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声明
突然发现我25号没更新,也没告知大家,实在抱歉!晕了!
明天双更。
对不住各位了!
——2023年7月27日18点,二进制剑仙敬上
第946章 苗水生的噩梦漂流(五):红色药丸
此时的梁岸生则如刚刚的苗水生一般站在原地,浑身战栗。
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唤让梁岸生全身痉挛,每个细胞都向他诉说着自己的恐惧。
“岸生啊……”
一声呼唤,也是叹息过后,梁岸生缩回了如被电击一般抽搐着的手。
苗水生的视线略过梁岸生的脸,看到了梁岸生背后出现的苍耳。
他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苍老了很多,但精神看起来很好,晶状体内黑白分明,但眼神里依然充斥着那股从一而终的神光。
他如往日一般穿着一件天神州样式的褐色短衫,下身是一条灰褐色的牛仔裤,这种牛仔裤完完全全是由帮派内回收的烂帆布制成,所以看起来不仅油腻,还有一种令人瞧不起的廉价感。
苗水生从来都没有瞧不起他。
事实上,由于内心接近于恐惧的敬畏,苗水生甚至从来都不敢正眼看他——在短暂的人生中,苗水生从来未和苍耳对视过。
苍耳放在梁岸生肩上的手微微用力,并用深沉的嗓音说道:
“这些年辛苦你了,你的付出必将为我们带来伟大的回报。”
他的手探过梁岸生完全僵硬的腋下,从梁岸生面前手中的药盒里拿出一颗红色胶囊药丸。
“岸生,去休息吧。”
话音落下,梁岸生锈蚀严重的身体开始寸寸解离,在片刻之间竟成了数不清的泡沫一般的数据浮点,消失在空气之中。
他使了什么样的手段?
苗水生不关心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苍耳的行事逻辑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也和正常人不一样,苗水生从未看懂过他的手段。
没了梁岸生,苗水生和苍耳之间再无隔阂。
“你这段日子并未倦怠。”
苍耳注视着苗水生,眼神中的温情毫无遮掩。
苗水生浑身紧绷,灵魂深处的战栗让他连藏在潜意识里的反抗心思都完全消失不见:
“我没有一日不记得父亲的教诲。”
他甚至连“这老不死的怪物怎么会在这里”的念头都不敢出现。
苍耳又道: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苗水生像是小孩子被发现了秘密一般窘迫而不知所措,吭吭哧哧的回答道:
“是……是我一个合作伙伴的要求……”
他不敢隐瞒,把自己和终献祭祀的合作完完整整事无巨细的说了出来。
苍耳听罢,皱了皱眉头。
这皱眉头的样子让苗水生的内心产生了一次强烈波动。
那是名为“恐惧”的波动。
一次皱眉之后,随着苍耳的眉头舒展开,苗水生内心的波动也随之消失,情绪稳定起来。
“终献祭祀虽然只有十三个,但并不代表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你想象中的那种【权柄】。”
苍耳显然知道些什么。
“当年从【荒野】朝圣回来的仅仅只有那一个而已,也仅仅只是因为撞上了大运气,才能从【荒野】中带回来一些有价值的事物。”
苗水生俯身倾耳,姿态虔诚。
事实上,苍耳所掌握的知识也的确能给予苗水生很大的启发,再加上他的逻辑基础完全来源于苍耳,因此能够从苍耳的知识观中更容易,也更快速的获得知识,理解这些知识,并将这些知识融入自己的世界观中。
苍耳来到一处病床旁边,注视着病床上的病人,神色深沉:
“况且,我们这些后来人,始终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去观察这个世界,理解这个世界,并创造出理解这个世界的逻辑工具。”
“当年那圣僧前往【荒野】朝圣时,科技尚不发达,各个超凡者学派对更深层次的理解不深,且人类并未拥有如今的逻辑工具,因此朝圣之路艰险异常,圣人因此历尽劫难。”
“到了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各种开拓世界的逻辑工具被制造出来,即便如你我一般没有在超凡之路上行走很深的人,也能够借助工具,达到如此深度的世界。”
“如此深度的世界,是否已经接近世界的本源了呢?”
苗水生一副唯唯诺诺模样,即便不理解,也没有出口询问,姿态低微异常。
“水生。”
苍耳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像是拥有重量一般,压在苗水生的身上,把他的腰压的更弯了。
“我早说过,你不必如此……罢了,随你去吧。”
苍耳扭过头,看向病床上的病人。
和之前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是,仅仅在“注视”而非“接触”的情况下,病人竟然抬起头来,和他对视。
苍耳开口问询,竟是一个听起来和周围一切完全格格不入的奇怪问题:
“你喜欢玩网络游戏吗?”
苗水生注意到了“玩网络游戏”这一事件的特殊性——帝国的网络游戏产业并不发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帝国的网络游戏产业相较其他民用计算机科技产业而言,可以说是十分落后。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玩网络游戏”的群体就更是少数。
为什么要选这么一个冷门的问题呢?
为什么要用这么一个冷门的问题,去询问一个被智械病实验折磨到截肢的残疾人呢?
让苗水生没想到的是,那病人竟然回答了。
“玩……玩儿!好玩儿!游戏!好玩儿!”
那人发癫一般在床上打着摆子,一只眼睛弹到了眼眶上边,另一只眼睛坠到了眼眶下边,舌头从嘴里耷拉出来,嘴角流着白沫,口齿不清道:
“你玩啥啊?”
苍耳反问道:
“你玩什么?”
那人脸上浮现出一个变态的畸形表情:
“我……我玩儿木头!大树!大城堡!大龙!大皮蛋!”
那人仅仅只是吐出了几个字的时间,皮肤已经变得通红,浑身散发着肉眼可见的蒸汽,血管因充血而变得狰狞,就像是穿梭在皮肤之下的长虫。
苍耳表情严肃,将手放在那人的肩膀上,于是那人通红的皮肤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褪色,浑身散发的蒸汽也减弱了许多。
“他时间不多了。”苍耳低声道:“水生,仔细听好了,把他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然后,注意他的眼睛。”
苗水生不敢大意,集中精神,在聆听的同时看向病人的眼珠。
下一刻,苗水生徒然睁大双眼。
病人的眼珠……病人的眼睛里,倒映的并不是他和苍耳,更不是这间苍白的病房,而是一排排的计算机屏幕!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的是哪里?!
苍耳继续问道:
“游戏要花多少钱呢?”
病人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个沮丧的表情:
“要……要花很多算力……很多很多算力,在跑步室里跑步赚的算力根本不够用……我要把自己卖了,卖到转角巷,卖到红灯街,卖到橱窗楼里……我要赚算力!我要和皮蛋在一起!”【注1】
苗水生无法消化这样没头没尾的信息。
苍耳也是如此。
但苍耳并没有停止问询:
“你喜欢下雨天吗?”
这问题就更加怪异了,拜伦维斯集团驻帝国总部在亚楠市,其实验室也大概率是建立在亚楠市的,即便不在亚楠市内,也多半是位于以亚楠市为锚点的更深层次世界。
而地处帝国极北方的亚楠市夏季极其短暂,即便因蒸汽时代的降临而导致雾霾严重,空气湿度大,下雨天不是很多,更多是空气过分潮湿而已,北方大体上还是很干燥的。
所以……为什么要这么问呢?怎么不问“你喜欢下雪天吗?”亚楠市下雪还是挺多的,长达六个月的冬天里几乎一大半时间都在下雪。
病人用一种“真是糟糕透顶”的语气回答道:
“不喜欢!特别不喜欢!这鬼地方每天都在下雨!一天到晚都在下雨!我早就受够了!”
他紧接着换了一副“开心”的腔调,继续说道:
“但游戏里就不会下雨!游戏里四季分明!甚至能用道具改变天气——我想要什么天气都行!”
“关键是游戏便宜!1个点的算力就能买三十年的游戏时间!我过得可开心了!”
嗯?三十年游戏时间?
和苗水生拥有同样疑惑的苍耳立刻问道:
“游戏里的三十年是现实里的多少年?”
病人几乎是兴奋的尖叫着:
“游戏里的三十年,和现实里的三十年一样漫长!但游戏里过了三十年,现实中仅仅只过了1个小时时间而已!我血赚!哈哈!”
苍耳和苗水生同时沉默了。
“我难以想象这样的世界。”苍耳说道。
“是。”苗水生在一旁回应,他看着苍耳毫无设防的背影,内心没有一丁点想要趁此机会偷袭的想法。
“听起来是某种脑机技术……也或者说,是某种脑电波科技技术,能够欺骗人的时间概念,也或者是对人的神经活动做出加速,以达到让人主观意识上经历了更长时间的结果。”
苍耳进行了猜测,但并不认为这样的猜测拥有很高的准确率。
苍耳继续问询着,他每问一句,病人身上的青筋就膨胀一点,他不得不频繁将手放在病人的肩头,安抚病人的精神,才让病人的身体没有很快崩溃。
“下雨天很多吗?”
“是的!下雨天很多很多!几乎每天都在下雨!下酸雨!到处都是酸雨!酸雨……酸雨中还有怪物?”
“怪物?”
“是的!原本是改造人的怪物!那些家伙被【妈妈】生出来,但由于【妈妈】运行的时间太长,所以程序运行有时候会出错,所以就诞生了……那些怪物。”
“它们很危险吗?”
“是的!它们会藏在废弃建筑的卫生间里,会藏在看似完好、但实际上已经破损的下水道里,会藏在网吧外面后街的井盖下面!只要你往里面稍微去一点,就会被它们捉进下水道!”
“你平时做什么工作来赚算力?”
“主要是在跑步室里踩跑步机,然后就是在转角巷卖自己,我做的时间长了,有一些老主顾……”
“你的老主顾们都是做什么的?”
“有一些来自城市上层的白领,有在工厂做工的工人,有在城市下层捡垃圾的垃圾佬,有在城市外面的云游僧,有私人穿梭机的驾驶员,有私人频道的频道管理员,有被雇佣的数字幽灵……更多还是混帮派的生意人……都是些苦命人。”
苍耳没有立刻追问。
苗水生在他身后弯腰站着,姿态恭敬,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苍耳说道:
“看起来,那个世界,和我们所在的世界,并无差别。”
苗水生用恰到好处且不会被发觉的恭维问道:
“那个世界?”
苍耳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反倒是像是说到了一个完全无关的话题:
“水生,你知道癌症是什么吗?”
苍耳已经不止一次和苗水生聊过癌症相关的问题,苗水生当初对苍耳的感觉懵懂时,也曾自己对癌症做出详细的调查,以及不同癌细胞的解析实验。
所以苗水生知道,苍耳问的并不是癌症的定义,而是癌症的逻辑本质。
这是一次考验。
苗水生位于现世的身体全身细胞都紧张起来。
他必须得把癌症的逻辑本质回答正确才行。
“癌症是细胞为了寻找生命出路而进行的自然尝试。”
苗水生的学识在这一刻被浓缩以至巅峰。
“癌变本质上是细胞的繁衍,癌细胞的无限增殖就像是人类本身的繁衍,更像是人类对世界的探索——人类总是会探索未知,会朝着更远的方向前进,人类永远不会停下脚步,人类会达到一个未知的地方,在这个地方定居,然后开始繁衍生息——癌细胞也是这样,它们向更远处扩散,达到一个器官,然后感染这些器官,在这个器官上繁衍。
现代医学认为癌症是基因的恶性突变,器官因无法承受癌细胞而导致崩溃恶化。
我认为,这并不是癌细胞的错,仅仅是因为人类的器官太过脆弱——器官进化的速度,跟不上细胞的进化速度了,癌症因此出现。
细胞在寻找自己的出路,细胞想要实现【繁衍】这一任何生命最本质的追求,于是细胞开始无限增值——我不认为这一过程有任何错。
错在人类自身其他部分的脆弱。
我认为,癌症,是人类作为生命本身,对【进化】路径的危险探究。”
【注1】:“卖自己的使用权限赚钱”这一设定,首次出现于科幻家威廉·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于1984年完成创作,推荐大家去看。
第947章 苗水生的噩梦漂流(六):真实的世界?
苍耳满意的点了点头:
“是的。”
“这便是【血肉飞升】的意义之一——让人类的身体整体变得强壮——让人类从内到外变得强壮起来,让人类因此能够承受癌症甚至强度更大的基因突变。”
苍耳说完,满意的表情渐渐消失了。
苗水生感知着苍耳逐渐深沉的情绪,自己的心情也跟着低沉起来。
“这些年来,我始终在验证着我的猜测和持续不断的一些实验,我得到的结果证明着我始终是正确的——我研究的方向是正确的,我沿着这样的方向所研究的结果也是正确的。”
“可我总是得不出最后的结果。”
苍耳在此短暂停顿。
“我得不到【最终的结果】。”
“我每日都在反思,这到底是为何?”
“一个正确的研究方向,配合正确的研究思路和理论指导,为什么会得不出【最终的结果】?”
苍耳的语气坚定起来。
“终于,在今天,在看到这个病人之后,我的一些重要猜测终于得到了验证。”
“水生。”
苍耳用坚定语气说出的疯癫话语仿佛毋庸置疑。
“错的不是我。”
“错的是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是假的!”
苗水生眼神震动:
“可是……”
苍耳忽然起身,拿出刚刚从梁岸生手里拿到的红色胶囊药丸,递给苗水生。
苗水生狠狠咽了口唾沫,而后毫不犹豫的伸出手,忍住内心泛起的强烈生理不适,将红色胶囊药丸一口吞下!
紧接着,苍耳一把抓过病床上病人的脑袋,拽着他的头发,将尖叫中的他的眼睛掰开,放在距离苗水生眼睛极近的地方。
“水生!你好好看看!他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苗水生几乎贴着病人的脸,口中的红色胶囊药丸已然融化,一股来自更深处世界的力量开始向他的身体内部入侵,苗水生颅压骤然升高。
‘完了!我开始飚颅压了!我要像拥有这个病人一样的症状了!我……我要患上智械病了!’
‘我……我要香油!我需要一点香油!’
苗水生惊骇欲绝之间,苍耳的声音如鸣钟一般在他耳边炸响:
“水生!看他的眼睛!”
的瞳孔随着苍耳的话而逐渐扩散,他眼中的光线逐渐因瞳孔的扩散而和病人瞳孔中的光线发生了重叠,直到两道眼神完全“并轨”,苗水生眼前的光影骤然改变——
浑浑噩噩,像是经历了一场持续无数岁月的梦境。
无数呢喃呓语涌入脑海,无尽斑斓光影层叠出现。
直到一阵暴雨声在耳边炸响,苗水生豁然拥有了新的视野——
破败的高楼大厦直插云霄……不,这里并没有什么云霄,有的仅仅只是黑暗的天空和看不到尽头的黑色楼宇,那些紧密排列在一起几乎能让人因此窒息的黑色大楼把整个视野完全占满,楼宇之间组成了平台的街道上偶尔逸散出的氤氲灯光和奇怪尖叫声让这地方看起来如同魔窟!
魔窟中的人们沐浴着从天而降的大雨,在异样放肆的嚎叫声里在雨中狂欢,氤氲的霓虹灯光让他们扭动的肢体仿佛扭曲,更仿佛不成人形。
这是……病人的另一个视野——是他刚才所描述世界中的视野!
苗水生转移视角,便看到大雨如瀑从天空之上倾泻而下……不对!大雨不是从天空来的!
苗水生看到了无数根巨大的环形管道,大雨就是从这些管道中而来!
苗水生立刻明白过来这些大雨到底是什么,他再也忍耐不住生理不适,猛地向后一仰,脱离了病人的视线,后脑勺重重砸在地上,然后立刻侧过身去——
“呕!”
剧烈的呕吐声持续不断,直到现世中本体的胃酸全都吐完,吐无可吐,苗水生干呕了一阵子,才终于缓过劲来。
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苍耳的眼神已经变得十分阴森。
苗水生一时分不清苍耳语气里到底是什么。
是失望?是愤怒?还是……
畏惧?
