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五章 十面埋伏
忽听砰砰连响,酒铺毗邻两间店肆门板轰然倒地,屋内各有十余人手持硬弓劲弩,向几人所在之处射去,箭镝呼啸带风,功夫显较屋外一众手下强出不少。顾铁珊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女儿手臂跃出重围,骆应渊父子亦闪身向旁避开,房中所发弩箭反射死了几名同伙。屋内之人眼见偷袭不成,纷纷手持兵刃杀出,顾铁珊紧护在爱女身前,骆玉书持剑断后,无不以一当十,以免顾青芷遇险。
景兰舟见镇上果如雷畴天所料另有伏兵,正欲返身助战,忽听头上风声响动,有两人自马棚草顶跃下持刀劈来,招数极是狠辣。景兰舟虚晃一箫退开两步,见对方竟是陇西双鹫,皱眉道:“原来你们也是一伙!”铁鹫嘿嘿狞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兄弟不过因势取便,你小子自同阎王爷去说罢!”兄弟二人杀招迭出,同景兰舟斗在一起。
那壁厢雷畴天与邹猛过手数招,见对方一条狼牙棒势大力沉,十余年来功力果然精进不少,却终非自己敌手,自忖七八十招内足可取胜。他激斗中眼角扫见义兄几人以少敌多,与数十人缠斗兀自大占上风,顾青芷更是一时无虞;又见稍远处同景兰舟交手的竟是方氏兄弟,不觉暗暗心惊,目光转到骆应渊身上,见他只静立一旁,并未与人动手厮杀,心中登时放宽:“骆大哥既未出手,想来局势尽在掌握。”
顾铁珊在敌群中穿梭如燕,每一抬手出指,对方便有一人应声倒地。他见敌人人数虽众,两拨伏兵中却未见多有高手,爱女身处其间并无大险,更有骆玉书在旁尽心遮护,倒无须自己太过费神;黄须蛟、陇西双鹫武功虽强,义弟同景兰舟亦皆足以应付。他见骆应渊负手而立,胸中心思初时与雷畴天无二,只当大局在握,心下稍感笃定,抢上一步两手“无影指”齐出,转眼又点倒两名敌人,暗道:“此战少顷便可分出胜负,到时须劝雷老弟得饶人处且饶人,放过邹猛一条性命,勿令两方仇杀永世不止。”眼光无意间扫过骆应渊面上,见其脸色峻肃凝重,与平日里从容不迫的神态大相迳庭,竟似如临大敌一般,心下倏然一惊:“骆世兄极少见神情如此,不知是何缘故?”
他见骆应渊目光如剑、直勾勾盯住一处,不见分毫游移,顺着其眼神瞧去,见是邹猛一名负伤倒地的同伙,这人方才动手时一马当先冲在最前,中了自己好几枚暗器,当时便已不能起身。顾铁珊见对方并无特异之处,心下正自狐疑,忽见骆应渊身形闪动,向那人一掌击去,不由心头一震,暗道:“这一掌劲力浑厚,已用上了八九成内力,此人必有古怪。”
那人原本重伤瘫倒在地,忽右手一击地面,身躯打着圈儿平地飞起,半空中同骆应渊对了一掌,向后弹开数尺落地,哈哈笑道:“‘五云掌’果然眼力非凡,唯独瞒不过阁下一人。”话声钻入不远处景兰舟耳中,后者如闻平地惊雷,不是木川是谁?
这时又闻一声震响,近处一爿店铺门板猛然弹出,直直朝一旁的顾铁珊砸去。后者双掌齐出,几条长板喀喇喇应声而裂,一人自门板后飞身而出,出指疾点顾铁珊胸口。顾铁珊伸指如电,同敌人两指相对,只觉对方指尖一股奇寒内力传来,心下蓦然一动:“是木川的徒弟沈泉!”指上疾运内力,两人浑身一震,各自退开数步。沈泉的太阴指力狠厉非常,常人决难抵御他指上的奇寒真气,然顾铁珊一手“无影指”绝技亦是无双无匹,二人正面对了一指,顾铁珊虽觉右臂一阵凛寒,却并未为其所伤。沈泉胸中气血翻涌,自知指力落了下风,笑道:“顾堂主‘无影指’神功名不虚传,在下好生佩服。”
沈泉话音未落,屋内又冲出二人齐向骆玉书攻去,俱是身手不俗。骆玉书见是沈泉两名手下彭守学、尹崇礼,暗道:“这两个都是硬手,宜当速战速决。”手中长剑一挺,使出家传武学中的精妙招数,逼得二人连连后退。
两方正自恶斗之际,忽听镇上不知何处飘来一阵女子哀泣,闻之凄入肝脾。骆应渊、顾铁珊俱皆脸色一变,前者正欲抢到顾青芷身边,陡觉背后厉风呼啸而至,乃是木川出掌攻到。骆应渊心中一凛:“此人夺得《药鼎遗篇》,功力果见长进,与当日在邓州不同。”不得已回身接招应对。顾铁珊武功虽在沈泉之上,却遭后者连同七八名邹猛党羽合力围攻,雷畴天、景兰舟、骆玉书三人各被对手死死缠住,顾青芷既失帮护,一人独斗数敌,渐渐落了下风。顾铁珊眼见爱女遇险,饶是他生性宽和仁厚,此时也忍不住痛下杀招,手底顷刻间连毙三人,只是敌人实在太多,一时竟脱不开身,心下不由焦炙万分。
顾青芷武功不如另外几人,只得且战且退,被八九名邹猛手下逼到酒铺近旁,右手金环虚晃,左手掷出数枚铁莲子打伤两人。酒铺中忽窜出一人持刀砍她后背,后者防御不及,心中正自惊骇,只听头顶一声冷笑,一道瘦削的人影飘然而下,一拐杖将那偷袭之人打得吐血而亡,正是先前在烂泥铺所遇的戚婆婆。顾青芷见她出手相助自己,一时摸不清对方是敌是友,正要开口相问,忽见戚婆婆左手五指尖尖,径朝自己肩膀抓来,大骇之下出环攻向对方,只觉眼前一花,右腕已被戚婆婆扣住。戚婆婆一声怪笑,道:“你跟婆婆来罢!”顾青芷要穴受制,全无抵抗之力,被她拉着向镇外奔去。
霹雳堂一行人见状大惊失色,骆玉书手腕一抖,剑光如虹,已祭出搏命的杀招。只听“嗤嗤”两声轻响,彭尹二人双双挂彩,两人面露惧色,各自退开几步。
第四百三十六章 结仇
那头木川与骆应渊交手二十余招,心下暗暗感叹:“‘五云掌’尽得乃父真传,我攻研遗篇时日犹短,尚自难以取胜。”眼见邹猛及徒弟俱已落了下风,势难支撑长久,当即笑道:“今日到此为止,且放你们一条活路!”倏地长臂一探,抓起近旁两名邹猛手下掷向骆应渊,趁后者抬掌将人击开之机,脚下疾转如风,霎时已向激斗正酣的雷畴天及顾铁珊各自递出一招。顾雷二人见木川随手一掌攻来,出手既不甚快,方位亦不诡奇,却皆觉难以抵挡,只好向后跃开。木川逼退两人,嘿嘿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诸位后会有期!”携沈泉、邹猛及彭尹二人飞奔出镇,竟全然不顾余下的同伴。
雷畴天见顾青芷被人掳去,心头邪火陡起,砰砰击死近旁两名敌人,见陇西双鹫犹和景兰舟在马棚边酣斗不止,适才木川未及替二人解围,当即一个纵身飞扑过去,势如猛虎下山、苍鹰搏兔。顾铁珊高喊道:“贤弟且慢动手!”却哪里阻他得住?双鹫与景兰舟激战多时,皆未料这书生武功如此高强,本已稍显败象,忽觉身后劲风袭至,两人尚未来得及回头,铜鹫已被雷畴天喀嚓一声扭断了脖颈,哼也没哼一声便倒毙在地。
铁鹫目睹胞弟丧命,悲恸之下一声怒吼,持刀朝雷畴天当头砍去,后背登时门户大开,被景兰舟一箫戳中神道穴,钢刀跌落在地。雷畴天横刀劈向方炯腰间,景兰舟抬铁箫架住道:“雷大哥,得饶人处且饶人!”此时余下几人也已赶至,骆玉书与景兰舟一齐劝住雷畴天,骆应渊伸指解开铁鹫穴道,叹道:“贤昆仲若非来搅这淌浑水,令弟也不会死于非命,老兄何必受人唆弄?不如早日回陕西去罢。望你肯听骆某一言,今后勿生复仇之念。”
方炯嗔目裂眦,恨道:“血海深仇,岂能不报?但教方某尚有一口气在,便与霹雳堂不共戴天。你们若要斩除后患,就在这儿将老子杀了,否则我与姓雷的不死不休。”骆应渊道:“冤冤相报,永无尽时,望阁下三思而行。这便请罢。”铁鹫一言不发,扛起兄弟尸首,大步迈出镇外。骆应渊见邹猛数十名手下死伤大半,多已倒地不起,犹能站立者未满十数,命他们各自搀扶伤者,也放众人去了。
顾铁珊眼望铁鹫远去,叹道:“我知老弟不将方氏兄弟放在眼里,只是双鹫的师父日后若来寻仇,却是颇为棘手。”雷畴天道:“人是我杀的,他若真找上门来,小弟一人应付便是。”顾铁珊摇头道:“我二人何分彼此?老弟的事便是我的事。”骆应渊叹道:“眼下说这些话作甚?快去救青芷要紧。”几人登时省悟,一齐朝戚婆婆离镇方向拔腿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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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顾青芷被戚婆婆捉着手腕一路飞奔,沿大道往东走出数里,忽领着她转入荒野小径,折返向西行去,不多时到得大江边一处滩岸,但见江面水势湍急,浪涛拍石之声不绝。
稍稍过得片刻,木川亦携众人赶至江边。邹猛一见顾青芷,恶狠狠地道:“杀不了老的,先杀小的抵命也好!”纵身上前一棒砸下。戚婆婆抬拐杖轻轻架住道:“人是我抓来的,阁下说杀便杀,未免太不把老身放在眼里。”
木川哈哈笑道:“今日得以擒获顾铁珊爱女,戚婆婆当居首功!邹老三,你休在她老人家跟前放肆。”黄须蛟闻言只得悻然退下。顾青芷望了木川一眼,问道:“这一路来不停有人跟爹爹他们为难,莫非就是你背后指使?”木川笑道:“不错,你可知我是谁?”顾青芷摇了摇头。
木川嘿嘿一笑,道:“老夫便是木川!”顾青芷“啊”了声道:“你就是木川?”脸上却未见惶惧之色。木川笑道:“小丫头倒也有些胆量,你见了我不怕么?”顾青芷道:“我为甚么要怕?我只觉得你可怜。”
木川脸色一变,道:“我有甚么可怜?”顾青芷道:“你原本前程远大,却因一念之差误入歧途,从此愈陷愈深,终至这般地步。”木川恶狠狠地道:“如今我武功纵横天下,落到了甚么地步?”顾青芷道:“你原与唐宫主姻缘完满,只因偷了纪老前辈的《潜龙心禅》,致使夫妻离散,半生不能相认。你又怨恨唐宫主移情别恋,脑中除复仇之念更无别物,似你这般活着,武功再高有甚么用?总是不会开心。”
木川面色一青,眼中杀气闪现,忍不住便要抬手击落,手掌在半空悬停良久,终于慢慢放下,嘿嘿一笑道:“小丫头胡说八道,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戚婆婆淡淡地道:“木先生,你答应我老婆子的事可不能反悔,休要伤了这小妮子。”木川笑道:“木某既有言在先,自然不会失信,这丫头就交由婆婆看管。”
邹猛道:“木先生,你说霹雳堂姓顾的手里有本希世秘笈,到底是何来头?”木川缓缓道:“东西既未到手,多问又有何益?难道木某还会骗你不成?”邹猛讨了个没趣,只好悻悻住口。木川道:“眼下抓住了小丫头,第一步便大功告成,咱们仍是照计行事。戚婆婆,对方的本领高强,你可别让这女娃儿被人救走了。”戚婆婆道:“老婆子又非不自量力,打不过还躲不过吗?”木川笑道:“如此木某便放心了。”领着沈泉一行人径往西南方向而去,邹猛临去时恨恨瞪了顾青芷一眼。
戚婆婆待木川等人去远,又领着顾青芷西行数里,来到江滨一处山麓,顾青芷认得这里是神人山脚下的白鹿矶,距离武昌已然不足百里。戚婆婆带她沿山路而上,见半山腰有间小小的草屋,戚婆婆推门而入,屋内家什齐备,显是有人长住。戚婆婆叹了口气道:“到家啦,你先歇息会儿罢。”
第四百三十七章 往事如烟
顾青芷奇道:“这儿便是你家?”戚婆婆点头道:“不错,你口渴么?我给你倒杯水喝。你不用怕,老婆子不会伤你性命。”顾青芷微一迟疑,道:“你老人家和我爹爹是旧识,干么要帮木川做事?婆婆,你把我放了罢。”
戚婆婆嘿嘿一笑,道:“旧识又怎么样?你怎知我是你爹爹的朋友还是仇人?”顾青芷道:“我瞧爹与婆婆说话的模样,你二人定然不是仇敌。”戚婆婆笑道:“你又怎瞧得出来?”顾青芷道:“他是我爹爹,我怎会瞧不出?你和爹爹非但不是仇家,多半还交情很深。”
戚婆婆默然半晌,喃喃道:“交情很深……嘿嘿,有时候两个人若是交情太深,弄不好便成了仇家。”顾青芷为人何等冰雪聪明,听了对方这几句言语,又想到父亲在烂泥铺初遇戚婆婆的情形,登时省悟道:“婆婆,你年轻时可是和我爹有过……有过一段燕莺之情?”
