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骤变
冼清让心道:“这老和尚四处找人比武,难道又要寻师父比试?他老人家虽是绝顶高手,也不能三招就赢下点苍掌门,我若让他前来见你,岂不将恩师推向险境?你这老秃驴,便乖乖在西山等上一百年罢。”口中应道:“好说,大师既是恩师故友,晚辈定当代为致意。”
那老僧点了点头,向雪月二剑道:“今日老衲与尊师比武论剑,乃是至公至正之事,颜掌门虽然身故,却败得光明磊落,不失武者尊荣。二位若怀有报仇之念,老和尚在南昌西山随时恭候。”说完右手一抓,颜骥胸中木剑“哧”的一声轻响,竟自飞回到他手中。那老僧取出块绸布缓缓拭净剑上血迹,将木剑收回怀内。
众人见这老僧竟能隔空取物,虽说两人相距甚近,但要将牢牢插在颜骥胸口的木剑吸出,这份内力也已超然若神,在场高手自忖只怕再练几十年也无法办到,不禁都倒吸一口凉气。
颜骥木剑甫一离身,胸前伤口鲜血立时喷涌而出,尸首“啪”的一声摔倒在地。那老僧轻叹一声,又向他遗体躬身行了一礼,转身缓步踏入山林,竟是飘然而至,姗姗而去,翻手间已将威震江湖的点苍掌门“凌风剑客”颜骥刺于剑下。雪月二剑望着那老僧背影逐渐隐于林中,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在场数人默然无言,山门外死一般寂静。
如此过了半晌,高缙云缓缓开口道:“贵派遭此剧变,颜掌门溘然托体、千古同悲,本教亦大感痛心,然而逝者已矣,还望二位节哀顺变。此际正值初夏,天气炎热,愚见以为不宜护送颜掌门遗体赶回云南,不如在龙虎山就地殓葬,衣衾棺椁等器物资用,皆由我上清宫一力承当,待嗣后行完法事,再将颜掌门神主牌位请回贵派供奉,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聂秋苓眼角泪痕犹湿,问夏侯玺道:“师兄,你觉得怎样?”夏侯玺叹道:“师妹,而今你已是本派掌门,还问我怎地?大可自行决断便了。”聂秋苓微一迟疑,向高缙云道:“点苍派遭逢不幸,掌门恩师客死宝山,我眼下心乱如麻,便请贵教助为料理恩师后事,小女子感激不尽。至于我大哥的命案,如今思来疑点颇多,也不能全赖在正一派头上,我和师兄自会细细追查。”顿了一顿,转向冼清让道:“姑娘可是姓冼?”
冼清让见颜骥身为一代宗师,今日在龙虎山无端丧命,对点苍派敌意消去了大半,点头道:“不错,聂女侠有何指教?”聂秋苓缓缓道:“先前我不由分说出手杀了吕通,皆因他早年在四川劫盗时伤过我一位表亲性命。今日之事景少侠和姑娘都是见证,恩师从头至尾并无寻衅理亏之举,却被那贼秃无故戕害,这事传开去江湖上必兴波澜,还望在场诸位能够仗义执言,毋使本派百年清誉蒙冤。”冼清让心道:“原来断喜入教前杀害过她亲族,那也不能全怪她出手莽撞。”答应道:“我心中自然有数。”景兰舟相慰二人几句,夏侯玺默默背起颜骥尸身,由周应瑜领着雪月二剑先行入观去了。
高缙云向景兰舟道:“本派今日得以转危为安,全赖少侠仗义驰援。两位远道而来上清宫,本派尚未得尽地主之谊,还请一同进观,先奉清茶一杯,贫道这便吩咐火房设宴款待。”景兰舟摆手道:“我二人原只路过宝地,听闻贵派与点苍或因误会生隙,这才来瞧瞧可有帮得上手之处。我们尚有要事在身,不便多作勾留,多谢道长好意。”
高缙云望了冼清让一眼,将景兰舟拉到一旁,轻声道:“今日幸得少侠出面斡旋调停,正一教感恩至深,若非尊驾在此,只怕本派早已跟点苍动起了手,局面便无可收拾了。但少侠既为思过先生高足,为何会跟无为宫的人走到一起?这位姑娘武功极高,多半在无为教中来头不小,这事若传了开去,顾老前辈面上须不好看。”
景兰舟道:“实不相瞒,这位姑娘乃是九阳真人故友,正是她探知贵派今日有难,这才领着景某一同前来援手,若说在下于此有半点微末功劳,亦皆是拜其所赐。”高缙云变色道:“少侠说这位姑娘认得先师?”景兰舟心想松筠假死之事极为隐秘,高缙云身为外姓弟子未必知晓,多说恐露破绽,便只点了点头。
高缙云若有所思,沉吟道:“既如此,贫道也不多留二位,他日若有用得到正一派之处,只须遣人捎个口信,本教上下无不效命。两位一路珍重。”向二人再三称谢,告辞转进山门。
冼清让向三仆道:“而今少了一人,你们三个也抬不得轿了,我自己往苏州去,不用你们服侍。你们将断喜好好收葬,丧事务必要办得风光些。”三仆跪地领命,抬着吕通尸身去了。冼清让对景兰舟笑道:“只剩下你我二人,倒也落得清净。咱们先到山下买匹马去。”
景兰舟牵着青骡陪她缓步下山,冼清让问道:“方才那姓高的道士悄悄同你说些甚么?是不是又叫你别跟我走在一处?”景兰舟苦笑道:“真是甚么都瞒不过你。不过我已明白告诉道长,这趟是无为宫特地赶来替正一派解围,全属姑娘的功劳。”冼清让笑道:“你怎知人家愿意领这个情?正一教是名门正派,若说受了无为宫的恩惠,传出去也不光彩。”
景兰舟道:“事情原本如此,管别人说怎地?冼姑娘,我有一事始终不明,你干娘当年一手创立无为教,连峻节五老这等人物都甘为驱驰,又与天师大真人互为知交,想来定是文韬武略、一代英豪,但武林中近年来并不曾听说有此等巾帼奇才,景某心中实在好奇,不知老宫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一百九十六章 铸错山庄
冼清让笑道:“不知在公子心中,武林中又有哪些出类拔萃的奇女子?”景兰舟皱眉道:“要说江湖中名头最响,恐怕便要数峨嵋掌门金岚师太;九华山静慈师太素以佛法精深见称,武功修为高低少有人知。洛阳韩家虽未开山立派,向来是女子当家,韩三娘武功虽高,却也强不过姑娘;点苍派聂女侠你我方才亲见,也非你的对手。至于其他帮派中零星有些鬟鬓好手,恕景某孤陋寡闻,比起你干娘的建树,那都差得太远。”冼清让叹道:“承你看得起,将我和干娘相提并论,她老人家的武功可强过我太多。眼下我不便透露干娘身分,将来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景兰舟见她不肯轻易告知,便也不加多问。两人边走边聊,自龙虎山往东一路山岭绵延,却也诸多泉石胜景。冼清让到县城买了匹好马,二人向北经过饶州,不出两三日便到南直隶徽州府婺源县境内。冼清让面带忧容,道:“再往前两百里就是绩溪县,你真要带我去铸错山庄?”景兰舟道:“既然路过山庄,我怎能不回去拜见恩师?你若当真害怕,只在庄外等我便了。”
冼清让啐道:“我哪里怕了?思过先生武功纵然冠绝天下,本教何尝不是高手如云?俗话说得好,独木不成林,顾老前辈虽是武林第一人,怕也双拳难敌四手。”景兰舟笑道:“这是甚么话?你们无为宫好端端地,为难我师父作甚?”冼清让哼了声道:“你又怎知不是顾老前辈要来跟本教为难?”景兰舟叹道:“家师虽疾恶如仇,却并非不讲道理。这些年无为宫在江湖上虽声名不佳,其中只怕也有些以讹传讹之处,只须我跟恩师解释清楚,他老人家也不会无端兴师问罪。”
冼清让不悦道:“思过先生疾恶如仇,那是人尽皆知;承蒙公子看得起,这一个‘恶’字,本教却不敢随便担当。”景兰舟笑道:“好罢,是我说错了话,给你赔个不是。其实家师这些年脾气平和不少,不似从前那般激切,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况且丐帮既将陈舵主之死算在无为宫头上,倒不如乘此机会将这事禀明家师,由他老人家出面分说,任谁也不能颠倒黑白。”
冼清让摇头道:“你师父跟丐帮何等交情,怎会信我一面之词?何况要思过先生来替无为宫主持公道,他老人家也未必乐意。”景兰舟见这话倒也不易辩驳,当即不再多说,二人一路望东北而行,沿途偶尔听到江湖中人在议论颜骥身亡之事,知这事已渐渐传了开去,不久便将震动武林,不禁欷歔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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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路过了歙县,这一日来到绩溪,那鄣山就在县东五六十里,周遭方圆奇峰错落、草木葱茏,主峰鄣峰壁立千仞,望之云海蒸腾、虬松挺拔,向来风景最胜;铸错山庄便坐落在鄣峰脚下,傍着十余亩油菜田,此时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开得正旺,映得人满目绚烂。
景兰舟遥望见山庄的白墙黑瓦,难抑心中激动之情,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门口,回头问冼清让道:“冼姑娘,你跟不跟我一道进去?”冼清让摇了摇头,笑道:“不啦,我在这儿等你。”景兰舟道:“也好,我进去拜过师父,将这些日子的事禀过他老人家,咱们便接着往苏州去。”说着一推庄门,那大门也没上闩,径直走了进去。
冼清让在庄外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道:“铸错山庄这些年被称为武林圣地,看来和寻常农家院落也无甚分别。”她将马匹在门外石墩上拴好,沿着庄子走了一圈,见东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沿湖几株合抱的垂柳,水里养着十余只鸭鹅。冼清让心想:“思过先生眼光倒也独到,寻了这么一片地方,日子过得好不惬意!”又信步走到庄后,见空地上用石块砌了几堵矮墙围出一个后院来,墙根稀稀疏疏长些五颜六色的野花,石墙上挂满了地锦。冼清让心道:“我若不是甚么宫主,同兰舟在这儿做一对神仙眷侣,也不用理会江湖之事,只平平淡淡过些日子,那还有甚么话说?”想到此处,不禁面颊微酡。
忽见山庄后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冼清让心中一震,忙闪身躲到矮墙边一棵树后,只听有两人的脚步声到了后院,其中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兰舟,你在庄子里待了一十五年,天下间无人比为师更清楚你的为人,丐帮说你杀了他们五名弟子,我是说甚么都不信的。”另一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道:“弟子有负师父平日的教诲,头一次行走江湖便惹出这许多风波,累及恩师为此忧心,请您老人家责罚。”正是景兰舟的声音,那老者自是威震武林数十载的“思过先生”顾东关了。
只听得顾东关叹息道:“风本无源,波随风起,江湖上若没有这诸般风波,也就不成其为个江湖了,你先起来罢。丐帮跟我虽有云天之谊,但这事人命关天,分毫差错不得,也由不得他们胡乱冤枉你。只是这回你有一事做得不妥。”景兰舟额头冒汗,起身道:“恳请师父见示。”
顾东关缓缓道:“这一趟我遣你离庄,是吩咐你做甚么事?”景兰舟道:“师父得知王振要遣人加害于家,命弟子前往营救。”顾东关道:“你知道便好。虽说你急着替骆家世侄孙女寻医疗伤,怎可就忘了自己此行本旨?人家说帮你出手打发王林,你便深信不疑?倘若无为教真和王振串通一路,你岂不是害了于侍郎全家性命?”
