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夜访
二人送走管墨桐,回房见骆嘉言躺在床上沉睡正酣,虽仍面色惨白,脸上几道青气却已消去。骆玉书问道:“青芷,方才管老前辈替言妹疗伤可还顺利么?”明朝礼教之防甚严,他同骆嘉言虽是至亲,毕竟男女有别,管墨桐施针时不宜在旁,便一直守在门外。
顾青芷替骆嘉言扯了扯被子,拉二人走出房外,轻轻合上房门,道:“管夫子这一趟又大耗真元,我瞧他已然尽了全力。他说言姐姐这伤除非他师兄出手,否则日后纵然伤愈,也是个武功全失、行动不便的废人。我问他师兄身在何处,他又推说不知。”说着泪珠已在眼眶中打转。
骆玉书将管墨桐之言同她说了,道:“景兄,我先助你打发了王林一行,待得确保于大人一家老小无恙,骆某再动身前往江西。青芷,这段时日却要劳烦你留在开封照料言妹了。”景兰舟道:“也不知王林他们几时动手,骆师姐治伤之事片刻也耽搁不得,骆兄尽管放心前去便是。有丐帮朋友在此相助,想来小弟总能应付得了。”
骆玉书心知以其武功才智确是不怵王林,对堂妹又着实悬心,略一迟疑,拱手道:“既如此,在下便先走一步,劳烦景兄留此主持大局。”景兰舟回礼道:“待得此间事毕,小弟自当前往江西相寻骆兄,以尽绵薄之力。”
顾青芷眼圈一红,道:“你……你这就要走了么?”自骆玉书从军之后二人聚少离多,此番相聚不久又要分袂,心中自是十分不舍。骆玉书点头道:“早一日见到施大夫,便能早一日打听到他师父林岳泰的下落。芷妹,只有你在这儿看护言妹,我才放心得下。”
景兰舟与他二人同行数日,见两人始终相持以礼,但偶尔不经意间情愫流露,早知二人关系非比寻常,暗想:“他们此刻定然有话要说,我没的杵在这儿令人生厌。”当下微微笑道:“劳烦两位照看着些骆师姐,在下出去瞧瞧于府周围的布防。”朝二人作了别,径直出了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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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月上中天,一片清冷的银辉洒将下来,四下街巷极是沉静,只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景兰舟漫无目的地行了几步,想起先前古侯台一场激战,心中蓦然一动:“那无为宫主武功奇高,适才我二人交手间只须稍有不慎,立时非死即伤,为何我从头至尾始终未出全力,手下总留有三分余地?难道……难道只因对方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念及此处,不禁直冒冷汗,实不敢相信自己竟是个好色之徒。他回想二人交手情形,隐约觉得对方出手似乎也不无容情,有数招此刻细细想来妙入毫巅,皆可转化为厉害之极的杀招,对方却也只是点到为止,并未痛下杀手,不觉又心下稍安:“是了,我二人又没甚么深仇大恨,不必非拼个你死我活。”
忽听身后一声轻笑,景兰舟心中一惊:“怎地有人到我身后,我竟全没发觉?”听这笑声似乎有些熟悉,猛一回头,只见对方一袭素袍,赫然正是无为宫主站在当地低眉浅笑。
景兰舟未料她竟不期而至,一怔道:“姑娘,原来……原来是你。”隐隐觉得以对方一教之尊,称其“姑娘”似有不妥,但又不敢表露自己已然知其身分,生怕她恼羞成怒,立时便找何老四一家算账。
无为宫主娇笑道:“怎么公子没想到是我么?”景兰舟见她只身找上门来,心中颇觉诧异,但随即想到自己和骆玉书也刚向无为教的长老求助,江湖中是非正邪本难一言而辨,此时见对方言笑晏晏,殊无拘谨之意,心想一名女子尚且如此,自己倘若一味拘泥于门户之见,未免气量太小。他本是率性洒脱之人,当下笑道:“其实也不难猜,除了姑娘之外,还有谁轻功如此高明?姑娘去而复返,所为何来?”
无为宫主笑道:“适才仓促离去,未及答谢公子高抬贵手之恩,此刻特来致意。公子深夜徘徊长街,莫非有甚么心事?”景兰舟脸上一红,心道:“我刚才在想同你有关之事,这话可不能说给你听。”只道:“姑娘何尝不是对我手下留情?倘若各尽全力,在下不是你的对手。”无为宫主眼波流转,笑道:“景公子是思过先生的高徒,怎会斗不过我这弱质女流?”
景兰舟暗道:“先前在古侯台交手时对方尚不知我师承来历,多半是刚刚离去的管墨桐告诉她的。”微笑道:“景某不肖子弟,徒然给家师丢脸。”无为宫主笑道:“公子何必太谦?小女子并非不守信用之人,方才既蒙公子慷慨垂情,我允诺公子之事也自当替你办到。”
景兰舟奇道:“姑娘答允了我甚么事?”无为宫主眼中微有愠色,道:“原来在公子眼中,我是一个毫无信义之人。”景兰舟心中一凛,方想起先前她为求脱身,曾答应帮自己对付王林及替骆嘉言治伤,当时自己认定对方必是使诈无疑,不意她竟主动提起此事。
无为宫主见他神色,显然没将自己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冷冷道:“公子既然记性不佳,那便当没这回事好了。”转身便欲离去。景兰舟暗忖骆玉书此去未必能找到林岳泰,无为宫神通广大,或许另有奇方,心中一急,上前一把握住她手臂道:“姑娘莫怪,方才是在下失言。”他知对方武功卓绝,原没想到这一下竟真能抓得住她,虽隔着一层袖袍,仍觉触手处凝肤玉脂、柔若无骨。无为宫主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道:“你……你干甚么?”
第六十二章 无为宫主
景兰舟一呆之下,想到对方是名年轻女子,自己这举动实在无礼已极,忙不迭放手道:“在下一时卤莽冒犯,实非出于本意,还望姑娘恕罪。”无为宫主见他神情大窘,掩嘴笑道:“你这人哪,也不知是伪君子还是真小人。”景兰舟见她似乎未动真怒,不由略感宽心,笑道:“在下既然有求于姑娘,还是做真小人的好。”
无为宫主眉毛一扬,道:“这倒奇了,这世上还有景少侠办不成的事么?”景兰舟道:“那可多得很,眼下就有一桩。‘锦衣三鹰’中的王林来势汹汹,我不是他的对手,姑娘先前答应替我打发了他,可万不能食言。”
无为宫主白了他一眼道:“姑娘前姑娘后的,难道我没名字么?”景兰舟笑道:“正要请教姑娘芳名。”无为宫主手腕轻抖,一张纸片朝景兰舟面门飞去。景兰舟见这纸片薄如蝉翼,在半空中竟是稳稳当当,不见颠簸飘扬,对方内力之深厚可见一斑,当即伸指轻轻夹住,只见上面瘦金体书“冼清让”三字,笔迹极为娟秀。他曾听顾骆二人提到无为宫的少宫主确是姓冼,当下笑道:“玉洁冰清,允恭克让,人如其名,美不胜收。”
冼清让听他称赞自己,心下甚喜,笑道:“油嘴滑舌,只怕掉转过头便不记得人家名字了。”景兰舟笑道:“在下虽记性不佳,这般好听的名字却是想忘也难。”冼清让掩嘴笑道:“好哇,当真是嘴上抹蜜。你这小子脾气和思过先生全然不像,顾老前辈怎会收你为徒?”
景兰舟闻言一怔,心想自己性子随便,确同师父刚严方正的性格大是南辕北辙,他老人家因何要收自己做徒弟,也真煞费思量。心下念及恩师,蓦地想起一事,敛容问道:“冼姑娘,眼下有一件要事涉及师门,恕在下不得不问。先前与姑娘交手之时,见姑娘的武功和我恩师竟似同出一脉,不知是何缘故?”
冼清让微有诧色,道:“有这等事?是了,从小教我武功的师父很多,其中或许有崆峒派的人物。”景兰舟摇头道:“姑娘用来打伤陈舵主的游鱼软功是我师父自创的武学,并非崆峒派武功,你掷松针那一手‘漫天花雨’更是顾家不外传的绝招。”
冼清让面色微变,问道:“‘壁虎游龙功’、‘折凤手’、‘凌鹤指’这几项功夫,都是思过先生所创的么?”景兰舟闻言大为惊骇,踏前一步问道:“你会壁虎游龙神功?明觉禅师真是你杀的?”
冼清让吓了一跳,冷冷道:“你这么凶作甚?我干么要杀明觉老和尚?”景兰舟心中一凛,随即想到鉴胜奉无为宫之命追问那神秘人下落足有三年之久,对方既将此事看得极重,决无道理杀了明觉自断线索,当即温言道:“此事关乎家师声誉,在下一时情急失态,是我错啦,姑娘勿要见怪。”冼清让莞尔一笑,道:“那也没甚么。你怀疑是我下的手,难道那凶手也会使壁虎游龙功么?”
景兰舟见她脾气阴晴不定,说怒便怒、说好便好,心中暗自好笑,点头道:“不错,那凶手熟习‘漫天花雨’和‘壁虎游龙神功’两项绝技,姑娘可知他是甚么人?”
冼清让沉吟半晌,道:“我这些武功都是师父教的,这两日他老人家正在开封,照你这般说来,倒确像是他下的手。但师父他……他为甚么要杀明觉方丈?这事好生令人费解,我眼下无法作答公子,须得回去问过恩师才知。”景兰舟听说这世上竟有第三人精晓顾东关的种种绝技,心中大为震栗,问道:“请问尊师如何称呼?”
冼清让微一迟疑,道:“我若说不知师父他姓甚名谁,公子是否相信?”景兰舟闻言一怔,心想世上哪有徒弟不识自己师父之理?正要开口追问,忽见对方一对眸子在黑夜中清澄透彻,全无心虚闪躲之色,心中一动,暗想:“她先前明明已然脱身,此刻翩然复至,虽说未必真为践约而来,望之似无恶意。况且对方武功不在我之下,她既不惧为我所制,又何必说谎骗我?天下千奇百怪之事本就不少,高人传授弟子武功而不表露身分,那也并非没有。”当即道:“我信姑娘便是。”
冼清让目光闪动,道:“你真的信我?”景兰舟道:“姑娘守信重诺,特来助景某排忧解难,我自然相信姑娘是一片诚心。”
冼清让微微一笑,神色甚是喜悦,问道:“方才你转念间便不再疑心是我杀了明觉和尚,一定已经知道我是无为教的人,对不对?”景兰舟闻言一怔,见她既已猜到,只好点了点头。冼清让道:“是鉴胜和尚被抓后招供的么?”景兰舟摇头道:“鉴胜并不曾提起姑娘。”他先前同骆玉书假扮锦衣卫混入无为宫的奸细,确未敢在鉴胜面前过多谈论教中之事,以免露出马脚。冼清让笑道:“那定是何汉岑跟你说的,他好大的胆子。你可知我在教中是何身分?”
