,连你这一身武功尚且着了沈泉的道儿,我那世侄女性子莽撞,思来令人心焦。”景兰舟道:“骆师兄武功智谋无不远胜小弟,定能保顾师姐平安,大哥无须多虑。”雷畴天摇头道:“玉书至多是老成些,论功夫只跟你不相上下,无为宫主师徒二人加上峻节五老,如今又冒出一个沈泉,哪个不是顶尖的高手?听闻老弟还得罪了丐帮,就算你有三头六臂,终不能同时应付这么多强敌。”
景兰舟迟疑道:“小弟这些日子同无为教接触下来,倒觉得其中有些人本性不坏,很讲朋友义气。”雷畴天叹道:“老弟这话虽未必没有道理,但你行走江湖日浅,倘被尊师听见,又要说是我教坏了你。似峻节五老这般人物,一辈子在刀光剑影中打滚,说的话有几成能信?老弟凡事须多留个心眼。”景兰舟心道:“雷大哥以为我意指五老,其实我说的是冼姑娘。”口中应道:“小弟谨记大哥金石之言。”
雷畴天点头道:“我已在燕子矶备下船只,一路送你到九江去。章老弟,你这伤腿不能多动,我派人捎个口信给你同行的马场伴当,你便在这河房中安心养伤,三两日即可痊愈,待伤大好了再走,每日饭食我这里自会安排。我知老弟向来无酒不欢,但你所受之伤三日内不可贪杯,三日后雷某自当陪老弟开怀痛饮一番。”章春雷笑道:“雷堂主义气干云,我眼下真是走路也难,只好厚着脸皮搅扰几日。只是三天不能喝酒,教人好生难熬。”
当下景兰舟先同章春雷作了别,雷畴天向手下交代停当诸般事宜,命人牵过青骡送景兰舟出了河房,边走边问道:“景老弟,你是哪里人氏,不知因何机缘得以投入顾老前辈门下?”
景兰舟道:“小弟是徽州府歙县人,自小父母双亡,在县城乞讨为生。七岁那年恩师路过歙县,见我孤苦零丁,便带我到山庄当个小厮,虽只干些杂活,几年下来倒也教益实多。到了十岁上这年,恩师说我资质还过得去,随手传了小弟些强身健体的入门功夫,一练之下果有奇效;他老人家见我学得尚可,便陆续指点小弟一些武功,十余寒暑不曾间断。前年立冬,恩师将小弟叫到跟前道:‘兰舟,你到庄里时日也已不短,这些年你用功甚勤,事奉我又上心,你我虽无师徒之名,其实已无二致。我那大徒弟转眼已故去近二十年,今日我便收你做个关门弟子,日后总算有个衣钵传人。’这才正式准许小弟拜在他老人家门下。家师这一番深恩大德,小弟此生是无以为报的了。”
雷畴天叹了口气道:“思过先生慧眼知人,这份见识真没的讲。雷某常谓我那玉书贤侄堪为武林后起翘楚,今日观之,老弟亦是不遑多让。”景兰舟忙道:“骆师兄英华深敛,小弟如何能与之相比?”雷畴天道:“玉书好便好在老成持重,坏也坏在这四个字上。年轻人就该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他而今处事已是太过求稳,再过几年岂不暮气沉沉?还是老弟的脾气合我胃口些。”景兰舟道:“人各有异,骆师兄性子若似小弟这般粗疏无行,怎能担当镇守边关的重任?”
雷畴天点头道:“这话也不无道理。我知尊师一向不喜雷某为人,难得老弟丝毫不同我见外,雷某能交到你这个朋友,心里着实欢喜。”景兰舟叹道:“家师禀性刚强,对人成见一时确是不易消除。不过大哥豪宕磊落,这回又救了小弟性命,我定会跟他老人家细细分说。”雷畴天摇头道:“圣人云七十从心所欲,顾老前辈杖朝之年,何必强求这些俗事?老弟有心了。”
第一百章 瑶部妙使
闲谈之间,二人向北出了神策、观音两道城门来到燕子矶,只见石峰突兀、江水潎洌,江风夹杂着股腥味扑面而来,渡口泊满了大小船只。雷畴天拍了拍手,滩石后撑出一只客船,船上水手皆着霹雳堂服色。雷畴天道:“景老弟,雷某只能送你到此,船舱里水粮齐备,你便放心前往江西。通辽马场的朋友我这里自会照料,他日你我另有相见之时。”向那些船工道:“你们将景少侠送到九江,便自己开船回武昌去。”
景兰舟暗忖沈泉所说建文帝之事此际不足为凭,对旁人言之尚早,便也不多开口,当下拜别了雷畴天,将青骡拴在船尾,那船便扬帆开了出去。正巧连着几日东风正足,一路上行得甚快,偶尔几处江段逆流湍急,那些霹雳堂舵工亦皆身具武功,撑蒿拉纤自是不在话下。那客船沿江途经太平、池州,第五日上便入了江西。
***
这日一早过了湖口县,但见彭蠡大泽烟波浩淼、一望无际,云烟氤氲得水天相溶,映出远处逶迤群山朦胧一线,傍湖鹤鹭成群、碧草如茵。景兰舟见离府城已是不远,便辞了众人下船陆行,未至午时已到九江。
他见离约定之期尚有五六日,也不知顾骆二人是否已到,便先在城中四处闲逛一番,不知不觉走到甘棠湖的李公堤,那烟水亭便建在湖堤之上,果见湖光树影中掩映着粉墙黛瓦,极是清幽秀美,亭阁之内花木扶疏、秀石玲珑。
景兰舟将青骡在亭外拴好,踏进月洞拱门,闲庭信步转过一层影壁,忽见两名道姑在堤上凭栏喁喁私语。他虽未同十二妙使打过交道,却在开封见骆嘉言、顾青芷假扮过其中的霜霞二使,一身打扮正与眼前这两名道姑殊无二致,只是此二女身着素袍,显得尤为一尘不染。
景兰舟心下一惊,暗忖道:“看来这两名道姑也属无为宫十二妙使,且听听她们所谈何事。”走到距二人一丈开外之地,装作驻足欣赏湖景。只听其中一名矮个道姑道:“姐姐,听闻近日松竹二老在河南现身,宫主急召玄幽二部姐妹前往商议对策,唯独对我瑶部置之不理,莫非真有厚此薄彼之意?”
