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痛饮
罗琨又道:“似眼下这等情形,便令人好生为难。贤弟贤妹历尽艰辛,好不容易发现树海踪迹,却在眼皮底下将人弄丢,做哥哥的也替你们惋惜。但我若领着你们去捉树海,又如何向宫主及教中兄弟交代?唉,贤弟,你我二人云泥异路,不知何时才能堂堂正正坐下来把酒言欢,畅吐心怀。”他前头尽是打诨笑谑,最后一句却颇有凄楚之意。
骆玉书道:“大哥,你我兄弟相交贵乎心知,何惧人言。此间酒菜齐备,小弟今晚便陪大哥一醉。”罗琨抓起坛子一闻酒香,笑道:“这想是廖老不知又从何处辛苦觅得的美酒,柏仙嗜饮如命,我若喝了他的宝贝,他老人家怕不跟我拼命。”顾青芷笑道:“这老儿临走时讲明将这坛好酒送与我二人,此酒眼下已是小妹之物,大哥但饮无妨。”罗琨闻言大笑道:“原来如此。罗某竟有幸受用柏仙的珍酿,看来我与贤弟贤妹相交,果然益处良多。”
三人便在大青石旁坐下,杯觥交杂,啜饮甚乐。罗琨同顾青芷都是千杯不倒之徒,骆玉书虽酒量平平,仗着内功精湛,亦是不露醉相,不到半个时辰,一大坛酒便被喝得精光。此时天色早暝,只听树枝烧得劈啪之声不绝,腾焰飞芒,火光映衬得远处黑压压的群山极是肃穆威严。罗琨豪气上涌,起身走到崖边缓缓唱道:
“望飞来,半空鸥鹭,须臾动地鼙鼓。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受貔虎。朝又暮,诮惯得,吴儿不怕蛟龙怒。风波平步。看红旆惊飞,跳鱼直上,蹙踏浪花舞。
凭谁问,万里长鲸吞吐,人间儿戏千弩。滔天力倦知何事,白马素车东去。堪恨处,人道是,属镂怨愤终千古。功名自误。谩教得陶朱,五湖西子,一舸弄烟雨。”
这首“摸鱼儿”是南宋抗金名将辛弃疾之词,写的是钱塘大潮起落之景。后梁时吴越国武肃王钱镠在钱塘江修建海塘,版筑为潮水所激,始终不成,他便命吴下健儿设数百强弓劲弩,瞄准潮头而射。此刻罗琨娓娓唱来,嗓音低浑悲壮,豪迈难言,顾骆二人一齐拍手叫好。骆玉书听他词中唱到伍子胥故事,不禁心中一酸,暗道:“无为宫倘真奸佞当道,大哥为人刚强正气,可别落得个伍相国的下场。”
三人又说了会话,时候渐晚,顾青芷便进观歇息,她不敢用卧房的床铺,在大殿拼了几个蒲团睡了。骆玉书收拾了碗盘,寻棵树下闭目而坐,罗琨和衣躺在大青石上,不多时便鼾声如雷。
次日拂晓骆玉书睁眼醒来,只见东方鱼肚微白,天青如水,罗琨早已不知往何处去了,心道:“大哥神龙见首不见尾,总不愿与我们长聚。”入观唤醒顾青芷道:“芷妹,算来我离任已久,也该回辽东向上司陈报,顺道照大哥吩咐去宝珠寺瞧上一眼。如今树海线索已断,这一趟前途难卜、成事渺茫,不如你先回武昌代禀世伯世叔,说我这次未能登门拜谒,请他两位老人家恕罪则个。一路来深感世伯赐马厚意,你将两匹坐骑也一并牵回去罢。”
顾青芷扑哧一声笑道:“你这人真没良心,马明明是我送来给你,却把好处计在我爹爹头上。爹爹平日极少骑马,晚些时再还也无大碍,况且这事雷叔叔也知情,自会跟他老人家解释明白。我不着急回家,先跟你一道去宝珠寺看看再说。”骆玉书皱眉道:“我怕你离家久了,世伯不免忧心。再说没树海引出白莲教来,寻那僧官也无大用。”顾青芷笑道:“骆大哥,你这就叫当局者迷。罗大哥昨晚早已说得明白,这鉴胜也是无为宫的人,你怎还茫然不知?”
第三十二章 恍悟
骆玉书大为诧异道:“大哥只叫我去宝珠寺一探,却几时说过这话?那鉴胜虽说投靠王振、行止不端,也不好胡乱给他编派罪名。”
顾青芷笑道:“好哇,我是这种人么?我昨晚听罗大哥话中有话,定要叫你去开封找那鉴胜和尚,当下便起了疑心。大哥多谋善断,若非意有所指,又怎会信口开河,拍着胸脯让你往开封府去?我本以为大哥是暗示我们树海仍要去宝珠寺,但转念想他如此伤势,决不能再车马颠簸运往开封。我昨晚将这一路上的事情前后仔细想了几遍,脑中乍然灵光一现,记起一件事来,才有几分把握说出这话。大哥其实十分精明,他碍于自己身分,既不能当面明言,又不忍见你功亏一篑,便用这个法子绕着弯儿提醒你。”骆玉书笑道:“我可越听越胡涂了,劳烦你跟我说说。”
顾青芷咳了声道:“你可记得大哥在随州酒楼说过,这护送树海的差使他也是头一回担当,又是奉命暗中行事,一路上既不曾与树海照面说话,也不知对方行程如何,不过是树海走到哪儿便跟到哪儿罢了,对么?”骆玉书道:“不错,是这般说。那又有甚么不对?”顾青芷道:“那会我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一时却说不上来,直到昨夜方才猛然省悟。大哥明明说他在武昌察觉情形有异、出手将树海带离张府,之后才盘问出对方接着要去河南;张吉本怎说罗大哥闯入他家劫走树海之时,就关照何汉岑到宝珠寺接头?大哥他总不能未卜先知,猜到树海接下来要去开封哪。”
骆玉书“啊”地轻呼一声,道:“这一节确是我疏忽了。但张吉本之所以知道宝珠寺,皆因树海往日酒后失言,难保不是这鞑子今回路上又说漏了嘴,大哥才要送他去该处落脚。”顾青芷道:“若换做你是罗大哥和何汉岑,陡然发觉树海被官兵盯上,还敢照着原先行程赶路么?”骆玉书细细一想,笑道:“确无是理,此举不免太过冒险。”
顾青芷目光闪动,道:“照我的推断,大哥当时陡然撞见官差,头一件想的必是将树海送往一处安全之所隐匿。无为教狡兔三窟,就近寻个地方躲避当非难事,大哥为何却要山高水远跑去河南?我由此猜想这宝珠寺非但同无为宫有关,多半还是他们一处极紧要的窝巢,或许大哥早跟何汉岑商定一旦路上出了岔子,便携树海至该处暂避风头。那鉴胜身为朝廷僧官,有谁会疑心到他的头上?自没有比这更妙的藏身之所了。”骆玉书一拍大腿道:“有理!我怎么就没想到?”
顾青芷接着道:“那日大哥在德安城外同那些道姑争吵,说他是得悉王振与瓦剌阴私,一怒之下才抛弃树海离去,我琢磨着这事总不太对。大哥向来最恨鞑子,他既肯忍气吞声护送树海,决不难猜到其中十有八九夹杂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为何知道真相后这般沉不住气?我猜多半是树海供出自己原本便要往宝珠寺去,大哥一问之下,才知贿赂王振一事鉴胜竟也牵扯其中,而后者又是无为教的人,当下断定本教同王振、瓦剌蛇鼠一窝,这才勃然大怒丢下树海,之后更和十二妙使动起手来。大哥起初听说我们要往开封追捕树海,便也不多置喙,直到昨晚见你灰心要回辽东,不忍我俩半途而废,这才出言提点我们勿要错失良机。这事他夹在当中做人原是两难,但大哥所作所为对得起天地良心,对你我二人更是义气深重。”
骆玉书将事情前因后果细细咀嚼一遍,喜道:“好妹子,你果然足智多谋,胜我百倍!倘查实鉴胜真是无为教的人,王振这勾结乱党、串通外番的罪名十有八九是撇不清了。但大哥这般相助我们,倘被无为宫知道,怎肯放得过他?我们这趟去开封可不能露半点口风。”顾青芷笑道:“大哥性子虽烈,却决非无谋之人。无为宫已知你一路追踪树海,眼下更连湖广藩司都发了文告抓人,自然只道是树海被官府盯上。只须我们和大哥结拜之事不泄露出去,他们便疑心不到大哥头上。”
骆玉书又惊又喜,道:“芷妹,你真乃女中诸葛,我实实甘拜下风。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出发!”顾青芷笑道:“松筠送给你那套北宋汝窑杯都不要了么?”骆玉书笑道:“厚意难承,便留待有缘人来取罢!”同她牵了马匹一齐缓步下山,见天边厚厚云层形似鱼鳞,金色的阳光一路洒下山谷,岭间一片朝雾初升、绿叶葱茏的安详美景。
***
第三十三章 偶遇
二人出了桐柏山,向东北行不远便到河南汝宁府地界,第二日过了确山县,只见道上百姓皆是三五成群,携带行囊干粮结伴北行,一路绵延不绝。骆玉书心下好奇,拦住一位赶驴车的老汉问道:“这位老伯有扰,敢问这么多人三三两两地往北走,莫不是河南又出了甚么天灾,大伙儿急着逃难么?”
