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零
杨疏听说婆媳二人相谈,谓内子半天都在屋里,没有出得堂来侍奉母亲,故问道,夫人何故繁忙如厮?半日竟未出得屋来。杨夫人笑道,这话得从昨天说起。昨日夫君班值未回,朝散后有礼部员外郞龚大人来至家中,又领工部几位大人同行。说是尚书大人体恤下属,念朝中多位大人清贫守志,居食皆不易,想朝中同僚皆国家枝干,当同受福祉,所以着礼部、吏部、工部抽调人员,对所有京官加以排查,凡京中官员居住不便,饮食简陋者,皆以帮扶补助,所需一应出自官家。龚大人又说,尚书大人知夫君清廉自爱,又一心忙于朝中公务,无暇顾及家中,特遣龚大人会同几位大人来家中探访,又因知我家居住偏僻,上下朝路途遥远,故领着几位大人查访第一处就奔我家中来了。来后龚大人领人前后内外俱查看一番,之后跟着龚大人的几位工部大人议论,谓此处房屋皆是茅舍,又连着几处民居,若不及时修复,房屋坍塌或走水当连带四处民居,故拟先为我家修缮房屋。又见天色欲雨,知屋里时常漏雨,龚大人就劝婆婆,欲携婆婆与妾家先行暂离开此地,道是外面车马俱以备好,必将老人家与妾安置妥当,加急使工部将房子修缮,房屋修缮完好之日,再搬回居住。婆婆听后只是摇头不肯,直言此处房屋只是借住,不必破费官家之钱而修民家之屋……杨疏此时插嘴笑着问母亲,龚大人亦来过家中数次,与母亲亦是相熟,亲娘为何不随龚大人携儿媳去别处暂行居住?杨母答道,我虽年老,但不糊涂。此位龚大人虽向日和你来往亲密,然以我素日听其言观之,此人志大才疏,非一时才俊,向来与汝相交,欲藉汝之名也。每次来家中与汝相谈,彼每有所言,汝于彼言不妥处时有言驳之,彼闻汝言驳之,立即转言谓汝言之为是。可见此人身心不定,惟嗜利逢迎,乃察言观色之辈,非汝之良友。汝来京城不久,人生地不熟,吾虽不喜此人,然亦不能阻汝与之相交。否则,外人皆谓汝自恃清高,难与亲近。若彼众皆疏远汝,汝于京城当难有立锥之地。杨疏闻母亲所言,乃服其论。点头笑道,谁说吾家老太太眼睛不好使?实观者自瞎耳!老太太听儿子夸赞自己,亦是高兴地说道,吾不离家,适才所言其一。其二者,汝时在朝未归,值同僚上门,吾家中几位妇道人家,何几省部大人逾礼而行,擅入宅门?此亦怪哉。那边厢杨夫人笑道,行行行,就咱家老太太心眼特多。官中同僚来家中者十之八九,都让您当成坏人。杨老太太亦笑道,年龄大了,经过了一辈子风雨,坏人见得多了,自然防范之心顿起。杨夫人又接着刚才的话茬说道,几位大人见老太太执意不从,只好先行告退。不料今早龚大人又来到家中。妾问龚大人,今日朝廷大封,何大人有空来寒舍?龚大人说,就因国家封赏,杨大人亦受赏赐,故下官特送来家中。妾问龚大人,不知朝廷赏拙夫何物?龚大人说道,朝廷所赐各有不同,下官不一一而知,还是待杨大人归家再看吧!无非四时衣物,所用文房书扇之内的。说着放了包袱在堂上,就告辞离去,说是还有别处同僚家要送。妾就收了包袱放在屋内。杨疏听夫人如此说,就携了夫人回房查看包袱。夫人将所藏的包袱寻出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包袱,只见里面露出几锭黄澄澄的金子。夫人仰头看向杨疏说道,夫君一日未归,何家中竟入许多不义之财?妾半日呆坐家中,以泪洗面,恐家门祸不远矣!杨疏淡定地说道,且收将起来。吾知汝非贪图富贵之人,汝亦知吾非不守气节之辈。说罢环视四周,问道,小荷呢?夫人说道,我遣她去市上替你买件新衣裳去了。杨疏点头。
晚间,小荷从街上回来。杨疏穿了新衣服,出来堂上对母亲说道,果然是朝廷赏赐,此新衣舒适极了。
一二一
龙谦等人从太后宫内出来,天渐昏沉。杜浚、裘同、卢畏、龙谦四人就此别过,四人各掩欢喜,相约有空再与醉月楼聚饮。
杜、裘、卢三人俱有车驾侍从,分别出宫随车驾而去。卢畏见龙谦不带随从,只骑一马,笑语道,应逊可随吾归,至敝处再痛饮通宵如何?龙谦摇摇头辞道,兄且请归。我若随兄归去,只怕老师今儿无事,早早归家,言语责罚我便罢,只怕又要我临摹碑帖,真真头大,如此酒却也饮不成。且兄知之,弟素来未曾在外留宿,若至府内,夜半不归,弟恐家父牵挂。卢畏点头,又见雨意不止,便邀龙谦上车,欲先送他回府。正在此时,那边厢鸾铃响处,一辆御用马车停车殿门之外,只见两名宫女搀着安逸公主从车驾上下来。卢畏与龙谦见公主驾到,忙上前行礼。安逸公主笑道,不料卢大哥也在此处未走,今日朝廷大封,太后又有赏赐,安逸这边厢给你道贺了。卢畏那边连称惭愧,说了些承蒙皇上太后错爱等待一些谢恩的话。安逸和卢畏打过招呼,回头对龙谦说道,我这里一向知道谦哥哥轻车简从,必不带随从,亦不备雨具。于是便禀了母后,就用我的车驾送谦哥哥回府。卢畏那边对龙谦笑道,如此,我却省了一趟麻烦,下官先告辞了。说罢又向公主深施一礼,便与龙谦话别。龙谦面上讪讪,只好笑笑同卢畏道别。待卢畏车驾走后,公主笑盈盈地对龙谦施礼说道,恭喜谦哥哥、贺喜谦哥哥。龙谦憨笑道,区区寸功,蒙皇上抬举,安逸太后慈爱,重赏龙谦一身的富贵。龙谦诚惶诚恐,深怕日后行事稍有差池,当何以面对皇上与太后?安逸公主笑道,我之贺不为此,只为你龙氏一门出一公一侯,可谓荣华之极。大丈夫当以平天下为己任,你父子二人,皆顶天立地,安逸亦是打心底欢喜不已。
二人站着说了些体己话。那边小太监上前催促说道,公主出来之时,太后就交待说外边雨大天凉,公主要早点回去,再者龙侯爷今日喜庆之日,当速归报于家父同乐。公主就请不要久留龙侯爷在此耽搁了。安逸公主闻听撅起了嘴,瞪眼对小太监说道,就你嘴多,公主亦是知道的,何须你来饶舌?你是哪个公公带领的?见安逸公主发火,吓得小太监赶忙退至一边,低头不敢出声。这边龙谦慌忙拉住安逸公主,说道,天色已晚,公主这请回宫吧!安逸公主走到车夫面前对车夫说道,好生驾车。若路上有惊吓到龙侯爷,小心你的皮。现在戌时,一个对时之后,你必须要到本公主面前亲自复命,否则你问问本公主的剑利也不利。此番话出,吓得车驾之人唯唯诺诺,大气也不敢出一个。龙谦一边看到暗暗摇头,却也无可奈何,连忙登上车掀帘而入。龙谦上车后赶紧催促车驾起程,因安逸公主在一旁,不好放下空子。车夫小心翼翼地喝斥了一声,马车缓缓起行,离宫门而去。安逸目送车驾无去,方回过头来寻刚才冲撞自己的小太监,不料小太监机灵,此时亦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车驾里龙谦只到望不见安逸公主,方才放下帘子。又催促车夫说道,有劳跑快些,这厢马儿慢悠悠地跑,只怕一个对时你也赶不回来。车夫听龙谦此言,方始领悟,高声斥喝,勿用扬鞭,前边的两匹高头骏马,撒开蹄子,在长街上跑了开来。好在天已黑暗,又是雨天,路上几无行人。即使遇上行人,见是皇宫车驾亦远远地避让开来。
一二二