景兰舟被这一连串话问得背脊发凉,暗忖道:“不错,冼姑娘身为邪教之主,我却如此信任于她,倘若这事稍有差池,岂不毁了师父的一世英名?”心念及此,不觉冷汗浸湿了衣衫。
第一百九十七章 思过先生
顾东关见徒弟一张脸煞白,心中又有几分不忍,叹道:“这些日子河南未见消息传来,于府该当平安无事,你也无须太过自责。兰舟,你是头一回出门行走江湖,谁能不犯错呢?只是凡事须审慎些。论武功,为师没甚么可担心的,你为人又心细,他日名扬江湖,也只是数年间事。但你性子太过洒脱不羁,容易轻信人言,殊不知人心难测,那是天底下最难防范的,否则世上也不会有咱们这座铸错山庄了。”景兰舟道:“师父这么说,弟子愈发愧惭无地,此番金石良言,兰舟定当铭记。”
冼清让听到这里,按捺不住心下好奇,微微转头自树后抬眼偷瞧,只见思过先生穿一身牙色直裰,头上未戴巾冠,只随意束一个发髻,虽已年近八旬,须发仍是灰黑者居多,下颌一撮山羊胡须,面相颇显沧桑,一双眼眸却是精光四射。冼清让暗道:“这便是威震武林数十载的思过先生?江湖上皆传言顾老前辈生得如何威风凛凛,恨不有三头六臂一般;今日观之,其人身材也不十分高大,倒只像个寻常乡野硕老。”
又听顾东关沉声道:“兰舟,为师武功再高,那也不过是一人之敌,于大人却是百年难遇的名臣,身系国家社稷。天下少我顾东关一人何损?但于大人若有不测,那便是河南、山西两省万千百姓之不幸,这一节你须牢牢记住。”景兰舟垂首应道:“弟子决不敢忘。”
顾东关点了点头,道:“你再同我讲讲那无为教主师父的事,他当真会使不少本门功夫么?”景兰舟禀道:“弟子头一回遇见此人是在开封府大相国寺,他出手暗算了明觉方丈,骆师兄追上去与之交了两手,发觉这位前辈会使‘漫天花雨’和‘壁虎游龙神功’。”
顾东关眉头紧锁,缓缓道:“‘漫天花雨’虽是我顾家的绝技,说穿了不过是门投掷暗器的手法,江湖上精于此道的高手众多,若说有相似的伎俩手段,那也不足为奇。”继而默不作声,言下之意自是说壁虎游龙功却属自己独门绝学,旁人当无从学会。
景兰舟接着道:“之后一晚弟子又同这位前辈在下榻客栈附近交手,‘灵鳌掌’、‘折凤手’、‘凌鹤指’这几门功夫,此人也练得精熟无比,他还会使师父的‘猿鹰擒拿手’。”顾东关“哦”了一声,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这人是在南京么?”景兰舟道:“不错,当时这位前辈中了沈泉暗算,幸得落星楼主人替他解了毒。”
顾东关沉吟道:“落星楼?我自洪武年间开始行走江湖,至今也有五六十年,没听说有这么一个地方哪。”景兰舟道:“师父,那落星楼主苏先生确是位武林奇人,此乃弟子亲眼所见,其人武功之高,不输龙虎山九阳真人。”顾东关抚须笑道:“张懋丞这小子,跟他伯父一样率性胡来,亏他们想得出假死这法子!”
景兰舟见师父提到西璧子张宇清,便将在葛仙峰岩洞里发现对方遗骨之事说了,又讲到“百爪玄蜈”藏身于宁王王府、最终死在岩洞之中,那神秘老僧如何一出手就吓走管墨桐,连同颜骥如何三招便死在其木剑之下,一并说给了顾东关听。后者愈听面色愈是凝重,喃喃道:“邢一雁在贵州接连受了为师两记重手,我亲眼看着他气绝身亡,居然还能不死?看来这人武功比我想的要强。总算他这些年有所顾忌,没再出来作恶。”顿了一顿,又道:“宇清真人当年假托羽化飞升,这事为师是知道的,他后来竟死在南昌西山?”来回踱了两步,随手扯过张木凳坐下,道:“兰舟,你也坐着说话。”景兰舟在旁边凳上坐了,道:“师父,这老僧的武功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您老可听过江湖上有这等人物么?”
顾东关默然半晌,道:“颜骥并非浪得虚名之辈,为师虽不曾见识过他新创的剑法,但其人早年武功修为已然非同小可,你又说他的‘点苍十九剑’已突破了点苍剑法原有境界,若要十招之内赢下对方,我尚未见得有这个把握,至于三招取胜,为师自忖绝难办到。”冼清让在树后闻言不由暗暗心惊,忖道:“难道思过先生竟自认武功不如那老僧?”
景兰舟问道:“师父,这位高僧莫非是少林寺的人?”顾东关摇头道:“嵩山少林寺第一高手是方丈本如,南少林武功最好的便数俗家弟子司润南。这两人一个易筋经内功已臻化境,一个外家气功天下无匹,但要三招便杀了点苍掌门,却远非二人力之所及。”顿了一顿,皱眉道:“为师突然想起一个人,跟你说的这老僧倒有些相像。”景兰舟动容道:“不知师父说的是谁?”
顾东关目眺远方山峰,沉吟道:“那是永乐初年之时,为师到松江府寻访一位武林朋友,途中却遇上一小股倭寇上岸烧杀抢掠。倭奴每常作乱侵扰我大明沿海地界,早已不是一日两日,那天却是我头一回亲身撞见,果真残暴非常,连老人妇孺也不放过。为师当时瞧得目眦欲裂,正要上前将这群强盗尽数歼灭,忽见倭寇中有一名僧人不停奔走疾呼,似是在苦劝同伴不要杀伤人命,但这群倭寇早已杀红了眼,根本无人加以理会。
“那和尚说了片刻,眼见奉劝无果,轻轻叹了口气,突然拔出佩刀,转眼间便将二十余名倭寇斩杀大半,俱是一刀一个,出手干净利落,绝无拖泥带水。我见状又惊又喜,从旁一跃而出,将余下的倭寇尽数杀死。那和尚一见到我,立时面露诧色,上前与我攀谈起来,他汉话又讲得不灵,说了半天,为师才听明白他是要和我比剑。”景兰舟与躲在暗处的冼清让闻言心中一震,暗想:“瞧这和尚的言行举止,倒和杀死颜骥的老僧颇有几分相像。”
第一百九十八章 倭僧
顾东关接着道:“为师当时有事在身,哪有工夫跟他比试?但这和尚极为执拗,拉扯着不让我走,夹七夹八说了许久,我才听明白他的意思。原来这僧人是东瀛的剑术名家,在日本国早已没有对手,他听闻中原武林高手众多,这才不远万里随着倭寇船只来到我大明国界,欲寻中土好手一较高下。”
景兰舟心道:“那老僧足下常着单齿木屐,确有几分像是倭人打扮,但汉文说得颇为流利,听不出甚么口音。”随即又想:“若师父所遇之人真就是这老僧,过了这许多年,他汉话早已学通顺了,也没甚么希奇。”
顾东关又道:“以这和尚斩杀倭寇的手法来看,招式路数虽跟中原刀法大相径庭,却也堪称一流高手之境,要在中原武林扬名立万亦属不难。我将这意思大致同他说了,不料这和尚大摇其头,说自己此来非为求名,只想见识中华上国最厉害的高手武功到底如何,又在那儿比划了半天,说他自从日本西渡,也会过明朝几位武林人士,却从未见过武功有若为师者,明知自己定然不敌,却无论如何也要比试一番。我见这倭国和尚能为救我朝百姓大义灭亲,可见是良善之辈,又是练武成痴,实在磨不过他恳求,便与之切磋了几招剑法。”景兰舟笑道:“这场比试想来是师父胜了。”
顾东关点头道:“不错,那僧人武功虽高,但前后比试了几次,在为师手里总是走不到二十招,自觉羞愧难当,也不知怎地竟要举刀自尽,被我劈手夺过兵器。这和尚嘴里叽里哇啦只是要死,我跟他语言又不甚通,也没法子相劝,只好比划着叫他回去勤练武功,十年后再来找我较量。这和尚见我约其再度比武,当即精神一振,总算抛却求死之念,跟我行礼道别,当下也就去了。为师当时虽觉此事甚奇,但此后始终不曾再会过这日本僧人,十年之后也不见他上门赴约比武,这几十年来也就渐渐淡忘了,直到你今天提起这洞中老僧,才隐隐觉得二人有几分相似。只是以那和尚当年的武功修为,决无可能三招杀死颜骥,若真是同一个人,那他这些年来可谓竿头直上,早非吴下阿蒙。”
景兰舟道:“师父,那倭国僧人当年多大岁数?”顾东关道:“总也有四十来岁,身材不算甚高。若此人今日犹在,只怕有八九十岁了。”景兰舟沉吟道:“若说年纪身形,倒与那老僧颇为契合。”
顾东关叹道:“不论这老僧是否当年为师所遇那日本和尚,今日得知武林中尚有此等高手,实乃一大快事,如有机会与之较量一番,倒也足慰平生。眼下且不去管他,你再跟我多说些那蒙面高手的事。”景兰舟道:“弟子当日将这位蒙面前辈送到栖霞山落星楼,之后便再无对方音信。”顾东关皱眉道:“照你所说,长葛县那几名丐帮弟子也是这人杀的,他为何要嫁祸于你?”景兰舟道:“弟子也不十分明白。这位前辈自开封甫一现身,似乎便对弟子颇为敌视;但若非他在报恩寺出手相救,弟子早已死在沈泉手里。”
顾东关奇道:“怪哉,除了我那世侄孙,天下居然还有这样一位少年高手,武功竟不在你之下?”景兰舟坦承道:“不错,就算沈泉不使那些鬼蜮伎俩,弟子也没十分把握能胜过此人。”顾东关喃喃道:“沈万三的后人,武功怎会如此高强?”心中百思不解,不禁摇头嗟叹。
景兰舟道:“沈泉一手打穴功夫出神入化,又练就一身阴寒真气,加上此人诡计多端,实是难缠之极。弟子从报恩寺脱困后再度找他交手,险些又着了他的道儿,幸得雷堂主及时出手相救。”顾东关哼了一声,道:“雷虎臣又能安着甚么好心了?你今后不可跟他过多往来。”
景兰舟略一迟疑,道:“师父,弟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雷大哥虽说出身绿林,却是义薄云天的好汉,若非如此,顾师兄也不会和他结为刎颈之交。他这回又救了弟子性命,你老人家也常说改过作新,千金不换。”顾东关摇头道:“你当为师是嫌弃他出身么?大谬不然。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都是绿林匪盗出身,那是一点都不碍的。雷虎臣此人胆大包天、暴逆好杀,双手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此等滔天恶行,哪能轻易洗刷得掉?我那不争气的侄子只知宽以待人,要学圣人的仁恕之道,却不知世无仲尼,圣贤岂是这般好学?兰舟,你年轻人初涉江湖,须知真英雄敛锷韬光、有所不为,勿要被些许豪横之气迷了双眼。”
景兰舟闻言心中一震,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暗忖:“我要不要将建文帝尚在人间之事禀告师父?但这事干系实在太大,如今不过藉由沈泉一人口中传出,真假难辨,所谓流言止于智者,倘若轻易散布出去,只怕讹以滋讹。”正自踌躇之间,忽听顾东关朗声道:“树后的朋友,你偷听我师徒二人说话这许久,便请现身一见罢。”
冼清让心中一凛,见对方既已觉察,只好大着胆自树后走出道:“小女子路过宝庄,怕贸然冲撞了顾老前辈,不得已暂作回避,决非有意窥听,还望前辈见谅。”
顾东关笑道:“呼吸均停、内息绵长,女孩儿家年纪轻轻能有这份内力修为,那是难之又难,若老夫所料不差,这位一定是无为宫冼教主了。兰舟,冼宫主是跟你一道来的么?”