戚婆婆身子一震,道:“胡说八道!你爹不是已有你娘亲了么?否则哪来你这丫头?”顾青芷黯然道:“爹和娘不是一早就认识的。爹爹到四十一岁上才生的我,我娘那时也不年轻啦,她生下我便一直卧病在床,八个月后就去世了。我除了娘亲留下的丹青画像,连她长甚么模样也记不得。”
戚婆婆叹了口气,道:“令堂虽说年寿不永,毕竟临逝无憾,算得有福之人。老婆子我一人孤零零地活过这几十年,又有甚么好了?”顾青芷心下大为好奇,几乎将自己被掳之事抛诸脑后,问道:“婆婆,你在烂泥铺说我和娘亲长得很像,莫非你二人也相熟么?”戚婆婆叹道:“这可难讲得很。我往日确与令堂相识,熟络是谈不上的,但若说只属泛泛之交,却也似乎不妥。”顾青芷道:“我听不懂婆婆的话。”
戚婆婆道:“你有没有听过我的名头?”顾青芷道:“晚辈孤陋寡闻,此前不曾听说婆婆大名。”戚婆婆又问:“你爹爹也没提过我吗?”顾青芷摇了摇头。戚婆婆苦笑道:“他自然是不提的了。”目光直视前方,神情若有所思,缓缓道:“老婆子这些年少在江湖上走动,‘断肠索’这个名号,武林中没有几个人知道;可是往前三十年,说起江南武林第一美女‘玉铃索’戚月婵,只恐无人不晓。”
顾青芷点头道:“婆婆年轻时定美得很,那也不难瞧出。爹爹他向来最讲礼数,早前却直呼婆婆闺名,我一听便知你二人关系非比寻常。”戚婆婆叹道:“小小年纪便养得这般鬼灵精,以后还怎么得了?”顿了一顿,又道:“我与你爹爹初识之时,两人都还年轻得很,皆只二十来岁。那会儿我仗着自己有几分姿容,武功也算不错,眼光比天还高。不是老太婆自夸,当年有意于我的武林名门子弟多如过江之鲫,整日跟在后头百般逢迎,实教人心烦无比。你爹爹那时在江湖上尚无甚名气,却与南宫家风头最盛的少年弟子南宫崖交情甚笃。那南宫崖自恃风雅,平日不是找我谈诗便是论剑,实也俗气得紧,我却因此结识了令尊。你爹爹每回只静听南宫崖高谈阔论,既不多予置评,也不有意和我搭话。南宫家名动江湖,我只当他是南宫崖身边一众前呼后拥的少年子弟,虽觉与旁人略微有些不同,也未过多留意。
“我年轻时性子不好,若是见着谁讨厌,便分毫不假颜色。那会围在我身边的不少是世家子弟,平日里骄纵惯了,脾气也冲得很。一日有名青城弟子远道而来,送了我一支极贵重的玉钗,定要邀我泛舟游湖,我却懒得搭理,两边话说戗了,我当着众人之面将那玉钗一折两段,丢还给他。那青城弟子自觉失了面子,与我吵了几句,竟至动起手来,不数招长剑便被我锦索击落。我得势不饶人,紧跟着又是当头一索抽下,你爹爹忽从旁一跃而出,伸指将我锦索夹住,劝说道:‘孙少侠亦是倾慕姑娘美名,何至刀兵相见?’
“那青城弟子自知武功不敌,见有人出来打圆场,一旁同伴又纷纷相劝,讨个没趣走了。我见你爹爹这一指功力着实深厚,竟犹在南宫崖之上。须知南宫崖乃是武林后生中杰出的高手,并非纨绔子弟,我这才对令尊刮目相看,道:‘你这人不声不响,原来武功这么好。’你爹爹道:‘对方也是一片好意,姑娘若真将他打伤,于青城派面上须不好看。’我哼了声道:‘这人一味纠缠于我,打死也是活该。’你爹爹闻言一笑,也不多话,转头欲走。我叫住他道:‘你走这么快,莫非觉着本姑娘蛮横无礼,见我憎厌么?’你爹爹站住道:‘在下岂敢。姑娘还有甚么吩咐?’
“我道:‘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成不成?’你爹爹道:‘姑娘识得这许多高手,顾某的本领低微,帮得上甚么忙?’我道:‘那些个年轻高手,未必有功夫能胜你的。我是要去偷一件东西,也不好弄得人尽皆知。’令尊笑道:‘姑娘琼枝玉叶,何物到不得手,竟要做梁上君子?’我道:‘我要偷一本佛经。’你爹爹闻言一怔,笑道:‘姑娘仙姿丽逸,你若有诵经礼佛之念,却苦了这一帮少年弟子。’我啐道:‘我只当你是老实人,原来也这般贫嘴滑舌。你到底帮我不帮?’你爹爹道:‘在下一时口快,姑娘莫怪。甚么佛经如此珍贵,可入姑娘法眼?’我道:‘休要多问,你随我去一趟京城罢。’”
顾青芷忍不住问道:“难道爹爹后来竟答允了婆婆之请?”戚婆婆点了点头,道:“令尊思得片刻,应道:‘晚生随南宫兄多回奉扰姑娘,此番自当效劳。’”顾青芷奇道:“爹爹连问也不问,便随婆婆前去偷经,却不似他平日所为。”
第四百三十八章 盗经
戚婆婆默然片刻,苦笑道:“是哪,他又何必答应?”顿了一顿,接着道:“我和你爹爹到得应天,趁夜摸入了城外的天界寺。你爹爹奇道:‘此处乃朝廷僧录司所在,姑娘所为何来?’我道:‘这我岂会不知?我要找的东西就在天界寺里。’令尊劝道:‘此地非寻常寺院可比,咱们别要鲁莽行事。’我道:‘本姑娘自有分寸,你跟紧我便是。’我二人偷偷潜入藏经楼,所幸彼处无人看守。我在经阁搜觅良久,终在角落处寻得一本《诸上善人咏》,喜道:‘在这里啦!’你爹爹望了一眼,不解道:‘这样薄薄一本经书,姑娘取之何用?’
“我道:‘咱们赶紧出寺,晚时同你细说。’将经书纳入怀中,正欲转身离去,只觉旁侧一道掌风袭来,竟有人出手施袭。你爹爹挺身上前同那人对了一掌,被震得向后退了几步。我抬眼一望,见是名四十多岁的魁伟大汉,容貌十分雄壮。我见对方身着蟒服锦袍,乃是位朝廷大员,功力却如此深厚,不由好生诧异。那人厉声喝道:‘两位是甚么人,怎敢夜闯经阁?’声音十分洪亮。我生怕他引来更多守卫,立时上前与之动起手来,这人武功也真厉害,不数合我便落了下风。你爹见我支撑不住,便从旁出手相助,我与他以二敌一,一时胜负未分。
“我三人斗了三四十招,我见难以脱身,心中正自焦急,忽又听一人在旁道:‘福善,住手。’那大汉闻言一怔,虚晃一掌便即停手。我见机不可失,拉着你爹爹纵身一跃,眼见便要翻出窗阁,忽觉一股大力将我二人吸了回去,又各轻轻落在原地。我大惊之下回头一望,见经架旁站着名黑袍老僧,生得干枯瘦削,脸上布满皱纹,足有七八十岁年纪。我见这老僧方才似未动弹,却用甚么功夫将我们从窗边拉了回去?转头看了眼你爹爹,见他也是一脸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老僧微笑道:‘两位夜访经阁,慕佛之心虽嘉,只这本《诸上善人咏》乃是贫僧手稿,却也不舍送人。二位如欲一阅,贫僧另有刻本相赠。’说完右手一扬,那经书竟从我怀里飞回到他手中。我见对方隔着足有十来尺远,竟能这般隔空取物,不由目瞪口呆,道:‘你……你莫非是神仙菩萨?’那老僧道:‘二位不知我是谁么?’我和你爹都摇了摇头。那老僧道:‘那两位欲取此书何用?’我道:‘我见这本经书写得有趣,便想借来看看。’那老僧笑道:‘两位都是江湖中人,不用再隐瞒啦,你们要找的东西不在经书里头。’转向令尊道:‘这位小朋友好俊的武功,请问顾东关顾大侠是足下甚么人?’你爹爹闻言一怔,答道:‘正是家叔。’
“我闻言大为惊异,问道:‘顾大侠是你叔父?怎地从未听你说过?’你爹爹道:‘叔父是叔父,我是我,无事提他老人家做甚?’那老僧点头道:‘令叔是天下第一高手,足下却全无攀附之心,实在难得。’你爹爹望了那老和尚一眼,道:‘我观前辈武功不在家叔之下,请教大师法号?’那老僧摇头道:‘老衲风中之烛,没多少日子好活啦,名号不提也罢。’那大汉道:‘师父贵体康健,何出此言?您老怎会深夜到此?’我心中不由好奇:‘这老和尚竟是这大官的师父?’