景兰舟心道:“何汉岑想来就是被我捉住的何老四了,我答应他不将事情捅破,怎知这无为宫主机敏过人,一估即中。”暗忖倘若显露自己已知对方身份,何老四一家必然无幸,只得谎称道:“在下不知,还望姑娘赐教。”冼清让睁大眼睛道:“你不知道么?我就是无为宫的宫主。”
景兰舟不想她竟如此轻描淡写般自己说了出来,霎时间手足无措,欲待要装出大吃一惊的模样,却又不善作伪,一时竟不知该当如何应对。冼清让见状掩嘴笑道:“你呀,不会说假话便不要说。你早就知道我是宫主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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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何汉岑
原来这混入丐帮失手被擒的何老四,正是早先在武昌同顾骆二人交手的何汉岑。他在张府被霜霞二使救走之后,果如顾青芷所料不敢取大路而走,专拣些荒僻小径绕行,没走多远便听到罗琨抗命放走树海的消息,正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忽收到宫主密令命他依计行事,当即日夜兼程赶到开封,扮作一名三袋弟子混入丐帮河南分舵。
何汉岑本是河南怀庆府人,一口地道乡音夹在群丐当中倒也无人起疑,但他终究不敢主动与人攀谈,是以虽探听到丐帮此番聚会是为商讨阻拦锦衣卫加害于府家眷一事,却不知思过先生之徒也在其中,一想到宫主几乎因此未能全身而退,日后追究起罪责来,自己必被折磨得惨不堪言,这才起了自尽以谢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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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兰舟心中叫苦,暗道:“我答应替何老四保守秘密,不料对方如此精明,竟然一眼瞧破,这下如何是好?”脑中略一思量,开口道:“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宫主应允。”冼清让道:“你叫我宫主,便和我那些属下没有分别,我可不能答应你甚么。”景兰舟道:“好,我仍叫你冼姑娘便是。”冼清让笑道:“孺子可教。你且说是甚么事。”
景兰舟道:“这位何兄弟极有骨气,虽受丐帮严刑逼供,却不肯吐露一字半句关于贵教之事,是我自己猜测出姑娘身分的。”冼清让笑道:“我极少在江湖上走动,你又怎会知道?”景兰舟暗想:“若说从骆师兄处得知,只怕她疑心到罗琨头上。”笑道:“家师在江湖上朋友众多,消息还算灵通。”冼清让点头道:“唔,原来如此。”
景兰舟咳嗽一声,接着道:“何兄弟失手被擒后深悔自己学艺不精、有辱贵教声威,几番欲图自尽,皆因丐帮监视甚严未能成功,我瞧他对姑娘实在忠心得很。这位老兄似乎很是担心因办事不力获你处分,在下想斗胆替他求个情,望姑娘勿要责罚这等讲义气的好汉。”
冼清让朝他凝视半晌,忽噗哧一声笑道:“这就怪了,何汉岑对本座怨望已久,这一趟我派他潜入大勇分舵,本就想借丐帮之手除之,后来记起留着此人性命尚有用处,这才出手相救。他心中向来对我不满,又怎会羞愧自尽?多半是见我铩羽而归,怕本座一怒之下寻他晦气,畏罪自杀是真。”景兰舟见她所料分毫不差,心中大呼糟糕:“我不知人家教中内情,随口乱诌,反倒害了何汉岑。”
冼清让道:“何老四这人很有心计,表面上对我恭恭谨谨,背地里大逆不道的话可没少说,我早就饶不了他。不过这人虽没甚么本事,为人倒还硬气,想必挺合公子的脾胃,你要我放他一马,是不是?”景兰舟苦笑道:“真是甚么事都瞒不过你。姑娘身为一教之主,便不要同属下过分为难了罢。”
冼清让笑道:“公子在古侯台手下容情,小女子感激得紧,只是这一份人情便要换我替你办三件事情,这买卖未免也太划算了些。”景兰舟道:“姑娘武功智计远胜于我,何须我出手相让?在下是漫天要价,姑娘可以坐地还钱。姑娘若觉得吃亏,王林还由景某打发,余下二事万望勿辞。”
冼清让掩嘴笑得花枝乱颤,道:“顾老前辈教出来的弟子,怎会如此惫懒!你放心,伤的既是骆大侠的亲孙女,这份天大的人情是一定要做的。”景兰舟摇头道:“冼姑娘,你这话就不对了,设或受伤的乃是旁人,难道我们便见死不救么?”冼清让一撇嘴道:“你是正派子弟,自然不能见死不救,我是邪魔歪道,爱救谁便救谁,便是思过先生在此,他老人家也管我不着。”
景兰舟见她说话做事无不带三分邪气,和丐帮那些江湖义士果然大不相同,好在似乎并非穷凶极恶之徒。自己同她打了数回交道,倒也摸到对方一些脾气,倘若说话过于一本正经,对面多半便没有好脸色瞧;若是插科打诨、与之闲聊说笑,反能相谈甚洽,当即笑道:“那在下只得万幸骆师姐是姑娘爱救之人了。”
冼清让笑道:“公子同那位受伤的骆姑娘很熟络么?”景兰舟道:“虽是闻名已久,却昨日方才初识,怎么?”冼清让问道:“听闻骆大侠的长孙和霹雳堂顾堂主千金两人自小青梅竹马、两相属意,将来多半会结为琴瑟之好,是不是?”景兰舟皱眉道:“这是人家的私事,旁人怎好评头论足?”冼清让道:“骆大侠之孙既和思过先生的侄孙女凑成一对,他的宝贝孙女自然是要许配给顾老先生的弟子了,这一来两家世代姻亲、情好永固,这位骆姑娘,该不会便是公子你的意中人罢?”
景兰舟正色道:“姑娘跟我这无行浪子说几句笑话,那都没有甚么。骆师姐乃是名门闺秀,这一趟为保忠良之后不幸受伤,景某对她只有钦佩敬重之情。姑娘若能出手相救,我在这里给你磕头;如若不能,在下自会另访高明。这些无聊的话传了出去,既有损骆师姐的名节,也瞧不起骆老前辈同家师的交情。”冼清让嫣然笑道:“我不过问问罢了,公子何必动气?”
景兰舟原以为她定要发怒,不料对方全不生气,不禁有些不好意思,道:“冼姑娘,此刻我俩在这儿深夜长谈,未免大违恩师平日对我的训诲,若被他老人家知道,非狠狠地责罚我不可。不过我和姑娘一见投缘,便当你是朋友一般,那些世俗门派之见,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姑娘如真有法子治好骆师姐,在下甘愿为你赴汤蹈火,决无推辞,方才这玩笑却是开不得的。”冼清让道:“你真的同我一见投缘?”语气甚为欣喜。
第六十四章 师父
景兰舟为人随和,虽知对方便是无为宫主,与自己正邪两立,但一来冼清让同他年纪相仿,二来觉她性子颇为平易近人,同江湖传言大有出入。他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觉得跟对方交个朋友也不是甚么大不了之事,当下只一笑道:“在下只没想到江湖上闻名遐迩的无为宫主,竟是个如此年轻美丽的姑娘。”话一出口,顿觉此言稍嫌轻佻,不禁有些后悔。
冼清让听他当面称赞自己貌美,不禁双颊微酡,却也不以为忤,笑道:“江湖中人对本教无不谈虎色变,难得公子胸怀博大,愿意折节下交。原本我决计放不过何汉岑,如今看在公子面上,就饶他一条狗命。”景兰舟不知她为人是否真如何汉岑所说般严酷,迟疑道:“将心比心,还望姑娘也别为难他的家人。”冼清让眼神一黯,叹道:“原来在公子眼中,我仍是个心肠歹毒的妖女。”
景兰舟心下甚感歉然,正要开口相慰,忽听身后有人一声冷笑,转头看时,只见一黑衣蒙面之人在街心长身而立,一双眼睛如夜枭般闪烁不定。那人哼了一声,问景兰舟道:“你便是思过先生的徒弟?”景兰舟听他声音苍老,拱手道:“正是,请问前辈如何称呼?”那人干笑一声,道:“看你年纪轻轻,不知学到了你师父几成本事?”
冼清让忽道:“师父!您老人家怎会在这儿?”景兰舟听她叫对方做师父,心中一惊:“莫非她一身本门武功便是授自此人?”那黑衣人忽向前一跃,闪电般欺到他身旁,双掌左虚右实,同时劈向他胸膛。冼清让惊叫:“师父,手下留情!”
景兰舟见这招“鼋鸣鳖应”正是顾东关绝学“灵鳌掌”中的一招,心中更无怀疑,当下运起游鱼功轻轻避开来掌,顺势还了一招“金翅擘海”。那蒙面人赞道:“好功夫!”身子向上猛提,一招“鲲化鹏翔”守中带攻,双足直踢他面门。景兰舟侧头闪过,乘其尚在半空,右掌以“黑蛟逐日”直击其腰胁,两人你来我往,使的都是灵鳌掌法,眨眼间已拆了十来招。
那蒙面人忽招式一变,以掌代刀,每出一掌都虎虎生风,攻势极为凌厉。景兰舟双掌一竖,也以“折凤手”进招,同他数掌一交,但觉手掌边缘隐隐作痛,知道对方内力胜过自己,不敢再用“折凤手”对敌,双手食中二指一并,以“凌鹤指”点他掌心。那蒙面人指出如风,两人便如同门拆招一般斗将起来,招招不离对方要穴,每每指到中途便已变招,斗了一二十合,四手竟未相交一次。
景兰舟忽身形一变,施展开先前同冼清让交手时使的迷踪掌,那人“咦”了一声,退开两步,双手或钩或爪,又复猱身而上。景兰舟见他使的是“猿鹰擒拿手”而非迷踪掌,这是顾东关早年偶见白猿同乌雕相搏而悟出的一套功夫,此刻这蒙面人使来凶猛灵动兼而有之,显是于此浸淫已久。
冼清让见二人身影上下翻飞,有如翩跹蝴蝶,几乎连瞧都瞧不清楚,不禁暗暗心惊:“原来景兰舟手段如此高强,我武功不及师父远甚,这小子却能与之相斗良久不落下风,看来先前同我交手时远远未出全力。”
其实景兰舟同那蒙面人斗到酣处,只觉出招渐趋滞涩,到后来竟似全身都在对面掌风笼罩之下,才知对方武功实在高出自己甚多,若不是这蒙面人似乎有意要拆解完一遍顾东关生平的诸般绝技,只怕自己早已落败。正难以支撑之时,忽见眼前寒光一闪,却是骆玉书持剑攻到。原来他二人在街心一动上手,骆玉书在客栈中便已察觉,当下吩咐顾青芷守着堂妹,自己出来探个究竟,只看得几眼,便认出对方正是昨晚暗算明觉方丈之人。他见景兰舟已然不支,当即拔剑上前相助。
三人斗了数合,那蒙面人忽停手跳出圈外,对骆玉书喝道:“且住!你莫不是昨夜菜园同我交手那老儿?”骆玉书道:“不错,今日阁下休想脱身,还是同我一道去见官罢。”景兰舟心中一凛:“这人果然便是杀害明觉大师的凶手!”