景兰舟先前未敢提及冼清让与自己同行之事,此刻见师父一语道破,不敢加以隐瞒,只好老实答道:“冼姑娘答应相助弟子一同到太湖寻访林岳泰,此人梗迹萍踪,弟子与骆师兄毕竟身单力薄,想着多一个人帮忙,便多一分希望及早找到林前辈替骆师姐疗伤。”
第一百九十九章 唐老宫主
顾东关见徒弟神色忐忑,笑道:“你怕为师怪责于你么?兰舟,师父平日里最常教你的是甚么?”景兰舟道:“师父常说行走江湖最要紧是持正守义,行事对得起天地良心,武功高低只是末节。”
顾东关叹道:“不错,承蒙武林朋友赏脸,这些年来给我戴了不少高帽,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为师自二十岁出山闯荡江湖,至今已有一甲子时光,在我手下丧命者不止百人,除了那一回轻信人言失手杀了萧念,余人无一不是怙恶不悛、死有余辜之辈;然而就是错杀这一人,便是你师父终身之玷,三十年来无一日不饱受良心煎熬。”
景兰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师父一生行事至公至正、不愧不怍,虽一时误受小人蒙蔽,实不必以此自责。”顾东关摇头道:“兰舟,你记住,一个人做千百件好事容易,只须犯下一件错事,那便万难弥补。你的禀性纯良,为师倒不担心你会走上邪路,就怕你如师父这般处事不慎,以致一步踏错,悔恨终生。起来说话。”景兰舟闻言缓缓起身。
冼清让心道:“江湖上都说思过先生是因杀错一人而闭门隐居,却不知道是谁,原来是叫萧念,这个又是甚么人?却从未听说过这名头。”正自神思之间,顾东关忽向她笑道:“宫主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仓促间无甚款待,便请入内奉饮一杯清茶,休嫌怠慢。”
冼清让原本为顾东关威名所慑,决计不敢与之照面,方才在树后被他识破行藏,一颗心已吓得提到了嗓子眼,此刻见对方言语间颇为随和,暗道:“思过先生看来不似传闻那般刚直苛严,莫非是我多虑?”当即笑道:“既如此,晚辈叨扰了。”
顾东关领她从庄外绕回大门,请进前厅坐了,冼清让见屋内陈设极简,靠墙一张楠木条案,案上一对官窑素瓷瓶,里面插着一丛石竹、一丛蜀葵,墙上几幅字画皆是时人所作,并无名家手笔。不多时下人送上茶来,顾东关笑道:“老夫向来箪食瓢饮,清苦惯了,这黄山云雾却是好茶,宫主不妨一试。”
冼清让见这茶叶尚未入口,已觉香气如兰,足见甘醇,笑道:“果然是好茶。晚辈唐突造访,猥蒙款接,不胜惶恐之至。”景兰舟本担心师父见到冼清让不免勃然大怒,此刻见其神色如常、言笑自若,也觉大感意外。
顾东关啜毕一口茶,缓缓道:“兰舟,你这趟出门不足两月,江湖上便传言你结交邪佞、残害武林正道,说的就是冼教主么?”景兰舟急道:“师父,冼姑娘这一路来帮了弟子不少的忙,兰舟虽无知人之能,愿以性命担保她并非奸慝之辈。”
顾东关摇了摇头,道:“多大事体,值得用性命担保?”向冼清让道:“好教宫主得知,老夫宫主虽是初次相见,早前同贵教唐老宫主却颇有交情。贵教这些年虽在江湖上声名欠佳,但老夫深知唐老宫主为人,亦相信无为教秉承白莲一脉,并非无恶不作的邪派。”
冼清让闻言大奇,道:“顾老前辈,你……你认识我干娘?”顾东关叹道:“何止认得,实可说是忘年之交。唐老宫主身分原是贵教机密,老夫本不当随意谈论,但兰舟是我亲传弟子,早晚也须让他知道贵教的祖始本源。眼下并无外人在此,我便跟他说一说无为教的本末,不知宫主能否准允?”冼清让道:“晚辈在教中资历卑浅,正要恭聆前辈指教。”
顾东关起身将厅门掩上,返座向二人道:“白莲教乃南宋僧人茅子元所创,尊净土宗高僧慧远为初祖。慧远大师当年在庐山东林寺结社精修,开掘东西两池遍种白莲,故世人呼之为白莲社,净土宗也因此获名‘莲宗’;后茅子元追慕慧远遗风,在淀山湖创立白莲忏堂,这便是白莲教的发端了。白莲教教义简明浅易,又是僧俗不拘、男女同修,在家出家皆无所碍,比之阐幽显微、应物通玄的其余沙门、道门教宗可说是通俗易懂得多,因而短短数年时间便广为贫苦百姓传习,信众极多。元朝时因朝廷法令不明,对白莲教时而倡议奖掖,时而遏抑禁绝,加之白莲教自身戒律松懈、宗派林立,渐渐演变成了夜聚昼散、集众滋事的神秘教派,元末各路起事义军之中,也有不少白莲教众。”
冼清让点头道:“不错,本教正是元末黄州白莲传下的一路支脉,相传教祖乃是天完皇帝徐寿辉部下的大将邹普胜。”顾东关道:“此等陈年旧事已殊不可考,况也无关紧要。待到本朝太祖开国,白莲宗更被打为邪教,从者一律处以重刑,如此峻法极罚之下,却仍是颠扑不绝;到了永乐年间,山东行省竟出了一位教中的杰出人物,那便是唐老宫主了。”
景兰舟皱眉道:“山东?师父,莫非唐老宫主便是……”顾东关点头道:“不错,唐宫主她正是当年青州府卸石寨那名动天下的白莲教女教主唐赛儿。”
景兰舟惊道:“师父,唐老宫主便是那天下闻名的‘白莲佛母’么?听说她当年在山东率领白莲教众起义,短短时日便攻占青、莱二府数个州县,开仓救济百姓,严惩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极得当地民心,各处守军无不一触即溃,直到太宗皇帝派遣大将安远侯柳升率兵围剿,这才将之平定。”
顾东关缓缓道:“不错,那是永乐十八年之事,一晃眼已过去快三十年了。当年唐老宫主义军虽被朝廷镇压,她本人却仗着武功卓绝突出重围、安然脱险,事后为躲避官府缉捕,便出家做了道姑,致使山东一省郡县将校因失寇一事伏诛者不计其数,就连立下平乱大功的元帅柳升也获罪下狱。永乐皇帝这人也是聪明绝顶,他料见到老宫主或会扮成出家人潜匿出逃,曾下旨将山东、直隶一带所有的女道、尼姑全部捉拿拷问,前后捕抓了足有数万名女子,以致天下汹汹,却终究无功而返。”
第二百章 奇技
冼清让问道:“不知老前辈如何会认得我干娘?”顾东关道:“当年老宫主起事之时,顾某已在山庄归隐,听说太宗皇帝派遣大军镇讨,心知山东义军此番凶多吉少。老夫素闻唐老宫主巾帼英雄,在江湖上又是侠名远播,终不能眼看着她遭此劫难,便让我那大徒弟前往山东设法营救。”景兰舟惊道:“文师兄也认得唐老宫主?”
顾东关微一迟疑,道:“不错,你师兄当时虽只二十多岁,却已尽得我的真传,要他自重重军马中救个把人出来,倒也并非难事。当日奎儿赶到青州城西南山谷中的卸石寨,整座寨子已被官军围得水泄不通。他趁着夜间守备松懈之时潜入山寨,向唐老宫主说明来意,老宫主便定下计策夜袭敌营,同你师兄趁乱摸黑杀出一条血路。”冼清让心道:“干娘跟我讲过好几回卸石寨突围逃生的故事,原来是得了顾老前辈高徒之助,她老人家却从未提及。”
景兰舟道:“文师兄与唐宫主脱围之后,莫非便将唐前辈带回山庄潜匿?”顾东关叹道:“你师兄本想奉命救出了人便罢,但他目睹唐老宫主自山寨突围之时所展露一身武功神乎其技,竟似不在本门功夫之下,便忍不住想与之较量一番,谁知正是这一番比试,却惹出一场事端来。”
景兰舟动容道:“难道师兄失手打伤了唐老宫主?”他知师兄文奎乃是千中选一的练武奇才,自幼便拜在顾东关门下,尽得师父悉心指点,唐赛儿当年起事之时不过二十岁出头,就算武功再高,又如何能是师兄对手?
却见顾东关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师兄同唐老宫主动手拆招,百招以内始终不分胜败,到得百招开外,每每仗着内功深厚方才占得上风,那是老宫主受女子天资所限,无法可想;若单以招式而论,你师兄反而要输上一招半招。奎儿天生心性高傲,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便将唐老宫主请到铸错山庄,好让为师品鉴下对方的武功。”景兰舟失声道:“唐老宫主武功竟犹胜过文师兄一筹?”
冼清让闻言心道:“干娘在世时是本教第一高手,峻节五老均皆自认不如,却没见过她使尽全力与人交手。据干娘自己所说,她老人家功夫与松筠道长只在伯仲之间,难道思过先生那过世的大徒弟武功尚不及道长?”
顾东关见徒弟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笑道:“你文师兄并非不能取胜,但正如为师所言,那不过是在内力上占了便宜。依奎儿的脾气,若说在招式上输给一个女子,只怕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因此你师兄才甘冒奇险将唐老宫主请回山庄,就为能够潜心攻研克制对方招数的功夫。”
景兰舟道:“师父,弟子自小听说青州唐教主素以剑法通神名扬天下,莫非唐宫主当年便是靠剑术胜过师兄一筹?”顾东关叹道:“不错,奎儿将唐宫主带到山庄之后,为师也见识过对方的剑法,确是神工鬼斧、匪夷所思,其中又以一路剑术最为高明,使来似有三头六臂一般,威力堪拟数名高手所连成的剑阵,攻守几无破绽。只要老宫主一祭出这套剑法,奎儿他便难以支撑,只能以内力震断唐老宫主手中的长剑。”
冼景二人对望一眼,齐齐失声道:“玉蟾剑法!”顾东关点头道:“不错,当年唐宫主正是凭着这路‘玉蟾剑法’和奎儿多番比试,每每占得上风。兰舟,怎么你也知道这门剑法么?”
景兰舟微一迟疑,道:“师父,‘玉蟾剑法’乃是无为宫镇教神功,弟子不敢妄加置评。”顾东关微笑道:“不错,放着冼宫主在此,倒显得老夫不懂规矩了。”冼清让忙道:“思过先生是武林泰山北斗,我若在前辈跟前迂拘门户之见,不免自曝浅陋。‘玉蟾剑谱’确是本教至宝,却向须多人合练,彼此做到心意相通、进退合度方见成效,干娘一人如何能够运用?”
顾东关摇头道:“这是老夫亲眼所见,唐宫主确只独身一人施展这套剑法,但其脚下步法精奇、鬼神莫测,看来便像有三四人同时进招一般,莫说奎儿不是对手,连顾某也看得啧啧称奇,自忖就算由我下场,要应付这玄妙之极的剑招亦大属不易,也不过靠内力取胜罢了,至多是赢得更为不见痕迹一些,招数上却没甚么必胜之道。”
冼清让闻言心中一片迷惘,暗道:“照思过先生所说,难道干娘当年已练成了苏先生所说的‘烟霞澹月步’?但她老人家却对此只字不提,也从未传授于我,那是甚么缘故?”
