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五章 冤案
景兰舟心道:“当日在浒黄洲那蒙面高手陡然现身,说祝酋欲以文师哥为人质胁迫冼姑娘,梅长老那日也同在场,他又是文师兄的表叔,不知今日在此密会染霞使,是为真心救人还是别有他意?梅老对祝酋一直恨入骨髓,就算此举只为除去对方,但须能将师哥救出,自然也是好事。”想到祝酋在君山法会之上处境凶险,不觉也有几分忧虑,心道:“祝兄弟与冼姑娘都是才智超绝之人,此番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我自然要助冼姑娘成事,却不知能否保下祝兄弟的性命。”随即又想:“祝酋智谋过人,此番胜败之数犹未可知,我也不必庸人自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时不过尽力而为罢了。”
他正自驰心神思,忽听染霞使稍稍提高声音道:“只须长老肯答应保全小女子的安危,晚辈自当效命。”梅潜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夫决不会害你。只须能除去姓祝的小子,王府余人不足为惧;范虞二老武功虽高,终日只躲在府中缩首不出,成得了甚么气候?待尊使七月十五大功毕成,老夫再来奉贺。”染霞使娇笑道:“多承长老吉言。”返身回到小舟,仍是撑篙离去。
三人见梅长老仍是坐在田边一动不动,似在闭目养神。待染霞使小船去远,梅潜忽纵身一跃,径向三人藏身处直扑而来,手中鱼竿横甩,那鱼钩势挟劲风,穿过芦草攻向三人。景兰舟心中一惊:“梅长老毕竟还是发现了我们所在。”正欲出招抵御,骆玉书人影一晃,已挡在顾青芷身前。他此番扮作农夫随顾青芷出游,为免惹人疑心并未携带长剑,随身只有一柄短锄,当即举起锄头迎向鱼钩,鱼线在铁锄上飞速缠绕数圈,钩尖啪地钩住木柄。
梅潜在半空手臂运劲一扯,骆玉书上身微微一晃,脚下马步稳如磐石,并未挪动半步。前者见对方竟是功力深厚,不由心下惊异,借力顺势跃过芦丛,左手向骆玉书一掌袭来。景兰舟挺身上前与之疾对一掌,只听波的一声,梅潜一个筋斗翻落在地,景兰舟向后退开半步。他这一掌在师门内力中加上了几分先天玄功,与梅老这般的高手对掌几已不落下风。
梅潜见这两名庄稼汉貌不惊人,武功竟然如此高强,心中大为诧异,问道:“三位是甚么人,躲在一旁偷听我二人说话?”景兰舟上前行礼道:“梅前辈不必忧心,我等三人外出观景,为防木川加害,故而稍加改容。”
梅潜听出是景兰舟之声,面色登时放宽,笑道:“原来是景少侠。”又望了骆、顾二人一眼,道:“尊驾以锄为剑、招法精妙,定然是骆将军无疑了。这位小哥自也不用多猜,我早听管老哥讲起你易容的手段。”顾青芷笑道:“我这点本事算得甚么?当日管前辈替我言姐姐施针治伤,她才是易容术的大行家。”
梅潜叹道:“幸好方才说话是被三位听去,倘被姓祝的小子识破我计,那便白费一场工夫。”景兰舟听他适才与染霞使言语,确只为设计对付祝酋,并无对冼清让不利之意,当即道:“长老有心救我师哥,晚辈感恩不尽。只是染霞使诡诈善变,倘如竟向王府泄密,岂不糟糕之极?”梅潜悠然道:“少侠无须担忧。染霞使这回若肯依从我计,定教姓祝的小子死无葬身之地;就算她转头便将梅某卖了,老夫也稳赢不输,一样能救回苏表侄。”景兰舟闻言将信将疑,道:“莫非长老知道我师哥被祝酋关在何处?”梅潜笑道:“天机不可泄漏,少侠但候好音便是。”
景兰舟稍一沉吟,道:“我等前几日途中逢见一件怪事,那蒙面怪僧与念阿上人在江边相遇,两人交手片刻、未分胜负,却讲到那蒙面人的阴寒内力叫做太阴真气,与沈泉的太阴指俱是源出《潜龙心禅》。但那蒙面僧人说自己并未传授过沈泉武功,沈泉的师父木川又似乎不会太阴真气,这当中的因由着实令人难解。”
梅潜听说那蒙面人武功与念阿上人难分伯仲,默然不发一语。景兰舟接着道:“念阿上人提到太阴口诀当年存于长春真人刘渊然之处,那怪僧却说是刘真人将秘笈转交于他。前辈见闻广博,又是侯门高胄,不知与长春真人往日可有交谊么?”梅潜微微皱眉道:“长春真人乃是天下高士,早年与家父偶有往来。依梅某之见,他却不像是身具武功之人。”
景兰舟道:“不错,刘真人自己并不曾习练太阴真气,他的弟子门人当也皆非武林中人。”顿了一顿,又道:“林神医说他早年在朝中曾遭长春真人陷害下狱,前辈可知此中端倪么?”
梅潜叹道:“这事说来实也蹊跷得紧。当年林大夫术业高超,乃是太医院风头正劲的年轻医官;刘渊然亦以旁通医术见称,著有医书《济急仙方》一卷。一日两人不知因何医道歧见争论不休,乃至各寻病患开方验药,证得以林大夫所言为是。林老哥得理不饶人,出言讥讽了刘渊然几句,刘真人当时并未动怒,还夸赞林大夫医术高明。不料稍后太祖患疾,乃是面赤口疮、火毒炽盛之症,本当下药以清脏腑热毒,林大夫所进药方却皆是大补之剂,服后恐有性命之忧,自是引来天威震怒,当即打入死牢。
“林大夫在天牢中不住喊冤叫屈,说他当初明明是对症下药,却不知被何人偷换了方子。家尊曾前往狱中探视,林大夫认定是刘渊然设计陷害,深悔不该卖弄医术、慢辱他人,以致招来杀身之祸。林老哥往日曾助家尊除愈恶疾,家父感激其救命之恩,于太祖驾前极力求情,将这原本判为斩立决的宫中要案拖了下来,又寻骆少卿商议对策。”
第四百九十六章 君山法会
“骆少卿素来钦服林大夫医术高妙,且与当朝大理寺卿闻大人乃是知交好友,当即替林老哥上下奔走、多方打点。此案本早经大理寺复核定断,在骆少卿及家父合力下终得奏谳再审,又查出所进药方笔迹虽与林老哥极为相类,细微处却多有差殊,于此在堂上据理力争,复将诸般疑点上呈天听。适逢高皇帝彼时病情渐愈、威怒已消,终因爱惜林大夫才干而赦之,此案到头来也没个说法,就此不了了之。林老哥经此一难,自觉朝堂人心险恶、非其久居之所,便即辞官退隐,随后拜入梅山医隐门下。”
梅潜说到此处,迟疑道:“当年林大夫与刘真人争执后不久便生出这桩冤案,林老哥一口咬定是刘渊然挟私报复,却没甚么实证。家父同骆少卿虽亦疑心是刘真人所为,但刘渊然乃是仙家高道,深得太祖宠信,实也不便下手去查。林老年轻之时脾气火爆、口无遮拦,若说是因得罪旁人遭此构陷,那也不无可能。”
骆玉书皱眉道:“如此说来,此案至今仍旧悬而未决,也不知是何人下手陷害的林大夫;长春真人到底是道家高士还是假仁假义,却也难说得很。”梅潜叹道:“林老哥虽说对此确信无疑,梅某心中却始终有些不解。刘渊然性素耿介,永乐六年更因触忤勋贵遭逢贬黜,即令十余年身处滇南,亦是秉诚修道、静笃自守,实不似因区区医理之争便欲置人死地的恶徒。”
景兰舟点头道:“我等听闻刘真人因知太阴秘笈乃是迷人心性的邪功,多年来严禁长春派门人修习,行止颇为正派,不像是奸恶小人。只还有一事十分奇怪,那蒙面僧人说他与文师兄大有渊源,法会之上也欲出手相救。此人如真有心相助冼宫主,祝酋一方岂有胜算?”梅潜身子一震,道:“这人说他与苏表侄颇有渊源?”继而嘿然不语,面色十分凝重。
景兰舟道:“这事在下亦欲叩询前辈久矣。长老乃是王孙贵戚,又与我文师哥以表叔侄相称。晚辈听说文师兄与应文老禅师亦有君臣之义,莫非我师哥也是建文朝旧臣之后?”梅潜摇了摇头,缓缓道:“不是的。尊师兄当年多行义举,旁人受其恩惠而欲加报答,那也无甚出奇。”景兰舟道:“这蒙面和尚听声音与文师哥年纪差不太多,武功却显更胜一筹,恐非事关衔环之情。”
梅潜皱眉道:“本教上下为对付青莲尊者部署已久,后者谅必有败无胜,倘若这蒙面高手竟也来横插一脚,却不知是福是祸。”骆玉书道:“对方既然志在救人,总不至与冼宫主为敌。”梅潜默然片刻,嘿嘿一笑道:“少侠所言有理。届时念阿老和尚亦将应邀上岛,本教今次法会实是热闹非常,众位可要早些到场才是。梅某手头尚有些杂事要办,今日暂且别过,三日后自当扫径以待。”向三人抱了抱拳,转身扬长而去。景兰舟目送梅老背影,脑中浮现对方适才与染霞使密谈景况,心中隐有一丝不安。
***
景兰舟等三人晚时回到客店,顾青芷自知岳州城这几日鱼龙混杂,也不再动外出游玩的念头。诸人风平浪静候了三日,未见有甚异状,这日午后便商议出发前往君山。顾铁珊见义弟方自勉强能够下床行走,叹道:“今夜小小君山岛上必有惊涛骇浪,老弟身子虚弱,去了恐有凶险。”雷畴天道:“岛上有我师父及四位长老一同坐镇,这点小伤碍甚么事?我同你们一起去。”顾铁珊暗忖将义弟一人留于客栈更为不妥,当即点头答应。
诸人整束完毕,一齐来到城西渡口,见癯樵先生沈遇已在湖边等候。沈老与众人寒暄施礼毕,领群豪登上一艘云舫,船舱中珍肴美酒、香茶细点齐备。癯樵先生相陪诸人在画舫上赏景叙话,直至将近酉时,方吩咐水手开船往君山驶去。
那君山小岛距离岳州极近,由渡口往西南行出十余里便至,游舫缓缓逼近湖岛,果见岛上峰峦盘结、沟壑回环,竹木苍翠、烟影如画。不多时船靠码头,有一条狭长曲折的木板栈桥通往边岸,诸人行于栈桥之上,见木桥两旁湖中漂浮着数百盏莲花河灯。此时天色渐晦,河灯蜡烛在靛蓝的湖面上点点闪跃,映照出一片金橙色的水光,景象蔚为大观。
中元节早自汉代已有,百姓于此丰收时节追念先祖、祭拜神灵,后道教以之为地官诞辰,与天官诞辰一月十五上元节、水官诞辰十月十五下元节合称“三元节”,又将中元节定为地官赦罪之日,大小道场皆于七月十五建醮诵经、普渡亡魂,释教称之为盂兰盆节。无为宫每年皆于君山岛筹办中元法会,然因教众遍布南北各省,聚拢颇为不易,故只三年大集一次,各地舵主俱携亲信登岛,声势浩大非常;其余两年便只教中首脑人物于君山小聚,并不十分声张。今回适逢三年大聚,霹雳堂诸人随沈遇缓步前往小岛中央,但见道路两旁每隔不远便立有一对青衣僮仆手提灯笼引路迎宾,道上江湖人士各形各色、接踵摩肩,足有千百之数,不由暗暗心惊,忖道:“受邀出席君山法会者皆已是无为宫中颇有身分之人,竟也如此多不胜数,无为教兵强马壮,势力早已远胜少林、武当,普天之下恐只丐帮堪与相比。”
只见岛上道路弯弯折折、曲径通幽,众人随沈遇行不多时,走到一处凉亭,忽听不远处一人怒喝道:“你这妖妇好生大胆,怎敢混入本教法会?”诸人循声望去,见一名汉子陡然拔剑出鞘,向近旁一位妇人直刺过去。后者向旁轻轻跃开,笑道:“阁下两眼虽盲,耳朵倒灵得很。”语声十分娇娆。霹雳堂诸人认出那美妇正是端木馨,那中年汉子锦袍皂靴、白面微须,生得甚是潇洒英俊,只是眼蒙纱布,竟似双目皆眇。景兰舟见状心中一动:“这人定是前日被端木夫人刺瞎两眼的鲍舵主。”
第四百九十七章 贵宾
原来端木夫人早前自行乘船来到岛上,却无教中之人领路,岛上守卫见其面生,当即上前盘问,正巧被路过一旁的鲍舵主听见,后者辨出是仇人声音,不觉怒从心起,立时举剑向说话之人攻去。他武功本就与端木夫人相去甚远,此刻目不视物,自知更非对手,只盼招呼众人一拥而上,将对方砍成肉酱。