全凭主观的猜测让苗水生转移了全部的注意力。
苍耳竟然也会畏惧吗!?
苗水生阻止了自己继续思考下去。
苍耳急切又郑重的声音已经出现:
“水生,你看到了什么?”
苗水生将自己在病人眼睛里看到的画面告诉苍耳。
苍耳听完,脸上失望之色更浓。
“竟然……竟然仅仅只是如此吗?”
失望几乎从他的语气中溢了出来。
“真实的世界,竟然……就只是这个样子而已吗……”
苍耳闭上了眼睛。
在片刻的沉思过后,当苍耳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已经恢复平静。
“不对,错了,所谓【真实的世界】,仅仅是对于我们而言罢了。”
苗水生没有发声,熟悉苍耳的他知道,现在苍耳仅仅只是在自说自话而已,完全没有跟他交流的意思。
“世界层次更深,说明距离世界本源更近,因此才会【更加真实】。
之所以说是【更加真实】,因为会接受世界本源规则更加直接的作用,而不是像我们所在的世界一样——在我们所在的世界,【世界本源规则】已经被衍生了很多次,已经被编译了很多次,甚至已经被【拓展】了很多次,重新定向了许多次,覆灭又重生了许多次……
我们所在世界的新规则早已和【世界本源规则】有了相当大的不同——
作用于我们所在世界的规则,早已不是【世界本源规则】原本的样子了。
水生你看到的【真实的世界】,仅仅只是比我们所在的这一层世界更深而已,而并非所谓的【真实的世界】。”
苍耳沉吟了一下,再次重复道:
“是的,我没错,你看到的那个世界只能说是【世界层次更深】,而绝不可以说是【真实的世界】。”
苍耳脸上的沉思消失了,于是苗水生知道自己应该以恭维的态度说出自己“有价值的意见”:
“【我们所在的世界】,和【病人眼中的世界】,顶多就是【软件】和【BIOS】的区别。”
苍耳点了点头,眼中依然是思考的目光:
“是的……‘顶多’一词虽然模糊到令人感觉恶臭,但用在此处很恰当,因为我们无法进行论证,只能进行猜测。
在这样的猜测成立的情况下,只有【硬件】所在的世界,才配称之为【真正的真实世界】——也或者称之为【真正的物质世界】。”
苗水生说道:
“那么,这就又回到了那个哲学问题。”
苍耳点了点头:
“我是谁?我从哪来?要到哪去?
我们今天依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的眼界是宏观的,但我们无法否认微观粒子世界的存在,当物质足够小时,微观粒子世界的一些底层规则就会和我们所认知的物理规则有所不同——一些物理规则在面对微观粒子世界的时候不生效了,这规则在此时就变成了错误的——
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们就能说我们所在的世界是虚假的,微观粒子世界是真实的吗?
同样的,我们创造了虚拟网络世界,虚拟世界里的数据生命和作为碳基生命的我们有很大不同,现实世界的规则在他们身上不适用,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就能说他们是假的,我们是真实的吗?
所谓的【真正的真实世界】,到底是什么?
我认为这个词汇本身就是错误的——没有绝对的真实,也没有绝对的虚假,我们所见的一切都基于我们【已有的认知】——即【已知】。
【探索】则让我们把【未知】转化成为【已知】——所以我们【探索】的行为本身也是没问题的,甚至可以说,【探索】是最正确的事,是让一切从【朦胧、混沌和未知】转化成【已知】,让我们知道我们是谁,知道我们在哪里,知道我们在做什么的必经途径。”
苍耳甚至没有像之前一样很严谨的在最后加上“之一”。
他显然对自己的推测坚信不疑。
苍耳沉吟片刻之后,说道:
“我在来之前就知道,很少人能来到这么深层次的世界。”
他指的是【病房】。
“更深层次世界的规则和现世不一样,越深层次的规则越是不可名状,而你刚刚所见到的那个更深层次世界,被探索者们称之为【不可抵达之地】。”
不可抵达之地……
苗水生心中若有所思,护士Ara之前的那番话也终于有了头绪——护士Ara和门外那只八爪鱼,要给这些病人吃红色胶囊药丸,就是要让他们能进入【不可抵达之地】。
【不可抵达之地】从字面意思来看,明显是无法到达的,所以这些病人即便吃了很多那样的红色胶囊药丸,也依然仅仅只存在于这间【病房】,而无法进入【不可抵达之地】。
从现在来看,红色胶囊药丸,即八爪鱼的鲜血,是接触【不可抵达之地】的一种方法,苗水生在刚才亲自验证了这种方法——他吃掉了红色胶囊药丸,就能够看到【不可抵达之地】里的一些场景了。
但这种红色胶囊药丸无法做到“让肉身进入”的程度,顶多只是让参与实验者通过“精神进入”的方式来探索那个世界——刚刚的病人明显已经经历过那个世界了,他的肉身在【病房】里,那一定是通过精神进入了【不可抵达之地】。
苍耳接着指着地上的两只死在一起的八爪鱼:
“它们并没有【死亡】的说法——换句话说,【死亡】不是可以对它们生效的规则。”
“它们失去躯体之后,就会以意识的形态回归【不可抵达之地】和【更深层次世界】之间的某个狭间地带,成为以意识形态存在的事物。”
“曾经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借助仪器看到了八爪鱼们存在的狭间地带,那是一片海滩连接的深海,最明显的特征是海滩之上的黑色天体——不知是太阳还是月亮的东西,大概是八爪鱼们得以维生的根源力量。”
“我将这一狭间地称之为【黑色海滩】。”
苍耳显然对其有很深的研究,苗水生心想,苍耳的言辞从来都是很严谨的,只有在对一个事物十分肯定的前提下,苍耳才会用如此“肯定”的语气和准确的词汇。
在诉说接下来的事情时,苍耳显得有些烦躁。
“这里其实不仅仅只是拜伦维斯集团用来安置【深度智械病】病人的病房,还是机修会和拜伦维斯集团【二期合作】的【共研实验室】。
机修会和拜伦维斯集团的【二期合作】……你不必知道的很详细,只需知道,这个计划的目的,是通过八爪鱼的【同时存在于“更深层次世界”和“不可抵达之地”】的特性,把我们这个世界层次的人,以肉身和精神同时存在的形式,送进【不可抵达之地】。”
苗水生察言观色,明白了苍耳在烦躁什么,便恰到好处的问道:
“既然是【不可抵达】,为什么他们认为可以抵达呢。”
苍耳说道:
“这就是这所谓【二期合作】的荒谬之处了。
他们的实验过程非常隐秘,直到这次因为智械病的事情出了事,我通过过去的人脉对其进行了深入调查,才知道他们原来在搞这个。
我现在也没搞明白,他们到底想的是什么。”
苍耳的态度依然很谨慎:
“但我相信,拜伦维斯集团和机修会这样的机构一定不会做无意义的事,他们一定是知道些什么,所以才进行了这样的合作,并开始了这样的实验。”
“他们传承自旧日的知识总能让他们走在最前面……但经过这件事后,我发现事情并没有我之前想象中那么绝望——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差距并没有大到终我一生都无法追赶上的地步。”
苍耳看向苗水生。
后者立刻低下头来,不敢和前者对视。
“你如果想和那个终献祭祀合作,就和他合作。”
苍耳说出了和先前不一样的说辞,苗水生内心斟酌不定。
苍耳继续道:
“另外,不要再摧残你的身体了,你身体的各方面参数已经被我调整到完美,如今只剩临门一脚,就能进入下一个阶段。”
苗水生听了这话,内心终于忍耐不住,生出了其他的念头:
你明明之前已经说过很多次,我已经经历了完美的血肉飞升仪式,是完美的碳基生命了吗?
怎么还有下一阶段?!
第948章 劳耶教授の奇妙视界(三)
苗水生内心产生了剧烈的矛盾,情绪也变得无比复杂。
起伏不定的情绪被激素带来的控制力所压制了,苗水生终于还是没把这句话问出口。
苍耳从地上捡起Ara女护士的药盒,显然要对其进行研究。
而后对苗水生说道:
“回去之后不要把功课落下,然后……等待我的消息。”
苗水生低着脑袋,应声称是:
“是的,父亲!”
苍耳满意的用他低沉的嗓音发出了“嗯”的轻声以做肯定,而后径直走出门去。
苗水生这次不敢再做多余的事,用意识操控自身,退出了【清醒梦】的状态。
此时此刻,机械蜂巢W-7区莲花大道,苗水生在别墅二楼猛然睁开双眼。
“呼!”
他猛地深呼吸一口气,从实验台上站起身,在没有摘掉身上电极贴的情况下反复拍打着自己的身体,于是他浑身暴露在外的青筋渐渐隐没回皮肤之下。
血管恢复到了原本的宽度,但激素和物理刺激引起的“神经元膨胀”现象依然持续着,在清醒的那一刻,无数声音从机械蜂巢的各个位置涌入脑海,苗水生没有一下子疯掉,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当他解决完血管的问题之后,意识再也支撑不住用以操控身体的强行透支,一阵猛烈的眩晕感袭来,苗水生踉跄两步来到实验台矩阵外的桌子上,拉开抽屉拿出一支盛放香油的试剂瓶,用吸管汲取器将一滴金色香油滴进嘴中。
航天燃油提取物中的剧毒化合物麻痹了他大部分的神经元,也让他因此浑身瘫痪,跌倒在矩阵外的桌子前。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有几个小时那么长的时间之后,快到下午五点的时候,苗水生终于缓过劲来。
他拖着酥麻的身体,重新站起身,来到二楼的盥洗室,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下到一楼给自己煮了杯咖啡,静静等待咖啡能够入口之后,望着落地窗外的莲花,清空大脑,缓缓将咖啡一口一口喝光,而后躺在沙发上闭眼休息片刻,才再次回到二楼。
他一脸严肃,来到实验台矩阵的某个仪器前。
那仪器中央的小型生化树脂隔离舱里正躺着一枚红色胶囊药丸——那是他从【病房】里带出来的东西,仪器将“抽象”的东西通过【清醒梦】这一途径,在现世中进行了“具象化”——将“抽象事物进行具体化”,变成了具体存在的东西。
“不可抵达之地……”
苗水生不断小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并注视着隔离舱中的红色胶囊药丸,沉默片刻,打通了终献祭祀的电话。
“我到达了【病房】。”
电话里传出了惊喜的恭喜声,以及迫切想要知道后续的询问声。
苗水生没有说出自己所见的任何事,而仅仅说道:
“那么,在我把消息告诉你之前,你需要跟我解释清楚,【不可抵达之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对方的态度出乎苗水生的意料。
“见面说?行,没问题,就今天晚上吧,你来岛链一趟。”
……
……
此时此刻,戴斯岛的另一边。
戴斯岛码头,陈宴船只的泊位上。
陈宴没想到劳耶教授会比视频中看起来更加普通……他普通的像是沃克街街坊里晒太阳的退休鲁克人工人,瘦小又精干。
陈宴不知道劳耶教授是如何在短短几小时内从帝都横跨整个帝国大陆来到北方的第一岛链,他没有询问,并很主观的将其归因于帝国发达的物流网络——物流网络如今承载的已经不仅仅是物品流通的功能,人员流通也变得比之前方便快捷和高速太多。
劳耶教授迎着夕阳,从高桩码头另一边向陈宴走过来的时候,阳光把他晒的睁不开眼,导致他不得不一只手提着半人高的黑色手提箱,另一只手放在额前用来遮阳。
劳耶教授穿着一身很普通的棕褐色格子绅士服,他消瘦的体格根本撑不起这样宽敞的衣服,因此陈宴得出一个结论:
劳耶教授必定没有合身的绅士服,而且这件衣服很可能是早些年做的,甚至有可能是临时借来的,所以才不合身。
“你好啊。”
两人自报了家门,劳耶教授和陈宴进行了短暂的握手礼,后者出于尊重克制了通感,没有去探知前者的记忆和一切隐私。
陈宴不太习惯这样的寒暄,对方明显已经快要克制不住去讨论正事了。
“船上说话吧。”陈宴说道。
他们要聊事情的地方必须足够隐秘才行。
劳耶教授点了点头,他似乎对自己的人身安全完全没有任何顾虑,所以仅仅是伸手示意陈宴带路。
劳耶教授还带着一个助手,这助手是个年轻女孩……她看起来实在过分年轻了,估计连二十岁都不到,很难想象这年轻人怎么成为劳耶教授手底下的研究生——陈宴默认研究人员都是来自帝都国立学院的学术研究人员。
小助手沉默着跟在后面,好奇的眼神跟着陈宴的背影移动,内心和劳耶教授同样无所畏惧。
上了船,进了船楼,劳耶教授翻开陈宴准备好的泡沫箱,在看到那只死去的八爪鱼时,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感,激动道:
“原来这世上真存在这种造物!我原本以为这仅仅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
陈宴回想起之前和劳耶教授的依稀对话,说道:
“那么,这东西里面到底存在什么秘密。”
劳耶教授说道: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
他将半人高的黑色手提箱放在地上,将其打开,一台奇怪的仪器赫然出现在陈宴的视野之中。
这仪器……看起来有些“邪恶”,因为这仪器并不是金属和塑料材料制成,其表面更多是某种类似于生物质的东西,表面的这一层……皮肤,是黑色的,在船楼的顶灯之下倒影出氤氲的黑色散射光。
“光的色散现象在这东西上不适用了。”
劳耶教授显然注意到了陈宴的注视,因此一边戴上某种陈宴不认识材质的手套,一边忙着展开仪器,同时抽空对着陈宴笑了笑:
“关于光的物理规则在这东西上不生效了……是不是很神奇!”
陈宴点了点头。
直觉告诉他,这仪器很危险。
小助手拿着个类似万用表的东西,将万用表下方延伸出的两根线夹在黑色仪器的某两个位置上,并开始用严肃的表情观察万用表上跃动的数据。
黑色手提箱仅仅只有半人高,展开之后却足足铺了至少四个平方面的面积,四平方米内的地面上铺的密密麻麻全是各种陈宴叫不上名字的器械,这些器械有金属材质,也有类似生物质的材质,唯独没看到塑料。
这些器械组成的小型矩阵把黑色生物质仪器围在中间,整体看起来倒不像是什么科学仪器,而是某种邪教祭祀时画出来的阵法。
“其实这就是某个邪教的阵法改装过来的。”
劳耶教授又一次看出了陈宴的想法,并不好意思的解释道。
陈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打消陈宴的顾虑,劳耶教授解释道:
“这是某个名为【大机神永生教】的邪教的造物,这邪教里的教徒大多是被精神污染的程序员,他们听到了一些来自更深层次世界的呼唤,于是按照那样的呼唤编写了一些……程序,用这个玩意儿……其实是一只异常生物的死躯,通过邪神传授给他们的手段,把程序加载进去了。”
“虽然说是程序,但并不是用字母编写而成的,而是用一些乱码。”
“出乎意料的是,这些乱码编写而成的程序竟然实现了【回溯】这一不可思议的功能。”
“所谓【回溯】,便是让一件事物回到过去某个时间点的状态。”
“这堪比时间倒流的功能,竟然被他们实现了!”