景兰舟问道:“师父,你说文师兄因与唐老宫主比试武功惹出一场事端,那又是甚么事?”顾东关慨然叹道:“当日为师见了唐宫主的剑法,一时也想不出甚么应对之策。既然想不出来,不去想他也就是了,可惜你师兄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说这玉蟾剑法也是由人所创,自然便能为人所破,非要钻研出能将其压制的武功不可。这话虽然没错,但创出此路剑法的白玉蟾真人乃是千载难逢的不世奇才,你师兄不过入眼数日,如何便能想出克敌制胜的妙法?我见奎儿整日茶饭不思,一心只想着要赢过唐老宫主,便知他于练武之道已遇魔障,倘若勘不破这一层阻滞,恐怕指日就要走火入魔,当即出言劝诫,谁知你师兄实在太过争强好胜,无论如何不肯听劝。为师不忍见他就此毁形灭性,只好暗中恳请唐老宫主及早离开山庄,唐宫主亦深然老夫之言,后一日清晨便即不辞而别。”
景兰舟皱眉道:“师父,文师兄既是一心要胜过唐老宫主的玉蟾剑法,纵使老宫主离去,恐怕也难解开他这心结。”顾东关叹道:“不错,唐宫主离庄之后,你师兄心绪非但未见转好,反更日渐消沉,数月后终于和为师大吵一架,负气出走。”
第二百零一章 出走
景兰舟平日屡闻师父伤叹大弟子文奎英年早逝,至于这位文师兄其余生平事迹,顾东关却向不多言,如今听说师兄竟为此事与师父反目,不禁“啊”地惊出声来。只见顾东关喟然长叹,缓缓道:“不该杀的杀了,该救的没有救,到头来连徒弟也不认我这师父。嘿嘿,武功天下第一又有甚么用?”
冼清让见他师徒二人竟为此闹到这般地步,虽不能说是干娘的过错,但最早如不是为了救人,自不会有其后这些风波,总也是因彼而起,心下不免有几分歉然,劝慰道:“老前辈是公认的江湖第一人,文大侠既为前辈首徒,难免心气高些,但他只要过后细想,必能明白前辈的一片苦心。”顾东关笑道:“多谢宫主好意,我这徒弟的脾气只有老夫最为清楚,即便他能想通这其中的道理,也决计扯不下脸来低头认错。”
景兰舟愕然道:“师父多年来待弟子便如至亲一般,就算师兄同您老人家一时怄气,事后赔个罪也就是了,您老也必不见责,有甚么脸面不脸面的,竟……竟连师门都不认了?”
顾东关摇头道:“兰舟,你自小心胸豁达,不爱与人争论计较,当年若换做是你赢不了唐老宫主,一定不会往心里去。你师兄品性是好的,就是为人孤傲,稍稍遇上些不如意事,所思所行便往往失之偏激。唉,其实师父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为师这些年岁数大了,凡事都看开了些,就是这样,还难免有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的时候。当年我因铸成大错归隐不久,心情本就郁郁不欢,现今回想起来,也是没能好好开导奎儿,这才致使师徒二人失和,成为老夫一生的憾事。”
景兰舟颤声道:“唐老宫主于永乐十八年起事,文师兄是在宣德元年病逝,之间隔了足足有六年之久,难道……难道师兄始终没来向师父认错和好?”
顾东关喟然叹道:“你师兄当年一气之下离开山庄,以他当时的武功修为,已足可纵横武林,开宗立派决非难事。怎料过了数月,为师竟未在江湖上听到半点你师兄的消息,我托江湖朋友暗中打听,也没人知晓奎儿的下落。日子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到了第二年上,为师实在放心不下,便亲自动身去找你师兄,两年间走遍了大江南北,你师兄却似石沉大海、杳如黄鹤,我只道他是有意躲着为师,心灰意冷之下回到山庄,终日闭门谢客。直到宣宗皇帝即位那年秋天,有一人带着奎儿的亲笔书信登门造访,信上说他自知有负师门深恩,虽无一日不思重归山庄,却始终没脸来见为师,又于当年开春身染恶疾,至秋时病情加剧,你师兄自知不起,便写下这封绝笔书信交给家仆,待为师见到这封信时,奎儿已是离世月余了。”说到此处,不禁仰天长叹,眼角微微湿润。
冼清让见状不觉心下凄然,暗道:“思过先生是武林中呵一口气地动山摇的人物,如今看来,家家自有难念的经,也未见得便过得真正快活。干娘当年干下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之后又一手创立无为宫,却整日介为教务殚精竭虑,病故时连五十岁都没到,难道我这一生也要如此?”
景兰舟今日方知师父、师兄同唐老宫主竟有这一段旧事,不禁大为震骇,正要再问多些细情,忽听厅门应声而开,一名僮仆推着辆木轮车缓缓入内,车上坐着一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生得褐发黄须,双目眼眶深陷,面庞十分瘦削。
景兰舟一见那人,赶忙起身拜道:“顾大哥,小弟归家不曾先来拜谒,倒要劳烦大哥移步,万没有这个道理!”那人哈哈笑道:“一家人说这些作甚!”一眼望见冼清让,不觉微微一怔,继而笑道:“兰舟,方才我在后山散心,归家便听说你回来了,急急赶来探你,哪知冲撞了贵客!”
景兰舟道:“这是甚么话!冼姑娘,我来给你引见,这位顾慎棠顾大哥,是我师父膝下独子;大哥,这一位是小弟此番在外结识的朋友冼姑娘。”冼清让同他见过了礼,心道:“江湖上传闻顾东关之子天生双腿残疾,以至思过先生空有一身绝世武功却不能家传,果然是真的。看他容貌怎不像中原人氏?”她不知顾东关当年在崆峒山学艺,娶了宁夏的羌女为妻,故而顾慎棠有一半血统是党项西羌之后,生母在他幼时早亡。
顾东关皱眉道:“慎棠,你又到后山去了?”顾慎棠应道:“是啊爹,今儿天气甚好,让乔福推我出去走走。”顾东关点头道:“半日下来想也倦了,你先回房少歇,晚些时陪兰舟和客人一起吃饭,唉,庄里许久没这么热闹了。乔福,你让于嫂替冼姑娘收拾间客房,今夜好好歇息一晚,你二人明日再去苏州也不耽搁。”
顾慎棠一怔道:“兰舟,你还要接着赶路么?”景兰舟点了点头,将骆嘉言受伤一事同他说了。顾慎棠默然半晌,叹道:“世侄女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碍的。”顿了一顿,又道:“半月前丐帮司帮主造访山庄,说你在外头勾结魔教妖人杀害丐帮弟子,爹和我说甚么都不相信,如今你平安回来就好。”景兰舟心头一热,道:“总是兰舟涉世未深,离了山庄便惹出这许多祸来,累得师父跟大哥担心。”
顾东关扬手止住他话头道:“这些话多说无益,你们一路上也疲累了,我这便吩咐厨房准备晚饭。”诸人当即回房小憩,不多时厨下肴馔菜蔬整治齐备,竟是颇为丰盛,诸如板栗炖鸡、红烧鳜鱼、竹笋蒸腊肉、火腿烧甲鱼、油煎毛豆腐等,尽是些徽州名菜,景兰舟固然是思乡情切,免不了大快朵颐,冼清让也吃得称赞连连。顾东关席间只同景兰舟闲扯些他离庄后的家常,在儿子跟前绝口不提冼清让身分。
第二百零二章 渊源
众人食毕各自回房歇息,景兰舟心下思绪万端,直过了二更天兀自难以成眠,便如往常般起身到庄外湖边走了一圈,见天上一轮圆月如洗,映得湖水泛白,田野中蛙虫之声大作,衬出四下安宁静谧。他走近岸边一株大树,见树底一道倩影,正是冼清让坐在一块湖石之上独自出神。景兰舟心中一动,上前道:“冼姑娘,你也还没休息么?”