那老汉打量他一眼道:“小哥是甚么人?”骆玉书道:“在下是湖广的秀才,受聘往京城坐馆。”那老汉道:“原来是读书的老爷,跟你说一说也无妨。唉,哪里有甚么天灾,分明便是人祸!我们河南、山西两省的巡抚于谦于大人,乃是一百年也难遇上的清官,官声向来是最没有话说的。前阵子于大人进京面圣,只因不曾携带财物献纳宫里的王公公,竟被编派了个怨望的死罪,下狱关了已一月有余。我们两省百姓这十余年来不知受了于大人多少恩惠,自思无以为报,便想着上京联名替巡抚大人请命,我老汉拼了全家十几条性命不要,也要把于大人给保出来。”
顾青芷怒道:“又是王振这条阉狗!”那老者连连摆手道:“这位小兄弟不要命了么,这话可不能乱讲!王公公是甚么人物?连当今圣上都尊称他一声‘先生’!唉,于大人此番得罪了公公,大伙儿都说他凶多吉少,讲来无不垂泪。于大人半生行善,只盼老天开眼、菩萨保佑,得贵人助他脱却此难,得享长命百岁,我老汉余生烧香拜佛,吃斋念经还愿便了。”
顾青芷自改换装束以来,头一回未被认出她是女子,不禁笑逐颜开道:“老伯放心,自古善有善报,于大人既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定能逢凶化吉。”那老汉道:“承小兄弟吉言,只是我等苍头草民,豁出命去也未必顶事。听说两省的官员们也要上书请愿,只盼皇上瞧在他们面子,能放于大人出来。”说着朝二人行了个礼,挥鞭赶车向前去了。
骆玉书叹道:“我在军中早听说地方官员不论官职大小,但凡进京奏事,必要先拜见王振、纳财送礼,然后才得面见圣上;倘若稍有怠慢或是礼物不称王振心意,立时便遭阉竖一党诬构陷害,轻则罢免,重则下狱。这于侍郎的大名我也听说过,此人高才大德,家祖对其赞不绝口,确是国家难得的栋梁之臣,不想只因为官清正,竟遭逢如此横祸。”
顾青芷恨道:“老阉狗祸国殃民,一至于此!骆大哥,这事我们可不能见死不救。”骆玉书摇头道:“此事只能赖朝中和两省官员出力相救,我们不宜出手。”顾青芷闻言大为不解,问道:“这是为何?”骆玉书道:“天牢守卫森严,单凭你我如何能够成功?就算真能将人救出,若是寻常苍头百姓,其人尚可从此隐姓埋名度日,那也罢了;于大人任职兵部、国士无双,正是报效国家之时,如被几个江湖之士劫狱打救,反害了他一世前程。”
顾青芷急道:“他如今获了死罪下在监牢,倘若日久生变,只怕是欲求报国而不得!”骆玉书道:“这事家祖多半已经知道,想必正在联络旧友倾力施救。于大人是先帝器重提拔的名臣,王振也不能无所顾忌,一时半刻未必便敢杀他,我们先到开封见了年富大人再作计议。”
二人策马前行,一路上十人倒有八人在议论于谦之事,无不交口称颂他的好处。次日到了汝阳县,两人寻了家馆子吃饭,顾青芷点了黄河鲤鱼、扒广肚、水晶脍等河南名菜,正吃得津津有味,忽听邻桌有人长吟道:“绢帕蘑菇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唉,好一位铁骨铮铮的于侍郎!”
骆玉书不禁脱口赞道:“洒脱中不失浩然正气,好诗!”扭头望见旁桌一名二十多岁的书生坐在那儿自斟自饮,其人穿一身黑布直裰,头戴白色方巾,长得虽甚清秀,却一脸穷酸潦倒之相,腮边一圈青青的胡渣,极是不修边幅。
骆玉书向那书生拱手道:“适才这诗虽措辞朴质,读来却有千钧的气魄,敢问是兄台的大作么?”那书生回礼道:“承蒙兄台错爱,我哪里作得出这样的诗文!这诗是于大人此番进京前所写,小弟读了亦爱不释手。适才想到大人为奸臣所构,胸中气苦,一时便脱口而出,不想扰了兄台雅兴。”骆玉书赞道:“果真超尘拔俗。这诗当中可有甚么故事来历?兄台若是不弃,便请相就一叙。”
那书生笑道:“那便打搅两位了。”也不谦让,到二人桌上坐了,道:“听闻于大人雅量高洁,每回进京觐见都是两手空空,连其僚属都劝他这次带些礼物送给王振,大人却两手一挥,笑道:‘我所带者,唯两袖清风耳!’更挥毫写就此诗以表心志。于大人巡抚两省十数年,本着盈满则亏之理,今番上京本计举荐有德同僚自代,不想王振果然记恨在心,指使党羽上书参了于大人一个以退为进、逼挟圣意的罪名。两位说说,这可不是天下奇冤么!”骆玉书喟然长叹道:“王振不除,我大明江山难固。”
忽听旁桌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骆将军,今年正月间皇上方才颁敕褒赞我叔父‘性资忠孝、度量宏深’,你身为边将,如此谤毁内廷重臣,岂不大大地有伤圣恩么?”
顾青芷心中暗骂:“该死,前几日刚刚会过王林,不想他并未走远,竟又在这里撞上。只是我俩已面目全非,怎会被一眼认出?莫不是被听出了声音?”回头望时,见一人身穿玉色绢袍,原本背向三人而坐,此刻缓缓转过身来,生得蜂目高鼻,三十多岁年纪,唇上两撇八字胡,眼神甚是锐利。顾青芷心下奇道:“怎地不是王林?啊,王振有两个侄子,他定是‘锦衣三鹰’中的王山。雷叔叔说这人武功高过王林,是真是假,可得同他打一架才知。”
第三十四章 意外
骆玉书果向那人拱手道:“王山兄好耳力,一别三年,仍是一下便认出了小弟。王兄不在京城享福,来河南可有公干?”王山笑道:“若非当年拜受兄台一掌,王某也不会将骆兄音貌这般牢记。只是尊驾这幅打扮,可着实吓了王某一跳,莫非要上台假扮戏文不成?哈哈,哈哈。”笑声十分刺耳。顾青芷心道:“原来他俩早就结下了梁子。你武功再好,终不是我骆大哥的对手。”
骆玉书笑道:“当年你我切磋武艺,明明只是平手,王兄这么说,可实在折杀骆某了。在下奉了本部将令,南下追查瓦剌奸细潜入我大明境内勾结白莲教一案,为保事情机密,不得不改头换面。不知王兄可识得树海这名字么?”他知王山极富心计,自己责詈王振之言不慎被其听见,与其等他发难,不如主动出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王山果然脸色一变,干笑道:“这名头王某是听过的,我记得这人是瓦剌一个不小的官儿,曾好几次随使入朝进贡,怎么会是奸细?”骆玉书笑道:“王兄果真博闻强记,骆某发现此人暗中串通白莲邪教,已从辽东下到湖广一带和无为宫接头。云南麓川土司思任法近年来屡次起兵叛乱,倘若瓦剌再派树海西行勾结思氏遥相呼应,加上白莲教举兵作乱,我大明岂不是于外腹背受敌,于内祸起萧墙?此事关乎我朝危亡,是以骆某千里奔波,誓要将树海擒住。”
王山干咳数声,笑道:“思任法早已被定西侯打得溃不成军,不日便要授首,成不了甚么气候。骆兄说树海串同贼党,手头可有证据?瓦剌连年向我大明主动示好入贡,骆将军可勿因一时不慎,糟蹋了皇上和众位大人经营多年的一片苦心哪!”他身为王振亲侄,自然知道也先向叔父行贿之事,此刻听到树海行踪泄漏,心中暗暗吃惊,嘴上却巧言粉饰,试图保住树海。
那书生忽插口道:“王大人此言差矣,也先遣使朝贡,用心不过在从中取利耳。他面上虽卑辞称臣,实则野心勃勃,这些年在宣府、蓟州一带烧杀抢掠,可一点也没消停。朝廷若是一再忍让,只怕数年之间便要酿成大祸。”骆玉书见这书生对军国大事竟也颇有见识,不禁暗暗佩服,只是他这般出言顶撞王山,恐不免惹祸上身。
王山果冷笑道:“适才我便听见你这酸儒妄议国事、诋毁朝臣,此刻竟敢指摘起皇上治国的方略来了!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跟我走一趟罢!”言罢五指尖尖,向那书生抓去。那书生“啊哟”一声,身子向后一倒,整个人如泥鳅般从凳上滑进桌底,这一抓竟抓了个空。王山又惊又怒,俯身伸手捉他脚踝,不料一探之下桌底空空如也,再抬头看时,他竟又已笑眯眯地端坐椅中。这两下不只王山为之愕然,顾骆二人也瞧出这书生其实身负精妙武功,不禁大感意外。
王山早先听到三人在背后议论叔父王振,原计用言语挤兑住骆玉书,令其不敢轻易出手相助,自己便可教训这不知死活的破落秀才,不料这人身手竟如此神出鬼没。他一眼瞥见旁边顾青芷伸手入怀,显是扣了一把暗器蓄势待发,竟也是个练家子,再加上武功本就高过自己的骆玉书,今日已然绝无胜算,但若就此畏缩,实又太失脸面;正踌躇不决间,忽见门外走进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女子,一身浅绿劲装,生得剑眉凤目、英气逼人。
那女子望见王山,眉毛一沉道:“你怎么在这儿?”王山立时满脸堆笑迎了上去,道:“叔父这趟差你出来办事,我实在放心不下,特意禀过他老人家来寻你一同上路,沿途也好有个照应。”那女子白了他一眼,冷冷道:“谁要与你同行?我刚才明明见到你跟别人打架。你自己惹事不要紧,可别给义父和我添乱。”王山也不着恼,讪笑道:“我几时惹事了?碰巧遇见个老朋友,同他打声招呼。”
那女子环望一眼,见边上几桌人早已跑光,店伙计也远远躲了开去,怒道:“被你这么一闹,我这顿饭还怎么吃?真是晦气!”一跺脚扭头便走。
王山正要拔腿去追,扭头望了骆玉书等人一眼,神情略微有些尴尬,嘿嘿笑道:“骆将军,方才你那句话若传到我叔父耳中,非但你乌纱不保,全家都要跟着一起遭殃。只是你骆家誉满江湖,我王氏一门从此却也永无宁日,你我交情匪浅,又何必闹到这般地步?不如你便将那树海之事交给我锦衣卫去查,王某也权当卖个人情,当作甚么都没听见瞧见,你看这样如何?”
骆玉书心道:“树海被无为宫的人救走,一时下落不明,你尽管去查便了。”笑道:“如此甚好,在下正苦无线索,上头又催着我回辽东复命,那便有劳王兄费神,骆某感激不尽。”王山嘿嘿笑道:“好说好说,改日承教。”稍一拱手,朝那女子出门方向追去。
骆玉书朝那书生抱拳道:“真人不露相,原来兄台身怀绝技,在下实在冒昧了。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师承何派?”那书生道:“晚生景兰舟,我这点儿三脚猫功夫,在两位面前可着实献丑了。适才听那王大人称兄台作‘骆将军’,更称阁下系出名门,莫非兄台乃河间府骆老前辈长孙、尊名玉书的便是?”