另一名长脸道姑道:“妹妹不必多虑。事发时玄幽二部恰巧都在河南,我们远在浙江,几时才赶得过去?到时早误了大事。况且在我看来,这一趟宫主分拨给我们的差事,未必便不如对付甚么松竹二老要紧。”
矮个道姑撅嘴道:“姐姐又在说笑了,找那个神医施和浦的甚么师父,如何能与追捕前任长老相比?你瞧濯水使整日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无怪我们在宫主眼中越来越没分量。”景兰舟暗道:“原来冼姑娘仍不忘暗中助我,派她们来打探林前辈的下落。”不禁心中感激。
那长脸道姑笑道:“你又来抱不平了。三部妙使位序当年是由老宫主亲自排定,难道你心中不服?”矮个道姑道:“我就是不知濯水使究竟何德何能,堪任一部之首?”长脸道姑道:“那你倒是说说,霜星二使又凭甚么坐得这个位子?”矮个道姑道:“这还用问?十二妙使之中,论智计首推聚星使,沉霜使武功最高,又是宫主打小的密友。濯水使武功智谋皆未有过人之处,老宫主到底看重她甚么地方?”
长脸道姑笑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我且问你,玄幽二部眼下关系如何?”矮个道姑闻言一怔,道:“姐姐何必明知故问?此二部向来剑拔弩张,谁都不服对方,也不是一日两日。”
长脸道姑伸指一戳她额头道:“总算你还晓得。她们同我瑶部交情又怎样?”矮个道姑想了想道:“倒没听说有甚么是非长短。”长脸道姑笑道:“岂止如此,两边都跟咱们要好得很呢!幽玄二部一直争斗得厉害,濯水使夹在她们当中,做到两头都不得罪已是极难,她却能左右逢源,光是这份八面玲珑的功夫,你我便比不上。”
矮个道姑不屑道:“这有甚么希奇?玄幽二部见瑶部处处不与之争功,自然对我们没甚么戒心。”长脸道姑笑道:“不争则莫能与之争,你要学的还多着呢,别老发牢骚啦。咱们再逛一会便赶紧出发去南昌,白姐姐她们多半已经到了。”
景兰舟在暗处听得微微摇头,心下叹道:“无为宫看似庞大浩瀚,实则内部处处勾心斗角,想来冼姑娘这教主之位也坐得不易。十二妙使既肯帮忙寻找林前辈,大家所为者同,多个人总多一份力,我倒不必插手。”正要转身离去,忽听外面一阵人声喧哗,一队官兵持刀冲了进来将二女围在当中,一名领头的军官喝道:“奉朝廷将令捉拿白莲教的妖女,闲杂人等速速离去!”四下游人立时吓得纷纷逃散。
景兰舟忙闪身躲到墙后探头观望,见一僧一俗自亭外大步踏入,赫然竟是王山和鉴胜,不禁心下纳闷:“骆师兄说王山从牢里救走了鉴胜,这两人到江西来作甚?难道王山死性不改,仍是一路追着岳素而来?”那两名道姑被官兵围在核心,神色倒也不如何惊慌。
鉴胜上前一步,笑道:“醉花使、卧萍使,你们胆子倒也不小,敢这般大摇大摆行于闹市之中,难道眼中一点王法也无?”那长脸道姑醉花使笑道:“好一位佛法高深的圣僧!大师张口闭口便是王法,不知修的甚么禅、念的甚么经?”鉴胜脸色一变,道:“小妮子休逞口舌之利,我问你,宫主她现在何处?”