陈宴明白过来:
“怪不得连程序员这种接受过教育的高等人才也会受骗。”
劳耶教授一边在小型矩阵中的各个器材之间布置着线缆和接口,一边说道:
“是的……但【回溯】仅仅是对非人的事物,而不能作用于人类本身——我认为这是世界规则的限制。”
陈宴对这方面完全不懂,所以也没瞎说。
劳耶教授一边对地面上的机器进行着陈宴完全看不懂的操作,一边像是自说自话一般说着:
“后来这邪教依靠互联网招纳信徒,由于看起来像是有真本事,还能通过黑客手段为信徒们带来相当大的利益,所以发展的相当快,很快引起了执法部门的注意。”
“我一个执法部门的同事处理的这个案子,当时就遇到了这个【活着的机器】,他们处理不了,我恰好知道了这件事,就把这东西要了过来。”
“之后我对其进行了改装,删掉了通往更深层次世界那个邪神的坐标,而只保留【回溯】的功能。”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把通往邪神的坐标删掉了,劳耶教授的语气中加上了代表“肯定”的信誓旦旦。
“我不但删掉了坐标,还把运行坐标所需要的语句和配套模组全都删掉了,所以……”
劳耶教授说了一个冷到把人冻僵的笑话。
“你不必担心更深层次世界的邪神忽然来到船上,把船只连带着整个第一岛链给毁了。”
除了小助手发出了善意的笑声之外,其他人都笑不出来,陈宴也仅仅是扯了扯嘴皮子,努了努力,也没把笑容给扯出来。
说话间,劳耶教授已经完成了小型矩阵的布置,地面上密密麻麻的电缆让陈宴看的头皮发麻。
劳耶教授问询了船上可以负载的最大功率,在确定能够跑得起来机器之后,将电力接口接入船楼中的电力插头,而后对陈宴说道:
“我们准备开始了。”
陈宴虽然有点紧张,但并不知道这样的紧张从何而来,只是给了身边的欧噶米一个“肃杀”的眼神。
欧噶米捏了捏刀柄,示意自己已经做好发生意外情况的准备。
劳耶教授把泡沫盒子里冷藏的八爪鱼尸体捧了出来,放进小型矩阵中央黑色机器的凹槽中,然后按下了某个仪器上的开关按钮。
一道微不可察的雷光在船楼内一闪而逝。
该死的,雷光这种宏大的玩意儿怎么会微不可察呢?
当陈宴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劳耶教授再次说话了。
“好了。”
陈宴着实是没反应过来,所以在愣了一下之后才看向黑色机器的凹槽。
只见八爪鱼已经不再是一滩烂泥的模样,已经恢复了被踩死之前的样子!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小助手在一旁说道:
“同步率拉满了,回溯过程没有进来其他东西。”
劳耶教授抹了一把汗,脸上浮现出欣喜表情:
“好!”
依旧是看不懂的操作。
劳耶教授拿过小助手手里的万用表,将表上的数据记录下来。
虽然只经过了一瞬间,但劳耶教授记录数据的时间却相当长,他每记录一次数据,就按动按钮,切换一下屏幕,然后记录下一个数字。
如此反反复复重复了几十遍之后,他旁若无人的拿过陈宴船只中控台上的纸质航行日志,翻到背面,从胸口的口袋里抽出一根包浆了的威廉·亚当斯牌圆珠笔,坐在中控台前的高脚凳上,开始用复杂的公式开始计算之前记录的数据。
依然是陈宴完全看不懂的操作。
陈宴看的一脸懵,但这个时候明显不能去打断他,就只能自己忍着内心强烈的疑惑,耐心等待着劳耶教授计算完毕。
十几分钟后,劳耶教授忽然说道:
“算出来了。”
小助手立刻紧张起来,但陈宴完全不知道她在紧张什么。
劳耶教授深呼吸一口气,眼神中竟然像是迸发出了光。
“和我们预想中一模一样!”
劳耶教授说完,把万用表还给小助手,再次蹲在地上,开始调试地面上的小型矩阵中仪器。
你特么预想中是什么!你也没告诉我啊!
陈宴十分郁闷,他心里想着,劳耶教授在视频里明明很正常啊?到现实中怎么成了这个样呢?
第949章 世界的BIOS
又是十几分钟的等待之后,劳耶教授又问小助手:
“出数据了吗?”
小助手显然已经在类似的实验上配合过劳耶教授,熟知劳耶教授的实验步骤,所以立刻回答道:
“出了。”
劳耶教授应了声“好”,然后从绅士服口袋里掏出两条连着极细缆线的电极贴,将缆线接入万用表,然后将电极贴贴在自己脑袋两侧的太阳穴。
万用表上原本就有两条线链接至小型矩阵中央的黑色仪器,劳耶教授如此操作,相当于把自己连入了那台看起来十分邪恶的黑色仪器。
陈宴扪心自问,他自己真就做不出来这么疯狂且危险的举动。
劳耶教授看起来完全就是凡人,他真的不怕因为看到太多未知的知识而导致精神错乱吗?
他显然是不怕的。
这种强大的勇气让陈宴通过通感感知到了极大的震撼。
陈宴同时意识到,劳耶教授的勇气不仅仅来源于强大的内心,还来源于他所掌握的知识,过往学术生涯中的无数次成功和失败,以及他此生的所有经历——这一切成就了他如今的勇气。
劳耶教授在确定电极贴足够牢固之后,从绅士服內襟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
船楼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连陈宴都无法完全信任劳耶教授,更别提其他伙伴了。
好在大家都还保持着理智,理智让他们的态度都保持在保守的状态。
在这样保守的态度之下,所有人都立刻看到“劳耶教授始终把枪口对着地面”这一事实,因此并没有对他忽然拔枪这件事有太大反应。
“大家看好!”
劳耶教授深呼吸一口气,表情认真极了,将枪口对准地面上小型矩阵中央的八爪鱼。
他把手指放上扳机的同时说道:
“现在,我的脑袋里出现一个念头:
我要杀了这八爪鱼。”
他话音还未落,黑色仪器中的八爪鱼已经开始“溶解”——那接近淡粉色的小东西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寸寸“消融”,转眼变成了一小团固态的胶体。
这还没完,这一小团固态胶体很快发生了二次“消融”——八爪鱼变成的固态胶体发生了类似于“升华”的变化,从固态直接变成了肉眼不可见的气态!
劳耶教授用略带兴奋的语气说道:
“和我之前猜测的差不多!在我模拟出的【生物电手机系统】环境下,八爪鱼感受到了我想要摧毁它的念头,于是它开始了自杀——也或者说是【自毁】。”
“这就是之前的所有实验都没有捕捉到完整八爪鱼个体的原因!从未有人如你一般,在内心完全没有对手机产生毁坏念头的情况下,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手机摧毁。”
陈宴产生“摧毁手机”这一念头的时候,还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在回到自己的身体之后,也是在发生“摧毁手机”这一事实之前,陈宴并没有再出现“摧毁手机”的念头。
陈宴“摧毁手机”的过程是突发的,是完全没有征兆的,八爪鱼无法感知到他的念头而做出“升华”的反应,于是,在这样极端意外的情况下,陈宴探知到了不可思议的秘密。
陈宴说道:
“这样的【自毁】,这对它而言有什么好处呢?”
小助手在一旁用温煦的声音回答了他的问题:
“它并不是拥有【自我】意识的个体,【自毁】于它而言是必须遵守的规则,你也可以把这样的【自毁】看成是某种根植于底层构架的程序——大概率是【植入】,而非【天生】,因为它明显是生物,而除了某些特殊的极端情况之外,生物是不会自杀的。”
劳耶教授肯定了小助手的说法,并在去掉了太阳穴处的电极贴后,重复了之前的步骤,通过仪器的【回溯】力量让八爪鱼再次出现在黑色仪器之中。
劳耶教授看向众人:
“接下来,我需要无关人等离开这个密闭空间。”
他明明没有过多的体力劳动,但额头上依然沁出了冷汗——这明显是过度紧张所导致的。
他看着陈宴,语气严肃:
“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更准确的来说,是让密闭空间暂时变成某个地方,有点危险,有可能会回不来。”
陈宴看了看身边的同伴:
欧噶米、糯米果、斯沃姆、奥斯曼狄斯、弥赛亚,以及……已经成为了脑机人的大沃尔夫·瑞博特。
在感受到了陈宴的目光之后,大沃尔夫·瑞博特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立刻表示:
“我没问题的!林赛先生说我已经拥有面对一切的勇气了!”
劳耶教授忽然问道:
“林赛?哪个林赛?”
林赛并不是鲁克人会起的名字,即便在一些少数族裔中,“林赛”也是一个不常见的名字。
大沃尔夫·瑞博特回答道:
“是林赛·罗伯特·达尔文先生。”
劳耶教授眼神中出现了一丝恍惚:
“是他啊……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学生了,虽然不是我的学生,但在讨论会中的表现足以给我留下特别深的印象……
当年他从国立大学辍学之后去了拜伦维斯,我后来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名干练的生物电子科技操作程序员了,当时时间太紧,我们没有交流,因此也没有留联系方式,所以后来就断了联系……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对应第909章的一些信息,弱相关)
他眼神中的恍惚一瞬间消失,很快回到了刚才精神紧绷的工作状态,并看向陈宴。
陈宴对胡子拉碴的大沃尔夫·瑞博特说道:
“既然这样,我就把你当大人看了。”
后者一下子挺直了胸膛,这幼稚的举动引起了小助手善意的无声窃笑。
劳耶教授听陈宴已经做了决定,便环视所有人,并对他们说道:
“那么,我们准备开始。”
他看向小助手。
小助手对他点了点头,低头看着万用表,按下几个按键,而后用严肃的声音进行了倒计时:
“三、二、一,开始模拟!”
倒计时结束的时候,八爪鱼在容器内爆发了剧烈的挣扎,红色的血液从它身体的各个部位“溅射”出来,很快狭小的容器之内已经一片血肉模糊。
这些血液沿着容器壁向下流动,进入黑色生物质仪器之中,于是一股类似于“雷光”一般的事物再次出现在整个密闭的船楼空间之内。
随着更多的血液进入黑色生物质仪器,船楼内的“雷光”不断变多,不断变粘稠,很快“雷光”扩散到了整个船楼空间,陈宴面前一片苍茫。
陈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手心沉寂已久的冰蓝记忆碎片忽然有了主动反应。
他摊开手心,只见冰蓝记忆碎片正在绽放着氤氲的冰蓝色光线,这些光线成了雷光形成这一片苍茫之中他唯一能够看到的事物。
当冰蓝色光线减弱时,雷光铸成的苍茫世界也开始了“崩塌”。
崩塌的苍茫之后所露出的场景却已经不是陈宴的船楼,而是某个奇怪的陌生平台。
片刻之间,雷光崩塌殆尽。
陌生平台面积不大,大概也就一百多平米的样子,众人站在其上并不显得拥挤。
陈宴看着地面上已经没了油漆的凹槽,意识到这似乎是某个被弃置的停机坪,不知道已经被弃置了多久,过长的时间让这里的水泥地面已经发生了风化,从天空中落下的雨水和其他物质在地面上创造了细菌的培养基,于是青苔遍地。
遍地的青苔尽头,平台破损栏杆的边缘,一株不知名的白色小花生长于此,它生长在停机坪边缘因风化而出现的裂缝之中,由于长期缺乏光照和养料而显得苍白瘦弱,风一吹过来,花枝摇摆,像是要把花朵吹散。
陈宴站在破损的停机坪向上看,只见偶尔闪过“电光”的黑暗苍穹之上并未出现类似“云朵”一般的事物。
天空中偶尔穿梭而过的不明物体散发的光线——也是之前陈宴所见到的“电光”,让陈宴对黑暗的苍穹产生了惊鸿一瞥——“苍穹”之上是铺张到黑暗之中、完全看不到边界的钢铁合金,那些平展的钢铁合金上纹着另一种稍亮颜色的厚重纹路,看起来像是宗教的造物。
头顶的钢铁苍穹明显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时间和其他一切让其表面出现了破损,破损处距离陈宴所在的平台大概有五百米左右的距离,陈宴没办法看到破损处内部的样子了。
他看向破损的停机坪之下——也是黑暗的钢铁苍穹之下,巨大的黑色高楼密集到令人无法呼吸,陈宴整个视野被这样的高楼所填满。
他眼神聚焦,便看到了楼体之间的缝隙中逸散出的霓虹灯光,那些灯光和陈宴刚刚在黑色仪器上看到的灯光几乎完全相同。
船楼中众人来到的这个地方……位置在城市中较高,从这里向上看,能够看到看不到顶的高楼和被乌云遮蔽的苍穹;向下看,则能够看到散发着诡异霓虹灯光的街道和大量披着雨衣的行人。
破损的停机坪下方,距离他们最近位置的那条街道正下着雨,但雨水并不仅仅只是从天空而来,还从陈宴众人所在破损停机坪旁边的几根管道——那些管道的边缘已经因元素富集而生长了大量透着油彩色泽的絮状物,似乎是某种污染极其严重的藻类。
“这他妈的是什么地方……”
这句脏话却不是从陈宴嘴里说出来的。
陈宴看着在“极其难以置信”状态中忍不住口吐脏话的劳耶教授,并同时注视到了劳耶教授“不可思议”的眼神,因难以接受而微微战栗的身体,以及语气中毫不掩饰的愤怒。
“这就是【不可抵达之地】?这就是世界的BIOS?!我们的世界……竟然就是运行在这种垃圾堆上的吗?!”
陈宴没完全明白劳耶教授话中的意思,但大概知道,现在这个地方,【不可抵达之地】,和劳耶教授的愿景产生了巨大的冲突,导致劳耶教授因此产生了一定程度的信仰崩塌——通感捕捉到了空气中强烈的情绪波动,于是陈宴知道了劳耶教授如今的精神状态。
劳耶教授忽然扭头,对着正要离开平台的斯沃姆说道:
“如果离开船楼覆盖的范围,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斯沃姆挠了挠头,返回陈宴身边,并粗劣的为自己辩解:
“我看远处好像长了些看起来不错的菌子……我饿了来着。”
劳耶教授语气严肃的可怕:
“如果离开船楼覆盖的范围,你不会留在这个你眼前所看到世界,也不会回到于我们而言的现世之中——你会迷失在各个不同的、不知是否被人类探索过的未知世界层次之间,直到生命走向尽头。”
斯沃姆没说话,他并未感觉到害怕,他无知又无畏。
劳耶教授说出这个事实的时候,陈宴才注意到,那台黑色生物质仪器依然在他们脚下,他甚至能够听到仪器因拉高了负载而传出的一些电流声。
陈宴问道:“我们……并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对吗?我们还在我船上的船楼里。”
劳耶教授点了点头:
“仅仅只是暂时模拟出了这个世界的样子……【不可抵达之地】对于我们那个世界层次的人来说,其本质就是【不可抵达】——我们无法达到这个世界,我只能通过某种方式,把【不可抵达之地】进行仿真——通过八爪鱼同时存在于【不可抵达之地】和【更深层次世界】之间的特性,捕捉并模拟出八爪鱼的视野。”
“模拟算法很难搞,所以我没精力去对模拟算法进行优化了……所以,我们看到的事物,有可能和这事物本身的样子有所不同。”
“但……大概就是这样。”
劳耶教授语气里的失望几乎溢了出来。
“这便是【不可抵达之地】……是比我们所能进入的一切【更深层次世界】更深处的存在,是一切形成的基础,是……是世界的BIOS,其他无数层次的世界基于此建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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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0章 风声
陈宴看着地面上的仪器,结合劳耶教授的解释,大概明白过来,自己一行人并未“抵达”这个地方,只是黑色生物质仪器借助八爪鱼的力量——很可能是借助八爪鱼“同时存在于【更深层次世界】和【不可抵达之地】”的特性,通过劳耶教授的公式和算法,让黑色生物质仪器“模拟”出了这个世界的样子。
陈宴明白,这个过程肯定不是简单的“模拟”手段,因为劳耶教授明显说了有危险,那么,黑色生物质仪器的“模拟”过程,就一定是掺杂了其他东西的。
至于那东西是什么……劳耶教授必定知道,但陈宴认为自己没必要问,因为即便劳耶教授说了,他也不一定能理解。
而且,如果有必要让他知道,劳耶教授一定会主动告诉他,就像是刚才在船楼中的那般。
劳耶教授环视平台之外,眼神愈发失望: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陈宴问道:
“劳耶教授原本认为这里应该是什么样子?”
