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 你争我夺
戚婆婆叹道:“原来如此。不想事隔多年,老婆子竟又复蹈前辙,实是笨到了极处。老身当年樗栎庸材,竟蒙先生青眼赏识,实是被宠若惊。”木川道:“婆婆何必太谦?此事本就难如登天,换作本领平庸之辈,去了也只白费工夫,如我义兄武功虽强,却又对心禅无意;须是像婆婆这般武功胆识俱高、又素急功喜事之辈,方肯前往一探究竟,这可十分难找。木某当时连寻了八九名各路豪杰,尽皆无功而返,有数人更将性命都丢在了天界寺,连婆婆和顾堂主也都铩羽而归。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谁想足足过了三十年,婆婆终不负木某所望,将心禅送到我的手里。哈哈,哈哈!”
戚婆婆脸色惨白,良久方长叹一声,道:“罢了!老婆子自作聪明,不过被你木先生玩弄股掌之上。我这些年一人在白鹿矶隐居,先生怎识找到此处?”木川笑道:“老夫近年藏身丐帮,有幸闻知尊府所在。木某羁务缠身,婆婆休再絮烦,痛痛快快把书交给老夫罢!”言罢便要伸手抢夺。戚婆婆心如死灰,自知武功与他相去甚远,也不出招抗拒,眼见心禅便要落入其手,近旁山林中飞身跃出一人,一掌向木川攻去。木川右掌斜出,与来人啪地对了一掌,后者震开数步站定。木川见对方纱袍皂靴、脸戴面具,冷笑道:“姓祝的小子,你也想来分一杯羹么?”
祝酋哈哈笑道:“先生已得下册心禅,又要来争夺上册奇书,不亦贪心太甚!”木川心道:“我只身到此堵截戚老太婆,就连泉儿也不知道,这小子怎会守在一旁?这两人倘若联手攻我,倒是有些不妙,宜当速战速决。”当下更不多言,抽出乌金剑径向对方攻去。祝酋长剑出鞘回了一招,笑道:“木先生,当日你在长葛中了文大侠一记碧磷掌,若非身边带有我赠与义弟的‘寒萼玉蔻’,岂能化险为夷?先生今日要来杀我,未免以怨报德。”
木川见两剑相交之下对方兵刃竟未折断,观其剑锋凝碧、色如深潭,皱眉道:“这是宁王府的青锋剑!阁下到底是甚么人?”祝酋道:“先生何必明知故问?祝某乃是令高徒的拜盟兄长,先生明明认得。”木川冷笑道:“你既是泉儿义兄,怎敢对我这长辈不敬?”祝酋笑道:“大家非属同门,不叙长幼之礼。”两人说话之间,手上又已飞快交了数招。
戚婆婆见半路又杀出一名高手,心道:“此刻不走,更待何时?”将心禅纳入怀中,当即转身欲走,眼前忽双剑齐至,将她四方去路一齐封死,戚婆婆身影翻飞,三人缠斗成一处。木川武功高出两人甚多,祝酋与戚婆婆各有七八成攻势都招呼在他身上,但只须戚婆婆稍有脱身之意,另两人立时便合力将她截住;木川一心要抢夺戚婆婆手里的心禅,然见祝酋剑法凌厉,却也不得不防,三人互相掣肘,一时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约莫斗了四五十合,木川忽虚晃一剑,跃出圈外喝道:“且慢!你小子使的是心禅上的武功,难道下册心禅是在你处?”祝酋笑道:“先生何必贼喊捉贼?当日阁下在梅谷亲承自唐宫主替你所置坟冢中寻回了下册心禅,如何赖在我的头上?”
木川脸色铁青,暗道:“我手中下册心禅十多年前便已被人抢走,那出手夺书之人武功厉害之极,其时我习练心禅已有小成,仍是不敌对方。姓祝的那时不过是黄口小儿,决无可能是他;但这十余年间武林中未见何人武功猛进、名声大噪,难道心禅真在这小子手里?”心禅被夺之事乃其生平大耻,他自不会轻易说起,只冷冷道:“下册心禅如不在你手中,你又是从何学得纪老前辈这‘细雨洗竹剑法’?”
祝酋笑道:“《潜龙心禅》收录汇纳前朝历代武功,并非机杼自出,先生怎知‘细雨洗竹剑法’只由心禅一处传下?”木川默然不语,暗道:“话虽如此,哪就有这般巧法?我若能从这小子口中逼问出下册心禅去向,加上戚老太婆手中的半册秘笈,到时老夫手握心禅全本,还怕顾东关找我报仇?”心念及此,胸中不由大为激奋,剑上运起十成内力,又向两人攻去。
二人见他招数较前更为狠辣,俱皆凝神对敌,又拆了三四十招,局面倒似祝酋与戚婆婆合斗木川一般。后者自从兄长林岳泰处夺得《药鼎遗篇》,虽说其书仅为下册心禅残本,然木川早年持有心禅不久便即丢失,心禅武功博大精深,他除去自己所练的数门功夫,并未熟记全本;纪儒亭修习下册心禅多年,《药鼎遗篇》所载武功实多于木川所学,其中又有不少“梅山医隐”自己夹注的心得体悟,木川得书虽未满一月,参研印证之下也已获益不少。祝酋与戚婆婆虽是少有的高手,此刻以二敌一,竟全然不占上风。
戚婆婆手中只是根寻常木杖,先前借着祝酋牵制,始终未同木川铁剑相交;然木川剑招步步紧逼,乌金剑终觅得空隙斜削而上,只听波的一声,将戚婆婆拐杖砍作两段。后者手腕轻抖,手里已多了条淡黄色的长索,伴着一连串脆响,如毒蛇般朝木川攻来。木川哈哈笑道:“不知婆婆使的这条是玉铃索呢,还是断肠索?”手底加紧疾攻,但这长索乃是戚婆婆成名兵器,使来神出鬼没、诡动难测,一时竟未被他铁剑削断。
祝酋见戚婆婆持长索相斗数合,脸色微微一变,道:“两位且慢!敢问婆婆可识得‘菱花仙子’岳姑娘么?”木川心道:“且看你小子玩甚么花招。”当即跃开两步,戚婆婆也随之停手,道:“这丫头一手长鞭功夫是我教的,但她未拜老身为师。阁下认得她么?”祝酋皱眉道:“前辈为何要传岳姑娘武功?”戚婆婆道:“我见这丫头同我年轻时脾气很像,一时兴起教了她几个月功夫,小姑娘悟性不错。”
第四百五十一章神秘来客
祝酋哈哈一笑,道:“这可不是天大的缘分么!若不见婆婆这条长索,险些大水冲了龙王庙。请前辈这便离去,木先生就交由在下应付。”戚婆婆闻言一惊,三人先前为夺心禅混战多时,祝酋却忽愿相助自己脱身,虽则对方武功不如木川,总可勉力支撑片刻,木川要胜过他不难,事后却未必追得上戚婆婆。她一时摸不透这面具怪人打的甚么主意,心下狐疑不定。
木川变色道:“臭小子,你不想要心禅了么?”祝酋笑道:“贪多嚼不烂,唐宫主当年便因强练心禅内伤郁积而亡,先生怎不引以为戒?”木川面色阴沉,道:“老夫心中始终想不明白,赛儿向来行事审慎,当年为何会任命你这后生小子为教中护法尊者?我问过泉儿你的家世来历,连他也不甚了了,足下到底是谁?”祝酋笑道:“小子碌碌庸流,蒙老宫主委以心腹,故而誓效本教,无所畏忌。先生明知修习神功大非易事,却犹贪嗜似渴,只恐来日重蹈唐教主覆辙,空落终天遗恨。”
木川冷笑道:“老夫修习心禅多年,岂用你这晚辈多嘴多舌?你那倭僧师父眼下已成中原武林公敌,我只须将足下是其弟子一事散布出去,你今世不得安生。”戚婆婆闻言一惊,道:“听闻点苍掌门颜骥丧命于一倭僧之手,你是那和尚的徒弟?”
祝酋哈哈笑道:“天下事得失无常,世人若要为此杀我,那也只好随遇而安。戚前辈,在下与岳姑娘已定三生之约,前辈虽未收她为徒,却与师辈尊长无异,我自然不能朝你出手。木先生武功高强,婆婆还不快走?”
戚婆婆闻言甚惊,暗道:“这小子是素儿的情郎?”见对方对此直承不讳,想到顾铁珊当年将情意深埋心底,不由心中一阵苦涩,道:“好,那便承你的情!”转头迈步便走。木川见她离去,飞身抢上两步,见祝酋横剑拦在跟前,怒道:“你小子找死!”铁剑当胸直刺,锋刃琤然有声,祝酋举剑格开。
戚婆婆心道:“木川武功极高,不知这后辈能挡他几招?我若一走了之,他岂非必死无疑?”转念又想:“这时还理会旁人作甚?素儿又非是我徒弟。这年轻人心地甚好,明年今日,婆婆给你多烧几盆纸钱便了。”正欲施展轻功逃去,身旁树丛沙沙作响,又有一人飞身而出,一掌拍向戚婆婆肩头。后者右手一扬,长索径朝对方眉心点去,那人左手一把抓住索端,戚婆婆只觉锦索上一股怪力传来,半边身子竟尔酸麻无力,情急之下撒手疾退,总算将将躲过敌人右掌,却觉胸前掌风拂过,疾忙抬头看时,上册心禅不知怎地竟已握在那人手中。她见对方黑衣蒙面,一双眼睛圆睁如雕、精光四射,不由心下大震,问道:“你是谁?”
那头木川、祝酋方才交手数招,早瞧见心禅被人抢去,两人立时停手罢斗,一齐向那蒙面人挺剑攻去。那人左手一甩,长索有如灵蛇飞龙,竟将木川逼退两步,索端掉转过来将祝酋青锋剑缠住。祝酋手上运劲,满拟长索必被宝剑断为数截,不料那锦索便如铁链般牢牢缠定剑身,他陡觉右臂奇寒沁骨,不由心中大震:“这是沈泉贤弟的‘太阴指’内力啊!这人以长索绕剑,怎可隔这般远将阴寒真气传到我手臂之上?此事万万不能。”
木川见祝酋站立不动,不知后者面具之下神色惊异,心道:“这小子捣甚么鬼?他只须剑上稍一用力,锦索岂有不断之理?”忽见祝酋手臂微颤,立时察知古怪,瞧出两人正在运功相抗,自觉机不可失,手中铁剑一抖,只见剑身叠影,竟似有三柄长剑同时刺向那蒙面人胸口。对方冷笑一声,赞道:“好一招‘三山映海’!”锦索松开祝酋长剑朝木川攻去,只听“啪”的一声,木川铁剑去势顿止,那锦索与铁剑正面相交,也被一削两段。那蒙面人仰天长笑,将半截锦索扔在地面。
木川浑身一震,道:“你怎识得我这招‘三山映海’?”这招乃是《潜龙心禅》中的精妙剑术,出手奇快无比,剑身足有三道重影,教敌人难以看清长剑究竟从哪一路攻来,自是极难防范。“三山”之名取自海上三座神山蓬莱、方丈、瀛洲,传说大海中时有三山蜃景隐现,却从未有人能够寻得三座仙山,正合剑招虚实难辨、亦幻亦真之意。木川功力远胜祝酋,那蒙面人不能以软索硬当乌金铁剑,终被对方将长索削断;但他一出手就破了木川的“三山映海”,更单以锦索之力便止住铁剑进招,可见内力犹在后者之上。木川心念飞转:“难道是顾老儿?”面色吓得煞白,幸好他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旁人也觉察不出。祝酋在旁亦是讶异万分,暗道:“莫非是师父到了?不会的,这蒙面人身材甚高,不是他老人家。”
那蒙面人目光缓缓扫过三人,冷笑道:“三位单打独斗恐非在下对手,可要一起上么?”木川等人方才犹为心禅苦斗不止,要其此刻联手对敌,自是无论如何也信不过彼此;然三人眼见心禅落入他手,一时便无相争之意。三人对望一眼,木川缓缓道:“尊驾武功过人,木某佩服不已,敢问高姓大名?”他料定对方不是顾东关便是骆中原,说话时牙关微微打战,只好拼命忍抑。
蒙面人笑道:“贱名有辱清听,不提也罢。木先生已得《药鼎遗篇》,何以贪心不足,又要抢夺上册心禅?”木川听他声音似乎不甚苍老,稍稍放心了几分,叹道:“木某寒野孤鸿、半生薄命,但觉世间万事意兴阑珊,不过是寄情于武,以钩玄极奥为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日不见阁下,我也不知当世尚有如此高手。”
第四百五十二章分外眼红
那蒙面人笑道:“先生过奖。须知世人多苦,说甚么天长地久、海誓山盟,到头来尽是黄粱一梦,老先生何必为情自扰?”木川见他一语戳中自己心事,不由脸色一变,道:“你怎么知道老夫的事?”