醉花使笑着对王山道:“大人明鉴,这位鉴胜禅师左一口宫主右一口宫主的,只怕在场的白莲教妖人可不只我们两个。”鉴胜平日叫惯了冼清让宫主,一时忘记改口,竟被对方抓住机会揶揄一番,气得身子微微发抖,道:“王大人,瞧我今日替你拿住这两个妖女,以表贫僧对王公公一片忠心。”当即双掌一翻,抢身攻上。
第一百零一章 力战
景兰舟见状暗暗叹息:“鉴胜和尚也算是武林高僧,投靠朝廷后如此醉心功名,实是大大不该。”只见鉴胜双掌一阴一阳,向二女连环拍出,掌风迅猛凌厉,二女连忙拔剑还击。王山正欲一睹鉴胜武功,并不着急上前相帮,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景兰舟在河南曾与鉴胜交手,当时后者以一敌三,几无招架之力;此刻见他掌法严谨有度、内力深厚精纯,实是少有的高手,自己与之正面交锋固然能胜,却不免要到百招开外,又见二使剑法精奇,攻守配合深微玄奥,生平从未领略。他虽听骆玉书夸赞过玉蟾剑法之妙,此刻亲眼得观,仍是大为震动,暗想:“师父一身武功虽说已臻极境,却只注重个人修为,于此等合击抗敌的战法剑阵并无钻研。其实只须配合得当,纵使单个武功未至超群之境,捏合一处却能发挥莫大威力。”
当日霜霞二使在武昌同骆玉书、顾青芷两人相斗不落下风,醉花、卧萍二女武功虽稍逊霜霞一筹,此刻施展开玉蟾两仪剑法,却也逼得鉴胜狼狈不堪,连连后退。王山见自己倘再不出手,只怕鉴胜要丧命二使剑下,忽地一声长啸,从腰间解下一柄薄如蝉翼的软剑,放在手中一抖,那软剑“刷”地一下挺得笔直,足有四尺多长,剑尖不住微微颤抖。景兰舟心中一惊,暗道:“这人好厉害的内力,当日在汝宁我以游鱼功戏耍于他,未免有托大之嫌。”
只见王山身形一闪,冲入三人当中,手中一柄长剑时而如绕指柔,招招似毒蛇吐信,奇幻莫测;时而似百炼钢,剑剑皆强横霸道,锐气风发。景兰舟见他凭内力驾驭软剑,刚柔之间变换自如,敌人猜不透他下一招究竟是何路数,自然难以防范,心道:“王山在这把龙须剑上造诣委实惊人,武功不在鉴胜之下,他二人联起手来,花萍二使抵敌不住。”果然十数招一过,二使便已守多攻少,仅仗着招式配合精妙,勉强不至落败而已。鉴胜见王山剑法了得,心中暗暗赞叹:“‘锦衣三鹰’不愧为大内高手,果真名不虚传。”
只听王山冷笑道:“我不过想请二位尊使移步镇抚司一叙,两位何必如此?刀剑无眼,二位姑娘还是乖乖随在下走一趟罢。”对面花萍二使已是斗得气喘吁吁,手上只有招架之功。卧萍使忽脚下一个踉跄,手中长剑已被王山软剑缠住。王山手腕一抖,喝道:“撤剑!”卧萍使把持不住,长剑脱手而出,剑柄顺势重重撞在醉花使锁骨云门穴上,后者“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摔倒在地。卧萍使一失兵器,拳脚功夫便十分稀松平常,被鉴胜抢上一指点中气户穴,身子软软瘫倒。
王山狞笑道:“来人哪,将两位尊使给我拿下!”身后早有几名士兵手持绳索奔上前来。景兰舟心道:“冼姑娘曾帮过我多次,花萍二使这回又是奉她之命来助我寻找林前辈,我不能眼看着她们落到锦衣卫手里。”身形一晃,已挡在二女身前,笑道:“王大人、鉴胜大师,我们又见面了。”
王山和鉴胜同时脸色一变,鉴胜嘶声道:“周澜锦!你先前多次戏耍于我,今日教你撞在贫僧手里!”王山冷笑道:“王某在汝宁好心放你这臭小子一马,这回是你自寻死路,须怨我不得!”景兰舟笑道:“两位都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联手对付两个未满双十的女子,传出去不免被人耻笑,不如放她们去罢。”
王山喝道:“这两个是无为宫的要犯,谁敢轻放?原来你这小子也是白莲教一伙,识相的快快束手就擒!”剑尖一抖,直点景兰舟咽喉而去,心中暗想:“臭小子武功虽有几分邪门,如今放着鉴胜和尚在此,难道你能胜过我二人联手不成?”鉴胜曾与景兰舟在开封府牢激战,对其武功之高心有馀悸,此刻见到王山出手,竟与他心思一般无二,不约而同上前夹击。
景兰舟心道:“此二人皆是一流高手,空手难以对敌。”脚尖一挑,将卧萍使掉在地上的长剑抄在手中,忽地转过身背对二人,使招“铁板桥”上身向后一仰,“刷”地一剑直直刺出。二人未料他出招如此古怪,鉴胜险被刺中,忙不迭向右疾闪,方才将将躲开。
王山骂道:“好小子,有甚么古怪招数尽管使出来罢!”右手一挥,软剑在半空划个圆弧,回转直刺景兰舟胸膛。景兰舟顺势仰天躺倒避开来剑,左手一剑横削王山脚踝,右手朝上一击,同鉴胜向下一招“黑云压顶”对了一掌。他掌力原胜鉴胜一筹,又占了背靠地面的便宜,双掌相交之下,鉴胜只觉胸口气血翻涌,飞起左脚猛踢景兰舟额角太阳穴。景兰舟左手持剑逼退王山一步,剑尖顺势朝脑后地面一钉,鉴胜险将左足送上剑锋齐齐削断,危急之下浑身绷紧,费尽全力急扎了个马步方才站稳。
那头王山剑芒闪闪,一招“拨草寻蛇”虚虚实实,罩住景兰舟全身十数个要穴。景兰舟左手微一运力,以剑尖点地身子倒立冲起,使一招“秋风卷落叶”荡开王山软剑。鉴胜斜刺里一掌击向景兰舟腰眼,景兰舟半空施展游鱼功轻轻避开,顺着鉴胜手臂抹到对方身后翻身落地,竟和他站了个背贴背。鉴胜暴喝一声,回身双掌齐出,却见眼前空荡荡地并无一人,景兰舟已是如影随形般倚着他转到另外一边,顺势出手挡开王山一剑。
鉴胜又惊又怒,奋身向前猛冲数步,景兰舟也紧靠着他朝后疾退,二人背脊始终牢牢相贴,不见半寸分离。鉴胜破口骂道:“臭小子果然邪门!”双手一撑地面,两腿向后连环疾踢。景兰舟仰天一倒,竟仍牢牢压在他背上不放,鉴胜的连环鸳鸯腿险些踢中冲上前来的王山。
王山怒喝:“好小子,从哪儿学得这等惫懒功夫!”手臂奋力一扬,以剑作斧,一招“力劈华山”便要将他砍成两爿,倏地眼前一花,景兰舟不知怎地已钻到鉴胜腹下,眼见这一剑就要劈中鉴胜,大骇之下奋力收招,剑尖止势不住,仍将鉴胜背部僧衣挑破一道大口,幸未伤及皮肉。
鉴胜见景兰舟眨眼间翻到自己身下,两人几乎鼻尖相抵,饶是他艺高胆大,也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向后跃开。景兰舟哈哈一笑,手脚几乎未动,肩膀一扭便即站起,身法极为诡奇。他适才这一钻乃游鱼功中的上乘招数“潜龙化鲤”,穷尽顾东关毕生轻功身法之精华,鉴胜武功虽高,如何能够防备?