龙谦回到大将军府中,龙诚早迎了上来。高兴地说道,今天午后大雨不止,我本套好车驾欲去宫外等候兄长。父亲却说我多事,说今日大封之后皇上还会赐宴,宴后各位同僚又相互交谈相聚,迟迟不会散之归家。待天晚归家之时,如雨不停,汝兄或搭同僚之车,或有宫内派车相送,岂让汝久候宫外之理。不想兄长果然有宫内车驾相送。龙谦笑道,我本欲与不疑兄同归,蒙太后关心,乃遣车驾相送。此时府中上下众人闻龙谦回来,皆迎在府门外纷纷上来道贺,龙谦忙一一答谢。龙诚亦欢喜不已,早与龙忠预备好了赏钱,用筐盛来放在大门口,来贺者不问长幼尊卑皆赏钱两贯。打发了一干人,忙走进厅堂。只见龙飞大将军亦是高兴,站在厅堂门口等待。龙谦慌忙上前告罪。父子三人谈笑进屋。龙谦照例先和龙诚服侍龙飞用过晚膳。饭后稳步书房,龙大将军茶毕问道,今日封赏,听说你亦封侯,为父也甚是高兴。朝堂之上有什么热闹之事可否说来听听。龙谦说道,一干人等皆按前者朝廷议定受封,惟阳城杜将军加赏为羽林大将军,与议定稍有差池,然职属并无改增。皇上赐宴以后,太后又传召杜将军、裘将军、不疑兄与我觐见,我等至长寿宫谒太后,敬听太后教诲,后太后又分赐各人礼物。这般盘桓多时,故回来得较晚些。龙大将军听杜浚受封羽林大将军一职,颇感意外,低头沉思一会,稍加释然,只问龙谦道,不知太后赏赐各人是何宝物?龙谦回道,杜将军与裘将军一般,乃攒金丝云纹青纱冠一顶,玉石朝珠二串,镶紫金边蟒袍一件,犀牛皮累丝镶红宝石腰带一付,乌云靴二双,镶金三环宝刀一口。我与不疑兄相同,乃檀木朝珠二串,玉色绣虎饰冰蚕丝袍一件,绢制镶蓝宝石腰带一付,乌云靴二双,金柄镶宝石匕首一把。太后素喜不疑兄文采斐然,又赐宫制绢扇二柄。龙大将军听后点头说道,可见太后亦喜爱卢不疑甚已。你可知那玉色绣虎饰冰蚕丝袍乃是罕见之物,极不易得。须知太后这般厚爱汝等,乃分赐不疑与你。龙谦忙问此袍有何不同之处。龙大将军说道,你取来我指与你看。龙谦乃将玉色绣虎饰冰蚕丝袍取出来交于父亲之手。龙大将军接过此袍,以手指着衣面说到,此衣面乃冰蚕丝所织,冰蚕乃北国独有,别处俱无。冰蚕成体乃生于北方极寒人迹罕至之地,生长缓慢,由幼及长数十年方产丝,产丝之前乃寻伴侣,寻得伴侣方才吐丝丝,吐丝相积乃如茧状,自将雌雄二冰蚕裹于茧内。成茧之后,坚不可摧,投火之中,亦不燃。此冰蚕之茧乃悬于高山,来年夏融之时,乃坠于溪涧,随溪水流至江河,再复入海。在海水之中浸泡数年,此茧乃被水泡软膨胀开来,渐成网状,茧内有冰蚕幼体从中孵出。此冰蚕幼虫又溯水而上,复入冰山深处,再行生长。北人工匠要想寻得此冰蚕之丝,必入深山之处,又必觅二冰蚕尚未成茧之时。寻得之后,速将冰蚕取出,将冰蚕未成之茧泡入酒中,使之不能完全凝固。如此两件冰蚕丝织成之衣,须得十年之功拾取冰蚕之茧,再花数年取丝纺织,其耗时费神,可见一斑。大将军又将此衣翻过衬里,指给龙谦说道,因冰蚕之丝,柔软无比,且性极寒凉,不可贴身而穿,故内里为绢制,中又填稍硬之物,以衬起衣形,又隔其寒。此内里所填之物乃乌金之丝织成,乌金之丝极细极韧,织成之后,镶在衣内,箭簇不得入,水火不浸,又将此衣填了一重保护功能。龙谦龙诚二兄弟听到其父娓娓道来,皆赞叹其鬼斧神工,惊讶不已。
父子三人正在畅谈,外边龙忠喊道,太傅请见大将军。三人忙放下玉色绣虎饰冰蚕丝袍,迎出书房之外。
一二三
父子三人迎出书房,只见太傅已从正厅穿过花园向书房走来。龙忠在太傅身后挑灯,趋步追赶太傅,口中亦说道,太傅请慢些,花园路窄,夜里看不清楚,实属难走。龙大将军呵呵朗笑道,太傅何行色甚急?太傅说道,不急何敢夜扰大将军?龙大将军听太傅如此说,忙敛色说道,请书房内再敘。一行人进得书房,大将军请太傅上坐,太傅坐定犹喘息不定。龙诚奉上茶来,太傅接住,先饮一口,以目视大将军说道,老夫还未用膳,大将军可否命家人弄些吃食,容老夫填填肚子?龙大将军一听忙告罪,命龙诚下去吩咐厨房备些酒菜。龙诚听后告退下去安排,出得门来,只见龙忠兀自提着灯笼守在书房之外,便说道,忠伯可歇息了,此处有我兄弟二人听候差遣便可。龙忠说道,夜色深沉,恐一些无心睡眠之人穿墙过房,误走误撞,我在此处照看着不让猫儿狗儿之类的惊扰众人,你且去忙你的。龙诚听龙忠说得毫无头绪,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随他,嘴里含糊地说道,那有劳忠伯在此候上片刻,我先去厨房为太傅准备酒食了。龙忠点头不语,龙诚自去厨房。
书房内太傅说道,今日朝中之事想必大将军已有所耳闻?龙大将军以目视龙谦,点头说道,已闻犬子所述,略知一二。太傅说道,大将军只知其一,未必知其二。今日宴罢,老夫见宣诏与草拟不符合,便与黄门侍郎杨疏理论。后听杨疏言夜值之事,方知有人执意请封杜浚为大将军,乃授意岑玲昨夜擅入中枢,逼迫黄门侍郎杨疏篡改诏书……听到太傅说到此处,大将军见龙谦动容,便问道,此事你亦不知?龙谦说道,此事我亦不知。草拟诏书之前皇上问我之意,我亦劝过皇上,言加封杜将军为大将军之事,可缓而行之。皇上便责我,汝父既然已上书言请辞保荐杜浚之事,何汝而劝之与朕?此非顺父之意。我答道,家父以年迈体弱故请辞,朝臣以民心未定而不允。此二论皆为国事各执一端,尽皆以有理,而皇上施之兼顾,须择机而为。龙大将军听后点头,对太傅说道,依我拙见,岑玲逼迫杨疏擅改诏书之事,若杨疏所言属实,皇上应不知此事,实岑玲妄揣联合杨疏蓄意而擅自为之。此事上若不细察,下臣不可非议。且现今木已成舟,皇上前者既有意如此,想必也不想再追究下去。皇上年富力强,太傅亦春秋已高。太傅还是以身体为重,谦退为上。太傅知失言,又听大将军所言,遂叹道,大将军言之有理。然今晚应逊从太后宫内退出后,老夫又入后宫谒见太后,皇上亦在长寿宫内。太后问及今日册封之事,老夫乃请罪说是吾与黄门侍郎杨疏共议之,乃改册封杜浚羽林将军诏书为羽林大将军。因事发急促,未及报于皇上与太后知之。不如此,当保不住杨疏之命。太后听言亦体恤老夫年迈,行事难免有所失察,又因皇上在一旁替老夫求情,故太后酌情保存老夫颜面,未加责罚老夫。龙大将军听太傅之言,亦思索片刻,说道,不知杨疏是何等之人?乃担太傅举族以保,此人何其幸哉!太傅说道,大将军可知岑玲为谁?大将军见太傅问,笑笑回道,皇上年轻,身边自不会留些老迈残弱之人为所驱使。我已十年未出府门,现今这些青年才俊,说来惭愧,除令公子之外,余皆不识。太傅说道,岑玲乃礼部侍郎岑随之子,幼时亦曾在东宫伴读。大将军笑道,如此,此人亦太傅之弟子了。
一二四
太傅听大将军此言,摇头叹道,龙生九种,人亦百样。老夫当年领先帝使命,受众同僚之期望,惶恐领命调教当今皇上与众同僚等一干子弟,惟恐一朝懈怠,而毁众青年才俊,或使旬年之后国家无可用之才。吾数年之下,在东宫与众弟子朝夕相处,感受颇多。私谓己身虽享皇师之名,然才薄德浅,不胜惶惶。又常思非吾不尽心竭力,奈何每位弟子禀性天赋各有不同。若一心求进者,略加调教,自事半功倍,此等如应逊者,学业一日千里,自如是者。中亦有天性诡遹狡黠之辈,虽多加导引,奈彼志不在此,悄然心思旁移,潜心别业,此等者吾视彼待学业如戮力登山,若自己不欲攀爬,非吾辈可以从后推搡可登。故老夫尝夙夜兴叹,我育弟子数十人,个中翘楚者或为后世栋梁,人不谓此者乃为我之所教诲,若是其中有人误入歧途,行奸邪之事,恐老夫身后惹后辈谩骂,指我教育无方,乃致一干子弟惹出天大的祸端。说到这,太傅一脸失意之色。
大将军听太傅所言,低头默言。良久抬头说道,太傅所言,乃情理之中。然吾辈所行所为,实为造福天下苍生,若为沽名钓誉而计较眼前得失,或误当下所行之举,于国于家实贻害无穷。老夫认为,太傅与我既受先帝遗托,荷天下之任,切不可为生前之功身后之名而计较当下。此老夫肺腑之言,望太傅三思。太傅闻大将军所言,忙稍整脸色,慨然叹道,大将军之言,老夫自当受教。老夫近来精力不济,只是略感憔悴,偶发疲惫之言。大将军亦肃言说道,太傅日夜国事操劳,实在令人敬佩。到是龙某,自染疾以来,诸事不问,虚度时光。今见太傅操劳如斯,龙某虚耗国饷,竟无力可辅,实是让龙某汗颜不已。太傅笑道,大将军何自谦如此,现今有应逊在此,大将军所患所使,应逊自当周旋应付,挥洒自如,当不比大将军亲力而行而差之分毫。大将军听太傅所言,亦哈哈大笑,说道,此子亦太傅教育之功,非龙某生养之力。