蒙面人哈哈一笑,并不接话,转头向祝酋道:“阁下暗运真气,欲以‘龙蠖玄功’偷袭于我,不必白费力气。”祝酋闻言微微一惊,他适才稍为对方阴寒内力所侵,正用龙蠖玄功消弭体内寒气,兼以暗中积蓄内劲,只待出其不备,一举制敌。他见竟被对方识破计策,皱眉道:“尊驾怎知我这‘龙蠖玄功’?”
蒙面人一扬手中心禅,道:“阁下所习‘龙蠖玄功’和‘摘星揽月手’,那都是上册心禅里的功夫,念阿老和尚可没法子教你。姚广孝四十年前将心禅交给了‘河朔大侠’,上册秘笈一直都在河间骆府,你从哪儿学的这两门武功?”
木川闻言一惊,转头道:“好小子,难道你竟练过上下两册心禅?”祝酋道:“先生何出此言?”木川道:“你的‘细雨洗竹剑法’若非由下册心禅学来,又是得自何处?那也不用狡赖。”蒙面人笑道:“木先生不必胡猜,青莲尊者的细雨洗竹剑法是唐教主传给他的。”木川心头大震,暗道:“赛儿本以剑法见长,她习练心禅数年,学成细雨洗竹剑不足为奇;但她连亲生女儿都未传授,为何要教给姓祝的小子?”
祝酋道:“尊驾连这事也一清二楚,莫非同是本教中人?”蒙面人摇头道:“我不是无为宫的人。我虽知阁下剑法是经唐教主指点,但你到底从何学得上册心禅的武功,连我也百思不解。阁下生平所遇名师虽多,却无人能传授你‘龙蠖玄功’及‘摘星揽月手’这两项功夫。”
祝酋身躯一震,道:“你知道我是谁?”蒙面人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阁下天资过人,又自少得逢良师,武学修为是没有话讲的;然你驰心旁骛,一身内力始终练不上去,虽学得许多高深武功,却不能尽其所长,难与一流高手比肩。总算天假其便,你终有幸冲破玄关,这一两月来功力大进,实是可喜可贺。只是阁下自命抱负不凡,却整日周旋于江湖草莽之间,实是贪小失大,愧对先祖。”祝酋惊道:“你……你是宁王府的人?”
蒙面人摇头道:“几位想破脑袋,也是猜不出的,何必空自劳神?今日蒙三位以心禅见赠,在下却之不恭。”木川见他头上无发,脑顶隐有烧戒疤痕,心中忽然想起一事,道:“你是向陇西双鹫报信的那和尚!”戚婆婆闻言一惊,道:“甚么和尚?双鹫不是你木先生找来帮手的么?”
木川摇了摇头,道:“不是木某找他二人的。昨日老夫在华容镇埋伏等候霹雳堂一行,方氏兄弟忽然寻至,欲要合力共夺秘笈。我见状心下大奇,问他们如何得知秘笈之事,又怎知到此找老夫联手,双鹫说是有一和尚向其通风报讯。我只当是铜鲸帮走漏了风声,犹怪江帮主口风不紧,转念想到若能诱使对方伤了双鹫性命,那人必要替徒弟报仇,霹雳堂无端树此大敌,那又何乐不为?其后果不出老夫所料,雷虎臣见小丫头被掳怒发如狂,一出手便将铜鹫杀死。原来将秘笈之事传告方氏兄弟的便是阁下,木某一时大意,竟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尊驾既知守在此处,想必也对心禅下落一清二楚,你到底是甚么人?”
蒙面人哈哈一笑,道:“戚婆婆和青莲尊者不识在下自是理所当然,你木先生却大大不该。你我早年曾相会过一面,先生不记得了?”木川摇头道:“老夫极少在江湖上走动,何时会过阁下这等高手?”蒙面人并不答话,抬手轻挥一掌。对面三人俱是行家高手,知他这一掌并无伤人之意,皆未出手抵御,但觉掌风拂面冰寒透骨,此时正值六月盛夏,竟如吹过阵严冬朔风一般。戚婆婆心道:“这人内力好生古怪,那是甚么功夫?”
忽听木川暴喝一声,挺剑向那蒙面人攻去,剑风声尖锐之极,竟已用上了搏命招数;那蒙面人手无兵刃,向后退开数步。戚婆婆见状大奇:“木先生老谋深算,向来遇事不惊,怎会如此失态?”但见木川穷追猛打,无一招不下杀手,口中怒喝道:“将老夫下册心禅还来!”
戚婆婆闻言大惊,暗道:“下册心禅竟在这人手中?”尚且未及反应,一旁祝酋也已拔剑向那蒙面人攻去。戚婆婆暗忖道:“这蒙面人和木先生的武功都远胜于我,老婆子如何能与他二人相争?”但她听说下半册心禅在这蒙面怪客手里,适才上册秘笈又被对方抢去,学武之人既知两册奇书俱在眼前,岂舍得撒手而去?她低头略思片刻,也纵身上前一掌攻出。
***
骆应渊等人见戚婆婆携书离去,只得强打精神继续往武昌赶路,正午入了府城回到堂口。霹雳堂帮众见两位堂主脸色峻肃,连顾铁珊也一反常态、愁眉不展,又不见大小姐一同归来,几名心腹大胆问了两句,诸人皆绝口不提顾青芷被掳之事。少顷厨下整治酒饭完毕,顾铁珊食不知味,吃了两口便扔下碗筷,守在大门口呆呆出神,骆玉书亦是心焦如焚。
景兰舟暗道:“顾师姐当下安危难料,骆师叔这一趟更失却了《潜龙心禅》,倘使心禅落入木川之手,武林从此多劫多难。”又想到师兄文奎生死不明,心间更觉云愁雾惨,脑中忽念及冼清让,忖道:“冼姑娘如若在此,她素来智谋过人,无为宫又耳目广众,或有办法打探到顾师姐的下落。”转念又想:“在此彷徨也是无用,不如外出打探一番消息,也许能遇上无为教的人。”当即向骆应渊说了这意思,后者道:“世兄所虑甚是,只是眼下木川等人恐在左近,不妨叫玉书与你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第四百五十三章巧遇
景兰舟心想骆玉书身为朝廷武官,不宜同无为宫过多往来,道:“小侄只在城内稍作打听,谅来无事。”骆应渊稍一迟疑,点头道:“世兄凡事小心。”景兰舟辞过几人出得门来,见街市上熙来攘往,心道:“还有一月便是中元节,不知无为宫教众几时会到湖广?”
那武昌城风景特异,四面城墙皆依山傍水而建,就连城内亦是多山多湖,素有“三台、八井、九湖、十三山”之说。景兰舟自霹雳堂缓缓行至城北的凤凰山,一路留心查看,似未见城中有何江湖人士。凤凰山毗连城池北墙,虽只是座矮山,却也草木苍秀,身处其间甚觉清凉。
他转过一片林子来到北城墙下,见此处甚为荒僻,已是少有人迹;又向东行了几步,忽听前方有人说话,声音甚是耳熟,细辨之下竟是梅潜,不觉心中甚喜:“连梅长老也到了武昌,冼姑娘说不定就在附近。”想起岁寒三友日前江上相助之恩,正欲上前道谢,忽听梅潜沉声道:“我吩咐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另有一人应道:“小的已派人四处搜寻唐坛主的踪迹,至今未有消息。”梅潜道:“此事务要加紧打探,倘被宫主率先找到唐亘,那便难以下手。”
景兰舟闻言心中一震:“当日梅长老为唐亘、祝酋联手所伤,莫非要私自杀唐坛主报仇?”当下先不急于露面,藏身树后侧耳凝听。梅潜沉吟道:“从诸般线索来看,唐亘这小子应是在湖广无疑,不知他到底躲在何处?”那人迟疑道:“小人本领低微,就算真寻到了唐坛主,怕也拿他没半点法子。”梅潜道:“谁要你对付他了?我是教你及早给老夫报信。可有幽部妙使的消息传来么?”
那人道:“小的探知幽部四位妙使已由苏州出发,只须她几人一入湖广境内,自有人报知长老。”梅潜道:“这事你也须看仔细些,不可出了差错。”那人不解道:“幽部妙使一向替宫主尽心办事,数月前霜霞二使在武昌与人动上了手,你老还特意吩咐小的率人赶去解围,如今为何连她们也要钉梢?”梅潜道:“老夫自有安排,岂用你多嘴多舌?”那人讪笑道:“小人岂敢。小的一向受你老照拂,定当尽心效命。”梅潜应了声道:“你去罢。”
那人自林中转出,独自往南而去。景兰舟暗中瞧见对方一身兵官打扮,心道:“无为宫教众庞杂,连军营里也有他们的人。”原地稍候片刻,假作游玩赏景到此,向前行不数步,果见梅潜在不远处凝立出神,佯惊道:“梅前辈,你何时到的武昌?”
梅潜因见彼处人踪罕至,故与那人相约在此会面,他见景兰舟陡然现身,不觉心中一惊:“不知我俩方才那些说话被他听去没有?”面上笑道:“老夫与景少侠当真有缘得紧。不知少侠因何到此?”
景兰舟向他躬身行礼道:“晚辈随顾堂主他们同归江夏,在城中闲游至此。前次与长老南昌相会,彼时众口喧嚣,未曾得闲相谢前辈当日相告长葛县丐帮命案真相一事,令在下沉冤得雪;前日更多蒙三位长老仗义施援,铜鲸帮方才奸谋未逞,我几人实是感恩怀德。”梅潜笑道:“那都是冼宫主足智多谋,少侠无须客气,大家本不是外人。”
景兰舟稍一迟疑,道:“不知冼姑娘可也在武昌么?”梅潜道:“冼宫主有些教务要办,目下不在此地。”景兰舟“哦”了一声,心中微觉失望,暗道:“梅长老毕竟是雷大哥的师父,若知顾师姐被人掳走,或肯出力帮忙。”便道:“晚辈当日在南昌听闵坛主说起,桐仙早前曾寄书长老、提及在下师兄文奎重现江湖一事,长老想必也已知晓。”
梅潜抚须道:“不错,文大侠居然尚在人间,那是任谁也没有想到。”景兰舟又问道:“管老书中可曾提起那名诬陷在下的丐帮弟子木川?”梅潜摇头道:“未曾讲起。老夫听到江湖传闻,这人事败后逃出丐帮,桐仙后来也遇见他了么?”景兰舟道:“不错,此人因与我文师哥有仇,一路安排下各种毒计百般加害。”
梅潜皱眉道:“桐仙信上说亲见尊师兄与人在梅山激战多时,以文大侠的武功,有甚么人能与他如此酣斗?莫非就是那癞子木川?”景兰舟道:“前辈料事如神。”当即将木川来历说了,梅潜奇道:“这乞丐是……是唐老宫主之夫?他为何会与文大侠有仇?”略微沉思片刻,惊道:“莫非冼教主是文大侠与老宫主所生的女儿?”