鉴胜见他方才明明已可制住自己,却未趁机痛下杀手,拦住欲要上前再战的王山道:“周檀越,多谢你手下留情。以阁下年纪而论,武功之精贫僧生平罕见,分毫不在贵友骆施主之下,想必亦是师出名门。敢问尊师如何称呼,说不定大家师友渊源,也免得惹出误会。”景兰舟笑道:“大师恁地客气。并非在下不愿相告,实是我本领低微,说出来辱没家师威名。两位若肯高抬贵手放这二位姑娘一马,在下感激不尽。”
鉴胜微微皱眉,道:“骆施主一身武功皆是出自河朔大侠亲传,檀越年纪轻轻便能与之不分轩轾,莫非是……”景兰舟摆手道:“大师不必多猜。武林中高手广众,贵教冼宫主功夫便决不在景某之下,你也清楚得很。”鉴胜面色尴尬,道:“贫僧早已背暗投明,‘贵教’二字檀越休要再提。此二女是无为宫紧要人物,万万放不得的,檀越要救她们,除非杀了贫僧。”
忽听身后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叱道:“臭贼秃,杀你又有何难?”鉴胜和王山回头一望,见一少女轻罗黄衫,容貌甚美,二人却不认得;边上一人古剑青袍、气宇轩昂,不是骆玉书是谁?
第一百零二章 故技重施
王山心中咬牙暗骂:“骆家这小子好生可恶,整日阴魂纠缠不散。”嘴上笑道:“骆兄,这已是你我本月内第三回照面,莫非将军如此有心,一路追着王某不放?”骆玉书道:“王兄说笑了。自开封府衙一别,大家各走各路,今日碰巧相遇,只是天意使然。”双目寒光凛凛,死死盯住鉴胜。
鉴胜知自己出手重伤了他堂妹,对方多半已然无幸,不禁心下胆怯,不敢与之对视,只向那黄衫少女道:“这位女施主好重的戾气,为何开口便说要杀贫僧?”这黄衫女子自然便是顾青芷,她早先同王山在汝宁酒楼相遇时扮作小厮模样,鉴胜虽也见过她两次,但一回在相国寺蒙着面纱,第二回又易容扮成了沉霜使,故而两人皆不识其原貌。
顾青芷一见鉴胜,忍不住怒火中烧道:“大和尚渡人渡己,你不入地狱谁入?言姐姐若真有事,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你这秃驴偿命!”鉴胜听她言语,骆中原的孙女竟似一时半刻未死,心里倒松了口气,暗忖反正事已做下,把心一横道:“你们假扮成无为宫的人来套贫僧话,我出手不过替朝廷捉拿乱党,不知何错之有?这事原怪不到贫僧头上!”
骆玉书冷冷道:“如此说来,大师倒颇有忠君爱国之心了?”鉴胜强笑道:“这等事岂凭自己夸口?如今放着无为教两名妖女在此,骆檀越也是食朝廷俸禄之人,相信不会坐视不理罢?”骆玉书微一迟疑,皱眉道:“你们要抓无为宫的人与我无关。周少侠是名门正派出身,又是骆某好友,就算锦衣卫也不能随便拿人。”
王山见适才同鉴胜以二对一都未能占得上风,如今对面再得骆玉书相助,己方只有更加一败涂地;况且他这趟本为花萍二使而来,周澜锦虽意外现身,拿不拿他无关大局,心想以后有的是机会教训这小子,当机立断道:“好!王某就给骆兄一个面子,不跟姓周的小子计较,这两名无为教的妖女本官却要带走。给我捆了!”