那鲍舵主武功不弱,出手一击不中,听声辨位又是一剑追到。端木夫人扬手自袖袍飞出一段天青绸带,鲍舵主毕竟双眼已瞎,如何躲得开对方的看家本领?只听嗤喇一声响,右手被绸带割得鲜血淋漓,佩剑也掉落地面。无为教众见端木夫人武功如此高强,不由个个吃惊,近旁一名老者乃是荆州分舵舵主,素与鲍舵主相熟,问道:“老鲍,这位夫人是何处教友,同你有甚么不妥哪?”鲍舵主哼了声道:“也没甚么不妥,我这对招子便是被她弄瞎的。”
四周无为教徒闻言脸色大变,纷纷抽出兵刃,将端木夫人围在当中。端木馨冷笑一声,道:“想以多欺少么?我也未见得怕了你们。”正欲施展“流云飞袖”绝技,凉亭另一头忽有人沉声道:“夫人还请住手。”话音未止,已有一矮瘦老者轻轻落在圈内,四下教众一见其人,齐齐向之躬身行礼,毕恭毕敬地道:“参见管长老。”
管墨桐望了鲍舵主一眼,轻叹道:“你们先扶鲍兄弟下去休息,当着贵客之面,休要动刀动枪。”荆州舵主道:“管长老,这女子前日伤了鲍兄弟眼睛,如今又偷混入本教法会,定是敌人遣来的细作,我等这就将她拿下交给宫主发落。”管墨桐道:“这位端木夫人是宫主相邀的贵客,你们不可对她无礼。至于鲍兄弟受伤之事,宫主晚些时自会给大伙儿一个交代,不能让教中兄弟平白受屈。”
众人闻言心中诧愕,目光紧盯着端木夫人不放,无不脸显怒色。端木馨笑道:“不知冼宫主将欲如何交代,可要妾身将两眼赔给这位鲍舵主么?”管墨桐叹道:“夫人休要言笑,请随我来罢。”遣散周围教众,上前向霹雳堂诸人施礼道:“贵客大驾光临,敝教蓬荜生辉,请恕管某烦务羁身,有失远迎。”景兰舟等人一一还礼毕,管墨桐见戚婆婆也与诸人同行,微笑道:“不想昔日的‘玉铃索’亦肯赏面,实是稀客。”戚婆婆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管长老、癯樵先生引领霹雳堂诸人及端木夫人缓步南行,见道上行人渐少,已不似方才般聚若辐辏。向前走不多时,众人又来到一片小湖,湖中也零星浮着十余盏河灯,北首一座六角池亭绿瓦红梁,当真是湖中有岛、岛中有湖,景致清旷幽绝。亭前又有一口古井,癯樵先生指道:“此为唐人相传柳毅传书之所,即由此井而入洞庭龙宫,此亭便唤作传书亭。”同诸人略讲了几句柳毅传故事,抚须慨叹道:“今朝安得钱塘君,杀尽世上负心人!此公天下快士。”戚婆婆闻言一声冷笑,顾铁珊听在耳里,不觉颇为尴尬。
众人沿湖迤逦而行,眼望将至亭边,忽闻劲风响处,道旁竹林中飞出一只硕大的酒坛,真奔景兰舟而来。后者抬手一抹,使出四两拨千斤之力将酒坛稳稳接住,微笑道:“柏仙别来无恙?”竹林内转出一名魁伟老者,生得红面白须,哈哈大笑道:“待今夜大事了毕,再与小友一醉。”声音极其洪亮。霹雳堂一行人大多未曾会过柏仙,忙各上前叙礼,廖碧柏向顾青芷笑道:“廖某这回已备下十多坛好酒,且看你这丫头还能说出甚么道道来。”顾青芷笑嘻嘻地道:“又托你老前辈的福。”
廖碧柏又向端木夫人道:“夫人赏光俯临,本教不胜荣幸。”端木馨懒洋洋地道:“早前多在府上搅扰,客套话不必讲了。”戚婆婆斜乜端木夫人,心道:“这妇人是何来头,无为教几位长老都对她如此恭敬?”
只听柏仙叹道:“当日夫人怒气冲冲离庄而去,廖某有伤在身、阻拦不及,只恐夫人与景少侠闹出误会;今见二位联袂而至,这颗心总算放了下来。”端木夫人冷笑道:“我夫君确是死在思过先生手里,怎么算是误会?我不过还有些事情要查,可没说已饶了姓景的小子。”
景兰舟道:“待此事水落石出,景某自会手刃奸徒,替萧大侠报仇。”又问廖碧柏道:“廖前辈,你旧伤可大好了么?”廖碧柏笑道:“运功尚有几分力不从心,喝酒是一点也不碍的。”当日柏仙与木川交手落败、身受重伤,亏得他内力深厚异常,本如方丈过访廖家庄时又以少林伤药相赠,静养两月后虽犹远未痊可,总也大见好转。
管墨桐摇头道:“内伤未愈便即贪杯,那不是嫌命长么?”柏仙啐道:“似你这老儿顿顿粗茶淡饭,活到两百岁又有屁用?”从景兰舟手中接过酒坛置于井旁,道:“老夫先命人将这坛葡萄酒吊入井中稍加冰镇,此等酷暑天气饮来最妙。这酒在井里泡上这么一泡,咱们也算喝过洞庭龙宫的仙酿啦。”景兰舟抚掌笑道:“曩时李太白以酒中仙自居,今日此号非柏仙莫属。”
顾青芷道:“可惜我雷叔叔受伤未愈,否则前辈此回当可棋逢对手,我这点品酒的本事全是跟他学的。”廖碧柏奇道:“雷堂主受了甚么伤?”雷畴天叹道:“在下自作自受,致此咎戾,羞于向高人启齿。”柏仙道:“堂主放心,今日本教教友齐聚此间,决不让贵客高宾受损。”
众人沿湖西岸南行,不多时来到一间小寺,寺前木亭梁上挂有一口铜铸大钟,钟高丈余、大数围,形状十分古朴。癯樵先生道:“此为君山崇胜古寺,这大钟相传为南宋杨幺义军所铸,每常夜间自鸣,人称飞来钟。”寺门口守着四名白衣道姑,正是瑶部四使,见二仙及诸客来到,各自上前施礼。醉花使道:“爹,你老人家来啦。”麻俊雄笑道:“今日岛上果是难得的盛会,我自随着顾堂主他们,你不必操心。”
第四百九十八章 轩辕台
癯樵先生随四使留于寺外,二仙领诸人进了山门穿过大殿,便到寺庙法堂,但闻异香满室,法座前站着一名女子,正对佛像祷告。管墨桐上前禀道:“宫主,景少侠、顾堂主他们到了。”那女子转过身来,正是冼清让盛装而立,诸人不觉一怔。冼清让平日行走江湖皆着素色衫裙,今夜却是绛袍霞帔、金绣银织,珠冠熠熠、步摇滴翠,映衬得其人云鬟雾鬓、唇红齿白,明艳不可方物。
顾青芷见景兰舟竟有几分瞧得痴了,向之低声笑道:“景师兄将来大喜之日,冼宫主想必也是这般打扮,今日先让你一饱眼福。”景兰舟闻言脸色一红,道:“放着这许多人在此,顾师姐莫开玩笑。”
冼清让向诸人欠身施礼道:“众位佳客枉顾,蓬荜灿然有辉。小女子有失迎迓,乞恕不周。”诸人各自还礼。冼清让又向端木馨拜道:“一向不曾拜望姨妈,今日却劳访顾,甥女得逢至亲,感喜涕零已极。”端木馨虽与唐赛儿姐妹间素存龃龉,然见冼清让眉目宛如姐姐年轻之时,不由心中慨然,将她扶起叹道:“姐姐虽然早逝,有女若此以继衣钵,泉下亦必欣慰。今日你身为东主,不必太过拘礼。”戚婆婆见端木夫人竟是无为教前任宫主之妹,心中大感诧异。
忽有一青衣僮仆入内禀道:“宫主,罗琨在寺外求见。”骆玉书闻言心中一惊。冼清让点了点头,示意召见。不多时罗琨自外大步而入,向冼清让躬身行礼道:“今日法会盛事,属下待命来迟,还请宫主降罪。”冼清让道:“罗大哥一路辛苦。幽部妙使先前说你不日便至,怎地今晚才到?可是事情不好办么?”罗琨道:“路上确为此稍稍耽延了几日,属下幸不辱命,东西已拿到了。”冼清让笑道:“妙极,罗大哥必不失我所望。”
罗琨与众人见礼毕,望了眼义弟、义妹,忽向冼清让道:“属下尚有一事上陈。数月前罗某护送树海途经湖广,巧识骆小将军及顾堂主千金,因与之气味相投,我三人早已拜了把子。属下因惧招惹物议,心中惴惴不安,一直未敢向宫主及诸位长老提及此事,还乞宫主恕罪。”骆玉书、顾青芷见罗琨主动说起结拜之事,不由十分惊奇。
冼清让微笑道:“这是罗大哥的私事,本教教规又无禁止与人交友结拜,此中何罪之有?你能和骆将军、顾女侠他们结交,那也是本教之福。”骆玉书听她语气中并无责怪之意,不由稍稍放心。罗琨谢道:“宫主宽仁大度,罗某感德无已。”
罗琨话音刚落,癯樵先生趋步入内道:“寺外车辇已备,请宫主、两位长老及众贵客尊步少移。”冼清让向霹雳堂诸客道:“本教教众戌时将于岛西轩辕台齐聚饮宴,略备薄酒粗馔聊表寸意,诸位休嫌怠慢。”众人齐声称谢,与之一同出了崇胜寺,见寺门外停一步辇,座如莲花之状,其后以木杆撑起华盖,落下长长的轻纱帷帐。景兰舟眼光一扫,认出四名辇夫中有三人正是折福、绝禄、损寿,断喜当日为皎月剑客聂秋苓所杀,余下一人却不识得。
冼清让向诸客欠身道:“失礼了。”当即抬步登辇,桐柏二仙、瑶部妙使当先开路,罗琨与癯樵先生相陪众人在后,望西缓步而行,道旁竹海摇曳、清风穿林,令人不觉心醉。众人又走过一个小湖,但觉地势渐高,队伍沿坡而上,攀上一座小峰。不多时来到峰顶,见其上竟有一座高台,地势十分旷阔,台上早已灯火通明,满满摆下百余张木桌,众多武林人士围桌而坐,少说也有近千之数。高台西首临洞庭湖又有一块大山石耸然而立,较轩辕台犹自高出丈余,石面足有七八丈见方,甚是平坦光滑,石台上摆着数条木案,其中一案以幢幡宝盖遮顶,左右悬幡上各写有“万法真空”、“无生无为”四个大字,想必是宫主之位。
轩辕台上教众一见步辇来到,纷纷起身行礼道:“参见宫主。”这数百人俱是武林好手,无不内力盈沛,此刻齐声开口说话,但闻语声洋洋,响彻云表。冼清让于辇内缓缓道:“众位远道而来,不必拘束多礼,请坐下罢。”诸人行至西首石台之前,罗琨向霹雳堂一行数人道:“石台上是宫主及诸位长老、妙使之位,几位乃是宫主贵客,也请就座于彼。”
冼清让降辇而行,偕二仙、四使引宾客登上石台,罗琨与癯樵先生却只留于台下。幽、玄二部妙使早在石台上等候,各向来客施礼,却不见岁寒三友身影。景兰舟见染霞使笑靥如花,并无半点异常;霹雳堂一行人只骆玉书、顾青芷认得浸月使,望见后者也是神色自若,想来梅潜并未声张二使先前之谋。
冼清让先至宝盖下之位落座,又请石台上诸人入席,但见条案之上玉盘珍馐、金樽美酒,与台下众人桌上肴馔不同。冼清让斟满案上酒樽,起身向轩辕台上百千教众道:“本教当年起于微末,历尽艰难险阻方有今日之成,皆赖在座众位协心同力所至。适逢三年佳期,本座与诸位齐聚于此君山胜境共贺同庆,将来本教鹏翼万里,尚须多多仰借众位之力;本座便以此杯祭告无生老母,护佑我上下教众平安无恙。”举樽将酒浆倾洒于身前地面。轩辕台四下宽旷开朗,然冼清让内力精深,话声虽不极响,却清楚钻入各人耳中,台下教众齐声应道:“多谢宫主。”亦各倾酒于地祷祝。
冼清让顿了一顿,又满斟一杯道:“两年前老宫主驾鹤仙去,本座仓遽受命,负此千钧重担。彼时我年轻历浅,统领万千教众有如盲者扪烛,数有谬妄之举,多曾获罪高贤。今次是本座与众位初会于此,未能一一谢罪,便以这第二杯酒相代负荆,往日倘有触犯之处,还望诸君不计人过,勿要心存芥蒂。”举樽缓缓饮毕,台下教众亦皆将杯中之酒仰颈一饮而尽。
第四百九十九章 唇枪舌剑
冼清让环顾四方,缓缓道:“本座当初接位之时,因与陈李二位长老意见分歧,一时未得善处,以致两位长老负气出走,教中要职待阙经年。数月前本教遭逢急变、事危累卵,幸得梅老明识大体,约同二位长老于江西主持大局,那是为了抵御外敌、拯济本教于水火。如今陈李二位长老已与本座尽释前嫌、应允重归教内,岁寒三友此番聚首同心,当可复替本教积功兴业、踵事增华,实为我教上下之幸。自今日起五位长老执事如前,过往胶葛一笔勾销,教中有人如敢搬唇弄舌、旧事重提,阖教咸共诛之。”
台下教众听了这一段话,一时间哑然无声,各自心中皆想:“当年松竹二老叛教出走,宫主恨不能掘地三尺将二人捉回诛杀;先前三位长老在江西共谋举事、另立唐亘为教主,早已公然犯上作乱,两方大有不死不休之势,哪是为了甚么抗御外敌?谁知短短数月一过,宫主同三位长老竟可安然无事,当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然众舵主自知人微言轻,既见宫主与岁寒三友已化干戈为玉帛,桐柏二仙与十二妙使亦无异议,虽有不少人心觉此事大有后患,又怎敢在法会上当众违忤宫主及峻节五老?