劳耶教授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他着实仔细总结了一下语言,才说道:
“我认为,既然是所有世界的BIOS,【不可抵达之地】应该包含有一切【更深层次世界】的规则。”
劳耶教授的说法有点抽象,陈宴认为他在尽量浓缩语言。
“既然包含有一切规则,那么,【不可抵达之地】表现出的应该是一切世界的模样。”
“这里应该有美好,也有破败。
这里应该有恐惧,也有安谧。
这里应该有希望,也有绝望……”
劳耶教授注视着平台之下浸润在黑暗之中的城市,视野向前移动,只见黑色建筑铺张到视野尽头,消失在视野尽头之外。
“而不仅仅只是绝望。”
劳耶教授指着地平线——被黑色高楼铺满的天际线尽头,语气中的失望溢于言表:
“我只能看到绝望。”
劳耶教授不明白。
他或许从未如此困惑,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理论完全不适用了,不知道为什么一切正常推理产生的结果在这里完全没有实现。
一切超出了他的计算结果,这已经不是计算出的方差有多大的问题了,是方差完全偏离,远远超过了“1”,和先前计算出的期望值完全无关了!
怎么可能呢?
我是完全错误的吗?
如果我是完全错误的,为什么我的算法又能让我通过八爪鱼来模拟出了这个世界呢?
完全没有头绪的答案强行打断了劳耶教授的思考——他的大脑宕机了。
陈宴对劳耶教授的遭遇抱有遗憾,但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于他而言,不过就是一次小小的失败罢了,他不觉得这会对他的人生或是生活造成什么影响。
陈宴虽然很想知道世界的BIOS是什么样子,但如果没搞明白,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看向佝偻着身体,眼神呆滞看向远处,整个人仿佛精气神都没了的劳耶教授,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
‘无论如何得把这老爷子哄开心了才行,他这样的人不能完全用常理去套,万一他因为现在的强烈不开心而不想帮我的忙,我这一趟就白忙活了……’
陈宴想了又想,对劳耶教授说道:
“也许我们所见的事物仅仅只是片面——这个世界有那么大,那些正面特质必定存在于世界的角落里。”
劳耶教授用绝望的语气说道:
“我设定的参数就是模拟出你所说‘正面特质’的位置。”
他指着脚下破损的停机坪:
“也就是说,这个平台所在的位置,就已经是这个世界最美好的地方了。”
这……
陈宴犯了难,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让劳耶教授振奋起来了,其他人对此地了解更少,根本不知道劳耶教授要干什么,所以也都束手无策。
陈宴正焦急之间,眼神的余光忽然瞅到了破损停机坪旁边的白色小花,忽如其来的福如心至,脱口而出:
“即便是BIOS,也是【更深层次世界】的一种,对吧?”
劳耶教授不知道陈宴为什么问这个,他现在的状态也没办法思考陈宴为什么如此发问了,因此只是出于下意识的简单回答道:
“是的……只是,【不可抵达之地】,也就是BIOS,是最深的,没有更深的世界了。”
陈宴接着说道:
“既然同样属于【更深层次世界】,那么,我们面前所见的一切,是否是【抽象】的?”
劳耶教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快速思考:
“我……我的算法并不能完全模拟出八爪鱼的视野,因此我们眼前所见的一切——这一切来自于八爪鱼,并通过我的算法所模拟出的世界,并非完完全全模拟出八爪鱼所存在的BIOS世界,而依然有一部分是【抽象】的——那是我未优化的算法所没有模拟出来的部分。”
陈宴指着破损停机坪不远处的白色小花:
“既然如此,这颗小花如果是未能模拟出的那部分抽象概念,那么,它应该是代表着什么具体含义呢?”
劳耶教授的眼神在小花上逐渐凝实,并用不掺杂任何迟疑的确定语调说道:
“破败中的生命,当然代表着【希望】。”
他失落的眼神里逐渐再次有了神采:
“是希望!BIOS所在的世界并非完全没有希望!只是没被我们看到罢了!”
陈宴点了点头:
“我认为也是如此。”
他对劳耶教授继续说道:
“也或许问题并不出在BIOS所在的世界,而出在……您的算法?”
劳耶教授的算法就像是欧噶米手中的刀,当他使用算法进行计算时,就像是欧噶米在确定自己能做到的情况下拔了刀,因此,对其进行的质疑通常被他们视作一种侮辱。
劳耶教授感受到了侮辱,但更多感受到的是兴奋。
“是的!可能是算法的问题!”
劳耶教授蹲下身,在黑色生物质仪器上进行调试,把手指放在某个按钮上,并对大家说道:
“在此地停留已经没有意义,我们现在回去。”
他重新平静并坚定起来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人的眼睛,在确定大家都做好了准备之后,他进行了计时,并按下了按钮:
“一、二、三,停止模拟!”
从整个世界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雷光再次将整个破损的停机坪包围了起来,当雷光开始崩解,众人也终于回到了属于他们的世界——帝国第一岛链中央岛屿戴斯岛码头的船上。
船楼之中,除了斯沃姆之外,众人多少都出现了虚脱的感觉,劳耶教授对此并未给出解释,大家心知肚明,这是观看到BIOS的代价。
当陈宴重新看向劳耶教授的时候,后者的眼神里已经再次有了光亮。
“一些底层规则和原理是很简单的,或许只需要一句不超过十个单词的话,就能将其意义进行概括。
用以辅助进行研究的科学机器也是如此,用来进行数据计算的算法和公式也是如此。”
劳耶教授说着众人听不懂的话,陈宴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不该按照现世的数学规则去理解更深层次世界的数据信息,更不该将某个深层次世界的逻辑规则向更深层次世界生搬硬套。”
“我需要……从BIOS所在的世界层次本身获取答案。”
他说完了一席所有人都搞不懂的话,而后注视着陈宴,抓住陈宴的手:
“这只八爪鱼,可以送给我吗?”
本来就打算送你的啊……我要这玩意儿干嘛?又不能吃?
陈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对劳耶教授也是坦诚相待:
“原本就打算送给你的,但你在离开之前能不能去看一看我那朋友?他现在情况真的已经很差劲了。”
劳耶教授满口答应:
“没问题!实在抱歉,我倒是把这事给忘了……我之前接触过北方联邦异常生物调查局的一些项目,大概知道【执行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其中的一些原理和我的学科产生了交叉……话不能说满,我得看过之后才有答案。”
搞技术的人通常总是会略少一点尔虞我诈,劳耶教授显然属于这一类,虽然不排除他的学阀属性,但他的学阀属性所带来的人格影响至少在如今的人际交往中没有表现出来。
陈宴听出了劳耶教授话中的自信,因此精神振奋,回道:
“就今晚吧?在岛链停留一日如何?”
劳耶教授应声应允:
“没问题的,对八爪鱼的研究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急不来,我就在戴斯岛停留一天,去看看你那位朋友吧。”
陈宴抓住劳耶教授的手:
“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晚10点!咱们一起去机械蜂巢!”
晚上10点是克莱恩和陈宴约好去见园长的时间,到时候正好把克莱恩的病看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宴和劳耶教授商量完了,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七点多钟,便委托大沃尔夫·瑞博特带着劳耶教授和小助手前往机械蜂巢吃晚饭,而后用新手机拨通了黎守诚的电话。
电话被接通了,但黎守诚的声音并未出现。
电话音响里出现的是十分嘈杂的声音,让陈宴仿佛置身闹市之中。
通感让他对这些声音里包含的情绪产生了理解,于是大脑开始模拟出那些嘈杂声音所存在的环境,很快竟然就把电话另一边的环境模拟了一个八九不离十——
这似乎是某个开在街边的火锅店,店面不大,但也摆着七、八张餐桌,此时正是晚饭时间,火锅店内嘈杂异常,有出来吃饭的一家人、一对正在恩爱的小情侣、一堆职校的学生、刚刚下班的白领……虽然火锅店内嘈杂异常,但距离手机最近的四个声音仍然被陈宴敏锐的捕捉到了——
“这次的风声是真的,以后咱们那些老生意,没法做了。”
陈宴意识到了不对劲,于是打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
音色鲜明的四人在进行着对话,其中一人是黎守诚,其他三人陈宴没听过他们的声音。
“不可能,亚楠市不是也在帝国境内吗,生意该做还是在做的。”
“亚楠市的帮派都是光荣纳税人,你也是吗?”这是黎守诚的声音。
“百分之三十的印花税,百分之二十的商品税,百分之十的,一圈缴下去,再加上成本,连我老妈都要赔进去!我给他缴个屎看他要不要!”
“你这是听谁说的?也太离谱了。”
“是的,这个传闻就有点过分了,其实没这么高的,我算了算,一圈缴下来,咱们还有得赚——至少有三个点的利润,比之前少了,但少的不多。”
“好处呢?”
“好处就是你从此见得光了,以后出门买东西不需要刷你媳妇的信用卡了,刷你自己的就行。”
“就这?”
“还有不用每天担惊受怕,怕被巴尔·达克罗德抓到,落得和火药店一个下场了——从前你给巴尔·达克罗德打工,巴尔就是你的老大,罩着你;现在你给帝国打工,圣歌团大团长就是你的老大。
但这个老大和巴尔·达克罗德不一样,不会整天想着办法把你往死里整,你跟着这个老大,只要给老大缴保护费,老大就真的保护你的安全——以法律的形式。
不会像巴尔·达克罗德一样,你即便给他卖了命,给他赚了钱,他照样一天到晚都想弄死你。”
“是的,光荣纳税人,我们也可以当。”
“放屁,你当个锤子,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没法做了,你拿锤子缴税。”
“你再他妈这样说,信不信我把你舌头切下来煮火锅。”
“你来试试。”
“好了!都他妈大难临头了!还团结不起来呢!这次要是团结不起来,以后都得被巴尔·达克罗德逐个击破,全都搞死!”
“所以呢?”这是黎守诚的声音。
“所以,我建议,咱们四个,还有那些依附于我们的小帮派,联合在一起,把资源统一起来,开个公司,把往日的旧业务——不被法律所允许的那部分,切割掉,然后通过帮派的庞大人力,去发展新业务。
这样一来,我们会以微小到几乎不算什么的成本——最廉价的人力资源成本,去开拓市场,赚取回报。
人力资源成本从来都是公司发展所需要消耗的较大的一部分,我们有了这样的优势,无论做什么,都会比其他公司发展更快。”
第951章 话事人
“听起来也不是不行。”
“我不看好,机械蜂巢人太多,各个行业早卷成一片红海,你就算有人,做什么来赚钱呢?”
“这就要说到公司本身了——我这里刚好有几个业务能展开来做,赚钱是迟早的事,就看大家愿不愿意了。”
“能赚钱当然愿意!”
“那么,如果要开公司,话事人就要由我来做。”
“他妈的!你打主意打到自家兄弟头上来了!”
“既然是开公司,当然要有一个话事人——即董事长,来敲定一切,帮派角头存在的意义不也是如此吗?
和帮派不一样的是,公司是有董事会的,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有什么事情是需要讨论,需要大家一起来投票的——在座的各位都是公司的董事,都有投票权,都可以决定公司事务。
最重要的是,诸位是董事,自然是有分红的。”
短暂的沉默。
沉默放大了一切声音,陈宴颅内收集耳朵捕捉到的声音并模拟出了更加清晰的场景,那些被放大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更为清晰——
大口嚼牛肉的声音、竹筷子不小心碰到黄铜火锅炉的声音、小孩的哭闹声、密集的咂嘴声、大口喝酒声、打嗝声、放屁声、丸子掉进火锅里发生出的声音、被火锅热油溅到身上发出的痛哼声、谩骂声……
短暂的沉默后,对话再次开始了。
“案底呢?”这是黎守诚的声音。
“什么案底?马上大赦了!圣歌团大团长亲自说出来的消息!最多一个月的时间!全帝国都要进行大赦!只要你成为了光荣纳税人,往日的案底全都既往不咎了!”
“大团长既往不咎了,巴尔·达克罗德呢?”
稍长一些的沉默。
压抑的气氛通过呼吸声被陈宴捕捉到,于是陈宴得以明白巴尔·达克罗德对他们造成的压力和无可比拟的心理阴影。
“我早说过,咱们这群老兄弟就应该凑一凑钱,请个厉害的杀手,把巴尔·达克罗德给做掉!这样就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了!”
老兄弟……指的是艋舺时代过来的老帮派成员吗?
“这个方法早就讨论过,并认为不可行了,巴尔·达克罗德虽然没了军队,但在物流中心内部的职级很高,再加上他本身对戴斯岛的贡献……荣誉地位让他基本上和总督大人平起平坐了,你找杀手把他做掉,岂不是打了物流中心其他大人物们的脸?他们能有一万种方法去惩治你,你能挡得住几种?”
“想个办法把巴尔·达克罗德的名声给玷污了!想办法让他接受贿赂,然后揭发他!让他滚出物流中心!”
“这个办法也不行,当初巴尔·达克罗德是拿自己女儿的性命给物流中心缴纳的投名状——他拿女儿,还是独女的命,还有自己苦心积虑拿命拉起来的军队,换来了今天这个位置,向物流中心的大人们表了忠心,表示自己忠诚的,绝不会造反,并且会牺牲一切奉献给物流中心——这他妈的可是拿倾家荡产家破人亡表达出来的忠心!
简简单单的受贿怎么可能对这样一个对物流中心如此忠诚的人造成影响呢?”
“是这个道理,我感觉,即便巴尔·达克罗德做了什么违法的事情,只要不是特别严重,物流中心的大人们应该都会包庇他的……”
“那么,他迟早会来报复咱们的。”这是黎守诚的声音。
火锅桌旁的四人再次陷入沉默。
陈宴听了他们的对话,大概明白黎守诚为什么那么迫切想要离开戴斯岛了——对巴尔·达克罗德的恐惧和无可奈何,让他做出了“必须离开岛链”的决定。
陈宴注意到了黎守诚心态的变化——
从前黎守诚仅仅是个通过好勇斗狠而崛起的帮派大佬,他或许有钱,但不多。
他往日的那些“成就”就更不用提了。
他认为自己天生命贱,生命中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他认为自己所拥有的并不是什么值得保护的——朝不保夕的钱和同样朝不保夕的女人和帮派,黎守诚能用一天就是一天,能过一天就过一天。
如果不是冒牌货的邀请,黎守诚或许会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他的钱会永远都是脏钱,他的帮派会永远都做着见不得人的事情。
可忽然有那么一天,冒牌货邀请他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拥有了拿得上台面的身份,他拥有了一个正规公司的股份,他每个月都能够从初始股投资中拿到一大笔分红——能不通过黑市购买几乎任何商品,不用担心被追查,且能够进入银行,经过银行流通进入这世界上每个角落帝国银行的干净钱!
他成为了能够进入物流中心的“大人物”,成为了自己曾经只能躲在暗地里抬头仰望羡慕的民营企业家。
他至今还记得那一天在物流中心开会,陈宴带着他进入了好闻到令人发疯的会场,他见到了那些平常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大人物,他听到了传说中只有贵族们才知道的隐秘信息,看到了巴尔·达克罗德那副拿他无可奈何的嘴脸。
他还记得那天照进统御之环会议室打开着的百叶窗内的太阳光,那是他此生所见过的最美好的太阳光——他这辈子从未意识到,连阳光都可以如此美好。
他头一次在面对巴尔·达克罗德时没有产生单纯的恐惧,他惊喜的发现,自己对巴尔·达克罗德的恐惧里出现了难以抑制的兴奋!
他兴奋是因为他享受巴尔·达克罗德那副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他兴奋是因为他终于能够在面对自己日日夜夜噩梦中所要面对的死神时有了反抗的能力——他甚至就站在距离巴尔·达克罗德不到两米的地方!可巴尔·达克罗德并未像杀死火药店众人一般拧断他的脖子!