“那老僧道:‘我在禅房听到经楼似有响动,便赶过来瞧瞧,原来是你在这儿。’那大汉拱手道:‘弟子刚刚见过圣上,想着来给师父请安,不意惊扰了你老清修,实是罪过。’那老僧道:‘皇上可是又要命你出航?’那大汉点头道:‘上谕虽犹未下,想来数月内便要动身。’那老僧叹道:‘算来这已是第五回了。我近来身体每况愈下,恐已时日无多,徒儿这回鼓帆出海,只怕便是诀别。’那大汉道:‘师父神功盖世,必当长命百岁,何必言此?’那老僧道:‘老衲所造杀孽太重,天命如此,不可违也。此际月落参横,非是说话之时;徒儿先行退下,明日另当相谈,此处我自会照看。’那大汉望了我二人一眼,似乎欲言又止,仍依吩咐退出经楼。那老僧见徒弟离去,问道:‘戚施主,你怎知《潜龙心禅》夹在我这本经书之中?’”
顾青芷听到此处,“啊”地一声惊呼道:“这老僧是道衍和尚?”戚婆婆神色诧异,道:“小丫头年纪轻轻,居然知道这许多事。是你爹告诉你的吗?”顾青芷摇头道:“爹爹从没跟我提过这事。我是从别人那儿听说,武林至宝《潜龙心禅》分为上下两册,分别在本朝姚少师和梅山医隐纪前辈手中。”
戚婆婆竖起大拇指道:“小姑娘家学渊源,当真了不起。”顾青芷道:“这事是另一位武林前辈所说,并非我爹爹和叔公相告。”戚婆婆闻言一怔,继而叹道:“江湖上知此奇书之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那也不足为怪。当时我见那老僧竟认得我,不由大为震惊,问道:‘大师怎会知我姓名?’那老僧并不答话,摇头道:‘两位皆是武林年轻俊才,日后必成大器,只与我这心禅奇书无缘。老衲早在十年前便已将心禅交付有缘之人,二位不必再想。’
“我虽不知对方所言真假,但眼见这老和尚武功如神,自知今日无论如何难以得手,便道:‘既如此,我二人深夜相扰,多有得罪,这便告辞。’那老僧缓缓道:‘两位虽然年少,也须知江湖规矩。深夜入寺盗书,便想一走了之?’我道:‘那你欲待怎样?’那老僧道:‘到底是谁教你们来偷取经书?’我道:‘本姑娘已自说了,我不过见这寺院建得气派,故而进来逛逛,无意翻见此书。’那老僧叹道:‘戚施主既不肯说,贫僧也不勉强。请二位即刻自断一臂,我便放你们离去。’
第四百三十九章 断臂
“我闻言又惊又怒,不想这老和尚言辞蔼然,为人竟这般狠毒,忍不住破口骂道:‘你要本姑娘自断一臂?简直痴心妄想!’那老僧道:‘小惩大诫,那已是看在顾大侠的面上了。’我抬手一索击向对方,那老僧手臂轻挥,我手中锦索落地,竟已被隔空点了四处大穴,再也动弹不得。你爹爹见我二人武功与之差得实在太远,忽道:‘晚辈甘愿留下一臂,请大师饶了戚姑娘罢。’我闻言不由一怔,道:‘你……你这是甚么意思?’
“那老僧摇头道:‘两个人两条手臂,少半条也不行,老和尚从不讨价还价。’令尊道:‘只须留下两条手臂就行,是不是?’那老僧点了点头。你爹爹猛地拔出佩剑,朝自己左臂直斫下去。我惊道:‘快住手!我说便是!’你爹爹这一剑却已用了全力,哪里还止得住?我脑中不及多想,想要强运内力冲破被封的穴道,谁知那老僧点穴手法高明,我功力实难与之相抗,霎时间肺手太阴之脉真气逆运,呕出一大口鲜血。忽听一道破风之声,你爹手中长剑被一粒石子击落,紧跟着一人自窗外翻入,哈哈笑道:‘师兄大把年纪,怎还和江湖小辈们开此玩笑?’说着左手凌空虚点,只听嗤嗤数声轻响,竟已将我穴道解开。那老僧见状一声轻叹,道:‘你又来做这便宜好人。’
“我心中惊魂未定,见来人是一位灰袍老者,生得鹤发松姿,风度甚是清雅。那老者向令尊道:‘你是顾大侠的侄儿?年轻人有此担当,果有令叔之风,了不起!’你爹爹见状亦是讶异万分,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我心道:‘这人称那老和尚为师兄?这师兄弟二人武功惊世骇俗,到底是甚么人?’只听那老和尚道:‘“玉铃索”武功虽然不低,若无旁人指点,怎识来偷我这心禅?如不稍加威慑,戚施主岂肯见告?’我方知这老僧只是出言恫吓,并非真欲断我二人手臂。
“我见话已说出,只好道:‘此事并非旁人相告,乃小女子暗中听来。两月前晚辈夜宿莺脰湖,无意中窥见一人在湖边练剑,招数大是精妙,另有一名同伴在旁观看。后者观得片刻,脱口赞道:“大哥剑术高明,小弟至为佩服。”那练剑之人收招笑道:“贤弟日后师从高贤,功夫必胜愚兄。”那观者叹息道:“招式有余而内力不足,总是难称完满。我听闻另半册奇书就在京城天界寺,夹在姚少师所著《诸上善人咏》之中,大哥近水楼台,何不取来一观?到时称雄武林,也只等闲间事。”那练剑之人摇头道:“人力有穷,练好本门武功已属不易,怎好贪求无厌?况且旁人之物不问自取,非为正道。我知此书固乃武林至宝,只是命数有常,贤弟既已得逢奇缘,便当安分守己、勿生别念。此事休要再提,咱们这便去寻袁兄弟,细细商讨那一件大事。”那人笑道:“大哥训诲极是。”两人便即快步离去。我见那使剑之人武功极高,却犹将此书奉为瑰宝,心道:“似这等武林高手,口中自无戏言;你既不取此宝,由我代劳无妨。”这才深夜入寺一探。小女子实不知那两人身分姓名,今日盗书不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老僧听完我话,点头叹道:‘原来如此。两位倘若早来三年五载,今日非留下手臂不可。人生如梦,转眼百年,就连老和尚至今都放不下一颗争胜之心,何况二位这般少年俊杰?你们走罢。’我只觉心跳不已,道:‘你……你真的放我们走?’那灰袍老者笑道:‘我师兄岂有诳语?既放你们离去,还不快走?’我望了那老僧一眼,仍是未敢移步。那灰袍老者抚须道:‘难得此回与师哥相聚数日,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我也去啦!’那老僧缓缓道:‘师弟心中有话,直到临走也不说吗?’
“那老者默然片刻,叹道:‘果然瞒不过师兄。医者不能自医,近来我自觉多有不适,想是大限将至,趁着尚能行走无碍,特来相探师兄一面,此去不知得否再会。’那老僧点了点头,道:‘咱们也都老啦!此后若然无事,便恐泉下相见。师弟多多保重,更须小心身边之人。’那老者道:‘多谢师兄提点。’向我二人道:‘走罢!’当即领我两人出寺,相责道:‘两位皆是武林后起俊彦,何以轻信人言、行事如此孟浪?若非我师哥大度不加追究,这事难以收场,今后务须克己慎行,勿要自投险境。’说罢飘然而去。
“我二人不由呆立当场,恍如隔世。过得良久,我方才开口道:‘这事分明是我拖你下水,你……你刚才为何甘愿替我断臂?’你爹爹道:‘姑娘金玉之躯,怎好有所损伤?此事换谁都是这般做法,那也不用再提。’我摇头道:‘那可未必。那些武林子弟平日对我百般奉承,若真遇上方才这等情形,恐无一人有此勇毅。’你爹爹道:‘适才那两位前辈武功出神入化,姑娘所寻的秘笈自非寻常之物;倘若当真手持此宝,心怀觊觎之徒必将绵绵不绝,我等既无两位前辈的本事,只恐是祸非福,窃以为姑娘不必心系于此。’我道:‘你是顾大侠的侄儿,大树底下好遮阳,却来说这等风凉话。’令尊道:‘此乃在下肺腑之言,还望姑娘鉴纳。你适才强行运功冲穴,所受伤不碍事么?’我虽觉胸口阵阵剧痛,因怕你爹爹担心,便只摇了摇头。”
戚婆婆说到此处,不由一声轻叹,坐在那儿呆呆出神。顾青芷心道:“那灰袍老者是道衍和尚的师弟,定然便是梅山医隐纪老前辈了。”迟疑片刻,开口问道:“婆婆,你……你可是就此喜欢上了我爹爹?”戚婆婆默然片晌,道:“别人为了你连性命都不要,这样还不够吗?”顾青芷闻言想起骆玉书,不由心中倏然一暖。
第四百四十章 无缘
戚婆婆叹了口气,道:“我知你爹爹是正派君子,此事若换作其他女子,或许他一样会这么做,但我一颗心从此便在他身上啦。”她原本始终一脸凄苦,此刻眼中方隐现片许柔情。
顾青芷迟疑片晌,道:“婆婆既有此意,你和爹爹当年皆是风华正茂,后来你二人为何……为何鸳侣未谐?”戚婆婆啐道:“你这小丫头还盼着我们能成么?那一来便没有你啦。”顾青芷笑道:“我只是心中好奇。”
戚婆婆默然片刻,轻声叹道:“你爹爹这个人,不管遇上甚么事总是一副漫不经意的模样,谁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些甚么。打从那天以后,我对围在身边那些少年正眼也不多瞧一下,你爹爹却只像没事发生一般,十次里倒有九次仍是跟着南宫崖来找我。我那时性子高傲,虽说心里十分中意你爹爹,眼见他待我只如往常,实不明对方心意,也不愿率先说出口来。”顾青芷暗道:“我和骆大哥虽也没说,但两人心里是明白的。”心头掠过一丝甜意。
戚婆婆接着道:“后来我见令尊始终对我不愠不火,胸中十分气苦,有时趁他在场故意装作同别人十分亲热,你爹爹见了也无沮丧之色。我心下愈加着恼,对他自然没甚好脸色摆,你爹爹见此情状,稍后竟不辞而别,连南宫崖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我心中怒发如狂,自此闭门谢客,甚么人都不见,脾气也越来越坏。如此一过数年,正是韶华易逝,‘玉铃索’这个名头,在江湖上便渐少有人提起。”
顾青芷听她语调凄然,叹道:“我爹爹是木头脑壳,婆婆当年若肯向他直抒心意,结果或许不同。”戚婆婆摇头道:“没大没小,怎好这样说自己爹爹?如此转眼到了宣德年间,令尊大器晚成、在江湖上声名渐显,我二人却始终再未谋面。这一晚星斗满天,我望着夜空呆呆出神,心中陡然涌起一个念头:‘大家岁数都不小啦,何必为此赌气?事情过了这么些年,就算真的被人笑话,总要把话说个清楚,让他明白我的心意。’当即下定决心,收拾行装出门去寻你爹爹。”
顾青芷闻言一怔,道:“爹和娘是在洪熙元年结识,婆婆你……”戚婆婆叹道:“不错,等到我想通之时,已经是太晚啦。我一路询问打听,总算寻到你爹爹在乡间闲居之所,远远望见他家院宅,心中难抑激动之情。待我稍稍走近,却见令尊和一名女子在屋外浇花种草,那女子用绸巾替你爹爹擦汗,两人神情亲昵,显是关系非比寻常。我见状呆立当场,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底。”顾青芷天真纯良,虽知她说的是自己父母,不觉仍替戚婆婆感到难过。
戚婆婆接着道:“我当时手脚冰凉,一时头脑发热,也顾不得礼数,径直走上前质问道:‘这女子是甚么人?’你爹爹瞧见我也吃了一惊,道:‘戚姑娘,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道:‘你日子过得这般逍遥快活,当然不想见我。’你爹爹道:‘这话从何说起?咱们足有十年没见啦,你一向都好么?我来给你引见,这一位便是内子。淑英,这位便是我常向你提起的“玉铃索”戚姑娘,乃是江湖上有名的女侠。’
“我只觉脑中一道晴天霹雳,几乎站立不稳、身子摇摇欲坠。其实你爹爹那时已年近四旬,我也想过他必早已成家,只是此时亲眼见到,仍不免伤心欲绝。你爹爹见我神色有异,道:‘戚姑娘,你……你没甚么事罢?’似想上来扶我,却又犹豫不决。我见他这副模样,不由怒从心起,甩手一索朝他抽去,你爹爹一把握住道:‘戚姑娘,你这是做甚么?’我闻言心头一震,暗道:‘不错,我这是做甚么?他从未向我表露过心意,自始至终都是我一厢情愿,他没有亏欠我甚么。如今他二人情好意合,我既亲眼得见,何必在此胡搅蛮缠?’