稍稍过得片刻,先有一名舵主高声道:“宫主宽洪豁达,几位长老深明大义,乃是天大的喜事。今后本教得宫主及五位长老主持大局,当可飞扬直上、鹏程万里,属下等自当同德一心,竭力光大我教。”此言一出,台下诸人立时随声附和,颂辞潮涌。冼清让微笑道:“大家既不反对,便一同饮下这第三杯酒,奉敬三位长老回归本教。”
只见东首一青衣僮仆提着红灯笼,引岁寒三友缓步登上轩辕台,另有一童子捧过一只银盘,上置美酒三杯。三老接过酒杯,梅潜朗声道:“我三人老朽无能,幸蒙宫主不记前过,使此微躯犹可尽其所用,今后自当竭力驱驰,以效犬马。”冼清让笑道:“本教负重涉远,往后尚须仰赖三位长老。”
台上教众见状纷纷叫好,一时欢声如雷。三友正欲举杯而饮,忽听一人缓缓言道:“本教之人入教时尽皆歃血矢言,对天起誓终身事教无贰,倘有叛逆之举,当受五雷天谴。岁寒三友身为教中长老,无不熟谙教规,却犹知而故犯,须当罪加一等,断无宽赦之理;倘若不加惩处,今后教中之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是显本教法令不明,试问何以服众?”声音甚为低沉,却压过数百人欢呼之声清晰入耳,显是内力非比寻常。
轩辕台上众人闻声大惊,均觉这话虽亦不无道理,然对方竟敢值此欢洽之际出此议论、当众抵触宫主及五位长老,实在胆大之极,不知是甚么人如此狂妄。岁寒三友却早听出是祝酋之声,转头循声望去,见轩辕台东侧山坡上有一小亭,青莲尊者祝酋独坐亭中,身前置琴案、香炉各一,与西首石台遥遥相对。传说上古时黄帝采铜铸鼎,鼎成后于洞庭君山骑龙升仙,轩辕台以此得名,那小亭便唤作飞升亭。但见祝酋身披纱袍、脸戴面具,懒洋洋地斜坐案前,时或伸手轻抚琴弦,显得十分悠然自适。
三友一见仇人现身,自是分外眼红,松竹二老飞步上前,向亭中一掌击去。在场教众大多未曾亲眼见过五老出手,见陈李二人原本离飞升亭足有数十丈之远,只觉二老身影一晃,须臾便已抢到亭前,身法之快难以言表,无不暗暗心惊。二老掌力摧枯拉朽,眼见便要击中祝酋,亭柱后遽然闪出两人,伸臂同二老各对一掌,只听“啪啪”两声,松竹二老退开两步,满脸惊愕之色。
那两人自暗处走上数步,众人借着灯火一瞧,见也是两名老者,一人黑袍短须、双颊发青;另一人赤面长髯,身着墨绿直裰。台下教众面面相觑,皆不识对方面貌,然见其与松竹二老正面对掌不落下风,功力委实深不可测,心中惊异万分,摸不透亭中那面具怪人是何来头。
石台上诸人自然认出对面乃是范虞二老,景兰舟暗道:“当日宁王虽言不欲涉手无为宫教主之争,却仍遣范虞二人相助祝酋,看来宁王府还是站在祝酋一边。”抬眼环顾四周,并未见松筠道人身影,心中不免有几分忧虑:“前日道长随那蒙面僧人离去,难道他今晚没来君山?”他座位距离冼清让甚远,不便开口相问,只见后者神情自若,缓缓道:“诸位不必惊慌,这一位并非外人,乃是老宫主生前亲口任命的青莲护法尊者,多曾有功于本教。今日中元盛会,青莲尊者岂有不到之理?”
台下教众闻言一怔,继而纷纷交头接耳、低声私语。当日瑶部妙使于渚溪镇初逢祝酋,后者自称是无为教青莲护法尊者,这事数月来在教中也已传开,听闻其名者不在少数,今晚亲见对方现身,孰料其人竟然出言不逊,且大有与宫主分庭抗礼之势,不由一座皆惊。
祝酋哈哈一笑道:“不错,在下昔日蒙受老宫主深恩,更加容不得旁人胡作非为、祸乱教坛。岁寒三友挟众叛乱,乃是不赦之罪,怎可复任长老之职?老宫主在日赏信罚明,决无此等枉法徇情之事。”
冼清让叹道:“尊者所言虽是,亦须知法不外乎人情。三位长老皆于本教有赫赫之功,又是老宫主旧日知交,若不能为本教所用,岂非渊鱼从雀?本教创立至今未满二十载,声势却可凌驾于传承百千年的各大门派之上,靠的便是兼收并蓄、唯才是举,尊者倘如一味执意于此,恐无异于倒持干戈、授人以柄,乃至亲者痛而仇者快。”
祝酋缓缓道:“古语云‘法不阿贵’,宫主向日对下属诸般小过皆施严刑峻罚,如今三友犯下叛教大罪,却只这般一言而饰,不怕寒了众兄弟的心么?”在场教众闻言心中一震,原来冼清让自接任宫主以来确是重施威刑,众人当中深受其苦者殊不为少,此刻听了祝酋之言,不觉竟颇怀同感,心有戚戚焉。
第五百章 争位
梅潜冷笑道:“阁下不必在此胡搅蛮缠,我三人诚服于宫主才度,故而甘愿效义。尊者对我等过往罪失紧咬不放,不知当真是为公心呢,还是为了一己私心?”祝酋微笑道:“不知梅长老所言公心为何,私心又为何?”梅潜道:“我三人向日与尊者多有积怨,阁下极力阻挠我等归教,只恐非是奉公遵法,而是怕我们寻你清算旧账罢?”
祝酋笑道:“敢问在下与三位长老旧日有何积怨?”梅潜眼中精光一闪,没有开口说话。祝酋缓缓道:“放着教中百千兄弟在此,不妨便由祝某替梅长老说了罢。当年在下查得陈李二人欲行不轨,奉老宫主遗命相请道长上山坐镇,乃使二老逆谋不逞,是为公心灼灼;其后三位视祝某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是为私心祟祟。此是三位相负本教,在下并未相负三位长老,梅老今日犹可在此腆颜妄议公私,祝某真真佩服之极。”
岁寒三友闻言脸色铁青,俱是不发一语。当年祝酋奉命刺探教中诸人,三友虽被蒙在鼓里,然二老若真无有异心,自也无所相碍,如今老宫主逝世已久,实难以此苛责;祝酋此回虽得宁王授意前来相争宫主之位,然唐赛儿与朱权之事乃是教中头等机密,向只宫主、长老等寥寥数人得知,此刻当着全教上下之面,三友一时也不敢轻易抖露,竟被对方说得哑口无言。
冼清让淡淡地道:“人孰无过,三位长老过往虽有谬失,也因本座年轻历浅,未能平抚人心。如今三人既已决意重归效力,何来叛教之说?尊者咄咄逼人,难道非要本座将三位长老论罪处死方肯罢休么?”
祝酋笑道:“岁寒三友该当何罪,教规之中写得明明白白,岂由祝某而决?只是护教长老违律犯禁,唯宫主可加处分,旁人终难置喙。”梅潜冷笑道:“尊者既也知此,宫主早已明言不加追究,你又何必喋喋不休?”祝酋缓缓道:“国有国法,教有教规;不行其事,曷居其位?不妨使能者代之。祝某此番不请自来非为别事,斗胆请宫主以大业为重,将教主之位让与在下。”言罢右手一抹琴弦,铮铮琴音飘过轩辕台,竟弥漫出一股杀意。
对面石台上诸人多知祝酋今夜来意,台下教众闻听此言无不瞠目结舌,一时间竟鸦雀无声,只闻瑶琴余音袅袅,随着湖风回荡峰顶。稍稍过得片刻,轩辕台上才如炸锅一般,登时人声鼎沸、鼓噪不已,早有数名舵主指着亭中喝骂道:“好小子,莫非你想造反不成?”
祝酋笑道:“这话从何讲起?祝某如想造反,岂不是跟三位长老同流合污了么?本教自创立之初便早立下规矩,每逢三年大会之期,除却阖教同庆佳节,宫主亦须当众自省其阙,各方教友无论职司高低,于时皆可直进谏言;倘如其人果真失德不称其位,即由护教长老及青、红尊者主持大局,请之退位让贤,以保教运昌隆。祝某身为本教青莲护法尊者,自当克尽己任,又有甚么不妥?”