大将军与太傅欢谈,此时龙诚端着茶盘走进书房,将几样糕点排在了桌上。龙谦放好椅子,排好箸杯,请太傅与大将军入座,并站在一旁斟酒。太傅上座,先与大将军对饮一杯,大将军说了声请用,太傅便挟片糕点吃将起来。大将军因已用好了饭,便坐在一旁陪饮,也只是搛了块糕点放在碟子里,并不食用。龙诚谦意地说道,大人请慢些用。我已叫厨房重新开了火,一会儿便有热菜上来了。太傅说道,不用热菜,这些便很好。这黑灯半夜的,又把那些下人叫起来做什么?龙诚笑道,大人说哪里的话。大人是贵客,平日里便是我家老爷下柬去府上请,大人未必有空来。今日既夜访到此,也当见到我家老爷开心,少不得必得陪上大人痛饮一番。二位老爷席上把酒言欢,也好让我们兄弟俩在旁尽尽孝心,好好服侍服侍二老。太傅笑道,你这小鬼,小时看到木讷不已,这年长之后,如何便会能说会道了。说到这,太傅想了想,笑道,你这样便是。我来时的路上,看到府上对面的一街面上卖饽饽的尚亮着灯,你既有孝心,不妨买一碗来我尝尝。这夜深如水,如是有一口热气腾腾的吃下肚里,到是合适的很。龙诚笑道,不想大人也好这一口?不瞒大人,小的也喜欢这家店里卖的饽饽,时常花几个大子去吃上一碗。东西虽便宜,但味道倒是很好。这个时辰,这三街六巷里,也只有这家店还开着,我这就点来便是。说着移步退出了书房。书房内大将军与太傅二人只把龙谦和卢畏去闾州之事说来聊了聊。
稍后,厨房里便有热菜送了过来。龙谦在书房门口接住,端上席来。稍迟些龙诚自外间走进来,皱着眉说道,实在是令大人失望了。不知怎地,这家卖饽饽的店开店十年来从未这么早打烊过。我又走了几条街,竟找不到一家还生着火的饭店,只好空手回来了。太傅与大将军听言,便抬头对视一眼。过后太傅便放下酒杯,对龙谦说道,盛来汤喝了便是。大将军亦不再劝饮。龙谦便去厨房嘱咐,说别的菜不用烧了,只把汤盛来便是。龙福见龙谦嘱咐,虽觉诧异,也不多问,只把汤烧来。龙谦等着龙福烧好汤,乃亲自端进书房里。
太傅餐后也不多做逗留,起身便告辞。大将军送出门外,乃吩咐龙谦,汝与汝忠伯送太傅至府中。龙谦领命,扶太傅上马,龙忠扶辔。龙谦随后策马尾随。大将军府上的数名家丁,与太傅亲随一行十人,在前领路。一行人朝太傅府上行去。
一二五
京城刚太平下来,夜晚尚在宵禁。夜已近三更,沿街了无灯火,寂静无声。龙谦一行,只顾急行,不发一言。在黝黑的街巷中,只有龙谦和太傅座下的马的马蹄敲打在石头路面上,发出急促的得巴得巴的声音。两匹马的马蹄声交相辉映,急促地像人的心跳。龙忠从军数十年,天生对寂静对夜晚充满了警惕。忽然,前面的街旁的屋面上发出一串急促的声音。龙忠扯住了辔头,那马儿也是久经战阵的良驹,咴地一声立在原地。见后面的马匹停了下来,前面的数十人也立马停下了脚步,先是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又回头看向龙谦。只听见前面的屋面上一串急促的得巴得巴的声音,忽然笃地一声又在地上发出了重响。龙忠见是屋面滚下了一颗石子,暗地松了一口气。龙谦抬头看向屋脊,屋脊黢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一声声猫叫,渐行渐远地向远处奔去。龙谦向前用力伸出手臂,说了一声走。队伍听到龙谦发出了指令,就继续朝前走去。
走出二里地,渐离闹市中心。路面变窄,两旁的屋舍,也逐渐低矮简陋。在一所木桥上,行走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龙谦趋马奔到队伍的前方,只见一些乱门破窗,还有一些旧桌椅堆在了路中间,将桥上行人堵在原地。龙伯见状皱眉说道,速速搬开桌椅,须快些离开此地才好。龙谦立即下马,领众人快速地搬离这堆垃圾。就在这时,这行队伍来时的桥头上,忽然亮出了火光,同时有人在朝桥面上倾倒火油,并朝龙谦这边的队伍射出火箭。龙谦看向龙忠,龙忠点点头。龙谦发令,所有人快速面向桥的两边,环向背倚龙忠和太傅的座骑。龙谦只留一人站在堵截的烂木头面前。他对留在身旁的一言不发的这人说道,随我前行,逾过这堵障碍便可。说完手脚并用,快速爬到桥头的烂木头上,伸出手又把随行之人拉扯上去。待把那人拉上来又放向桥头的另一边的地面上去,龙谦然后回头对忠伯高呼数声,忠伯务要护好太傅,我这就去搬救兵去。龙忠厉声回应,速去速回。龙谦不再答话,拉着行人便向太傅府急奔而去。
龙忠回答完龙谦喊话之后,忽听见桥下两侧水面上忽喇喇地冒出一堆黑衣人,黑暗里看不清人数,只微弱见得这群黑衣人口中紧咬的利刃所发出的寒光。这群人不发声响,只是缘着桥柱攀爬而上,朝桥面杀向而来。龙忠令数人挡住桥那头射过来的火箭,其余之人护住两侧,严令不可擅离阵型,护住太傅即可。太傅早已下马,蹲下身来,以手护头。龙忠将两匹战马放在前面,蒙住马眼,朝向队伍来时的桥头。木桥上的火焰在火油的加持之下,像巨兽的舌头,快速地舔向龙忠这方。桥下两侧的黑衣人,已触及桥面,从桥面两侧包抄而来。太傅所带侍从,没有经过战阵,见到这面光景,顿时胆寒,心叫今夜要葬身此桥了。
龙忠面色如水,见时机已到,持刀背急拍马屁。两匹战马负痛,仰起前身,虚空前蹄急挠急下,俯下身后,便咆哮着朝桥的那头急冲而去。战马看不见路面,奔驰之中被火焰燎得焦躁,不顾生死冲向桥头。桥头的人猝不及防,顿时被马匹撞飞数人,余者心怯,顿时退后数十步。两匹战马被人阻挡,因看不见路面,虽趟过了火焰,因不辨东西,只在桥头蹿跳打转。一时之间,桥头之人竟无法靠近。龙忠急命大将军府护卫,向两侧黑衣之人贴身近战。大将军府之人,俱是百里挑一,非一般战士可比。恁是黑衣之人人数众多,却一时奈何不了大将军府上的诸般护卫。黑衣之人仗着人数众多,轻敌之下,须臾之间,已有十余黑衣人横尸桥面。
一二六
时蓝元带人正值巡逻,在街口正撞见龙谦带一人急匆匆而来。蓝元见二人衣衫不整,行色匆匆,忙问何故。龙谦见是蓝元,心里暗道侥幸,说道,我正值急事,不想巧遇你。既如此,汝且给我两匹坐骑,吾有急用。蓝元说道,兄既吩咐,弟何敢不从。急下马,让出自己坐骑,又令随从,挑一好马,一并交给龙谦。龙谦扶随从先行上马,自己随后又跨上马后,对一边愕然的蓝元说道,我知你甚是疑惑,兄弟休要多问,即刻带人速去定水桥那边便知。说完拨转马头,并随从两匹马朝大路上驰去。这边龙谦话音刚落,蓝元属下急禀告说,定水桥那方火光冲天,定是有什么变故,当速去察看。蓝元见龙谦来去无影,知必是急事,火速召集人马,急匆匆朝定水桥那边冲去。
龙谦率众护送太傅走后不久,大将军府偏院的一角小门悄然打开,只见里边探出一人的脑袋在门外察看一番,又急忙缩回了门里。稍顷,这人复探出头来,确认一番确实无人之后,便走出门外,出来也不掌灯,只站在原地。后面的小门里,又出来一顶轿子。此人并两名轿夫也不停留张望,只在黑暗里摸索着急急朝前走去。在大将军府十丈开外的一民房顶上,俯藏着一位黑衣人,此人衣着与黑漆漆的屋面浑然一体,无人可以发现。大将军府中角落的院门的这番勾当,此刻全落入了此人的眼里。待轿子从他眼皮底下过去之后,此人悄无声地从屋面跃下房顶,尾随轿子而行。从大将军府出来的这顶轿子着实比较沉重,两名轿夫抬上去稍显吃力。走出一个巷口之后,两名轿夫脚步蹒跚起来,随着两名轿夫晃动的身躯,轿子扭来扭去也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前面领路之人见此状无法,只得停留原地,等待轿子。只听此人压着嗓子催轿子说道,夜路难行,路上不得多有耽搁,须快些到太傅府上才好。尾随之人听前面领路之人所言,暗道大喜,心说,此轿甚重,轿里必一男子无疑。想是前番大将军府前所走太傅,乃是着人佯装而已。想到这,此人冷哼一声,心道,大将军府之人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此番雕虫小计,骗得别人尚可,须是小看了我。想到这,此人靠前几步,无声地贴伏着巷子边的墙上。只听得前面传来一轿夫喘息的声音,这轿夫一边喘息一边说,你到是说得轻巧。这轿子着实重,夜里又不让掌灯,明明放着大路不走,偏要走这甚么小巷子。路又不平,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稍快些,只怕摔着。若是摔着了轿子里,惊扰了大人,须是你也担待不起。那领路之人又压着嗓子说,此行关系重大,哪里能掌得了灯?休要偷懒,好好地将轿子抬到了府上。还怕太傅不重重地赏赐?只听得另一轿夫说道,拉倒吧。赏赐先行不提,大人还是让我们歇歇脚便是正紧。我这脚肚子打软,实在是迈不动腿了。领路之人听另一轿夫如此一说,忙说道,万万不可。此地不可久留,须快些好,到了前面大路,有夜巡之人来往,再提歇息不迟。领路之人话随如此说,不想轿子去不听,自顾放下轿子,蹲下身体揉肩捶腿。领路之人见轿子也不接茬,只得低声说道,我且前面看看,若是有遇到夜巡之人,唤一两相识来接应便可。轿子一听,忙高兴说道,大人这话便是正理。领路之人无奈,忙朝巷子口外走去。黑衣之人将轿子和领路之人的对话全听在了耳里,又见领路之人远去,心道,此时若是再召集别处人马来此,是万万等待不及。此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天幸于我在今夜完此殊功,岂作他念?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一二七