“我当时只觉万念俱消,也不欲再多追问,扭头便走。你爹爹在后叫道:‘戚姑娘,既然来了,怎不入内一坐?月婵!月婵!’我听他喊我名字,心中更觉伤悲,忍不住便要落泪,低头加快脚步赶路。行出约一二里,忽听身后有人呼道:‘戚姑娘请留步!’却是女子之声。我转头一望,乃是令堂快步赶上,当即强行慑敛心神,道:‘我此回恰巧路过府上,无意在此耽留,顾夫人不必多言。江湖女子不通礼数,适才我言语卤莽、多有冲撞,幸勿见责。’令堂道:‘哪儿的话。姑娘和铁珊是多年的好友,今日相会不易,怎么也要留下喝一杯茶,好好叙一叙旧。’我摇头道:‘我同尊夫只是泛泛之交,交情没那么深,实在有负盛意。’
“令堂微微一笑,道:‘姑娘不用相瞒,我适才一见你瞧铁珊的眼神,便知你和他交情匪浅。’我道:‘我二人只是普通朋友,夫人休要误会。’令堂稍一迟疑,道:‘春风秋月、露往霜来,虽说我与顾郎此刻已结连理,姑娘在我夫君心中却非普通朋友。’我闻言身子一震,道:‘你说甚么?’令堂道:‘请恕小妹唐突,不知姑娘这些年可已得丝萝之托?’我摇头道:‘我向来孤身行走江湖,意不在此。’令堂默然片刻,叹道:‘不想姑娘对顾郎情深如此,实是造化弄人。’
“我心中不觉一酸,道:‘贤伉俪琴瑟和鸣,必可百年偕老,夫人切勿多心。’令堂道:‘我虽不会武功,亲族中却多江湖人士,非比世俗女子专爱争风吃醋,姑娘不用多虑。姑娘与顾郎少年相识,本是佳偶良配,奈何造化弄人,实令人抱憾无已。’我以为令堂出言相讥,冷冷道:‘单丝不线,夫人不必假装大方,我也不用人可怜。’令堂摇了摇头,道:‘实不相瞒,顾郎与我是今春方才完婚,他此前虽早年过三旬,却始终未曾婚娶,便是因心中放不下姑娘之故。’
第四百四十一章 缉捕
“我顿觉脑中一片空白,道:‘你……你说甚么?’令堂道:‘顾郎与我并非媒定之亲,两年前小妹流落江湖、遭逢危难,是他出手救了我性命。顾大哥可怜我孤身四方漂零,便将我收留在此,以为遮风蔽雨之所。’我道:‘你二人注定命中有缘,那也好得很啊。’令堂摇头道:‘姑娘切莫误会,顾大哥彼时和我全无男女之情。他当我是丫鬟也好,当我是妹子也好,平日里照常行走江湖,往往逾月不归;我感激对方救命之恩,便替他打点旧居,闲时养花植草。只是我见顾大哥偶尔归家小住,总似闷闷不乐,问他也只不说。去年九月初七,铁珊更是不知何故郁郁寡欢,竟至独饮酣醺,那是我头一回见他喝醉。’
“我闻言身子一颤,脸色变得煞白。令堂道:‘姑娘自必晓得,九月初七正是你的生辰,我那时却不知道。那日我见顾大哥愁苦不已,知也问不出甚么话来,正自摇头叹息,忽听他喃喃低语,不停呼唤你的名字。我不由心中好奇,便问他戚姑娘是谁,顾大哥喝多了酒,破天荒同我说了几句,虽有些不着边际,我却听得明白,姑娘正是……正是他心中爱慕之人。’我听了浑身一震,摇头道:‘不会的,他若心里有我,为何过了十年都不说出来?’
“令堂道:‘我当时也觉奇怪,问道:“莫非戚姑娘已嫁他人,故而大哥如此伤心?”顾大哥摇头道:“我这些年没打听戚姑娘的消息,不知她现状如何。”我道:“既然如此,大哥何不前往一探?倘若戚姑娘犹未出阁,自可遣媒纳采,岂非美事一桩?”顾大哥道:“戚姑娘是武林中出了名的美人,向来众星捧月,怎会至今还未婚配?顾某一介粗莽,在她身边只有自惭形秽,何况……何况她一早就见我憎厌。”言毕只顾饮酒。我见一时劝不得他,便也只好作罢。第二天顾大哥酒醒后想起昨日之事,自觉不好意思,向我来赔不是。我按捺不住好奇,追问起当年细情,顾大哥见已向我酒后倾吐,便说了他与姑娘当年之事。顾郎心性率直,全不懂女儿家心思,我却一听便即了然,叹道:“大哥是老实人,戚姑娘又不好意思主动开口,可惜了一段大好良缘。”顾大哥死活不信,定说姑娘当年见他不喜。’
“我只觉胸口有如锤击,终于忍不住落下眼泪,道:‘我……我怎会觉他可厌?我不过心中恼恨,我二人明明已同历生死,他却始终待我淡漠如初。’令堂道:‘当日我苦劝顾郎良久,向他细细阐说姑娘之心,想教他前去寻你。顾大哥听我说到后来,心下摇摆不定,垂头沉思多时,长叹道:“若然果真如此,顾某便是天下第一愚不可及之人。十年如梭、木已成舟,我又何必再去搅扰月婵?”我道:“戚姑娘若真对你一往情深、至今未嫁,岂非耽误了人家一辈子?”顾大哥闻言良久无语,霍然站起身道:“淑英,多亏你点醒了我,不致令顾某遗恨终身。”’
“我听了不由心跳加快,问道:‘你……你说他要来找我?’令堂叹道:‘顾郎原本确已决意去寻姑娘,谁知……谁知事情偏有这般凑巧。那日他整束行装正待出发,却在门外撞见三人,皆是朝廷武官打扮,领头之人极是威武雄壮。铁珊一眼望见对方,惊声道:“是你!”那人奇道:“足下是谁?”顾大哥道:“数年前你我曾在天界寺见过一面,尊驾想是记不得了。”那武官略一沉思,恍然道:“不错,你是顾大侠的侄儿。”’
“我听了大为惊异,问道:‘铁珊他……他又遇见了那人?’令堂道:‘不错,对方正是当年姑娘和顾大哥入寺盗书时与之交手的那名武官,我自是半点不识。那武官眉头一皱,道:“本官奉上谕擒拿叛逆,闲杂人等一概退避。”顾大哥道:“此乃在下私宅,何来朝廷叛逆?”那武官并不答话,只冷冷扫了我一眼。’我不觉‘啊’了一声,问令堂道:‘这些人是来找你的?’
“令堂叹了口气,道:‘不错,当时我自知大难临头,登时脸色惨白。顾大哥瞧出端倪,问道:“淑英,他们是来寻你的吗?”我害怕得连话也说不出,只好点了点头。顾大哥微一迟疑,向那武官道:“童姑娘心地良善,又是纤弱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她到底犯了何罪?”那武官道:“此女乃青州白莲盗魁亲族,当在伏诛之列。”顾大哥闻言一怔,转头问道:“淑英,早前我救下你时击退的那几名江湖之士,莫非也是……”我流泪道:“不错,他们也都是朝廷的侍卫,只当日身着便服。顾大哥,小妹并非有意相瞒,希望你不要见怪。”又向那领头武官道:“此事顾大哥毫不知情,诸位勿要错怪好人,我跟你们走便是。”那武官点了点头,道:“我等只寻事主,旁人不问。”’
“我忍不住问道:‘顾夫人,你……你到底是甚么人?’令堂叹道:‘戚姑娘是顾郎至交,小妹也不相瞒。当年白莲教山东起事,我大哥便是义军首脑。小妹虽从未入过白莲教,但我兄长犯了诛灭九族之罪,我也自无活理。当时我正欲束手就禽,顾大哥忽拦住我道:“且慢。敢问这位大人如何称呼?”那领头武官道:“某姓郑。你有何话要说?”顾大哥拱手道:“当年天界寺中多蒙郑大人手下容情,今得复瞻尊颜,实是大大有缘。这位童姑娘全无武功,怎会参与青州乱军?想来只是连坐之罪。”郑大人道:“国有国法,纵然只属连坐,亦是罪无可赦。”顾大哥道:“国有国法,人有人情。青州白莲已被荡平多年,童姑娘天真纯良,倘因此池鱼之祸牵连丧命,大人于心何忍?”郑大人脸色一变,道:“某奉上命而来,你敢阻我执法?”顾大哥道:“人非草木,岂堪见弱女无辜受戮?圣主以仁德治世,百姓幸蒲鞭之政,还望大人三思。”’
第四百四十二章 求助
“我闻言默然片刻,叹道:‘铁珊行止笃慎,他肯为了夫人冲撞官差,对你实是一往情深。’令堂道:‘顾大哥外柔内刚,此举全出于侠义心肠,姑娘休要多想。那位郑大人听了摇头道:“阁下虽仁心可嘉,须知法无徇情。永乐爷待我恩重如山,他至死仍以山东白莲为念,我虽抓不到那唐姓妖妇,却不能放过叛贼余党。阁下若一心要相护这女子,咱们便再好好打上一场,你如胜得本官一招半式,只算某家技不如人,未能尽忠报国。”顾大哥略一迟疑,抱拳道:“在下虽知不是大人对手,只好得罪!”另两名武官闻言各拔刀出鞘,郑大人“嘿”了声道:“这人是当世第一高手之侄,你们凑甚么热闹?让我和他过两手罢。”那两名手下只好依言退开。’
“我闻言不由急道:‘这位郑大人武功很高,就算铁珊这些年进境再快,恐怕……恐怕也不成的。’令堂叹道:‘当时我苦劝顾大哥不住,他二人便动起手来。武功上的事小妹一窍不通,但两人斗到后来,我也瞧出顾大哥渐渐只有招架之功,愈发难以支撑。只见那郑大人步步紧逼,顾大哥不停后退,终被对方觅得破绽在胸腹间按了一掌,登时口喷鲜血。我在旁一声惊呼,哭喊道:“大哥休要如此。郑大人,请你快将小女子带走罢。”郑大人停手道:“你输啦!咱们有言在先,休怪某家秉公执法。”顾大哥一抹口边鲜血,道:“在下尚能再战,如何言败?咱们接着比过。”仍抢上前与他缠斗,不久又被对方在肩头劈了一掌,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住。郑大人道:“阁下乃名门子弟,我亦无心杀思过先生之侄,你退下罢。”顾大哥道:“今日若眼看着童姑娘往赴绝路,顾某枉为男儿。”郑大人沉吟良久,叹道:“足下虽然豪杰难得,先帝深恩不可不报,我便成全了你。”抬手一掌击向顾大哥当胸。顾大哥当时已连闪避的力气也没,我见状不假思索,纵身一跃拦在他跟前,这一掌恰好击在我后背之上。我只觉两眼一黑,整个人摔在地上,也不感到如何疼痛,只觉身子轻飘飘地,有如在水中上下浮沉一般;顾大哥虽就站在我眼前,我却连他的脸也瞧不清啦。’
“我闻言‘啊’了声道:‘你替铁珊挡下了这一掌,是……是你救了他性命。’令堂道:‘我当时昏昏沉沉,只觉马上就要睡去,隐约听见那郑大人叹道:“一个憨,一个痴,倒也相配!这女子中了我一掌,活不了啦。逆党伏诛、国法已申,我也对得起永乐爷,走罢!”另一名手下道:“三保公,朝廷有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郑大人道:“我自去同皇上分辩,无须尔等忧心。”只听脚步窸窣,似是有人离去。顾大哥在我身边喊道:“淑英!淑英!你怎么样?”我无力开口答话,终于晕死过去。