那蒙面人大笑道:“我道你身形轻捷,不似年迈之人,原来是后生粘了胡须扮老成。看你身手年纪,想是骆应渊的儿子罢?我好心放你一马,你却来夹缠不清,这须怨我不得!”双掌一挺又复攻上。他昨晚独斗顾骆二人丝毫不落下风,但景兰舟一身武功高出顾青芷甚多,此刻在两名当世数一数二的年轻高手夹击之下,五六十合后竟是迭遇险招,连连后退。
蓦地里绿影一闪,冼清让掠入战团,十指纤纤,一眨眼已向骆景二人各攻了四五招。骆玉书虽早留意到她站在一旁,却未料到这名弱不禁风的美貌女子竟是位绝顶高手,一个猝不及防,险些被她打中。景兰舟一怔道:“冼姑娘,你……”冼清让轻咬朱唇,道:“我不能眼看着师父败在你们手里。你想知道的事情,稍后我自会替你问个明白。”
第六十五章 骆夏官
那蒙面人哈哈笑道:“好!清儿,果然是我的好徒弟!”四人捉对交起手来。冼清让武功与骆景二人不相伯仲,局面登时再度逆转,师徒二人这边渐渐占了上风。斗了二三十合,那蒙面人向骆玉书连攻数掌,左掌忽中途变向,反手以鹰爪功直探景兰舟腰间。这一下迅疾绝伦,景兰舟闪避不及,眼见非受重伤不可,冼清让忽从斜刺里递出一掌,替他挡下了这招。
那蒙面人喝道:“清儿,你干甚么!”冼清让脸上一红,道:“师父,他是思过先生的徒弟,咱们没必要同顾老前辈结怨。”那蒙面人怒道:“思过先生的徒弟便杀不得么?”突然疾风骤雨般一阵抢攻,逼得二人退开数步。景兰舟见他双掌颜色忽变得惨绿,在一身黑衣映衬之下显得甚是可怖,惊道:“碧磷掌!”那人哈哈笑道:“臭小子眼力倒不错,这门功夫你可不会罢?”一掌向他面门击去。
景兰舟知这“碧磷掌”乃是一门阴毒之极的掌法,练成后平时手掌并无异状,施展时将内力聚于掌心,双手立时变得碧莹如玉、冷冽如冰、坚实如铁,更兼掌力中蕴藏剧毒,端的是当者披靡。这一掌距离他面门尚有数尺,景兰舟鼻中已闻到一股腥臭之味,当下不敢硬接,只得向后跃开。骆玉书横里刺出一剑,那蒙面人双手连抓,只听呛啷数声,一柄长剑竟断成七八截落在地下。二人原计这精通顾东关一身绝技的蒙面老者虽然身分难明,总是位大有来头的武林高人,不料对方竟身具如此毒辣的武功,不禁脸上双双变色。
那蒙面人冷笑道:“今日教你们两个晚辈死在我的手里,只好算是天意。”双掌一错,招招不离二人要害。骆景二人合力斗他一人原本占优,但此刻这蒙面人祭出碧磷毒掌,二人手无兵刃,拳脚又不敢与之相接,竟成了有输无赢的局面。
正险象环生之时,忽听街旁屋顶上一声清啸,一名灰衣人一跃而下,挥掌向那蒙面人头顶击落。那蒙面人举左臂一格,右掌跟着拍了上去。那灰袍客也不闪避,径出左掌同他一抵,只听一声闷响,那蒙面人退了两步,灰袍客在空中朝后翻了一个筋斗,稳稳落在地下,只见他也是脸蒙灰布,单只露出两眼。
那蒙面人见对方竟不惧自己的毒掌,不由得心下骇然,纵身一跃,伸足直踢那灰袍客小腹,跃起时膝盖全不弯曲,直挺挺如僵尸一般,身法怪异之极,这一扑却是势若惊雷。那灰袍客毫不理会,飞起左脚直踢他脊背龙尾骨,却是后发先至,那蒙面人只得伸手朝他腿上抓去,这一来去势便缓了半分。那灰袍客左腿疾收,右掌直切对方小腿,那蒙面人右手顺势从下面划了上来,两人双掌一交,各自退开数步。
二人在电光石火间变招数次,其中精妙曲折之处不可言状,极尽武学应变至理,景兰舟等三人不禁瞧得呆了。那蒙面人上下打量对方一番,森然道:“是你!”那灰袍客身子一震,问道:“你是谁?”
那蒙面人哼了一声,并不答话,眼见对面突然杀出这武功高强的灰袍怪客,再斗下去自己师徒二人决非对手,蓦地双手一扬,一丛银针激射而出。那灰袍客右手一挥,一股浑厚的内力将街边倚墙一块门板带至身前,只听噗噗数声,百十根银针都钉入了门板之中。灰袍客左手轻拂,一寸多厚的门板登时裂成数块,落在地上激起一片扬尘,三人望过去时,冼清让师徒已然不见踪影。
景兰舟见这灰袍客武功之高竟不输那蒙面怪人,正要上前相谢解围之恩,骆玉书在旁忽道:“二叔,是你么?”那灰袍客长叹一声,取下蒙面灰巾,只见他四十多岁年纪,面庞清瘦、微带愁容,正是骆中原次子、骆嘉言之父骆应渟。
骆玉书适才便瞧出这灰袍客使的是本家武学,及见他以门板抵挡暗器,手上内劲醇和中正、厚重绵远,击碎门板那掌更是轻虚若无,正是骆家不外传的绝学分水掌,对方身形望之又极为熟稔,除二叔骆应渟外更无旁人。但骆应渟自幼痴迷星相占卜之学,于练武并不如何上心,江湖中人都道他武功固然远不及尽得乃父真传的长兄骆应渊,甚至乎连能否胜过自己侄儿都大是未知之数。此刻骆玉书见他与那蒙面人交手时静如渊岳、动胜风雷,方知这位二叔藏锋敛锐,实则武功绝不亚于父亲,诧异之下,忽而心中一酸,上前一把握住对方手臂,哽咽道:“二叔,言妹她……”
骆应渟拍了拍他肩膀道:“这事我已知道了,你也不用太难过。”骆玉书低头道:“侄儿未能尽到保护堂妹之责,实在无颜相见二叔。”骆应渟叹道:“此事非你之过,况且若不是你找到了管墨桐,言儿也不能够撑到现在。”
景兰舟踏上一步,拱手道:“思过先生不肖弟子晚辈景兰舟见过骆二师叔。”说着便要拜倒。骆应渟伸手扶住他道:“你是顾世叔的徒弟,怎么叫我师叔?我二人平辈论交,何必行此大礼?”景兰舟道:“晚辈无德无行,承蒙家师错爱擢列门墙,本就不胜愧赧,怎敢在师叔面前妄称同侪?”
骆应渟见他与骆玉书等皆同辈相称,便也不执拗于此,问道:“你拜入顾世叔门下有多长时间了,怎么我们都不知道?”景兰舟道:“恩师传授晚辈武功已有十一年了,前年方正式收晚辈为门下弟子。”骆应渟“唔”了一声,脸上神情甚是凝重,似乎未因见顾东关衣钵有继而显露欣慰之色。
第六十六章 慈父
骆玉书知他挂念女儿伤势,忙将他带至骆嘉言房中。顾青芷叫道:“骆二叔!”扑入他怀中轻轻抽泣。骆应渟拍着她背,柔声道:“好啦,你言姐姐不是没事么?别哭,别哭。以你的性子脾气,适才听到外面斗得天翻地覆,却仍是守着言儿没有出来,小姑娘真长大啦!好,好得很。”说着坐到床边替骆嘉言稍一探脉,不禁脸色微变。
骆玉书知他博学杂览,于医术亦略晓一二,见其神情有异,轻声问道:“二叔,可有甚么不妥?”骆应渟皱眉道:“这是先天掌啊。鉴胜是禅宗出身,怎会使道家的功夫?”骆玉书道:“鉴胜的师兄明觉方丈不会武功,他一身功夫当不是佛门师傅所授。”骆应渟叹道:“也罢,我这点儿粗劣医术顶不上甚么用处,你们还是依管墨桐所言去江西寻他师兄为上。”
骆玉书点了点头,问道:“二叔,你几时到的河南?”骆应渟叹道:“你爷爷知道锦衣卫设计要害于家,他和大哥在京城抽不开身,便派言儿前来相帮。唉,以言儿的武功智计,未始没有把握,只是她一个女孩子家头一回出来行走江湖,叫我如何放心得下?知道这事之后,我便从京里跟了出来。”
骆玉书知二叔骆应渟从小不爱练武,却一心扑在天文星相、五行八卦之学。骆中原为人宽和,原也不予强求,但他于此道一窍不通,便只好放任自流,由得小儿子闭门钻研,自己只一门心思教导长子武功。待得骆应渟长大成人,父子二人间虽不至不睦,关系却颇为生疏,远不如兄长骆应渊自小随父习武那般亲密。骆中原待二子原无偏私,但这是事势使然,有时思之怅惘,却也无可奈何。及至骆应渟到钦天监任事,父子间更是一年中见不上一两次面,若非如此,骆中原这趟也不会派孙女出来办事。
骆应渟虽跟父亲生分,与旁人幸无隔阂,兄弟叔侄间皆相处甚洽,骆玉书见他陡然现身,顿觉大为慰怀,道:“二叔,你……你武功原来这样好。先前在牢里相助我们的便是你么?”骆应渟一怔道:“甚么牢里?”
骆玉书惊道:“难道出手擒住鉴胜那人不是二叔?”将骆嘉言受伤始末细细同他说了。骆应渟皱眉道:“不是我。我今晚刚刚赶到开封,寻着你们时正碰上管墨桐给言儿疗伤,我怕搅扰管老治病,不敢擅自闯入,便一直守在屋外。”叹了口气,又道:“言儿受伤时我若在场,只怕已取了鉴胜性命。”
景兰舟想到自己同冼清让在街上一番说话多半都让他听了去,不禁脸上一红,暗道:“骆二师叔定要以为我是个放荡无行的轻浮浪子了。”众人谈到杀害明觉方丈的蒙面怪客,骆玉书道:“万没想到此人竟是无为宫主的师父。无为宫一心要向明觉禅师追问那神秘人的下落,他却为何将方丈杀了?二叔,我听他语气似乎认出了你,这蒙面人到底是谁,他怎会使顾世叔祖的武功?”