景兰舟见他转念便即猜到,心中十分佩服,道:“桐仙当日在梅山亲历事情始末,这事终究瞒不过几位长老。”梅潜默然良久,缓缓道:“梅某曾有幸得窥唐宫主玉颜,知冼教主与其义母长得十分相像,早疑心她二人乃是亲生母女,没想到宫主的生父竟是文大侠。如此说来,这些年也是尊师兄在教授他女儿武功?”景兰舟道:“这事长老如何得晓?”梅潜笑道:“冼教主功夫并非唐老宫主亲授,本教其余高手老夫无一不知,怕是教不出这样的好徒弟。”景兰舟道:“雷堂主武功高强,自是名师高徒。”梅潜摇头道:“虎臣二十岁时,哪有这般功夫?”
景兰舟又道:“昨日我一行人在华容镇中伏,顾堂主之女被木川劫走,晚辈原想寻冼宫主相商救人之计。”梅潜不解道:“木川武功虽高,少侠一行有‘五云掌’压阵,对方怎能得手?”景兰舟道:“木川纠集了一批高手,乘乱将顾师姐掳去。”讲起陇西双鹫、黄须蛟等人与木川朋比为奸,梅潜摇头道:“陇西双鹫有甚么用?除非他们师父来了,那才有些麻烦。黄须蛟两名义兄早已一命呜呼,巴东三蛟只剩下一蛟,也掀不起太大风浪。”听景兰舟讲到戚婆婆时,眼中陡然精光一闪,笑道:“姓木的竟能招揽戚老太婆出山相助,果然神通广大。”
第四百五十四章 故人重会
景兰舟奇道:“长老也识得戚婆婆么?”梅潜抚须道:“就算老夫不认得‘断肠索’,总也听过‘玉铃索’的大名。如此说来,女娃儿眼下在戚老太婆手里?”景兰舟暂不提心禅之事,道:“在戚前辈处倒也无妨,只恐顾师姐落入木川之手,那便大大糟糕。”
梅潜沉思片刻,点头道:“顾堂主素有侠名,又于虎臣有救命之恩,老夫助他寻回女儿也是情理之中。”景兰舟喜道:“若得前辈相助,我等感恩不尽!”梅潜摆手道:“少侠休急相谢,那姓木的武功在梅某之上,只恐此事不易成功,咱们走一步瞧一步罢。老夫先给少侠引见一人。”当即领他向南下了山坡,走出不远便到一个小湖,见一青袍老者坐在湖西草地,正自赏玩一本册页。
梅潜快步上前道:“你这老画匠,又看甚么这般出神?”那老者转过头来,笑道:“梅长老,快来瞧瞧我这二十四幅山水册页。”景兰舟瞧见这老者面容,竟是当日在苏州会过的“癯樵先生”沈遇,不觉又惊又喜,上前施礼道:“多日不见,老先生愈发矍铄了!”
沈遇见到他亦是一惊,问道:“少侠怎也在此?”转念一想,哑然失笑道:“下月君山法会,少侠自是宫主座上高宾,沈某真真老糊涂了。”梅潜奇道:“你二人怎也相识?”沈遇道:“景少侠乃是宫主好友,曾在苏州分舵会着。”梅潜闻言恍然。沈遇又急急扯着梅老看那画册,口中不停说些干湿、皴染、钩斫、积墨之技法,景兰舟听了也不甚了了。沈遇细细讲评了一回,赞叹道:“这册页非止书画绝佳,诗文也写得妙。你看这两句‘六朝往事青山见,四海闲人白鸟知。’可谓文比子安、字胜鲁直,妙极,妙极!”
梅潜笑道:“你这老儿愈发不知羞了,岂有如此自吹自擂之理?”沈遇道:“梅老,你当这册页是我画的么?纵使字画能够仿摹,我也是做不出这样诗来的。这都是我那启南世侄孙的手笔!我沈氏宗门生有此子,文名将历百千年而不衰。”言罢抚须慨叹,神情大为得意。
梅潜哈哈一笑,向景兰舟道:“沈老先生当年曾任宫中画师,与梅某乃是旧识,平素打趣惯了的,少侠休要见笑。”景兰舟道:“两位老先生松柏之谊,着实令人可敬。”心下暗暗吃惊:“如此说来,癯樵先生也早知梅长老身世。”
沈遇叹道:“当日我听说你梅老跟着二友一齐叛教,心中万难相信,幸好只是一场误会。”梅潜道:“那都是宫主宅心仁恕,说来惭愧得紧。闲话少提,眼下却有正事要找你这老儿。”当即将顾青芷遭掳一事说了,道:“这位顾堂主千金是思过先生的侄孙女,又是河朔大侠未过门的孙媳,本教若能相助将人救回,便是同时做了三家的人情,这等大好机会可不常有,梅某故来寻你商议。”
沈遇闻言甚惊,叹道:“可惜宫主和道长不在左近,否则以彼之能,此事当可迎刃而解。”景兰舟道:“老先生有所不知,挟持顾师姐的主谋不是别人,正是前辈那位同宗侄孙的师父。”沈遇闻言心惊胆寒,暗忖这远房族孙非止先前得罪了宫主,如今更连河朔、思过两家的至亲也敢出手掳劫,吴门沈氏受此蔓连,只恐祸不旋踵,适才的满腔喜悦之情登时化为乌有。
梅潜道:“这些人眼下当离武昌不远,你可有令侄孙的消息?”沈遇摇头道:“我两人虽是同宗,一向少有来往。我这族孙神通广大,武功智计远在老夫之上,他师父的本领更是不问可知,这事只怕棘手得紧。”
梅潜道:“这事倘如易办,放着‘五云掌’在彼,景少侠何须找你我帮手?姓木的一伙行事无所不用其极,咱们也不必同他讲甚么仁义道德,正是君子有君子的办法,左道有左道的手段。”景兰舟奇道:“莫非梅长老已有主意?”梅潜道:“木川、戚老太这些高手行踪飘忽,一时只恐不易找到;但如少侠所言,黄须蛟这厮领着一众手下在江滨要道埋伏,岂能没有半点动静?且容梅某遣人稍作打探。”
景兰舟迟疑道:“木川昨夜欲在浒黄洲伏击我等一行,幸好我几人事先收到风声、绕路赶回武昌。对方不见人来,未必还守在那儿。”梅潜道:“纵然如此,邹老三手底那些喽罗一时半刻也飞不上天去。咱们由此下手,说不定便有戚老太和顾堂主千金的消息。”景兰舟暗忖戚婆婆背着木川前来相换秘笈,只须木川、邹猛等人仍被蒙在鼓里,顾青芷多半便一时无虞,心禅也不致落入木川手中;若真能寻得黄须蛟,总也可一探虚实,当即道:“梅长老所言甚是。”
梅潜略一思量,道:“对方之中既多高手,寻常探子前去必被识破,这事还须葛老总跑上一趟。”沈遇皱眉道:“黄须蛟乃是江湖大盗,手段穷凶极恶,葛总旗这两下把式有不如无,可别丢了性命。”梅潜道:“你吩咐他多带些人手,敌人武功虽高,也不至轻易戕害官兵。”沈遇道:“老夫陪他同去便了。不知线报稍后该当递至何处?”梅潜道:“便送到霹雳堂罢,老夫厚着面皮再去搅扰虎臣一杯好酒。”
沈遇点头道:“这事包在沈某身上,老朽去去便回。”景兰舟谢道:“要老先生为此奔劳,晚辈好生不安。”沈遇笑道:“罗琨兄弟曾言少侠当日在宫主面前替老夫极力说情,难得少侠如此重义,老朽理当效命。”当即转身去了。
梅景二人一路走回霹雳堂,骆应渊等人见了自是十分惊喜,皆向其深谢浔阳江上解围之恩。景兰舟向众人说了梅潜来意,顾铁珊惊道:“此事得长老鼎力相助,那便是小女的福分了。”梅潜笑道:“石头渚比武若非堂主和虎臣巧计安排,‘岁寒三友’早已首足异处,老夫不过报效万一,堂主何须客气。”
第四百五十五章 火并
过得约莫两个时辰,沈遇自外寻上霹雳堂来,已是换了身卫所军服,望之与一寻常老兵无异。他同诸人一一见礼,互道了仰慕之语,接着道:“老朽先前自往浒黄洲打探,彼处原本人烟萧瑟,仅有数户渔家,朝廷虽于此设有巡司,平时多无兵卒戍守。今日江边不知何故停了一溜船只,有不少人在那儿修船补网,岸边山脚又有一批猎户,说是山中饿虎伤人,正要聚众捕杀,这当中必有古怪。眼下葛老总仍率人守在司署,暗里盯着对方。”
梅潜闻言笑道:“这些人倒也颇费心思,倘若不知虚实由此路过,怕便真着了他们的道儿。此必是黄须蛟一伙无疑,咱们这就去杀他个措手不及。”骆应渊稍一沉吟,点头道:“也好,黄须蛟与两位堂主有仇,恐对青芷有加害之意,若能将他制住,多少也放心些。”向顾铁珊道:“就请二位世兄在此留守,我与玉书、兰舟随梅老和沈老走一趟,如此两边可以兼顾。”顾铁珊心下有如热锅蚂蚁,虽欲同众人一齐出门去寻爱女,转念想戚婆婆若真依言将女儿送回霹雳堂,家中不可无人照应,当即点头答允。
骆应渊一行为免惊动敌人,也不骑马赶路,出城向东疾奔,天黑前便已赶到浒黄洲西面不远之处;骆应渊见沈遇长途驰奔面不改色,心道:“这位癯樵先生武功不弱,无为教果真能人众多。”向前行不数步,见有一军官领着数名兵士自东巡逻而至,那军官望见众人,命手下守在原地,独自一人迎上前来,向梅潜道:“小的已照长老吩咐将人盯住,这厮们眼下仍未散去,倒像是在等人。”景兰舟听他声音,正是日间与梅长老在凤凰山碰头的那名兵官。”
忽听骆玉书“咦”了一声,问道:“你不是武昌卫的葛老哥么?”那军官转头望见骆玉书,一张脸登时吓得煞白,颤声道:“骆……骆将军,你……你怎么会在这儿?”这人正是当日率兵闯入张吉本府中的武昌卫总旗葛成,骆玉书见他竟也是无为宫的人,心中不由惊异到了极处。
梅潜叹道:“此事终究难以遮掩,葛老总不必忧心,老夫替你求骆将军不说出去便是。”骆玉书疑道:“当日在下在张府与贵教霜霞二使交手,对方眼见官兵到场便即离去,莫非葛老总是特来替她们解围?”梅潜道:“不错,此事正是出自梅某之命。少侠武功高强,霜霞二使剑法亦为十二妙使翘楚,双方任谁有所损伤,不免都有些尴尬,老夫又不便现身,只好计出权宜。”
景兰舟奇道:“长老当时也在武昌?”梅潜点头道:“老夫那几日恰在湖广,奉宫主之命看护瓦剌使者一段路程。只是树海被罗琨带离张府之时,梅某恰巧有事不及照看,乃至生出这许多波澜。”
骆应渊道:“这事眼下无足轻重,不必多生枝节。木川等辈老奸巨猾,盯梢大为不易,他若见旁人在近处逗留,势必生出疑心;全仗葛老哥领官兵在此巡哨,方可使其不觉有异,在下足感盛情。”梅潜向葛成道:“今日多劳费心,足下先请回罢。”后者连声应承,偷瞄了骆玉书一眼,却是不敢多言,招呼手下灰溜溜地去了。
几人各施轻功往东再赶一二里路,到得逼近浒黄洲之处,见此地山水映秀,景色倒也幽致,前方江边隐有人影闪现,守在折冲要道。梅潜道:“倘若木川同在彼处,便劳骆大侠出手应付,旁人我等自会料理。既是事关重大,咱们攻其不备,下手万勿容情。”骆应渊点了点头。众人正欲杀奔上前,忽听前方江边传来兵刃之声,个个心中一惊:“甚么人动上了手?”