“我忍不住问道:‘那三名武官真走了么?你二人后来怎样?’令堂道:‘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被一阵颠簸震醒,见自己身处一辆马车之中,正自急急赶路。顾大哥守在我身旁,道:“淑英,你觉得怎样?”我只觉喉咙和胸口火烧般疼,嘴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声来。顾大哥道:“你别要费力讲话,我去找人救你。”我一路上甚么也吃不下,只能喝些米汤,全仗顾大哥每日数次替我运功疗伤,方才得以续命。但顾大哥自己也有伤在身,如此行了几天,我见他已然憔悴不堪,想叫他休再管我,但顾大哥总不让我开口。马车日夜兼程,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一座庄子跟前。’”
顾青芷听到此处,插口道:“莫非爹爹是去找叔公救娘?”戚婆婆道:“我当时也是这般想,道:‘铁珊定是去求他叔父救你。’令堂道:‘我全然不通江湖之事,早前也没听过顾郎叔父的名头。顾大哥跃下马车,高声喊道:“骆世伯,救人哪!快救人哪!”’我听了微微一惊,道:‘啊,原来铁珊是去寻“河朔大侠”求助。’”顾青芷心道:“爹爹和叔公一直不亲,发生了这等大事,他却第一个想到去找骆爷爷。”
戚婆婆接着道:“我闻言不由慨叹:‘夫人如今神采奕奕,全然瞧不出受过如此重的内伤,骆大侠手段果然了得。’令堂道:‘不错,我这条命正是骆老前辈捡回来的。当日庄子里闻声走出一人,望见这般情形,惊道:“铁珊兄,这是怎么啦?”顾大哥道:“骆兄,这位童姑娘是在下的好友,她因舍身救我受了重伤,还请老世伯相救一命。”那人道:“走,咱们这就去见爹爹!”顾大哥将我抱进庄内,见厅上坐着一名老者,面相十分慈祥。对方听铁珊说了事情经过,道:“骆某也不通医道,咱们勉力一试。”当即替我运功疗伤。我虽于武功分毫不懂,但这老者也如顾大哥般给我输运真气,果然立见不同,我登时便觉恢复了少许精神,说话也有了气力。如此在庄上住了半月,骆大侠每日替我治伤,又四处请大夫开方调养,我总算渐能下床走动,同骆家的人也熟络起来,知道那日迎出门来的便是骆家长子,脾性和他爹很像。他还有一名兄弟,年纪要小着好几岁,成日躲在屋里看书,不怎么和人说话。骆家老大儿子当时才只四岁,说话却十分老成,像个小大人一般;老二的女儿刚刚出世,看着十分可爱。’”
第四百四十三章 情深
顾青芷听戚婆婆转述母亲之语,便如母亲本人娓娓道来一般,不禁又觉心酸,又觉温暖。戚婆婆道:“我当时听了令堂之言,心中五味杂陈,道:‘你救了铁珊一命,他定然十分感激,你俩便是……便是这样好上的。’令堂默然片刻,道:‘当日官兵本是为我而来,是顾大哥救了我的性命,我替他挡下那掌也是理所应当。我在骆家庄养伤数月,顾大哥对我十分照顾,我……我心里不禁也有了他。但我知顾大哥的意中人乃是戚姑娘你,并不敢向之表露情意。待我伤好得差不多了,心底踌躇良久,仍是劝他动身去寻姑娘;骆大侠听说了这事,向顾大哥道:“铁珊世侄,岂不闻‘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昆山美玉只在眼前,失之恐悔终身。”顾大哥沉吟良久,道:“淑英,我与戚姑娘终是无缘,望你勿要嫌弃顾某是个粗莽之人。”戚姑娘,我知你和顾大哥才是一对璧人,但小妹一生孤苦无靠,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我知道我不该答应,却怎么也开不了口相拒。’
“我当时只觉脑中一片混沌,半晌说不出话,良久方道:‘此皆命中有定,你二人天缘相合,并没对不住我。’令堂迟疑片刻,道:‘铁珊若非为了救我,定已同姑娘再续前缘,是我连累了你们。如蒙姑娘不弃,于顾郎仍有比翼之念,自当奉为正堂,我愿退而为妾。’我不由心中一震,道:‘你……你说甚么?’令堂道:‘姑娘对顾郎一往情深,又是相识在先,这事理应如此。’
“忽听草声响动,你爹爹自路旁走出道:‘淑英,你这是甚么话?’接着转向我道:‘月婵,顾某鄙俗浅陋,从来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也……也不敢奢盼你会对我垂青。当日你我同往盗书,我能够替你出上一份力,已是十分满足。’我眼中含泪道:‘自我二人由天界寺归来,我对你便和旁人不同,难道你觉不出?’令尊叹道:‘顾某蠢笨如牛,竟未得察姑娘弦外雅音,千错万错,只怪我一人有眼如盲。姑娘仙姿玉质,当堪宋才潘面之配,在下万难高攀,幸蒙姑娘垂眷,心中至感厚情。如今我与淑英已结连理,怎敢得陇望蜀?如此既是对姑娘不敬,也有负我与内子鸳盟之誓。’
“令堂道:‘铁珊,你……你又何必如此?大丈夫三妻四妾,那也……那也平常得很。你和戚姑娘本是大好因缘,她又为你独守至今,你……你总该替人家想想。’你爹爹道:‘不错,我确是对不住月婵。戚姑娘今后若遇上甚么难事,顾某愿替她当牛作马,任他刀山火海、虎穴龙潭,我决不皱一皱眉头。只是你我既已有百年之盟,方才之事休要再提。’
“令堂犹要开口相劝,我止住她道:‘顾夫人不必多言,命数如此,我也无可怨尤。二位天付良缘、万金不移,小女子谨祝贤伉俪白首偕老、多子多孙。’言罢转身欲走。你爹爹叫住我道:‘月婵,你我总是多年老友,许久不曾相见,如何这便要走?’我摇头道:‘你方自说人不能得陇望蜀,这么快便忘了?’你爹爹闻言一怔,道:‘我二人今后还能再见面么?’我惨笑道:‘昨日既不可留,再见又有何益?你放心,我也没有甚么难事要你来办。’当即大步离去,更未回头看上一眼,耳中犹闻令堂在后苦劝之声,泪水终于潸潸而下,他二人自是不曾瞧见。”
戚婆婆说到此处,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与令堂拢共只见过这一回面、说了一会儿话,自然算不上熟识;但你妈妈性子外柔内刚、待人有情有义,对我又是开心见诚,老婆子是很佩服的。”顾青芷暗道:“爹从没跟我提过娘的身世,想是不愿让我知道娘亲和青州白莲大有干系。”缄默片刻,道:“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婆婆与我爹虽无并蒂之缘,总是知己故交,你老人家又何苦心中恨我爹爹,竟相助木川对付我们?”
戚婆婆摇了摇头,道:“那时我见你爹爹娶妻,只懊悔自己年轻时心高气傲,终将如意郎君拱手让人。我虽觉自己命苦,却不恨你爹爹,更不恨你妈妈。令堂奋不顾身救了铁珊性命,我……我对她只有感激。唉,怪只怪世事无常,其后却又生出一件变故,终至我和令尊反目成仇。”
顾青芷闻言心中大奇,道:“我爹后来又得罪了婆婆么?”戚婆婆凄然一笑,道:“不错,他确是大大得罪了我。”顿了一顿,接着道:“那日我见你爹爹已有家室,虽是伤感不已,却也觉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便四处游玩散心,日子倒也过得飞快。转眼又过了两年多,我恰好路过南京,晚上在秦淮河赏灯,却偏巧遇上了南宫崖。南宫崖此时早已成亲,我和他十多年不曾见面,难得故人相聚,便多聊了几句,不知怎地便说到了你爹爹。南宫崖叹息道:‘铁珊兄年近四旬方得成婚,谁想他那娇妻却是红颜薄命。’我闻言心头大震,道:‘你……你说甚么?’南宫崖道:‘你还不知道么?顾夫人上年产下一女,其后一病不起,数月后便即故世。铁珊兄中年丧妻,自是哀痛欲绝,又要一人拉扯女儿长大,实在大大不易。’
“我当时听了这话心如乱麻,问了几句便匆匆辞过南宫崖,回到下处一宿无眠,直到第二日鸡鸣破晓,方才下定决心,暗道:‘我这两年寄情山水,其实心中放不下铁珊。先前他夫妻情好,我自不当另生他想;如今顾夫人已然亡故,他……他总不能再拒我于千里之外。’当即动身去寻你爹爹,不数日到了尊府,果见令尊形销骨立,那会你才刚满周岁。”
第四百四十四章 交恶
顾青芷“啊”了声道:“原来婆婆那时就已见过我了。”戚婆婆叹道:“你爹爹见到我甚为吃惊,两人叙谈少顷,他终难抑悲恻之情,不由掩面涕泣。我安慰了他几句,叹道:‘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从未见你大喜大悲,你对夫人实是一往情深。’你爹爹道:‘你我是至交好友,顾某何须在姑娘面前遮掩?’我听了心中一动,鼓起勇气道:‘铁珊,当年是我眼高于顶,以致咱们都不明白彼此的心意。你和童妹妹是生死不渝之情,我自然清楚得很,当日我祝你二人百年好合,原是出自真心。如今……如今她不幸谢世,我也替你难过。这十多年我有时觉得过得很快,有时又觉度日如年,每当长夜阒然之时,心中总是……总是免不了会想起你。我知我不该这时来同你说这些,只是碧海桑田、鸿飞雪爪,我今次若是不说,怕便……怕便重蹈前辙。’
“你爹爹闻言默然良久,叹道:‘月婵,顾某人何德何能,竟蒙你十余年垂眷不移,我实是心里感激。’我低声道:‘咱们之前便是会错了意,怎可一误再误?我只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意。’你爹爹摇头道:‘淑英她当日因我而身受重伤,虽得高人救治,终究落下了病根,以致生女难产,饱受数月病痛煎熬,到头来仍是回天乏术。夫人于我恩如山高海深,顾某已立誓此生不再娶妻,以慰终天之思、泣荆之情。’
“我闻言心头剧震,道:‘你……你说甚么?’你爹爹道:‘月婵,你对我的这份情意,顾某只有来世再报。’我急道:‘我知令正新亡,你定然心中悲痛,并未……并未要你当下立即纳室;你若要为夫人服丧,我……我自等你。’你爹爹摇头道:‘顾某已然发誓,今世不复续弦。’