在场众人闻言一怔,原来唐赛儿当年创立无为宫,为收揽人心确曾定下教规,如若宫主独断专行、号令失当,众人皆可于法会之上直陈其弊,教主亦当广纳善言,不可自行其是。只是唐赛儿在教中威隆望尊,自长老以下无不对之恭顺诚服,纵然立此规条、每隔三年皆于君山大会深自省思,亦不过是例行公事,历年来从无一人敢发妄议,反更彰其广览兼听之美;不料祝酋今日以此为据,竟真欲攻劾宫主,虽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一时却也难以辩驳。台上沉寂片刻,一名文士扮相的舵主摇头道:“宫主虚怀若谷,适才早已省身自咎,五位长老皆无他议;单凭尊者一己之见,怎可妄言废立大事?此举未免太过狂僭。”
祝酋笑道:“好一个省身自咎!武昌鲍舵主无缘无故被人刺瞎了眼睛,凶手非但安然无事,犹是冼宫主座上之宾,在下真替鲍兄弟的两眼不值。”此言一出,轩辕台上不由众声哗然,千百道目光一齐投向石台之上;荆州舵主等先前在场之人心知说的是端木夫人,更是目不转睛直勾勾盯着对方。
端木馨闻言柳眉一竖,冷冷道:“此人对我言语无礼,乃是自取祸尤。你这后生不知天高地厚,敢将事情往老娘身上扯?”自座中飞身而起跃下石台,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轩辕台上教众,须臾间便至东首亭前,扬袖射出一条朱红缎带。众人见其轻功高明、武功怪异,不由为之动容。
虞时照面无表情,手掌横横削出,掌缘尚未触及缎带,只闻嘶啦裂帛之声,红缎竟被劈空一断为二。端木馨见这两名老者适才出掌逼退松竹二老,早知其武功非同小可,却未料到对方功力精深若此,心中乍然一惊,但觉厉风袭面,那黑袍老者又已出掌攻到。她正欲回招抵御,身旁人影一晃,却是管墨桐自后跟至,与范鸣声啪地对了一掌,双方犹未站定,景兰舟也已飘然落在端木馨身前。原来桐仙与景兰舟一见端木夫人向祝酋出手,知其武功虽高,却难免在范虞二老手下吃亏,立时追出相援。管墨桐“凌虚九步”轻功独步天下,终究比景兰舟快了半分,抢先替端木馨接了范先生一掌。
范鸣声与桐仙拼了一掌,一对环眼直视对方,缓缓道:“上年腊月有一高手夜闯王府,原来便是阁下。”管墨桐笑道:“范老功力深湛,管某自叹不如。今夜佳节欢宴,你我就不必动手切磋了罢?”
景兰舟上前向范虞二老长揖行礼,问道:“多日不见,二位前辈矍铄如旧。请问两位今番至此,可是奉了尊上之命?”他亦知王府之事不可轻言,并未提及朱权之名。范鸣声点头道:“我二人不过两名护院老奴,自是听命行事。”景兰舟心中好奇:“王爷乃是帝室之尊,怎会出尔反尔?”
第五百零一章 身世
祝酋向景兰舟拱手笑道:“自前一别,兄台丰姿更胜往昔。”景兰舟还礼道:“在下亦闻祝兄近日为大事奔忙,回思我二人前番开怀对饮、倾吐衷肠,不觉心驰神往,不知何时再得与兄台把酒言欢。”祝酋叹道:“竹篮打水,不过是为旁人奔劳罢了。只须冼宫主答应让位于不才,祝某今日便再与景兄喝上三百杯酒,那又有何不可?”
景兰舟道:“冼姑娘继承唐宫主衣钵,亦是顺理成章。俗子每好争名夺利,不似祝兄这般的雅人所为。”祝酋笑道:“愧不敢当,在下并无雅趣,兄台却是有情。今日在下与兄虽不免刀兵相见,那也是为势所迫,不得不尔;倘如今夜过后祝某侥幸不死,自当复与兄台一醉。”
景兰舟叹道:“这些本是贵教中事,旁人不当涉手,只是冼宫主身分非比寻常,于情于理,景某都应助她一臂之力。眼下更有一件大事,望乞祝兄见告:前日蒙兄归还在下师门宝剑,不知祝兄是从何寻得此物?此剑当日为我文师兄所持,莫非兄台见过我师哥么?”
祝酋微微一笑,道:“不错,当日尊师兄中了木川之计身陷梅谷,祝某不忍见一代大侠就此殒殁,暗中助其脱险。此举虽说有几分对不住我那义弟,然在下与兄台亦是知心之交,更敬重文奎大侠的为人,不能见死不救。”
景兰舟当日在梅谷未见文奎尸首,也早疑心后者尚在人间,其后那蒙面高手更是直言师哥落入祝酋之手,然而此刻亲闻对方开口证实,仍禁不住激动万分,颤声道:“若如此,景某粉身难报兄台之恩,不知可否请我师哥现身一见?”祝酋缓缓道:“待今夜大事了毕,祝某自会将文大侠交还兄台,也不急在一时。”
轩辕台上教众大多不识景兰舟等一行,见这书生竟称文奎为师兄,俱各惊讶不已。文奎虽托疾诈死已二十年,众人中年岁稍长者无不知其侠名,近来更是多有江湖传言,说对方当年实则并未病逝,数月前又于武林中现身露面;诸人禁不住细细打量景兰舟,忖道:“难道这二十来岁的后生也是顾老前辈徒弟?”
冼清让见部下议论纷纷,缓缓道:“这位贵客正是铸错山庄门下高足景兰舟少侠,此回受邀观礼本教法会,大伙儿不必见外。”众人闻言不由哗然,心道:“宫主竟与思过先生的弟子也有交情,她若得铸错山庄替之撑腰,青莲尊者岂非自讨苦吃?但青莲护法方才说他救了文奎大侠一命,那又是怎么回事?”
祝酋哈哈笑道:“不错,祝某与景少侠虽有几分私交,自是比不上宫主与之情谊深厚了。本教中人行走江湖以义气为重,在下当日在梅谷出手救人,也并非有意讨好铸错山庄,只是我将文大侠由敌人天罗地网救出,你冼宫主却无论如何欠祝某一个大大的人情。”冼清让点头道:“不错,你救了我爹爹,我一辈子记着阁下的恩德;只是公私有别,这事同本教却没甚么干系。”
在场教众闻言张口结舌,连同罗琨、癯樵先生、十二妙使诸人在内,个个皆是呆若木鸡、屏声静气。幽部妙使心道:“当日宫主说她父亲是落星楼的苏楼主,难道这落星楼主人就是思过先生的大弟子?”稍稍过得片刻,罗琨开口问道:“宫主,敢问文大侠便是……便是令尊么?”冼清让叹了口气道:“其实罗大哥已然会过家父,当日你在宜兴所遇的那位苏楼主,便是我爹爹了。”罗琨闻言浑身一震,继而喃喃道:“难怪,难怪。”幽部四使心道:“果然如此。”瑶部四使先前曾在南昌与苏枫楼交手,此刻听说对方竟是思过先生之徒文奎,更是冼宫主的亲生父亲,亦是震惊不已,各觉心中忐忑。
管墨桐缓缓道:“青莲尊者,你既知本教向以义字当先,阁下以人至亲为质胁逼宫主就范,实非英雄好汉所为。”祝酋笑道:“此言极是。在下听闻管长老一向最讲师门义气,所作所为定然都是好汉行径的了。”管墨桐脸色微微一变,未再答话。祝酋接着道:“桐仙这话未免冤枉在下了,纵使我再如何胆大,也不敢拿文大侠的安危来要挟宫主。本教上下皆知冼教主乃是老宫主收养的义女,不想其生父竟是思过先生门下高徒,可见聚散离合莫非天定,祝某该当向冼宫主贺喜才是。”
那文士打扮的舵主又道:“不错,宫主自襁褓时为老宫主所救,原是难得的缘分;如今其父更是顾老先生高足,侠名远播四海,正所谓将门虎女,本教幸得宫主统领,前途不可限量,属下等皆愿尽心竭诚,投袂效命。”其余舵主深悔开口晚了一步,这马屁竟让别人给第一个拍了出去,忙不迭随声附和,一时恭维奉承之声不绝,除颂赞冼清让以外,自也少不得猛夸顾东关、文奎乃至景兰舟几句。
祝酋见状微微一笑,缓缓道:“本教若得和思过先生攀上了亲,乃是天大的好事,从今往后那些名门大派还有何人敢说咱们来路不正?本教将来江湖声势盖过少林、丐帮,自必计日而待。只是文大侠豪侠盖世,自古英雄配美人,祝某斗胆相问,不知宫主尊堂是谁?”话声平平淡淡,却无形间压过了轩辕台上喧闹之声,众人听他提及冼清让生母,不由也都安静下来。
冼清让笑道:“英雄莫问出处,我虽远称不上是英雄,何劳尊者对本座身世如此挂心?”祝酋道:“宫主不必太谦。老宫主巾帼不让须眉,乃是江湖中第一等的人物,冼宫主门闾非凡、才识过人,怎说不是英雄?当今武林那些个大侠豪杰,我看也没几人及得上你。”冼清让道:“多蒙尊者金口谬赞,本座当之有愧。”
第五百零二章 祸从口出
祝酋轻叹道:“这事说来本也无甚打紧,当年老宫主早早定下由其义女接位,教中兄弟并无贰言;如今这义女变成了亲生女儿,大伙儿更讲不出甚么不是。老宫主与文大侠虽说不曾婚配,咱们武林中人策马仗剑行走江湖,原也没这么多规矩。”
在场教众听他说冼清让竟是老宫主亲女,个个屏声敛息,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声。明时礼教禁防颇严,武林豪客虽大多不拘小节,此等男女之事毕竟非同小可,任谁也不敢轻易违犯。祝酋方才嘴上虽说得轻描淡写,言语中却暗讽冼清让乃是私生之女,人人都听得心知肚明。众人见青莲尊者开口披露宫主身世,此中更涉及老宫主及思过先生首徒隐事,俱是不发一语,唯恐说错一字一句,将来招致杀身之祸。
冼清让缓缓道:“不错,我娘当年同文大侠私情生女,虽说不合名教,也实因有难言的苦衷。这事连我自己也是近来方知,娘亲相瞒众位兄弟多年,便由本座代她老人家向诸位告罪。只是此乃小女子家事,却与法会教务无关,尊者特意提起,不知有何赐教?”
在场教众原本听说冼清让身世之秘,心下皆忐忑不定,深知这位宫主手段狠辣、脸皮又薄,此等不甚光彩之事既被众人闻知,虽不能当场将百千部下一齐杀了,却恐之后另寻由头给人编派一个罪名,使之死得不明不白,凡此种种在教中屡见不鲜,众舵主心念及此,不由人人自危;及见她于此直承不讳,全无半分掩饰之意,不禁皆觉意外,各稍稍放心了几分。
那中年文士舵主忽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自古子承父业,天经地义。老宫主英明睿达,率领本教短短十数年间创此盛业,实乃超世逸群之才,可叹未有后嗣,故将教主之位传于义女,亦是高明远识之举;孰料柳暗花明,宫主原来竟为老宫主血脉香火,尊翁更是思过先生入室高徒,此乃天降之喜、本教之幸。老宫主与文大侠龙跃凤鸣、珠璧交辉,堪为天作之合,依属下愚见,实不宜以世俗礼法多行拘绊。我教如能因此与铸错山庄互为唇齿,从此扬名飞声,必当独步武林,属下等躬逢其盛,皆愿为宫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诸人闻言心中暗忖:“这金华郑舵主能说会道,回回奉承宫主俱是一马当先,老郑这回可要指日高升啦。”在场教众多是武林粗豪汉子,纵也想极力恭维奉迎几句,奈何难如这位郑舵主般说得辞藻斐然,只得轰然称是、争相附和。郑舵主心中十分得意,自思今夜在法会上出尽风头,日后必得宫主重用,正自折扇轻摇、顾盼自雄,身子陡然微微一晃,接着便僵立在那儿一动不动,脸上犹带着三分笑意,望之古怪非常。
梅潜所站之处离郑舵主稍近,登时瞧出情形有异,人影一晃抢至后者身旁,伸手一探鼻息,其人竟已气绝而亡。身旁教众见郑舵主转瞬间死于非命,不由大为惊怖,一名舵主颤声道:“老郑……老郑死了!”诸人闻言无不心中剧震,轩辕台上登时安静下来。
梅潜耳聪目明,适才早于人声喧嚣中辨听出一道细微暗器破空之声,当即顺着声音望去,见一颗小石不知从何发出,啪地正中郑舵主心口。他伸手扯开对方衣襟,果见胸口有个小小红印,心道:“郑千里内力也算不差,却被一粒细石打得哼也没哼一声便丢了性命,出手暗算之人功力实已炉火纯青。”转头望了范虞二老一眼,缓缓道:“就算这位郑舵主替宫主讲了几句话,两位老兄皆是修道之士,何以一动手就伤人性命?”