那一刻,黎守诚意识到,自己已经拥有了绝对不可以失去的东西——干净的金钱,干净金钱所带来的产业,以及产业让他拥有的地位——
这是他之所以在做尽了恶事之后,依然能够直面巴尔·达克罗德而安然无恙的原因。
这是黎守诚生命中前几十年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足够稀少,因此弥足珍贵。
后来他离开会场之后,被其他的帮派大佬告知了一些事情,才知道在会场上面对巴尔·达克罗德的场面有多危险——那时候隶属于巴尔·达克罗德的安保部队已经在会场外就位,虽然人数不多,但智械化程度足够高,火力比当初解放岛屿时一个一千人的小型兵团单位还要猛。
一旦他做出什么僭越举动,将会在离开会场之后以任意一种形式——完全合理合法——完全消失在岛链。
黎守诚越想越后怕,越想越恐慌,直到那天夜里被噩梦惊醒,他恍然意识到一件事——
权力和产业相比已经值钱的生命而言全是浮云!我要离开第一岛链!
我要离开第一岛链物流中心权力覆盖的范围,去到其他地方,这样就能离开巴尔·达克罗德所掌握暴力的辐射范围,就能够享受我如今的权力和地位——我要和陈宴商量这件事,我要成为陈宴探索其他地区的先锋,即便需要因此付出代价……
也或者……
最坏的情况——我可以把我掌握的初始股卖给陈宴!那些初始股已经因为Z集团的扩大而升值了无数倍!陈宴一定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
一旦我得到了卖初始股的钱……一旦我拿着这些钱安全离开了海关,天下之大皆可去得!
——陈宴单从黎守诚此时此刻复杂的音调里感知到了黎守诚的这些想法。
陈宴不知道自己的通感为什么变强了,他认为这多半是冒牌货的功劳。
从当初进入岛链,见到黎守诚的第一面,听说了领带帮的手段那个时候,陈宴就对这所谓的“帮派大佬”下了杀心,之所以没有立刻实施,是因为刚刚进入岛链,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岛链超凡侧社会的深浅,不想刚来到此地就闹事,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后来在戴斯岛混的时间长了,陈宴发现这所谓的机械蜂巢里根本就没什么超凡侧社会,只有零零星星隐藏起来,并基于【不战之约】而不对凡人社会进行干扰的超凡者个体罢了。
这里完完全全就是由凡人组成的小世界,此地的超凡者大多只是和他一样的过客。
冒牌货对黎守诚的招安显然是计划之外的,陈宴曾经对此十分不理解,冒牌货毕竟和他几乎没什么区别,难道就没有那么一丁点精神洁癖吗?什么钱握在手里面都不嫌脏?
陈宴手中掌握的超凡力量助长了他的精神洁癖,并让他基于暴力的想法得以顺利实施。
直到陈宴拿回自己的身体,才对冒牌货当时的心态有所了解——
当时的冒牌货已经是在被公司的事情和夜校改造的事情推着往前走的状态了,他必须在短时间内进行融资,用足够多的钱为公司和集团的创建做铺垫,以抵抗运营过程中有可能出现的任何经营风险和金融风险。
冒牌货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于是黎守诚得以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他心中有了牵绊,永远回不到当初不顾一切的凶狠模样了。
陈宴了解到了这一切,并基于这样的了解,明白了黎守诚此时所做一切的动机——
黎守诚想要让陈宴明白岛链上的帮派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并以此来作为让自己离开岛链的筹码。
陈宴明白了,于是陈宴静静聆听着。
“一个月之后呢?”发问的并不是黎守诚。
“一个月之后帝国大赦,我们成了帝国正规纳税人,拿了帝国身份卡,就再也不是罪人了。
因此,巴尔·达克罗德会抓住最后的机会,在这一个月之内对我们进行清缴,要我们的命!”
“所以?”
“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活过这一个月!我们不但要活过这一个月,还要集结我们的势力进行重组!我们要联合起来成立公司!我们以后要做正经的生意了!”
“可……巴尔·达克罗德,他会让我们如愿吗?”
“显然是不会的,所以我们才更要团结起来,我们要集中所有力量来抵抗巴尔·达克罗德的屠杀!
不仅仅是我们,还有其他帮派——其他艋舺时代的帮派,还有机械蜂巢时代之后被巴尔·达克罗德盯上的帮派,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抵抗巴尔·达克罗德最后的疯狂!
从前的过节咱们暂时既往不咎了!眼前的困难才是我们真正需要一同克服的!”
“你……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大度的人。”
“嗯,我最近接触到一些知识,于是悟了。”
“什么知识?”
“来自从前亚楠市一个被禁封网站的知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了抵抗的办法,并且能够足够客观!”
陈宴听得心里真不是滋味儿,什么臭皮烂虾也配使用这些知识了!
他原本把那些知识放在网上,可不是为了让这些社会渣滓去学的,因为他知道,这些人总能换着花样把知识学歪——他们学习的方向原本就是错的,学的越多就会错的越多,学的越多就会越烂的越深。
手机的录音进程还在继续着。
“各自回去联系吧,话事人的事情可以往后放一放,但联合起来对抗巴尔·达克罗德的事情决不能一拖再拖,每拖延一分钟,就给了巴尔·达克罗德一分钟的准备时间——我们要抓紧时间把这件事情告诉大家,把这件事情给敲定了!”
电话被挂断了。
陈宴点击终止录音按钮,并在脑袋里找到冒牌货时期关于物流中心一众官员电话号码的记忆,找到巴尔·达克罗德的电话号码,把这段录音发了过去。
‘倒是要感谢冒牌货的精于钻营了,这家伙竟然为了日后贿赂官员,把所有人的电话号码都记了下来……着实是不容易。’
心里吐槽完了,陈宴心想,既然已经挂掉电话,黎守诚恐怕很快就会来到船上。
想到这里,他回到自己的船舱,拿出手枪,装入子弹,上了膛,别在腰间,回到船楼,走上甲板。
陈宴想要在此等待黎守诚的到来,然后用通感读取他的记忆,以此宣布他的罪恶,并在宣布之后给他的脑门来一发。
陈宴没想到的是,自己等来的不是黎守诚,而是巴尔·达克罗德的电话。
第952章 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终将随风而逝
“你好。”
陈宴已经换了新手机,所以对方显然无法从手机号本身知道他的身份。
“你想要什么?”
巴尔·达克罗德的问询干净又利落,他显然不相信“基于正义感和道德洁癖”所产生的一切行为。
陈宴没改变自己的声音,直截了当的说道:
“我想把这些人处理掉,但没什么好办法,所以向你举报。”
巴尔·达克罗德问道:
“基于什么样的举报动机呢。”
显然单纯的举报行为无法让对方满意,一旦动机不纯,可能会沦为和被举报者一同清算的对象。
陈宴理所当然的回答道:
“替天行道。”
如此幼稚到不可思议的回答却得到了巴尔·达克罗德的肯定:
“理应如此。”
在进行了短暂的思考之后,巴尔·达克罗德说道:
“谢谢你的举报,这是典型的谋杀行为,我会酌情处理。”
“另外,陈先生,你能够认清黎守诚这种人,并对此采取措施,这是很正确的事,你纠正了自己的误入歧途,这对任何人都好。”
对方显然听出了他的声音,然后说出了这番莫名其妙的话。
在对陈宴进行了再次肯定之后,巴尔·达克罗德向他说了再见。
挂掉电话的几秒钟后,船楼外传出了敲门声。
陈宴叹了口气,拿出腰间的手枪,藏在黑风衣的袖子里,前去打开了船楼的门。
“陈先生。”
提着一只低调复古纹路皮质黑色手提公文包的黎守诚就站在门外,他改变了往日帮派大佬的天神州古典装束,而仅仅只穿着看起来十分普通的仿威廉·亚当斯员工装的制式棉服和一条如颜色天空一般灰暗的灰色牛仔裤。
黎守诚的眼神似乎并未扫过陈宴藏在黑风衣袖子里的手枪。
他从公文包中拿出一份文件,用一个和煦到完全看不出他是帮派大佬的笑容说道:
“按照之前的计划,这是公司的干股。”
陈宴看着他手里的文件,回想起冒牌货对黎守诚的暗示:只要黎守诚拿出干股,他就保证黎守诚能够安然无恙的离开第一岛链,甚至参与到Z集团向第二岛链的业务开拓过程中。
这句话一半真一半假,真的部分在于冒牌货真的想要黎守诚的干股,目的是把Z集团和黎守诚的帮派背景做切割,为自己未来的政治婚姻铺路。
假的部分在于他完全不准备让黎守诚安然无恙的离开第一岛链,让黎守诚参与第二岛链的业务更是100%虚假的承诺——冒牌货自从想要回收干股的时候,就已经动了杀掉黎守诚以绝后患的心思。
而让陈宴出乎意料的是,从他现在和先前的通感来看,黎守诚应该是始终都知道冒牌货心中所想。
他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敢来?
陈宴认为事情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简单。
他认为黎守诚一定有什么没有拿出来的筹码。
他想要知道那能够交换这位帮派大佬性命的筹码是什么。
陈宴没有接过黎守诚手中的文件,只是看着他,说道:
“你凭什么认为自己一定能够离开岛链呢。”
他并未使用疑问句的语气,这导致这句话即便语气寻常,听起来也十分阴森。
黎守诚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他将文件收回公文包,缓慢的动作让他的姿态显得有些窘迫。
这一刻,时间仿佛回到了一个月前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黎守诚站在甲板上的位置恰好和现在一模一样,那时陈宴离开船楼来到甲板时的位置也和现在没有区别。
时过境迁,两人的势态已经调换。
“除了干股之外,我还有一份资料。”
黎守诚看着陈宴,目光虽然戾气横生,但已经回不到当初那副狠厉的样子了。
“那份资料里记载着从艋舺时代开始,到机械蜂巢时代的现在为止,所有一切帮派的重要犯罪资料——足以将他们以死刑定罪的资料。”
他压了压帽檐,像是在躲避入夜之后的寒风。
“录音,视频,一些交易清单和复印件,被我藏起来的一些重要物证,一些恶性事件的人证的联系方式,帮派安插在机械蜂巢内部的内鬼名单,帮派成员对官员的行贿证据,机械蜂巢大基建时代物流中心从外包业务中抽取油水的记录甚至发票……”
黎守诚注视着陈宴逐渐变化的眼神,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嘴角微微上扬,发出了最后一记杀招。
“以及……Z集团的内鬼。”
陈宴没说话。
他没想到黎守诚竟然会有这样的手段。
这些东西的价值已经远超过黎守诚本身的价值,如果放黎守诚离开能够换取到这些东西,陈宴认为这笔交易不是不能做。
“黎老板好算计。”陈宴轻飘飘的说。
黎守诚微笑道:“自保的手段罢了。”
对方拿出了诚意,但陈宴依然咄咄逼人,不仅因为他知道对方没得选,还因为他对对方本身存在的厌恶:
“为什么要准备这样的东西呢?”
陈宴问道:
“一些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往后也很难会追查了,所以视频和录音之类的东西都必须现场录制——当年的你,怎么会准备这些东西呢?”
陈宴步步紧逼:
“当年的你还是个社会底层的小混混,怎么可能会想到这样的后手呢?同样的,当年的你即便有钱,从哪搞录制装置呢?手机可是今年才刚刚出现的新东西,而录像机这种昂贵的东西你根本就买不起……录像机也做不到录制这些隐秘的东西。”
黎守诚平静的回答道:
“那些设备并非我个人购置的,做这些事情也不是我的本意。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当初我还弱小时,我的所作所为并不被自己支配。
要说到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又凭什么做这些事,就不得不说道巴尔·达克罗德大人了。”
黎守诚说出了这一不可思议但又契合事实的答案:
“当年的我和我的兄弟作为情报人员,被巴尔·达克罗德大人接引至此,阴差阳错之下成了艋舺中的帮派人员。
我和我的兄弟为巴尔·达克罗德大人服务——并不光彩的我们潜伏于帝国后方,并作为帮派人员进行日常生活。
我们为巴尔·达克罗德大人收集的大量情报成为了艋舺时代戴斯岛拓荒团临时法庭的重要执法证据,我们所收集的帮派分布数据成为了巴尔·达克罗德大人改造艋舺的重要依据。
我的兄弟因此牺牲。”
黎守诚的情绪里有伤感。
通感告诉陈宴,这伤感是自然出现的。
“在我的兄弟牺牲之后,我继续为巴尔·达克罗德大人进行着民间情报工作。
在机械蜂巢时代,我收集的证据成为了巴尔·达克罗德大人指认火药店犯罪行为的重要证据。
那场导致火药店覆灭的宴会上爆发的冲突,也是因为巴尔·达克罗德大人拿我收集到的证据证实了火药店众人的犯罪行为,引起了对方的反抗,导致宴会以血腥屠杀的结局收场。”
陈宴听着这些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单单就通感感觉到的信息而言,黎守诚并未出现任何“欺骗”的情绪。
即便黎守诚真的是在欺骗,那些文件骗不了人,只要拿着文件去进行证实和比对,必定能够得到真实的结果——因此他没必要进行欺骗。
以帝国如今的交通网络和互联网的发达程度,想要从人海中找到一个人的难度被大幅度降低,只要黎守诚还在地表,想要找他,就一定能够找到。
因此黎守诚没必要进行欺骗。
他要的是交换,是交易,是能够让他完全得到自由的等价交换,这样基于等价交换的契约才是他能够得到自由的依凭。
通感告诉陈宴,看似平静的黎守诚实则已经处于“随时准备鱼死网破”的状态。
‘他或许已经知道我是一名通感者这件事。’
‘也或许不知道。’
‘无论是否知道,他都已经准备好了应对我的任何反应。’
‘我不想从他的尸体上获取记忆……
我想要体面。’
陈宴明白这些事,于是沉默更深了,他知道这些文件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物流中心内部的大部分洗牌,机械蜂巢内部帮派的大范围清算,旧日的案件将会被重新搬到台前并影响更多的人,以及……巴尔·达克罗德大人本人处境的完全改变。
黎守诚当然知道这些事。
这些事的重要性,是他能够站在陈宴面前,提出交易的依仗。
“最后,这些文件里面,有巴尔·达克罗德大人为我提供的一切便利——其中大多数都是违背法律且违背社会道德的。”
“我希望可以用上述的一切文件,来交换我售出干股,并得到自由的权力。”
陈宴由此明白,“售卖干股”是黎守诚的底线。
他回想着黎守诚的一席话,心中一些纷乱念头不可避免的出现了:
‘克莱恩的猜测正确,巴尔·达克罗德就是黎守诚的后台……怪不得克莱恩一直找不到证据,原来黎守诚原本也是情报人员,这样的人必定有反侦察的手段。’
可惜陈宴现在没办法找借口接触黎守诚,不能获取他的记忆了。
想到这里,陈宴也知道了黎守诚之前让他听谈话的原因——黎守诚要让陈宴知道他正在做的事——知道他会做这些危险到一旦被发现,就必定会被砍手砍脚的事。
黎守诚注视着陈宴的眼睛:
“这些筹码,足够我离开吗?”