“我只觉身子一晃,几乎坐不稳当,道:‘铁珊,你……你可是担心这刚出世的孩子?我愿对天起誓,定会将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你爹爹面色凄楚,道:‘月婵,咱们虽已年纪不轻,你在我眼里始终是那佼佼不凡的武林娇女,只是顾某情系亡妻,不得不辜负厚爱。你今后如遇能够相托终身之人,万勿以在下为念,我实不值姑娘自苦如是。’
“我只觉心下一片茫然,忍不住多年艾怨涌上心间,嗔怒道:‘你也知我这些年苦么?我知尊夫人于你有救命之恩,你夫妻琴瑟好和,我先前可曾来有过半分纠缠?如今令正不幸弃世,待你守丧满期再行续娶,此亦不为负情,你为何……为何如此相拒?难道……难道我配不上你?’你爹爹叹道:‘你既明白我的心意,何必说这等话?’我怒道:‘我明白甚么了?我便是想不透!当年是我太过矜傲,以致有情人相失交臂,如今我披心以待,你却千推万阻!’我只觉愈说愈气,难抑心中躁怒,忍不住甩手一索挥去,你爹爹不躲不闪,这一索打在他肩颈之处,登时现出一条血印,连衣服也裂开了。你爹爹叹道:‘你若这样心里能好受些,顾某决不避让。’
“我不由泪水涌上两眼,道:‘你……你真这么狠心?’你爹爹道:‘夫妻情重,实难相负。若不是为了我这女儿,顾某几欲相随爱妻于地下。’我流泪道:‘我两人十多年故知之情,我非但争不过活人,在你心中分量便连逝者也远远不及。既如此,当初在天界寺你又何必为我豁出性命?教我这些年相思断肠,却不误我一生!’你爹爹道:‘物是人非,只怪顾某无福,是我对不起你。’我扬手又欲一索抽去,忽见你爹爹形容枯槁,显是为令堂病逝一事锥心泣血,便再也下不了手,胸口猛然一阵剧痛,肺经旧伤发作,吐出一大口血。你爹爹惊道:‘当日天界寺中你受了内伤,至今都没好么?’我怒道:‘不用你惺惺作态!今后我戚月婵是死是活,与你姓顾的再无干系!’当即拂袖而去,从此和你爹爹二人再未相见。‘玉铃索’一名在江湖中随风而散,却多了‘断肠索’这一苦命女子。”
顾青芷听戚婆婆细述旧日往事,对方虽只语气平静、淡淡道来,却是如泣如诉,饱含悲切,不由默然良久,继而叹道:“世事无常,总难教人事事遂愿,但我知婆婆对我爹仍是有情。”
戚婆婆身子一震,道:“小丫头胡说八道。老婆子这几十年孤行吊影,早已心如死水,谈何有情?”顾青芷道:“婆婆若非心中挂念我爹爹,怎会住在距离武昌咫尺之遥的白鹿矶?你若真怕触物伤情,便当离我爹远远地才是。”
戚婆婆被她一语道破心思,不觉暗自神伤,口中犹道:“你爹爹是做了霹雳堂堂主之后才改居江夏,老婆子在此已久,凭甚么要为了躲他搬家?”顾青芷柔声道:“晚辈虽今日方识婆婆,但我知婆婆不是坏人。你老人家是武林前辈,为何要助木川作恶?婆婆,你把我放了罢,爹爹他知道了定然感激不已。”
戚婆婆冷笑道:“老婆子几十年孤苦伶仃,难道就为换你爹爹一声感激?我并不是相帮木川,只为要夺那本武功秘笈。”顾青芷急道:“爹爹和雷叔叔手上根本就没甚么秘笈,那都是木川编造出来诓骗婆婆的!”戚婆婆笑道:“黄须蛟、陇西双鹫这些夯货确被木川哄得晕头转向,被人当作枪棒使而不自知,老婆子可没那么好骗。秘笈奇书并非没有,只连令尊也不知道而已。”
顾青芷闻言大奇,道:“婆婆的话我听不懂。爹爹手里若真有甚么武功秘笈,他自己怎会不知?”戚婆婆笑道:“小丫头再怎么聪明伶俐,这事你也想不明白。姓木的四处找来这许多高手,终究是想独吞此宝,老婆子武功远不及他,可得好好想个法子。”
第四百四十五章 企图
顾青芷不解道:“木川纠合了这许多帮手,为何不聚在一处对付我们,却要沿途不停派人缠扰?就连狮子岭、花油堡这些小贼都送了上来,到底打的甚么主意?”戚婆婆笑道:“你们俱是名门正派出身,自不懂邪魔外道的心思。这些人各受木川威逼利诱,一时为其所用,却是个个心怀鬼胎,若真尽数一拥而上,只怕还没打赢你爹爹他们,自己便已开始为争抢秘笈内讧残杀。何况你一行人皆是少有的高手,真要硬拼起来,木川也没有必胜的把握,霹雳堂火器之名更是响彻天下,怎不教人胆寒?他接连遣人滋扰,是要搅得你们疲于应付、心浮气躁,又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自己却混杂在人群之中,便好浑水摸鱼。谁知‘五云掌’眼光实在锐利,仍是将他认了出来。”
顾青芷叹道:“这人真是用尽了心机。他可是一心要害景师兄么?”戚婆婆摇了摇头,道:“木川此番布下天罗地网,就为要抓你这丫头。”顾青芷惊道:“他……他干么要抓我?”戚婆婆笑道:“这一行人里数你武功最差,不抓你还能抓谁?”
顾青芷奇道:“木川擒我为质,到底有何企图?”戚婆婆道:“迟些你自然知道,眼下天机不可泄漏。不过你放心,老婆子决不让人害你性命。”顾青芷闻言不再作声,心道:“此处离华容镇甚近,只盼爹爹他们能尽快找到这儿。”
***
景兰舟一行人出了华容镇向东疾奔,不多时便来到三江口。汉水自武昌境内汇入大江,以致江水益盛、分作三流而东,至此处三江合流,故而以之得名;但见水面延袤广阔,湍急的江浪不停拍打岸边巨岩,却全然不见戚婆婆和顾青芷身影。骆应渊道:“这么找恐怕不成,咱们几人还须分头去寻。”顾铁珊皱眉道:“只恐此为木川之计,欲趁我等分头找寻青芷时各个击破。”
骆应渊稍一沉吟,道:“木川一方人数虽众,余辈皆与他武功相去甚远,若真撞上敌人,打不赢便走为上计,休要与之硬拼。先前虽见戚婆婆出镇往东而行,也不知她二人到底去了何处,不如两位堂主继续沿江追寻,我与玉书、兰舟转往别边打探,如此兵分两路,机会总是大些。无论寻不寻得着青芷,我几人子夜时分仍在华容镇相见。”
顾铁珊见由“五云掌”领着两名后辈,纵使遇敌料想亦可脱身,自己这边武功虽或不及木川党众,但霹雳堂火器名声在外,敌人谅来不敢相逼太甚,便道:“如此最好。骆兄不妨拿几颗雷火弹去,危急时犹可傍身。”骆应渊道:“不必啦,多谢世兄好意。雷兄,咱们眼下只要救回青芷,可别中了敌人的激将之计。”雷畴天道:“骆大哥尽管放心。”
五人当即分头行事,骆应渊等三人向西折返一路细细搜觅,不知不觉便来到了白鹿矶。此时天色已暗,骆玉书心中焦急,道:“爹,戚前辈到底为何要劫走青芷?不知她与木川可是一伙?”骆应渊道:“这便不得而知。戚婆婆和顾世兄往日颇有渊源,想来不会加害青芷,咱们自己别要乱了阵脚。”
两人话音刚落,眼前忽有一道枯瘦的人影闪过,戚婆婆不知由何处钻出,竟已站在三人跟前。骆玉书大喜过望,颤声道:“戚前辈,请问……请问顾姑娘她人在何处?”戚婆婆笑道:“小丫头没伤一星半点,你不用如此害怕。”
骆应渊道:“婆婆适才将我世侄女带走,此刻又孤身前来相见,定然有话要讲,还请直说无妨。”戚婆婆点头赞道:“五云掌果然名不虚传。不瞒阁下,老身此回正是应那木川之邀,前来助他对付几位。”骆玉书、景兰舟闻言俱皆脸上变色。
骆应渊笑道:“婆婆是武林高人,又是铁珊兄的至交好友,怎会帮着外人来对付我们?世侄女在您老手中,我是一百个放心。”戚婆婆笑道:“不错,木川要用小丫头逼你们交出秘笈,一时不会动她。不过东西到了姓木的手中,老婆子定没甚么好处,不如同阁下做一笔暗地买卖,诸位将此秘笈交给老身,小丫头自然完璧归赵。”
景兰舟道:“戚前辈,我等手中实无甚么武功秘笈,前辈莫要上了木川大当。”戚婆婆笑道:“姓木的口中没有一句实话,却骗不了老身,他要夺的秘笈不在铁珊手中,而在你骆大侠身上。但若对人说要打你‘五云掌’的主意,那些草包无论如何也不敢答应,他只好假称要从霹雳堂夺宝,哄得邹老三这群蠢人团团乱转。”
骆应渊笑道:“骆某一身功夫出自家传,婆婆是世外高人,若欲指点在下武功,自当拜聆教诲。铁珊兄已被这无中生有的武林秘笈一路搅得不胜其烦,婆婆何必又同骆某开这等玩笑?”戚婆婆摇头道:“谁人敢来戏耍你骆大侠,岂不是不要命了么?那年铁珊和我同往天界寺盗书一事,他有没有跟你说起?你两家交情深厚非常,想必他不会瞒你。”
骆应渊闻言一怔,点头道:“铁珊兄确曾向在下提过这事。”戚婆婆缓缓道:“当年我盗书不成,从此不敢再打《潜龙心禅》的主意;次年姚少师与世长辞,心禅下落从此成谜。”骆玉书大为吃惊,道:“顾世伯曾随婆婆前往盗取心禅?”戚婆婆道:“是我硬拉他一同前去,铁珊并不知心禅之事,就连我当时也不晓其中详细,只知天界寺中藏有一本武学奇书,这才心生觊觎,怎奈姚少师为人警醒,实难得手。当日姚广孝说他十年前便已将心禅转交他人,我只当他是借故托辞,以杜绝旁人染指心禅之意;然而姚独庵逝世多年,江湖上竟始终未有半点上册心禅的消息。”
第四百四十六章 上册心禅
骆应渊道:“道衍禅师大隐于朝,绝少人知其乃是武林高手,他纵有何弟子传人,只怕也不在江湖上走动。”戚婆婆点头道:“老婆子这些年暗中打听,姚少师在世时收过两名徒弟,都可说是了不起的人物;然此二人俱在朝廷任职,平素韬光隐晦、笃心官事,武林中寂寂无闻,眼下俱已与世长辞,心禅也不在他二人手上。此等绝世奇珍,难道当真就此失传?老婆子这些年索尽枯肠,终于大梦初醒,心中想明白了一事。”骆应渊道:“敢请婆婆见示?”
戚婆婆道:“那日我脑中灵光一现,想到姚少师说他十年前已将心禅转赠旁人,倘若此事竟非诳语,那又该当如何?我和铁珊永乐十五年往天界寺盗书,往前倒推十年,那便是永乐五年前后,江湖上可有甚么不同寻常之事?老身心里这么细细一合计,总算是都想明白啦。”骆应渊微微一怔,道:“婆婆直说无妨。”
戚婆婆眯缝着眼,缓缓道:“永乐五年……嗯,那会儿尊驾虽然年纪尚小,总也有十三四岁,这事就发生在眼皮底下,当真一点都不知么?”骆玉书闻言一惊,问戚婆婆道:“前辈何出此言?这事同家尊又有甚么干系?”