范鸣声微微一怔,道:“我没杀他,老虞方才也没出手。”梅潜知二人平日不打诳语,冷笑道:“原来是尊者干的好事。阁下一言不合便下手残害教中兄弟,怎还有脸来争这教主之位?”景兰舟闻言甚惊,心道:“是祝酋杀了这位郑舵主?他所在凉亭距离其人足有一二十丈,怎可隔这般远暗器伤人?”
祝酋摇头叹道:“我若有此功力在亭中放暗器杀了郑舵主,岂还会在此与冼宫主多废唇舌?今日法会之上高手众多,郑大哥不是我害死的。”梅潜冷冷道:“不是你还会有……”话音未落,心中陡然记起方才郑舵主之语除褒颂冼清让外,还着力称赞了唐赛儿与文奎几句,不由登时省悟:“这石子是木川所掷!”转头环顾四周,未见有何可疑之人,暗道:“今晚岛上戒备森严、点水不漏,连只鸟雀也难放进,不知他是如何混入人群?”
管墨桐见梅潜沉吟不语,自也猜到是木川所为,忽冷哼一声道:“梅老说得不错,尊者此番有备而来,欲在法会之上相竞教主之位,原是照章而行,那也没甚么话可说;只是公论自在人心,适才郑老弟讲得明明白白,我等诸人皆唯冼宫主马首是瞻,此为江汉朝宗、大势所趋,尊者也是铁铮铮的好汉,该当愿赌服输,为何竟如此凶残暴虐,下手戕害自家兄弟?此举却是天地不容。”当日祝酋自他手中救走施和浦,桐仙早对其人恨之入骨,既知木川不会现身招认,正可借机嫁祸于彼,除此心腹大疾。
众人听了管长老之言,不由群情激昂,纷纷向青莲尊者喝骂不止,更有数人抽刀拔剑,便欲上前动手。范虞二老脸色微变,心想这百千人倘若一拥而上,纵使二人武功再高,也必双拳难敌四手,情势可谓凶险之极,当即各自暗暗运功,潜心贯注戒备。
祝酋见状哈哈一笑,道:“管长老这招借刀杀人之计果然妙极,祝某此刻有口说不清,不免要被本教兄弟乱刀砍成肉泥。木先生,你眼看着在下代你受过,还不站出来替祝某辩白两句吗?”话声在高台之上回荡不绝,却良久无人应答。
第五百零三章 及时赶到
松竹二老见桐仙短短数句话便已激起众怒,不觉心中暗喜:“范虞二人自恃武功高强,跟着姓祝的小子冒然闯入本教法会,且看你们今日如何收场。这回如能一并除去二人,王爷羽翼既失,从此再无后顾之忧。”当即稍稍逼上两步。众人眼见护教长老一马当先,各自抖擞精神,只待宫主一声令下,便要冲上前将三人碎尸万段。
只见祝酋不慌不忙,轻叹道:“木先生既不肯现身,祝某也不相强。在下早先因事得罪了老先生,想来前辈自也乐见祝某死于乱刀之下。先生与老宫主乃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与文大侠固有夺妻之恨,只是郑舵主适才不过称誉了老宫主与文大侠几句,老先生便要了他的性命,下手未免太狠了些。”
在场教众闻言一怔,不少人本已随松竹二老缓缓逼向飞升亭,此刻也都停下脚步。众人原只当文奎与老宫主未婚生女,此举虽说不合于礼,毕竟两方皆为武林高人,老宫主又早已亡故,眼下阖教部众推奉其女为主,自是无人敢发非议;及至听说老宫主竟然另有夫君,且其人犹然在世,这事却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诸人一时尽觉不知所措,连同罗琨、十二妙使等人无不瞠愕。癯樵先生当日虽在浒黄洲会过木川,知其与文奎怀有深仇,此刻听说对方身分,仍是震悚不已。
管墨桐、梅潜等人虽知事情来龙去脉,然此中多涉心禅宝典及师门秘事,亦不愿当着百千教众之面提起。桐仙冷笑道:“尊者满口胡言,欲将罪名推给旁人,却是哪里来的甚么木先生?敢作而不敢当,非是英雄豪杰所为。”后一句话似是向祝酋所言,实则暗中讥讽木川。众舵主一时难辨真假,目光都投向山坡上几人。
岁寒三友知桐仙要借机除去青莲尊者,自是正合心意,陈郁松哼了声道:“人命关天,怎好空口白赖?尊者于众目睽睽之下袭害本教兄弟,实属罪大恶极,依教规理当明正典刑。”李竹良接口道:“不错,杀人偿命,天公地道。”心想自己师兄弟武功虽略输范虞二人一筹,此际众寡势殊,自是有胜无败,两人又再上前一步,已与桐仙并肩而立。范虞二老瞳孔微张,各自脸上杀气弥漫。
景兰舟见恶战一触即发,正欲出言相劝,眼前忽青影一闪,原来是梅潜忽纵身几个起落,已自轩辕台跃至东头山坡,九节钢鞭甩手而出,径向亭中攻去,鞭头行至半路,忽又掉转方向攻向虞时照。他算准范虞二人必会替祝酋出手抵挡,先前攻向后者只是虚招。虞老见对方招式精妙,正要还手应对,亭后倏然又转出一人右臂轻挥,宽大的袖袍哗啦一声将九节鞭头缠住。台上教众见来人竟以空手相接梅老兵刃,不由俱各失色,景兰舟脱口而出道:“松筠前辈!”
那人哈哈一笑,手臂内劲一吐,鞭头便即滑脱,紧接着抬脚走上一步,只见他身材高大,面上银须被湖风吹得微微飘扬,正是松筠道人。石台上诸人见松筠乍然现身,不觉又惊又喜,景兰舟胸中也松了口气。
松竹二老自前回经其调解重归教内,师兄弟间已不似旧时般剑拔弩张,李竹良奇道:“师哥,你怎么现在才来?”松筠笑道:“虽是到晚了些,总算没有误事。”又向西首石台众人稽首道:“佳时盛会难得,贫道奉贺来迟,多有失礼。”冼清让微笑还礼道:“松筠道长仙驾贲临,敝教上下不胜荣幸。”在场教众虽多不识松筠,却皆听过其人大名,知他乃是玄门高士、老宫主生前好友,武功几臻化境,见对方忽在法会上现身,一时间议论纷纷。
松筠向梅潜道:“贫道适才一时卤莽,冒昧接了梅兄一招,梅老休要见怪。”梅潜道:“好说。道长乃是本教密友,今蒙光降,有失迎迓。”管墨桐笑道:“你这牛鼻子这几天连人影也不见,又跑到何处去玩耍了?”松筠道:“老道有些私事要忙,故而走开几日。”景兰舟心道:“道长那日随那蒙面僧人而去,莫非已知是谁害死了宇清天师?”然此际当着众人之面,却难开口相问。
廖碧柏在石台上笑道:“廖某早已备下多坛好酒,就怕你这老道失期。”声音如打鼓般飘过轩辕台,远远传到亭前。松筠抚须道:“你这老儿喝起酒来命也不要,我是不敢奉陪的。”又向端木夫人施礼道:“夫人此番移玉君山,实是稀客。”端木夫人欠身道:“数年不见道长,鹤骨仙风未改。”景兰舟见状心下纳罕:“原来道长也认得端木夫人。”无为宫教众见这刺瞎鲍舵主眼睛的女子竟与松筠道人相识,不觉都暗暗心惊:“这婆娘果然有些来头。”
梅潜缓缓道:“道兄来得正是时候。今夜乃本教中元佳会,这位青莲尊者却以我等过往愆失为由,必欲置我三人于死地,且更居心险恶,以文大侠为质相逼宫主退位。道长与本教老宫主乃是心腹之交,这事正要道兄评一评理。”
松筠叹息道:“虽说无规矩不成方圆,然古语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我这两位师弟向日桀骜不驯、行多乖悖,确是罪孽深重;然他二人毕竟替贵教立过汗马功劳,贫道顾念师门之私,亦不欲其就此身填沟壑。幸蒙冼宫主宽容大度、不咎既往,准许陈李二位师弟重归教门,贫道铭感五内。”冼清让道:“道长不必多礼。三位长老皆是武林高人,又为我教元老,若无三位多年来竭力尽心,本教又何来今日这般盛状?非是本座徇私背公,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如若自坏长城,只恐为人所乘。而今五位长老齐聚一堂,正可光大我教。”
松筠点了点头道:“宫主此言极有道理。”转身向祝酋道:“久闻尊者智勇双全、栋梁之才,今日得会幸甚。”祝酋笑道:“道长高名如雷贯耳,晚辈亦渴仰久矣。”松筠皱眉道:“两年前太白顶上尊者设谋力保冼宫主接位,所行秉公忘私、忠正不移,何以今日判若两人?”祝酋缓缓道:“在下自问始终抱志如一,只恐变的乃是旁人。”
第五百零四章 行刺
松筠奇道:“尊者此话怎讲?”祝酋道:“本教自老宫主创立伊始,便举教致力于一件大事,大伙儿多年来四方奔走,无不备尝辛苦,在座诸位定都是一清二楚的了。”松筠道:“尊者说的可是寻访应文大师之事?”祝酋点头道:“不错,直到老宫主因病故世,心中犹对此念念不忘,可谓壮志未酬;然本教人才济济,只须上下同心,想来终有一日能够成功,以报老宫主在天之灵。可惜只要冼宫主在位一日,这一件事大伙从此不必再想。”
在场教众闻言一怔,皆不明祝酋话中之意。陈郁松哼了声道:“宫主自接位以来于此不遗馀力,半分不敢放松,本教弟兄有目共睹,如今既知其为老宫主亲女,只会更加尽心,那有甚么不好?”祝酋摇头道:“本教这些年虽间或打听到一些应文大师的消息,却多是捕风捉影、真假难辨;唯有三年前染霞使探得大相国寺明觉方丈与应文禅师有旧,知其藏身之所。老宫主敬重明觉和尚是佛门高士,并不恃强逼供,只让他师弟红莲尊者每月前往劝说相询。明觉方丈乃是有道高僧,生平不打诳语,既见本教寻上门来,便也直承自己确知应文大师所在,却是宁死不肯吐露。”
管墨桐叹道:“老宫主早知大和尚轻死重义,决不会说出应文禅师的下落,此举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早已安排下人手另行查探;谁料变生不测,明觉方丈竟尔因此遇害,逼得红莲尊者也投靠了朝廷。幸好鉴胜和尚于本教各地分舵所知不详,否则这人整日与锦衣卫混在一起,那便麻烦得紧。”祝酋哈哈一笑,道:“不错,明觉方丈极有风骨,本就连半点口风也不肯泄漏,却仍惨遭灭口,那凶徒为了不让旁人寻到应文禅师,下手实在狠辣之极。”
景兰舟、骆玉书等人听祝酋慢慢将话头扯到文奎身上,不觉心中一震。当日文奎以细针暗器射死明觉方丈,其后景兰舟又听麻俊雄说起师兄似是建文帝亲信手下,想来不欲朱允炆被包藏祸心之人寻出利用,故而向明觉痛下杀手,此刻听祝酋语气,竟似也知此事是文奎所为。
李竹良瞪眼道:“明觉老和尚到底为谁所害,至今悬而未决,这事同宫主有何干系?”祝酋笑道:“干系可大得很。祝某近日偶然查知,杀害明觉方丈的不是别人,正是冼宫主的生父、思过先生的弟子文奎大侠。”霹雳堂一行人心道:“他果然还是知道了。”
无为教众闻言无不诧异,心想文奎身为思过先生首徒,素以侠肝义胆见称,怎会出手加害大相国寺住持?虽是人人心中难信,然见郑舵主适才只替冼清让说了两句话便遭暗算而亡,也不知是否青莲尊者下的毒手,无不惧怕贸然开口或致重蹈郑千里覆辙,不由个个噤若寒蝉,轩辕台上一片死寂。
稍稍过得片刻,廖碧柏于石台上率先开口道:“尊者说明觉方丈是文大侠杀的,不知可有证据?”他讲话本就声若洪钟,此刻四下沉静,话声更是在轩辕台上回响不绝。祝酋摇头道:“在下并无证据。”廖碧柏皱眉道:“此事人命关天,尊者既无实证,不宜信口开河。”祝酋笑道:“祝某虽无物证,却有人证。”管墨桐冷笑道:“阁下所寻的人证,老夫却不太敢信。”祝酋微笑道:“管长老尽可放心,在下说的这位人证,并非是我找来的。”倏然转向景兰舟道:“当日景兄亲历明觉方丈之死,请问祝某可曾冤枉尊师兄么?”