骆应渟眉头紧锁,缓缓道:“此事我亦未有头绪。这人武功高绝,对你又似乎敌意颇深,贤侄往后须得加倍小心。”景兰舟道:“多谢师叔挂心。”
骆玉书问道:“二叔,你怎不怕那蒙面人的毒掌?”骆应渟苦笑道:“我又怎会不怕碧磷掌?我衣袖中预先藏了几块雨花扁石,每当与他对掌之时便握一块在手心,看似同他掌心相抵,当中却隔了一块石头,事后又迅速收回袖袍之中,让对方误以为我不惧他的毒掌,这才吓跑了他。”骆玉书闻言不禁心头一酸,他知这位二叔素来精通此道,之前骆嘉言所耍的手碎圆石诸般小把戏,无一不是跟她父亲所学。雨花石温润圆滑,藏在手心与人对掌,确是不易察觉。
景兰舟沉吟道:“这人既会使碧磷掌,想必和蝰蚺神君大有干系。”“蝰蚺神君”游天梧乃是川滇一带的高手,其人终年与毒蛇为伍,下毒的本事在江湖上首屈一指,后遭仇家围攻重伤之下逃去,自此销声匿迹,生死未明。“碧磷掌”虽是游天悟的看家本领,但他是个身长不足五尺的矮子,那蒙面人身材瘦长,显非蝰蚺神君本人。
骆应渟叹道:“我们在此胡乱揣度也是无用,你们既说他杀害明觉方丈是为灭口,若能打听到无为宫究竟所寻何人,也许能瞧出一些端倪;又或者这蒙面人自己便是无为教要找之人也未可知。”骆玉书动容道:“若果真如此,无为教踏破铁鞋,这人岂非就在眼皮底下教他们宫主武功?”骆应渟道:“险地求安,原是大智大勇之人所为。景贤侄不是说那无为宫主并不知她师父是谁么?”
忽听床上骆嘉言一阵咳嗽,缓缓睁目道:“爹……爹爹?我莫不是在做梦么?”骆应渟虽是武林中矫矫不群的奇侠,听了也不禁热泪盈眶,上前握住她手道:“好孩子,爹爹在这儿,你甚么都不用怕。”骆嘉言喃喃道:“爹,妈妈呢?我想见妈妈。”骆应渟道:“乖孩子,你先养好身体,爹带你回去见娘亲。”骆嘉言说了两句便感疲倦,闭上眼点了点头,又复沉沉睡去。
骆应渟沉吟片刻,道:“青芷,你同玉书一道去江西罢,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言儿这里我自会照料。”他知二人总角之交、互怀情意,不忍其短短相聚便将之拆散。顾青芷虽舍不得丢下骆嘉言,但骆应渟乃其生父,武功阅历又远胜众人,有他在此看护打点,自是无不放心,当下议定二人明早启程,景兰舟权且留守以待王林。
四人出了房门,骆应渟冷冷地道:“玉书,你明早带我去见那鉴胜一面。”骆玉书心中一惊,见叔父语气十分坚毅,显是不容回绝。他知这位二叔乃是性情中人,与祖父的宽厚慈爱、父亲的沉稳刚毅皆大不相同,若真带他前往,说不定当场便将这重伤爱女的和尚给毙了。
骆应渟见他脸有难色,哼了声道:“怎么,你怕我一掌打死了他?你就是不带我去,区区开封府牢想来也拦不住你二叔。”骆玉书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便道:“二叔,今晚你且安心休息,明日一早我同你去。”骆应渟道:“你们睡罢,我在这里守着言儿。”
三人知他憨怜爱女,便轻轻退了出去。景兰舟生怕于府有变,到藩司衙门同附近巡哨的丐帮弟子接过了头,跃上屋顶对月独坐养神;顾骆二人在客栈也是各怀心事,一夜难眠。
第六十七章 曲庇
次日清早骆玉书见景兰舟尚自未归,嘱咐顾青芷照看好堂妹,便同叔父直奔府牢。河南按察使曾手谕准他出入自如,沿途狱卒也不加过问,二人径直到了关押鉴胜的地牢,抬头一看,却见里面空荡荡地并无一人。
骆玉书心中一惊,返回地面问那牢头道:“鉴胜去了何处?”那牢头尚未答话,忽听身后一声冷笑,急回头时,竟见鉴胜同王山并肩而立,二人皆是面有得色。骆玉书一时心中茫然:“怎么又冒出来一个王山?这个定是真的。但他四五日前明明已由汝宁去了江西,为何会在此处?”
只听王山笑道:“骆将军,不想汝宁一别,这么快便又相见,我俩真是大大有缘。这位宝珠寺住持鉴胜大师,你二人已会过面了罢?”鉴胜道:“骆檀越侠门之后、英雄年少,贫僧向来是闻名的,为何却要装神弄鬼,谎称自己姓陆?这不是连祖宗都不认了么?罪过,罪过!”
骆玉书心道:“这和尚都知道了。”当下也不慌张,问王山道:“鉴胜是朝廷缉捕的白莲教重犯,王兄为何将他放了出来?”王山道:“这话从何说起?鉴胜大师是我叔父的心腹,这一趟甘冒奇险潜入无为教刺探敌情,为的是襄助朝廷肃除乱党。不知骆兄和那位周公子是何时投入我锦衣卫帐下,又是奉谁的号令到无为宫充任细作?哈哈!”
原来当日王山只跟了岳素片刻,便接到王振自京里传来的密令,命他前往收治不肯阿附自己的睢州知州。王山虽然好色,却不敢贻误叔父命令,当即快马赶至睢州,遣手下校尉将那知州径直押赴北镇抚司诏狱。事情刚刚办妥,忽又收到明觉丧命、鉴胜下狱的消息,他知骆玉书正在追捕树海,生怕该案与此有关,当下马不停蹄连夜赶到开封,直闯关押鉴胜的监房,知府臬司无一敢阻。鉴胜一见王山,以为对方是来接他出狱,两人没说几句,骆景二人之计便被拆穿。
王山对骆玉书武功极为熟悉,鉴胜一说同那陆姓老者交手情形,立时便猜到后者是其假扮,那周澜锦自然是自己在汝阳酒楼撞见的破落书生了。他见鉴胜竟是无为教的人,心下虽然震惊,却也想到骆玉书一干人定要借此向叔父发难,眼见对方投靠之意极诚,心道:“你们既能假扮锦衣卫哄骗鉴胜,我何不给他来个顺水推舟、弄假成真?”当即推说鉴胜是自己安插在无为宫的眼线,将其从牢里救了出来。
明觉方丈被害之时骆玉书等人尽皆在场,确知鉴胜并非杀人凶手,此刻见王山有意包庇,却也无话可说。骆玉书见原本鉴胜投身邪教、勾结异族诸项罪名皆已坐实,只待审验结案,不料王山先下手为强,一口咬定鉴胜是朝廷派入无为教的眼线,如此一来再难凭此撼动王振,心中暗暗气苦。
王山想到叔父一场隐患就此消弭于无形,不禁十分得意,瞥了骆应渟一眼,笑道:“骆夏官,原来你也在这里。钦天监官正擅自离京,皇上知道了必定重重责罚。”骆应渟更不答话,走上一步,双掌齐齐拍出。骆玉书惊道:“二叔且住!”心想叔父在朝为臣,如在此与锦衣卫大打出手,局面可不好收拾。
王山和鉴胜见他出招来势缓慢,看似半点力道也无,各自递出一掌与其相抵,四掌一交,骆应渟双臂登时被推了回去。两人心中都是同一个念头:“江湖传言骆夏官武功未得其父真传,果然不假。”二人见骆应渟双掌几乎已被逼退到胸口,念其毕竟是骆中原之子,伤了他于骆家面上须不好看,当下双双一笑,正要收掌,忽听骆应渟肩膀关节微微发出劈拍爆响之声,手臂竟尔暴长数寸,两股巨力排山倒海般攻了过来。
二人见对方掌力忽变得刚猛凌厉之极,欲待要退让时,手掌竟如被胶水吸住般无法抽脱,不禁大惊失色,只得硬着头皮奋力运起真气与之相抗。不料骆应渟双臂倏地一缩,两人顿觉对面原本铺天盖地的掌力转眼间无影无踪,自己这边搏尽全力奋起一击,竟如打在一团软絮之上,只听喀喀两声,二人各自一侧肩骨双双脱臼。骆应渟向后跃开两步,冷冷道:“好教两位得知,我骆某要去何处,轮不着旁人指手划脚。”
要知王山和鉴胜武功虽不及骆应渟,却也远不至一招便即落败,孰料骆应渟先假装示敌以弱,出其不意突施奇招,须臾间便诱得二人肩骨脱臼。倘若前者此时乘势反击,二人全然无力相拒,势必腕折臂断、性命不保,但他一得手便即退开,摆明了是放两人一马。
王山听骆应渟言语间竟似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颇有大逆不道之嫌。但对方既已手下留情,况且这下虽说是靠使诈占得上风,然而如此雄厚磅礴的掌力竟能收放自如、举重若轻,自己决计无法办到,心下不由也暗暗佩服:“河朔大侠后人,果无等闲之辈。”他对骆家素来忌惮,只好强笑道:“一瓶不响半瓶晃,原来骆夏官真人不露相,竟是个大国手,倒是王某失敬了。”
骆应渟对他不加搭理,盯着鉴胜冷冷道:“大和尚伤我女儿,原本骆某饶你不过,念在你是西璧子的传人,今日权且寄下你的狗头。若我爱女有甚山高水低,下次一并奉还。”鉴胜一张脸登时变得惨白,身子微微发抖。
第六十八章 正一派