戚婆婆摇了摇头,道:“此事与令尊无干,我说的是令祖父。‘河朔大侠’誉满天下,虽则身居朝堂,侠名无人不晓,江湖上人人钦佩,却不以武功见长;谁知他四十岁后功力突飞猛进,竟与天下第一高手顾老先生比肩,那正是永乐五年往后之事。咱们学武之人十年磨剑,拨云见天、豁然开朗并非没有;只是理可顿悟、事须渐修,骆老前辈原本功夫平平,短短数年间便成绝顶高手,几位都是武学大家,难道不觉奇怪么?”
几人听到这里,自无不明对方话中之意,骆玉书道:“前辈是说……是说上册心禅竟在家祖之处?”戚婆婆轻轻叹了口气,道:“若非如此,老身实不解令祖功力何以精进如斯。他定是修练心禅上的神妙武功,数年时光便抵得旁人数十载之功。”
骆玉书闻言不由默然,他虽知祖父中年辞官后武功一日千里,然自己那时尚未出生,也不晓得到底是如何般勇猛精进。但凡武林中人无端功力大进,旁人自不免猜度其人必定交逢奇运、寻得了甚么隐世秘笈,倘被居心不轨之辈盯上,反极易招致杀身之祸;然当年骆中原武功大进之事最初传遍江湖,多半皆是出自顾东关之口,二人更已结为拜把兄弟,寻常江湖黑道纵使心存疑念,也不敢到太岁头上动土。早年武林间亦有数位穷凶极恶的邪派魔头,却皆已被顾东关杀得近乎绝迹,自也无人来找骆家的麻烦,待到骆中原武功大盛之后,江湖近几十年来实可说是清平无事。骆玉书脑中稍一思量,只觉祖父若是因得了《潜龙心禅》而武功翻天覆地,倒也合乎情理。
戚婆婆叹了口气,接着道:“按说道衍禅师同河朔大侠应当无甚交情,他为何要以心禅相赠,老身至今十分不解。不过姚少师和骆老先生当年同处庙堂,此中详情亦非我等江湖草莽可知。”顿了一顿,笑道:“‘五云掌’名满江湖,声威直逼乃父,若说阁下于此一无所知,实在教人难信。”
骆应渊缄默片刻,叹息道:“婆婆既已猜破,骆某也不相瞒,上册心禅奇书确在敝府。”骆玉书心头一震,道:“爹,姚少师当年真将《潜龙心禅》传给了爷爷?”骆应渊点头道:“《潜龙心禅》虽为武林至宝,江湖上却知者甚少,这事传出去有害无益,因此你爷爷始终守口如瓶,就连你二叔也不知道。”
戚婆婆缓缓道:“蒙阁下坦诚见告,老婆子深感厚意,也免得咱们多磨嘴皮子。只须骆大侠将这半册心禅交与老身,我立刻将小丫头双手奉还,这可公平得紧罢?”骆应渊皱眉道:“木川此回设计欲夺心禅,莫非也是经由婆婆之口得知?”戚婆婆摇头道:“老婆子脑筋不灵,过了多年才想通其中关节。这姓木的不知是何来路,似对心禅之事极为熟稔,他早知上册心禅就在尊府,并非老身相告。”
骆应渊稍一沉吟,道:“婆婆是铁珊兄知交,我等自当言无所隐。”随即将木川身世说了,道:“木川心术不正,当年忘恩负义、自纪老前辈处偷得下册心禅,如今又想打上册奇书的主意。此人必欲独吞心禅,决非真心邀婆婆相帮。”戚婆婆笑道:“大伙儿都不是甚么正人君子,老身也只是借他之手成事。若是放在平日,老婆子又岂敢来招惹你骆大侠?咱们快言快语,不必叨絮。小丫头眼下在我手里,几位若想要人,便拿心禅来换;迟些时只恐她落入木川之手,老身也难相保。”
骆玉书道:“即令心禅真在本家之处,当下犹在河间寒舍,如何能交与前辈?”戚婆婆摇头道:“木川工于心计,他若未预先探得风声,怎会无缘无故来同‘五云掌’和霹雳堂为难?老婆子先前偷听姓木的所言,心禅眼下不在别处,就在你骆大侠身上。”
骆玉书惊道:“爹,你真将心禅带在身边?”骆应渊点头叹道:“当日我自京城前往开封,并不知你们已请到林大夫替言儿诊治。心禅中有几门以高深内力治伤的功夫,你爷爷命我携书往视,或能对言儿的内伤有所助益。”骆玉书心头一震,道:“如此说来,爹早知这一路上的人都是冲着《潜龙心禅》而来?”
骆应渊叹道:“早前狮子岭、花油堡群盗及陇西双鹫前来相扰,我未知对方是否当真为此而来,也没多放在心上,直到在烂泥铺遇见婆婆,方觉此事非同一般,原来都是木川从中捣鬼。”
第四百四十七章 交换
戚婆婆笑道:“木川易容改扮混在人群之中,原想出其不备将小丫头擒住,谁知你五云掌火眼金睛,一下便将他识了出来。如今木川已率众在由此往西的要道浒黄洲设下重伏,诸位倘仍从彼处过,纵使阁下武功不惧木川,只是敌暗我明,恐也前路难卜。”
骆应渊谢道:“承婆婆以此相告,足见厚意。我等此番若得平安归返武昌,俱皆仰赖义助。”戚婆婆摇头道:“老婆子不过为己打算,何值相谢?依老身之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几位不妨往南绕过浒黄洲,取道灵泉山前往武昌,如此便可避开木川埋伏;老婆子就在山下秋风亭相候诸位,不知骆大侠尊意如何?”
骆应渊微一沉吟,点头道:“好,但须世侄女她平安无事,心禅只是身外之物,骆某答应婆婆便是。待我三人晚时先会着铁珊兄,明早与婆婆在秋风亭相见。”戚婆婆笑道:“‘五云掌’言出如山,必不失老身所望。”当即转身拄拐飘然而去。
骆玉书待戚婆婆稍稍走远,道:“爹,咱们可要暗中跟着戚前辈,或能寻到青芷藏身之所。”骆应渊摇头道:“戚婆婆武功甚高,此计一来易被察觉,二来对方定也防着这手,不必白费心思了,先会着你两位世伯世叔再说。”三人当即折回华容镇,此际月挂中天,候不多时,见顾雷二人也自东废然而返。骆应渊将方才之事向二人说了,叹道:“骆某不曾料及是木川处心积虑欲夺心禅,先前未向二位世兄直言以告,以致青芷为敌所擒,实是罪莫大焉。”
两位堂主闻言甚惊,顾铁珊道:“此事与世兄何干?如今为救小女,反连累世兄将此等密事披露于外,顾某于心何安。”骆应渊道:“木川既早知心禅所在,这事便谈不上有何秘密,咱们这就去秋风亭换人。”顾铁珊惊道:“《潜龙心禅》乃武林至宝,岂能因小女之故落入他手?”骆应渊摆手道:“世兄何出此言,甚么事要紧过令爱的安危?‘断肠索’并非大奸大恶之徒,青芷在其手中想来一时无虞,当务之急先要将人救回。”顾铁珊闻言默然不语。
雷畴天道:“大哥休要多虑,眼下且先将青芷救出,之后你我再想法替骆大哥夺回心禅罢了。戚老太武功虽高,放着木川一伙人皆对心禅虎视狼顾,纵使秘笈在这老太婆手里,怕她也是有命拿、没命练。”顾铁珊闻言身子一震。
骆应渊道:“多说无益,咱们这就赶去秋风亭。”五人当即策马夜行,绕过大江南岸要冲之处的浒黄洲,天没亮便赶到武昌府东南数十里的灵泉山。此处峰环湖绕、林泉幽穆,乃是武昌左近一处风景胜地,亦是朱元璋六子楚王朱桢陵寝所在。几人来到山脚下的秋风亭,见日头渐渐自东升起,林间云烟未散,映得一片山水钟秀。五人候不多时,戚婆婆亦由远处徐徐而至,笑道:“骆大侠果是信人,偏劳诸位久候,老身心不自安。”
顾铁珊走上两步道:“月婵,河间骆府侠名远著,纵使你对我心中有怨,何必跟人家开这等玩笑?还请你放还小女罢。”戚婆婆叹道:“我这一世早已无甚念想,临老若能功夫称雄武林,也不枉活一世。”顾铁珊道:“你我俱已年近六旬,还有甚么事看不透,尚要以此为念?”戚婆婆摇头道:“你有武功天下第一的本家叔父,有生死之交的义弟朋友,更有惜若掌珠的宝贝女儿。老婆子伶仃一世,只好苦中作乐。”
顾铁珊犹欲开口劝说,骆应渊阻住他道:“骆某既与婆婆有约在先,铁珊兄不必多言。”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望之亦不甚厚,纸页微微发黄,道:“此便是姚少师当年交与家父的上册心禅,望婆婆依言将我世侄女放归,骆某立将心禅奉上。”
自当日景兰舟等人首听念阿上人说起《潜龙心禅》之名,至今终得一睹其物真容,不想峰回路转,上册奇书竟在骆府手中,在场诸人皆知此乃旷世秘宝,不免心潮起伏。景兰舟暗道:“文师哥曾言‘秋蝉功’见载于上册心禅,不知骆老前辈可曾修习,将来或能指点冼姑娘一二。”转念又想:“下册《潜龙心禅》仍是不知所踪,寻不着‘烟霞澹月步’口诀配合玉蟾剑法,习得秋蝉功也是无用。当下头等大事须先救回顾师姐,其余多想无益。”
戚婆婆望了心禅一眼,缓缓点了点头,伸手道:“‘五云掌’一诺千金,必不欺我,还请将心禅交与老身。此处距离武昌不足半日路程,木川等辈犹自守在江边,几位大可放心上路,老身晚时自会将小丫头平安送归霹雳堂。”骆玉书惊道:“前辈讲明了以书易人,如今怎又反口?”戚婆婆笑道:“几位武功无不远胜老身,我若在此交人,诸位要夺回心禅易如反掌,老婆子岂会这般蠢笨?”