景兰舟见他开门见山发问,自知隐瞒也是无用,不由轻叹一声,正欲开口答话,忽听冼清让缓缓道:“尊者所言不差,明觉方丈是我爹爹杀的。”在场教众见宫主于此直认不讳,俱各惊叹不已,三三两两喁喁私语。
祝酋叹道:“宫主坦荡无私,祝某佩服之极。只不知令尊为何要与本教作对,杀了明觉和尚?”冼清让摇头道:“我不知道。家父既在尊者手中,不妨请他老人家出面相会,当场说个明白。”祝酋笑道:“祝某早就说过,就算再借我几个胆子,在下也不敢拿令尊胁迫宫主,文大侠眼下不在君山岛上。”景兰舟闻言微感失望,但他知今晚无为教人多势众,早已猜到祝酋未必会带师哥上岛,心道:“祝酋心思缜密,不知将文师兄关押在何处。前日梅长老与染霞使私下密谋,他们又有甚么法子救出师哥?”
端木夫人蹙眉道:“你们说我姐姐已找人问了明觉和尚三年,但老和尚数月前刚刚圆寂,若真是文大侠做的,为何要等上这许久方才动手?难道文大侠之前并不知晓此事么?”祝酋笑道:“这事冼教主自是再清楚不过。老宫主去世之后,冼宫主原本依照母亲遗命,仍遣红莲尊者以礼相询,只是如此一来二去积年无功,宫主不免耐心大失,忍不住便要对明觉方丈使些手段。”端木馨奇道:“你们既说明觉和尚连死都不怕,那还能拿他怎样?”
祝酋笑道:“本教能人众多,岂会被这点小事难住?我知桐仙有一味独门秘药唤作‘醉心丹’,服下后便会昏昏沉沉、任人摆布,问他甚么也都如实作答,管长老当日也曾将之用在祝某手下身上。”管墨桐冷冷道:“可惜尊者早有戒备,老夫从那人口中也没问出甚么来。”众舵主听闻世上竟有如此奇药,不由个个惊奇,有少数人早知“醉心丹”之名,想到管长老平日的手段,不由都暗暗打了个哆嗦。
祝酋接着道:“文大侠毕竟是名门子弟,若非逼不得已,不会滥杀无辜。他起初见本教既未恃强相逼,便也手下留情,谁知冼教主急于求成,竟欲违背老宫主遗令而行,文大侠见势不对,这才杀死了明觉方丈。”端木馨道:“如此说来,文大侠是不想让无为宫寻到这位应文和尚。嘿嘿,你们千方百计想要找到此人,自也有人一心护卫应文大师不受侵扰,半点也不希奇。”景兰舟听她语气,心道:“看来端木夫人也知应文禅师便是建文皇帝。”
第五百零五章 左右两难
祝酋叹了口气,又道:“文前辈乃是顾老先生衣钵传人,在下当日虽侥幸救了他一命,却决不敢妄自居功,更不敢以之要挟宫主;只是令椿萱这出对台戏唱得热闹非凡,却苦了教中兄弟们枉费力气。文大侠一身本领不下于老宫主,他既想尽办法要掩藏应文禅师影迹,难怪本教这许多年来始终徒劳无功。冼宫主身为彼二人之女,从父命则不孝于母,从母命则不孝于父,正是左右两难、进退失据,倘若祝某与宫主易地而处,实也不知该当如何措置。”
众舵主听他这几句话说得颇有道理,不少人心中深以为然,禁不住微微点头。祝酋接着道:“如今老宫主已然驾鹤,宫主仅余文大侠一位至亲,所谓父命难违,令尊如有吩咐,宫主岂能不听?只是本教万千兄弟十余年心力劳苦,决不可付之一炬。还望宫主以大局为重,这便将寻访应文禅师的大任交与在下,祝某定当殚精竭力,不负老宫主遗命。”
冼清让缓缓道:“家父并非本教中人,本座身居其位,自当秉承母命,岂可因私废公?”祝酋哈哈笑道:“令尊是江湖上有名的大侠,却为保守应文禅师行踪不泄,一反其道杀了明觉方丈这样的高僧,其中干系自是非同小可。宫主如欲奉行母亲遗令,势必与令尊水火难容,倘或有甚闪失,只恐大违人伦之道;如若依从尊翁之意,却又背弃母命,难向教中兄弟交代。祝某实不忍见宫主踞此炉炭之上,为今之计只有请宫主自行退位让贤,方可解此困局。”
在场众人听完祝酋所言,一时缄默无声,均觉此事确是一道极大的难题,即令冼清让有心完成母亲未竟之志,其父文奎却是无为教的对头,说出去实难服众。忽听梅潜在旁一声冷笑,摇头道:“虽则文大侠因故不欲本教成事,但若将此重任交与尊者,只恐更成镜花水月。”祝酋笑道:“我知梅长老与文大侠乃是表亲,想必对其为何要从中作梗定是一清二楚的了。”
台上教众听说梅潜竟与文奎有亲,不由个个咋舌。梅潜缓缓道:“文大侠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何须旁人置喙?只是尊者为人一贯两面三刀,虽口口声声将本教大业挂在嘴边,实则所行背道而驰,纵使瞒得过别人,却骗不过老夫。”祝酋笑道:“梅长老这话甚么意思?”梅潜道:“先前阁下在武昌设计暗算欲杀老夫,梅某幸得景少侠相助方才脱难,尊者怎地这么快便忘了?”
众人听说梅长老与青莲尊者竟曾性命相搏,不由全场哗然。祝酋哈哈笑道:“当日长老与陈李二人举众而叛,祝某取你性命本是天经地义。何况阁下要杀祝某早也非止一回,你我之间终须有个了断。”
梅潜冷冷道:“尊者此言极是,却不急在一时。那日梅某亦曾质诘尊者,为何你明明已寻到了应文禅师,却不肯据实上禀,反将人藏了起来?本教弟兄日夜奔波辛劳,却皆被尊者蒙在鼓里,阁下分明居心叵测,尚犹在此大言不惭、意欲逼夺教主之位,实是可笑之极。”
无为教众听闻祝酋已然寻得应文和尚,个个大惊失色,目光一齐投向飞升亭中。祝酋不慌不忙,笑道:“此事非同小可,梅长老说我找到了应文大师,不知可有证据?”梅潜冷笑道:“当日梅某说起此事,尊者便矢口否认,可惜老夫这些日不曾得闲,否则倒可去问问你那位好朋友‘铁燕银枪’。”众人听他提到江南一带有名的大侠邵燕堂,不由都心中好奇:“大名鼎鼎的‘铁燕银枪’怎会与青莲护法有交情?难道他也是本教中人?”
祝酋叹道:“就算长老想要对付祝某,何必将邵大哥牵扯进来?阁下此言一出,松江邵府此后永无宁日。”梅潜道:“尊者不必忧心,邵燕堂武功虽没甚么了不起,他那位夫人却是本领了得,等闲之辈岂能奈何得了她?这事非须梅某亲自跑一趟不可。”祝酋摇头道:“邵大哥义气深重,祝某岂可让他以身试险?诸位不必再打邵府的主意,在下数年前确已访得应文大师所在,今日放着众位兄弟在此,那也不用相瞒。”
轩辕台上登时传出连声惊呼,无为宫自冼清让以下无不骇然,连同其余四位长老也皆一脸不可置信之色。骆玉书、顾青芷闻言亦自错愕不已:“祝酋竟已找到了建文皇帝?”唯有景兰舟曾在武昌万寿寺外听梅潜讲起此事,故未太过惊讶,暗道:“当日祝酋在唐坛主跟前拒而不认,如今却在法会上当着百千教众之面直承此事,难道真是怕邵燕堂为此引火烧身?”
只见廖碧柏一脸茫然,问道:“你……你真已找到了应文大师?”祝酋道:“事关重大,祝某岂敢妄言?”管墨桐冷冷道:“访寻应文大师乃本教头等要务,你若果真数年前便已大功告成,为何一直隐而不宣?若非作假冒功,便必另有居心。”
祝酋笑道:“这事便还须问一问冼宫主了。据在下所闻,令尊这些年一直在暗中传授宫主武功,敢问可有此事?”冼清让点头道:“不错,但我先前始终不知对方是我爹爹。”祝酋道:“令尊知晓本教找寻应文禅师多年,每常责令宫主弃绝此念,祝某没说错罢?”
冼清让叹道:“不错,我因此事乃是本教大计,没敢听师父的话。”祝酋缓缓道:“倘如宫主早知尊师便是令严,可还会坚辞不从么?”冼清让默然片刻,摇头道:“我不知道。”
祝酋叹息道:“宫主此言甚是。古语云父命为尊、无可违忤,纵使令慈在日亦曾有言在先,宫主也当依从文大侠之意,否则难免背负大逆不道、灭伦背理之名。祝某固知此事干系重大、不应有所掩匿,但我若冒然将应文大师交给宫主,只恐反被文大侠捷足先登,本教弟兄多年来费尽心力,到头来仍落得一场空罢了。在下正是有此顾虑,才未敢将寻得应文大师一事公之于众,唯有等到今日法会之期,方敢敦请宫主让位于贤。”
第五百零六章 松纹宝剑
在场教众闻听此言,一时亦觉无可诘驳。冼清让母女沥尽心血寻觅应文禅师近二十年皆无所获,如今又有其父文奎掣肘,成事艰难自不必言;青莲尊者如真建此奇功,未必坐不得教主之位。众位舵主虽多曾奉命寻觅应文禅师,却皆不知对方身分,不少人心中暗忖:“这应文老和尚究竟是甚么人,老宫主穷尽举教之力也要将其找出,文大侠却要百般阻挠?他二人明明已生下了女儿,为何在这事上各不相让?”
冼清让见台下一片寂静无声,心知祝酋之言多少已将众人说动,轻叹道:“诚如尊者所言,这事确是十分难办。自古孝义为先,既是父母之命不能两全,本座除了卸任宫主一途,似也别无他法。”罗琨惊道:“宫主何出此言?此事虽说有些尴尬,也非无解决之道,只须向令尊将此中利害干系陈说明白,文大侠必能体谅老宫主的难处。”冼清让摇头道:“我直到娘亲故去也没能与她相认,怎好再跟爹爹针锋相对?青莲尊者说得不错,父母养育之恩犹未及报,如再违抗其命,实是大大不孝。只须我不做这宫主,便不算对不住我娘。”
罗琨闻言心下颇不以为然,暗道:“虽则双亲恩重不假,倘如父恶而子善,难道也要事事听从老子才对么?”但文奎既是天下闻名的大侠,殊非奸恶之徒,这话自也不便出口。峻节五老闻听冼清让开口服软,各自心中好奇:“宫主为今日法会绸缪多时,如何出此示弱之语?”