蓝元带人急急赶到定水桥边,无奈桥头堆积杂木太多,急切间一时搬离不尽。龙忠忽听身后人声嘈杂,似乎来者人数不少,匆忙间不知是敌在友,厉声高叫道,我乃大将军府龙忠是也,来者何人?杂物这头,蓝元正值焦急,听到有人呼唤,自称大将军府之人。暗暗心惊,心道,不知大将军府今夜有何变故,龙谦来去如风,此处又是其家将在此厮杀?想到这忙回应到,龙老将军勿忧,小侄蓝元,奉应逊兄之命,特来此接应。龙忠听到来者乃是援军,大喜道,蓝将军来得正是时候,当速来挡住敌人。蓝元这边加紧清空桥头障碍,桥的另一头攻击一方也未曾歇息。其为首之人,叫做董威,他见到这边厢蓝元带来人马,知是敌非友,心谓数年心血,毕功一役,今夜怎能功败垂成?心里想着,董威忙驱使手下之人奋勇上前泼撒火油,他一边下令,一边高叫道,侯爷待诸君可谓厚矣,养我等千日,今日用兵一时,我等当以死报之。此番若是攻取不下,我等或束手就擒,或溃散败退,皆成齑粉。今局势胶着,退无归路,不如以此必死之身,尚能拼得功成。若不幸以身殉职,尔等儿孙岂无荣华可享乎?董威手下之人当初接令之时,已知这番在京有来无回,早存必死之心。今又在京多时,享尽荣华,俱得知家人后事早已安排妥当,已无他念,皆是视死如归之辈。此番,攻杀之时听到董威此言,皆高呼道,愿为侯爷死。说着三人成排,竟不避烟火,怀抱火油跑向龙忠阵列这边。龙忠阵列饶是紧闭,敌人三人一排上前,皆被大将军府侍卫所持利刃贯胸而过。无奈这三人并不退避,身中利刃之时只将怀中所抱火油朝前一摔。只见油罐碎裂一地,其中火油飞溅四处,溅到大将军府三名攻杀之人满脸满身都是,更有甚者,火油飞溅之时,泥沙俱下,不辨敌我双方,桥面十余人之中,多有人身中火油。火油既泼散开来,桥上的火苗忽地一下就蹿烧过来。此三人见大火燃烧起来,皆跪在了原地,瞬间毙命。大将军府三名侍卫不及后退,身中火油被桥面扑上来的火苗霎时燃遍全身。龙忠见状急退,无奈身后便是杂木,竟退无可退,只好将着火盾牌朝前掼开,以阻挡前方敌人攻势。龙忠前面的侍卫急忙就桥面上打滚,想扑灭身上的火焰。可是桥面铺的是木板,此刻已骤然燃烧开来,竟无一处不着火。董威闻到了前面跪在地上的三名手下之人,身上被火燃烧发出来的肉臭味。他见此三名手下已得手,忙挥动胳膊,又命三人各抱一坛火油,不避火焰,再次上前。龙忠见又有三人以命相搏,怀抱火油而来,知刹那之后,身边十余名侍卫俱要随自己葬身火海,此番再无退避之理。龙忠回身复高声问道,蓝将军速打通退路。蓝元那边亦高声回道,不及搬离路障,我等攀援而来既可。龙忠见救援等待不及,急切间环顾两侧,见刚才身上着火油的五六名侍卫竟滚落桥下,顿时心生一计,遂高声呼道,此地已成死地,诸人可随我而来。
一二八
暗巷之中黑衣之人从身后掏出袖弩,暗暗瞄准了站在轿边的一位轿子。他小心翼翼地朝前靠近,待与站着的轿子十步距离之时,猛然扣动袖弩的扳机。轿前站着中箭的轿子闷哼一声,身体摇摇欲坠。不待蹲在地上的另一名轿子反应过来,黑衣人已调转袖弩,又发一箭,蹲在地上的轿子不待起身,便中箭仆倒在地。黑衣人见瞬间得手,将二名轿子制服,顿时大喜,连忙弃下袖弩,抽出匕首,身体向前急蹿,三步便跳到轿前,毫不犹豫地左手撂起轿帘,右手匕首前刺,估摸着轿中之人的胸口部位直戳过去。
手中的匕首还未触及到轿中之人的胸口,黑衣之人就感到右手腕突然一阵刺疼如电击般痛彻心间,他顿时感觉手腕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紧紧地箍住,手臂凝滞空中,再也无力前刺。黑衣之人大惊,心知必是被轿中之人以手攥住了自己的手腕,于是他本能地想用力收回右手臂,同时左手结掌向轿中之人颈子左侧砍去。电光火石之间,黑衣之人感到攥着自己右手腕的这只大手借着自己右手回抽的力量,又添加加上了一股巨大的后推力量,这股力量顺着手臂直接传导到身体,使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后倾倒,左手顿时再也砍不下去,脚步也不听使唤地朝后退了一步。脚下步子刚退,右手腕又被这只大手用力反扳,黑衣人顿时感到咔嚓一声,心知手腕此时已脱臼,手中所持的匕首,再也把持不住,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在匕首落地的那一刹那,那股拧断手腕的大手力量仍未用尽,黑衣人感觉到这股反拧得力量,带着自己的胳膊,像拧麻花一样一直传导到肩膀。在疼痛的驱使之下,为了不使自己肩膀再脱臼,黑衣人不自觉地扭动整个身体,想卸掉这股拧劲。在黑衣人旋转身体的一霎间,他的腹部又被轿中之人用脚尖狠狠戳中。黑衣之人顿时臀部后仰,脚下乏力,嗵地一声,单膝跪在了地上。黑衣人临危不乱,心知自己今天遇到了狠茬,好呆自己也是久经战阵之人,不能白白折在此地。当下心一横,单膝跪地之时,忍着右手臂断裂之痛,左手又从腋下抽出匕首,向自己的右手腕部刺去。轿中所坐之人,无法左右闪避腾挪,只好撒开大手,躲开黑衣人刺来的匕首。黑衣人见右手腕脱开了大手的控制,也不求功,立即倒地后滚几圈,迅速旋转着站立起来。待黑衣人站定之后,迅速观察四周,才真正感觉到局势的不妙,只见刚刚倒地的两名轿子,不知何时竟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两名轿子双手搭肩膀上,并不攻击黑衣之人。二人只冷冷地看了会黑衣人之后,其中一名轿子开口说道,大哥酒后就只管吹,今日竟拿不下这小子,这老脸还要不?轿中传来龙福那粗重的声音,老三老四不用帮忙。这小子果然够狠,也是剐出命的人。但是右手臂已被我废掉,看他还能蹦哒几下?说着话,龙福从轿中挤出他那臃肿高大的身躯。因嫌轿门狭窄,龙福憋着气小心地扭动腰部,生怕弄折了轿门。此刻另一名轿子说道,大哥你也好意思。这么重的身体,害得我和老四抬了这半天。若是知道今夜仅这小毛贼一人,何必弄这么大的动静,累得我龙厚筋骨疼,还过不了打仗的瘾。那老四又接着说,三哥说的对。原本以为今夜能酣战一场,不想仅来此一人,真正没意思。更没意思的是,大哥自恃威猛,还要我和三哥作饵,引得此人送到大哥面前,好让大哥一展神威。这也罢了,谁知我们将人请到大哥面前,大哥几招下来,竟还是没能奈何人家,真正传出去丢人。龙福听到老四阴阳怪气地损他,脸一红,忙用一串嘿嘿笑声掩饰过去。笑完之后,龙福将脸转向黑衣人说道,不是我福爷手下留情,实在是我家老爷要留你活口。我敬你是个汉子,手臂又废掉,不要让我绑上你,押着你回府吧?黑衣之人站在原地多时,观察良久,知今夜大将军府三人均百战之身,生死趟过无数回之人,自己既然中了圈套,料无退路,故索性不动,听三人言语相谈,伺机而动。此时听到龙福冲自己相问,乃冷哼一声,说道,龙福,龙厚,龙传,你三人休要得意。今日之事,没这么容易善了。话音未落,那边巷口一人挑灯而来,边走边说道,事情可了了?