骆玉书见他一下道出自己姓名来历,心中大感好奇,笑道:“我于景兄家世渊源一无所知,兄台竟识在下贱名,实在惭愧之至。莫非景兄有何亲朋故旧与本家相识?”景兰舟道:“家师常赞骆兄天下英才,小弟神交思慕已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骆玉书奇道:“敢问尊师名号?”景兰舟笑道:“景某不才,正是思过先生新收的不肖弟子。”
第三十五章 毒计
顾骆二人“啊”地一声惊呼,心中皆讶异到了极处。二人同思过先生皆渊源极深,知他生平仅有一徒,极是聪慧颖悟,顾东关本计付以衣钵,其人却于二十年前溘然病逝,独子顾慎棠又生来患有腿疾不能练武,顾东关念及自己一身惊世神功无以为继,常自愀然不乐。骆中原每与后辈论及此事,总是扼腕叹息不已,不料眼前这人竟自称是顾东关的徒弟。
顾青芷一言不发,忽一掌拍向景兰舟肩头,景兰舟身子不动,右肩生生向下沉了半尺,躲过了她这一掌。顾青芷以掌变拳顺势击他后脑,景兰舟依样画葫芦往桌下一钻,转眼又已坐在对面长凳之上。他滑入桌底时双脚在前,却是脑袋先从另一边钻出,一眨眼功夫人已在下面转了半圈。
二人认出他先后使的是缩骨术和游鱼功,确皆是顾东关的得意绝学,心下更无怀疑,骆玉书喜道:“恭贺顾老前辈又得高徒,家祖若闻此讯,必定喜逐颜开。”顾青芷笑道:“原来你真是我叔公的徒弟,适才出手试探,多有得罪。”景兰舟奇道:“你是霹雳堂顾师兄的女儿?”他见顾青芷身段举止,早认出她是名女子。
顾青芷笑道:“好一个顾师兄,年纪比人家大不了多少,我却要叫你一声师叔啦。叔公口风也忒紧,开坛收徒这么大的事,一点儿也不跟我们说。”
景兰舟笑道:“在下虽自幼得恩师指点些武功,却是前年方蒙擢列门墙,倘若在江湖上给家师丢了脸,他老人家便要不认我这不成器的徒弟了,决非有意瞒着你们两家至亲。这练武跟读书是一般的道理,在下自知是后进晚生,在两位面前不敢以师叔自居。我三人既是年岁相仿,不妨便平辈论交,二位意下如何?”
骆玉书迟疑道:“这怎么使得?”景兰舟笑道:“圣人云义先于礼,景某面皮可薄得很,骆兄若是不肯答应,今后两位所到之处,在下便只有退避三舍、拒不相见了。”骆玉书失笑道:“也好,就依景兄。兄台这趟到河南来,可是奉师命出行么?”
景兰舟道:“不错,在下此行正与这位河南巡抚于侍郎有关。于大人蒙冤入狱,得朝中诸位志士力保,性命当一时无虞,只是家师收到消息,王振这老贼恼羞成怒,竟要派人加害于大人的家眷。于大人书香世家,妻儿又怎斗得过这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是以此虽官场中事,我辈江湖儿女却不能袖手了,恩师特命我前往开封,护佑于大人一门忠义免遭奸徒戕害。”
顾青芷惊道:“难不成那王山便是为此而来?那也不对啊,他自京城出发,不去开封府抓人,往南到汝宁来做甚么?”景兰舟笑道:“这王山虽怙恶不悛,此趟倒不是来寻于家晦气的。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顾师姐方才难道没有瞧出,他是专为那绿衣女子而来的么?”
顾青芷“咦”了声道:“这绿衣女子是谁?王山身为锦衣卫统领,想必是跋扈惯了的,怎地这女子对他丝毫不假辞色,反倒颐指气使?”景兰舟望着骆玉书笑道:“这事便要请教骆兄了,他所知定较景某为多。”顾青芷瞧了骆玉书一眼,狐疑道:“怎么你识得那女子么?”
骆玉书笑道:“景兄怎将这把火烧到我身上?这女子我虽未曾谋面,但适才听她同王山言语,想来便是王振的义女岳素。”顾青芷奇道:“王振一个太监,竟也学人家收起了干女儿?”景兰舟笑道:“这又有何稀奇?王振得势之后,朝中无耻谄谀之徒纷纷认他作干爹大父,这老小子冒出的干儿干孙可着实不少。不过这岳素却听说由他从小抚养长大,倒是货真价实。”
骆玉书道:“不错,这岳素自小跟宫里侍卫学些武艺,身手倒也不差。我听说王山为人极是好色,在京城曾数次为女子跟人争风吃醋,适才见他如蝇逐臭般跟着自己的干妹子,想必又是看上了人家。”
顾青芷笑道:“这么标致的一位姑娘,哪里臭了?啊哟,这位岳姑娘刚才说王振派她出来办事,莫非便是去于侍郎家?”景兰舟道:“这个在下已暗中查访清楚,岳素这趟是专程持帖前往江西拜会宁王,倒和于大人无甚干系。”
骆玉书点头道:“宁王一直惧怕朝廷对其有疑忌之心,每每遣使重金贿赂朝臣,以期众官在皇帝面前替他说些好话。王振大权独揽,自是从宁王那儿得了不少好处,命人回拜也是世之常情。景兄可曾打探到王振究竟派了甚么人对付于家?”
景兰舟笑道:“说来也巧,在下奉了师命从徽州前往开封,路过真阳县时撞见一人飞扬跋扈,自称是王振亲信。在下略施小计,从他身上盗出封王振的手札,原来王山之弟王林眼下正带着一队锦衣卫在湖广办差,王振便派人捎信给他,命其于回京途中路过开封府时假扮盗匪谋害于大人一家。王林一伙前几日正在湖广按察使处打秋风,王振这名心腹正是从武昌送信归来,天可怜见,教这封书信落在小弟手里。”
第三十六章 过节
顾青芷听到王林二字,笑道:“好哇,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还没去找他,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景兰舟奇道:“怎么顾师姐认得此人么?”顾青芷道:“岂止认识,几天前还刚同他打过一架。这人手段狠毒,于侍郎家人落入他手必无幸理。”
景兰舟道:“我急托江湖朋友前往打听,王林一行离了武昌后先奔襄阳府而去,之后才折转北归。幸好这伙人沿途索贿滋事、鱼肉乡里,走得极是缓慢,昨日刚刚抵达襄阳。只要能在他们前头赶到开封,当可设计力保于家上下无恙。”
骆玉书叹道:“老贼果然奸险!他知于侍郎下狱的罪名本已十分牵强,若再公然收治其家属,必难脱滥刑专权之嫌,便出此毒计,好将自己撇个干净。锦衣卫如此无法无天,竟欲闯入巡抚衙门行凶,实是骇人听闻,于大人柱石之臣、人所共敬,绝不能让老贼奸谋得逞。景兄,我二人本就要前往开封,便同你一齐去会会王林如何?”
景兰舟道:“骆兄在朝为官,得罪了王振一党只恐多有不便。小弟虽然不才,区区一个王林也还应付得来。”骆玉书摆手道:“承景兄挂心,在下却早已将这伙鹰犬得罪遍了。”景兰舟奇道:“适才听王山言语,他和兄台似是过节不小,不知这当中有何情由?”
骆玉书缓缓道:“三年前我因事进京,适逢王山伙同叔父王振诬陷大理寺少卿薛瑄审案受贿一事。薛少卿原本论罪当诛,幸得王振府中一老仆与其同乡,替薛大人跪泣求情,方得免死罢官。此事骆某只遥作声援,愧未出力,不料那王山与薛少卿积怨甚深,不知怎地竟迁怒于我,约骆某于京郊比试功夫。”景兰舟笑道:“听闻王山对自己武功极是自负,总因骆兄家世渊深,这才树大招风。”
骆玉书道:“王山是陕西凤翔府龙门剑派的高手,一手龙须软剑使得出神入化,造诣早在其师无争道人之上。王振这两个侄子都是杰出的练武之才,可惜皆是心术不正、趋炎附势的小人。我当时一来年轻气盛,二来也想教训下阉竖走狗,便即前往赴约。这人武功着实不低,我同他激战多时,最后在其胸口印了一掌,打得他咳血而去。王山人品虽然低劣,行事倒也干脆,此后未再寻衅。”景兰舟道:“想是他知道师兄手下留情,又不能像对付于大人那样拿兄台家小泄恨,一时便也不了了之。但我观此人面相攒眉钩鼻,乃是心胸狭隘的小人,骆兄日后还须谨细提防。”
顾青芷道:“景师兄放一百个心,这王山三年前便是骆大哥手下败将,如今更不足虑;况且我跟那王林还有些旧怨未了,正要找他们算账。”景兰舟抚掌笑道:“妙极,其实以二位的功夫,又怎会畏惧王党?这倒是我多心了,景某替于侍郎一家谢过两位盛情。”当下由骆玉书会了饭钞,三人步出酒馆。
顾青芷见景兰舟骑的是一匹大青骡,不禁觉得好笑。景兰舟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的骡子,笑道:“此骡是关中驴同河曲马杂配所生,速度虽然不快,却胜在后劲绵长,足可日行两百里,虽不似两位的坐骑这般神骏,比之普通驽马倒还略合在下脾胃些。”骆玉书笑道:“原来景兄也是懂马之人。”
三人出了府城,向北并辔谈笑而行。景兰舟忽问:“适才听骆兄提及瓦剌细作暗中勾结无为教之事,不知可是实情?”骆玉书知顾东关择徒向对人品资质考查极严,景兰舟既为他入室弟子,必是行止端方之士,树海之事若对其有所隐讳,倒显得生疏了两家数十年的情谊,当下将前后经过详细同他说了。景兰舟叹道:“怪不到恩师常叹自己没福,成天价称赞骆老前辈有位不可多得的贤孙,今日一见,果然是义胆忠肝、匡国之才。”
骆玉书笑道:“景兄言重了。顾老前辈二十年不曾收徒,惟兄台一人得蒙青眼,龙翰凤翼,不言而喻。”景兰舟大笑道:“景某资质愚钝,这些年来可没少惹恩师生气,总算他老人家身子骨尚属健旺,还没被我气坏。”
第三十七章 盗马
话说顾骆二人在汝阳县酒楼结识了顾东关关门弟子景兰舟,三人自汝宁向开封进发,路上正闲谈间,忽望见对面远远一骑疾驰而来,踢得道上尘土飞扬,转眼间已距三人甚近,马上一客身着青布短衣,极是雄健。那人从顾青芷身旁驰过时,转头望了眼她坐下马匹,“咦”了一声,神色甚是惊异。
骆玉书见他背影转眼远去,暗暗喝彩道:“这人骑的也是匹好马。”仍与景顾二人谈笑前行。忽听身后马蹄渐响,那骑士又折了回来,到顾青芷跟前勒马停步,拱手道:“打搅诸位,在下姓章,是北边来的马贩子,误了三位行程,甚是冒昧。恕在下斗胆问句,这位小爷骑的青骢马,不知是从何处而来?”