只听祝酋笑道:“冼宫主深明事理,祝某佩服万分。若非当中有令尊这层牵碍,在下本决不敢窥觊教主之位,然为本教大业着想,只得义不反顾,亦无惧俗子窃柄争权之谤。”又向松筠道:“道长乃是武林高人、老宫主生前挚友,不知晚辈适才所言可有不当之处?”
松筠沉吟片刻,缓缓道:“明觉住持若真是文大侠所杀,这事确须从长计议;探寻应文禅师虽为贵教本务,也不好使文大侠、冼宫主为此父女失和。只是当年老宫主一早定下传位于女儿,十余年铺排部署无不为此,尊者今欲一朝易位,亦恐太过佻急,似此变生仓促,于贵教亦是有害无益。”
陈郁松听师兄口风略有松动,冷冷道:“师哥说得不错,早自老宫主创教之始便指定少宫主为其衣钵传人,如今宫主虽为应文禅师之事与文大侠有些障阂,二人毕竟是骨肉之亲,怎会有化解不开的仇怨?阁下以此逼宫,未免心怀叵测。何况尊者多年来藏头露尾,本教弟兄皆不曾闻识高名,今晚甫一现身便欲染指重位,实也太不将我等众人放在眼里。”
祝酋微笑道:“说到觊觎教主之位,祝某在陈长老面前委实不敢争先。在下今日所行之事,两位长老早已做过非止一回,祝某不过拾人牙慧,陈长老自然是看不入眼的了。”陈郁松铁青着脸道:“老夫自知过往行多违错,尊者不必反复旧事重提。今蒙宫主宽赦前罪,陈某甘为效命,阁下如有不恭之举,须先问过我等五位长老。”
祝酋叹息道:“在下已将此中利害得失一一剖说明白,莫非陈长老仍要一意孤行,非但弃本教大业于不顾,更欲冼宫主背负不孝骂名?”陈郁松冷笑道:“阁下以人父为质胁逼其子,居心险恶之极,何来脸面在此谈论孝道?你若真有胆量,便请出文大侠将这事问个清楚明白,休要遮遮掩掩。”祝酋道:“只须过得今晚,冼宫主自可与文大侠父女相会。陈长老若是无论如何也不服祝某之言,何妨下场赐教两手,咱们拳脚刀剑上见个真章。”
陈郁松哈哈笑道:“我听说你小子近来武功大进,竟能和梅老弟难分高低,陈某确无把握能够胜你。只是尊者既然开口搦战,老夫决无退缩之理,咱们废话少说,这便动手罢!”话音未落,右手已将背上罗盘甩出,势挟劲风攻向亭中。祝酋笑道:“我与松老切磋两招,二位先生不必相帮。”自飞升亭一跃而出,挺剑迎向袭来的罗盘,只听叮的一声脆响,竟将松老的黄铜罗盘一挥为二。陈郁松见对方长剑青芒闪耀,脱口赞道:“好一把青锋剑,果然锋锐无匹!”眉目间并不以独门兵刃被毁为意。
祝酋持剑而立,缓缓道:“祝某今日既为教主之位而来,自当全力争胜,恕难空手奉陪,不知陈长老可另有兵器?”陈郁松知他宝剑厉害,赤手对敌恐难取胜,正自沉吟未决,忽见松筠在旁递过松纹剑道:“此剑坚锐不下青锋宝刃,师弟以之与尊者比试几招无妨。”
陈郁松见状一惊,道:“师哥,你……”原来这柄松纹古剑乃正一派传世之宝,向为掌教天师亲持。当年张宇清假托升仙,要将此剑传于接任天师的侄子张懋丞,九阳子以伯父健在之故坚辞不受,张宇清亦未相强,便将松纹剑带在身边云游四海,欲待自己老病之时再回龙虎山传剑。孰料其后西璧子遭逢变故、溘逝于南昌西山,连同松纹剑也随之湮没,直到不久前松筠、景兰舟等人被马顺设计困于葛仙峰岩洞,这才阴差阳错寻回张宇清遗体及松纹宝剑。松筠因现任天师孙子元吉年纪尚幼,一时未敢将掌教信物交付于彼,故而效仿伯父暂将宝剑随身携带。松老见师兄竟欲将松纹宝剑交给自己对敌,心下感慨万千,缓缓道:“多谢师哥美意,此剑乃本派至宝,陈某不敢擅用;倘如有甚闪失,有伤我派威名。”
松筠摇头道:“师弟修道一生,何须以此为意?宝剑为人所用,既无常胜不败之人,便无常胜不败之剑,活人岂为死物所累?”陈郁松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大梦初醒,谨受师哥所教。”趋前双手接过松纹宝剑,向祝酋道:“尊者请出招罢。”
第五百零七章 混元掌力
在场众人见护教长老要与护法尊者动手较量,不由个个凝神注目。管墨桐、梅潜昔日曾与祝酋交手,知对方剑法十分了得,二人心中皆想:“我与松老相交多年,从未见其使剑,姓祝的近来武功大进,不知陈长老能否抵敌得住?”又见松筠轻捻白须、竹老神色漠然,似乎并不替松老担忧,不由心中暗奇。
祝酋原计以宝剑毁去松老的黄铜罗盘,纵使对方再寻得可与青锋剑抗衡的兵刃,使来也必不十分趁手,自己赢面便大了几分。此刻他见陈郁松神情悠然,颇似胸有成竹,亦自疑心暗起:“难道陈长老竟是使剑的大行家?”当即笑道:“既如此,还望陈长老手下留情。”剑尖轻轻一抖,指向陈郁松胸前。只见松老剑锋斜出,似攻非攻,似守非守,竟是后发先至,反逼得祝酋回剑自守一招,后者心中一沉:“陈长老藏技多年,果是少有的剑术高手。”
但见双方剑招时缓时疾、绵绵不绝,转眼便已交手三四十招,祝酋仍如往常般奇招百出,当中夹杂着各门各派剑术,令人虚实难辨;松老却是剑招洒落,有如点点飞星,在场唯有松筠和李竹良识得他使的是龙虎山玄象剑法。松筠见师弟出手从容自若,不由心下感慨:“耆山伯父在世时曾夸赞陈师弟是十年难得一遇的学剑奇才,本派上下无人可比。只叹师弟年轻时剑招太过凌厉,有回比剑切磋不慎削断了同门两根手指,致其终身不能使剑,不由深自失悔,从此专攻拳掌内力,在人前绝少用剑,只我和李师弟知他未能断绝此好,常独自一人在象山峰顶麈湖偷偷练剑,论到剑术造诣,实不输任何一位当世名家。只是这青莲尊者年纪轻轻,怎能博采百家剑法之长?当真后生可畏。”
此时祝酋剑招渐急,使出一路武当的天门快剑,剑光星驰电走,令人眼花缭乱。陈郁松不为所动,剑招看似远不及对手迅捷,却也稳如泰山,将祝酋攻势一一化解,犹可不时乘隙反攻。台上教众见青莲尊者武功精妙,竟与护教长老斗得难分高下,不由啧啧称奇。
二人拆到百余招后,松老虚晃一剑跃开两步,皱眉道:“且慢动手,敢问武当云雁是你何人?”祝酋停手笑道:“云雁前辈是在下的启蒙恩师,陈长老果然眼力过人。”陈郁松奇道:“阁下是武当弟子?”祝酋摇头道:“云雁道长虽曾传授在下武功,我却没拜入武当门下。”
陈郁松点了点头,道:“云雁道长剑法高明,当年我二人相约比试,陈某曾在其手底输了一招。”祝酋缓缓道:“长老内外兼修,如真全力相拼,云雁师父未必赢得了你。”陈郁松抚须道:“不错,当日武当黄鹤掌门也同在场,自认剑法不及陈某,我又稍逊其师兄云雁半分;可真要动起手来,我却打不过黄鹤掌门,尊师也难胜过老夫。阁下年纪虽轻,见识果然不俗,恐怕眼下连云雁道人也未必是你对手。”
在座之人听了松老这话,各觉心中不解:“你既说比剑输给了云雁,怎又讲对方胜不了你?”唯有景兰舟及顾雷二堂主当日在霹雳堂亲睹云雁与马顺比剑较量,却被后者用内力刺断兵刃,心知云雁一生痴迷练剑而内功平平,遇上内力强劲的高手不免吃亏。
祝酋叹道:“长老与我云雁师父有旧,在下本不当狂妄无礼,只是今日之事非比等闲,必要分出个胜负不可。”陈郁松冷笑道:“尊者武功高强,我也没拿你当作后辈,咱们接着比过。”二人身形一晃,又持剑斗成一处,拆到约莫六七十招,祝酋使个粘字诀缠住敌人长剑,左手忽疾出一掌攻向松老胁下。后者冷哼一声,左臂斜出与祝酋对了一掌,只听啪的一声,松老身躯陡然一晃,竟向后踉跄退开两步,一脸不可置信之色,转头望向松筠道:“师哥,这小子怎会使本门的混元功?”
在场众人见松老竟与对方比拼掌力落了下风,俱皆惊骇不已。松筠见青莲尊者适才掌力遒烈,确是正一派的混元内力,不由浑身大震,指着祝酋道:“你……你是……”祝酋淡淡地道:“道长不必惊奇,这混元功是前辈当日亲自传给在下,祝某一直记着你的恩德。”
李竹良怒道:“师哥,你怎能将本派秘功传给外人?”松筠面色惨白,良久方一声叹息道:“是我一时糊涂,中了他人之计。”陈、李二人犹欲追问,忽听石台上冼清让道:“两位长老少安毋躁,且听本座一言。”二老闻言只得强忍缄口,心中犹自忿忿不平。
冼清让微微一笑,道:“尊者近来功力精进不已,实是可喜可贺。”祝酋道:“在下萤火之光,未敢与诸位高手日月争辉。”冼清让叹道:“尊者方才所言甚是,父母者人之本也,如今既是父命有违教旨,我实在难当这个宫主。”诸人听她言下竟有屈从之意,不由个个惊奇。祝酋笑道:“宫主如能顾全大局,实为本教之幸。”
冼清让点了点头,又道:“古语云慈孝之心,人皆有之,不知尊者亦如是乎?”祝酋道:“人之行莫大于孝,众生概莫能外,宫主何出此问?”冼清让缓缓道:“倘若尊者亦承尊上之命,令你不得出任本教教主,那又该当如何?”祝酋笑道:“宫主说的可是我念阿师父么?祝某虽蒙他教授武功,却未行过拜师之礼。师父他不欲我分心俗杂而疏于练武,原是一番好意,只是兹事体大,在下也不能因他老人家一言而废。”
冼清让摇头道:“我说的并非念阿前辈。”忽向坐于石台下的罗琨道:“有劳罗大哥。”后者起身朝她行了一礼,于众人瞩目之下迈步穿过轩辕台来到飞升亭前,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至祝酋跟前,神态甚是恭谨。
第五百零八章 急转直下
祝酋见信封上并无一字,皱眉道:“敢问此为何人之书?”冼清让淡淡地道:“尊者打开一看便知。”祝酋笑道:“宫主是女中诸葛,莫非想要算计祝某?”范虞二人对望一眼,双双走上两步,拦在祝酋身前。冼清让嫣然笑道:“尊者手持寒萼玉蔻,何惧世间百毒?阁下如有顾忌,可请两位老先生先行过目无妨。”
范虞二老自从当日在宁王别院接连中了“百爪玄蜈”所下之毒,险些害了朱权性命,两人始终心有馀悸。范鸣声瞟了那书信一眼,不敢轻易伸手去接,向罗琨道:“将信取来给我瞧瞧。”罗琨回头望向冼清让,见后者微微颔首,便自信封中抽出笺纸,送到范老面前。范鸣声眼中精光一闪而过,道:“老虞,你来看一眼。”
虞时照负手上前,眼光扫过信笺,脸色微微一怔,沉声道:“不假。”二人默默退到祝酋身后两旁,均不再发一言。祝酋见势不对,快步趋前自罗琨手中取过书信,只稍瞥得一眼,不觉身躯一震,举信遥向冼清让道:“此书从何而来?”语气略显促急,殊异平日从容不迫之态。
冼清让笑道:“自是作书之人相付,尊者何必明知故问?”又向范虞二人道:“两位老先生均是世外高人,向来言出如山,请问此书是否祝公子尊亲之命,令其不得就任宫主?”二老闻言默然,皆未开口答话。
松筠见祝酋持书伫立、良久不语,问道:“尊者可否借书一观?”祝酋微一迟疑,缓缓将书信交与松筠,面具下虽瞧不见其人脸上神色,举手间已大显颓折之意。松筠接过笺纸,只觉触手滑如脂玉,又见纸色皎白如雪,显非寻常凡品。但见信中既无提称启辞,也无落款署名,不过寥寥十数行楷小字:“事将有变,见信则归,无与相争。”笔迹十分洒脱。松筠见纸背隐隐透出墨迹,将信纸翻转一瞧,背面果犹题有一诗:“蜀鸟乱啼疑入夜,杞人狂走怨无天。举头不见长安日,世事分明在眼前。”
陈郁松见师兄观信沉凝、状如深思,不由心中好奇,伸手道:“师哥,也给我瞧瞧信上写了甚么。”松筠轻叹一声,将信纸握在掌心捏作一团,右手再张开时,那书信早已化成千百碎屑,纷纷洒落地面。李竹良惊道:“师哥,你怎么把信毁了?”