冼清让转头望见他,淡淡一笑道:“睡不着觉,出来随便走走。怎么你在自己家中也睡不安生?”景兰舟道:“近来出了这许多事,夜里常自烦闷不安。说也奇怪,这趟回到山庄见了师父,我总觉得他老人家心事重重,不似往常那般谈笑洒脱。”冼清让笑道:“如今丐帮将长葛命案算在你的头上,全帮上下都要寻你报仇,换作别人只怕早吓得魂不守舍啦。要我说哪,也就是思过先生犹能如此气定神闲,可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景兰舟闻言又好气又好笑,道:“小生眼下成了过街老鼠,说来难道不是拜尊师所赐?”冼清让摇头道:“虽说那几名丐帮弟子是死在碧磷掌之下,毕竟没人亲眼见到是我师父下的手,此刻就断定是他所为,未免失之草率。”
景兰舟忍不住道:“冼姑娘,这事是尊师亲口认了的。”便将在南京遇上那蒙面人之事说了。冼清让惊道:“我师父中了毒?他现在怎样了?”景兰舟道:“尊师所中之毒当日在落星楼便已解了,先前苏先生说他的伤也已大好,姑娘尽管放心。”
冼清让闻言松了口气,道:“师父虽然行事神秘,但对我一直很好,他老人家若有甚么闪失,我这个当徒弟的都不知去哪里找他。”继而脸色一青,冷冷道:“以师父的武功才智,竟也着了旁人的道儿,有空倒要会会这沈泉是何等人物。”景兰舟道:“此人狡黠无比,武功又高得出奇,姑娘日后若倘若遇上,可得加倍小心。”
忽听树后一声轻响,冼清让喝道:“甚么人?”只见顾慎棠推着木车车轮自树后转出。景兰舟奇道:“顾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顾慎棠笑道:“夜晚房中有些闷热,跑出来散一散心。”稍一迟疑,向冼清让道:“冼姑娘,适才饭间闲聊之时,未曾问你本籍,不知姑娘是哪里人氏?”冼清让闻言一怔,道:“我父母是广州南海县人,刚生下我几个月便撞上叛酋作乱,二老都遇害了,我是被干娘路过救下一手养大的。”
顾慎棠“哦”了一声,叹息道:“当年你干娘过访山庄,顾某有幸一睹风仪,实可谓精采秀发、光华夺目,回首思之,便宛如昨日之事一般。”冼清让笑道:“原来顾大哥早知我是何人。”顾慎棠笑道:“丐帮弟子说兰舟这些日子同无为宫主走在一起,又说其人乃是名年轻女子,家君适才虽有意不提此事,却也不难猜到。难得贵教前后两任宫主一脉相传,都是了不起的巾帼英杰。”忽而脸色稍转凝重,问道:“唐老宫主可是前年病逝的么?”冼清让点了点头,黯然道:“干娘整日操持教务,积劳成疾,终至油尽灯枯。”
顾慎棠微微皱眉,道:“请恕顾某冒昧,问一句不当问的话。在下听闻贵教人才济济、高手众多,不知姑娘是何时被选定为下任宫主的?”冼清让道:“干娘没有子嗣,只我一名义女,自无为宫初创伊始,我便被推举为继任之选。”顾慎棠点了点头,道:“无为宫在江湖上兴起时日不算久长,顾某粗略推算,唐老宫主建教之时,姑娘该当年纪尚小。垂髫之龄便得唐教主委此重担,想来定是姑娘天禀聪颖、才具秀拔之故了。”
冼清让笑道:“本教创立虽只十多年,算上干娘起初的筹备工夫,距今也已二十余载,那时我不过是刚出世的婴孩,又瞧得出甚么资质过人了?总是干娘恩重如山,把我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顾慎棠笑道:“原来如此,那也是难得的缘分。”又道:“你二人这趟要找的梅山医隐座下大弟子林岳泰,说起来和唐老宫主也颇有渊源。”冼清让道:“林大夫乃是本教管长老的同门师兄,难道也与干娘相识?”顾慎棠笑道:“何止认识,林岳泰是唐教主夫君的兄长,唐教主要叫他一声大伯哥呢。”
冼景二人闻言一惊,冼清让道:“顾大哥,你说林岳泰是……是我干娘的大伯?”顾慎棠道:“不错,你干娘没同你说过她丈夫的事么?”冼清让摇头道:“不曾提过。打我记事开始,她老人家便始终是孤身一人。”
顾慎棠一声轻叹,道:“这些年你干娘一人将你抚养长大,又要总理教务,真真谈何容易。”顿了一顿,又道:“当年你干娘在青州府率众起义,便是因太宗皇帝为迁都一事于北直邻近各省征调数十万民夫开凿运河,恰逢山东连年天灾,百姓徭役苛重、官府征敛无纪,你干娘的亲爹便是死于劳役,丈夫林三又染疫病亡,你干娘忍无可忍,这才揭竿而起。”
冼清让闻言默然,心道:“原来干娘身世也这般可怜,她老人家却只字不提。”顾慎棠接着道:“林岳泰还有个师弟叫做宾鸿,当年是唐教主山寨义军中的左右手,管墨桐是他为躲避朝廷追捕起的假名。峻节五老之中,就数此人与老宫主相识最久。”
景兰舟皱眉道:“宾鸿?听闻此人是唐教主手下的得力干将,当年卸石寨被官军围困,他正率另一支义军主力围攻安丘县,眼见便要攻陷城池,可惜朝廷援兵赶到,因腹背受敌落败。”顾慎棠道:“不错,宾鸿当年力战脱围,想来唐教主数年后决意东山再起创立无为教,仍是第一个找上这昔年的得力帮手。”
第二百零三章 恨事
冼清让笑道:“顾大哥,怎么你对本教之事竟这般熟悉?”顾慎棠笑道:“梅山医隐纪老前辈当年与家君颇有私交,故而我知晓他两个徒弟的事。”景兰舟道:“大哥也知他师兄弟二人不和么?”顾慎棠道:“这我却不曾听说。林岳泰痴于学医,武功不及师弟倒是真的。宾鸿其人机谋深远,当年起事之时便是山寨的军师,他若真如你所说有心谋夺纪老前辈传下的武学秘笈,你二人这趟去苏州倒要小心提防。”景兰舟道:“多谢大哥提醒,这个小弟理会得。”
顾慎棠望了冼清让一眼,似是欲言又止,只轻声叹息道:“像,真像。”冼清让奇道:“顾大哥,你说甚么?”顾慎棠道:“你虽是老宫主的义女,眉目间却与你干娘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这……这都是命里注定的机缘。”
冼清让笑道:“我见过干娘当年的丹青画像,那才叫风姿英爽,可比我这柔弱女子强得多了。”顾慎棠叹道:“柔而不犯,风骨自见。姑娘他日成就未必下于唐教主,何必自谦?”抬头一望月色,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明早还要赶路,早点歇息罢。”同二人道了别,自行推着小车回庄去了。
冼清让待顾慎棠离去,向景兰舟道:“原来管墨桐是干娘在山东的旧部,这事连我都毫不知情。”景兰舟道:“当年卸石寨义军虽被官兵扑灭,但几名首脑人物皆未捕获,朝廷访拿至今,这是诛九族的罪名,谁敢轻易泄露?你干娘不提此事,想来也是为了你好。”
冼清让点了点头,道:“白天顾老前辈讲的那些事情,干娘也从来没有提过,我听你师父说了才知。尊师讲到当年失手错杀一位名叫萧念之人,这人又是甚么来头?”景兰舟道:“冼姑娘,江湖上虽皆知家师是因此事追悔自责,方才归隐故里,却绝少人知晓事情的经过本末,我说与你听无妨,你却不能告诉别人。”冼清让笑道:“我有几个胆子,敢嚼你师父的舌根?”
二人在湖石上坐了,景兰舟道:“那是永乐十五年之事,你我都还没有出生。家师从江湖朋友那儿收到风声,说是朝廷新近闻知建文旧臣户部侍郎卓敬尚有后人幸存于世,正调派人手全力捕拿卓氏遗孤。卓敬是名扬天下的忠臣,当年因燕军攻陷南京后守节不屈,被朱棣诛灭三族,海内共哀痛之,就连朱棣亦爱惜其才,感慨‘国家养士三十年,惟得一卓敬’。”冼清让道:“不错,此人才名远播,词赋文章无不出众,干娘曾教我读过他作的诗。”
景兰舟道:“据说卓敬有一幼孙卓谷,当年被江湖义士由应天府救出,养在浙江老家。此事原本极为隐秘,不料十余年后终被奸佞小人告发,朱棣大为震怒,派锦衣卫指挥使塞哈智率众到浙江拿人。”
冼清让听到塞哈智这三个字,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平复如常,道:“锦衣卫首领亲自出马,想必是皇帝下了死令。”景兰舟点头道:“家师既知此事,焉能坐视不理?他老人家当即动身赶往温州府瑞安县救人,途中便碰上了萧念。”
冼清让奇道:“这萧念到底是甚么人?”景兰舟道:“他和家师在湖州境内偶遇,家师此行志在救人,为免声张,沿途用的乃是假名。二人一聊之下颇为投机,那萧念自称是契丹贵族之后,先祖自辽国败亡后流入中原,至他时已历十余世。家师听说他也要前往瑞安,又瞧出其人武功不弱,不免多留了个心眼,便随口打听对方武功门派,萧念直言自己乃九华派俗家弟子,赶去瑞安是有一件急事要办,却又不肯明言;家师疑心此中或与卓家后人有关,当即寻个借口与之同行,对方倒也并不生疑。
“这一日二人到了金华,萧念说要外出会几个朋友,家师在暗中跟随,却见他在郊外破庙中与数名锦衣卫校尉碰头,商议的正是捉拿卓谷之事。家师怒火中烧,现身将几名锦衣卫出手震晕,怒责萧念不该投靠朝廷、残害忠良,萧念却辩说自己乃锦衣卫世袭百户,后来才带艺投入九华派,这趟不过是奉命办差。家师因一路见其气度谈吐不凡,一时不忍杀之,当下自表姓名,劝他及早回头,勿要助纣为虐。萧念闻知家师名号,不禁又惊又喜,这才坦言自己虽为朝廷效力,却也敬重卓大人清名,早已暗中联络武林同道安排相救之策,之所以赶在大队官兵之前行路,名为替长官刺探打点,实则是先行助卓谷部署脱身之计,只因先前未明家师身分,故而不敢吐露实情。”
冼清让摇头道:“你师父又怎知萧念所言是真是假?许是他眼见性命不保,随口扯一个谎哄骗尊师。”景兰舟道:“家师当时闻言亦不肯信,萧念见状自怀中取出一纸信笺呈上,却是九华派素真师太写给他的亲笔书信,信中之词家师至今犹记:
“‘萧念吾徒青览:昨见徒手书,知汝虽处廊庙,而能蹈义怀仁、存恤忠良,为师至感宽慰。然素闻卓惟恭为今上所忌,既知其嗣尚存,度上必欲获之,徒虽胆略兼人,亦不可独行其是,当集二友之力,同心同德,方见成事之机。昔释尊割肉喂鹰、舍身饲虎,是存求佛之念;徒此番义举,究其本末,能无浮名之逐乎?须知从善如登,贵乎发心,蓄志为之,虽善不赏。徒禀性忠纯,怀正己守道之心则可,不当拘念于胡汉之分。书短意长,余言不尽,惟徒细察之,保重,保重。师素真手白。’”
冼清让知素真师太是九华派掌门静慈师太的先师,乃是当年武林中大大有名的得道高尼,奇道:“素真师太褒奖徒弟扶济忠良那也罢了,这后半截信写得不明不白,那是甚么意思?”景兰舟叹道:“那萧念虽是世袭武官,无论武功人品,都可称是江湖中一等一的人才,只因身为辽人之后,竟不为中原武林所容,倒也不全为他身在朝堂之故,不免常自以此为恨,总想着要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善事义举,好教中原人士知晓胡人中也有了不得的英雄好汉。”
第二百零四章 人心险恶
冼清让笑道:“辽国覆亡已三百余年,更历数朝数代,怎么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直到今日还瞧人家不顺眼么?”景兰舟道:“我华夏百姓深受元朝暴政之苦,自然对北方胡人无甚好感,江湖之中此风尤盛,不管你是辽人、金人还是蒙古人,要想在中原武林站稳脚跟,那是难上加难。其实众生平等,哪有甚么天生的好坏之分?便是辽国、金国,也出过几个了不起的好皇帝。那萧念心中既存怨望,整日嗟叹自伤,直到后来偶遇素真师太,大为对方武功佛法折服,便拜入九华门下,深自精研佛理、陶冶性灵,心性虽大有进境,这一点出人头地的念头却始终消磨不去。素真师太虽欣慰弟子淳良持正,却不愿见他始终执着于俗名,这才在信中出言点化。”
冼清让摇头道:“这话我却不能苟同。人有行善之心总是好事,难道无心作恶便无恶果?萧念不过想在武林中有一番作为,素真师太自己是出家人,又何必阻拦在家弟子求名?也罢,思过先生见到这封书信,总不再疑心了罢?”景兰舟道:“不错,这事说来也巧,早年间素真师太曾特意寄书家师,劝他老人家收敛脾气,勿要杀伐太过,故而家师认得师太的笔迹。”冼清让掩嘴笑道:“这位师太真是菩萨心肠,丧命你师父手底的俱是大奸大恶之徒,素真师太也要替他们求情么?”
景兰舟道:“九华派虽不以武功见称,但历代掌门无一不是佛门内大大有名的圣僧神尼,在武林中地位超然。况且九华山距离徽州极近,家师与九华派算来也有乡里之谊,免不得要卖个人情给素真师太,自从他老人家收到这封书信,行事较先前确是大有缓和。”
冼清让奇道:“思过先生既知萧念并非奸恶之徒,为何又要杀他?”景兰舟叹道:“这便是犹令家师怅恨至今之处了。他老人家当年遭受奸人蒙蔽,误以为萧念是个佛口蛇心、两面三刀的伪君子,这才不慎犯下大错,却至今都未能找出那挑拨离间的恶人,替萧念报仇雪恨。”冼清让惊道:“此话怎讲?”