顾青芷大是不悦,道:“我骑自己的马,不偷不抢,甚么叫从何处而来?你这马又是从哪儿来的?”骆玉书忙打圆场道:“青芷,我看这位大哥不是这意思。他既是做这生意,想是见你的马好,问一声罢了。”
那人听出顾青芷乃是女子,笑道:“啊哟,在下没长眼睛,可真是唐突了。实不相瞒,姑娘骑的这匹马是章某一手养大,此马鬃尾如雪,极是好认,故而虽时隔数年,适才在下仍是一眼便识了出来。姑娘若是不信,容我一试便知。”说着将两手小指抵在舌尖吹了声唿哨,顾青芷胯下那马果真向他走去,伸颈在他肩膀处轻轻磨蹭,显得十分亲热。顾青芷喜道:“这马儿果真认得你,莫非你便是我雷叔叔那位朋友?”
那人奇道:“不知姑娘所说的‘雷叔叔’是甚么人?”顾青芷道:“自然是江夏霹雳堂的雷副堂主了,这马是他一位相熟的朋友送的,难道不是你么?”那人闻言一怔,面露大惑不解之色,摇头叹道:“奇怪,奇怪!这盗马贼费尽心机偷得此马,怎会如此轻易就转送给了别人?”
三人听了尽皆惊愕不已,顾青芷道:“甚么?你……你说这马是偷来的?”那人笑道:“不用在下多说,姑娘定也知此马乃是千中挑一的宝驹,我家马场主人当年可谓视若珍宝,每日食不厌精、呵护有加。不料后来此马被人偷走,累我被主人狠狠责打了一顿,几乎连命也去了半条,若是当年叫章某撞上几位,只怕便忍不住要抄家伙动手了。”
顾青芷一时甚是茫然,不知该如何作答。那汉子见她面显尴尬之色,忙笑道:“姑娘无须多心,这些陈年旧事在下早也看得开了,此番重遇此马,惊喜之情反而远胜愤激。况且听姑娘之言并不认得这送马之人,那更是不知者不罪。”三人见他如此豁达,心下不由都暗暗钦佩。
顾青芷略一迟疑,问道:“敢问这位大哥,当年贵马场便只失窃了我这匹青骢马么?”那人摇头道:“那盗马贼十分厉害,一晚上偷了我们马场三匹镇山之宝,除了这银尾青骢之外,还有匹西凉玉顶黄和一匹踢雪乌骓。”顾青芷“啊”地轻呼一声,对骆玉书道:“骆大哥,你骑的这匹正是那人送我爹爹的玉顶黄,踢雪乌骓是雷叔叔自己的坐骑。”
那汉子哈哈笑道:“不想数年悬案,三匹失马章某今日得见其二。不过另外两匹非我所养,若非姑娘据实相告,在下原也认不出来。此二马膘肥体健,毛色油光发亮,可见平日料理甚细,良驹得遇爱马之人,那也没甚么遗憾了。雷堂主名满天下,乃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改日在下寻个机会登门拜访,问明是甚么人将这三匹好马送与他的便是。”
骆玉书拱手道:“这位朋友气度如海,虽不以此见责,我等倒自汗颜了。请问章大哥尊名怎么称呼,贵马场是何处所在?”那人抱拳还礼道:“在下章春雷,是关东通辽马场上四堂的奔雷堂堂主。”骆玉书喜道:“原来是通辽马场的好朋友,在下辽东都司任下骆玉书,大家也算老相识了。”章春雷惊道:“原来阁下就是鼎鼎大名的骆将军!将军在辽东屡建奇功,威声如雷贯耳,不想竟能在此偶遇,章某幸何如之。”
骆玉书道:“章大哥说哪里话。景兄、芷妹,你们许是不知,这通辽马场就在辽河南岸十方寺堡附近,距我辽东都司辖下沈阳中卫只二三十里路。该处水草肥美,乃是关东最大的马场,所养马匹数量之众、品质之良,连我兵部自营马场尚且有所不及,我大明官军同蒙古朵颜三卫交战,每每缺乏战马之时,便多向通辽马场征调。马场主人祁云池老前辈与我等官属虽无私交,关外却无人不知他是位赤心报国的精忠老英雄。”
章春雷笑道:“全赖将军保全边境,我通辽马场的生意才能做得安稳。我家老场主常自感慨当年太祖、太宗皇帝数次北伐打得蒙古落花流水,努儿干各部纷纷归附,得朝廷授官封职、各领其部,其时两国百姓通商畜牧,相安无事;不料如今瓦剌一统蒙古诸部,朵颜三卫重归也先号令,又屡屡越境烧杀抢掠。三卫逐年南侵蚕食我大明北界疆土,幸蒙将军同诸位大人坚守辽河一带不失,关外百姓才不至流离失所、任人宰割。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区区百千头马匹又算得了甚么?先国而后家,无国则无家,这两句话老场主是天天挂在嘴边的。”
景兰舟闻言笑道:“好一个无国则无家,祁老前辈不愧为当世英豪,若非是他的通辽马场,也不能一下子偷出这三匹举世难得的宝马来。”众人一齐大笑。骆玉书道:“章大哥,我来给你引见。这位景兰舟景兄弟是思过先生的高徒,这一位便是霹雳堂顾堂主千金、雷副堂主的世侄女,你要问失马之事,寻她便再好不过。”章春雷见两人皆出身不凡,心下暗暗称奇,笑道:“原来姑娘是顾堂主掌珠,章某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第三十八章 通辽马场
顾青芷是直性之人,知道自己一直骑的竟是匹盗来之马,心下甚为过意不去,道:“章大哥,我真不知这马是谁送给雷叔叔的,下回定替你当面问个清楚。不如你先将这两匹失马牵了去,我和骆大哥再另寻坐骑便是。”
章春雷摆手笑道:“焉有是理!姑娘的盛情章某心领,这事也不急在一时。况且这等窥牖翦绺之徒,得手后头一件事便是转手销赃,这献马之人多半早不是当初的盗马贼了。其实我通辽马场骏骑何止千万,原也不在意这一匹两匹,章某之所以有登门相询的念头,只因此马当年是在我奔雷堂严加看管之下被贼子偷走,说出去实在不甚光彩,才想着若能顺藤摸瓜找出当年盗马的贼人,对老场主和弟兄们总算有个交代,决不是为了上门讨马去的。”
顾青芷笑道:“这样便劳烦章大哥了。我爹爹向来为人最好,雷叔叔面相看着虽凶,也是明理之人,只须章大哥开口,他们定会鼎力相助。倘真寻不到那盗马贼,你开个价让我爹爹买下这三匹马儿便是。不怕章大哥笑话,这马跟了我这么些年,当真要还给你哪,确实也有些舍不得。”
章春雷大笑道:“姑娘恁地心直口快,在下佩服得紧。以顾雷二位堂主的大名,要说将这三匹良驹拱手相赠,章某今时今日倒也还做得了主。”伸手轻抚那青骢马的脖颈,道:“马儿啊马儿,你能寻到这样一位主人,运气也算不坏了罢?”说完哈哈一笑,向三人辞行道:“在下尚有要事在身,不能多留。三位改日若肯屈尊至通辽马场一叙,章某做东,同诸位好好饮上几杯!”
骆玉书回礼道:“俟异日有暇,必到石佛寺来探访章兄,一并拜过祁老前辈。”三人与之拱手作别,章春雷调转马头径直去了。景兰舟赞道:“此人英姿飒爽,倒也是个豪杰之士。”
顾青芷奇道:“石佛寺?怎么章大哥住在庙观里么?”骆玉书笑道:“十方寺堡西南九十里处有一座石佛寺,相传前身为辽王所建净居禅院,乃是三百多年的古刹,早年香火极盛,后因战祸破弃,通辽马场将之修葺翻新,设为总堂所在,距今已有三四十年时间。”
景兰舟道:“辽河兵乱之地,民间一处马场竟能数十年屹立不倒,倒令人十分不解。”骆玉书道:“景兄有所不知,这祁场主本是辽王朱植部下,在辽东素有威名。辽王因未发兵助太宗靖难南征,永乐间屡遭削权,郁郁不得志而终。祁前辈当年未随朱植内迁,留在关外一手创立了通辽马场,几十年经营打拼,而今早已是关东第一大帮,帮内上四堂下六堂,合计有一两千人,又有马匹无数,倒似支军伍一般。”
景兰舟奇道:“有这等事?这未免有坐卧山头、拥兵自重之嫌,朝廷怎又会置之不理?”骆玉书道:“他在辽东根牢蒂固,大明官兵同蒙古人打仗,又常要调用他的马匹粮草,是以一时未能收编。不过祁场主明理重义,人品是没话说的,这回又出了盗马的事,得闲倒应当上门致意一番。”
景兰舟笑道:“如此奇人,景某倒也想见上一见。”忽抬头望见道路两旁榆柳夹道、翠意葱茏,心中想起一事,叹道:“听闻于大人到任河南后便命人在官道两旁沿路栽树凿井,数年之内道上枝叶荫翳、途无渴者,实为百姓造福不浅。这样一位好官,不想如今却含冤下狱,正所谓小人得志、瓦釜雷鸣,天公何以无眼?”骆玉书道:“于侍郎吉人自有天相,又有朝中同僚护持,一时当可无碍,如今倒是他家眷有难。事分缓急,我等先助于大人退了王林一行,再到宝珠寺去寻鉴胜不迟。”
***
三人记挂着要抢在王林前头赶到于家,夜晚也不住店歇息,在野外草草睡了,便又加紧赶路,腹饥时吃些随身干粮。景兰舟的青骡远不及顾骆二人的骏马快疾,但马匹跑半个时辰便要歇息,过不多时,便见他又骑着骡子迤然跟了上来。如此行了两日,骆景二人一路上聊得甚为投契,互于对方的武功见识十分钦佩。
到第三日正午时分,三人距开封府城已不过七八里路,忽见一衣衫褴褛的小丐跑来递给景兰舟一颗蜡丸,又匆匆转身离去,从头至尾不发一言。景兰舟掰开蜡丸看了里面藏的字条,面露喜色道:“王林这伙人一路游山玩水,此刻尚未过南阳,似他们这般走法,怕是还有五六天才到,我们倒有足够时间部署。”
顾青芷问道:“刚刚这小孩子可是丐帮中人么?”景兰舟笑道:“正是,丐帮乃天下第一大帮,万千帮众遍及四海,帮中数位长老皆与家师有旧,这次便负责沿途侦探消息、通风报讯。”
骆玉书喜道:“此事能得丐帮援手,实是再妙不过,这一来倒可安下心先去宝珠寺瞧瞧;只是我这里有湖广布政司的一封书信,须得先行上呈河南右布政使年富大人。”景兰舟笑道:“不瞒骆兄,景某生平一进官府衙门便两腿发软、走不动路,我还是先去四处探听些消息,晚些时在城隍庙恭候二位。”骆玉书道:“也好,那便有劳景兄。”
第三十九章 权势滔天
三人进了开封城,顾骆二人别过景兰舟,寻人问了河南布政司衙门所在,到门口递上禀帖,不多时便得年富传见。各人行过礼数,只见这位右布政使五十上下年纪,生得方面三绺,正气浩然。
二人至布政司前已先行卸了妆容,年富见骆玉书年未三十,竟已身居三品武官之职,又非托庇祖荫,必是在边境屡立奇功方得破格升拔,不由对其另眼相看,笑道:“年某对骆老先生慕名已久,可惜在下任事之时,老先生已辞官而去,始终缘悭一面;不想今日得见老先生贤孙,果真是英雄出少年,难得,难得!”骆玉书忙谦辞了几句。
年富阅了萧晅书信,皱眉道:“这宝珠寺住持鉴胜是本府僧司的副都纲,平日里倒也有些清名,他怎敢包庇白莲教的人,莫不也是逆贼一伙?”骆玉书想事情尚未坐实,不便把话说得太满,答道:“此事小侄正要去查,或是树海等辈希慕佛家善法,情急去投亦未可知。”
年富哼了声道:“窝藏乱党乃是重罪,若他果真勾连白莲逆徒,便请出如来佛祖也没有用了。”差人传了开封知府舒曈,将萧晅来书给他看了,舒知府一张脸吓得煞白,道:“敝治是六朝古都,自开国以来一向清平,怎会闹出这等惫赖之事?这个事究竟如何处置,还请藩台示下。”年富问骆玉书道:“贤侄,你看此事如何?”