景兰舟伸手轻轻一拂,将上前军士手中牛皮索切断,淡淡道:“在下做事不喜半途而废,今日这闲事我管定了。”王山脸色一变,盯着骆玉书冷笑道:“骆兄,你这朋友公然相帮白莲教妖人对抗官兵,兄台还要护着他么?你也是朝廷将官,须知大义所在。”
骆玉书微微皱眉,心道:“要我相帮王山固然不能,但眼下这般情形,相助景兄似也不妥,须得做得不露形迹才好。”他知景兰舟自己要脱身离去易如反掌,难就难在如何助他救走二使,忽想起对方在开封跳河走避松竹二老之事,心念一动,笑道:“好,骆某今日便大义灭亲一回。”拔剑“嗖”地向景兰舟刺去。
鉴胜不想他竟当真动手,眼见这是制服周澜锦的天赐良机,正要上前夹攻,王山拦住他道:“姓骆的哪有这般好心?且看他搞甚么鬼。”朝手下使个眼色,示意他们先将二女捆住。
倏地黄影一闪,两名上前的官兵双双被点翻在地,顾青芷拦在二使身前道:“我可不是甚么朝廷命官,要拿人须先过我这关。”鉴胜怒道:“女娃娃不知天高地厚,敢在佛爷跟前造次!”纵身猛扑上前。顾青芷不躲不闪,眼见他攻到面前,倏地双手一扬,捏在手里的两把铁莲子疾射而出。鉴胜没想到她竟藏了这一手,此时二人相距极近,已是闪避不及,危急之际将身上半幅袈裟扯下用力一卷,总算将暗器尽数兜住,正惊魂不定之际,忽见眼前黄光一闪,一对锐利的金环迎面攻到,忙不迭就地打了个滚方才避开,情形甚是狼狈。王山不想这美貌少女武功如此高强,一声低叱,抖开软剑攻了上去。
骆玉书在旁瞟见三人动上了手,知顾青芷虽仗智计一时占得上风,真实功夫却不及王山和鉴胜,当下使个粘字诀剑招,低声对景兰舟道:“下水。”身子忽笔直向后弹出,真气直贯剑尖,只听嗤嗤两声,已将地上二女被封穴道点开,顺势抢到顾青芷同鉴胜王山之间,长剑轻轻一挥,已将三人隔开。他这下出手解穴十分迅疾,又用身躯遮挡住王山等人视线,除景兰舟外更无一人发觉。后者见他剑气解穴的绝技叹为观止,心中佩服万分,当即哈哈一笑,伸手抓住二女衣领,扑通一声纵身跃入甘棠湖中,眨眼便消失在湖面之下。
王山和鉴胜心中一惊,双双抢到扶栏边看时,早连人影也无。二人皆是北人,不熟水性,不敢下水去追,王山气急败坏,回头对顾青芷道:“先抓住你这小妮子再说!”又要纵身扑上,骆玉书拦住他道:“这位姑娘并非无为教的人,王兄且慢动手。”
王山怒道:“她出手阻碍官兵办差,你也亲眼所见,怎不是无为宫妖女一伙?先一并拿了回去,送官严加审问!”骆玉书道:“这位姑娘与舍妹情同姐妹,见到鉴胜大师自然气冲心头,并非有意阻拦王兄拿人。”王山疑心道:“这女娃儿到底是甚么人?”骆玉书笑道:“兄台日后一问令弟便知。”
王山闻言不由一怔,他早听说堂弟王林曾在湖广、河南两地撞见过骆玉书,据闻尚有霹雳堂顾铁珊之女陪伴在侧,难道便是眼前这黄衫女子?他眼珠滴溜一转,问道:“这位姑娘可是江夏顾堂主的千金?”骆玉书笑道:“王兄果然消息灵通。”
王山暗暗心惊,心道:“霹雳堂也就罢了,她是顾东关的侄孙女,老虎屁股万万摸不得。”咧嘴一笑道:“原来是顾大小姐。请恕王某愚拙,未能慧眼识珠,实在惭愧。”顾青芷笑道:“我们在汝宁见过一面,是你不记得了。”王山稍一回想,方省悟她就是当时在旁那不起眼的小厮,笑道:“原来如此,姑娘真是变幻莫测,佩服、佩服!”
鉴胜忽道:“那日开封府大牢之中,莫非便是女施主假扮的沉霜使?”顾青芷拉下脸道:“不错,算你这臭和尚命大,适才竟能躲过我的暗器。”鉴胜怏然道:“不知者不罪,谁叫你们几个装神弄鬼?施主要找贫僧寻仇,我也只好奉陪到底。”
顾青芷怒道:“你道我不敢杀你这贼秃?”又要上前动手,骆玉书拦住她道:“芷妹,先办正事要紧,不怕这和尚跑上天去。”王山见走了花萍二使,不欲同他多作纠缠,嘿嘿笑道:“既如此,骆兄这便请了,咱们后会有期。”骆玉书朝他一拱手,同顾青芷二人径直出了烟水亭,后者经过鉴胜身旁,仍不忘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鉴胜目送二人走远,脸色甚为阴沉,问王山道:“王大人,你就这样放他们走?”王山冷冷道:“不然大师欲待如何?你惹得起骆中原和顾东关么?”鉴胜默然不语。王山眼中掠过一丝怨毒之色,缓缓道:“大师放心,这小子终不能威风一世,总有一天教他落在我们手里!”
第一百零三章 蒙冤
景兰舟拉着二使跃入湖中,所幸二女水性亦颇不弱,三人径直游到北岸一片僻静处上岸,醉花使作揖道:“多谢周公子出手相救。公子武功高强、怀仁仗义,不知师从何门何派,还望不吝赐告,我等日后也好图报。”景兰舟心道:“她们既以为我叫周澜锦,倒不必说出我的真名。”笑道:“在下不过看不惯对方一群官兵围攻两名女子,谈不上甚么施报之说。这儿人多眼杂,两位姑娘还是赶紧走罢。”
醉花使略一沉吟,道:“公子既如此说,我们也不勉强。七月十五中元佳节本教计于洞庭湖君山岛上措办法会,周公子如若有暇,届时务请赏光,小女子给公子引见几位教中朋友。”景兰舟暗道:“连你也邀我前去洞庭湖,看来这君山之会确是无为教极大的盛事。”心中不禁想到冼清让,笑道:“多谢二位姑娘,在下得闲定往一观。”将长剑交还给卧萍使,二使朝他深深行礼,飘然而去。
景兰舟惦记系在烟水亭外的青骡,不等衣服晒干便匆匆沿湖赶回原处,见亭内早已人去楼空,顾骆二人皆已不在,拱门外却不见青骡踪影。这坐骑伴随他多年,景兰舟心下焦急,暗想:“难道被官兵牵走了?”正自徘徊之间,忽见湖堤上迎面走来一位褐面黄须的老者,约莫五十多岁年纪,一身粗麻衣裤七零八落打满补丁,背负九口破破烂烂的布袋,手里拄根竹棍,脸上一个大鹰钩鼻子极是惹眼。
景兰舟心下一动,上前行礼道:“前辈这身打扮,莫非便是丐帮四大长老中的掌棒龙头‘西江孤鹰’章前辈?”那老者嘿嘿一笑道:“老叫花子正是章祖尧。你就是思过先生的徒弟景兰舟?”景兰舟道:“正是晚辈。”