诸人见情势有变,借着江边山林掩映悄悄上前,见不远处江滩上邹猛连同数十手下持兵刃将沈泉及彭、尹二人团团围住,却不见木川身影。景兰舟心下甚奇:“他两方怎会刀兵相见?难道木川故技重施,又混在人群之中?这回可要小心提防。”
只听邹猛嘿嘿冷笑道:“木先生自昨晚起便不知去向,我兄弟在这儿守了足有一日一夜,哪曾见霹雳堂半道人影?沈大官人,尊师莫不是偷偷领着那小妮子去换秘笈了罢?”
沈泉笑道:“邹前辈何出此言?家师不过前往打探霹雳堂众人行踪,岂有独吞秘笈之意?众位休要多心。”邹猛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收到风声,说霹雳堂一行人今日晌午早已入了武昌城,怎还会由此路过?我黄须蛟行走江湖多年,岂能被人这般戏耍!”沈泉缓缓道:“前辈既信不过沈某,那还多问甚么?”邹猛道:“臭小子狐假虎威,眼下木先生不在此处,你真当邹某不敢杀你?”沈泉淡淡地道:“诸位人数虽众,在沈某眼中只如土鸡瓦犬,尽管放马过来便是。”
景兰舟在旁见此情形,暗忖道:“这一伙人貌合神离、算计不止,看来确是起了内讧。”想到木川若真早不在浒黄洲,只恐戚婆婆凶多吉少,心中十分担忧,轻声问道:“骆师叔,可要现在动手么?”骆应渊道:“木川既不在此,只恐另有计谋,暂且静观其变。”
邹猛恶狠狠地道:“邹某多年来忍辱不出,便是要等待机会替两位兄长报仇,可惜我一人力难及此。尊师口蜜腹剑,他若当真夺得秘笈,必不会与人分而享之,难道我瞧不出?但只须这一趟能杀了顾、雷二人,邹某便可复仇雪恨,其余的事也不计较。如今老子平白死了这么多弟兄,非止报仇无望,连抓到那小妮子都不让下手,邹某武功虽远不及尊师,也不能如此受人相欺。”
景兰舟心道:“黄须蛟虽残暴不仁,倒也颇讲义气,并非有勇无谋之辈。”只听沈泉冷笑道:“咱们出来行走江湖,凭的是本事手段,老兄既自认技不如人,又何必口出怨言?”邹猛哼了声道:“邹某在木先生面前固然甘拜下风,却未必输与你这小子。”挥动手中狼牙棒,领手下朝三人攻了过去。
第四百五十六章 太阴指
沈泉适才见邹猛疑心已生,知其人性子狠戾,示弱求情定然无用,唯有言语气势上镇住对方,或能唬得他不敢轻易动手;此刻见邹猛说不到两句便率众一拥而上,心中暗暗叫苦,只好出招应对。他一身武功固然不惧黄须蛟,然对方毕竟人多势众,邹猛本欲在浒黄洲与顾铁珊、雷畴天决一死战,请来不少当年结识的盗匪头目、寨主助拳,这拨人武功原较华容镇上伏兵高出一截,沈泉虽以太阴指顷刻间点倒数人,也被邹猛连同数名好手逼得且战且退。
他见彭尹二人各陷重围、奋力苦战,心道:“师父去了许久不回,莫非真已夺得心禅而去、弃我等于不顾?眼下形势大大不妙,也管不上旁人死活,我自走为上计。”正欲夺路而逃,忽闻远处一阵清啸,有一人自南面飞奔而来,脚步奇快无比,转眼已到江边。邹猛见来人赫然便是木川,心中大为震恐,不敢再行出手,两边各自罢斗。
梅潜在林中见木川现身,道:“当日在长葛与老夫交手的丐帮弟子正是此人。骆大侠,咱们可要上前出手么?”骆应渊道:“对方似乎尚未觉察我等,且再观望片刻,他们或会提及人质所在。”
只见木川扫了江边众人一眼,冷冷道:“好哇!邹老三,你趁着老夫不在,竟敢对我徒弟下手?”邹猛自度今日多半无幸,把心一横道:“邹某此趟尽心欲助先生成事,到头来报仇不成、秘笈无着,教我如何向死去的弟兄交代?就算阁下将我等尽数在此杀了,我也心中难服。”
木川脸色十分难看,突然张口骂道:“他妈的,老夫现在便夺到秘笈了么?你若真有本事,大可自己去寻霹雳堂报仇。木某若要杀你,还不如同宰鸡一般?却只污了老夫的手,快快给我滚罢!”在场众人皆知木川一贯城府极深,见他此刻气急败坏、口出秽言,定是心中怒极,俱皆惊讶不已。黄须蛟虽残暴好杀,脑子半点不笨,见对方不知在何处受挫,将一股怨气发泄在自己身上,却犹肯放众人离去,心中砰砰乱跳,向手下使个眼色,一群人缓缓向后退开,到得数丈开外,纷纷转身拔腿奔逃,唯恐这魔头又再反悔。景兰舟等见黄须蛟逃去,知其不过为人所用,也并无意追赶。
沈泉趋前笑道:“多谢师父相救,你老人家可已得手了么?”话音未落,木川反手一记耳光,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沈泉半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彭尹二人见状大惊失色,彭守学颤声道:“木先生这是为何?”木川怒道:“你二人也退下罢!”两人望了沈泉一眼,后者点了点头。彭守学心道:“倘我二人撞见邹猛一伙,那便如何是好?”终究不敢违拗木川之意,同尹崇礼结伴离去。
只见木川横眉怒目,喝道:“臭小子,你忘了自己这条性命是谁救的么?”沈泉低头道:“徒弟自不敢忘。师父救命之恩,便如弟子再生父母一般。”木川冷冷道:“原来沈大官人还记得老夫这点儿恩情!当日开封祐国寺塔之上,你原想和姓冼的小妮子一起去寻我大哥、要打《药鼎遗篇》的主意,是不是?”沈泉道:“你老休要听人挑拨,弟子决无此念。”木川冷笑一声,道:“那天日间你也并未制住冼宫主,不过是你二人做一场戏给老夫和骆夏官看而已,木某没猜错罢?”沈泉惊道:“师父何出此言?”
木川缄默片刻,叹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算你有这个心思,为师也不来怪你。”沈泉闻言默然,垂首更低。木川接着道:“想你当日小小年纪,却中了一招武林失传的邪功‘太阴指’,每月饱受煎熬;若非有幸遇见老夫,你早已自寻短见,又岂能练就如今这一身武功?”沈泉道:“弟子粉身碎骨,也难报效恩师万一。”
木川点了点头,缓缓道:“眼见七年之期将至,你体内太阴指的寒毒能否根除,成败在此一举。泉儿,为师只你这一名徒弟,难道我一身功夫还能传给别人?以你的天资禀赋,日后造诣当不下于老夫,只是欲速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这道理还用师父来教你吗?”
沈泉听师父这几句话语气虽见缓和,言辞间却弥漫出一股阴森之意,心内打了个寒颤,道:“恩师金石之言,弟子敢不铭记。”此时天光渐晦,江潮拍岸之声阵阵入耳,沈泉身躯遽然一震,缓缓坐倒在地。木川皱眉道:“今日并非月半,你身上寒毒又发作了么?”沈泉道:“近来弟子的太阴真气发作愈加频繁,想是七年期限将满之故。”说话时牙关格格打战,显是强忍痛楚。
林中暗处数人皆是武学大家,见沈泉脸色白中发青,确是内伤发作之兆,似非故意假装,不由心中好奇:“‘太阴指’明明是沈泉的看家本领,木川怎反说他中了别人的太阴指,以致身具寒毒?”景兰舟想到与木川数回交锋,对方固然武功绝顶,却从未使过该门功夫,难道沈泉这项绝技并非是其所授?他低声问癯樵先生道:“沈老,你可知令侄孙这是何故?”沈遇摇了摇头,同是一脸茫然。
木川走上两步,手按沈泉后颈天柱要穴,将内力一阵阵送了过去。《潜龙心禅》下册所载多是兵刃轻功,本无甚么高深的内功心法,所幸木川年轻时根基不弱,多年来修习下册心禅奇功,竟也由外及内练就一身怪异内力。然此法毕竟是剑走偏锋,木川一身内功霸道有余、醇和不足,难以化解沈泉体内的阴寒真气,只可将之强行压制;后者虽渐觉身体四肢不再奇寒难忍,但两股真气在胸腹间冲击激荡,实也难受之极,一时间神思恍惚,旧日往事纷纷涌上心头:
第四百五十七章 灭口
“那年我才只十二岁,本是南京城中一名普通的富家少爷,并不会半点武功,日子过得逍遥自在。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那日我爹自外经商而归,一到家便吩咐我娘收拾细软,两人带着我坐上马车,连夜离开了应天。娘和我反复询问,爹爹只说家中有事,要将我送到苏州同宗处寄养一段时日;但我一瞧爹的眼神,便知他心里说不出地害怕。第二日破晓时分马车行至一片荒林,忽听骏马一声长嘶,车子忽然停了下来。我三人掀开门帘一看,见那赶车的马夫已然倒地气绝,车板上有一黑衣蒙面之人拉住辔绳,冷冷盯着我们,他的眼神可真锐利,便如鹰隼一般。
“我生下来便没见过死人,娘和我都吓得魂飞天外。说也奇怪,爹那时看来反倒没那么怕了,只叹了口气道:‘是祸躲不过,我知阁下定会来杀我灭口。沈某别无所求,甘愿立即赴死,请你饶过我夫人和孩儿一命,他们甚么都不知道。’那蒙面人摇头道:‘此事干系太大,恕我不能冒险。我本不欲杀害女子稚童,你一家三口若肯自行了断,也免得在下出手。’娘见他连我也不肯放过,几乎便要晕倒。
“爹爹神色并不十分惊慌,道:‘不错,这事牵连实在太大,沈某如若不死,阁下永不心安,这事也怨不得你残忍,只怪我运气太坏。可怜我沈家近年人丁单薄,我这儿子乃是三代单传、独苗血脉,万不能就此绝嗣。实不相瞒,沈某回南京前已然安排好了后事,此刻视死如归、并无所惧;但我这孩儿如有甚三长两短,阁下之事立时便天下皆知,你纵想杀人灭口,也不知该当向谁下手。’
“那蒙面人眼中闪过一丝怒色,转瞬回复如常,冷笑道:‘足下不愧为沈万三的后人,果然有胆有识。你要我放过你的儿子?’爹爹道:‘不错,我正想同阁下做一笔买卖。只须我儿在世上一日无恙,那一件事便可密不透风,永不由我沈家之口传出。我知阁下决难容沈某再活,只要你答应此事,在下愿意立即自尽,我夫人孩子皆于此一无所知,你大可以放心。’那蒙面人道:‘我怎知你所言是真是假?倘若这事泄露出去,我再杀他也已于事无补。何况天大地大,你若真将令郎藏在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我岂非上了大当?’爹爹道:‘沈某的买卖童叟无欺,在下死不足惜,你若害我爱儿,大伙儿便玉石俱碎。’
“那蒙面人稍一沉吟,忽扬手朝我胸前戳了一指。他指尖距离我身体尚有数寸,我却觉似有一根冰锥当胸刺入,登时手足冰凉,几欲晕死过去。爹爹见我转眼间面无血色,连嘴唇也变得煞白,惊道:‘你……你这是做甚么?’蒙面人缓缓道:‘令郎已中了在下的“太阴指”,此刻寒毒入体,普天下再无第二人可以化解。但这寒毒一年以后方才大作,到时只须我及时替他运功施疗,自可续命无碍,否则寒毒入心入脑,死状惨不堪言。’