骆玉书原计用树海引出无为宫以将其同伙一网打尽,但眼下树海重伤难寻,此行关键倒成了如何揭开鉴胜身分,且能借此攻讦王振一党;然而萧晅信上只写明访得树海或携白莲教妖人托庇于宝珠寺,促请河南府司协同捕拿、勿施羁绊,并未明言宝珠寺僧官有何作奸犯科之情,倘若鉴胜一口咬定自己清白,倒也不便强加之罪,况且此事牵扯到王振阴私,稍有处置不当,只恐连累年富,当即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若是走漏风声惊动了贼人,反而不美。依小侄愚见,不如先由小侄往宝珠寺一探虚实,待查得实情再请世伯会同府尊相助不迟。”年富点头道:“也好,你们凡事都小心些。倘有甚么消息动静,需要多少人手,只管向我来报。”
舒知府忽道:“敝府僧司的正都纲便是大相国寺方丈明觉禅师,两位办事若是遇到了难处,本府这里自然不消吩咐,不妨往明觉方丈那儿也走一走,鉴胜对他素来是敬服之至的。”
年富皱眉道:“舒大人这话就没道理了。明觉方丈虽是修禅布德的高僧,但这信上说的乃是军政大事,非但你府衙里要一百个小心,连我这儿也分毫不敢大意,倘或出了差错,谁能担待得起?这位骆将军是辽东都司的武官,尚且亲自追到河南,无事去寻他一个寺院的都纲作甚么!”
舒知府强笑道:“这个卑职自然知道,只是卑职听闻这鉴胜是王公公的亲信,这事倘有些发落不当,只恐有碍大人的宦途。明觉禅师既是鉴胜上司,这事不妨便让他出头去管,也免得我等没来由开罪了王公公。”
年富闻言勃然大怒道:“一派胡言!他王振一个中官得势,我是朝廷委派的封疆大吏,何须看他脸色办差!眼下瓦剌鞑子派人暗中勾结白莲逆党,倘真出了甚么参差查得是本省疎失,不要说这顶小小的乌纱,你我项上人头都难保全!你为官多年,怎连这点利害都瞧不清楚,一味只识避祸自保!”骂得舒曈一张脸惨白,连连叩头请罪。年富道:“我本要参你个巧诈逢迎之罪,念你平日修政还算勤勉,姑且留观效用,下去用心办事罢。”舒知府唯唯连声,退了下去。年富兀自恨道:“阉竖误国,一至于此!倒让贤侄见笑了,惭愧,惭愧!”
骆玉书道:“王振权势遮天、戕害百官,职如督抚尚且不能幸免,世伯倒也不必切责知府大人。小侄来路上听见河南百姓尽在议论巡抚大人下狱之事,此事虽非小侄所当管,但于大人赤忱丹心,倘若真为奸臣所害,我等倒自委地无颜了。”
年富长叹道:“自于大人出事之后,我河南全省官员早联名上了好几个折子极力证其清白,皆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听闻山西那边也是这般。近日我等又求了周王、晋王各自上书请赦,料想那王振总不能再只手遮天。”骆玉书闻言心下略定,道:“既是两位宗室藩王都肯替于大人说话,这事多半便无碍了。”他不愿年富得罪王振,便也只字不提王林受命加害于家之事。
二人同年富话别出了衙门,顾青芷笑道:“这位年大人好大的脾气,舒大人好歹是一府堂官,怎也不给他留些许面子?”骆玉书道:“没想到年世伯这般性如烈火,倒是个不畏强权的好官。”
顾青芷道:“我们先前妆扮在桐柏山已然破相,在汝宁又撞见了王山,此番去寻鉴胜最好再换个样貌,免得这和尚事先收到风声,有所警觉。”骆玉书点头称是。顾青芷从包裹中寻出物事,到僻静处捣弄一番,骆玉书转眼间成了位青面长须的老者,顾青芷一个女孩儿家不愿终日扮丑,便只脸上薄薄地蒙一层黑纱。
两人问了宝珠寺的所在,牵马走过一座浮桥时,忽见王山背负双手从对面走来,心下俱是一惊:“这人不是追着岳素去南昌了么,怎会在此现身?”当下也不言语,只管低头默默前行。眼见三人越走越近,骆玉书见对方面无表情,心下正松了一口气,不料与他擦肩而过之时,王山忽张口冷笑道:“骆将军好大的兴致,为何要如此打扮?”
第四十章 言姐姐
骆玉书甚是吃惊,心想:“先前在汝宁不慎被他听出声音,而今我已改换了容貌,又是一言未发,芷妹的易容术并无破绽,这人眼神如此锐利,倒真小觑他不得。”只见王山又冷冷扫了顾青芷一眼,道:“你是江夏霹雳堂顾老三的女儿,是不是?我知你顾骆两家乃是世交,不过霹雳堂副堂主雷虎臣早年是朝廷重金悬赏的绿林大盗,手里犯了多少件大案!嘿嘿,真以为随意改个名字,我们锦衣卫便查不到么?”
骆玉书浑身一震,原来雷虎臣正是雷畴天当年横行陕西时的旧名,时隔近二十年,知此秘密者早已屈指可数,不料竟被王山一语道破。他心中暗想:“前日他还不认得芷妹,此刻却对她身世来历如数家珍,锦衣卫的消息倒也灵通。雷世叔是官府通缉的要犯,这个把柄落在对方手里,当真糟糕之极。”正自忧心如焚,却见顾青芷呆呆盯着王山瞧了半晌,忽然一把抓住他手臂道:“你是言姐姐!”
只见王山嘻嘻一笑,声音忽变得脆如莺啼,伸手往脸上一抹,揭了张人皮面具下来,露出一副明艳动人的面庞,眼睛又大又圆,澄澈间夹杂着些微调皮,不是骆嘉言是谁?她笑着对顾青芷道:“几年不见,你这小妮子越发鬼灵精了,竟连我也瞒不过你。”
顾青芷笑道:“言姐姐的易容术举世无俦,谁能识破?但你今日偏生用了‘十二天星’的水粉,这是我爹爹用十二种名贵花卉的瓣蕊研磨调制而成,天底下只得你我二人才有,这脂粉的味道十分独特,我才一下便闻了出来。”骆嘉言伸指一点她鼻尖道:“好灵的狗鼻子!”
骆玉书惊喜之余,心下不禁暗自惭愧:“我连自己亲堂妹都认不出来,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问她道:“言妹,你怎会找到这儿来的?”骆嘉言笑道:“你们一个不镇守辽东,一个不好好在家呆着,反来问我作甚?”骆玉书知她性子虽外静内动,终不似顾青芷这般活泼好事,平日里甚少出门,决不会无缘无故大老远跑来河南,略一思量,问道:“莫非你也是为了于大人而来?”骆嘉言奇道:“怎么你们也是?大哥,你们辽东军营的消息未免也太灵了些。那青芷妹妹为何又会跟你在一块儿?”
骆玉书笑道:“你是不知,我已到武昌转了一圈回来了。”当下将自己数月来追踪树海、又如何遇上景兰舟一道前来搭救于家之事同她说了,笑道:“我们日前刚在汝宁撞见王山,你景师兄还同他过了两招,因此方才见到你这冒牌货,真真吃了一惊。”骆嘉言笑道:“好哇,你由辽东南下、过家门而不入,大违孝悌之义,亏得爷爷一直都挂念着你。待会我见到顾爷爷的这位高徒,是不是要叫他一声世叔?”