一二九
话声传来之处,龙诚高挑着灯笼从巷口走了进来。黑衣人见状恍然大悟,知龙诚刚才乃是轿前领路之人。原来此一行四人乔装打扮,趁着黑夜视线模糊不清,误让自己把轿中之人当成太傅,好让自己自投罗网。想不到自己今夜被人设计以致结局如此之惨,看到四周皆是大将军府之人,黑衣人心中不免长叹,心谓只道自己潜伏京城数年,深居简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自己一举一动,早被大将军府之人洞悉,自己尚且不知,如此行事,处处棋差一着,如何不一败涂地。虽然自己此处失败,黑衣人只盼董威那边能侥幸成功,因为轿中之人既然不是太傅,那太傅必和龙谦一路同行,他们一行人乘马走大路,董威带领所有人马设伏于定水桥,十余年来精心设计和准备,演练过无数次,今夜料无走空之理。想到这,黑衣人长叹一声,左手探怀,掏出一物,便放进自己嘴里。龙厚心细,他见黑衣之人不声不响,只是轻微叹息一声,便用左手入怀拿东西,他只道黑衣人拿什么暗器之类的,正暗中戒备黑衣人突袭,却见黑衣人从怀中掏出物什只往口中塞去,便大叫一声,不好。说着话便急扑过去。那边龙福离黑衣人较近,他见黑衣人往口中塞入东西,也便疾速朝黑衣人弹跳过去。黑衣之人便龙厚奔自己过来,复以左手朝冲自己跑过来的龙厚面前一挥,龙厚见黑衣人有诈,复立住前脚,双手交叉护中面孔,前脚尖着力,硬生生将身体顶了回来。龙厚站住身体,只见前面一团薄薄的白雾发散开来,并带着刺鼻的臭味。龙厚知这白雾乃是黑衣之人撒出的药粉,唯恐乃是巨毒,便又斜退后数步,护住走过来的龙诚面前。黑衣人见龙厚后撤留出空隙,便急朝此侧闪来,意欲从龙厚龙传中间的缝隙处夺身而逃。可是龙传反应极快,他见黑衣人反手弹出烟雾一刻,便朝前一个急纵,仆身倒地,双手死死攥住黑衣人的脚踝。黑衣人未及反应双脚被龙传攥住,一个弹跳自己的双脚并没有离开地面,身体却失去重心,朝前一个趔趄。黑衣人未曾倒地,脖子已被蹿过来的龙福一把锁住。黑衣人未曾想到龙福一个大胖子,除粗壮有力之外,身手还如此敏捷,正想快速吞咽下口中的药粉。龙福一手锁住黑衣人的脖子,一手把黑衣人的下巴朝下一扳,黑衣人一声惨叫,下巴活生生地被龙福扳脱臼下来,他口中尚未咽下的药粉,随着涎水流淌出嘴外。
说时迟,那时快,此一刻的几个人的举动,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待事毕,只见龙诚高高挑着灯笼,僵持着身体伫在原地一动不动,面色愕然,微张着嘴巴,竟不知眼前所发生何事。龙厚见黑衣人一动不动摊在地上,便收起戒备的身体,转回头看向龙诚。龙诚看看地面,又看看龙厚,咽了咽唾液,问道,三叔,此人死了么?龙厚从龙诚手中要过来灯笼,探照到黑衣人的面部,只见黑衣人双眼紧闭,蒙着脸,竟似昏死过去。龙福惟恐黑衣人再行诈,只以右手锁住黑衣人的喉部不放。龙厚借着灯笼的光线看了看,只见黑衣人下巴从脸上蒙着的黑巾里耷拉下来,涎水兀自流淌。龙厚拉下黑衣人脸上蒙着的那块黑巾,只见黑衣人的脸既苍白又犹如死灰般,口中气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龙厚对龙福说道,大哥,松开手吧。他即使现在没死,恐怕不一会也被你掐死了。龙福听言,慢慢松开了右手,也朝黑衣人的脸上看去。他一边看,一边像孩童似地拨拉了下黑衣人脱臼的下巴。眩晕之中的黑衣人又感到下巴一阵巨痛,惨叫一声,彻底昏死过去。龙福又是嘿嘿一阵笑声,叫道,应该还没死。说完他看到龙厚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刺客的脸上,眼色诧异,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竟没有反应。龙福又叫道,老三你是见到鬼了吗?说着话他也向刺客的脸上再次看去。这一番看去,只见龙福又是一声大叫,怎么是他?
一三零
定水桥上,情势万分严重。龙忠见诸多侍卫身着火焰,急切间扑灭不掉,渐闻有呼号惨叫之声,心下哀痛,遂高呼一声,可随我来。大将军府侍卫齐齐向他看去。只见龙忠扶抱起蹲在地上的太傅,直接撞开桥沿的栏杆,双双跳入河下。大将军府看龙忠跳入河去,顿时明白过来,与其留在桥上与敌人同归于尽,不如跳入河中,寻求空间继续与敌人周旋,等待援兵。于是紧随其后,纷纷随着龙忠撞坏的栏杆缺口处滚落河里而来。桥下河水并不深,龙忠抱着太傅跳下河床,河水刚刚没过平躺的身体。龙忠携太傅跳下之时,有意将自己的身体旋转在下边,将太傅置于自己的身体之上。时至旱季,河水浅薄。两人落水之后,龙忠顿时感觉不妙,由于两个身体的叠加重量,一尺深的河水减缓不了太多两人下坠的加速度。两人重重地砸到水里,却没有溅起太多的水花。落水之后,两人身上的火苗顿时熄灭,待上面的太傅扶身起来,龙忠怎么也挣扎不起来。旁边的太傅吓坏了,一边摸着脸上的水,一边试着将龙忠搀扶起来。好在龙忠的嘴尚能探出水面。只听他冷冷地说,不要扶我了,快叫他们围到这边来。太傅听言,忙转身招呼四周的大将军府之人。仅剩的大将军府的人已全部跳下水来,此时也扑灭了浑身的火焰,都顾不上身上的伤痛,五六位侍卫齐齐向龙忠这边围绕过来,迅速又结成圆阵。
见大将军府之人全部拼死跳入河中,桥上的一干黑衣人顿时傻了,齐齐看向董威。董威也未料到大将军府之人会有此一招,设伏之时,他还暗自庆幸选择的时机正好,此时正是旱季,河中潜伏之人只要躺在水底,露出面部呼吸和观察,并不需要承受太大的痛苦,这条件太便于隐藏和迅速攻击了。虽然事前演练过无数次,也想过会有对手在攻击紧迫之下跳入河中,但想到河水深凉,不便于移动,既使在设伏中有那么一二个漏网之鱼,只要在岸边设上两名弓弩手就行,只要有人掉河,隐藏在岸上上之人可以用硬弩射击,这样河水之中的人无疑会成为靶子。同时,今夜设伏之时,分工明确,董威在桥上正面硬攻,肖恩在桥下指挥突击,然今夜在桥下设伏已毕,攻杀多时,惟独不见肖恩来到此处,董威心里的疑惑,此时变成了深深地担忧。之前在店里商讨之时,肖恩要他前走设伏,他于大将军府旁边哨探情况,会尾随太傅一行而来。可是此刻急攻多时,桥面情况胶着,董威等不到肖恩指挥突击,便擅作主张将桥下之人全部调集桥上而来。然而一番拼杀过后,此刻桥上虽满是自己人,大将军府之人却跑到了河里。董威也是久经历练之人,一边招手示意桥下隐藏的弓弩手朝水中射箭,一边命令桥上之人悉数跳入水中。桥上的黑衣人得令,毫不犹豫地跳下桥来。
埋伏在岸边的黑衣人见董威下令,便现身出来,拿着弓箭急射。这时蓝元所带之人,堵在桥头着急,一干人正沿河上下寻找着通向桥上方法。忽见桥面没有了厮杀声,河面上却嘈杂起来。便有人顺着河岸朝下跑了十几丈,只见到河面上满是人影。一干人等遂结队打着火把,纷纷跳下河里。只见水中太傅龙忠等人紧紧抱成一团,外面三四人手持盾牌左遮右挡,人人身中箭矢,渐有不支。而跳下河面上的黑衣人也纷纷攻杀过来。这一干人连忙拿出弓箭,对着河面一阵急射。早有人将情况报知蓝元,蓝元遂带领众人急跳到河面上。河面上的黑衣人在一阵箭雨之下,伤亡不少,稍退之后,复又不顾生死,齐向太傅龙忠处拼杀过来。