“爹爹听了半晌不言,终于一咬牙道:‘好!若非如此,阁下也不能放心。只是犬子年幼病弱,真可撑得一载之期么?’蒙面人道:‘你放心,万三公当年有功社稷,今日我虽不得不杀足下,却不会来骗你。只是令郎体内的阴寒真气每月会发作一次,吃些苦头是免不了的,然而一年之内性命无忧。你若言而有信,我也必不相负。’爹爹迟疑道:‘待到一年过后,你便会替我儿将寒毒尽数清除?’蒙面人摇头道:‘我所谋之事非数年可成,一年后我替令郎化功,当保其三年无恙。只须你沈家恪守诺言,我必不害令郎性命,定会替他按时消缓寒毒;但若事情泄露出去,神仙菩萨也救不了他。我这太阴真气深入脾肾,令郎体内寒毒一日不得根除,决无可能传宗接代,你们也不必白费力气。一年后令郎不必找我,在下自会叩访尊府。’
“爹爹默然良久,缓缓道:‘好,以阁下的身分,想来必不欺我。泉儿,以后你就是潜心斋的主人,记得照看好你娘。’言毕忽拔出腰间匕首刺入自己心窝,登时当场气绝。我妈立时便晕死过去,我见鲜血自爹胸膛汩汩流出,不知怎地竟没哭出声来,一时也不觉身子寒冷,呆呆坐在车中。那蒙面人见状道:‘好小子,倒也有几分胆色。不想我从此多了一件累赘,你若有甚山高水低,岂不坏我大事?今后你可得处处小心,别要有甚磕绊。’当即抓起我娘、又将我夹在腋下,带着两人仍是行走如飞,将我母子扔在邻近一处市镇,给了些银子叫我雇车返回南京。我娘不敢报官,事后偷偷派人到爹爹出事之地查探,却再不见马车和两具尸首。
“当日我中了那蒙面人一指,小半个时辰后寒意便即退去,身体未再有何异样。但他没说假话,从此每月十五前后我体内寒毒便会发作一回,初时并不甚久,却是一次比一次厉害,七八月后每回都奇寒入骨、痛彻心扉,足要煎熬一两个时辰,实是生不如死。眼望一年将至,那晚我睡梦中突觉手脚冰凉,寒毒正要发作,那杀死爹爹的蒙面人忽从窗外翻入,道:‘令尊言而有信,没命人将我的事说出去,我依约来替你化解寒毒。’伸手在我身上拍了几掌,我顿觉身子暖洋洋地,体内的寒气顿时消散。蒙面人点头道:‘好啦,咱们有言在先,三年后我再来替你消解。’我惊道:‘三……三年?这寒毒一年之间便已如此厉害,我怎能再忍三年?你……你还是每年都来一次罢。’蒙面人道:‘你放心,死不了的。少年人吃些苦头,也不是甚么坏事。’未待我开口说话,已然转身离去。
第四百五十八章 拜师
“我只好又这般不死不活地熬了三年,从来不敢远离南京一步。娘见我饱受折磨,自是痛心不已,又伤恸爹爹被害,不久也病死了。好容易熬到三年期满,那蒙面人确也守信,又来替我疗毒,这次竟说要七年以后再来。我道:‘你让我再这般熬忍七年,岂有半点生趣?我不若就此自尽、一了百了,爹爹答应你的事也遮瞒不住。’那蒙面人冷笑道:‘臭小子年纪轻轻,也敢来要挟于我?实话告诉你罢,我早已寻到当年载令尊归家的那名车夫问明细情,你爹发觉我的事后一路逃回应天,沿途根本不曾寻亲访友,他能将事情告知何人?那天多半是他为保住你的性命,随口胡诌一个谎话骗我,要我不敢对你下手;眼下我就算任由你这小子寒毒发作而亡,怕也无甚不妥。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何况我当年答应了令尊,总要说到做到。你若真有胆量自尽,我决不会拦你。’说罢又消失不见。
“我在房中呆立半晌,忖道:‘不论爹爹所言是真是假,如今爹和妈都死了,就算我自尽后这蒙面人的隐事当真传了出去,我沈家人丁已绝,也不怕他再来寻仇。’当即下定决心,晚上偷偷一人来到秦淮河边,欲要投水自尽。但我毕竟心中害怕,在河边思前想后、逡巡良久,想到寒毒侵体时万蚁噬心之痛,终于一咬牙跳下水去。那时正值隆冬,河水十分寒冷,我一受冰水所激,立时寒毒发作,手脚躯干知觉全无,接连灌入几大口水,身子向河底沉去。忽有人一把抓住我脑顶头发,将我提出河面,道:‘看你小小年纪,如何就要寻死?’我此时寒毒游走全身,连话也讲不出来,模糊瞧见救我的是名癞痢老叫花。那乞丐见我这副模样,奇道:‘你并不会武功,怎会被这般厉害的高手打伤?你又怎能在他手下不死?’见我浑身发抖、没法答话,当即将我带到城中一间荒庙,双掌置于我脊背之上,我只觉后背一股暖流传来,将体内奔窜的寒气压了下去,顿时好受了些,心道:‘原来这乞丐和那蒙面人一样,也是位武林高手。’
“那乞丐运功片刻,见我脸上稍稍回复了些血色,收手道:‘到底是甚么人打伤了你?’我虽从未涉足武林之事,也听市井之徒提过江湖上有个丐帮,这叫花多半是丐帮中的高人,或能治好我的寒毒也说不定,当即将自己中了太阴指之事向他说了,就连我父被害的前因后果也一并相告,反正我也不知爹爹究竟因何事惨遭灭口。孰料那乞丐听了两眼放光,道:‘不错,是他,果然是他!’接着便问我道:‘这人七年后真会再来替你化解寒毒么?’我道:‘他已救过我两次,倒是不曾爽约。’
“那乞丐略一思量,道:‘你想不想学成厉害武功,以后为父报仇?’我道:‘似我这般苟活于世,哪敢有此奢想?’那乞丐道:‘你若拜我为师,不消几年便是后辈中冠冕人物。七年后那恶徒倘再现身,我助你诛杀此贼,替你爹爹报仇。’我奇道:‘你为甚么要帮我?’那乞丐笑道:‘老叫花举目无亲,今日碰巧救了你性命,便是你我二人有缘。你嫌我武功不够高明么?’我摇头道:‘武功的事我一窍不通,不过那人说太阴指天下无人可解,你刚才出手替我疗治寒毒,自然是很厉害的。’那乞丐听了很是高兴,道:‘我姓木,你这便磕头拜师罢。’我也不加多想,跪下朝他磕了三个响头。
“我跟师父学了几年功夫,方知他确是世间少有的高手。随着我一身武功越来越厉害,才知天底下挣钱的法子实在很多,潜心斋的生意也愈做愈大。师父传授的内力十分古怪,我习练时日久了,竟与体内的阴寒真气融合一处,无意间学成了‘太阴指’,连师父也说这是不可求的奇遇,只是我的指力较那蒙面人自然还差得远。这太阴真气虽可为我所用,我身体的寒毒却未能随之消解,每月仍是定时发作,师父也无计可施;尤其到得最近两年,每回都要用细针猛刺自己手臂,方可捱过寒毒之苦。
“几年前我听说有笔大买卖要路过南京,便联络左近群盗在天长县郊外将货物截住,见对方除去几名车夫,并无镖行武师护送,这一趟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几人正要上前掠劫财物,对方马车中倏然跃出一人,每出一剑便刺死我一名同伴,片刻间将我手下杀得干干净净。他见我站在远处一动不动,只当我吓傻了,笑道:‘你又不来拿银子,又不撒腿逃跑,却待怎样?’我道:‘你把他们杀了,这银子都是我一个人的,我谢你还来不及。’
“他见我竟不害怕,也有几分吃惊,我两人便动起手来。对方年纪比我稍长几岁,武功可真厉害,我俩打了半天没分胜负,各觉讶异不已。我有位远房叔祖癯樵先生是雁荡派的高手,他有一味独门迷药十分厉害,我这叔祖又是风雅之士,酷爱以曼陀罗花入画,便给这迷药起名曼陀散。叔祖他不知我会武功,我暗中寻机偷到了曼陀散的配方,数次靠此化险为夷,我当时眼见不能取胜,便突然撒出曼陀散的药粉,对方果然瘫倒在地。我正要上前搬运金银,那人却忽一跃而起,自后封了我的穴道。
“我心中十分惊讶,道:‘你怎会不惧我这毒药?’那人并不答话,用剑挑开我脸上黑布,奇道:‘看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修为,不知尊师是谁?’师父不准我泄露他的姓名,否则便要取我性命,我只好道:‘此事恕难相告。今日是我一时大意,着了阁下的道儿,并无二话可讲,请你一剑杀了我罢。倘若传出沈万三的后人做了江洋大盗,不免玷辱祖宗名声。’那人惊道:‘你是沈万三的后代?’我道:‘正是,我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你动手罢。’
第四百五十九章 苦心算计
“那人沉思片刻,忽伸指解开了我的穴道。我不解道:‘你这是做甚么?’那人道:‘万三公名动天下,本朝太祖曾戏称其为“白衣天子”,我亦不欲轻易诛其后人。何况你武功高强,我适才若非假装中毒,未必胜得过你,咱俩不妨交个朋友。’
“我自从父母双双亡故、每月忍受寒毒之苦,便常叹恨老天不公,为何要将这般厄运降诸己身。师父虽教会我一身武功,然我与之相处日久,发觉他为人阴狡狠辣,心术实难言正。我受身旁之人熏染,渐将幼时书中读的那些仁、义、礼、智、信抛诸脑后,虽知自己所行非为正道,也只愈陷愈深,那日终于栽了跟头。我未料对方竟肯放我一马,不由心生感激,见那人气宇不凡,便有结交之意;我二人言语投机,不多久便结为了异姓兄弟。义兄直言他是无为教的护法尊者,更相告我一件大事:无为教探知建文皇帝尚存于世,正派人全力找寻;至于找到建文帝后又当如何,义兄虽未吐露,那又有何难猜?他们费尽心思要寻此人,自有篡窃神器之意,不想无为宫区区一个江湖帮派,竟然如此大胆。义兄请我相助在江南一带查探建文帝的下落,我虽知此事罪涉九族,但我这些年杀人越货、恶行已多,更同凤阳高墙中关押的反王搭上了线,早就不计身后,便也答应下来。
“如今师父谋画着他的复仇大计,我除了全力助其成事,也没第二条道可走。我和景兰舟虽说苦大仇深、势不两立,但我有时也不免会想,倘若当年收我为徒的是思过先生、或者是河朔大侠,自己今日又该是怎样光景?又或爹爹不曾招惹上那蒙面怪客,我便不会涉足江湖,只是个金陵城中平平常常的公子哥儿,却也洒脱一世。唉,现在想这些有甚么用?人终究不能活第二遍,前面的路再难再远,也只好继续走下去。”
沈泉脑中这般胡思乱想不止,也不知过得多久,终觉体内寒气逐渐消退,身子不再战抖不停,长舒一口气道:“多谢师父替弟子运功抗御寒毒。”
木川点了点头,并未开口说话,心中所思的却是另一番事:“当年我误打误撞自坟中寻得下册心禅、躲入丐帮修练数年,那晚却被一名蒙面高手抢走。这人一身内力奇邪无比,掌风有如朔气吹雪,稍稍沾染便觉冰寒侵体,我与他苦战三百多招,终于支撑不住,被他将心禅夺去,幸好对方无意伤我性命。事后我担惊受怕不已,只当自己身分已泄,唯恐顾东关不日找上门来,如此惶惶数月,幸而未见有异,心禅却从此不知所踪。