景兰舟轻叹一声,道:“当日家师见了素真师太的书信,自是大喜过望,大大夸赞了萧念一番。家师料定锦衣卫中并无杰出好手,单只萧念一人当已足以应付,何况尚有另外两位武林同道相助,卓家后人势必无恙;这救援之计既是人家筹画在先,自己不便掠美,当下掉头往杭州府访友去了。不想过得十余日,家师在余杭县收到消息,说那卓敬之孙卓谷为锦衣卫搜山所获,因见走脱不得,当场自刎而亡,死时仅十七岁,温州百姓知情者无不叹息。
“家师震惊之余,心想卓谷既不得保全,只怕萧念也已身处险境,这事自己终究难脱干系,总要去探个明白才好,当即打听到塞哈智一行踪迹,动身往北追去,却在无锡县郊撞见一满身血污之人。那人一见家师便即认出,上前拜地哭诉,说他与两名江湖朋友早前筹谋营救卓敬后人,却因同伴中出了叛徒,致使事情败露,非但救不得卓谷,其中一位好友更为锦衣卫所杀,自己也身受重伤,方知是被三人中余下一人所卖。家师心中大惊,询问那叛徒是谁,那人说正是萧念贪恋功名,这才背信弃义、出卖朋友;又说自己武功不及萧念,无法替忠魂义士报仇,哭求家师主持公道。
“家师见对方受伤极重,自无不信之理,直气得咬碎钢牙,当下加紧赶路,终在扬州境内追上了这队锦衣卫,果见萧念置身其中,沿途尚与长官同僚谈笑风生。家师认定萧念陷害忠良,当场便欲上前将之击毙,念及对方是素真师太之徒,这才强捺怒气,将众侍卫先行点倒,只将萧念带至荒郊无人处,质问他卓谷是如何而亡。萧念面色惨白,说自己铸成大错,致使忠臣绝嗣,从此无颜再见师友。家师见他供认不讳,当即更不多言,上前一掌将其震死。”
冼清让“啊”的一声轻呼,道:“莫非尊师在无锡所遇那人才是出卖卓谷的叛徒,却栽赃嫁祸到萧念头上?”
景兰舟叹道:“宫主果然冰雪聪明,一猜即中。家师并非滥杀之人,当日掌毙萧念之后,自思其余官兵只是奉命行事,如今大恶既诛,便未取一众锦衣卫性命。家师深悔自己轻信于人,未能救得卓敬后裔,此后一直闷闷不乐;又想萧念虽死有余辜,终究是九华派门下弟子,于理也当照会素真师太一声,便到天台禅寺拜访师太,将萧念的所作所为尽数告知。孰料素真师太听了一言不发,从禅房内取出一封萧念日前托人带给她的书信交与家师,家师一阅之下不禁浑身冰凉,原来那信是萧念在卓谷自尽后写给素真师太的,信中说与之共谋营救卓谷的两人中有一人变节投靠朝廷,向塞哈智洩露了三人商定的计策,锦衣卫才能趁萧念不备先发制人逼死卓谷;又说塞哈智向来赏识萧念,虽知他暗中违命,过后亦不加深责,更未向旁人说破此事。
“萧念心下感激塞哈智知遇之恩,也不能向同僚上官出手报仇,便决意回京城以死相谏,求太宗皇帝替卓敬一门平反,虽知多半不成,也不过赔上自己一条性命罢了。他原本不知卓谷是遭人出卖,结果回京路上同伴说漏了嘴,萧念惊怒之下,寻到那卖友求荣的小人,将之击成重伤,却念在旧日情分,终不忍下杀手取其性命。那人自知武功不敌,惧怕早晚死于萧念之手,便设下毒计强行颠倒黑白,欲借家师之手除之。当日萧念对家师说自己铸成大错,乃是说他有眼无珠、所交非人,家师盛怒之下未及问清,便错杀了好人。”
第二百零五章 太祖长拳
冼清让闻言默然良久,轻声叹道:“江湖人心险恶,一至于斯。但你师父当日只须稍稍多问两句,也不至酿成如此大错,许是那恶贼摸清了你师父脾性火爆,这才铤而走险。”
景兰舟叹道:“冼姑娘,你说的一点不错。当日家师见了此信,不觉心灰意冷,向素真师太道:‘师太,我是天下第一糊涂蛋,你杀了我替你徒弟报仇罢。’素真师太道:‘顾大侠,出家人何言杀生?难道你死了,我那徒儿便能活过来么?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贫尼向来敬服,但老尼当年为何致书劝诫阁下,只怕你还未完全明白。’言毕便转身入内,只命弟子谢客。家师其后又数次登门,素真师太只是闭关不见,家师无法可想,惭恨之下便回到老家退隐。”冼清让蹙眉道:“顾老前辈本领通天,难道之后再也没能找到那恶徒么?”景兰舟摇头道:“那恶贼在无锡所报的也是假名,其人既见奸谋败露,从此躲藏不出,怕是没人再找得着了。”
冼清让微一沉吟,道:“素真师太早前在信中提到过与萧念共谋救人的两名同伴,她或许知道对方的姓名来历。”景兰舟点头道:“家师几番要找师太,就是为了此事,可惜素真师太一直拒而不见,数年后连她老人家也圆寂了。此事距今足已有三十年,也不知那奸徒是否尚在人间,成为家师一生中最大的恨事。江湖上皆闻家师是因误伤好人金盆洗手,却少有人知晓事情原委,倒并非家师有意隐瞒矫饰,只因那元凶首恶始终未曾寻得,家师也难以昭告天下,给武林同道一个交代。”
冼清让见他言下悲怆,不觉心有戚戚,欲待要宽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师父已是名满天下的大英雄、大豪杰,这些也只是白璧微瑕。”景兰舟道:“我也劝过家师这些话,师父他自己心里放不下,旁人说甚么也没有用。我见恩师常为此事唉声叹气,心中也觉难过,却又没法开解他老人家,今天将这事同你说了,倒觉舒坦了些。”
冼清让见他夜色中星眸闪亮,一双眼直直望着自己,不觉脸上一红,笑道:“经一事者长一智,你师父这些年遇事定然细思慎行、不再受小人蒙蔽,未必不是好事。可惜我不知思过先生与干娘乃是旧识,前几日白白担惊受怕。”景兰舟道:“不瞒你说,原本我心中也有几分忐忑,不想师父对你如此蔼然可亲,倒是出人意料。”
冼清让奇道:“尊师平日不是这般待人么?我只当顾老前辈年纪大了,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好。”景兰舟摇了摇头,微笑不语。冼清让笑道:“你便爱装腔作势!”二人又在湖边闲聊一阵,见已时近三更,便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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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冼清让一觉醒来,见窗外东方将白,约是卯初时分,起身略作梳洗,到后院走了一圈,只觉一股泥土芬芳气息沁入心脾,四下山水静谧,顿觉神清气爽。
她信步走到湖边,一眼望见顾东关在不远处一片空地练拳,心道:“思过先生清早在此练功,我不便暗中窥探。”正要转头离去,忽听顾东关道:“久闻宫主于各派武学博达无所不精,这一路宋太祖三十二势长拳,正要请宫主品评。”人虽隔着二三十丈远,亦未刻意提高声音,只如寻常说话般淡淡讲来,语声却如同自近旁传来一般,入耳清晰异常。
冼清让暗道:“思过先生武学修为果然已臻化境,单只这一手功夫,我生平便未见内力若此精纯者。”摇头道:“老前辈莫要说笑,若传出去要小女子评鉴您老的功夫,任谁听了都要笑掉大牙。”说话间也暗将声音用内力送了出去。
顾东关听对方话声远远传来,亦是平稳纯和之极,点头笑道:“宫主资质不凡,果在我那徒儿之上。三人行必有我师,宫主也是练武的大行家,何以不能有所教于老夫?顾某正要请你瞧瞧,我这太祖长拳耍得有甚不到之处,还请直言无妨。”
这时冼清让已走近前来,道:“顾老前辈硬要拿我取笑,小女子说不得只好从命。只是我识见短浅,多半要大失前辈所望。”顾东关微微一笑,果然起手打起一套太祖长拳来。那太祖长拳相传是宋太祖赵匡胤所创,本是用于训练军旅士卒,其后传入武林,拳路古朴中正、刚柔并济,凡天下练拳之人,几乎无不以之为入门根基,可说是拳法中最为粗浅易学的功夫。冼清让自幼得诸多名师指点,深知功夫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一武学至理,纵是各派最基本的入门功夫,在武学大家手底使出亦是威力非常。她见顾东关早起操习太祖长拳这一江湖中人人皆会的拳法,知对方已到了返朴归真、随心所欲的武学境界,无论手下使出甚么功夫,定皆已至重意不重形的忘我之境,似此等亲眼观瞻之机极为难得,若能从中有所汲悟,必可受益匪浅,当下屏息凝神细看。只见顾东关自起手势“懒扎衣”起,将一路太祖长拳在冼清让跟前一招招演练起来,竟是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再注目看得片刻,不禁愈加心惊,但见对方一招一式严谨极有法度,然每出一拳一掌俱是全无声息,连袖袍破风之声也无半分。
顾东关将三十二势太祖长拳一路打来,冼清让见他稳扎马步,练到“中四平”一势,心道:“就算半点不会武功之人,使这四平冲拳也能激起些许拳风。思过先生这一拳明明出手甚快,并未有意放慢招式,为何手边脚畔竟无半点草动叶摇?”猛然想起那蒙面师父曾经教过自己,武功凡练到高深境地,浑身劲力当能收发自如,其中难处又在于收而不在发,不由心中暗忖:“当日师父问我:‘清儿,你用尽全身内力击出一掌,能否中途说停就停?’我摇头道:‘全力发掌,哪能半途急收?如此则自身必受内伤。’师父点了点头,道:‘功夫若练到了家,收放自如却也不难。我再问你,倘为师命你尽力击出一拳,拳上须不带半分内力,便打在孩童身上也不伤其分毫,你做得到么?’我想了想道:‘但凡内功深厚之人,周身内力早已贯通手足经脉,若说轻轻触碰旁人一下,尚可无异于常,但如用劲击出一招,真气不自觉便贯注于体,却难做到拳脚上半点内力也无。何况孩童弱不禁风,就算全然不懂武功之人也能轻易殴伤,又如何能够分毫不损?’师父听了笑道:‘不错,这一条就连为师也办不到,望你日后有缘,能够得见如此高手。’当时我虽觉师父这番话甚是奇怪,事后却未如何深究,难道当日师父所讲述便是思过先生此刻示范的拳理?”
第二百零六章 涸泽神功
她正自呆呆出神之际,顾东关一套太祖长拳已然练完,翻手收式道:“献丑了,不知宫主于老夫这路拳法可有指教?”冼清让微微一怔,回过神道:“晚辈方才想起一事,不觉恍惚走神,请老前辈恕罪。”顾东关道:“哦?不知宫主所思何事?”
冼清让略一迟疑,道:“晚辈适才想起我一位师父的教诲,似乎与前辈演练的这套拳路暗合。”顾东关抚须道:“尊师莫非便是那位精通老夫各路武功的高手么?”冼清让道:“正是,但我答应师父决不向外人吐露半分有关他的事情,还望老前辈见谅。”顾东关颔首道:“千金一诺,那又有甚么不对?即令宫主愿和老夫谈论尊师之事,怕也未必讲得出甚么来。”冼清让闻言茫然若失,暗道:“不错,师父除了教我武功,从不言及别事,我对他实是一无所知。”
顾东关见她神色有异,岔开话题道:“我这路拳法究竟如何同尊师训诲相合,宫主不妨试言。”冼清让沉吟道:“师父曾问我全力出招时能否不含内劲,即便打在孩童身上也不使之负伤,我自问无法办到。但我方才眼见前辈练拳,出招亦不见放缓,如何能够不激起半点风声?不知前辈适才若是发拳击在我身,晚辈可会受伤?”
顾东关点了点头,道:“尊师能有此一问,可见确是武学大宗师的眼界。老夫方才试演这太祖长拳之时,周身经脉真气逆行,与击出的拳风互为抵消,是以出招才无半点声息,打在人身上也只如清风拂过,全然无害。”冼清让闻言一惊,道:“真气逆行乃练功走火入魔之兆,往往使人转眼间心脉闭绝而亡,实是生死大忌,前辈如何……如何能够做到?”