王山知西璧子乃是龙虎山四十四代正一天师张宇清的别号,其人仙逝已二十年,心中殊不解鉴胜身为佛门中人,怎会是张天师的弟子?他既知陆老者是骆玉书假扮,那么当晚前来营救鉴胜的霜霞二使自不消说也是假冒无疑,却未料到其中受了重伤的竟是骆应渟之女,心下十分懊恼:“骆家小妮子若真有甚么三长两短,我岂不是惹了个大麻烦上身?冤有头债有主,到时将这和尚交给骆家便是。”听骆应渟语气竟似不欲再同二人为难,正是脱身良机,忙道:“骆夏官超尘出俗、卓尔不凡,这一趟出京登山临水,想是奉了钦天监之命,深研观象授时之学;骆将军为追查白莲乱党,不惜自辽东千里南下,更可谓奉公忧国。河间骆氏一门忠良,叫人好生钦佩,晚时我定当禀明叔父,圣上必有诏褒。眼下我二人尚有公事在身,恕不多陪。”左手握住右臂向上一送,喀喇一声,脱臼的肩骨已然接好。
他扭头见鉴胜呆立原地,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情,心下暗暗鄙夷:“这和尚知道自己误伤了骆中原的孙女,吓成这般模样。”咳嗽一声道:“大师请罢。”鉴胜浑身一震,如梦初醒道:“多谢王大人。”也不顾肩膀脱臼,拖着伤臂同王山一齐快步离去,脸上犹自神情恍惚,口中不住喃喃自语。
骆玉书知这位二叔乃是性情中人,虽身居朝廷官位,行事却向来快意恩仇、不拘常格,绝少瞻前顾后;他适才竟能收手放过二人,多半还是为了自己这个侄子在朝中的前程,念及此处,不由心中一阵酸楚,问道:“二叔,西璧前辈的武功与其兄耆山子一脉相传,你怎知鉴胜的武功是跟前者所学?便是上任天师九阳真人,论年纪也足做得鉴胜师父。”
骆应渟道:“你有所不知,正一派内功分为丹元二脉,丹脉者习练先天无极功,元脉者习练混元一气功,丝毫差错不得,否则便会内息岔乱、走火入魔而亡。九阳子学的乃是元脉内功,他两位伯父耆山、西璧天师虽皆修习先天玄功,但耆山真人永乐八年便即羽化,其时鉴胜年纪尚幼,先天功又须有相当内力根基方能修练,故我推断这和尚的掌法必是授自西璧真人。”骆玉书恍然大悟道:“原来龙虎山武学竟有这些法门。”
骆应渟叹道:“非是我不欲给言儿报仇,西璧真人生前是你爷爷知交好友,龙虎山张家的先天掌又是不外传的绝技,鉴胜既身具此功,多半与其大有渊源,倒不可鲁莽取他性命。”骆玉书心中一凛,道:“二叔所言极是。”骆应渟道:“天师府与我骆家素来交好,你这趟去江西访施神医,得闲便往上清宫走一遭,问问他们可知鉴胜的来头。”骆玉书道:“知道了。二叔,我回客栈和芷妹收拾一下,这便出发往江西去。”骆应渟点头道:“你去罢,凡事多照看着些青芷。”
他二人口中所说的正一天师教自东汉张道陵起,至其时已历千年,元时朝廷正式赐封正一掌教“天师”尊号,明初更力压全真教成为道教正宗。朱元璋即帝位时四十二世天师张正常入朝觐贺,朱元璋诘问:“天岂有师乎?”遂废天师称号,改封正一嗣教大真人,掌领天下道事,位视二品之尊,天师府亦改名为大真人府,然而民间百姓仍是惯以天师相称。永乐时四十三代天师耆山子张宇初奉诏重修《道藏》,张宇初去世后其弟张宇清接任掌教,欲完其兄未竟之功,却也于宣德二年中途病逝;后明英宗继续遣人督校,直至正统十年方告竣付印。
正一教历代天师本不以武功见长,及传至张宇初、张宇清兄弟,二人借编纂道藏之机饱览天下道家典籍,其中有不少篇章蕴含高深武学至理,竟尔双双成为一等一的高手。但天师之职位高望尊,自不能如寻常江湖豪客般与人拼斗,故而见识过二张武功者少之又少,骆中原却对二人大为推许,与之皆极交厚。龙虎山四十五代掌教九阳子张懋丞乃张宇初、张宇清之侄,受英宗诰封嗣教演法大真人,于不久前刚刚病逝,传位于年仅十一岁的孙子元吉,朝廷册封后者为崇法大真人。
骆玉书心中忽想起一事,道:“二叔,景师兄说王林一伙日内便到开封,原本他一人足以应付,而今再有王山和鉴胜插足,事情便有些棘手,还望二叔瞧在世叔祖面上略施援手,也算……也算替言妹了却此行一桩心愿。”骆应渟道:“言儿来开封便是为此,这个我岂不知?王氏兄弟加上一个秃驴,也成不了甚么气候。只不过……”继而低头凝思不语,似有甚重大心事一般。骆玉书道:“二叔,你是在想那蒙面怪人么?”骆应渟沉吟半晌,轻叹道:“没有,我同你回客栈去。”
二人到了客栈,顾青芷正喂骆嘉言喝粥,骆应渟见女儿面色已较昨日颇为好转,心下甚是欣慰。骆玉书将去江西寻医之事跟堂妹说了,骆嘉言轻声道:“我的伤不碍事,你们去了也未必能找着林前辈,又何必辗转千里?”
骆玉书道:“言妹,你安心在此养伤,只要林大夫尚在人间,总能找得他到。”骆嘉言望着父亲,眼神似是求他出言劝阻。骆应渟笑道:“言儿,玉书的性子你还不知么?你不让他去江西一趟,他这辈子都不心安。”骆嘉言轻叹一声道:“爹爹说得是。你们走罢,路上千万小心。”
顾青芷心下不舍,道:“言姐姐,我们走了。”骆嘉言道:“青芷妹妹,你记着听我大哥的话,凡事三思后行。”她和顾青芷自小为闺中密友,互相最是了解不过,知她为人聪颖机智,武功亦自不低,唯独性子过于冲动,遇事极易吃亏。顾青芷鼻子一酸,道:“言姐姐,你放心,我们一定将林岳泰给你找来。”
第六十九章 重会
二人同骆应渟父女依依惜别出了客栈,径往布政司衙门向年富辞行。年富说起鉴胜被王山放走之事,犹自恨恨不已,骆玉书道:“世伯不必动怒。王振欺君害民,恶行岂止于此,终有一日难逃国法天纪。”年富只是摇头嗟叹。
顾骆二人出了大门,正要去寻景兰舟,忽听头顶上微微有些响动,抬头见他坐在布政司门口一株大树之上,正望着二人吟吟而笑。骆玉书拱手道:“大德不辞让,深交无多言,此间之事便交托景兄。”景兰舟回礼道:“二位珍重,数日之内当复相见。”骆玉书一抱拳道:“请。”二人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
景兰舟昨日整晚守在房顶未见动静,眼见天光渐亮,虽是时值春日,屋顶上曝晒之下却也颇觉燥热,便藏身于一旁树冠之中遮荫。他仰望日头已近午时,心想:“按小石头的线报,王林一伙天黑前便能赶到,谅他们不敢日间公然行凶,多半要等入夜动手。”在树上略一环望,见丐帮弟子看似疏疏落落散布在衙门四周,实则紧守各处方位,部署极是严密,正觉心下稍安,忽听左后方一阵树叶窸窣之声,刚要扭头看时,右肩已被轻轻拍了一下。
景兰舟见竟被对方欺到身后方才察觉,适才这一下若是出手偷袭,已然要了自己性命,大骇之下忽尔心念一动,头也不回地道:“冼姑娘,你好。”那人轻轻一笑,跃到景兰舟身旁一根粗枝之上,枝头树叶连抖也没抖动一下,轻功之高令人叹为观止。只见对方桃腮杏面,不是冼清让是谁?
景兰舟见她挨着自己身边轻轻坐下,不知怎地心下生出一股亲近之意。他见周围丐帮弟子甚多,低声笑道:“冼姑娘,倘若丐帮见到我俩在一起,定要以为我是你的同谋了。”
冼清让眉毛一扬,道:“你又叫我替你朋友治伤,又让我帮你对付锦衣卫,还不准我跟下属为难,怎么不是我的同谋?要我说啊,你是宫主,我是部下。”景兰舟笑道:“能者多劳,那也得姑娘真的愿意替我做这些事才行。”
冼清让嗤嗤娇笑道:“好没良心!何汉岑我已答应饶他,替骆姑娘施针下药的难道不是我的人?”景兰舟道:“那还有一件呢?”冼清让淡淡地道:“王林一伙被我派人堵在洧川县南的牛脾山,此刻多半已大败而逃了。”景兰舟面色微变,问道:“宫主此言当真?”冼清让道:“这又是甚么了不起的事,犯得着扯谎邀功?”
景兰舟不料对方一言九鼎,竟真派人对付王林,心里不禁暗暗叫苦。他知若被锦衣卫发觉相助于家的竟是无为教的人,于谦纵使跳进黄河也百口莫辩;但对方既是一片好意,这话摆明了是嫌厌其来路不正,却如何说得出口?
冼清让见他神情有异,脸一沉道:“公子放心,巡抚大人是刚正不阿的名臣,怎会同我们这些妖人乱党有所往来?我是叫他们打着尊师的名号去教训王林,不得已冒犯了思过先生清誉,在这儿给他老人家的高徒赔罪啦。”
景兰舟又被她说中心事,不由得脸上一红,虽觉此举实也太过荒诞不经,但总算考虑得颇为周到,如此一来于谦便无话柄落入人手,心下甚是感激,忙道:“景某既是姑娘的同谋,自然也是妖邪乱党了。此处便是藩司衙门,姑娘这就将在下绑了,前去出首倒也方便。”
冼清让噗嗤一声笑道:“你这人哪,说不上两三句就没个正经。”景兰舟道:“我怎地不正经了?姑娘武功远胜景某,适才这么悄无声息般掩到在下身后,轻功就比我高明得多,倘若真要绑我,自是轻而易举。”冼清让笑道:“你这可谬赞了。我本就躲在这棵树上,并非是轻功高明。”
景兰舟不解道:“你原本就在树上?”冼清让道:“是啊,你在房顶上坐了一夜,我在树上待了一晚,有甚么好奇怪?”景兰舟笑道:“景某师命在身,不敢有所疏怠,姑娘就算有心要帮我的忙,又何必陪在下吹一整晚冷风?”