一三一
河面上厮杀正酣,蓝元弃了桥头,带人及时来到了河床上。蓝元所率领一队人马,人数二百众,他先令六名士兵,奔河岸伏击之人。六名士兵全身铠甲,不惧黑衣人弓弩手射来的箭。两名黑衣弓弩手见官兵大队人马赶来,自己射出的箭不能给对方带来实质性地伤害,也不逃走,索性撇下硬弩,抽刀和众士兵对砍。蓝元急命士兵,各自结队下河寻找目标围歼,自己则带着近侍下河团团护住太傅和龙忠,见敌人不能靠近,稍后搀扶着太傅和龙忠,在护卫团护之下徐徐退至河岸上。黑衣人甚是强悍,虽见蓝元所带人马数倍于己,但是董威没下令撤退,也不回奔,他们只顾迎着来战士兵,无畏地肉搏在一起。河岸里杀声震天,本来水面上反射着的桥面上的粼粼火光逐渐被流淌着的暗红的鲜血覆盖。双方一阵拼杀之后,由于官兵人数众多,虽伤亡不少,然而黑衣人几乎伤亡殆尽,余者见再也没有胜算的机会,顾惜生命,乃调转身体,向河的对岸或下游逃蹿。可是水面虽不深,却不能游也不便于奔跑,在黑衣人转身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成为蓝元属下士兵的擒杀对象。
战斗邻近尾声,蓝元察看现场,桥面上燃烧的熊熊大火已无法扑灭,在燃烧了数刻之后,木桥主梁烧断,哗地一声桥面跨塌到河面上来,河面上被桥上掉下来堆积在一块的木头燃烧的火焰照耀得顿时明亮清晰。河面上弥漫着浓烈的肉臭味和血腥味,当然还有淡淡的燃烧着的木头香味。拼杀过后,渐渐平静的河面上遗留下数十位黑衣人的尸体,这些尸体或被河水缓缓冲向下游,或被水流带到岸边,搁浅在卵石边和草丛里。河边干涸的地上,或躺或卧着数十位伤员,有蓝元的属下,也有俘虏的黑衣人,这群受了刀伤和被烧伤的人,不时发出了痛苦的哀嚎声。蓝元见除了几名追捕逃跑黑衣人的士兵未归队之外,其余人或是戒备,或是搜寻,或是帮助同僚包扎。见已无敌情,蓝元心下宽怀,忙走到太傅面前,弯腰施礼。只见太傅正在对昏迷中的龙忠施救,或掐人中,或以冷水泼面。片刻之后,龙忠终于叹出了一口长气,虽神志不够清醒,但呆是活了过来。太傅见龙忠舒缓过来,表情不在凝重,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原本模糊的脸更加让人看清晰。太傅见蓝元过来,不及多加言语,只对他说,将军可速送我等回大将军府。蓝元见太傅吩咐,虽觉太傅声音与往日不同,只当太傅受到惊吓,声音嘶哑而已,也未及多想,即刻令人抬着龙忠,将大将军府之人全部送到岸上。
此刻因又有常玉接到警报,见此处火光冲天,便带着另一队人马从河的另一边赶了过来。蓝玉见有了帮手,便将俘获之黑衣人悉数交于常玉带回审问。自己则亲自率领人马护送太傅龙忠等大将军府之人向大将军府急急赶去。常玉接手蓝元,一边安排人手细细排查河岸两侧,一边又令人向下河寻找,只要见到尸体,或死或伤,务必全部带回衙门。安排妥当,常玉带人押送俘获的黑衣自回衙门而去。
热闹半宵的定水桥河面,逐渐安静下来,安静地只能听到汩汩的流水声。大桥上掉落在水面上的残木堆里,燃烧殆尽的木堆里尚有许多的木桩仍有半截插进了水底,木桩燃烧到了水面便熄灭了,而露出水面上残留的木桩灰烬里仍冒着一丝丝青烟。一棵木桩此刻轻轻地滑动了一下,如果这时有人此时正好看到的话,一定以为水面下有一只鱼儿在觅食。又过了许久,木桩边上的一棵水草又动了一下,看到的人以为又是鱼儿游动触碰到水草时,只见这棵水草缓缓地从水下升起,终于在模糊的水面里,露出一张躺着的人的脸廓。
五里之外的大道上,龙谦带着随从,正快马加鞭地向太傅府疾驰而来。
一三二
太傅府前,卢畏已然在门前张望。见两匹快马飞驰到府门前,遽然停住。卢畏上前查看,只见龙谦片身下马,后将后面的马匹上的人扶下马来。卢畏忙问道,应逊何来?吾见定水河那方灯火通明,杀声震天,家父又夙夜未归,刚使去打探的人尚未归来。汝从那方赶来,想是知道那边是何情形否?龙谦弃了马说道,先进书房再说。说着先让跟随之人先进府门。家仆早接了龙谦弃了的两只马匹,但见龙谦将一位打扮粗卑之人朝内请,此人脸面黢黑,毡帽低压,遮住眼睛,穿着粗布麻褂,散发着一般酸臭味,忙拦了下来。并说道,龙将军自好比家人,里面请自进,这位客人,还是让小人们请到客厅里侍候吧!那人见仆人拦住,停住脚步,也不答话,抬起帽沿,拿眼睛望向卢畏。卢畏也正自纳罕,因自小与龙谦关系深厚,知龙谦夤夜驰马来府中,必有要紧事,见他将一客人直向书房里请,只道今夜京城不知又发生何等巨变?猜到事情紧急,龙谦不顾礼节,顾行此特殊之事。直到此人拿眼睛注视自己之时,卢畏被此人双目如电注视得大惊,顿时醒悟,忙打断门人的话头,说道,你且下去吧,我自领这位客人到书房里看茶便是。门人见卢畏言语吩咐下来,便不多管,退下去牵着两匹马径直进马厩里去了。卢畏请龙谦先行,后乃嘱咐仆人赶紧紧闭大门,并嘱咐门人,但有人来询问太傅府府中之事,只说太傅与司业只在府中未出,今夜城中之事一概不知,但有其它要求,只管回复来询之人说明天可找卢司业相问便是。交待完后,卢畏仍然不放心,又加了句,没有我的话,一律不准开门。门人见卢畏表情严肃,不知是何要紧之事?加上京城新安,宵禁未解,太傅与司业皆国家栋梁,身之所系皆国之大事,下人当然不敢过多打听。但前之战事胶着之时,也未见如今日卢司业之表情冷酷,再三嘱咐。而今日卢司业一改往日之平淡性情,性情严肃而又紧张,家人大概也猜到京城中又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既然连家主都紧张起来,于是也在各人的心中比平日里多加了三分的警觉。卢畏说完话后便转身向书房里走去,这边下人们连闲话也不敢唠了,各自无声有序地关闭了大门,检查了四处的门窗,又灭了大门的灯笼以及四处的烛火,就安歇的安歇,值守的值守,竟再也没有一丝儿话声。只到了后半夜,定水桥那边的火焰彻底熄灭,嘈杂之声彻底地停止。太傅府中躺在床上安歇的下人们才朦胧有了睡意,值守四处的家仆才从枯坐的凳子上站立起来,四处里走动巡查。那股第三者龙谦带来的紧张气氛,稍稍退散了些,这时府中才有了生气。
卢畏进了书房,只见卢畏站立书房门口。刚才那位来者,正在卸掉脸上的装扮,稍后又脱下了外套,他闻到大褂上有股味道,便又拿到鼻前嗅了嗅,嗅完了又不觉微笑起来说道,适才只道那里味道不对,紧急之下,竟也没注意,原来味道是此衣物所发出来的。那边龙谦见太傅嗅起了外套,忙笑道,我家福伯好酒肉,那一身外套,只怕是沾染上不少今晚晚餐的酒汁和油垢。急迫之下,让老师受委屈了。那人只是笑道摇摇头,休作他言,此味既烟火味也,吾之爱闻,何来委屈之说。此袍如是吾之穿来,只是粗大了些罢了,不然当不还回龙福。说着话,他将大褂递向卢畏。卢畏忙往前接着那人脱下的外套,说道,父亲如此装扮,连儿子几乎也没辨认出来。若不是父亲看向我的眼神,在府门口我还不知如何应对。原来太傅在大将军府中早已换下衣服,只将身材相近的龙福的衣服穿到身上,并在脸上抹遍了灰垢。在这黝黑的夜里,非太傅亲近之人,几不能认。既便卢畏,在府门不经意之间,也未曾认出乃父,况且他人。那边厢龙谦又笑道,只因福伯的衣服有股味道,才让旁人闻着嫌弃避让,不肯近身,老师如此装扮才好蒙混敌人。太傅说道,是啊,老夫今夜此身被龙福此袍所救,龙福此袍其功大矣!老夫得龙福相救,竟不知此后如何报答。卢畏听父亲所言,只道今夜父亲遭遇什么不测,竟然到了危及自身生命的地步,忙惊问,不知今夜父亲遭遇何方敌人?与定水河桥那边的灯火厮杀可有连系?太傅笑道,一些宵小之徒,自不量力,欲暗算老夫,又图谋大将军。不过老夫竟小看了这些人,他们出手如此迅速,当是谋划日久,演练多时,只待时机。老夫早已知其此等之人隐匿京城多时,但不知此等宵小,意欲何为,所以也不好打草惊蛇,但料其日久必有所发,乃等待时机欲以静制动,待彼有所发必先制之。今夜老夫因急事进大将军府与大将军相商,不想此等之人率先发难,老夫顿时明白,此等歹徒居然是为了老夫与大将军而来。所以老夫欲及时抽身,再谋抓捕。但未料其众如此歹毒周密,见机速发而奋不顾身。今夜亏得大将军妙算,又仗应逊机警。不然,老夫侥幸活得性命,恐也难全身而退。