“那日我路过南京,恰巧撞见一少年要在秦淮河投水自尽,对方一身富家装扮,甚么事这般想不开?我不觉有些好奇,上前将他自河中救出,手掌甫一触碰到他身体,便察觉他体内寒气与那蒙面高手的阴邪内力如出一辙,心中又惊又喜,当即将这少年带到僻静处驱散寒毒,细问他何以受此内伤。对方也不隐瞒,将实情和盘托出,原来他只知这门功夫叫做太阴指,全不晓得伤他之人姓甚名谁、是何来头,我听了不免大为失望。但老夫多年来潜身丐帮遍寻四方,始终没找着身具此等邪门内力的高手,此刻听说那蒙面人七年后还要来替这少年化解寒毒,唯有牢牢抓住这个机会,若真能夺回心禅,七年时间又算得甚么?只是那蒙面高手当年武功便强过我,到时我恐更非是其敌手,必要找人相帮方可成功。我为了躲避顾老儿隐姓埋名、缩身苟活,哪里敢找武林高手共谋?我见眼前这少年根骨不差,心中灵机一动:‘这小子与那蒙面人有杀父之仇,我不如收之为徒、尽心传他武功,到时师徒联手对付那人,胜算便大得多。’
“我心中主意既定,便绝口不提心禅之事,只说要帮他报仇,对方自未起疑,当即欣然拜我为师。唉,常言道近墨者黑,我自己就不是甚么好人,泉儿他年岁渐长、武功日强,就连心机深险也不输我;我对这徒弟始终有三分提防,想来他对我也是一样,那也怨不得旁人。老夫这些年煞费苦心,只为夺回下册心禅,眼见七年之期将近,此时无论如何不好与泉儿破面,令我苦心毁于一旦;但此番若得侥幸成功,我还容泉儿活在世上么?我二人七年师徒之情,下手自是有些不忍;只是以泉儿的性子,我若不先发制人,待到他壮盛跻峰而我年老力弱之时,恐连善终也难。无毒不丈夫,我既已害死义兄,难道还在意徒弟?我教会泉儿一身上乘武功,也很对得起他了。”
木川想至此处,心里叹一口气,道:“为师此去未能截获心禅,胸中有些邪火,方才出手卤莽了些,你别要放在心上。”沈泉惊道:“难道戚老太婆不曾前去换取上册心禅?”木川道:“为师棋差一着、遭人算计,这事且容后再说。”沈泉不由心中生疑:“莫非你这老狐狸已拿到了心禅,却来哄瞒于我?”但想对方刚到江边之时急火攻心,多半并非伪态,当即道:“师父且放宽心,纵然此次事情不成,尽可徐徐图之,对方防得了一时,防备不了咱们一世。”木川缓缓道:“徒儿所言甚是。只是你与那人七年之约将至,这事也分毫不可大意,务要安排妥切。”
忽听近旁一声轻响,一人自岸边山林中闪身跃出,问道:“你方才说上册心禅落在何人之手?是在‘断肠索’那里么?”语气甚是急切。木川师徒转头望时,竟是“岁寒三友”中的梅潜,不由大为诧异。景兰舟等人见后者忽然上前质问心禅下落,心中俱是一惊:“难道梅长老也一直在找心禅?”
第四百六十章 扑朔迷离
木川笑道:“梅长老,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当日在长葛你我有幸得会,长老为何要帮景兰舟那小子坏我好事?”梅潜道:“废话少说,上册《潜龙心禅》到底在谁手里?”木川道:“长老缜密多智,你独自一人岂敢当着我师徒之面现身?你的帮手在哪里?是姓冼的小妮子还是松竹两个老鬼?叫他们出来罢。”
骆应渊见遮掩不住,只好领着几人自林中走出。木川心中倒吸一口凉气,面上不动声色,笑道:“不想侠名鼎鼎的‘五云掌’竟和无为教走到了一起,实令木某大开眼界。”骆应渊向他拱手施礼道:“阁下是武林前辈,何必同小辈们作难?先生若肯放还我世侄女,骆某感激不尽。”木川道:“顾堂主千金分明是被‘断肠索’掳走,诸位亲眼所见,怎来向木某要人?”
沈遇颤声道:“贤侄孙,你快将顾堂主的女儿放了罢,这事开不得玩笑的。”沈泉哈哈笑道:“不想在此得遇叔公,侄孙给您问安。叔公有命,侄孙焉敢不从?可我实不知顾姑娘所在。”
梅潜追问道:“木先生方才说前往截夺心禅,那是甚么意思?”木川道:“长老一再逼问心禅下落,莫非也有染指之意?”梅潜摇头道:“《潜龙心禅》本是梅某师门之物,取之天经地义,足下此言大谬。”木川想了想道:“唔,阁下是赛哈智的徒弟、姚广孝的徒孙,与心禅确是渊源颇深。”
梅潜惊道:“你说甚么?我师父是姚少师的弟子?”木川笑道:“原来长老还不知道。姚少师与‘梅山医隐’纪老先生乃是同门师兄弟,手中各有半册心禅。若照这般论来,足下却比同为五老的桐仙小上一辈,只怕还要叫木某一声世叔。”在场众人闻言无不诧愕,景兰舟虽早知梅潜为赛哈智之徒,却没想到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竟是道衍和尚的门人。
梅潜皱眉道:“恩师临终时同梅某说起本门有一册心禅奇书,早在数十年前便不知所踪,谆嘱我行走江湖之时务须留心查探,却……却从未提及师祖他老人家。”木川哈哈笑道:“原来姚广孝连自己徒弟也瞒得这般紧!上册心禅这几十年来不在别处,就在河间骆府;骆老前辈当年武功之所以日进千里,便是因姚少师以心禅相赠之故。如此说来,这事就连赛大人也不知道。”
梅潜闻言甚惊,回头问骆应渊道:“骆大侠,此话可当真么?”骆应渊叹道:“木先生所言不差。骆某先前为救我那世侄女,已将心禅交与‘断肠索’,木先生方才既说前往截取心禅,必是去寻戚婆婆了,以阁下的武功,又怎会不曾得手?想来心禅如今已在先生之处。先生既得称愿,还乞高抬贵手,将顾世兄掌珠放归。”
木川缓缓道:“骆大侠,尊府因取《潜龙心禅》之利,得执武林牛耳已四十年,可谓三世豪侠、满门高贤;只是此物本非你骆家所有,也该轮到旁人尝些甜头了罢?”骆应渊道:“不错,敝府蒙姚少师遗赐此宝,多年来受益匪浅,家父常言此非分内之福,思之无不惴惴。倘若此物该为先生所有,那也是天意如此,骆某决无二话,只请先生将我世侄女放归。不怕先生见笑,犬子与顾堂主千金虽犹未媒定纳采,却是两小无猜,两家早有结亲之意,骆某视之便如同自己女儿一般;还望先生顾惜在下舐犊之情,大度玉成其美,骆某必当思报。”
木川点头叹道:“‘五云掌’不愧为至诚君子,风仪不下令尊。木某此番本为心禅而来,非欲相害人命,如今我计已败,何必扣着小丫头不放?我若知其所在,自愿做此人情,可惜这娃娃被老太婆藏了起来,老夫实不知情。”骆应渊道:“莫非先生方才不曾遇见戚婆婆?”他想“断肠索”若真未被木川截住,当可依约将顾青芷送回霹雳堂,倒无须太过忧心;只是以木川的心计武功,他既识破对方之计,却又怎会失手?倘如戚婆婆竟已死在木川手里,那便无人知晓顾青芷置身何处,实是糟糕之极。
木川恨道:“实不相瞒,‘断肠索’欲寻诸位换取心禅,此皆在木某算计之中,原计借彼之手成事;可惜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如今心禅却被旁人夺走。”梅潜身子一震,道:“心禅眼下在何人之处?”木川冷冷道:“长老自去问贵教的青莲尊者罢!”
景兰舟惊道:“难道心禅竟落入了祝酋之手?”木川冷笑道:“那倒不是,总之东西不在老夫这儿,诸位不必多想。骆大侠如要替姓文的报仇,便请上来动手,我师徒二人能死在‘五云掌’手里,也算不得丢人。”众人心道:“难得此回将木川师徒堵在江边,若得替武林除此大害,实乃一大幸事。”但眼见顾青芷仍是下落不明,一时也不敢冒然出手。
骆应渊稍一迟疑,道:“骆某此来只为救人,倘若人质犹在戚婆婆处,还请先生指点我等往寻,在下必不相难。”木川心道:“邹老三一伙倘仍在此,说不定犹可趁乱脱身;如今只得我师徒二人,‘五云掌’武功不在我之下,却是十分麻烦。”他为人狡诡多诈,适才嘴上虽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岂肯坐以待毙?然而眼下前有伏兵、背靠大江,一时无甚妙计逃脱,当即道:“戚老太受了重伤,被无为宫青莲尊者出手救走了。你们要找那小丫头,便去问姓祝的小子罢。”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骆应渊问道:“不知戚婆婆如何受伤?”木川笑道:“高手过招、技不如人,自是非死即伤,那有甚么好说?”梅潜道:“‘断肠索’既被青莲尊者救走,出手伤她的难道不是阁下?”木川摇头道:“不是老夫干的。”梅潜冷笑一声,道:“梅某这便听不明白了,莫非当时还有第四人在场?”木川道:“不错,正是还有一位高手。”
第四百六十一章 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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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婆婆见木川、祝酋上前夹击那蒙面怪客,实不舍抛下心禅而去,暗道:“倘若这三人竟斗得两败俱伤,老婆子未必不能浑水摸鱼。”当即挥掌攻上。木川、祝酋、戚婆婆俱是江湖上数得着的高手,三人虽非名门正道出身,却也各不乏宗师气派,此刻若非为了武林至宝《潜龙心禅》,决不至不顾身分以三敌一。那蒙面人以一对肉掌穿梭于三人之间,交手近百招不落下风,木川愈斗愈觉心虚,暗道:“这人声音听来虽不甚老,但普天下除了顾东关、骆中原,还有谁能抵挡我三人联手?”只是两册心禅皆在对方手中,他虽心中害怕,也不甘就此脚底抹油。
那蒙面人战至百招开外,掌上寒气愈盛,三人被他掌风笼罩,皆觉有如身处十冬腊月,俱是十分难受。木川心道:“似你这般全力猛攻,终有内劲耗竭之时,到时便是你的死期。只须除此大敌,要胜过姓祝的小子和戚老太不难,心禅仍是脱不出我掌心。”当即剑锋一转,牢牢守住门户,并不急于抢攻。蒙面人见木川攻势放缓,向祝酋和戚婆婆连连出掌,两人抵敌不住,脚下不住后退;木川眼见二人不支,乘隙向那蒙面人疾刺数剑,逼他不得不接招应对;两人交手数合,后者见木川只守不攻,转头又压得戚、祝二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如此反复数次,蒙面人哈哈一笑,道:“木先生不出全力,莫非想待在下真气耗磨殆尽,再来坐收渔利?”木川见被他识破心计,也不开口答话,暗道:“只须心禅在你身上,终免不了成为众矢之的,老夫何必与你斗口?”当下不动声色,十招中仍有八招皆取守势,间或随手攻出一剑,无不直指那蒙面人周身要害。后者又斗数合,陡然冷笑一声,道:“青莲尊者,阁下素来自诩多智,难道不知你此刻伙同木先生杀了在下,自己也难逃一死?”