冼清让眼波流转,道:“你这人当着我面总是嬉皮笑脸,姑娘前姑娘后的,我就想瞧瞧你一个人时会不会也记着我。”景兰舟见对方这几句话竟不啻自表情意,饶是他为人放达不羁,却也不禁浑身一震。
冼清让缄默片刻,问道:“不知在公子眼里,我可是个心肠歹毒、杀人不眨眼的妖女?”景兰舟道:“直到昨夜之前,我跟姑娘都是素昧平生,就算平日里有些江湖传闻,此刻观之也未必属实。”冼清让叹道:“那些传言定说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女魔头了,是不是?景公子,我有些心事想跟你说,不知你可愿听?”景兰舟道:“姑娘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第七十章 倾心
冼清让缓缓道:“我极幼时便被指定为无为宫的下任宫主,自记事起人人都对我恭恭谨谨,敬而远之。干娘虽然待我很好,却也总是客客气气的,不似别人家妈妈对女儿那般亲热;但她请先生教我读书写字、弹琴画画却又严厉得很,只须我稍有偷懒,无不诮责立至。教中许多高手从小教我武功,却都不肯收我为徒,每回动手拆招皆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个失手误伤到我。其实我从小到大,连一个能谈心的朋友也无。”景兰舟心中暗暗感叹:“她虽自小风光无限,日子却未见得过得有多开心。”
冼清让接着道:“干娘去世之后,陈长老、李长老不服我接任宫主,带头反我。当时我怎么也不明白,他们打小看着我长大,手把手教我功夫,算是我少有的亲近之人,为甚么一下子说变就变?从那往后,我便再也不信这些所谓的教中元老。干娘找来一群小姑娘当甚么十二妙使,但除了沉霜使同我还有几分投缘,其余人也都对我害怕得很。其实她们怕我也属理所应当,这两年我唯恐教内有人再生异心,驭下极严,确是处死了不少下属。希望公子明白,非是小女子天性残忍好杀,实因我甫任宫主之位,不立威难以服众。”
景兰舟叹道:“冼姑娘,你自幼长于诡海谲波,身边尽是尔虞我诈之人,有时手段虽嫌毒辣了些,想来也只为了自保。景某有一句话,不知姑娘愿不愿听,正所谓厚德载物、雅量容人,你想要旁人打心眼儿里服你,终不能靠那些苛酷之道。”冼清让不悦道:“你又在教训我了,是不是?”景兰舟摇头道:“在下岂敢教训姑娘?姑娘既当我是朋友,我便跟你说几句肺腑之言。”心中暗道:“何老四说她并非生性奸险,倒颇有识人之明。”
冼清让柔声道:“你真的把我当做朋友?”景兰舟笑道:“景某无名小子,得蒙宫主垂青,愿同我说这些心里话,实在受宠若惊,还敢挑肥拣瘦么?”他见对方虽是名动江湖的一教之主,竟也有这许多难向人言的苦衷,此刻向着自己吐露心声,不由得起了几分怜惜之意。
冼清让笑道:“你也不用自谦。要是你武功差点,恐怕在古侯台便已没命了,眼下哪还有机会在这儿耍贫嘴?你这人甚么都好,就是改不了一副油腔滑调,偏生……偏生人家总记着你这死皮赖脸的模样。”说到最后两句,不禁脸也红了,声音细若蚊鸣,嘤嘤难辨。
景兰舟见她竟大胆向自己倾吐爱慕之情,一时不知该当如何置答。明朝理学之风盛行,冼清让虽是江湖中人,不似寻常闺秀那般忸怩腼腆,但这样一位美貌少女主动向男子倾诉衷肠,自也是鼓足了勇气,更兼所托之事皆已一一办到,足见诚心实意。只是二人昨日方才相识,对方又是武林中有名的邪教教主,自己无论如何难以接受这份情意;然其人风华绝世、我见犹怜,若要当场拒之于千里之外,心下又实感不忍,一时间不禁茫然无措。
冼清让见他神色彷徨,冷冷道:“公子放心,小女子既非思春昏了头的野丫头,也不是下山抢郎君的女大王,你要是觉得为难,便当我没说过这话。”景兰舟知她心高气傲,自己方才犹豫片刻,已然得罪了对方,忙岔开话题道:“冼姑娘,不知你问过你师父没有,他究竟怎会身负家师武功,又为何要杀害明觉大师?景某知贵教亦有所求诸明觉方丈,尊师这样做,岂不也于无为宫有碍?”
冼清让叹道:“我知你不问清楚此事,终究不会甘心,但我所知也是有限,未必能解开公子疑团。”景兰舟道:“哦?在下愿闻其详。”冼清让道:“无为宫教过我武功的少说也有一二十人,却始终没一个肯正式收我为徒,公子可知是甚么缘故?”景兰舟笑道:“既是这么多人都于姑娘有授艺之实,想来难以在其中挑出一人做你师父。”
冼清让摇头道:“初时我也是这般想,后来才知并非如此。公子你想,无为宫人人皆知干娘日后必会传位于我,谁做了我的师父,待到我接任宫主之位,他在教中势必地位超然,便如太上宫主一般高高在上、尊崇无比。”景兰舟“哦”了一声,叹道:“原来如此。”
冼清让接着道:“其实收我为徒的念头,教内高手人人都有,却又不敢首先提起,谁若是头一个开口,便是摆明了有心染指一教权柄。本教勾心斗角、倾轧争权之事本就极多,那些宿老元勋们彼此间看似客气,暗地里互存芥蒂,各有不少对头,谁都不愿见他人得势,也不敢主动站出来成为众矢之的。归根结底,还是没有一个出类拔萃之人能够技压群雄,让大家心悦诚服地推举他做我师父。”
第七十一章 松竹二老
景兰舟道:“听闻贵教以峻节五老武功为最高,想必也是各在伯仲之间,谁都压不了旁人一头。”冼清让点头道:“不错,这五人功夫原本就难分高下,旁人更不敢逾矩造次。既是没人愿意做我师父,我跟这人学一阵子、那人学一阵子,倒也乐得自在。直到十三岁那年,一天夜里有人敲我窗棂,我睁目望见一黑衣蒙面之人站在窗外,四周侍婢都已被他点了昏睡穴。那人对我似无恶意,只将我带到屋外一片空地,问我是否愿学上乘武功。我想自己名师何其之多,心下颇不以为然,直到那蒙面人当场演示数招,我才知对方武功确在本教众人之上,便是五老较之也有所不及。”
景兰舟道:“这蒙面人便是昨晚那位前辈么?”冼清让点头道:“不错,他当即命我拜其为师,每隔一阵时日便会接连数晚前来教我武功,七八年来从未间断,只不许我向任何人提起,也不准我问他名号,这事连干娘生前也不知道。”景兰舟奇道:“姑娘真的从未问过这位前辈姓名?”
冼清让叹道:“我自然问过好几次,师父听了很是不悦,说道:‘清儿,这些年我教你武功是否尽心?有没有半点藏私?’师父待我确实很好,将他一身武艺倾囊相授,比教中旁人不痛不痒的点拨实是强得多了。我这么回答师父,他老人家道:‘瞎子都瞧出我对你没有歹意,你又何必非要知道我的名字?为师打头起就嘱咐你不可多问。’我埋怨道:‘我连自己师父是谁都不知道,说出去教人笑掉大牙。’师父淡淡地道:‘你若敢把这事泄露出去,讲给谁听我就杀谁。’我知师父向来说一不二,不禁打了个寒颤。师父又道:‘清儿,待到时机合适,为师自会如你所愿,眼下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尽也担当得起。’自那以后,我便不敢再多嘴多舌,师父也仍是全心全意教我武功。”
景兰舟皱眉道:“这事当真好生离奇。尊师不愿别人知道他身分,那也罢了,何以他竟会身兼我恩师的诸般绝学?”冼清让道:“你师父还有其他传人么?”景兰舟道:“我有位师兄在二十年前便已病逝,此外更未听说家师另有弟子门人。”
冼清让笑道:“莫非顾老前辈嫌你资质太差,背着你又偷偷收了个徒弟?”景兰舟微微一笑道:“家师眼下虽不至嫌弃景某,见过姑娘之后可就不好说了。”冼清让抿嘴笑道:“你又来了。你便是这样哄得你师父收你为徒的么?”
景兰舟略一沉吟,问道:“那姑娘可知尊师为何要杀明觉禅师?”冼清让摇头道:“昨晚我已问过师父,他老人家非但不肯说,而且还大为光火,劝我今后勿要再生找寻那人的念头。其实为了这事,师父已不知骂了我多少次,但找出那人乃是本教头等大事,就算惹师父生气,我也不敢违拗干娘遗命。”景兰舟好奇道:“不知贵教究竟所觅何人,姑娘可否见告?”冼清让正色道:“此乃本教最为机要之事,恕小女子不能轻易泄露,万望公子见谅。”
景兰舟见虽探得有关那蒙面人的些许消息,于紧要之处却仍不甚了了,更惹来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相思情债,若被师父知道自己同无为教主扯上瓜葛,势必引致雷霆震怒,心下颇觉不安。
冼清让问他道:“公子下一步作何打算?”景兰舟踌躇道:“宫主如真可保于侍郎一家无恙,在下想去江西助骆师兄寻访管墨桐的师兄林神医,请他替骆师姐治伤。”冼清让笑道:“管长老的师兄失踪了十几年,怕是不好找罢?”
景兰舟心中一动,暗道:“她既身为宫主,莫非知晓其中端倪?”拱手道:“姑娘若能稍加指点迷津,实是骆师姐之福,景某感激不尽。”冼清让道:“人家师门之事,我怎会知道得比管夫子更清楚?不过我曾听干娘说过,管墨桐跟他师兄不和已久,倒也不全为他加入本教一事。”
景兰舟心下疑惑:“难道管墨桐和林岳泰之间另有龃龉?”正要开口相问,忽见冼清让陡然间神色大变,顺着她目光朝树下望去,只见一位缁服老者背负双手,正从对面街口踱步而来。景兰舟见她先前在古侯台身陷险境尚且言笑自若,竟与此刻情形大不相同,还未来得及开口相问,冼清让身形一闪,已自树上跃下拦在那老者身前,冷冷道:“陈长老,你好!两年没见,阁下倒矍铄得很。”
那老者脸上惊讶之色一掠而过,笑道:“好说,好说。宫主日理万机,怎得闲驾临开封,不会是在这儿专候老夫罢?”冼清让并不置答,道:“李长老呢?你二人向来焦不离孟,想来他也距此不远罢?”