章祖尧竖起大拇指道:“你倒也爽快。本帮有些要事想找阁下当面问个明白,这儿人多不便,尊驾肯随我来么?”景兰舟本想将诸多误会向丐帮一并澄清,见对方主动找上门来,自是再好不过,便先将失骡之事搁在一边,拱手道:“晚辈正也有事要找贵帮商量,有劳前辈领路。”
章祖尧点了点头,带他来到城北江边一片旷野,该处早聚集了三四十名丐帮帮众,其中不少是六袋、七袋的高阶弟子。群丐一见景兰舟到来,数十双眼睛不约而同一齐落到他身上,其中一人长身鹤立,乃是丐帮的八袋舵主。
景兰舟上前抱拳道:“这一位莫非便是江西大信分舵的娄舵主?”这人四十多岁年纪,面色蜡黄干枯,正是大信分舵舵主“潇湘快剑”娄坚。娄坚闻言只微微颔首,并不回礼,神情甚是倨傲。景兰舟心道:“丐帮竟到了一位长老和一名舵主,阵势倒是不小。”
章祖尧干咳一声,朗声道:“景公子,我丐帮因和尊师交厚,先前为营救于府一事不可谓不尽心尽力,尊驾为何以怨报德,反勾结无为宫对付本帮?”景兰舟向众人拱手道:“章长老、娄舵主、诸位兄弟明鉴,景某虽才疏学浅,却向来牢记恩师教诲,绝无行此忘恩负义之事。当日无为宫派人混入贵帮集会,意图将大勇分舵一举扫平,在下亦曾出手相助,河南分舵在场之人皆是亲眼所见。”
娄坚哼了声道:“那又如何?你第二天便伙同无为教高手大肆戕害本帮弟兄,那无为宫主亲承你是她手下的青莲护法。前晚你假惺惺与她交手,不过是跟那妖女演一出双簧好戏欺诳我们罢了!”
景兰舟正色道:“当时是无为宫两名叛教长老出手打伤贵帮数名兄弟,在下拼尽全力阻拦,并未加一指于丐帮的好朋友。如若有谁指证景某帮着敌人向丐帮出手,在下愿与其当面对质。”章祖尧皱眉道:“大勇分舵陈舵主当日未时惨死在自己房中,公子是否知情?”景兰舟道:“在下是后来才听说此事,倘被我查出是谁下的毒手,景某定会替陈大哥报仇。”
娄坚冷笑道:“说得好听!别以为这事已经死无对证,我们丐帮便拿你没法。当日本帮有六名弟兄前往邓州向韩长老报信,却在长葛县被你半道截杀,这事可是有的?”景兰舟摇头道:“不是我做的,但在下知道是何人所为。”章祖尧和娄坚同时问道:“是谁?”景兰舟心道:“我并不知那蒙面前辈身分,若说是无为宫主的师父,丐帮又要将这笔帐算在冼姑娘头上,她却和此事没有干系。”只道:“在下同那凶徒交过几次手,这人每回都脸蒙黑布,我没见到他的样貌。”
娄坚两眼一翻,冷冷道:“枉你是顾老前辈的徒弟,分明满口胡言,居然面不改色!多亏六人中有一人侥幸在你手下逃得活口,他亲眼见到是你出手杀了另外五人,这事铁证如山,你还在这儿狡辩抵赖,编造甚么蒙面凶手,当我们大家是傻子么!”
景兰舟闻言大为惊异,道:“哪有此事?请这位朋友出来一见,景某同他当面说个清楚。”章祖尧道:“该名弟子此刻已被本帮严加看守,防止有人要杀他灭口。我丐帮向不冤枉好人,公子若真没做过,今日便请跟老叫花走一趟,一齐到帮主面前将事情分辩清楚,也就是了。”
景兰舟闻言不禁心里有气:“甚么叫防止旁人灭口?丐帮如此瞧不起我,未免对恩师太过不敬。”转念想到此刻小不忍则乱大谋,仍是客客气气地道:“司帮主英雄盖世,晚辈早想亲自拜谒。只是眼下我有一位好友受了重伤,请容在下先替她寻医调治,晚些时景某自当访候贵帮,将一切误会解释明白。”
娄坚冷笑道:“一派谎言!你找上个十年八年,难道我们便等你十年八年?你小子今天休想脚底抹油!”景兰舟再也按捺不住,哼了声道:“章长老适才只一句话在下便即前来,甚么时候缩过头了?不过景某现在要走,谅你也拦不住。”
第一百零四章 金面烛龙
娄坚喝道:“好小子,真当我怕你不成?”长剑铿然出鞘,点向他胸前三处要穴。他原是长沙三湘帮的帮主,以一手快剑横行湘南,后因帮会遭逢变故,这才投身丐帮做到大信分舵舵主,论武功尚略逊陈劲风一筹,比景兰舟更是远远不及。
景兰舟见他剑尖刺到,非但不后退闪避,身子反而向前迎了上去。娄坚心中一惊:“这是甚么路数?”忽见对方肩头一耸,长剑竟被景兰舟牢牢夹在胁下。娄坚见他连手臂也不曾抬,倒像自己把手中长剑送到他腋下似的,倘若稍稍向旁偏个一寸半寸,岂不刺穿了手臂甚至胸膛?他连忙手上用力,剑身却像死死插入石中一般分毫不动。
章祖尧在旁见状,心知娄坚武功不及对方远甚,手中竹棒一挑,朝景兰舟背后攻去。丐帮素有一钵一棒两大镇帮之宝,分由掌钵、掌棒两位长老掌管,乃是建帮千百年来传下的帮主信物,可惜二宝之中的打狗棒早在元末便已失落,如今仅剩乌木钵尚存。此时章祖尧手中只是根普通竹棒,在他内力激荡之下,倒也舞得虎虎生风、飞砂走石。
景兰舟左臂夹着娄坚长剑,右手一掌拍出,娄坚只觉劲风扑面,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只得撒手向后退开。景兰舟右掌顺势画个半圆,一拍夹在胁下的宝剑剑柄,那长剑如离弦之箭“嗖”的一声向后激射而出。章祖尧竹棒一转,避开飞来的剑锋,平平击在剑身之上,欲将长剑打落,只听“啪”的一声,他手中竹棍应声而断,那长剑却又向前飞了足有三四丈远方才落地。
章祖尧面如死灰,将半截断棍投掷于地,惨然道:“我丐帮技不如人,浅水难留蛟龙,景公子请罢。”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健马长嘶,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沿着江边狂奔而来,马蹄尚未止歇,马背上一名四十多岁的大汉已然翻身而下。只见他面如淡金,手长脚长,站在人群当中几乎比旁人高出一头,浑身肌肉精壮虬结,威风凛凛,直如天神下凡。群丐欢声大作,纷纷喜道:“司帮主到了!”