祝酋本想连合戚婆婆击败木川,再伺机夺取上册心禅,不料却被这蒙面高手半路杀出搅局。他见木川紧守门户,自也早看穿后者心思,只是眼见秘笈被这高手夺去,自己如若一走了之,今后再要寻心禅不啻海底捞针,饶是他足智多谋,一时也进退不定;此刻听了蒙面人之言,不觉心中一震:“不错,我若助木川杀了这蒙面高手,只怕连性命也要葬送在此。唉,木川《药鼎遗篇》到手未满一月,功力已然颇见精进,适才我与戚婆婆以二敌一,竟未占得上风;心禅武学神妙如斯,却落在了旁人手里。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即哈哈一笑,道:“阁下所言甚是,祝某岂能干这等蠢事?”招式倏然一变,一剑刺向木川。后者挥剑格开,怒道:“臭小子又想玩甚么花样?”
祝酋笑道:“戚前辈,你我就算取不到《潜龙心禅》,木先生身上还有本纪老传下的《药鼎遗篇》,与心禅下册同根同源,总也聊胜于无。婆婆若肯与祝某联手,咱们不妨便二一添作五,一同分享此宝,也不白忙一趟。”木川脸色铁青,冷冷道:“姓祝的小子,你当真不想活了么?”祝酋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下此来不易,自不愿空手而归。”
木川恶狠狠地道:“好,老夫也不夺甚么心禅,先毙了你小子再说!”挺剑向他刺去,两人转瞬又交上了手。戚婆婆正自犹疑,忽觉身侧一股寒风袭来,竟是那蒙面高手遽然攻至,连忙回掌抵御;只是她功力与其相差甚远,此际失却两名高手牵制,实非那蒙面人对手,两掌相交之下,但觉对方手上后劲如滔天巨浪般扑来,顿觉两眼一黑,“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身躯向后便倒。
祝酋见这蒙面人忽然出手偷袭戚婆婆,不觉心中一惊。他武功本就不及木川,此刻稍一分神,后者瞅准时机斜刺一剑,出手诡奇无方,眼见祝酋便要中招,那蒙面人一掌攻向木川胁下,逼得后者跃开两步。木川怒道:“木某又未与尊驾为难,阁下为何要救这小子?”
蒙面人笑道:“我与青莲尊者有些家世渊源,怎能眼看着他死在先生手里?‘断肠索’如今已无力再战,两位恐非在下之敌,大家不妨就此罢手,休要再伤和气。”口中虽说得轻描淡写,木、祝二人闻言却无不心惊胆战。木川研习心禅多年,当世本就少有敌手,祝酋近来功力大进,隐然可与峻节五老并驾齐驱;此二者连手对敌,当世几已无人可当,但适才这蒙面人以一敌三犹自难分伯仲,此际他说不惧两人,实非大言炎炎。木川早知世上有此高手,尚不觉得如何,祝酋眼见对方武功绝顶,却又似非河朔、思过、师父三人之一,心中本就大为震惧,听了他这句话,身子微微一颤,道:“你……你到底是甚么人?”
蒙面人缓缓道:“你迟早都会知道,现下何必心急?两位机关算尽,事终不谐,那也只是天意。你们走罢。”祝酋望了眼重伤倒地的戚婆婆,道:“可否相请高抬贵手,容我带戚前辈前去疗伤?”蒙面人叹道:“我与‘断肠索’并无仇怨,只是三位武功实在太高,倘竟决意合力攻我,在下性命难保,只好先下手除去一人。尊者但请自便,迟了只恐无救。”祝酋拱手道:“多谢。”搀扶戚婆婆径自去了。
木川朝那蒙面人凝视半晌,缓缓道:“阁下可是要杀老夫?”蒙面人道:“当年在下自先生手中夺得下册心禅,已然多有得罪,今日又蒙先生设计,方可由‘五云掌’处谋获上册秘笈,可谓仰赖实多,在下怎敢对你不敬?”木川冷冷道:“即令阁下出手强夺,‘五云掌’也不是你的对手,木某岂敢居功?”蒙面人摇头道:“不问而取,是为贼也。上册奇书乃姚少师早年亲赠河朔大侠,原是不好硬抢;如今此物是‘五云掌’甘愿交出,自然取之无妨。”
第四百六十二章 功亏一篑
木川冷笑道:“如此说来,阁下殊不愧为谦谦君子,可敬哪可敬。当年你肯大度饶老夫一条性命,木某实应感恩戴德。”蒙面人笑道:“木先生出言讥讽,莫非犹未忘却当年夺书之恨么?此物于你本就来路不正,自是有能者据之,在下扪心无愧。”木川点头道:“不错,这世上弱肉强食,原没甚道理可讲。老夫心中只一事不明,足下当年武功便已超群绝伦,却始终在江湖上隐而不现,如今你手握心禅全本,到底在谋算何等大事?”
蒙面人默然半晌,叹道:“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说甚么大事小事、家事国事,不过皆如一场梦而已,老先生何必执着于此?”木川缓缓道:“足下既不愿相告,木某也不相逼。老夫数十年苦苦算计,却接连栽在阁下手里,岂能就此罢休?咱们总是来日方长。”蒙面人笑道:“在下孤寥一生,能有木先生这样一位对手,倒也颇可解闷。”两人对视须臾,蒙面人微一拱手,转身飘然离去。
木川自知留他不住,原地凝立少顷,心道:“老子机关算尽,却被旁人坐享其成,我非杀了姓祝的小子出口恶气不可。”在左近搜寻了整整一日,全不见祝酋及戚婆婆踪影,心中憋着一股火折回浒黄洲,正巧遇见邹猛与沈泉两方火并;他由祝酋转而迁怒徒弟,这才扬手给了后者一记耳光。
***
骆应渊等听说在场还有一人,心中俱是半信半疑,梅潜道:“就算另有旁人在场,又怎会是阁下对手?心禅自也落不到别人手里。”木川暗忖若说那蒙面人竟可只身力敌自己、祝酋及戚婆婆三人,讲出来也无人能信,更不愿提到两册心禅皆被对方抢走,只道:“诸位若然不信,木某也不多言。你们要想救小丫头,就赶紧去寻姓祝的小子,不然便将老夫在此杀了,我师徒技不如人,决不皱一皱眉。”
梅潜忽道:“骆大侠,我知尊府仁义素著,必不欲伤人性命,这少年又是沈老的族亲,也不宜赶尽杀绝。然如诸位所言,此二贼包藏奸心、为祸武林,更设谋害死了文奎大侠,倘如放任自流,势必养虎贻患;依梅某之见,倒不如废去他二人的武功,使之从此不能为害。”他这话虽也出自几分公心,多半更因见木川武功超绝,意欲借机除此大患。骆应渊为人仁厚,却非迂腐之辈,虽觉木川一身武功毁之可惜,见梅潜说得在理,便也点了点头。
木川见梅潜竟欲借刀杀人,心内暗暗咒骂,自知殊非眼前诸人之敌,两手负在背后暗扣了数枚毒镖,只望能忽施冷箭、突围逃去。沈泉身边虽常备有曼陀散,但癯樵先生既有解药,使此伎俩也是无用,心下叫苦不迭。
忽闻江面上传来一阵号角之声,一艘大船自远驶近,只见船头火把攒动,显是水手众多。众人认得船首乃是铜鲸帮旗帜,不觉心中一惊。那大楼船行至离岸数十丈处,因吃水太深不能再前,侧舷各放下数尾轻舟,向江岸飞快划来。领头一叶小舟一马当先,到得距离江滩数丈,舟中两人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岸边,显是武功不弱。岸上众人借着夜色一瞧,来者正是铜鲸帮帮主江啸及蓑衣帮帮主史森。木川眼见援兵忽至,不觉心中甚喜。
江啸一眼望见梅潜,认出对方正是前日累自己蒙受落水之辱的那名青袍老者,冷冷道:“有缘与老先生又在此相见,当真幸会之至。”梅潜笑道:“早前多有得罪,帮主幸勿见责。”木川道:“这位便是无为宫护教长老、‘岁寒三友’中鼎鼎有名的梅老先生,江帮主已见过了么?”江啸听说对方是无为教的长老,不由心中一凛,道:“浔阳江上曾会过一面,多承梅老赐教。”
木川点了点头,道:“江帮主大驾到此,不知所为何事?”江啸道:“江某听闻木先生贲临湖广,斗胆奉邀先生过临敝帮,聊尽地主之谊。”他虽早与木川合谋,却不敢公然出面掳劫顾铁珊之女,此刻赶来相替木川解围,虽也不免得罪“五云掌”一方,总胜过华容镇上与之殊死搏斗。
骆应渊见铜鲸帮聚众而来,对面又得江啸、史森两名高手相助,再要措置木川师徒二人恐非易事;倘使两边一拥而上厮杀火拼,纵然己方能够取胜,不免与铜鲸帮、蓑衣帮结下深仇,心中叹道:“木川师徒气数未尽,今日仍是功亏一篑,只怕也是天意。”缓缓道:“木老先生,你与我文世兄多年恩怨纠葛,如今大伙儿都已老去,何必始终衔悲茹恨?何况文世兄已在梅谷身故,老先生还有甚么事放不下?君子休休而有容,木先生若能不记前仇,实为武林之福。”
木川冷笑道:“夺妻之恨不可轻消,景兰舟也必要杀老夫替他师兄偿命。阁下虽宽明仁恕,这话却不免有些一厢情愿。”骆应渊道:“兰舟,你定要杀木先生报仇么?”景兰舟道:“大仇不可不报,还请师叔恕罪。”
骆应渊默然片刻,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两位的话也骆某也难辩驳。木老先生神功盖世,望你以武林苍生为念,勿要多造恶孽。”木川笑道:“既是‘五云掌’金口有言,老夫自当铭记在心。泉儿,我们走。”当即转身登上小舟。江啸毕竟十分心虚,口中不敢多言,朝众人稍一拱手,也匆匆跟着去了。
诸人待铜鲸帮大船开远,骆应渊向梅潜道:“不想梅老竟是姚少师传人,失敬,失敬。”梅潜道:“此事梅某亦是今日方知,难道姚少师也会武功?”骆应渊道:“骆某无缘拜识少师佛颜,只听家尊提起道衍禅师修习心禅多年,武功更在他师弟纪老先生之上,只绝少在人前显露。”
第四百六十三章 恩人
梅潜默然片晌,叹道:“梅某出身仕宦之家,往昔与姚少师也有数面之缘,没想到他老人家是我师祖。骆大侠,请恕老夫冒昧相问,姚师祖他当年为何要将心禅送给令尊?”骆应渊道:“在下彼时年纪尚小,于此中详情不甚备知,乞望长老海涵。不过家父曾言姚少师赠书之举决无有违江湖公义,梅长老大可放心。”
梅潜叹道:“骆大侠误会了,尊翁侠骨铮铮,梅某焉能有疑?心禅奇书得以存置尊府,实乃武林之福。只是方才木川口中不清不楚,倘若这人竟没一句真话,秘笈到头来却是在他手里,我等不免都上了大当。”骆应渊道:“木川现身时气急败坏,似乎确未得计,倒也不像假装。”
忽听不远处一人笑道:“都说‘五云掌’乃是敦厚君子,讲话怎也不尽不实?”诸人闻言一惊,纷纷转头望去,见一黑袍蒙面之人自江边行来,眼眸在暮色中精光闪烁。梅潜皱眉道:“阁下是甚么人?”