景兰舟由她言语推想这黑衣老者多半便是“岁寒三友”中的松老陈郁松,他曾听骆玉书讲述过无为教一些逸事旧闻,知道松竹二老当年阻挠冼清让继任宫主之事,方才她与自己谈天时还曾提到二人,不意对方竟然在此露面,细细打量那老者时,见他清瘦通眉、幅巾绳履,一副道家打扮。
陈郁松一指布政司府门道:“李师弟和我便住在此间,宫主寻他作何?”冼清让面色微变,道:“好哇,峻节五老当年对天发誓,说过甚么来着?你二人居然躲在布政司衙门,官倒做得不小,难怪本座倾尽人手也找不着你们。”
陈郁松呵呵笑道:“宫主说哪里话来?修行再深,也要穿衣吃饭。李师弟同我在布政司一个做账房先生、一个当风水先生,不过挣一点衣食之用,算不上违背当年的誓言;若非如此,又怎躲得过宫主派这许多人手连年搜捕?今儿个到底还是被你找到,我老哥俩的逍遥日子算是到头啦。”
第七十二章 挡箭牌
冼清让哼了一声,并不答话,身子却忍不住微微发抖,心中抑捺不住激动之情。松竹二老一代枭雄,实是她一直以来的心头大患,无为宫这两年来始终未曾间止搜寻二人下落,不料二老竟藏匿于河南布政司官衙之内。她忌惮对方武功了得,不敢贸然出手,正筹度如何召集教众对付二人,忽见身后十余名乞丐远远围了上来,原来她和陈郁松在街心这么说了几句,已被昨夜在场的丐帮弟子认出。群丐心恨舵主陈劲风受伤残废,虽知武功远不及她,却也不愿轻易放任其离去。
陈郁松见此情形,笑眯眯地朝冼清让身旁走近几步,忽作侧耳谛听状道:“宫主有何吩咐?甚么?好,包在老夫身上,我替你料理了这些臭叫花便是!”身子向前一闪,冲入丐帮人群之中,左掌闪电般斜切一名老丐喉头,右肘横出,击在另一人小腹之上,两人哼都没哼一声,双双瘫软倒毙。
景兰舟不料他下手如此狠毒,已是不及相救,纵身从树上跃下,一招“跨山压海”拍向他头顶。陈郁松左手一抬,手背迎了上去,忽觉一股巨力盖顶而下,左臂竟尔支撑不住,才知对方竟是名绝顶高手,大惊之下右拳上击左手掌心,内力一吐,景兰舟在半空向后跃开,横身挡在冼清让身前。
冼清让见丐帮毙命的是一名五袋及六袋弟子,乃是在场诸丐中位分最高的两人,心下惊怒交集,喝道:“好奸贼!”原来丐帮和无为宫身为武林正邪两派翘楚,数年来明争暗斗已久,总算双方彼此忌惮,各自严加约束之下不曾闹出人命。适才陈郁松假奉自己号令,一出手便击杀丐帮两名重要人物,两边就此结下血海深仇,日后势难免性命相拼,惹出无尽纷争后患,这招借刀杀人之计实是毒辣之极。她见陈郁松行踪既泄,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杀人,势难继续寄身藩司衙门,今日如若被他走脱,又不知几时再能寻见,心中一急,便要上前出手。景兰舟拦住她道:“冼姑娘,巡抚衙门前不是动武之所,望你三思后行。”
丐帮一众弟子先前听这老者称冼清让为宫主,方知这妙龄女子竟是无为教的魁首,不禁大惊失色,及见景兰舟陡然现身,心下都是一定;此刻众人见他与无为宫主站在一起,竟似是友非敌,心中大为诧异。有眼尖者瞧见二人适才自同一棵树上跃下,显是先前藏身一处,景兰舟言辞之间对她又甚为客气,脸上不由得流露出愤恨鄙夷之色。景兰舟见此情形,知丐帮已有疑他之意,却又难以开口分辩。
陈郁松哈哈一笑,伸手抓向一名乞丐肩头。景兰舟一掌击向他后背,要逼对方撒手自保,街角忽转出一名青袍老者,衣袖一拂,景兰舟只觉一股劲风刮面如刀,不由后退了两步。冼清让冷冷地道:“李长老,你果然来了。”景兰舟见那老者头戴儒巾,身材极为瘦长,果像根竹竿也似,不用问自然是“岁寒三友”中的竹老李竹良。
李竹良瞪了冼清让一眼,傲然道:“少宫主别来无恙?”冼清让冷冷道:“两位老先生这些年蹑影藏形,叫本座怎能过得安心?”李竹良道:“我二人当初触犯宫主凤威,自知罪不胜诛,这两年在衙门里寻个闲职,不过好歹度完余生罢了,宫主又何必对我们老兄弟苦苦相逼?”
冼清让哼了一声,深知松竹二老野心极大,决非甘心失败之人,这几年蛰伏不出,必是在暗中图谋东山再起,至于苟且偷生云云,不过是骗人的鬼话罢了;但此刻对方二人齐聚,又有丐帮在旁虎视眈眈,自己一时非但占不了上风,反倒顿时身陷险境。
那边陈郁松手拿脚踢,转眼间又重创三名丐帮弟子,丐帮众人眼见情势不妙,忙背负死伤者匆匆逃去,冼景二人同松竹二老相隔数丈,远远对峙。河南藩司衙门前是片临河空地,并无店铺摊贩,人烟甚是稀少,适才一番打斗并未惊动门内吏卒,衙府大门仍是紧闭不开。此时虽值正午,日光颇为猛烈,然四人一言不发,俱各注目凝神,周围竟似充满萧瑟肃杀之气。
陈郁松嘿嘿笑道:“本教甚么时候冒出来这样一位年轻高手,宫主何不给我们引见引见?”冼清让道:“这位是思过先生的高徒景兰舟景公子,你们三位多亲近亲近。”陈郁松闻言一怔,道:“如此说来,景少侠并非本教中人了?”冼清让道:“景公子是本座的好友,更是本教新晋的青莲护法尊者。”她见今日孤身撞上陈李二人,左右并无其他帮手,以二老之沉鸷果敢,只恐不会放过这个除去自己的良机,便当机立断声称景兰舟乃是教中护法,这一来连顾东关也一并成为自己的一道护身符。
景兰舟一愕之下,转眼间已明其意,心知自己和冼清让武功不及二老,倘若开口分辨,只恐对方立下杀手,只好来个默不作声,以期二老顾忌师父威名自行退去。他听四下屋后皆有悉索蹑踵之声,知丐帮弟子仍是伏伺在侧,不禁暗暗叫苦:“冼姑娘这些话传入丐帮耳中,以后在师父面前百口莫辩。”但眼下强敌当前,也无暇分心多想。
第七十三章 脱身
李竹良皱眉道:“思过先生向来不齿我属,他的徒弟怎会是本教护法?”冼清让笑道:“两位在教中之时固或如此,而今本教激浊扬清,自不可与先前同日而语。”陈郁松哈哈一笑道:“小妮子伶牙俐齿,我不跟你多作口舌之争。当年文少侠英年早逝,老夫从未听说顾老先生甚么时候又收了个徒弟,这位小兄弟可不是冒名混充的罢?”顾东关去世的大弟子姓文,即是他口中所说的文少侠。冼清让笑道:“你适才自己同他对过一招,是真是假心里还没数么?”
陈郁松沉吟不语,心道:“这小子功力之纯远非他这般年纪当有,要说真是思过先生的徒弟,倒也不无可能。”转头望了师弟一眼,见李竹良伸出右手,朝下轻轻一斩。陈李二人莫逆多年,往往一个眼神手势之间便能互通心意,他知师弟竟是要趁此机会拔除少宫主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不由得心中一凛。
松老初见冼清让之时,心下着实惶恐,自忖此番行藏败露,宫主亲自出马,定是已然部署周全、胸有成竹,今日自己师兄弟二人恐怕大祸难逃;方才他出手大肆屠戮丐帮弟子,固然有挑起事端之意,更多还是想趁着混乱借机脱身。殊不知冼清让乍逢追寻数年的大敌,冲动之下未及多想便即现身堵截,其实单只陈郁松一人武功便已在她之上,何况二老向来首尾共济,李竹良果也守在附近,待到她察觉处境大为凶险,却是为时已晚。
冼清让此刻言语间虽不失镇定,但松竹二老是何等厉害的角色,早已瞧出几分端倪。二人既知今日纯属巧遇,心下便无惧意,陈郁松眼珠一转,凶心陡起:“眼前四下无人,便是将宫主连这小子一块杀了,有谁知是我两个下的手?”缓缓点了点头,朝李竹良使个眼色,二人各自向前迈了一步。
景兰舟见二老神色峻然,知其已动杀机,他同两人分别交过一招,知对方武功皆在自己之上,纵使和冼清让联手以二敌二,只怕也撑不过百招,忽地心生一计,张口仰天长啸起来。冼清让正全神贯注防备二老,不由得吓了一跳,松竹二老见状也是满脸狐疑,大惑不解。
只听景兰舟啸声清亮致远,有如游鸳翔鹤,听之虽不甚响,却细细绵绵无止无尽,如同一线冷冽的山泉灌入耳中,正是顾东关教导他平日用以练气培元的龙吟心法。这套心法导气驭声、水火相济,可使四肢百骸所蓄真气运转周天,于修习内功极有裨益。松竹二老见他低啸了约莫一盏茶时分,一口真气仍是凝聚不散,竟是毫无衰势,不由都暗暗心惊:“这小子只得二十来岁,怎地内力如此精纯?”一时摸不清对方到底作何古怪,倒也不敢妄动。
忽见布政司府门呀然而开,里面走出名身穿酱色直裰的中年男子,顶着个红红的酒糟鼻戟指大骂道:“甚么人在这里作死,敢在巡抚衙门前大呼小叫,不知大老爷们正在午休么?”景兰舟微微一笑,啸声戛然而止。
那人一眼望见松竹二老,愕然道:“陈道长,李先生,你们两位在这儿作甚么?”陈郁松面色一变,笑道:“碰上两位朋友在门口说几句话,也没甚么事,请杜管家先进去罢。”杜管家皱眉道:“你二位到府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也如此不懂规矩?近来本司出了相国寺命案这样的大事,巡抚大人又下在天牢里,两位布政使大人早急得愁白了头。你二位虽不是品官,也该时刻记着替上头分忧,如何大白日地只顾在外瞎晃?”
景兰舟忽作长啸正是要引出布政司衙门之人,借此拖延时机图谋脱身。他见杜管家果然出面呵责,利用身子微微遮挡住二老视线,伸手轻轻握住冼清让右手。冼清让脸上一烧,正自不明所以,忽觉他食指在自己掌心轻轻写道:“二老水性如何?”她是何等聪明之人,立时领会其意,也伸指在他手掌写道:“不佳。”景兰舟又写下三个字道:“何如子?”冼清让朝他一笑,并不作答,握住他手掌轻轻捏了一下,景兰舟只觉她手心滑若凝脂,不觉脸上一红。
那边松竹二老见杜管家乍然现身,倒也颇为头疼。他二人自不惧这藩司衙门中的微末小吏,但两人藏身藩署数年,早已习惯在人前韬光养晦、深藏若虚。这杜管家是府衙中最为趋炎附势之人,二老向来对其避之唯恐不及,此刻突然要在他面前出手杀人,一时之间竟颇为踯躅。
冼清让看在眼里,忽然一声冷笑道:“可悲啊可叹,松竹二老当年何等人物,今日竟连当着人面出手杀人都不敢了么?”杜管家惊道:“甚……甚么?杀人?杀……杀甚么人?”冼清让笑道:“这两位老先生便是武林中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松竹二友,杜管家不知道么?”