卢畏听父亲所言,连忙转头看向龙谦弯腰施礼,诚恳地说道,应逊救吾父之恩,为兄当何以为报?龙谦那边忙还礼说道,兄如此,弟惶恐无状。太傅乃弟授业恩师,弟当以父事之,父危子挡,何来恩惠之说?况今夜之事,此等徒众非只为老师而来,趁夜行刺其实是欲让家父与太傅同时置身危难之中而为。兄休再提恩、谢二字。卢畏上前拉住龙谦双手,说道,好兄弟,你我之事,本不分彼此。汝休怪吾兄,你且说说从大将军府是如何一路赶过来的?龙谦说道,老师来至家中,已是亥时,且未用晚膳。老师便与家父在书房用茶,相谈甚欢,因食物未备,老师便叫舍弟去街上买一份饽饽先行垫饥。不料舍弟从街上回来,发现街中的这一家卖饽饽的店今夜比平日里打烊甚早,甚觉异常,回来述说与家父与老师听。家父与老师听后顿觉不妥,乃停止交谈。老师欲早点快些回到太傅府,因宵禁之中,朝廷言官若知老师夤夜到访我家中,具要议论老师与家父私会。老师与家父虽私自相会为公,然因把柄在彼言官处,言官如以廷律刁难,无论是谁,俱百口莫辩。且老师与家父身为朝廷重臣,虽皇家碍于情面,不予过问,但终究家父与老师失臣率之榜,与国失体,后终多有不便。
我等只想到有人或将家父与老师相会之事告发言官,或告之与别有用心之人。为免落人口柄,恐别有用心之人他日拿此事大作文章,故家父与老师皆愿早点结束相会,早早分开才是正理。为免节外生枝,家父乃命我亲自护送老师回府。事既如此,我等乃匆匆起身,意欲速将老师送回太傅府即可。未曾想到今夜之人竟是专程为家父与老师而来,其来不仅只为打探秘密和传达消息,实乃为刺杀老师而来。我等仓促起发,未虑其周。一行人先是行走大路之时,并无不妥之处。二里路过后,来到定水桥上,不料歹徒设伏在此。我等在桥中行走,歹徒堵我前进之路,又阻断我归路,再以火攻,俱舍命与我等相搏,大有玉石俱焚之势。老师与我等,仓促遇敌,人数极少,又处绝境,几无遁身之处。幸亏家父叮嘱,我等亦略有准备,先时将老师脱下官服与我宝叔相穿,让宝叔扮作老师模样,骑在马上。而老师辛苦,穿着我福伯衣服,扮作家丁,徒步前行。我等在桥上被敌人围困之时,因人手不足,只得让忠伯与宝叔暂留在定水桥上假扮老师吸引住敌人,我乃弃马扶老师翻过路障,设法朝府上赶回。彼行刺之人目标既在定水桥上,对我等当不在意,老师与我乃侥幸逃离险地。行走不久后便遇见蓝元巡逻,我便找他借了两匹快马,与老师分乘,这才快速地到达府中。同时我又命蓝元带人赶向定水桥那方,彼率领之人,人数数倍于行刺之人,当可胜之。现在桥畔喧哗已止,火光亦不见,想来敌人必是已被全部歼灭。
说着话有家人来书房外回报,卢畏听到乃是刚才遣出去打探消息的仆人的声音,忙问何事。那打听消息的仆人高声哭着说道,小人顺着火光一路寻找到定水桥边,发现大桥走了水,已被烧塌,塌下来的桥梁还在水里烧着,只见桥下的河床上满是尸体,想是刚刚发生了一番恶斗。我远远地看到了几具尸体穿着乃是我卢府之人的衣裳,还有两人上身烧得稀烂,穿着依我隐隐约约看来,乃是时常跟随老爷的泰安、泰福俩人。因河岸重兵把守,一般人不准靠近,我也近不得河岸。远远地看着我只道是烧死的是泰安泰福俩人,想到这俩人已是如此,那老爷必遭遇了不测,就瘫坐在岸边大哭。正好遇到常将军带人在河边搜寻歹徒,我急忙找人询问,有我相识士兵便将我带到常将军面前。常将军听说我是太傅府中的人,便告诉我说,桥面刚刚发生厮杀之事,厮杀之双方,一方为蓝将军带的人马,一方尚未查询到来历。我又急问我家老爷可安然无恙?常将军却不回答我,只告诉我说现在全城戒备中,行人须要牌子,否则格杀勿论。然后就命了我相识的这个人跟着我,将我一路护送回来。我又私下问了相识之人,他告诉我说,刚刚发生的恶斗之时,常将军还未赶到,他们来时,蓝将军已带人结束战斗。蓝将军先行离开,常将军留下善后。常将军带人打扫战场之时,我这位相识便发现尸体中间还多有大将军府之人。同时,蓝将军离开之时,他还亲眼看到蓝将军护送大将军府之人,中间也似乎有我家老爷的身影。现在歹徒已全部被歼灭,所留的几个活口已被关进衙门审问。
一三三
卢畏听到门外家仆如此述说,拿目光询问太傅。太傅听到书房外家仆带回来的消息竟然是两名忠实的仆人身死,心里顿时一阵黯然,低下头独自伤神起来。见父亲伤心,一时不能拿出主意,卢畏一时也不知如何应付外面的家人,只拿眼光望向龙谦,意欲询求他的态度。龙谦还没出声,此刻门外传来一阵阵哭声,只听得一年老家仆唤卢守的在书房外哀求说道,老爷一宵未归,少爷还是想想办法出府去打听打听吧!太傅年事已高,经不起风寒和惊吓。此一夜人喊马嘶的,叫得我等心惊肉跳,这万一太傅有个山高水低地,被外面这一大帮歹徒伤着吓着,这偌大的太傅府可怎么办啊!
太傅这时心情稍平和些,听外面老家人如此倾诉,又是一阵心疼,他对卢畏挥挥手说道,你且出去吧,先莫泄漏了老夫的踪迹。卢畏会意,先自退出书房。
卢畏出得书房外才看到,黑暗的平地上,家里近百口家丁仆人,都齐齐乌压压地站在书房外的院子里。见卢畏出来,刚才还呜呜咽咽细声啼哭的人群顿时没了声音,家人们都安静了下来,想听听卢畏有什么主意。卢畏听到卢守还在咳嗽,往上前问询说道,守叔您这身体需要静卧,是谁又把你吵醒起来了?卢守见卢畏来到面前,忍住了咳嗽,一把推开旁边搀扶着的年轻家仆,只单手拄着杖,以另一手指着卢畏说道,你且休管我,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我且问你,哪有老子在外面一宵未归,做儿子的不管不问,只在书房里耍弄的?卢畏被卢守一阵乱呛,竟一时语塞,不知以何语言来应答这位年老而又耿耿忠心的家仆。卢守见卢畏不作声,只当作他理亏,心下又是一阵急怒,只咳嗽着结结巴巴地说道,你这个孩子啊……我与你父亲同龄,我都是有孙子的人了,可怜太傅,只生你一子,至今未娶妻生子。我自小看着你长大,原本以为你乃是国之重器、顶天立地的男子,没想到自大将军府千金远嫁之后,你竟如此地消沉,这而立之年了,不娶不生。这官介私媒,来咱府上不下百次,不知外面有多少家庭羡慕咱这太傅府,可你却推辞再三,不肯成家,我卢家养你何用?这也罢了,就在今夜,太傅未归,生死未卜,你竟不管不问?怎么我太傅生了你这不孝之人?