这金面大汉正是丐帮帮主司润南,他正要开口说话,那枣红马忽一声悲鸣,口吐白沫倒了下去,四蹄不住微微抽搐。司润南见状皱眉道:“司某花费一日一夜从徽州赶来九江,路上跑死了八匹好马,实在暴殄天物。”
景兰舟闻言一惊,上前拱手施礼道:“晚辈景兰舟见过司帮主,久仰前辈盛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帮主说由徽州府来,莫不是去过铸错山庄么?”司润南点头道:“不错,司某正是从铸错山庄赶来。本帮近日发生这样的大事,我岂能坐视不理?出事时司某正巧人在浙江,收到河南分舵飞鸽传信后立刻动身去了绩溪县一趟。这事既牵扯到思过先生的高徒,不论我丐帮如何处治,于情于理都当先行知会顾老前辈一声。”
景兰舟掌心微微冒汗,问道:“敢问帮主,不知家师对这事如何说法?”司润南道:“思过先生听了颇为不快,坚称少侠决不会行此草菅人命之事。少侠尽可放心,丐帮同铸错山庄向来渊源深厚,当年更受过顾老前辈极大恩惠,既是他老人家开了尊口,我等行事万须谨细,不可冤枉了好人。”转头问章祖尧道:“章长老,当日河南布政司府衙前本帮弟子遭逢强敌、两死三伤,景少侠当时可曾出手?”
章祖尧道:“在场弟子说出手的是一名老道,只不过……”司润南扬手打断他话头道:“既是未曾出手,这笔帐不能记在少侠头上。陈舵主白日殒命房中,有人亲眼瞧见是景公子干的么?”群丐皆默然不语。司润南道:“命弟兄们再细细去查,真相未明之前,不可胡乱揣测凶手。前一晚大勇分舵聚会,陈舵主身中暗算,是否全仗景少侠一人力退强敌?”
娄坚叫道:“他跟那妖女分明便是串通一伙……”司润南怒喝道:“你有甚么证据?就凭妖女的一句话?无为教狡诈奸险,栽赃嫁祸亦属常有,当晚若非景少侠在场,大勇分舵早给人一手挑了!少侠仗义援手之恩,司某谨此谢过。”说完朝景兰舟抱拳深深一揖。景兰舟赶忙回礼道:“帮主无须客气。大家都是武林同道,此乃晚辈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司润南忽脸色一变,厉声道:“以上诸事虽无佐证,但本帮六名弟子从开封赶往邓州向执法韩长老报信,其中五人被阁下在半路拦截杀害,这是在场幸存的一名兄弟亲眼所见,绝无虚假!不知这事少侠作何分辨?”
景兰舟闻言心下大奇,暗道:“分明是冼姑娘的师父用碧磷掌杀了丐帮一行五人,又在土墙后留字嫁祸于我,但墙上字迹早已被骆师兄毁去,为何这名生还的丐帮弟子一口咬定是我做的?就算是凶手作案时假报姓名,但那位蒙面前辈无论身材年纪都和我大相径庭,旁人又怎会分辨不出?”当即朗声道:“晚辈愿以性命担保,绝无行此湮没天良之事,还望众位明察。不知贵帮哪一位弟兄亲眼目睹此事是在下所为,请叫他出来对质。”
司润南道:“该弟子是这五条命案的唯一人证,恕司某不能轻易任其抛头露面。景公子是思过先生的高徒,本帮自不会轻率从事;请少侠跟我等一道移步南阳,将整件事情在执法长老面前剖说明白,倘若当真不是阁下所为,丐帮决不会颠倒黑白。”
景兰舟道:“司帮主所言极是,晚辈何尝不想早日洗脱冤屈,还自己一个清白?只是眼下骆大侠的孙女身受重伤,晚辈受人之托,要到江西寻访一位名医给她诊治。待此事了结之后,景某定当主动登门向众位澄清误会,更会全力助贵帮缉拿真凶。”
第一百零五章 救星
司润南皱眉道:“骆大侠的孙女受了伤?怎地我未听说此事?不过一件归一件,骆二小姐受伤非因丐帮所致,此番大勇分舵多名弟子无故罹难,司某如任由尊驾逍遥在外,如何向本帮上下弟兄交代?”景兰舟面色微变,道:“司帮主今日可是定要带晚辈走?”司润南沉声道:“阁下若能胜得司某一招半式,众兄弟自不拦你。”言毕胸膛一挺,周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劈啪爆响之声。
景兰舟心下一惊,暗道:“好厉害的十三太保横练,司润南身为丐帮帮主,怎会练就一身少林外家硬功?”未及多想,只听对方大喝一声,已是一拳打将过来。景兰舟见这一拳中宫直入,并无半分变化,一股强劲无比的拳风却将自己全身牢牢罩住,招数虽返朴归真到了极致,威力却十分骇人。他不敢硬接来拳,身子轻轻向后飘出丈余,只听“喀嚓”一声,司润南内劲到处,江边一株矮松应声而折。