顾青芷道:“他年纪同我们相仿,性子又平易近人,你跟我一样叫景师兄便是。言姐姐,你怎么知道王振要害于侍郎一家?”骆嘉言道:“你叔公在徽州尚且收到风声,河间府离京城这么近,能不传到我爷爷耳中么?他老人家本来自己要来河南,但听说王振要在天牢里对于大人下手,便和伯父一齐到顺天府坐镇疏通去了,这儿只好由我替着跑一趟啦。”顾青芷点头道:“按说以我叔公的脾气,这事十有八九也会亲自出手,这回却只派景师兄前来,可见他对这个徒弟倒很放心。”
骆嘉言笑眯眯地道:“大哥,这位景师兄跟你的武功谁更高些?”骆玉书笑道:“我又没和他比试过,不过瞧他出手,功夫决不在我之下。”顾青芷道:“这也未必,他毕竟师从我叔公时日尚短,多半及不上你。”骆嘉言一刮她鼻子道:“你怎么不帮自己叔公的徒弟,反倒替我大哥这个外人说话?”顾青芷脸上微微一红,道:“我跟你俩从小玩到大,怎么会是外人?”
骆玉书问道:“言妹,你几时到的开封,为何会扮成王山的模样?”骆嘉言道:“我到这儿已有三四天了,一直候在于府官邸四周,始终没见甚么动静。我担心王振会派大批高手前来,我又不如你们两个武功高强,到时万一打不过人家,可不是害了于大人全家么?正巧前日我在开封撞见王振的侄子王山,知道他要往南方办差,这人是王振手下数一数二的好手,他这趟不来插手于府之事,我心头倒也松一口气,便暗中记下他的样貌,做了张人皮面具带在身上,想着万一撞见王振派来的刺客,我扮作王山将他们唬走也就是了,反正那本主远在千里之外,决不能将我撞破。”
骆玉书笑道:“你这招偷梁换柱的计策虽妙,早晚终不免被拆穿,到时王振仍是放不过于家。总要教训一番这伙奸佞之徒,让他们知道这等忠臣义士背后自有武林高手护持,这帮人才会知难而退。”骆嘉言笑道:“谁教你们两位‘高手’今日才到?我的武功低微,只能用这些骗人把戏救急了。刚才我瞧见你们两个进了布政司衙门,本想戏弄你们一番,不料竟被青芷妹妹用鼻子给‘认’了出来。”
骆玉书知这位妹子嘴上虽然谦抑,武功却殊为不弱,心思更是细密如丝,加上她一手以假乱真的易容功夫,今番在此遇见,实是多了个得力帮手,不觉心下甚喜,问道:“言妹,你这几日观察下来,这藩司衙门的防禁可还严密?”明初各省巡抚多未开府建衙,往往与布政司合署办公,于谦一家上下便在布政司内衙北院居住。
骆嘉言摇头道:“巡抚衙门虽照例有几个官兵轮值,王林一伙若真杀到,这些人顶甚么用?”骆玉书道:“眼下有我们四人在此看护,想来总是够了,我先跟你去城隍庙见过景师兄。”路上二人聊起同罗琨结拜之事,骆嘉言咯咯笑道:“你们两个结交匪类,可别让顾爷爷知道。”
第四十一章 把戏
三人闲谈间到了城隍庙,远远望见景兰舟已候在门口。骆嘉言道:“这书生便是景师兄么?且看我吓他一吓。”戴上王山面具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骆玉书知她性子虽然顽皮,却非莽撞之人,便也不硬加拦阻,只笑道:“景师兄武功高强,你玩笑可别开过了头。”
只见骆嘉言大剌剌走到景兰舟跟前,粗声粗气地道:“姓景的小子,上回在汝宁好心放你一马,你小子浑不知死,还在这儿招摇过市,这回又教你爷爷我撞上,可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啦!”她除易容功夫了得之外,学人说话也是惟妙惟肖、变化自如,不似顾青芷一开口便易露馅。
景兰舟望见王山远远走来,已自觉得纳闷,此刻闻言更是暗暗心惊:“他怎么知道我姓景?锦衣卫消息灵通,倒也不是脓包。景兰舟啊景兰舟,你头一趟出来行走江湖,可别把旁人都瞧得小了,到时栽了跟头,没的折了师父的威名。”面上不动声色,笑道:“王大人,怎生如此凑巧,竟又在此相见?天下虽大,我两个倒是有缘。”
骆嘉言并不接话,弯腰从地上捡起块圆石,放在手中一捏,那石头顿时化作齑粉顺着掌心漏下,笑道:“景兰舟,我知你是思过先生的弟子,故也不多来同你为难,只要你能照我这样子再做一遍,咱们那点小过节就算一笔勾销。”
景兰舟心道:“他连我师承来历都探知了,当真神通广大。”他见对方竟能将石块随手捏成沙砾,双手直如铜浇铁铸一般,不禁大感意外,心想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空手捏碎石头,当下笑道:“大人内外功俱臻化境,当真令人大开眼界。在下艺微学浅,东施效颦是做不来的了,不知大人要如何处置晚生?”骆嘉言笑道:“年轻人有自知之明倒也难得,我看在思过先生面上,便先不将你收押治罪。你只须老实答我一句:思过先生的武功比起河朔大侠,究竟谁高谁低?”
景兰舟闻言一怔,随即笑道:“骆老前辈同家师是歃盟的弟兄,武功向来不相颉颃,人所共知,大人何出此问?”骆嘉言摇头道:“思过先生和骆大侠同为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功夫再没第三人比得上,这我是信的。但就算他二人武功大致相当,几十上百招内难见输赢,难道斗一两千招还分不出胜负?他们彼此顾及兄弟情面,对外人虽然不说,其实心里是清楚的。你是顾前辈亲近之人,竟也不知道么?”
景兰舟心道:“武功练到我师父份上,一出手便知对方几斤几两,哪还会非要决出输赢不可这般等而下之?听闻王山武功心计俱高,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此刻多半是在故意扰乱我的心神,伺机出手偷袭。”心下不由暗自戒备。
骆玉书在远处瞧见堂妹胡搅蛮缠,心中不禁暗觉好笑。他知骆嘉言从小便爱缠着祖父问其武功与顾爷爷孰高,骆中原总是笑而不答,此刻竟仍不肯罢休,非逼景兰舟说出个所以然来。至于她轻易便将圆石捏碎,多半是袖中早藏好了面粉粘土制成的假货,一蹲一起之间已用极快的手法将真石头掉了包,这是她从小爱玩的把戏,自己和顾青芷固然不会上当,那边景兰舟却看不透此中玄机,只好笑道:“家师对骆大侠的人品武功皆是倾心相佩,从来只说二人铢两悉称,在下后学末进,怎敢对两位前辈高人妄加评判?大人的问题晚生委实答不上来,说不得,只好任凭大人锁拿。”说着愁眉苦脸地伸出双手。
骆嘉言笑道:“你说思过先生敬重骆大侠的人品武功,终究是人品在先,摆明是说若单以武功而论,无疑是思过先生更胜一筹了。好,我便领教下顾老前辈的高徒究竟学到他几分本事。”忽从腰间解下条软索,手腕一抖,直直朝景兰舟胸前点去。景兰舟身子微侧,伸手抓住索梢道:“王大人,此处乃是闹市,大人若真有雅兴对在下指点一二,不妨换个地方,景某定当奉陪。”
忽见一长须老者走上前来道:“言妹,玩笑也开得够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办,可别太引人注目。幸好现在天已不早,路上没甚么人瞧见你胡闹。”景兰舟听出是骆玉书的声音,旁边一名女子脸上虽蒙着面纱,看身形却是顾青芷无疑,不禁笑道:“分别才不多时,骆兄怎又变了副模样?这定又是顾师姐的杰作了。”
骆玉书拱手道:“先前同无为宫和锦衣卫的人照过了面,便想着再换个容貌行事更稳妥些。景兄,这个王山实是舍妹假扮,她是我二叔的女儿,此番也为保护于大人一家而来,适才和我们凑巧碰上,我已跟她说了你的大名。舍妹天性顽皮,同景兄你开个玩笑,望兄台勿要责怪。”
景兰舟此时方知自己认错了人,笑道:“原来是骆师姐,久慕盛名之至。景某对易容术倒也略知一二,但若非今日亲眼所睹,决不敢信世上竟有如斯神技。”骆玉书笑道:“舍妹于此道确是钻研极精,难怪连景兄这等眼光锐利之人都被瞒过。然而那空手碎石不过是小小的障眼把戏,这却是贻笑方家了。”骆嘉言笑着一抖衣袖,又有数块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石块滑落手心,她一一将其尽皆捏碎,原来都是用面粉上色制成,四人一齐大笑。
第四十二章 大相国寺
景兰舟道:“小弟早先已托丐帮弟子沿途盯住王林一行,每日酉时约在这城隍庙通报风声,此事总以小心谨慎为上,决不让于侍郎一家有半分受损。”骆玉书道:“劳景兄如此费心耗神,我等倒都心不自安了。”景兰舟摆手道:“在下原是为此而来,骆兄何必客气?况且我这里单枪匹马,哪及得上你们出了三人?小弟今日倒还在宝珠寺打听到些关于鉴胜的消息。”
骆玉书道:“哦?景兄连宝珠寺都去过了?”景兰舟笑道:“会完丐帮尚有余暇,便去那儿瞧瞧。我假装香客在寺里走了一圈,虽未寻见鉴胜,却无意间听到两个扫地的沙弥闲聊,提到鉴胜和尚今夜亥时约了大相国寺明觉方丈在后者禅房议事。”
骆玉书奇道:“这两人是开封府的正副僧纲,有事不在日间咨议,为何要在晚上私会?只怕这当中有甚么见不得人之事。”景兰舟道:“我也觉得此事有些古怪,才特来报知骆兄,且看兄台如何措处。”
骆玉书一望天色,道:“如今离亥时已不到一个时辰,与其在这儿胡乱揣度,不如亲往大相国寺探个究竟。素闻明觉方丈佛法深湛,乃是位得道的高僧,无奈今日情势所逼,也只好冒犯了。”顾青芷听到夜探庙院这等趣事,自是头一个摩拳擦掌、欢喜异常。
***
那大相国寺位于开封城东,距离宝珠寺甚近,原为战国魏公子信陵君故邸,后于北齐年间兴建寺院,本名建国寺,唐睿宗念其以相王之位而登大宝,特赐更名大相国寺。后宋太祖定都汴梁,大相国寺一时盛极,占地足四十顷,僧众数以千计,中庭更可容万人,为天下商旅货殖趋京师贸易之瓦市。明初开封屡遭黄河水患,寺院亦数次奉敕重修缮治,时至今日虽已无宋时绝顶风光,却仍是享誉四海的名寺大庙。其时少林寺已倚仗博大精深的武学在江湖上享有盛名,然论到讲禅说佛、礼忏修斋,天下仍推开封府大相国寺为宗。
几人到得寺前时夜幕已至,但见山门紧闭,殿宇巍峨,檐角间自流露出几分雄浑庄严之相。骆嘉言忽心念一动,随手将王山的人皮面具又戴了上去。顾青芷奇道:“言姐姐,你干么又扮作王山?”骆嘉言微笑道:“我自有用处。”四人轻轻翻上墙头,沿着重檐房脊越过天王殿、大雄宝殿,转过藏经楼、琉璃殿,不多时便到了方丈禅院屋顶之上,以四人的轻功身法,阖寺自无一人发觉。
骆玉书听到方丈居室之中微有人声,轻轻揭开一片青瓦,顺着光亮向下望去,只见黄梨木几上一盏豆大的油灯甚是晦暗,映得墙上两个巨大的人影闪烁不定,房中两张蒲团上坐定二僧,一僧年纪甚老,须眉间甚是慈祥;另一僧四十多岁,身形极为瘦削,坐着比那老僧几乎高了一头,双目看似无神,偶尔眼皮一翻,一对眸子却是精光暴射。骆玉书心中一凛,暗道:“那老僧想来便是明觉禅师,这中年僧人必是鉴胜了。此人精气内敛,竟也是名高手。”
只听那中年僧人缓缓开口道:“师兄,你既早已勘破万般世情,如何独看不透此事?诸法因缘而生、缘尽而灭,人生数十年皆是虚幻泡影,师兄这般执着于此,未免大背我佛门空义。”
那老僧半晌闭目不语,俄而微微睁开双眼道:“内法内法空,外法外法空,无法无法空。师弟,既是万法皆空,天下众生亦不过是皮囊躯壳而已,你又为何执意要知道那个人的下落?这何尝不是一叶障目,自寻烦恼呢。”
鉴胜叹道:“师兄,佛家偈语我辩你不过。这话我问了师兄已有三年,你始终不肯吐露一字半句。眼下时局看似水静无波,实则惊涛暗藏,我这个做师弟的到底还能护你多久,可实在难说得很。”
明觉禅师望了他一眼,微笑道:“老衲今年痴长七十七岁,就是无事又能再吃几年干饭?算来这人也有七十岁了,耄耋之年、行将就木,你们寻他出来又有何用?”鉴胜道:“师兄此言差矣,我要找这人作甚?我是为天下人寻他。”明觉摇头道:“这人落到你们手里,才是害了天下苍生。君子观言而知味,师弟,你我相交半生,难道三年荏苒仍不足显明我心志么?”