杜管家自然从未听说过甚么松竹二友,但听这女子说二人乃是江湖魔头,早已吓得心胆俱裂,忙返身往门内奔去,架不住脚下拌蒜,啪的一声在门槛上绊了个跟头,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他一面屁滚尿流挣扎起身,一面杀猪也似叫道:“来……来人哪!救命哪!杀人啦!快来人哪!”陈郁松见状不禁摇头苦笑。
李竹良脾气暴躁,朝杜管家喝道:“你这王八崽子再敢大呼小叫,老夫捏碎你的狗头!”却也不真上前动手。杜管家屎尿齐流,仍是哀嚎不止,景兰舟见二人心神已扰,知道机不可失,拉着冼清让猛地纵身一跳,扑通一声跃入街旁汴河之中。
二老心下一惊,飞身抢到河边看时,只见水面上浮起一层白沫,二人早已不见踪影。松竹二老不谙水性,不敢轻易下河追赶,不由得相觑无计。须知以二老武功之高,十步之内抬手便能杀人,若在全神戒备之时,哪能轻易任由冼景二人飞身跳河?二人心知中计,不免极为懊恼。李竹良回头恶狠狠瞪了杜管家一眼,后者只吓得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第七十四章 小惩大诫
顾骆二人出了开封南门,骆玉书道:“芷妹,我们还是先回武昌,之后再走水路到九江府,你也回家见一面世伯,免得他老人家担心。”顾青芷离家多日,心下着实挂念父亲,自然点头答应。
二人到了朱仙镇,举目不见管墨桐药摊踪影,慨叹之下继续南行。傍晚时分到了洧川县,忽见一队缇骑迎面行来,领头的正是王林,顾骆二人避之不及,被他一眼瞧见。骆玉书心中颇为踌躇,暗道:“不想竟在此处狭路相逢,街市之中出手不便,难道任由他过去?”
忽见王林策马上前几步,拱手道:“骆兄、顾女侠,不想又与两位在此巧遇,这就是小弟的福气了。”骆玉书见他右眼肿得跟个小馒头般,左边脸颊上一个大大的手印,心中一惊,还礼道:“王兄,你这是……”
王林脸上一红,向顾青芷道:“顾女侠,这个……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传出的流言蜚语,竟说王某奉了叔父之命,要带领这班弟兄去开封谋害两省巡抚于侍郎的家小,这……这可不是奇冤极枉么?于大人官誉铮铮有声,非止在下敬佩之至,连我叔父也对其十分器重,近来于侍郎虽为讼事所累,想来总是一场误会,指日便要复起,王某怎敢行此败法不齿之事?这谣言不知怎地竟传到了尊叔祖耳中,他老人家许是隔得远了不明真相,竟……竟专程派人前来责问在下。顾女侠,你是顾老前辈至亲,万望替王某在他老人家面前分说几句,我实实地没这个心思。”
顾骆二人见王林身后侍卫连同赵大胡子、贾老四在内,个个都是鼻青脸肿、挂彩不轻。他们不知冼清让派人相帮之事,以为这是景兰舟的杰作,心中均想:“景师兄明明在开封留守,怎能绕到我们前头出手教训王林一伙?真真神通广大。”
骆玉书略一沉吟,道:“王兄若果无此意,顾老前辈心如明镜,自不会错怪好人。只是令兄此刻也在开封,倘如他竟有所筹谋,家祖早派我叔父前往于府援手,他二人先前已照过了面,令兄不慎受了些轻伤。”
王林闻言浑身一震,心道:“这于谦好大的来头,非只宗室大臣一力保全,在江湖上也如此深得人心,竟引来顾骆两家武林巨擘同时拔刀相助,幸好我此行尚未得手,否则哪里还有命在?须同大哥也招呼一声,叫他切莫造次,只回去禀明叔父急切下不得手,另想办法便了。”脸上陪笑道:“这真是无风起浪,我大哥对于侍郎亦素来敬仰,怎会大水冲了龙王庙?骆兄、顾女侠,求你二位务必在顾老前辈面前替我兄弟美言几句。”
顾青芷啐道:“不做亏心事,何必怕我叔公找你?”王林讪笑道:“姑娘所说极是,不过江湖上人多嘴杂,顾老前辈近年来又南山豹隐,只怕偶尔听见些不实之言,便自信以为真。”顾青芷板着脸道:“我叔公英明决断,从不冤枉好人,用得着你来操心?”
王林心中暗骂:“老东西如不曾冤枉好人,思过、铸错之名由何而来?”脸上仍是堆满笑容,唯唯连声。骆玉书见对方这副嘴脸,料其再无胆量为害,眼见于家免去一场祸端,总算心下稍安,便也出言宽抚几句。
当下二人别过王林及众侍卫,骆玉书喜道:“芷妹,如此总算了却一桩心事。乘着天还没黑,我们翻过牛脾山到长葛县再歇息。”顾青芷道:“左右也是赶路,不如多走两步到许州投店。”骆玉书道:“也好。”
***
二人向南穿过牛脾山道,不多时便到洧水河边,正值夕阳只剩一抹光晕还映在山头,两岸水草望去黑洼洼的一片,洧河有如一条金带在当中曲折蜿蜒。二人沿河策马而行,骆玉书惦记堂妹伤势,心中怅怅不乐。
顾青芷见他面带愁容,安慰他道:“骆大哥,咱们此去就算找不到林前辈,说不定施神医尽得他师父真传,也有本事治好言姐姐。”骆玉书叹道:“管墨桐岂是妄言之人?只要林岳泰还活着,总能寻得着他,就怕他已然不在人世。”顾青芷道:“他既精通医理,又是武林高手,哪这么容易便死?”骆玉书道:“他是管墨桐的师兄,年纪想必比管老还大着几岁,天有不测风云,岂是人力所能抗拒?”
顾青芷叹了口气道:“骆大哥,我现在才知见亲近之人吃苦受罪,当真比自己遭罪还要来得难受,我恨不能代替言姐姐受伤。”骆玉书摇头道:“青芷,言妹忍受这般煎熬我已是心如刀绞,若见你受此苦楚,我不如死了的好。”语气虽然平淡,却是情真意挚,全无矫揉之态。顾青芷脸上一红,心中甚为喜悦,低声道:“好好地说死作甚么?多不吉利。”骆玉书笑道:“我们边关将士整日在刀口上打滚,哪有这些避忌。”
第七十五章 内讧
二人正言语间,忽听见前面一片沼地中隐隐传来人声,似是在激烈争吵。骆玉书听其中几个声音颇为熟悉,心中一动,将马匹驻在原地,拉着顾青芷朝声音来处悄悄靠近。洧水岸边尽是一人多高的芦苇,生得极为茂密粗壮,二人藏身其中行走,几乎不露形迹。行到沼地边沿,骆玉书轻轻扒开芦杆偷眼瞧去,只见一小片沼地两侧各站着四名道姑,八人正争论不休,一边四人青衣纻履,正是霜霞雾霈四使;另一面四名道姑年纪皆与之相仿,穿的却是淡黄色道袍。
骆玉书暗暗心惊,自忖单是霜霞二使已难应付,如今十二妙使竟到了八人,如被对面发现,只恐极难脱身。顾青芷朝他努了努嘴,示意对方正起内讧,不如先躲在一旁静观其变。只听沉霜使冷冷地道:“玄部四位妹妹,此番出行前宫主早已替我二部分拨好各自差使,你们硬要越俎代庖、横插一手,到底是何用意?”
对面一名黄袍道姑铁青着脸道:“笑话!自老宫主设立十二妙使伊始,便是以我玄部为首,你幽部不过近年来方得宫主恩宠,就想作威作福,事事爬到我们头上?”只见说话这名女子眸子漆黑透亮,双眼在暮色中极有光泽。沉霜使哼了声道:“依你说欲待如何?”那道姑冷笑道:“自今而后,应文和尚的下落便由我们玄部去打探,不劳烦四位姐姐大驾了。”
沉霜使一张脸雪白得有如透明,冷冷道:“聚星使,你这话甚么意思?你违抗宫主勅令,莫非是想造反?”对面一名鹅蛋脸的黄衣道姑笑道:“姐姐可别拿这么重一座大山压我,妹妹身子骨弱,承受不起。寻找应文禅师本是我玄部分内之事,幽部四位姐姐若肯玉成,也只算物归原主。”
染霞使笑道:“浸月使这话就差了,当初要不是你们玄部徒劳日久、一无所获,老宫主又怎会将此重任交与幽部?若非小妹查到相国寺方丈这条线索,只怕你们时至今日仍像无头苍蝇一般乱冲乱撞。”浸月使冷笑道:“如今你便好见成效么?虚耗三年时光白搭上明觉老和尚一条性命,还逼得红莲尊者叛教投敌,嘿嘿,当真有大功于本教!”染霞使闻言一时语塞,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之色。
骆玉书心道:“原来无为教一直在找的人也是个和尚,不知这应文禅师又是甚么来头?她们口中的‘红莲尊者’想必就是鉴胜了,浸月使既指他叛教投敌,看来无为宫同王振一党确未相互勾结。”
那在德安城北与二人会过一面的“静姐姐”抟雾使皱眉道:“梳云、笼烟两位妹妹,咱们三个一直都很聊得来,你们当真一点情面不讲?”对面云烟二使容貌酷肖,竟是一对双生姊妹,其中一人冷冷道:“今日只论公事,谈何私情?”也不知说话的到底是梳云使还是笼烟使。抟雾使怒道:“真要撕破脸皮么?好哇,久闻你二人使剑时心意相通,威力非比寻常,我倒要领教领教。”
只见八女越说越僵,转眼便要动手,顾骆二人心中想起罗琨曾言无为宫中结党倾轧之风极盛,今日观之果然不假,就连十二妙使也是各成营垒。骆玉书见织霈使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一张俏脸憋得通红,就如下一刻便要哭出来似的,心道:“这小姑娘心地实在不错。罗大哥曾嘱咐勿要同她为难,过会两边真动起手来,我暗中保她无恙便是。”
沉霜使望了抟雾使一眼,沉声道:“我二部间虽有些许争执,待晚些时禀明宫主,凡事皆有公论,都是自家姐妹,怎能动不动便喊打喊杀?”抟雾使心中一凛,垂首道:“姐姐见教得是。”骆玉书心中暗暗称赞:“沉霜使虽然冷口冷面,行事却有大将之风。”
不料抟雾使话音刚落,忽地一声闷哼,身子直直摔倒在地。幽部三女见她嘴唇转眼间便呈紫黑之色,不禁俱各失容。沉霜使厉声道:“聚星使,我念在同门情谊,对你玄部一直处处忍让,你怎敢下此毒手?”她脸上向来冷冰冰地没甚么表情,此刻却柳眉倒竖、杏目圆睁,显是恚愤已极。
聚星使又惊又怒,喝道:“你休在此含血喷人,凭甚么说是我干的?”沉霜使冷冷道:“大家从小一块长大,何必遮遮掩掩?难道抟雾使不是中了你的独门暗器五虻七星针?”聚星使皱眉道:“有这等事?让我瞧瞧。”当即走上前来。忽听染霞使喝道:“好哇!还想再来射我们几针么?”拔剑纵身刷地朝她刺去。
这一下出手极快,聚星使防备不及,眼见长剑便要穿胸而过,只听“铮”的一声,浸月使从旁挡下这剑,冷笑道:“你出手如此狠毒,还有脸说我们暗算偷袭?今儿不打是不成了,妹妹们一齐上啊!”云烟二使双双从后攻上,沉霜使和织霈使也提剑加入战团,转眼间便成七人混战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