骆应渊道:“骆某既应承在先,自然不会食言,请婆婆勿要多心。”戚婆婆笑道:“阁下是仁人君子,老身并无疑心,旁人可就难说得很。雷堂主的手段厉害,老婆子多有耳闻,自当小心行事。”
雷畴天不知戚婆婆与义兄过往渊源深厚,怀中早暗揣数颗霹雳雷火弹,心道:“只须青芷一离险境,我立时便将这臭婆娘送上西天,何须同她讲江湖道义?纵使日后事情传出,也只怪雷某失信于人,于骆大哥声名无损。”及见对方竟识破自己用意,不由心内暗骂:“老贼婆倒机警得很。”
骆应渊微一沉吟,点头道:“人无信而不立,婆婆是武林前辈,骆某信得过你。”右手轻轻一扬,书册稳稳落在戚婆婆手中。戚婆婆翻看数页,道:“不错,果真是《潜龙心禅》。”话声微微发颤,显是难抑激动之情。
第四百四十八章 螳螂捕蝉
顾铁珊叹道:“月婵,今日你教顾某一世背负不义之名。”戚婆婆冷笑道:“你心里不好受么?看在咱们往日交情,我若神功有成,便去替你杀了木川出口恶气。”顾铁珊道:“我要杀他作甚?木川狡诈阴狠,我怕这心禅奇书反替你招致祸端。”戚婆婆笑道:“说到阴狠险毒,老婆子怕也不输与他。你放心,早则今夜、迟则明晨,我定将令爱完璧送还。”拐杖一点地面,身影霎时消隐于山林之中。
雷畴天脸色铁青,道:“骆大哥,你让我追着这贼婆前去,管教平安救出青芷,替你将心禅夺回。”骆应渊叹道:“‘断肠索’武功心计俱高,她既敢来相见,定已有所准备,雷兄不必如此。戚婆婆并非言而无信之人,想来定会履约送还青芷,眼下我担心的倒是另一件事。”景兰舟微一沉吟,道:“师叔可是生怕木川会出手抢夺心禅?”骆应渊点头道:“不错,木川深沉机警,他不见我等一行由浒黄洲过,岂能不生疑心?木川师徒在华容镇亲见戚婆婆掳走青芷,只怕也能猜到对方有独吞心禅之意。”
景兰舟惊道:“如此说来,戚前辈处境岂非颇为凶险?”骆应渊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纵使戚婆婆已然想到这些,为夺心禅也恐必甘冒险。眼下最怕心禅到头来终落入木川之手,我等仍是救不回青芷;但我适才若不将东西交出,却也别无他计。如今只盼戚婆婆她虑事周详,勿为木川所算。”顾铁珊闻言既挂念爱女安危,又不免替戚婆婆担忧,心下大为焦灼。
***
戚婆婆得了心禅,快步穿行于林谷之间,只觉心潮澎湃难平,身子止不住有些微微发抖,暗道:“一晃三十年啦!《潜龙心禅》终究落在了我的手里。待我将小女娃送回了霹雳堂,可得想法子走得越远越好,倘被木川师徒寻着,那便大大不妙。”想到自己当年便因这心禅秘笈与顾铁珊结缘,虽说因此伤怀一生,临老终将此物纳入囊中,有生之年虽未必能练至思过先生、河朔大侠那般境界,总也可武功大进、傲视武林群雄,稍稍抵偿几分情途坎坷之痛;心下正自得意,眼前蓦然人影一晃,竟是木川拦住去路。戚婆婆霎时手脚冰凉,面上不动声色,笑道:“木先生不依计在浒黄洲候敌,怎会来到此地?”
木川此时已卸去易容妆扮,一道细长的刀疤斜斜爬过面颊,俊儒的五官中显出几分邪气。他上下打量了戚婆婆两眼,嘿嘿冷笑道:“木某在江边左等右候,却连半个人影也未见到,恐怕他们不会来啦。”戚婆婆道:“由华容镇前往武昌,怎会不从浒黄洲过?想是对方见小丫头被人捉走,正着急四处找寻,故而未便前行。”
木川哈哈一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婆婆与顾堂主乃是旧交,不会暗中将这丫头放还给霹雳堂罢?”戚婆婆淡淡地道:“阁下如信不过老身,为何要来找我相助?”木川笑道:“不错,似邹老三、陇西双鹫这等愚不可及之辈,只如枰上棋子,无用时自可弃之;唯有婆婆是高明之士,可以共计大事。”
戚婆婆道:“蒙木先生如此看重,老婆子活到这把年纪,深知与阁下这般的聪明人共事,须当知进明退。不知先生在此相候老身,到底所为何事?”木川道:“不敢当。木某素敬婆婆武学渊深、识见广博,我这儿有几招剑法想请婆婆品鉴一番,或可有所教于在下。”戚婆婆心中一震:“莫非他识破我计,这就要来相害?”摇头道:“阁下武功远胜老身,何必问道于盲?”木川笑道:“婆婆何必太谦?咱们也不必动手拆招,木某便自行演练几式,请你老指点一二。”
戚婆婆默然不语,缓缓点了点头,暗自全神戒备,以防对方出手偷袭。木川嘿嘿一笑,抽出乌金铁剑,果只立于原地施展开一路剑法,出手甚为缓慢,似乎有意要让戚婆婆瞧清。后者观看片刻,不禁啧啧赞道:“果然蕴意玄妙。”又见木川挥使数招,身躯倏然一震,口中“咦”了一声,奇道:“你……你这是……”木川哈哈一笑,铁剑轻轻一挥,头顶飘落十数叶片,收剑道:“不知婆婆可觉这剑法似曾相识?”
戚婆婆沉吟半晌,道:“三十年前我在莺脰湖无意瞧见一名高手练剑,从他口中得知南京天界寺中藏有一本武林奇书,难道当晚湖边练剑之人就是你木先生?”木川笑道:“婆婆过目不忘,木某至为佩服,只是还猜差了少许。”说这话时语调发尖,似与平日稍有不同。戚婆婆眼中精光一闪,省悟道:“啊,你是那名在旁观看之人。”
木川笑道:“不错,婆婆果真慧眼如炬。当年木某修为尚浅,就算由我展露几手武功,也未必能入‘玉铃索’法眼;然我义兄功力何等深湛,天界寺藏书之事由他口中说出,婆婆自然不会疑心。”戚婆婆叹道:“我只当此事全属巧合,犹自欣喜自己竟能误打误撞听得如此秘闻,原来是阁下有意安排,欲教我得知秘笈一事。木先生这么做,想必是算准我听后定会心痒难耐,前往天界寺一探究竟。”木川叹息道:“婆婆当年壮心高志、巾帼不让须眉,而今却也为情消沉,我二人实是同病相怜。”忽地右手一伸,道:“请婆婆将上册心禅交出来罢。”
戚婆婆缓缓道:“先生怎见得心禅在老身处?”木川笑道:“方才既蒙婆婆谬赞在下一句聪明,你我聪明人之间讲话,妙在不必多费口舌。婆婆既见木某到此,定知狡赖也是无用。”戚婆婆沉思片刻,蹙眉道:“莫非木先生当初来寻老婆子助拳,便是要借老身之手夺取心禅?”
第四百四十九章 连环之计
木川哈哈笑道:“婆婆机敏多智,果然言无不中。霹雳堂一行高手众多,欲夺心禅原是千难万难,我几人这才商定在华容镇设伏抓取小妮子为质,就算不能逼迫对方乖乖就范,也可使其心神大乱。”戚婆婆点头道:“邹老三一伙当时便颇为不解,若真能擒住那小丫头,何不即刻以之为质、强逼其父交出秘笈,却要再往浒黄洲埋伏?先生推说霹雳堂火器太过厉害,今次若不能将之连根拔起,就是夺了秘笈也难安稳,故而欲合众人之力将两位堂主一举除去。黄须蛟本就与霹雳堂仇深似海,闻言自无不允。”
木川笑道:“婆婆听了这话,也半点不曾起疑么?你明知《潜龙心禅》是在‘五云掌’手里,见木某一意只要对付霹雳堂,难道不觉奇怪?”戚婆婆摇头道:“我怎会知心禅在骆大侠处?”木川目光闪动,笑道:“婆婆自然知道。咱们这群人中只阁下与木某谙悉心禅本末,就算你这些年来一直没能猜出上册奇书所在,早前我同泉儿说起心禅当下就在五云掌身上,婆婆不是躲在一旁暗中偷听吗?”
戚婆婆叹了口气,道:“原来这也是贤师徒故意说给老婆子听的。先前擒住小丫头后,我见阁下竟真将人交我看管,确是有些疑心。咱们这些人本都是尔虞我诈之辈,先生不趁此机会胁逼对方屈服,仍要往前路伏击敌人,实不似尊驾平日所为;就算你们布下刀山剑海,便定有把握能胜过‘五云掌’么?我看也不见得。不过老婆子极清楚铁珊的为人,他虽向来将女儿视若性命,但要为此交出骆家的《潜龙心禅》,铁珊他却未必便肯。”
木川笑道:“婆婆不愧是顾堂主的知己。顾铁珊外圆内方、脾性毅烈,当年为了义弟雷虎臣不惜违忤思过先生之意,要使这等硬骨头慑屈于人,哪有这般容易?如若相逼太甚,一边是惜若珍宝的爱女、一边是生死之交的挚友,顾老三眼见难以两全,到时恐不免自尽明志;木某拿不到《潜龙心禅》,纵使杀了小丫头又有何益?顾堂主若然身死,就连你戚婆婆也要找在下拼命,木某费尽心思,难道到头来只为替黄须蛟报仇?这等蠢事我是不做的。”戚婆婆闻言默然,并不接话。
木川微微一笑,接着道:“更何况对方几人与木某师徒无不有刻骨之仇,真肯为了那小丫头便将心禅老实交出么?这些正派人士整日将武林大义挂在嘴边,只怕也难说得很。但如这小女娃是在婆婆手里,情形却又不同,阁下与顾堂主相知有素,对方纵不愿将心禅拱手送与木某,却未必不肯为救人而交给婆婆;婆婆自来说一不二,他们也不惧你会食言。木某这条计策最难一环便是要‘五云掌’乖乖将心禅两手奉上,非借婆婆之力不能成功。”
戚婆婆轻叹一声,道:“先生有意将心禅下落透露给我,又将小妮子交我监守,便是算准了老婆子定会与对方暗通款曲,用小丫头换取秘笈。心禅一旦落入老身之手,阁下再从我这儿出手抢夺,可比算计‘五云掌’容易百倍。贤师徒装模作样要在浒黄洲重兵埋伏,也都是演戏给老婆子看的。”木川笑道:“那也不全是演给婆婆一人,邹老三这蠢货当下不仍在江边大吹冷风么?”
戚婆婆皱眉道:“昨日铁珊提到铜鲸帮也对心禅有意,想必同是先生找来的帮手,怎不见江帮主他露面?”木川摇头道:“木某师徒漂泊无定,陇西双鹫乃是关右大盗,邹老三这些年龟缩不出,婆婆更是一贯独来独往;咱们这几人凑在一块儿,那都是为夺心禅放手一搏,不计退路。江帮主家大业大,怎敢公然得罪顾骆两家?这人木某自有用处,不劳婆婆操心。”
戚婆婆点了点头,道:“这话也有道理。昨日你我在江边会面,怎不见方氏兄弟前来?难道他二人不曾全身而退?”木川奇道:“陇西双鹫这等货色,也劳婆婆挂心?”戚婆婆道:“方氏兄弟死活与我何干?他二人既未现身,恐怕已然凶多吉少,多半是死在雷堂主的手里。先生这一趟寻双鹫相助,原就打算赔上他二人的性命,是不是?”木川笑道:“婆婆何出此言?”戚婆婆缓缓地道:“先生请不动双鹫师父出山,便有意让方氏兄弟死于霹雳堂之手,如此一来对方再如何自傲不凡,总也要替徒弟报仇。尊驾这招借刀杀人之计可厉害得紧哪!”
木川哈哈一笑,道:“婆婆果然眼光高明,甚么事都瞒不过你。若非阁下急于要夺心禅,未必便会中木某之计,只是至宝当前,谁能方寸不乱?尊驾终究是棋差一着。闲话少说,请婆婆这就交出秘笈,我答应放你离去便是。”戚婆婆默然片刻,自怀中取出上册心禅,道:“此刻心禅在我手中,先生不怕老婆子将书毁去?”木川缓缓道:“婆婆但请自便。木某至多夺书不成,也少不了一根汗毛,婆婆如此则有死无生,何必同自己性命过不去?老夫岂能受此恫吓?”
戚婆婆一张脸面无表情,问道:“木先生,三十年前你到底为何要骗我去天界寺盗书?”木川笑道:“这又有何难猜?婆婆心禅既已到手,景兰舟他们几人自也同你说了木某的身世来历。梅山医隐纪老前辈当年有意收我为徒,木某亲见心禅神功妙用无穷,又知这奇书分为上下两册,自不满足于仅得其半,一心要将两册心禅都收入囊中。然那上册心禅是在道衍禅师处保管,木某怎敢亲往盗书?倘被姚少师察觉,我在纪老先生跟前从此再难立足。木某苦苦思索,唯有暗中挑唆其余武林才俊前往谋取,倘竟有人侥幸成功,木某便可取之于彼,正如今日我相借婆婆之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