鉴胜默然良久,叹了口气道:“也罢,我下月再来拜望师兄。”正要起身,忽听窗外“嗤”地一声轻响,明觉禅师身子一晃,往地上软软瘫倒。鉴胜大惊失色,上前扶住他身子,叫道:“师兄!”只见明觉禅师双目紧闭,竟已气绝身亡。
房上四人见此变故无不震惊,忽见窗下一个黑影向西南奔去,一转眼已掠在十数丈开外,轻功之高简直匪夷所思。骆玉书低声道:“景兄,劳烦你同言妹在这儿守着,我和芷妹去追那凶手。”景兰舟点头道:“此人身手非同小可,你们千万小心,切记穷寇莫追。”心下不禁诧异:“不知这人自何时起便伏在窗外,我们四个竟全没发觉。”
二人说话声音虽轻,鉴胜在屋内却已听见,怒喝道:“甚么人!”豁剌一声,已自房顶破瓦而出,呼地一掌拍向离他最近的顾青芷。骆玉书抢身上前伸掌接下,只听波的一声闷响,二人各自向后退了一步。
景兰舟身形一晃,挡在顾骆两人身前道:“你们去追那刺客,这和尚我来应付。”骆玉书一拱手道:“多谢!”同顾青芷几个起落,已消失在数重楼外。鉴胜目光冷冷扫过景兰舟脸庞,望到骆嘉言时,惊声道:“王大人,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四十三章试探
骆嘉言先前听骆玉书说这僧官鉴胜身分颇为复杂,既极可能是无为宫之人,同时却又是王振心腹,然则此人多半也认识王山,便事先戴上制好的人皮面具,此刻果不其然将他唬住。她脑筋一转,板着脸道:“鉴胜大师,这话该当我问你才对。此时已是两更天,你不在本寺修习晚课,跑到明觉方丈禅房中同他作何密谈?现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也脱不了干系!”
鉴胜脸色大变,道:“明觉师兄跟贫僧同出隆兴寺善因先师莲座之下,多年来师门之谊甚笃,故而公事之余每常互访清谈。师兄深晓禅义,一生和光同尘、与世无争,今日不知……不知为何竟遭奸徒毒手。”说着脸上肌肉微微颤动,显是强抑怒火。
骆嘉言心道:“以明觉中暗器的情形看来,当是不会武功。适才鉴胜对他师兄始终执礼甚恭,未见任何强逼逾矩之举,此刻悲愤之情亦非扭捏作态,看来方丈之死确同他无关。”咳了声道:“幸好我几人在屋顶瞧见杀死明觉大师的另有其人,否则你如何洗清这天大的嫌疑?没的给我和叔父惹一身骚!”方才明觉甫中暗算之时,鉴胜已察觉窗外一人立时飞身远遁,知对方所言非虚,双手合十谢道:“大人福荫佑及草泽,此事还须替贫僧主持公道。”
骆嘉言眼珠一转,问道:“适才我听你向明觉大师打听一人,甚么人这么打紧,方丈三年都不肯透露他的所在?”她适才听鉴胜向明觉逼问此人,不觉心中好奇,虽觉此刻发问有些冒险,倘若真王山竟然知道内情,她这易容之计不免当场即被拆穿;但转念一想若是锦衣卫要打探此人消息,早已将明觉方丈捉入诏狱拷问,何至让鉴胜一问三年?这才敢大胆开口。
鉴胜面色微变,垂首道:“这是先师的一位佛门故人。此人乃精修出尘的高士,早已遁世归隐多年,当世只有明觉师兄知其所在,贫僧意欲面聆謦欬久矣,可惜师兄怕我扰人清修,始终不肯告知他隐居何处。”
骆嘉言奇道:“哦?明觉大师已是天下闻名的高僧,世上竟还有这等人物?这人到底是谁?”鉴胜道:“非是贫僧有意欺瞒,此等方外高人,姓名不足向外人道,望大人勿要见怪。”言下虽是婉拒,语气却极坚决。
骆嘉言见一时难以套出那人姓名,只好道:“也罢,这事先暂且不提。我问你,也先太师今年的例钱送到了么?”鉴胜望了旁边的景兰舟一眼,欲言又止。骆嘉言道:“这位周澜锦公子是近来在叔父跟前站得起来的人物,如不是自己人,我怎会带他深夜登门造访?”她将“景兰舟”三字倒过来念,随口给他起了个假名。
鉴胜微一迟疑,道:“照先前的探报推算,树海总管这几日也该到开封了。贫僧已派人在城门候了两日,却始终未见他踪影,想是在来路上有所耽搁。”骆嘉言道:“我却收到风声,说树海在武昌被人劫走,大师难道没听说么?”说完直视对方双目,看他是否流露出惊惶之色。
只见鉴胜面无表情,淡淡地道:“贫僧实不知此事。怎么这消息传得如此之快,莫非大人先前不在京城?”骆嘉言道:“我本要去江西办差,恰巧路过河南时听说了此事,才特意前来提醒你务要一切小心。叔父的例子钱尚是小事,万一树海真有甚么三长两短,瓦剌那边怕不惹出天大的兵祸!”
鉴胜道:“树海总管既是在武昌出的事,贫僧再急也是爱莫能助。这事怕要王大人领着诸位大人暗中去查,方才稳妥。”骆嘉言道:“这个我自理会得。只是叔父对此事极为恼火,倘查不出结果来,你们沿途各省负责接待树海这一串人都要倒楣。大师在江湖上素有名望,真的半点风声也不知么?”她见鉴胜神气内敛,一望而知身负上乘武功,王山本人身为武林好手,自也瞧得出来;但她摸不透王山究竟知晓鉴胜几分底细,也不敢轻易点出无为宫之事,只得小心加以试探。
鉴胜摇头道:“贫僧不过一出家之人,蒙朝廷恩赐一府僧纲之职,已是忝居其位、力不从心,这江湖名声又从何谈起?此事本非某过,公公真要怪罪下来,贫僧也只好一力承担。”
骆嘉言见套不出他话来,哼了一声,一时不知如何追问下去。鉴胜缓缓道:“明觉师兄为奸人所害,贫僧悲不自胜、心乱如麻,寺中又有诸般事宜亟须料理,请恕不能多陪。王大人若有吩咐,自当随时奉召。”朝二人躬身行了一礼,轻轻跃下屋顶,向值夜僧禅房走去。
景兰舟待他去得远了,叹道:“此人定力高强,说话滴水不漏,果是个厉害人物。”骆嘉言目光闪动,道:“照我看来,这和尚必是无为教的人无疑。”景兰舟奇道:“何以见得?”
骆嘉言道:“我从小爱扮他人玩儿,深知除五官样貌之外,神态举止是否肖似亦极为紧要,是以察言观色较旁人要入微些。倘若鉴胜对树海失踪当真全不知情,适才听我提到此事,就算他再如何处变不惊,眼神、嘴角等细微处多少会显露出些许诧异,此乃无心之态,常人决难掩饰;但此人从头至尾表情漠然,就连我搬出王振威吓也丝毫不为所动,只有心中早知树海下落之人,才会刻意表现得如此镇定,这便是过犹不及的道理了。”
景兰舟见她说得在理,笑道:“骆师姐眼神如此锐利,今后谁还敢在你面前说谎?只是明觉方丈离奇身死,相国寺今夜必定大乱,你我还宜早离是非之地。”骆嘉言轻轻叹了口气,道:“嗯,咱们走罢。”二人转身离去,倏瞬便消融于茫茫夜色之中。
第四十四章 神秘高手
骆玉书同顾青芷追着那黑影出了大相国寺,见那人径往城东南角奔去。二人紧随其后,始终离他二三十丈远,追了八九里地,到得一个荒芜的菜园之中,那人猛然站定,回首傲然而立。顾骆二人在离他数丈远处站定,只见这人黑衣蒙面,一双眼睛在黑夜中极是明亮有神,冷冷地道:“两位深夜潜入大相国寺,与我同为梁上君子,为何如此穷追不舍?”