景兰舟见那矮松虽不甚粗大,但司润南这一拳明明距离松树尚有寸许,树干竟已吃力不住折断,对方内力之强,实不愧为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他不愿与丐帮的仁人义士为敌,转身正待要走,却见一众丐帮弟子早已各自站好方位,将自己四面围住,心知这是丐帮名动天下的打狗大阵,自己要从这些丐帮弟子中突围固然不难,但有司帮主这样的绝顶高手横在眼前,这一关却没那么容易闯过。他记起师父顾东关平日里悠然品评天下高手,曾言丐帮帮主“金面烛龙”司润南足进前十之列,不禁起了与之一较高下的念头,胸中豪气顿生,回身道:“既如此,晚辈不揣冒昧,便请司帮主指点几招。”双手一拍,祭出“迷踪掌”攻上前去。
司润南喝道:“妙极!”双拳如雨点般击出,只听一阵劈啪之声,两人眨眼间便拆了四五十招。司润南一身横练外功已臻登峰造极之境,每出一拳皆有千斤之力,景兰舟原本绝非对手;但他的迷踪掌亦是极尽武学虚实变幻之道,恰能以缓制急、以柔克刚,一时之间倒也不落败象。章祖尧在一旁只瞧得瞠目结舌,他知丐帮全帮上下无一人接得住司润南二十招,这少年年纪轻轻,竟能同帮主斗得不相上下,顾东关武林第一人之盛誉果真名不虚传。
两人又拆了数合,司润南忽拳招一变,十指如钩,招式变得极为迅猛。景兰舟道:“好一个少林鹰爪功!”手底使出“凌鹤指”对敌,只见两人一边如饿鹰扑食,凶猛凌厉无俦;一边如白鹤亮翅,轻巧灵秀难言。司润南的少林鹰爪功虽不如淮安鹰爪门功夫专一而精,在他一身惊人内力驱使之下亦是摧枯拉朽,威力远非尹崇礼之流可比。
如此斗了约莫二三十招,景兰舟见自己毕竟指力有限,渐渐落了下风,右手一晃,改以折凤手进击。此时他左手使凌鹤指、右手使折凤手,两手武功路数截然不同,虚实兼备、刚柔并济,饶是司润南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等古怪功夫,不禁笑道:“好小子,武功当真了得!小心接我这一招!”双掌一推,内力如排山倒海般倾泻而出,使的是南少林无量神掌。
景兰舟见对方这一掌有开碑碎石之力,当即施展游鱼功轻轻滑开。不料无论他如何闪转腾挪,司润南掌力总能如影随形般自后跟至,竟始终脱不开对方掌风三尺之外。景兰舟见他这一掌足足追了自己有数丈之远,心道:“就算你内功再高,此刻也已是强弩之末,我何惧与你对掌。”当下不再躲闪,回身双掌平推接了上去,两人四手一对,司润南一声暴喝,景兰舟只觉对面一股巨力袭来,脚下扎根不住,被逼得连连后退。
景兰舟心中一惊,见司润南双臂傲然直挺,始终未曾收掌,方知对方外家功夫竟已练至如斯境地,无须收臂蓄力而发,便能将真气源源不绝送到掌心。此时他再想使游鱼功躲避,双掌却被司润南内力吸住脱不了身,又止不住被推开十余步,背心砰的一声撞到一株枣树之上。景兰舟心下一凛,暗道:“方才身后无物,还可借着不住后退化解对方攻势;眼下背靠树干,司帮主内力一吐,我不死也必重伤。”
只听司润南大吼一声,无量掌力铺天盖地般攻了过来,景兰舟顿觉胸中气血翻腾,呼吸渐渐艰难,正自支撑不住,身后碗口粗细的枣树忽“啪”的一声拦腰折断,不知从何处伸过一只手掌紧贴自己背心,立时便觉一股极充沛的内力自后背传来,不由双臂奋力一振,司润南虎躯一震,向后退开两步,满脸惊诧之色。景兰舟猛一回头,只见身后站着名身材高大的老道,生得满面红光、须发如银,一身道袍破破烂烂,笑眯眯地向司润南道:“司帮主,一个江湖后生能在帮主手底走过百招,这等良才美玉,就不必下此重手了罢。”
司润南适才被这老道输入景兰舟体内的真气逼退一步,只觉对方内力醇厚平和、绵绵不尽,虽不似自己所练的天罡煞气这般强横霸道,修为却决不在自己之下。他脑海中一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暗想:“这老道是甚么人?武林中我所识玄门高手不少,似无一人有此功力。”抱拳道:“好功夫!司某孤陋寡闻,未识道长仙貌,请问上师法号如何称呼?”
那老道笑道:“贫道不过一江湖闲散,名号言来有辱众位清听,不提也罢。丐帮同铸错山庄素来盟好,望司帮主勿要听信一面之辞,致使两家交情受损。”司润南皱眉道:“此桩命案为本帮弟子亲眼所见,怎是一面之辞?”那老道笑道:“那也难说得很。可惜眼下骆家受伤的这位二小姐卧床不起,否则让她露一手易容神术,帮主便知甚么叫眼见未必为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