顾东关笑道:“顺行逆行,不过都是运功的法门而已。敢问宫主,两个人动手比拼内功,那是在比甚么?”冼清让一怔道:“既是比试内功修为,自是看内力孰高孰低了。你若内力远不及人家,打上对方十拳也只如挠痒,人家打你一下,你便受不了了,自然有败无胜。”顾东关道:“不错,若要以内力压过对方,总须劲力倾吐,与之针锋相对方可取胜。但我如临敌之际真气逆转、内力倒流,宫主以为如何?”
冼清让摇头道:“晚辈既无此能耐,自说不出甚么道理来。但我想内力倒转、不放反收,如此一来伤不得对方分毫,交手对敌之时,又有甚么用处?”顾东关道:“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天地自有盈虚之理。又如潮起潮落,但凡精于水性之人,皆知涨潮时固虽风起水涌,但浪头再大,也不过是把你推向岸边;退潮时看似风平浪静,水下却是暗流涌动,稍有不慎便被卷入湖海深处,其实凶险之极。”冼清让皱眉道:“晚辈愚钝,未明前辈话中深理。”
顾东关道:“宫主可知两股劲力若是互为冲抵,纵有高低输赢之分,总免不得有几分两败俱伤。一个人徒手殴击岩石硬铁,就算武功再高,也不过是自毁其身;宫主倘一巴掌招呼在别人脸上,脸固然是打肿了,可对方如若面皮太厚,你手掌却也难免疼痛。”冼清让嫣然一笑,暗道:“思过先生讲话倒也有趣。”
顾东关接着道:“但我如交手时不与敌人硬接硬拼,而是以退为进、以屈求伸,对方所发劲力便难伤及于我,无论他武功再怎么强横霸道,也不过是徒耗气力,这便是武学中以虚击实的道理。”冼清让若有所思,点头道:“这便是老子《道德经》中‘坚强处下,柔弱处上’之理了。”顾东关喜道:“宫主果然天资聪颖,一点即通。”
冼清让稍一沉吟,道:“虽则按前辈所阐之理,借真气逆运之法以柔制刚,确不失为应付刚猛武功的好法子,但一味只挨打不还手,如何能够取胜?”顾东关道:“能以之化解敌人的攻势,那不过是初窥门径而已。宫主当日用游鱼功打伤丐帮陈舵主,这一身物转星移的借力功夫,实则于此道早有小成。”
冼清让闻言心中一震,暗道:“当日我用师父传授的借力之法,诱使陈劲风出拳自残,那是因我自知功力远胜对方之故;倘若敌人武功不输于我,我决不敢使这般托大的招数。”此刻听了思过先生一番言语,只觉若真能内劲逆转,配合游鱼功的借力打力之能,竟能化尽天下武功,再不惧敌人拳脚上的功夫;再行转念一想,不觉心中失笑:“要练到这般境界,也不知须花上几许年月,练武之事知易行难,我连皮毛都不曾学得,怎就去想大成之后当能如何?”但顾东关三言两语,却令自己领略到一层学武至今从未敢想过的新天地,心情激动之下,身子竟有几分微微发颤。
顾东关见状微微一笑,道:“能够假敌之手以克敌,确是以虚胜实的精要所在,却犹未能将此中威力发挥至极。宫主试想,假令大海中两股浪头互相撞在一起,那将如何?”冼清让道:“多半是一拍两散。”顾东关道:“若这两道浪头是打向同一方向呢?”冼清让略一思索,道:“那自然便合归一处了。”顾东关点头道:“不错,且两者会聚积成一个更大的浪头,天下溪泉汇于川泽、江河归于湖海,莫不是这个道理。只要敌人内力不及你深厚,则当比拼内功之际,只须将自身真气逆转而行,对方内力把持不住,便也如川流入海,反而传到你的体内。”冼清让惊道:“前辈是说……是说能够以此吸去对方内力?”
顾东关点了点头,道:“吸人真气内力的功夫,江湖上数百年来也传说有那么几门,却都是人人谈虎色变的邪门武功,向不容于正道武林,皆因修习内功非朝夕之事,数十年练就的内力一旦被人吸走,一身武功也就废了,是以老夫虽习得此法,却从未在与人交手时用过。只因这门功夫实在太过霸道,老夫给它起名叫做‘涸泽神功’,意在提醒修练之人勿要忘记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乃逆天之举,倚仗吸取他人真气自增功力虽不失为一道捷径,但若陷溺此道而欲罢不能,终难免落得害人害己的下场。”
第二百零七章 铁燕银枪
冼清让闻言沉吟半晌,盈盈一笑道:“今日得聆前辈教益,小女子实是眼界大开,方知自己先前不过是坐井观天。只是老前辈说的这些武学至理,晚辈再练几十年也未必能够领会,却怕您老人家对牛弹琴,白费了一片苦心。”
顾东关摇头道:“方才老夫所说这些道理,我连兰舟也不曾教过,宫主却不可不知。宫主倘有不解之处,日后若是遇见尊师,不妨向他请教。”忽向冼清让身后道:“兰舟,你可都收拾好了么?”冼清让转头一望,原来她适才听得入神,连景兰舟何时来到近旁都未发觉。
景兰舟道:“师父,弟子已整装毕了。这一趟未能在山庄多侍奉您老人家些时日,弟子心中好生过意不去。”顾东关摆手道:“你此行是为救人,说这些作甚么?我和慎棠见到你安然无恙,那也就放心了。你们快往苏州去罢。”当下冼景二人在庄里吃过早饭,景兰舟洒泪拜别顾东关父子二人,与冼清让继续望东而行。
***
二人自绩溪向东北过了宁国府,第三日上便到浙境湖州地界。这日午时经过府城,景兰舟向冼清让道:“冼姑娘,这边上紧挨着就是太湖了,‘湖州’之名便是由此而来。我们沿着湖岸赶路,再走几十里就是苏州府境,当能赶上与苏前辈之约。”
两人策马来到城北湖畔,冼清让见那太湖风光水色,果与别处不同,抬目尽是荷叶莲花,映得一湖皆碧、数点嫣红。荷丛中不知几许小船轻舟,多是身着碎花青布衣裳的渔家少女,在湖中采摘莲子、嫩菱,不时传来吴侬软语的嬉笑打闹之声,令人心神俱醉。景兰舟笑道:“冼姑娘,你虽是广东人氏,看你的身段样貌,却像足了我们江南地方女子。”
冼清让脸上一红,啐道:“你又来胡说了,江南女子便长怎样?”景兰舟闻言一怔,笑道:“这我可说不出,也不过性子柔顺些罢了。”冼清让笑道:“你觉着我性子和顺么?”景兰舟想了想道:“姑娘有时确是威严难近的无为宫主,有时却只像个平易可亲的寻常女子。”冼清让嫣然笑道:“那你更喜欢我哪般模样?”
景兰舟只觉心跳加快,笑道:“姑娘行事但求率性而为,何须旁人罗唣?”冼清让闻言一笑,也不说话,只低头按辔徐行。此时湖风轻拂,将她鬓边数根青丝微微吹起,贴在玉脂般的面颊之上,景兰舟只觉日光耀眼,竟瞧得有几分痴痴出神,全忘了对方是武林中头号邪派之主。他与冼清让同行十余日,既知对方于己有爱慕之心,途中无时无刻不严守礼数,未敢有丝毫非分之举;但二人一路载笑载言,早互生亲切之情,这是少年人天性如此,自古皆然。此际眼前桃花流水、草熏风暖,景兰舟正自心驰意醉,倏然想起师父教诲,不觉心中一凛,急忙收敛神思,向前一指道:“冼姑娘,前头不远便是震泽镇,我们在镇上歇息一晚,明日就可到苏州。”冼清让缓缓点了点头。
二人沿湖饱览江南水乡风光,又行出数十里路,忽见迎面二骑疾驰而来,马上两名汉子皆身着黑色劲装,当先一人见到景兰舟,拱手道:“叨扰了,敢问这一位可是铸错山庄景少侠?”景兰舟闻言一怔,回礼道:“区区正是景兰舟,不知二位有何见教?”
那两人面露喜色,翻身下马拜道:“我二人乃是松江邵府门下家丁,奉主人之命特来迎接少侠。我家主人已在前方震泽镇上广济寺设下筵席,恭候少侠大驾。”其中一人望了眼冼清让,迟疑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景兰舟道:“这是在下一位江湖朋友,此行有事同来。不知邵大侠如何识得景某?”那人道:“河间府骆少侠与武昌顾堂主千金数日前造访敝府,讲明了此行来意,我家主人已安排人手四下寻访林大夫的踪迹。骆少侠向我家主人说起少侠不日即到,家主特命我等在此候迎。”
景兰舟喜道:“原来骆师兄他们早已到了!不才与邵大侠素未谋面,却偏劳诸位奔波,实在何以克当?”那人道:“少侠身为思过先生高徒,那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我家主人仰慕已久,今番得以相与,实是天大的喜事。少侠无须客气,请跟我们来罢。”当下二骑在前开路,领着冼景二人行不多时,日头落山前来到震泽镇上。
那震泽镇离苏州吴江县不远,镇上广济寺乃是座宋朝古刹,寺院临河而筑,颇具水乡景致。景兰舟遥望见寺门外站着二人,一人身穿宝蓝直裰,五十岁上下年纪,生得须眉雄伟、气势威严,当便是名扬江南的大侠“铁燕银枪”邵燕堂;另一人是名云肩袄裙的中年女子,容貌甚是素雅,与邵燕堂并肩而立,自然是“铁燕银枪”之妻、峨嵋派有名的侠女桑慕华。
邵燕堂一眼望见景兰舟来到,大笑着迎上前去,抱拳道:“景老弟,自打听说了你的大名,邵某无一日不欲相会,今日总算遂了我的心意!”景兰舟下马长揖道:“邵老英雄侠名贯耳,晚辈同居南直,却向来疏失存问,如今竟要前辈屈驾亲迎,叫我如何心安?”邵燕堂上前握住他手道:“你我间不必说这些客套话。你是顾老前辈的徒弟,咱们也不用甚么前辈晚辈,倘蒙老弟不弃,便叫我一声大哥罢了。”神色极是亲热。
景兰舟道:“这个如何使得?”邵燕堂摆手道:“尔汝之交,不必拘俗守常,就这么说定了。不知这一位朋友怎么称呼?”景兰舟道:“这位冼姑娘是在下的好友,这趟同来相助寻访林前辈。”邵燕堂笑道:“果然姿容不俗。我来给两位引见,这一位乃是拙荆,江湖上人称‘玉观音’的便是。”
第二百零八章 密会
景兰舟忙与之见礼道:“邵夫人名满江湖、无人不敬。家师同尊师金岚掌门素来交好,在下托庇师门,与峨嵋派也算少有渊源。”桑慕华淡淡笑道:“自我远嫁到此,连恩师之面也没见过两回,实在有负她老人家的栽培。”
邵燕堂道:“两位远道而来,想必于途疲累,这寺庙的素斋甚是有名,邵某在此略备水酒替二位接风洗尘,万望勿嫌鄙陋。”景兰舟谢道:“我等多有滋扰,不胜惶恐。不知骆师兄、顾师姐眼下人在何处?”邵燕堂道:“他二人明日在吴江县恭候两位大驾。”当下引着二人进到寺院斋堂,果见已摆下一桌筵席,虽是佛门素斋,菜色却也精致。
几人酒过数巡,景兰舟问起林岳泰下落,邵燕堂抚须道:“施神医的大名邵某向来耳闻,却不知其师在太湖隐居,老夫孤陋寡闻,竟未听说过林大夫的名头。两位尽管放心,但教林老先生真在此地,邵某总能将人找出。”
景兰舟闻言略感心宽,道:“在下有一位叫祝酋的朋友,说与邵大侠往日有旧,不知老英雄是否识得?”邵燕堂笑道:“怎么不认得?这位祝老弟同我是过命的交情,当年还帮过老夫一个大忙。前日骆少侠也跟我提到祝老弟,总算他心里还记着我这老哥哥,才让老夫有这结识你二位少年英雄的机会。”
景兰舟见祝酋果然所言非虚,笑道:“祝兄弟智勇兼备,确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邵燕堂道:“这话不假!当年若非……”桑慕华在旁打断他道:“这些陈年旧事,多说他作甚?你心里记得人家的恩惠,原不用每常挂在嘴边。”邵燕堂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夫人说的极是。”
景兰舟见桑慕华有意打过岔去,心中稍感奇怪,却也未多在意。当下四人席间只说些江南武林的旧闻轶事,邵景二人皆酒量颇豪,冼清让陪了几杯,生怕言多辄失,早早辞了出来,自回寺院客房歇息。
约莫睡到半夜,忽听房顶一声轻响,似有梁上君子路过,冼清让立时从梦中惊醒。她原本就和衣而眠,倩影一晃,人已攀出窗外,足尖在窗台一点,轻轻落在禅房屋顶,见屋面上一条黑影向西奔去,轻功殊为不弱。
冼清让心中一凛,暗道:“凡我所到之处,左近皆布有无为宫暗哨勘查,一旦发觉情形有异,便会报知于我;瞧这人身手不是寻常毛贼,竟能躲过本教的重重眼线。”当即悄悄跟了过去,见那人身轻如燕,径直翻过众僧禅房,来到寺西一片空地,似乎是在等人。冼清让缩身屋顶檐角之后,苦于天色太黑,瞧不清那人样貌。
约莫过了半炷香时分,忽见墙角转过一人,生得身材高大,一身蓝衫,依稀能认出便是邵燕堂。邵燕堂一见那人,惊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见到墙上留下的字条,初时还不敢信,原来……原来真的是你。”冼清让心道:“难道这人是邵燕堂的情人,与他在此厮会?”