骆玉书道:“我们因有要事察探才不得已冒犯山门,阁下同方丈有何仇怨,居然下此毒手?”那人仰天长笑道:“若是有仇有怨才能杀人,天底下何来这许多孤魂野鬼!”倏地左手一扬,二人见眼前一团白光闪动,忙向两旁急避,只听扑扑数声轻响,一把暗器尽数钉在二人身后半堵土墙之上。骆玉书借着星光望去,隐隐见是一丛极细的银针,猜度明觉大师多半便是命丧此物之手。二人见对方以银针为暗器,心中同时想起桐柏二仙中的管墨桐,但此人身材颀长,却比管墨桐要高大得多。
顾青芷见这蒙面人适才发针的手法竟与顾家秘传绝技“漫天花雨”有几分相似,不禁十分吃惊,从腰间取下双环在手,问道:“你方才使的可是‘漫天花雨’手法?”她这双环由镔铁铸成,通体涂有金漆,握手处制成圆柄,余处锻打得甚是轻薄锋利,使来极为坚韧灵巧,乃是顾铁珊传授的独门兵器。她先前空手去追王林险些吃亏,便乘回家牵马之时将金环顺手带上。
那人哈哈一笑道:“小姑娘眼力倒好,你怎知我这招数名称?”顾青芷喝道:“你到底是谁,怎会使我顾家的武功?”那人闻言一怔,问道:“你是顾家的甚么人?”
骆玉书一见这人掷针的手法内力,已知对方武功不在自己之下,此刻见他稍一分神,骤然拔剑直刺其左胁,意在乘其不备,先发制人。那人向右侧身避开来剑,眼前忽金光闪动,顾青芷也手持双环攻到。他双掌一错,攻入二人身间,在两处兵刃夹攻之下一对肉掌上下翻飞,身法翩跹迷离,间或递出数掌,路数皆极奇诡,二人非但难以沾其衣袂,不时尚须回剑自保。
三人缠斗了三四十合,那蒙面人全然不落下风,忽地虚晃一招,跳出圈子喝道:“且慢动手,我有一事相问。小女娃儿倒确是一身顾氏武功,你这老儿是河间骆家甚么人?”骆玉书不想自己武功来历又被识破,心中错愕已极,随口应道:“我是骆大侠的远房表亲,你待怎地?”那人冷笑道:“一派胡言!骆中原自己尚是大器晚成,哪来武功如此高强的表亲?”
骆中原威望素著,武林中人大都对其敬若神明,纵是那些奸恶之徒,提起他时往往也尊称一声“骆大侠”,骆玉书见对方竟直呼祖父名讳,皱眉道:“以尊驾的武功,谅非无名之辈。明觉禅师耆年硕德,又非武林中人,阁下既非为寻仇而来,难道是要杀人灭口?”顾青芷立时醒悟道:“先前鉴胜逼问方丈有一人的下落,莫非你杀明觉大师是为了掩盖此事?”
那人眼中凶光一炽而灭,冷冷道:“两位若是爱猜,尽管慢慢去猜便是,恕在下不多奉陪!”这菜园已在开封城隅,只见他身子直直向后一纵,半空中背靠城墙双手向后一抓,十指插入砖缝之中交替起落,以极快的速度向上爬去。顾青芷失声道:“壁虎游龙功!”
骆玉书亦瞧出他使的是顾东关生平绝学壁虎游龙神功,攀岩附壁稳如壁虎,矫若游龙,除手指上须蕴含极大内劲外,更有一套上乘的内息吐纳之法,攀爬之时灵动自如,全无滞碍。二人幼时都曾看过顾东关演示此功,施展时皆是面朝崖壁,如今这人竟是背对城墙,反手一爪一爪地借力上行,暗澹的月光穿过夜晚薄薄的黑云照射下来,看来便如同只硕大的蜘蛛在藤蔓疏落的青砖墙面上疾行一般,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可怖。二人自知无此功力,只得眼睁睁望着那蒙面人数下便翻过高高的城墙,霎时不见踪影。
骆玉书沉默良久,道:“此人身兼漫天花雨和壁虎游龙神功两项绝技,定是跟你叔公大有关系之人。”顾青芷道:“这可真是怪啦,壁虎功是我叔公的独门绝技,连爹爹都未获传授一星半点,这人怎会使得如此纯熟?不如我们回去问问景师兄,他这些年常伴在叔公左右,或许比我们知道得多些。”
骆玉书点头道:“那头有景师兄和言妹联手,武功上不输给鉴胜,但明觉方丈突然被害,寺里一众僧人闹将起来,倒也不易脱身。这两日城内必然多事,我们先回大相国寺瞧瞧去。”
第四十五章 移花接木
二人回到大相国寺附近,见寺外一片灯火通明,百十名衙役手执火把将山门围得水泄不通,纷纷喝道:“休要走了贼秃!”骆玉书心下一惊:“这演的是哪一出?”身后忽有人轻轻一拉他衣袖,扭头望见是骆嘉言,二人跟着她转进一条窄巷,见景兰舟也在巷中。
骆玉书问道:“我和芷妹去了不过半个时辰,相国寺怎会如此阵仗?”景兰舟道:“大相国寺方丈离奇殒命,全寺僧人自是屁滚尿流,连夜便报了官,由府及司惊动藩臬二台,方才按察使连同左右布政使都到了。右布政使年富雷霆大怒,当场取出湖广藩司托兄台转递的手札,说鉴胜和尚勾结逆贼谋害方丈,眼下正要派人拿他。”
骆玉书叹道:“这年大人的性子也太急了些。你我都知明觉方丈并非鉴胜所杀,要紧的是如何点破他身分;如今贸贸然把他捉了,这和尚既生警觉,倒不易再抓到他的把柄。”景兰舟道:“这事也怪不得年大人。以明觉禅师的身分名望,这命案不日便要震动朝野,幸得本朝开国以来有重道轻佛之势,否则开封府这一众官员恐皆难免革职查办之虞。”
骆玉书点头道:“兄台言之有理。”将方才追赶那蒙面人的情形细细述说一遍,问道:“景兄可知此人是谁?”景兰舟皱眉道:“壁虎游龙功修习极须时日,连我也只初窥门径,实不知世上尚有何人精通此技,只好晚些时候择机面询家师。”
忽听巷外一阵锒铛之声,四人从屋后探头望去,只见鉴胜手上锁了铁链,被一群差人押着拥出庙门去了。骆玉书见他脸上犹自气定神闲,皱眉道:“我适才与鉴胜对了一掌,此人内力深厚,这一干差役如何拿得住他?这人竟肯乖乖束手就擒,不知是何缘故。”骆嘉言道:“想来这和尚自知凶手另有其人,料定官府奈他不得,这才有恃无恐。他若出手拒捕,反倒是惹祸上身、百口莫辩。”众人点头称是。
景兰舟将先前鉴胜同二人一番对答大致说了,道:“这和尚见到骆师姐假扮的王山毫不起疑,于行贿王振一节直承不讳,唯独对树海下落口风咬得极紧,照骆师姐的推断,十有八九是无为宫的人不差;但他对假王山也极力隐瞒树海行迹,无为教跟王振倒未见得做成一处。只是这人城府极深,要他供认怕是殊为不易。”
骆玉书皱眉道:“倘若言妹所料不差,无为宫并非是替王振办事,那他们派人护送树海定是勾结瓦剌无疑;但当日树海被无为宫的人从张府带走时十分害怕,似乎对此毫不知情,却又不太对劲。我可真想不出这葫芦里头卖的甚么药!”
顾青芷目光闪动,道:“我倒有个主意,或能让这和尚不打自招。”三人齐声问道:“甚么法子?”顾青芷拉过骆嘉言道:“也是天将言姐姐送到这里,我们才有机会一试。倘若鉴胜真是无为教的人,我和骆大哥途中曾撞见无为宫几名紧要人物,只须扮成其中一人模样假装前往营救,不怕从他嘴里套不出话来。”
骆玉书喜道:“妙极,放着一位易容乔装的祖宗在此,我们怎没想到?”原来易容术本是门极精深的学问,顾青芷手段虽也不差,至多只能将人妆饰得面目全非、让旁人认不出来而已,若要完全假扮成另外一人,放眼天下恐只骆嘉言有此能耐;饶是如此,也只能瞒过关系平常之人,若是遇上至亲好友,仍是极易识破。
骆嘉言将个中道理同众人说了,道:“只不知鉴胜与我们要扮的人是否熟识,免得上来便露了马脚。”骆玉书心道:“大哥跟这和尚倒似没甚交情,可惜他身形雄伟,和我们实在差得太远。”
顾青芷忽道:“我看那十二妙使都是成对行事,不如便由我和言姐姐扮成她们其中两人,鉴胜和尚是出家人,总不会跟这几个妙龄少女相熟罢?”三人皆拍手称妙。骆玉书道:“沉霜、染霞二使同我和芷妹两度交手,我又在湖广勾画过她二人图像,对其容貌记得甚牢,不如便扮作二女。”顾青芷也颔首赞成。
骆玉书当下先去求见年富,禀明杀害明觉的真凶另有其人,接着便述说此计。年富见他身边诸多能人异士,讶异之余亦颇欣喜,立时知会了臬司、知府,将诸般计策谋划停当,准他放手行事。骆玉书向骆嘉言细细描述了二女样貌,由顾青芷假扮沉霜使、骆嘉言装作染霞使,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方才妆改得几乎无差。二女穿上备好的道袍,骆玉书上下打量两圈,喜道:“言妹果真巧手无双,若非事先知情,便连我也瞒过了,谅那鉴胜在牢里黑灯瞎火,决计瞧不出破绽。”
二女又将设计的对答演习数遍,想着再无漏洞,四人一齐来到开封府牢。此时已过了五更,夜空中云消月收,天色由深黑转得微微发蓝,映得人脸模糊不清。骆玉书跟景兰舟守在门口,二女轻轻跃过牢墙,持剑直闯关押鉴胜的内号。里面几个牢头早得了吩咐,上来假装斗了几个回合,纷纷被二女点倒。
二人到了鉴胜牢房门口,透过窗栏隐约见他在铺满茅草的牢床上静坐,对适才打斗声充耳不闻,便似入定一般。顾青芷哼了声道:“鉴胜大师,眼下这个情形,莫非要我二人请你出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