黎守诚语气里的坚定告诉陈宴,他必定有保守秘密不被抢夺的手段。
陈宴说道:
“足够了。”
之前的手机已经被陈宴毁了,因此陈宴不能直接操作这艘模块化的船只,他只能回到船楼,操作船只离开戴斯岛码头港湾。
很快离开了近海,陈宴操作船只放下带有密闭船舱的机动汽艇——这本是船上携带的救生船。
黎守诚将其中一份合同交给陈宴:
“这便是我那一部分股份的出让合同,已经签了我的名字。
你只需要签了字,去物流中心进行认证,就能够得到这一部分股份。”
陈宴接过合同,没有说话。
走上机动汽艇,对汽艇进行了一番检查之后,黎守诚对陈宴说道:
“在离开之后,我会把消息告诉你。”
陈宴沉声道:
“你最好能做到。”
黎守诚点头道:
“我是要拿代价换取自由,而不是用诡计。”
不付出代价意味着事情不会结束,那不是黎守诚想要的结果。
他想要的是斩断过往,是手中的财富能够完全合法的自由支使,和不必担心被杀手盯上的日夜安宁。
他打开机动汽艇发动机,随着引擎声轰然响起,海浪波动的声音出现,机动汽艇朝着黑夜中前进。
黎守诚的背影从陈宴的视野中逐渐远去,直到变成一颗小点,之后便被轻微波动的浪潮掩盖,彻底消失在无月的黑夜之中了。
陈宴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机动汽艇,内心产生了十分复杂的情绪,有兴奋也有后悔,有激动也有忐忑,他能够通过通感轻易了解到他人的情绪,却无法对自己复杂的情绪进行具体的解读。
片刻之后,陈宴的电话响起。
黎守诚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
“我已经把这些年收集到的所有信息放在一枚U盘里,戴斯岛曾经存在过的那些帮派的犯罪证据,以及……Z集团的那个内鬼。
那只U盘想必如今已经在集团董事长办公桌右侧第二层的抽屉里了。”
他早知道陈宴会答应。
没人能拒绝这样有价值的信息。
可他只能把这些信息交出来,他只是一个卑微到连帝国公民身份都没有的前代情报人员,和巴尔·达克罗德之间的决裂让他完全没有在戴斯岛的生存土壤,除了巴尔·达克罗德之外,他没有、找不到,也接触不到其他能为他提供庇护的掌权者了。
他的选择只有陈宴。
黎守诚表现出了和往日几乎截然不同的个人素质,这样的反差实在过于大了,如果不是通感认出了黎守诚和往日完全相同的情感特征,陈宴差点要认为面前这个黎守诚也是被备份鸩占鹊巢的情况。
陈宴脑袋里胡思乱想之间,电话里再次传出黎守诚的声音。
“有一个人,是需要你注意的。”
嗯?
这是……非卖的赠品?
又或许是……另一个陷阱?
第953章 那些毫无征兆的落幕并非结局本身
信息从不等人做出反应:
“在物流中心高层,有那么一个很奇怪的人,他针对你做了许多事,无论是我当初在仓库绑架合伙人的事,还有Z集团内部眼线的安插,都是那人的手笔。”
“我如今的所作所为,也是被他所迫。”
Z集团内部的眼线……
陈宴听到了如此糟糕的消息,但出乎意料的并未感觉意外。
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无法确定他的性别,不能确定他的具体身份和职级,只单方面受到他的威胁,为他做了一些事。”
“他在针对你,陈宴,就连这一次威廉·亚当斯集团关于图灵芯片和Z集团进行的合作,一定程度上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你需要警惕。”
陈宴问道: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
黎守诚的回答很简单:
“别多想,仅仅是赠品而已。”
陈宴完全不信。
黎守诚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
“我认为你一定会答应我们之间的交易,我也因此会把这个人的存在告诉你,你将因此不会陷入他为你编织的陷阱中。”
陈宴少有反应如此迅捷的时候:
“什么陷阱?是总督为我安排的婚约吗?”
电话里仅仅传来黎守诚最后的声音。
“那么,陈宴,再也不见了。”
电话被挂断。
陈宴看着暗下来的手机屏幕,心中依然对这样的交易十分抗拒。
他内心始终纠结,对于一个毫无道德可言的人而言,坚持“交易诚信”真的是有必要的吗?
这人原本就是无道德的,他现在用基于道德标准的事情和我进行讨论,我为什么要跟他讲道德呢?
因为我是讲道德的——我大概是讲道德的,于我而言,做生意就要讲究诚信,他把情报卖给了我,我付出了帮他得到自由的努力,这完全是公平的,甚至是我赚取了更多利益的。
既然是公平的,我为什么这么不甘心呢?
大抵是因为我认为一个恶贯满盈的恶棍不该就这么逍遥法外,他做的恶事必须得到应有的报偿,而不是用那些恶事本身得到了自由的救赎。
哪里出错了呢?
错误在我——我想要得到他曾经所做恶事的成果——那些资料,我想要那些资料,因此帮他得到了自由。
我才是导致我内心抗拒和不甘心的源泉!
我才是导致罪魁祸首逍遥法外的决定性因素!
想到这里,陈宴恍然大悟。
于是他来到中控台,调出机动快艇的控制面板,使其引擎在一瞬间超负荷运转而导致爆炸。
黎守诚恐怕做梦都想不到,他所控制的机动快艇所用引擎并不是帝国公司制造,也根本不符合生产安全规定,更不符合产品质量标准,完完全全就只是陈宴的玩具罢了。
海风似乎带来了一声几乎消失了的爆破声,陈宴抬头去看,视线透过船楼的玻璃,只能看到无月夜色之下的无边黑暗。
‘他妈的,我的底线还真他妈灵活……
我还真不是个好东西……’
陈宴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意识到“原来我真的不是什么好人”这么清晰的认知。
陈宴受到了违背“交易公平和信用”的道德谴责,同一时间获得了“释放恶贯满盈”杀人犯的道德成就感。
后者很快压过了前者,于是陈宴的心情不再沉重。
他看向手机。
在手机的录音页面有一段新的录音,那是他和黎守诚之间的对话,他沉默了片刻,删除了这条录音。
‘黎守诚就这么死了。’
他心中回想着黎守诚的所作所为,一时之间只感觉心里憋着什么。
虽然见证了黎守诚走向毁灭的全过程,但他依然有一个莫名其妙的感觉——他感觉黎守诚的死太简单了,也太快了,太过……没有征兆。
‘就好像是有什么力量推动了他的死亡……就好像有人为他创造条件,使他走上了毁灭的道路。’
‘是谁呢?’
‘又能是谁呢?’
陈宴一边思考,一边开着船往戴斯岛方向航行。
冥思之间,他忽然意识到一个蹊跷的地方:
‘黎守诚是因为害怕巴尔·达克罗德的清剿,因此才离开的戴斯岛。
可黎守诚手里拿着巴尔·达克罗德这些年来所进行一切违法行为的证据,他为什么不凭借这些信息去威胁巴尔·达克罗德,以保全自己的性命呢?
如果真如他所说——他拥有这些年来巴尔·达克罗德所做的一切的记录,这些记录中的行为明显是不可能被包庇的事,尤其是在网络时代发展到了现在的阶段,即便舆论无法杀死巴尔·达克罗德,也足以保证黎守诚的命。
网络舆论引导社会事务的例子已经不少见了,难道黎守诚就看不见吗?
明显不是这样的。
更何况……黎守诚如今已经是民营企业家的身份,他已经借助Z集团洗白了,不再是单纯的帮派人员了。
他甚至已经出现在物流中心的客商招待会上——这样拥有拉拢价值的人,物流中心不可能任凭一个明显已经没前途的落幕官员去打杀。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陈宴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个没有回转余地的思维死角。
于是他清空了自己的脑袋,换了另一个角度:
‘从黎守诚和巴尔·达克罗德之间的关系来讲——官员和他的线人,这样的关系无疑在某种意义上是足够紧密的,这样的紧密基于两者所共事的事实——他们共同做了那些违反公序良俗的不道德的事,两人因此被这些事绑在一起。
按照黎守诚之前让我听到的谈话——按照那张火锅桌上的对话,巴尔·达克罗德要杀黎守诚的原因,是【对戴斯岛旧日的犯罪集团进行清剿】。
巴尔·达克罗德怎么会对自己的线人进行清剿呢?
仅仅是为了销毁自己的犯罪证据吗?
可他已经拿自己家人的命给物流中心缴纳了投名状——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忠心,这样的忠心足够有价值,他因此不需要再销毁什么犯罪证据了!
更何况,他的线人所做的事,必定有很大一部分是他主导的。
黎守诚所说【因为旧日的罪恶而对帮派进行清剿,所以要杀掉他这样的帮派人员】,这个因果关系是不成立的!
就这一点而言,黎守诚在说谎!’
陈宴很快确定了第一条线索:【黎守诚在“巴尔·达克罗德要杀掉他”这件事上说谎】,这是一个事实。
陈宴脑袋快转不过来了。
‘可是啊,【因为旧日的罪恶而对帮派进行清剿,所以要杀掉他这样的帮派人员】,这一错误的因果关系是黎守诚通过火锅桌上的谈话亲自告诉我的!
这意味着,他在有意的引导我,让我知道,巴尔·达克罗德要杀他,并不是因为他曾经所犯下的罪过。
那么,巴尔·达克罗德要杀黎守诚,到底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里,陈宴精神一震,脑袋将零碎的线索碎片相互串连,得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以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黎守诚知道的犯罪事件和隐秘消息,巴尔·达克罗德也必定知道。’
‘现在黎守诚死了……消失了,巴尔·达克罗德必定会追查他的下落,戴斯岛上到处都是摄像头,巴尔·达克罗德必定会知道是我把他带出了海。’
‘他会从我身上找到黎守诚死亡的线索吗?’
陈宴不知道。
但直觉告诉他,巴尔·达克罗德必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多半会的……因为他们两人之间必定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这矛盾多半就是巴尔·达克罗德想要杀掉黎守诚的原因。’
‘在黎守诚消失之后,矛盾就转移到了我身上——矛盾转移到了将黎守诚【送出】戴斯岛的我的身上。’
‘事实上也是如此,我拿到的那些资料不仅仅是对巴尔·达克罗德的威胁,还是对第一岛链上一些人的致命威胁……巴尔·达克罗德必定会想要把那些资料完全销毁——无论黎守诚动机如何,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
海浪翻涌之间船只摇摆不定,黑夜中,陈宴的视野里出现了满身挂着闪亮星星一般的巨物——那是机械蜂巢。
当船只靠岸,陈宴心中忽然出现一丝明悟。
他并未离开船楼,而是打开了船身四周的探照灯。
当船只的泊位被照亮时,陈宴才看到,自己的船已经被密密麻麻的持枪士兵包围了。
巴尔·达克罗德就站在旋梯的位置,身后大麾随着夜风摇摆,像是在静静的等待着他。
陈宴心中的明悟更加清晰。
他看了斯沃姆一眼,说道:
“还记得我交代过你的事情吗?”
斯沃姆点了点头:
“不能杀人。”
这是陈宴交代过他唯一的事情了。
陈宴又看向欧噶米。
后者问道:
“需要把那家伙捉到船上吗。”
陈宴沉吟了一下,才低声道:
“不太好,他搞出这么盛大的场面迎接我,而并未直接发出攻击,说明他是个体面人。
他是体面人,我就要用对待体面人的方式对待他。”
监控画面中,巴尔·达克罗德一只手拿着喇叭,另一只手拿着手机。
他拿着喇叭那只手垂着,拿着手机那只手贴在耳边。
于是陈宴的手机响了起来。
“陈先生。”
巴尔·达克罗德站在船下,目光透过被探照灯照亮的夜空,注视着黑漆漆一片的船楼内部。
“我希望你能配合工作。”
陈宴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巴尔·达克罗德说道:
“黎守诚手里的那些文件,请转交给我。”
那些文件里到底有什么?
陈宴意识到,那些文件里的内容或许不是黎守诚所说的那么简单。
“达克罗德大人,我并不想介入你们之间的纷争。”
陈宴先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可你也要把事情跟我讲明白才行。”
陈宴的目光透过船楼的侧面玻璃,注视着夜晚寒风中同样仰首注视船楼的巴尔·达克罗德。
对方似乎早已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所以在诉说这些事的时候,并没有用短暂的停顿来进行思考。
“一些事情远非你想象中那么简单,陈先生。”
“你只需要把那些东西交给我,然后,你会继续做你的生意,物流中心会提供给你帮助,大家相安无事,任何风浪都不会产生。”
巴尔·达克罗德竟然完全没有要跟陈宴解释的意思!
通感并没有告诉陈宴确切的消息,但陈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看向船只所停靠高桩码头的四周。
现在才不到晚上9点,平日里即便到夜里12点也会热闹非凡的戴斯岛码头已经变得一片宁静,船只探照灯能照射到的位置像是成了真空,除了巴尔·达克罗德和他的士兵之外,连一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陈宴逐渐明白了点什么。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是吗,达克罗德大人,这仅仅只是物流中心发展史上的一撮脏水溅起的小水花而已,没什么好说的,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巴尔·达克罗德战力在寒风中,渐起的夜风无法吹动他的帽檐。
“是的,陈先生,仅仅是一个没什么了不起的意外罢了,从前有,现在有,以后也会有。”
陈宴看着探照灯中的黑色身影。
而你,物流中心秩序的维护者,巴尔·达克罗德大人,你从前是戴斯岛秩序的创造者,现在是戴斯岛秩序的维系者,从今往后直到死亡,也将会为了维护戴斯岛的秩序而奋斗,并不惜手段。
“如果我不给呢。”
巴尔·达克罗德直到现在还保持着耐心:
“你有什么不给的理由呢?
陈先生,这原本就是一场愚蠢的离间计,你已经和物流中心的利益完全绑定在一起,为什么要如此执着于去坚持那可笑的正义呢?”
陈宴听着巴尔·达克罗德的话,通感帮助他理顺了那些藏匿于众人话语中复杂难明的情绪,于是心中团团死结竟尽数开解——
黎守诚从来都是身不由己,即便到生命的最后也是一样,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和我做交易——他的一切行为,仅仅是在完成物流中心高层某个【未知者】的任务。
第954章 来自未知存在的注视
黎守诚是要用那些信息引起他和巴尔·达克罗德之间的分歧甚至暴力冲突——物流中心高层的【未知者】,是要引起他和巴尔·达克罗德之间的冲突。
【未知者】很可能对他十分熟悉,甚至对他的性格也有深入了解,这就是巴尔·达克罗德口中“可笑的正义”的来源。
【未知者】很可能想要巴尔·达克罗德死,于是把他送到了我面前。
一旦我杀了巴尔·达克罗德——甚至比喝水还要简单——【未知者】必定会得到某些很大的利益或是便利——我帮他为未来即将发生的某些事情清理了巴尔·达克罗德这个障碍。
黎守诚不甘心!他也反抗过!【把那个人的存在告诉我】本身就是黎守诚对那人的反抗!也是我如今能够进行一切推理和猜测的基础!
此时此刻,陈宴的心比此时的夜空还要凉。
【未知者】很可能知道我的底牌。
他看向身边的同伴。
斯沃姆,欧噶米,那人很大概率知道你们的存在!
那人到底是谁?
陈宴此时终于明白过来,黎守诚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小角色,从艋舺时代被巴尔·达克罗德接引进入戴斯岛,到如今亡命天涯又横遭惨祸,黎守诚始终身不由己。
巴尔·达克罗德要杀黎守诚,掌握着黎守诚把柄的【未知者】又随时会把黎守诚捏死,黎守诚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只有陈宴。
他只能借助陈宴试图逃离机械蜂巢这一旋涡。
但他明显失败了,在他和【未知者】之间的博弈中,他占据的主动权仅仅只有那微小的一丁点,
而仅仅只是这一丁点微小的主动,并无法改变他的命运,甚至让他越陷越深,直至死亡。
想到这里,陈宴忽然想到,是否黎守诚的死——是否我对黎守诚下的杀手,也是【未知者】计划中的一环呢?