那蒙面人并不答话,缓步走近前来,向骆应渊道:“姚广孝当年因何以心禅相赠令尊,阁下明明一清二楚,适才为何言不由衷?”骆应渊道:“请问尊驾高姓大名?有话不妨直说。”蒙面人摇头道:“在下姓名恕难奉告,有些话当下也说不得。久闻‘五云掌’信义素著,侠名不输尊府,定知大丈夫恩怨分明之理;如今阁下的恩人有难,骆大侠怎还在此悠然自得?”
梅潜心道:“‘五云掌’侠名响彻武林,再加上他这身本事,向来皆只他于旁人有恩,有谁能做他的恩人?这人满口胡言。”骆应渊稍一迟疑,问道:“不知尊驾所指何人?”那蒙面人哈哈一笑,道:“宁海县的魏典史、台州府的余秀才,这两个可是你骆大侠的恩人么?”
骆应渊闻言面色大变,道:“这事务请尊驾明言,骆某感激不尽。”语声竟有些发颤。骆玉书自从幼年识事,便知父亲为人沉稳厚重、喜怒不形于色,从未见他神色如此慌张,不由心下甚惊。
蒙面人道:“魏典史、余秀才虽说逝世已久,可他们的后人犹在,我听说锦衣卫已自前往浙江拿人。魏、余两家皆是寻常百姓,怎逃得脱锦衣卫虎狼之口?只怕是凶多吉少。”骆应渊沉吟道:“这……这不会的,朝廷又为何要与他两家后辈为难?”蒙面人道:“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近日自江西返京,途中遣王振之侄王山赶往浙江,正是为了此事。在下已将消息带到,骆大侠若是不信,那也没有法子。”
景兰舟等人皆知数日前三鹰携树海自南昌北归,倒与这蒙面人所说不差;骆应渊听了这话,脸上更显焦虑。蒙面人道:“我知骆大侠犹放心不下顾堂主之女,诸位无须忧虑,戚婆婆既被青莲尊者救走,小丫头定能全璧归赵。”
梅潜眼中精光一闪,道:“你怎知‘断肠索’被姓祝的救走一事?莫非阁下当时也同在场?”蒙面人哈哈笑道:“梅长老料事如神,在下佩服得紧。”景兰舟惊道:“你就是木川所说的第四名高手?难道心禅在你这儿?”话音未落,梅潜已然纵身抢上,一掌攻向那蒙面人胸前。后者右臂斜出,两人双掌相交,梅潜身子一震,向后踉跄退开数步。蒙面人笑道:“梅长老的‘八风掌’果然名不虚传,今日有幸得见,实令在下眼界大开!”
在场诸人瞧出梅潜这一掌竟是大落下风,心中震诧不已,暗道:“这人到底甚么来头,一招便能让梅长老这样的高手如此狼狈?”蒙面人紧跟着又是一掌击出,梅潜见对方似只随手发招,却将自己退路尽数封死,竟是避无可避,只好又伸手与之对了一掌,只觉胸中气血翻涌,脚下连连后退。
骆应渊见蒙面人第三掌又已追出,生怕梅潜接不住对方连续三掌,身形微微一晃,已挡在梅潜身前,双掌平推而出。蒙面人哈哈一笑,左掌跟着攻上,两人四掌相交,出手皆不甚快,只听“砰”地一声闷响,双方各自退开数步。原来骆应渊武功虽与木川相差无几,然上册心禅收录诸般拳掌内功,“五云掌”得父亲传授多年,内力实胜过木川一筹,故而与那蒙面人对掌之下并未明显势屈。
蒙面人见对方掌力厉害,也不再行出手,竖起拇指赞道:“名下无虚士,尊驾内功之强,在下生平罕见。”骆应渊也不逊谢,只道:“阁下方才所言魏、余两家之事,不知是由何处听来?”蒙面人道:“骆大侠休要多问,在下既知魏、余二人之名,岂会拿这事来同你开玩笑?”骆应渊闻言默然。骆玉书心道:“这人口中说的甚么魏典史、余秀才,我从未听爹和爷爷提过,但观爹此刻神色,其中必有蹊跷,难道这两人真于爹爹有恩?”
梅潜适才与他对了两掌,颇觉胸口真气不畅,暗地调息片刻方才复原,问道:“如此说来,姓木的没说假话,上册心禅真在阁下手中?”蒙面人笑道:“梅长老可是心有不甘,还要出手赐教么?”竟也不加否认。梅潜迟疑道:“你适才说姚少师当年将心禅送给‘河朔大侠’,到底为了甚么?”蒙面人摇头道:“此事干系重大,恕我不能轻易泄露。今日既在此适逢梅老,正可物归原主。”倏地右臂一扬,将一件物事掷向梅潜。后者抬手接住,愕然道:“这东西你从哪儿来的?”
诸人定睛一瞧,见是块朝臣上殿所用的象牙笏板,骆玉书、景兰舟一眼认出正是当日梅潜交付于己去寻苏楼主的信物。景兰舟心中陡然想起一事:“最初正是梅长老指点我等去落星楼求援,他又是文师哥的表叔,莫非梅老早知苏楼主是我师兄?”他与骆玉书对望一眼,两人心中所虑者同,不由都暗觉惭愧:“近来多事之秋、艰阻频仍,上回在南昌遇见梅长老,竟连这事也忘了问。”
第四百六十四章 喜讯
蒙面人笑道:“此乃长老祖辈家传之物,今日失而复得,怎连一句相谢也无?”梅潜脸色微变,一时未再作声。景兰舟奇道:“我文师兄当日将这笏板给了林大夫,此物怎会在尊驾手中?莫非阁下见过林前辈?”蒙面人叹道:“几位虽受梅老重托,却未能恪尽其职,以致林神医落入敌手,只好由在下代劳,将他救离险境。”众人闻言一惊:“原来林大夫已被从木川处救了出来。”
梅潜沉吟道:“姓木的虽然奸恶,与林老总是同胞兄弟,不会下手害他;阁下自称救人,不知打的甚么主意?林大夫眼下到底是死是活?”蒙面人笑道:“梅长老疑心好重!我若要害林老,何必还装模作样、将笏板交还与你?林大夫当年身为御医,曾出手治愈令尊重疾,其后他遭人陷害,荣国公亦曾倾力相救,是故林老与你梅家交情极深,一见到这象牙笏板,自是有求必应。”梅潜失声道:“你……你怎会知道这些事?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
蒙面人叹了口气道:“梅长老,你本是金枝玉叶、宗室嫡亲,就算领受恩师之命,这几十年来流落江湖、泛萍浮梗,当真便值得么?”梅潜面色铁青,道:“师命如山,岂可轻违?阁下既于老夫之事了若指掌,那也没甚么好瞒。你若当真救回了林老,在下多承厚情;我二人许久未见,可否让梅某与老友会上一面?”蒙面人摇头道:“林神医有手有脚,我不过救其脱险,难道还将人带在身边?他早已自行离去。如今《药鼎遗篇》被人夺走,林大夫已无怀璧之险,诸位毋须担心。”
景兰舟向梅潜道:“当日多承长老点拨,晚辈方得与我文师兄重会。我师哥化名落星楼主,多年来在栖霞山隐居,就连贵教其余四位长老亦皆不知,唯有梅前辈于此了然于胸,更同文师兄以姑表叔侄相称,长老莫非……莫非早知我师哥尚在人间?”
梅潜默然良久,叹道:“不错,事已至此,老夫也不再瞒诸位。当日我见两位少侠欲寻林老出山,知二位本领高强,多半能够成事;只是林老哥手持《药鼎遗篇》,却恐大难临头。梅某思来想去,惟有我这表侄能镇住管长老、游神君一干人等,护持林老无虞,但我全不知尊师兄与唐宫主之事,更未料到林三竟也没死。倘若文大侠真为……真为林三所害,梅某罪莫大焉。”
蒙面人忽道:“诸位大可放心,文奎大侠吉人天相,此刻仍是活得好好的。”景兰舟心中大喜,问道:“阁下这话可当真么?”蒙面人道:“你在梅谷未见尊师兄尸骸,青莲尊者又将青霜剑还给了你,那还会有假么?”景兰舟惊道:“果然是祝酋救了我师哥?”
蒙面人道:“几位也别高兴太早,青莲尊者虽说救了文大侠一命,却并非是甚么大善人。他与冼宫主相争教主之位,如今五老重归效命,青莲尊者眼见势弱,念阿老和尚又不肯出手相帮,便欲以文大侠为质,在中元法会上要挟冼宫主认败服输,难道冼教主能置自己生身父亲安危于不顾么?嘿嘿,这一招可高明得很哪。”
景兰舟颤声道:“我师哥武功远胜祝酋,怎会……怎会成了对方的人质?师兄他……他在梅谷可曾全身而退么?”蒙面人默然片刻,道:“当日谷中千斤炸药齐发,能活下来已殊为不易,你也不必多想。”景兰舟急道:“莫非文师哥他有甚损伤?”蒙面人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骆应渊道:“文师兄与骆某乃是生死之交,尊驾既知此中端倪,今日又赖蒙见告,不知可否指点我等前往救人?在下感激不尽。”蒙面人叹道:“我亦不知青莲尊者将文大侠藏置何处,实是无可奉告。”
梅潜皱眉道:“阁下通天晓地,于事无所不知,更兼武功高绝,连木川都栽在了尊驾手里,你到底是甚么人?上册心禅乃本门姚师祖亲手交与河间骆府,阁下若不把话讲清楚,今日休想带着秘笈离开。”蒙面人笑道:“不错,诸位若欲群起相攻,在下自非敌手;只是我今日怀诚而来、特以诸项要事相告,几位皆是正人君子,岂能以怨报德?难道文大侠和魏、余两家的消息,还抵不过半册心禅么?”
众人沉吟不语,目光不由都投向骆应渊。后者叹了口气,缓缓道:“心禅原非我骆家之物,得之不喜,失之安悲?阁下既知魏、余两家之事,必和姚少师颇有渊源,心禅在尊驾处也是得其所哉,胜过落入恶人之手。”蒙面人笑道:“骆大侠怎知在下非是恶人?这话却对木先生有些不公。”
骆应渊叹道:“不错,清斯濯缨、浊斯濯足,人之善恶本难定论,确是骆某失言。尊驾身手不俗,纵无心禅亦可称雄武林,想来不会仗势为恶。阁下既说戚婆婆被青莲尊者救走,望乞指点骆某往寻二人,也好救我世侄女脱险。”蒙面人道:“骆大侠不必多虑,青莲尊者这会儿多半已将顾堂主千金送回了霹雳堂,说不定连‘断肠索’也同在彼处。”右手轻挥,一张小纸片缓缓落在骆应渊面前,后者抬手接住,见上面写有数味药材,又注明了熬炼之法,似是一张处方,不由微微一怔。蒙面人道:“适才我遭对方三人合攻,不得已打伤了戚婆婆,倘若她命大未死,这方子于其内伤大有好处。”
骆应渊将药方纳入怀中,拱手道:“阁下仁心不失,骆某没看走眼。魏、余两家之后若真得因此脱难,俱皆仰赖尊驾传讯之功,大恩难酬,骆某先行谢过。”蒙面人哈哈笑道:“‘五云掌’雅量高致、名不虚立,今日一见,如饮醇醪,你我后会有期。”当即转身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