在场众人见松筠竟将证物出手毁去,个个心下诧异:“倘若青莲尊者反口不认,那便如何是好?道长此举不是帮了对方大忙么?”唯有冼清让神色如常,笑道:“尊者金口玉言,自无相戏。阁下适才既已阅罢此信,不知可是尊亲雁帛?”
祝酋默然片刻,点了点头道:“不错,此信并非伪书。”冼清让又问:“信中所言之意,是否如同本座适才所讲?”祝酋闻言沉寂良久,方自缓缓开口道:“宫主所言非虚,既是家尊有令,祝某敢不承命。”
轩辕台上登时一片哗然,众人心中皆想:“宫主神通广大,竟能想到这个法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霹雳堂诸人亦皆心下好奇:“能使祝酋这般桀骜不羁之人乖乖听命,想来确是其尊亲无疑,不知冼教主从何得来此信?”
冼清让微笑道:“尊者有言在先,天地间孝义为大、椿萱之命难违,原来你我都有自己的难处。”祝酋苦笑一声,道:“祝某作茧自缚,愿赌服输,并无二话可讲。宫主运筹帷幄、智计无双,在下佩服万分。今日我计不成,只是命该如此,不知宫主欲待如何降罪?”
冼清让摇头道:“尊者乃家慈早年委命的心腹,先前所言皆是为本教大计着想,那又何罪之有?本教原定每逢三年之期,宫主皆须于法会之上内视反听、自省得失,阁下身为护法尊者,行止无不合乎教规,我娘没看错人。”众人心下暗忖:“冼宫主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漂亮,倘若青莲尊者也如岁寒三友一般感德复为所用,从此往后教主之位自必稳如磐石。”却见祝酋闻言只是一声冷笑,不置可否。
冼清让稍一迟疑,又道:“本座尚有几件关乎家君之事想问尊者,可否相请移步崇胜寺一叙?两位老先生、松筠道长及霹雳堂众位贵客也请同往,此处便烦劳五位长老相代陪席片刻,本座少时即回。”
峻节五老见宫主竟不欲五人偕往,不觉微感诧异。管墨桐心道:“宫主同这小子有甚么话要讲,却要支开我们五人?”缓缓道:“青莲尊者诡计多端,必不甘就此作罢,还是我们几个老头子随宫主同去方才稳妥。”冼清让笑道:“多谢管长老好意,有道长和诸位贵宾相陪,出不了甚么岔子。在座弟兄俱是远道而来,怎好冷落了他们?多劳五位长老费心,本座去去就来。”
管墨桐见她既如此说,便不再开口多言,岁寒三友虽亦心中狐疑,一时也无二话。冼清让向霹雳堂诸客欠身施礼道:“搅扰诸位高宾宴饮,我这东道实在做得糟糕之极。”顾铁珊等人赶忙回礼道:“但凭宫主吩咐,何须多言。”
冼清让与霹雳堂诸人步下石台,也不似来时乘辇,径直走到东首飞升亭前,向祝酋道:“尊者万勿多心,本座不过有几句话想要私下相问,此外更无他意。”祝酋笑道:“宫主襟怀洒落,又放着诸位前辈高人在此,祝某焉能有疑?这便请罢。”转身大步而去,范虞二老对望一眼,也紧跟其后望东而行。
冼清让又朝罗琨道:“罗大哥,你也一起来罢。”罗琨闻言一怔,道:“属下职任低微,怎敢窥听宫主家事?”冼清让笑道:“若非罗大哥携书而来,此事岂能善了?今日你居功至伟,不必太谦,本座待会儿还有话要同你说。”罗琨道:“罗某不过奉命行事,岂有寸功?一切听从宫主号令。”
冼清让向端木夫人道:“姨妈,你也陪我去罢。”端木夫人笑道:“你就是不让我去,我也非要瞧个热闹不可。”冼清让微微一笑,与松筠、景兰舟等人同往崇胜古寺而去。座中荆州舵主等人见宫主叫那妇人姨妈,心下暗自叹息:“老鲍这一双眼睛,只好算是白白瞎啦。”
第五百零九章 小王爷
一行人自轩辕台返回崇胜寺,见祝酋及二老已在大殿等候。冼清让趋前进上三炷线香,闭目轻声祷祝片刻,忽转向祝酋欠身行礼道:“适才广众之前多有冲撞,还望小王爷恕罪。”
在旁诸人闻言大惊失色,骆玉书向祝酋道:“祝兄,你是……你是……”祝酋轻叹一声,缓缓道:“浮生几何,岂堪为虚名所累?在下正是宁王府世孙朱奠培,实非有意相瞒,尚乞骆兄、景兄海涵。”又向冼清让道:“宫主不必多礼。令慈与家祖乃是忘年之交,非受王府管辖,向来不叙尊卑之礼;反倒是小王当日正式奉香入教,确是你冼宫主的属下无疑。”冼清让道:“小王爷天潢贵胄,适才轩辕台上人多眼杂,小女子未敢轻易相认,故而为势所逼、冒犯尊颜,万望宥罪。”
罗琨颤声道:“祝兄弟,你……你真是宁王府的小王爷?”祝酋哈哈一笑,取下脸上面具,俊雅的面相中不觉平添几分贵气,道:“人生快事无逾与罗兄一醉,不知今日有否机会再与老兄畅饮。”罗琨见其果是宁王世孙,不觉错愕万分。
骆玉书望了范虞二老一眼,道:“尊驾若真是王府世孙,前回我三人过访王府,两位老先生怎会听不出阁下的声音?”当日祝酋陪同骆玉书、景兰舟往宁王鸡笼山别院访谒施和浦,其后遭遇二老拦阻,祝酋几乎丧命于虞时照之手,后者如知对方乃是少主,出手决不至如此狠辣。
朱奠培微微一笑,道:“两位老先生彼时实不知在下身分,只当我是混入王府的江湖人士,骆兄勿要疑心。”说这句话时语音低沉浑厚,与平时清亮之声截然不同。骆玉书叹道:“原来小王爷自与我等结识,从未用过真声说话,实是用心良苦。骆某有眼无珠,不识金玉之体,小王爷休要怪罪。”朱奠培摇头道:“小王化名行走江湖,便为能和众位英雄豪杰真心结交。如今在下身分既泄,恐难与骆兄再为往日般忘形之契,实在可惜极了。”
骆玉书微一迟疑,问道:“如此说来,适才冼宫主交与小王爷的莫非竟是王爷手书?”朱奠培叹道:“不错,冼宫主能想出这个法子对付小王,实是妙绝。不知宫主是何时取得此物?”冼清让道:“我命罗琨由苏州前来时中途折往南昌一趟,求到了王爷这封亲笔手书。”朱奠培奇道:“哦?既然如此,难道罗兄还没猜出小王身分么?”
罗琨摇了摇头,道:“罗某在苏州收到宫主号令,要将随令而至一封火漆戳印的密信往南昌交给王爷。我赶往王府奉上书信,王爷阅后当场另行修书一封交与罗某带回。宫主密令中讲明此行倘若取得王爷回书,当于君山法会之上择机付与青莲护法尊者,罗某全不知信中之言,直到适才听宫主与……与尊者论及椿萱,方猜想尊者或与王府有所干连,但我……我全未料到尊者便是当日与我斗酒的世孙小王爷。”
朱奠培轻轻叹了口气,道:“冼宫主料事如神,小王甘拜下风。你在给罗兄传令之时便料定我爷爷必会回书阻我相争教主,不知宫主那封密信中到底说了甚么?”冼清让笑道:“此间虽皆不是外人,却也多言无益,小王爷日后一问令祖便知。”
景兰舟道:“小王爷,你方才使的真是正一派的混元功么?”朱奠培叹道:“在下与景兄相识虽短,贵在知心,此刻你喊我一声小王爷,不知我二人往后可还有纵酒放歌之时?”景兰舟道:“既是相交知心,何必以称谓为意?小王爷有名有姓,我总不能再叫你祝兄弟。”朱奠培笑道:“兄台清微雅妙,常人实难企及。我这混元功乃是九阳天师亲传,并非偷学得来。”
松筠在旁一声长叹,缓缓道:“贫道先前因与王爷为另立宫主一事意见相左,被其软禁于别院精舍,虽是无人看管,却也未敢擅离。这日我正百无聊赖,忽见别院中一连来了七八名大夫,由东厢房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个个望之神色慌张、满头大汗。我不由心中好奇,问别院下人道:‘房里可有病人么?’只见对方一脸愁色,答道:‘是小王爷忽染重病,偏生施神医前两日又离了王府,王爷请到本地数位名医诊视,却总不见起色。’
“我听闻是世孙染恙,讶异之下便即入内探视,也无旁人阻拦,果见对方卧床不起、面如金纸,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我素知世孙平日好习枪棒,曾随王府武师学过功夫,惊道:‘小王爷,是何人将你打伤?’世孙见我来到,苦笑道:‘道长如何在此?晚辈自作自受,跟人学了几手三脚猫把式便不知天高地厚,故而遭此大厄。’却不肯讲受伤原由,经贫道再三追问,才知是与江湖豪客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被对方击成重伤。我闻言叹道:‘小王爷乃是金枝玉叶,何必与武林中人争胜斗狠?王爷处事慎微,必定为此大大不快。’
“世孙叹道:‘确是晚辈为争一时意气,行事太过卤莽。对方自称是无为宫之人,全不将我王府看在眼里,晚辈不忿与之动手,孰料只似投卵击石。’我闻言心下一惊,道:‘是无为教的人伤了你?’小王爷点了点头。我心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小王爷竟为无为宫之人所伤,难怪王爷心中恼怒,生出另立宫主之意。这出手之人功力不俗,不知是甚么人干的?’但无为教中知悉老宫主与王爷本末者寥寥可数,小王爷被教中其余高手打伤,实也不足为奇。我见小王爷内伤甚重,寻常药石一时恐难奏效,除非辅以高深内功调治,或可尽早痊复,心忖道:‘王爷不念旧情,将我拘禁在此,我可要济救世孙?’又见小王爷形容憔悴、呕血频频,念及对方平时好学妙悟、于我正一派礼敬有加,终觉心中不忍,暗道:‘事出有因,王爷因世孙之伤迁怒无为宫及贫道,小王爷却没对不住我,我不能撒手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