只听那人哈哈笑道:“邵大哥,你我多时不见,老哥身子骨一向可好?”却是男子之声。邵燕堂叹道:“我一见了你,指日便要倒楣,好甚么好?”
那人笑道:“大哥这么说可折杀小弟了,难道你忘了咱俩往日的交情?”邵燕堂苦笑道:“不错,当年你是帮过邵某的大忙,我心里一直记得。可那之后我替你办了这许多事,再大的人情也已还清了,你……你还来找我做甚么?”
冼清让心道:“邵燕堂武功虽不拔尖,但在江南一带侠名非比寻常,放眼整个武林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怎在这人面前束手束脚?听他二人说话,倒似‘铁燕银枪’有甚么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心下正自好奇,忽听后边屋瓦微响,回头一望,只见夜色中一对眸子明亮透澈,正是景兰舟悄悄来到身后。景兰舟见她发觉,做了个噤声勿言的手势,也小心翼翼躲在飞檐一角,凝神静听下面两人说话。
只听那人道:“邵大哥这话就差了,当年我出手帮你的忙,原非图你报答。后来我请大哥相帮那些事,难道里头有甚么违背道义、伤天害理之举?”邵燕堂叹道:“伤天害理的事倒也没有,可是……可是你……”那人打断他话头道:“既是不违公义,何以大哥一见到我,殊无欢愉之色?难道凭你我的交情,老哥连一声‘祝兄弟’都叫不得么?”
冼清让闻言心中一震,暗道:“祝兄弟?莫非这人便是本教的青莲尊者祝酋?”转头望了景兰舟一眼,后者早已认出是祝酋的声音,默默点了点头,心道:“他怎么也到了苏州?方才筵席上邵燕堂说自己与祝酋乃是刎颈之交,如今看来,事情只怕没这么简单。”
忽见祝酋俯身一阵剧咳,邵燕堂惊道:“你受了内伤么?”祝酋笑道:“区区小伤,不劳大哥挂心。”邵燕堂道:“你武功这么好,是谁打伤了你?”祝酋道:“我这点儿微末功夫顶得甚么?大哥近来招待的这几位贵客,哪一个武功不胜过小弟?”
邵燕堂默然片晌,叹道:“我已照你的吩咐,遣出全部人手去找林岳泰,倘若这人当真藏在太湖,料来这几日内便有消息,只施和浦与管墨桐二人仍未见踪影。”祝酋笑道:“大哥尽管放心,只须能找出林大夫,管长老自会寻上门来。”邵燕堂不解道:“骆少侠他们要寻林老先生,是为了替堂妹疗伤,你这般访查甚急,又是所图何事?”
祝酋道:“小弟早已说过,施神医乃是小弟的莫逆之交,如今施大哥落入同门师叔之手,可说危在旦夕,只有及早找到林前辈,管长老才肯放人。”邵燕堂疑道:“你……你真有这般好心?”祝酋笑道:“大哥何出此言?他日假若邵大哥身陷险境,小弟也是一般地尽心搭救。”
第二百零九章 索命
邵燕堂默然半晌,叹道:“祝老弟,邵某也无此奢盼,只要你往后少来找我几回,做哥哥的便感激不尽。”祝酋大笑道:“大哥说这般话,真教小弟愧惭无地。也罢,就凭你仍肯喊我一声‘老弟’,祝某今后少来糟扰便是,只是今番之请尚须仰赖。”邵燕堂咬牙道:“好!权当我上世欠你的罢了。”祝酋哈哈一笑,身形一晃,已闪入暗处不见。邵燕堂原地呆立半晌,深深叹了口气,也自行返回下榻的禅房。
冼清让见好容易撞上这神秘莫测的青莲护法尊者,自不肯轻易放过,纵身一跃,向祝酋消失方向追了过去,接连翻过几堵院墙,已来到广济寺外一条窄巷。她忽听前方传来打斗之声,忙跃上右首边砖墙,居高向下一望,见两条黑影在七八丈外的巷角激斗正酣,其中一人身形正是祝酋,只是脸上戴了张铸银面具,瞧不见他长相;另一人黑衣蒙面,身材婀娜颀长,似乎是名女子。二人过了数招,冼清让瞧出那蒙面女子使的是峨嵋派武功,登时省悟道:“这蒙面人是邵夫人!”
祝酋与那蒙面人又斗数合,忽跃出圈外喝道:“嫂夫人,邵大哥与我知交多年,你何至苦苦相逼?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那蒙面人微微一怔,抬手揭下脸上黑布,夜色中仍可见明眸皓齿、肤色皎白,赫然正是“玉观音”桑慕华。
祝酋笑道:“嫂夫人出手将我截住,可是怪我深夜约邵大哥在此密谈,未及先行向夫人请示?”桑慕华叹道:“我夫君同甚么人相与往来,我是向来不爱管的,只是你这朋友太过特殊,说不得只好破例一回。”祝酋道:“邵大哥交满天下,我又有甚么特别?”桑慕华道:“我夫君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声名,但凡武林朋友有事求上门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都不算甚么;可阁下实也太过厉害,每一回登门探访,几与无常鬼勾魂索命无异。我身为人妇,怎能眼睁睁瞧着夫君身受其害?”
祝酋哈哈笑道:“嫂夫人这话我就不明白了,邵大哥同祝某相交累年,可不是活得好好的么?怎就说我上门索命?”桑慕华摇头道:“我能救燕堂三回五回,救不了他十次百次。你这趟惹上了无为教的长老,连我也应付不来,只好先行将你除去,从此一了百了。”
祝酋一对眼眸在面具下精光闪亮,缓缓道:“嫂夫人要杀我?你武功能胜过祝某么?”桑慕华道:“本来我是及不上你,可你眼下重伤未愈,百招以后势必力竭,不战自败。”祝酋笑道:“夫人不愧为金岚师太门下得意弟子,果然眼力过人。只是祝某大事未竟,不能死在此处。”忽提高声音喊道:“景兄,小弟命在顷刻,兄台还不快来助我一臂之力?”
只听巷南墙头上一声轻响,景兰舟自一处屋顶跃下,向桑慕华拱手道:“在下于房中听到响动跟来,并非有意窥伺,夫人勿怪。祝兄既为邵大侠好友,还望嫂夫人莫要轻率行事。”桑慕华冷冷道:“我知少侠同此人颇有交情,但姓祝的与我夫妇二人之事,外人既不知内情,不当轻易置喙。”
景兰舟闻言一怔,心想这话也不无道理,道:“话虽如此,毕竟是一场相识,何至以命相搏?这位祝兄弟亦是大有来头之人,倘竟在此遭遇不测,贤伉俪恐也难免惹祸上身,从此有甩不尽的麻烦。”
桑慕华蹙眉道:“景公子,你和骆少侠都是名门子弟,为何会跟祝酋这无为宫的人相熟?”景兰舟心道:“原来邵燕堂夫妇知晓祝酋身分。”答道:“也是道上偶然结识。祝兄弟虽身在无为教,却帮过我们不少大忙,况且正邪之分本难一概而论,无为宫也并非没有好人。”桑慕华淡淡地道:“这些浅易之理,原不用少侠教我。”景兰舟脸上一红,道:“是在下多言了。”
桑慕华默然片刻,轻叹道:“罢了,今日既是公子在此,姓祝的命不该绝。今晚之事,还望少侠勿要向我夫君提起。”景兰舟道:“这个何消吩咐,夫人尽管放心。”桑慕华望了祝酋一眼,道:“你自然是不会说的了?”祝酋笑道:“在下虽无甚长处,也知哪些话当讲不当讲。”桑慕华点了点头,更不多发一言,转身缓缓步出窄巷。
景兰舟待桑慕华走远,转头问祝酋道:“祝兄,你怎会到了苏州?你的伤势不碍了么?”祝酋笑道:“伤在管长老手下,哪有这么容易便好?不过王爷命我来苏州替他办一件事,一路倒也未受舟车之劳。”
景兰舟心头一震,暗道:“宁王竟差使得动无为宫青莲尊者,看来两者关系果然非比寻常。”问道:“不知王爷请祝兄到苏州所为何事?”祝酋笑道:“王爷那日听施大哥说起他师父林岳泰医术如神,止不住求贤若渴之念,命我务必请林前辈前往王府一叙。”
景兰舟心道:“朱权手下高手众多,何必非要见林岳泰一人?难道连宁王也图谋林前辈手中的《药鼎遗篇》?”他和骆玉书原本寻访林神医只为替骆嘉言疗治先天掌伤,不料自从传出林岳泰手握“梅山医隐”武功秘笈之事,心生觊觎者便与日俱增,不由此时方领悟梅潜在河南出言劝诫骆玉书的用意:江湖之上人心险恶,既知世间有此旷世珍宝,不免人人皆欲争抢,林岳泰所须提防的远不止师弟管墨桐一人。景兰舟心下暗忖:“林前辈持有《药鼎遗篇》一事,本应只有梅山医隐的传人知晓,但当日在宁王别院施大夫聊及遗篇时祝酋人也在场,这秘密终究是捂不住的了。”转念一想:“那神秘老僧和苏先生都知晓《潜龙心禅》一书和梅山医隐师门本源,就算真有旁人要出手抢夺遗篇,未必便是祝酋散布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