陈宴无法解释这个问题,只隐隐有不基于什么证据的一些想法罢了。
——当夹杂着一部分猜测的推理基于通感捕捉到的确切信息进行至此时,陈宴已经大概了解了自己所面临的一切。
“通感让我了解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每个人的行为动机结合着他们的情绪甚至声音里夹杂的信息,我大概知道每个人的处境,就大概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区别在于,当通感作用的对方有着明显的心理防范时,通感不会特别有效果——在聆听手机里传来的火锅桌旁的对话时,我很清楚的知晓了黎守诚未刻意隐藏的情绪和记忆。
但当在戴斯岛外海再次面对有了心理防备、且精神高度集中的黎守诚时,我完全无法从他的声音里获取足够的信息了。”
“我的通感比之前强了很多,但这并不代表我能够从【声音】中知晓一切。”
当他再次看向船只下方的巴尔·达克罗德时,心态发生了变化——这位曾经在戴斯岛叱咤风云的前总督大人,如今虽然已经沉寂但依然坚守内心信条之人,仅仅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局中人罢了。
巴尔·达克罗德或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许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但他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只能被一切推着向前走。
“那么,陈先生,你的答案是什么呢。”
暴力冲突一触即发。
陈宴在短暂的沉思之后,对电话中说道:
“我会把文件都交给你,就在现在。”
陈宴说完,挂掉电话,将电话打给了已经下班的阿伟。
短暂的待机声后,电话被接通了。
“董事长。”
电话另一边换来阿伟带着刻意逢迎讨好的声音。
陈宴听出了这声音里包含的一丁点“心虚”、“慌张”,以及几乎无法觉察的另类“恐慌”。
陈宴需要他再说一句话,来确定自己的猜测。
“现在在忙吗?”
阿伟立刻答道:
“没有,随时待命呢!”
陈宴的猜测正确。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
“现在,你去公司,去我的办公室里,我办公桌右侧第二层的抽屉里,有一只U盘,你把那U盘拿来我船上。”
电话里传来了阿伟紧张的声音:
“啊!董事长!你现在在船上吗?!可港口在半小时之前已经被戒严了,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也进不去啊!”
无论如何,我已经把消息告诉了你。
陈宴说道:
“那就算了,等我回去自己取吧。”
电话那边传来阿伟的担忧声:
“我……倒是知道一条从码头通往机械蜂巢下水道的小路……”
陈宴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了,谢谢你阿伟,可你已经是丈夫和父亲,照顾好唐雅和孩子,别来掺和这些危险的事了。”
陈宴说完,在阿伟的恭维声中挂断了电话。
我已经进行了提醒,之后一切看你。
陈宴接着打通了巴尔·达克罗德的电话,说道:
“东西不在我身上,你跟我去取。”
在陈宴目光的注视中,包围船只的士兵们开始撤退,很快视野中只剩下巴尔·达克罗德一人。
陈宴问斯沃姆:
“如果我距离你一整个戴斯岛这么远的距离,忽然有人要杀我,在我不通知你的情况下,你能在一瞬间做出反应,并救下我吗?”
斯沃姆甚至没有犹豫,回答的干脆利落:
“完全没问题。”
陈宴摸了摸收回腰间的枪,用风衣将枪掩盖,然后看了看表。
现在是晚上9点35分,距离和克莱恩约定好的时间还有25分钟,他必须抓紧时间才行。
最后,他对欧噶米说道:
“我去去就回,要不了多少时间。”
欧噶米点了点头:
“请务必路上小心。”
陈宴出了船楼,踩着扶梯下了船舷,和身材高大的巴尔·达克罗德进行了无声的对视,而后朝机械蜂巢方向走去。
十分钟后,两人到达Z集团,陈宴通过大门的电子身份认证,带着巴尔·达克罗德来到三楼董事长办公室,打开抽屉,拿出了莫名出现在抽屉里的U盘,将U盘交给了巴尔·达克罗德。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你做了正确的选择。”
巴尔·达克罗德此时的声音里竟然并没有一丁点的“我成功了”或者“终于完成了这件事”之类的情绪。
陈宴只从他话语中感受到了深沉的疲惫,就好像“一件坚持了很久的事情忽然没了意义”产生的厌倦,也好像“在一瞬间明白一切努力仅仅只是白费”之后产生的失落。
陈宴甚至通过通感从他混乱的情绪和饱含失意的话中得知了他未说出口的那半席话——
“物流中心将因你而得到更稳定的发展前途,所有人都要感谢你做出的贡献,而你也会因你的所作所为而得到原本就该得到的利益,可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一切的意义都是为了让物流中心稳定运行下去,情况已经够坏了,可只要物流中心还在,情况就很难变得更坏。
这便是我所坚持的事,是我一直以来为之奋斗的事……哈哈
,真是可悲。”
陈宴意识到巴尔·达克罗德的情绪产生了不正常的强烈波动,这意味着巴尔·达克罗德在这一刻的情绪是十分复杂,心情是强烈起伏的——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产生了严重的怀疑,甚至因此出现了轻微的“价值观崩塌”和严重的“精神内耗”。
也就是说,巴尔·达克罗德并不喜欢做他现在所做的事。
陈宴对此感受到惊奇,但并未做出任何表示,他已经知道那枚U盘里储存的到底是什么,那是他完全无法使用的东西,把这枚U盘交给巴尔·达克罗德完全不会引起他的任何类似惋惜之类的心情。
“那么,再见了,陈先生。”
巴尔·达克罗德就这么走了,他甚至完全没有询问“陈宴是否保留有文件备份”之类的问题,看来他对这种问题的答案必定已经心知肚明。
关门声响起,渐远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之后,陈宴站在办公室里思考片刻,忽然露出笑容。
“无论如何,这一次和物流中心那个【未知者】交锋的后半段,是我赢了!”
“我没有和巴尔·达克罗德发生冲突,更没有因为这样的冲突而陷入更深的被动之中,结合之前黎守诚说过的【未知者】所做的事,如今我的处境必定是【未知者】不想看到的情况。”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文件根本就不重要——我即便得到那些文件,也不会将那些文件公开,更不会拿着那些文件去帝国检举戴斯岛物流中心的恶行,那并不是我能做出来的事,我的正义感和道德感没有强到能够逼迫自己和整个物流中心几千名各自拥有背景的官员进行对抗的程度。”
陈宴对自己的道德水平再一次有了清晰的认知。
“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谁……”
陈宴拿出手机,看时间已经来到晚上9点54分,就给克莱恩打去电话:
“克莱恩,我今晚想再带一个人去会面。”
“嗯?是谁?”
“他叫劳耶·I·达摩克利斯·奈特福德,是帝国国立大学的十三级教授,专业方向是生物电子科技,我认为他会对我们有所帮助。”
“我倒是听说过这位教授……你能和他产生联系,还真是不可思议……完全没问题,请将他一并带来吧。”
“好的,在哪会面?”
“就在Y区,对月轨道矩阵总工程师办公室……”
克莱恩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陈宴脑袋里立刻出现了冒牌货和园长见面时的场景,那也是冒牌货失控的开端。
“知道了,我现在就带着劳耶教授去往那里……另外,我今天好巧不巧的验证了你之前的某些猜测,是关于黎守诚和巴尔·达克罗德之间的事,有空咱们聊聊。”
“啊(意外的语气),好的,就明天吧。”
克莱恩的语气听不出疲态,但陈宴知道他生命的每分每秒都是濒临结束的倒计时。
陈宴挂了电话,给劳耶教授打了过去。
“劳耶教授,晚上的用餐如何?”
“岛链的食物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真是令人开心,那么,5分钟后咱们Y区门口见?”
“好的!”
……
五分钟后,Y区入口。
这里和陈宴上次来的时候——和冒牌货上次来的时候产生了很大变化,首先是荷枪实弹的士兵没有了,警戒线也被撤掉,Y区内部的对月轨道矩阵工程外围仿佛回到了正常状态。
在某个研究人员的引导下,陈宴和克莱恩、劳耶教授一同进入对月轨道矩阵的工程部门,在通过一条人员来往匆忙的通道之后,陈宴一行三人来到威廉·
马斯特的办公室。
再次见面,陈宴和园长两人同时没有感觉到任何尴尬,后者甚至在三人坐下之后泡了杯茶,给三人倒上。
“是混了薄荷脑的绿茶,***含量比罗布斯塔咖啡(***含量最高的咖啡)高了三倍,提神醒脑。”
劳耶教授看着威廉·马斯特脸上两个浓重的黑眼圈,竟一下子笑了出来:
“你什么时候事业心这么重了?之前不一直是【闲云野鹤】,不管这些【俗事】的吗?”劳耶教授在【闲云野鹤】和【俗事】这两个蹩脚的短语上加了重音。
两人竟然相识,而且看起来关系还算不错,真是出乎陈宴的预料。
“最近有些忧郁了。”
园长如此回答。
他喝了口茶,使劲眨了一下眼睛,眼神才比之前清醒了一些。
陈宴看着这样“逼真”的园长,心中有个疑问:上次冒牌货来的时候,那个园长是个假的,那么,这次他见到的这个园长,到底是真是假?
陈宴心想,无论这具身体是肉身还是机械,思想总是不能假冒的。
陈宴已经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给了劳耶教授,因此他在这场谈话中并未立刻发声,而是暂时仅仅只聆听劳耶教授和园长之间的对话。
“今天来你这里不是为了闲聊,主要是为了讨论这个东西。”
劳耶教授打开了他的黑色手提箱,并将储存在黑色仪器里的八爪鱼展示给园长看。
园长没有立刻去看八爪鱼,而是先用手指敲了敲黑色仪器。
第955章 伟大的探索者(一):唯一的线索
生物质的黑色仪器对园长的敲击做出了反应——两三下蠕动,仿佛在排斥园长的触碰。
“能玩起来这玩意儿的,也就你们这群人了。”
园长一边嘀咕着,一边吐槽道:
“你沾了这东西,就是和更深层次世界里的邪神扯上了关系,你不是有洁癖吗?你不怕这东西是邪神的弔?”
园长在说这些调侃的话时,声音里没有一丁点的调侃。
劳耶教授神态自在,根本不可能被恶心到:
“既然有可能是弔,那就代表着抽象意义的生殖器官,既然是生殖器官,为什么不能是具体意义上的另一种呢?”
园长皱着眉头:
“奈特福德,你口味什么时候这么重了。”
劳耶教授咧嘴一笑,扶了扶眼镜:
“你记得圣歌团曾经有一个作战单位叫【奇点圣子】吗?就是某一代【圣歌】型号仿生人和某个更深层次世界邪神联姻的产物,当初帝国打下极南地带的破碎国度,仅仅只依靠一个【奇点圣子】小队罢了。
我如果有机会和邪神产生后代,那后代的智力必定相当高,如果那样的后代能为全人类的科学事业做出贡献,我牺牲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园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把目光转向黑色仪器中的八爪鱼。
他看着八爪鱼,眉头渐渐皱起来,目光没有移动,但语气比之前下沉了一分:
“这是什么……像是从前世代的死剩种,但又和普通的死剩种不同……是某个未知世代的产物吗?也不应该,前面的世代大都被我们探索过了,并没有类似这种生物特质的存在。”
威廉·马斯特的视野太过广阔,仅从生物的外表就能比较准确的判断出生物一些性质。
“我之前用这玩意儿进去了BIOS。”劳耶教授轻飘飘的说道。
“啊……”园长竟然一时之间没说出话来,他的眼神里出现了长达三秒钟的呆滞,看起来就像是阿兹海默症患者的初期表现。
他很快回过神来——像是接触不良的电器在一瞬间恢复了电流,开始了再次运作。
“怎么会……那地方已经被封了,你没有超级管理员权限,怎么进去的?”
园长恢复了正常,看起来就好像刚刚的呆滞从未发生过。
陈宴和克莱恩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劳耶教授喝了口茶,并因混了薄荷脑的绿茶太过凉苦而表情略微扭曲,着实是缓了一下,才眯着眼睛道:
“卡BUG进去的。”
园长毫不犹豫的否定道:
“不可能,你凭什么卡BUG,就凭这玩意儿?”
园长指着黑色仪器,说道:
“你不但卡了BUG,还用这玩意儿做投影了……你是把BIOS的投影投到现世了,对不对?”
没等劳耶教授说话,园长就继续说道:
“就和当初那些邪教徒用这玩意儿把邪神投影到了现世一样,你知道这台机器有这样的功能,所以才对其进行了电子化改造。”
“你看见了什么?BIOS?可BIOS是【不可抵达之地】,连【看】都是禁忌,你凭什么能做到呢?”
“你当然做不到,你卡的BUG实质上是某种自欺欺人——你得到的八爪鱼的视线是被BIOS的防火墙进行过模糊化处理的,因此,你看到的所谓的【不可抵达之地】的投影,实质上并不是BIOS,而是BIOS上面的一层更深层次世界。”
劳耶教授像是有点破防,语气里多多少少带着点气急败坏:
“至少我尝试过!至少我按照现在能推理出的算法进行过模拟了!”
园长说道:
“你用什么公式改过来的算法?【拉格朗日第一定律】?也只能是这个了,其他算法根本就不涉及更深层次世界的底层原理,别说你没那本事,即便想改,也没有基础条件。”
园长说话虽然从不拐弯抹角,但也从来不解释什么,所以即便他说的清楚明白,陈宴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
陈宴只大概能做出一点点的联想——【拉格朗日第一定律】能够计算出【拉格朗日时间】,在【拉格朗日时间】内,现世和更深层次世界之间能够进行基于无线电的通讯,那么,是否就是基于“拉格朗日时间内的现世和更深层次世界之间产生了【联系】”这一特性,劳耶教授得以对定律进行延伸和拓展,从而形成了“能够计算出基于【联系】的算法”?
通感无法肯定陈宴的猜测——通感只能从主观情绪上得到信息,而无法对客观定律做出判断。
园长看着劳耶教授愈发气急败坏的表情,继续无情的践踏着劳耶教授的自尊心:
“你是不是自己在家宅的时间太长,不跟人交流,也不出来开会?
你不知道拉格朗日现在已经把当初的定理进行了拓展和深化,现在已经总结出能够让人类碳基肉身穿梭于现世和更深层次世界之间的【拉格朗日第三定律】了?”
劳耶教授忽然睁大了眼睛,像中风一样摇摇摆摆,连呼吸都静止了。
这次连陈宴都绷不住了,实在难以忍受,开口问道:
“约瑟夫·拉格朗日不是已经死了吗?”
园长看他了一眼:
“谁告诉你他死了?
你去过废渊底下了。”
什么都瞒不过他。
园长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样子,继续用他那独特的简短语句说道:
“他当年只是重伤,但没死。
自从【拉格朗日第一定律】诞生之后,圣歌团和学院派就对他十分关注,不可能让他就那么死了,就想办法把他救了回来。
后来他养好了伤,就被秘密护送到了帝都,一直在圣歌团的研究机构进行着针对更深层次世界的研究工作。”
园长有些不耐,指着八爪鱼:
“奈特福德,你让我看这玩意儿干什么?难道要让我帮你优化算法?可我已经告诉过你,现在我们有了更加先进和科学的【拉格朗日第三定律】,不需要再基于相对概念比较模糊的【拉格朗日第一定律】做无谓的拓展和优化了。”
劳耶教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被这消息打击的完全没了精气神:
“那……那这东西该怎么用……这……这可是头一回被捕捉到……”
园长这次竟然并没有出言打击,总算是说了一句相对正常些的话:
“还真是第一次被捕捉到,总署之前和它们谈过合作,但它们脑子不太正常,直接拒绝交流,之后总署使用了其他一些手段,也始终没有奏效。”
陈宴立刻明白,总署说的应该就是联邦异常生物调查总署,而【它们】明显指的是机械飞升密修会。
园长毫不掩饰的语气让陈宴了解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实——【它们】——构成机械飞升密修会的主体,并非人类,而且思考问题的方式和人类有很大不同,虽然已经和人类社会产生接触,但实际上并不想要和人类产生什么“合作”。
真是奇怪,既然不想和人类产生合作,为什么要搞出来“生物电手机”这种东西?
园长显然也知道这一矛盾,他看着八爪鱼,眼神里露出沉思:
“如果我没记错,相似的存在只存在于传说中和壁画里……这玩意儿你们从哪找到的?”