卢畏未及解释,又被卢守这老头一顿抢白教训,心下顿时万般委屈,可心中苦闷酸楚,怎么好跟外人道来?一时之间,百感交集,郁结心中的情愤化作一腔热血,瞬间从心头涌了上来,只见站在原地的卢畏脸色潮红,嘴唇发白,突然张口,朝前喷出一股鲜血。卢守老头见卢畏张口朝自己一口鲜血向自己喷了过来,未及躲闪,只任这口鲜血喷向自己的前胸。看到胸前的鲜血,卢守吓坏了,他看向晃动身体努力控制平衡的卢畏,顿时双腿无力,向地下哆嗦着瘫去。身上忙闪过他的儿子卢义,及时地扶在他的腋下。卢守便依靠在自己儿子的胸膛里,口中喘着气看向卢畏的脸。
此时书房里急闪出龙谦的身影。只见他一步跨上前来,一手紧紧地把住了卢畏的左臂。待卢畏稍稍站稳些,他看向卢守点头示意说道,守叔一向可好?小侄有礼了。卢守见龙谦在此,刚才的惊慌让他一时不能作答,只努力地冲龙谦点了点头。龙谦环视了一下四周,见诸多家人一阵慌乱,又是有人上前搀扶卢畏,又是有人急着喊去找大夫,又是有人前厅斟茶,又是有人说去拿躺椅,又是有人上前移走卢守对他一阵痛骂,又是有人责备卢义,问他大半夜非把他老子喊起来作甚么。这些人自龙谦小时,便与他常见,故与他毫不生份。一时间又有几人上前对他七嘴八舌,有人说少爷现在被卢守这老头子气得失心疯了,太傅又深夜未归,龙将军自幼在太傅行走,与太傅如父子,视少爷如兄长,今夜这个情况只有请龙将军做主了。龙谦见卢畏逐渐清醒过来,先将他扶坐下。然后立身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众人见龙谦举止从容,丝毫未有慌乱之色,便立即安定下来,想听听他有什么主意吩咐下来。龙谦见嘈声停止,便不紧不慢地说道,应逊来太傅府已半日,诸位值守府门之人早已知之。说着拿目光扫一眼众人,中间适才值守大门之人忙回答道,不错不错,龙将军上半夜便来到府里。龙谦听到门人响应,便接着说,应逊夤夜来此,别无他事,只因太傅今夜至弊处,与家父痛饮,二位老友好久不见,故相约不醉不罢饮。应逊把酒在旁,虽知二老年龄已高,多饮恐伤身体,但二老雅兴正浓,应逊恐扰了二老兴致,实不敢劝。二老觥筹交错之间,饮之二更,俱不胜酒力,酣睡席上。应逊见二老俱醉,一边安排家人侍候更衣,一边想到须得安排人去太傅府里通信,好让卢畏兄心安。但是大家知道,目前战事稍歇,京城新安,宵禁未解,除巡守之人凭腰牌在京城行走之外,戌时之后,街面上再无行人。二老罢饮已近子时,虽太傅因职责所在可自由行走街市,但太傅既醉卧在我敝处,那太傅府其它之人,包括卢畏兄,亦不可犯宵禁之干例。故应逊思前想后,既然太傅跟随之家人不得回府通报,向来我们两府之人来往亲密,彼此多有相识,平时难得相聚,那就安排他们在外间同我府上之人玩耍一番,饮用些酒食又有何妨?少不得我亲自来太傅府跑上一趟,来府上报告太傅之留宿敝处之事,也好让卢畏兄放心。适才我同卢畏兄正在书房谈论,听外面这位兄弟说定水桥边发现战事,现场遗留尸体有我府上与太傅府上之人?应逊甚觉担心,但又多诧异,应逊临走之时,太傅与家父俱已安歇,我俩府之家丁,先时还在一处畅饮,何片刻之间,莫名陈书河畔?太傅亦现身其中?莫非其中有什么变故?应逊不是怀疑刚才出去打听消息之人打听得不够准确,只因应逊猜疑在此,如不能合理解释,只好暂作疑问,不能当真。待我此间事了了,当速回家中查问究竟。
众人听到龙谦说得如此笃定,纷纷拿目光瞧向适才被卢畏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泰澍。泰澍见龙谦分析得头头是道,也甚觉自己今夜所见所闻,太过离奇,莫非今夜所见之尸首,只是穿了太傅府家丁的衣服,并非泰安泰福本人?又素知常玉常将军属下自己相识之人口无遮拦,平日多有不实之辞,今夜只怕拿大话来唬我。想到这,泰澍一阵默然,无话可说。众人泰澍半天不说话,便认定龙谦此言非虚,暗地里都点了点头。
一三四
龙谦见火候差不多了,便紧握一下卢畏的左手示意卢畏。卢畏刚才因急火攻心,吐出一口污血,此时火气已泄,胸闷郁结稍解,虽仍有不适,但神志已清醒过来。他见龙谦示意自己,便开口对家仆们说道,诸位老家人都跟随父亲多年,名虽主仆,实则如一家兄弟子侄。今外间有兵事,不明真像者心生畏惧,胡思乱想,更有好事者不明就里,编造故事,以致陡生传言,以讹传讹,传到我太傅府里便成了太傅府家人暴毙,太傅危难不知所踪等等云云。这深更半夜里,诸位老家人因关心家父,听到外间讹言,先不辨真假,只当是真,皆欲打探清楚,好做打算。诸位老家人这种急太傅府危难之所急,不顾力薄仍欲援手之举,还有对我卢氏父子如此关怀备至之情,不疑感激涕零,不疑这里先行谢过了。卢畏说到这先是深深施礼一周,后乃舒缓了一口气,接着说,眼下大将军府龙将军亦在此处,应逊幼时在府中走动,常随父亲左右,诸位年事稍长之家人多有见到,其人品如何,自不用我细说。适才龙将军所言,诸位都听得清清楚楚,也大致了解到家父现时在大将军府歇息,此时应酣然入睡,醉梦周公,并非讹言所传不知所踪,生死不明。按常日父亲所行,明日朝后自会回到家中。现即将天明,诸位喧哗了一宵,还是各自回屋稍作歇息吧。待我早朝见过皇上父亲,必要奏请圣上,务必查清楚今夜定水桥边所发生何事,待事情水落石出,朝后回家不疑再告知各位叔伯兄弟。众家丁听到卢畏如此所言,顿时心安,不再议论。于是有年长者领头,纷纷上前向卢畏和龙谦道歉,表白自己只是一时之间,因太过挂念太傅,听到讹言,便没了理智当了真,稀里糊涂地闹了这半宵,也没让龙谦和卢畏好好休息,实在是自责不已。今事情已然明了,我等老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望两位大人见谅。卢畏少不得言语抚慰一番,然后众多家人一边数落着泰澍和卢守父子,一边又都返回各处安歇。
见众家人散去之后,卢畏龙谦暗暗地吁了一口气。龙谦担心卢畏的身体,赶紧劝着卢畏,将他扶进书房。书房里太傅依然安坐,神色泰然。见卢畏龙谦他俩进来,便示意卢畏坐下来,卢畏不坐,龙谦强按他坐向椅子上。卢畏被龙谦这么一按,顿时身体支撑不住,虚脱地半躺在椅子里。太傅见灯下卢畏面色金黄,双颊又泛微红,嘴唇乌紫,自不多言,将卢畏手腕拿过来放在桌上,后合上眼帘,以食中无名三指轻搭在卢畏的脉处。片刻之后,太傅又要过卢畏另一手腕。龙谦不懂医道,见老师切了卢畏的脉象约有盏茶功夫,又半晌不语,心下焦急,便不顾礼节问道,老师,吾兄这是何症?可有大碍。太傅见龙谦询问,便收了手,微笑着睁开眼帘,说道,无妨,只是急火攻心,迷了心窍。适才他已将心口那股郁结之血吐了出来,现无大碍,调息数日便可。龙谦听太傅所言,亦渐渐主下心来。
太傅三人见天将放明,已不能入睡,便相商今日如何应对。太傅说道,观歹徒今日之举绝非一时起意,其计划既为我来,必孕育良久,俟机而动。今凶徒既现,观其众既盛,未知其主谋者可在此众凶徒中。如若不在,彼知刺我计划不成,必将远遁。后再抓捕,势必不能所及。故吾将计就计,先隐身府中,应逊不疑切不可泄漏吾之踪迹。汝二人早朝之时,必先见过皇上,告之实情,后乃假言老夫身死昨日定水桥之役,再以此抽调精兵搜捕城中。此等不法之众,潜居京城多年,必广有耳目,平时分散,不相往来,取证抓捕甚难。经今夜一役之后,彼众闻我身亡,潜藏之人必打探实情,欲知之我之生死,以告知其背后主人。故潜伏之人必相互聚集,交换情报,如若借此机会,逞众兵扫荡殄尽,当为京城除一大隐患。龙谦说道,谨遵老师教诲。然老师既要隐藏踪迹,这府中皆是家仆,若是让家仆照顾老师饮食起居,恐怕老师踪迹容易泄漏。依谦之见,吾兄既微染小恙,不如让我一人进宫觐见圣上,留吾兄在家。吾兄在家一则可调养身体,二则可照顾老师饮食,使老师可避开外间闲杂人等。三则可安抚府中诸多家人之心。老师以为如何?太傅想了想,因见适才庭院之中诸多家人虽是顾及自己的生命危险,但临危慌乱,缺乏主见,也是弊端。今自己既然欲要诈死,日期又不能确定,若是外间传闻自己身死,府中诸人听闻全部当真,必然慌乱无状,若是中间有别有用心之人煽风点火,造乱府中,恐怕情况更是不妙。故太傅思考一番,点头说道,如此甚好。不疑就就留在府中吧。汝既忙了一夜,然仍不能让汝休息,汝可速回大将军府报告大将军知晓,告知大将军吾之计划,当依吾计行之。后再入宫去。卢畏欲言,见父亲与龙谦皆已考虑周全,安排妥当,便不多言。龙谦又说道,现府中之事,具已安排妥当,我当速速回至家中。然我来时有一从众,为掩人耳目,我稍后出府之时,当有一人随我跟随?不知谁可委任心腹?太傅看向卢畏,卢畏思考一番过后,说道,我有一人选,当找来随吾弟装扮而行。太傅龙谦听后点头,催促卢畏速去找来。卢畏忙退出书房。
不过盏茶功夫,卢畏自外间带有一人进至书房。此人从未进过太傅书房,进来之后,也不敢抬头,只垂首远远地站立在门口一侧,太傅远远看去,灯影恍惚之下,见此人与自己身材相像,体态仿若一人。就命那人抬起头来。那人听到太傅吩咐,缓缓地抬起头来,龙谦看到大惊,急问卢畏,如何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