陈宴当即把自己看到这东西的过程告诉了园长。
“竟然是这样。”
园长看着八爪鱼:
“的确是某种应激反应机制,这机制恐怕不是这种八爪鱼天生的,而是后天注入。”
从通感传过来的信息来看,园长所说的【注入】就是“注入式程序病毒”的意思。
他不断地诉说着自己的猜测,基于他的学识和见识,这些猜测的准确性着实不低:
“这东西本质上是不存在于现世的,只是机修会通过某种途径,将这些东西引进了现世。
至今为止,这东西依然是我们能够接触到【不可抵达之地】的唯一机会……你们把这东西拿来给我看,我很感谢你们。”
他虽然这么说,但陈宴实在无法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半点感谢的意思。
“你们想要通过这东西得到什么?恐怕最终什么都得不到。”
威廉·马斯特的眼神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陈宴因此知道他接下来讨论的已经不是学术问题,因为他此时此刻的语气已经变得和之前冒牌货发生争执时一模一样。
“你们想要去看【不可抵达之地】,想要知道世界的BIOS是什么样的,可即便看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园长看着陈宴,说道:
“之前我跟你说过的事情,你想明白了吗?”(第844章)
陈宴慢吞吞的说:
“如果你是说要我【把照顾愿望当做此生需要努力的一切】,那么,我仍然没有想明白。”
园长干脆道:
“没时间跟你解释那么多,你的选择完全是基于你自己的自由,我无权干涉。”
他一指八爪鱼:
“但这东西要留下供我研究,你们不能带走。”
你他妈……
陈宴看了劳耶教授一眼,后者从前者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基于理智的愤怒,于是对园长说道:
“把这玩意儿留下也不是不行,但你得帮个忙。”
园长不耐道:
“什么?”
园长明显对眼前的局势进行了权衡,而权衡的结果是“发生冲突所要付出的代价比交易更大”,于是他理智的选择了交易。
在来的路上,陈宴已经和劳耶教授交代了自己的情况和诉求,于是劳耶教授得以明白他原本想要见威廉·马斯特的两个目的——
一是想要询问园长关于机械飞升密修会和【备份】的事情,二是想要搞清楚八爪鱼的来历和其可能造成的影响。
劳耶教授同样也对这两件事抱有好奇,这是他如今“替陈宴出头”的原因之一。
“你需要把你所知道关于机修会的事情告诉我们。”
劳耶教授看了一眼陈宴:
“然后说一说,你之前和陈宴的【备份】进行交流时,内心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
劳耶教授把问题上升到了哲学的角度,陈宴并不讨厌这样,哲学角度意味着能够从问题的根本原因进行分析,这是好事,也是他想要知道的。
园长从来不说废话:
“简单的来说,我并不认为自己在和一个【备份】进行交谈。”
园长明显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当初面对的是陈宴的备份,并对这一事实直言不讳。
他看向陈宴:
“机修会的备份和正常人类几乎完全相同,几乎是完完整整的生命复制体。
至少,在备份因为生命逻辑残缺而导致失控之前,他就是你,你就是他,没什么区别。”
在交代了自己的认知前提之后,园长才切入主题:
“我曾经对这样的行为十分迷惑不解,我不知道他们这么做的意义——即不知道他们行为本身的意义,也不知道【备份体】存在的意义。”
“我曾经尝试过去理解,但失败了,因为他们似乎是不可以被理解的。”
“我因此心生不忿,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不可理解】的东西呢?但凡肉眼可见的事物和现象,必定是能被理解的,只是解读的方式不同,解读出来的定义也会有所不同。”
“我因这样的倔强而对他们进行了调查,并获得了一些有价值的资料。
过程相对曲折,在此暂且不提,我只说我得到的结论:
他们最初的存在形式,是声音。”
机械飞升密修会存在的主体,是【声音】?
“我们现在能在帝国境内找到机修会的外包工厂,找到机修会针对手机建设起来的售后中心,甚至是机修会的外包办事员。
但在最初的时候,是没有这些东西的。
机修会在一开始的时候,是不存在的。
后来基于手机建立起来的这些业务,也是从不存在的机修会开始。”
他的表述如此绕口,但陈宴竟然大概听懂了。
“之所以说是【不存在】,是因为他们最初出现的形式,是【声音】。
时至今日,第一个听到机修会声音的人已经无法溯源了,按照我的调查,最初的【聆听者】有几个人,他们身份各不相同,但都在后来的历史进程中对机修会本身起到了很强的建设作用。”
第956章 伟大的探索者(二):存在悖论
“在一些毫无规律可循的时间点,【声音】在这些人耳边出现了,他们听信了【声音】的引导,为了同一个目标而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于是【机械飞升密修会】这个名字不可避免的为人所知,手机这一事物也进入了人类的视野。”
说到这里,陈宴忍不住打断道:
“作为这些人中的一员,你有什么感受?”
园长根本没必要撒谎:
“你猜错了,我虽然在整个星球上建立的无数【灯塔】成为了手机不可或缺的信号基站,但我本身从未听到过【声音】。
当然,我接触过能够听到【声音】指引的人,红月星空科技公司的【灯塔】技术和大部分订单由此而来。”
威廉·马斯特没必要、也不屑于进行欺骗,陈宴的通感捕捉到了“园长此生从未说谎”这一令人不由咋舌的事实。
在被陈宴短暂的打断之后,园长并未受到影响,他的逻辑始终清晰:
“根据我当时进行的调查,【声音】出现时间和地点等等数据不符合任何已知的数学定律——【声音】随机出现在每一个时间点,以及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
“值得一提的是,【声音】不止出现在现实中,还出现在梦境里。”
“【声音】告诉他们要做的事情,于是他们的做所作为成了机修会的产业基础——这些产业挂的不是机修会的名字,而是这些执行【声音】命令的人的名字,因此大多数人——即便是奈特福德这种已经接近真相的人,也对他们的存在并不敏感。”
劳耶教授在一旁附和道:
“确实没机会接触,打听也打听不出来……现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谁的嘴都严实得很。”
园长接着说道:
“在【声音】的帮助——也或者说是【命令】下,机修会拥有了帝国境内的实体产业,但他们的目标并不止于此。”
“老实说,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最突出的就是手机这种东西,他们到底要用手机来达成什么目的?从前我们不知道,现在我们有了这只八爪鱼,或许就能从中知晓一些隐秘——这是你应当将八爪鱼留在这里的原因,你的放弃将会产生大到连你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价值,对此,你应该高兴才对。”
嗯,园长还是那个熟悉的园长。
园长很快回到话题本身:
“机修会,呵,甚至于他们本身的存在,都是一个悖论。”
其实陈宴始终有些听不明白,但他看到劳耶教授听得很认真,所以硬着头皮也要把园长这番迷惑言论听下去。
说不定能得到点启发呢?
“首先,我们要知道,【声音】这种东西本身,是不存在的。”
你他妈到底在说什么……既然【声音】不存在,你刚才说的是个弔?
劳耶教授明显察觉了陈宴有些崩溃的内心,所以他为陈宴解释道:
“【声音】的确是不存在的,因为声音这玩意儿,本质上是震动的信号,这种信号的性质是频率和响度,而不是人的主观感受——【声音】只是人对【拥有频率和响度】性质的信号的主观感受,和基于主观感受产生的称呼,而这种称呼本身就是错误的——
【声音】本身就是一种错误的称呼,它本身是不存在的。”
见陈宴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劳耶教授便问他:
“声音的传播途径是什么?”
终于说到了陈宴知道的东西,于是他立刻答道:
“是空气或者固态和液态的介质。”
劳耶教授说道:
“是的,声音通过介质进行传播,其传播方式是【引起振动】——声音通过介质,引起耳蜗的震动,于是这些震动被受到刺激的细胞转化成了电信号,当这些电信号沿着神经系统被传导到大脑皮层时,人们就【意识到了信息】——这便是【人听到声音】的过程。”
陈宴有些恍然。
劳耶教授看到了他眼神中的恍然,于是总结道:
“因此,这整个过程完完全全只是【振动信号在介质中的传播】,而并非我们所认为的【声音】。
我们之所以说【声音】,只是因为【声音】这一概念更好理解,而这种错误认知并不会对人类造成影响,因此就这么普及开了。”
陈宴瞳孔扩散,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哦……”
园长在一旁说道:
“同理,【时间】这一概念也存在有相似的问题。”
劳耶教授示意园长不要再说下去了。
陈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使劲摇了摇头,对园长说道:
“你的意思是,最初的那批机修会成员,是感知到了某种【振动】,所以才知道了机修会的存在,以及后续他们需要做的事情。”
园长肯定了他的猜测:
“是的。”
陈宴又问:
“【振动】来自哪里呢?”
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园长忽然不回答了。
他竟是在总结语言。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园长才再次开口:
“从古至今,人类探索未知的道路通常有两种——一种向着天空,一种向着地心,都是朝着未知前进,探索未知并得到收获的道路。
我曾经认为机修会的【声音】同样来自这两种道路,因此动用了一些手段,对一些机修会成员的参数进行了检测——这一实验进行了很多年,直到前两年,【拉格朗日第三定律】横空出世之后,我借助其进行计算之后,终于有了成果——
机修会的【声音】既不来自天空,也不来自地心。”
威廉·马斯特用右手食指指着自己的胸口。
“机修会的【声音】,来源人的内心。”
“当年的那些声音,是第一批机修会成员从自己内心所听到的。”
这样的解释实在太不唯物了,陈宴第一时间完全无法接受:
“你是说……机修会的【声音】,其实只是这些人莫名其妙产生的【妄想】,而他们把这些【妄想】变成了现实?!”
园长竟肯定了陈宴的吐槽:
“如果没有更深层次世界的相关理论,的确就只是【妄想症】罢了。”
“但这次明显不同。”
“陈宴,你认为更深层次的世界是什么?”
结合园长刚刚的表述,陈宴立刻反应过来,这又他妈是一个带有哲学性质的问题。
所以他回答的很糟糕:
“是普通人类视野所看不到的世界的那一部分……是几乎类似于异次元的存在……是拥有和现世不同规则,因此很难到达的地方……是另一片位面……是其他的维度……”
劳耶教授捂着脸。
克莱恩表情认真。
园长皱着眉头,用“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的表情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更深层次的世界,本质上是不存在的。”
陈宴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糟糕透了:
“就和【声音】一样吗……”
园长说道:
“是的,所谓【更深层次世界】,仅仅是超凡侧社会对某种无法理解的地方进行的强行定义罢了,实际上是完全错误的。”
“事实上,我们根本不知道更深层次的世界从何而来,又拥有什么样的性质——因为人类迄今为止发现的任何一个更深层次世界,其性质都是不一样的——其运行的规则都是不一样的。”
“在所有这所谓【更深层次世界】中,【荒野】是第一个特殊存在,因为【荒野】几乎和我们所在的现实世界平行,而且拥有我们所在世界的接口——我们所在世界的一切旧事物,最终都会沉降进入【荒野】。”
“用一个较为准确的事物对【荒野】进行形容,就是【回收站】。”
“而【不可抵达之地】是第二个特殊存在,因为【不可抵达之地】中出现的东西对我们所在的现实世界做出了巨大改变——我们甚至有理由相信,【不可抵达之地】就是我们的世界未来有可能变成的样子。”
陈宴脑海中灵光一闪:
“因为【不可抵达之地】是BIOS,【现世】是基于BIOS运行的,因此【现世】会呈现出和【不可抵达之地】相似的规则。”
园长眼神中有很轻微的、一闪而逝的讶异:
“是的,你总算答对了。”
陈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园长继续说道:
“虽然【不可抵达之地】和【现世】用的几乎是同一套规则——你可以看成是同一套程序指令集——但规则并不代表发展进程本身,影响发展进程的因素有很多,底层规则只是影响最大的那一个。
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单纯的将【不可抵达之地】所表现出的情况,视作是我们所在世界的未来。”
说话间,园长看向劳耶教授。
后者的瞳孔略微放大,他似乎受到了什么启发。
园长说道:
“依然是本着科学精神,我们要想得到准确的答案,就必须进行基于客观规律的演算和正确推理,而不仅仅只是猜测。”
“现在,我们甚至有了进行演算和正确推理的方法——【拉格朗日第三定律】,我们能够以此为基准,用公式和算法将BIOS和其规则进行模拟和演算,甚至完成某种程度上的数据化,从而更加清晰的知道世界的BIOS是什么样,知道我们未来将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陈宴问道:
“【拉格朗日第三定律】到底是什么?”
园长喝了口茶:
“【任何形式的演算结果都存在一个无限接近于期望的常数区间】。”
陈宴:
“翻译翻译。”
园长放下茶杯的手颤抖了一下。
陈宴下意识的躲了一下——仅仅是很轻微的幅度。
“用你能理解的话说,就是在模拟器进行未来演算的时候,总是会出现那么几条道路,这几条道路中必定有一条是人类必将踏足的。”
园长终究还是把茶杯放在了茶台上。
“如果你还不理解,也可以这么说:当我们基于【拉格朗日第三定律】对BIOS进行模拟和演算时,在算法成立的情况下,会得出几个固定的结论,这些结论中有那么一条,是【现世】必定会发展成为【不可抵达之地】的结果。”
陈宴终于懂了。
“那其他结果呢?”
园长说道:
“其他结果都仅仅只是【可能性】,而其中一条是【必然】。”
陈宴追问:
“意思是,通过算法计算出的这几个【结果】,每一条都有可能会成为【必然】。”
园长不想回答这样的废话:
“如果我们能够演算出每一个【可能性】,也或者是大多数的【可能性】的具体内容,就能够避过一些有风险的选项,选择最有利于人类的选项。”
园长抬手一指八爪鱼:
“目前我们必须通过这个小东西。”
直至此时,陈宴才终于明白园长的想法——
人们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世界的BIOS:【不可抵达之地】的存在,但对其认识并不深刻,直到前两年【拉格朗日第三定律】出现,人们才验证了一些东西,得出了一些结论,但这些结论无法得到实践,直到八爪鱼这一可以存在于【更深层次世界】和【不可抵达之地】之间的特殊存在的出现,【拉格朗日第三定律】终于可以给予对八爪鱼的研究进行实践。
按照园长的意思,在用八爪鱼进行实践的过程中,人们可能会知晓【更深层次世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会知道BIOS对人们所存在现世的【终极意义】是什么。
说到底,【拉格朗日第三定律】只是理论科学,不是实践科学,那么,在使用【拉格朗日第三定律】进行实践的过程中,必定还会出现其他问题……但那已经不是陈宴所能接触的事物了。
一切都已经说明白,茶桌旁边的气氛就沉默起来,园长不要命一般一杯接着一杯喝着高浓度茶水,而陈宴则陷入思考和持续不断的震撼中不可自拔,劳耶教授目光深沉,克莱恩则眼神呆滞的看着茶桌,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片刻之间,陈宴回过神来,说道:
“八爪鱼留下没问题。”
我要这玩意儿也没用啊。
“我想请你帮忙,看看克莱恩的情况。”
第957章 信息博弈
在这次来Y区的路上,劳耶教授已经明确告诉陈宴,他虽然大概知道克莱恩是怎么回事,但自己动手还是费点劲,如果能有威廉·马斯特的帮助——借助园长手中的专用电子设备,事情就会变得轻松很多,也会顺利很多。
劳耶教授既然说到这里,陈宴自然要想办法寻找园长的帮助,哪怕最终无法成功,也对劳耶教授有个交代。
当时克莱恩·贾斯特斯本人表示不需要浪费时间对他进行救治,但劳耶教授告诉他,他现在的脑子尚且能用,完全就是处于一种“物理催眠”的状态——他的大脑已经有一部分废掉了,变成了“死区”,有人用“物理催眠”停用了这一部分大脑的功能,并告诉他的大脑:“这些功能是不存在的”,于是大脑被欺骗,在进行脑活动时没有触及这部分功能。
一旦他的情绪发生起伏,或是受了别的什么刺激,大脑中的神经活动加剧,触碰到“死区”,大概率导致整个大脑彻底瘫痪,发生急性脑死亡——这种脑死亡是根本没有任何预兆的,是随时可能发生的,是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准备的。
克莱恩当即对他们进行了感谢,因为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如果能拥有更长的生命,他能够把那些事情完成的更好,而如果发生猝死,他必定无法完成那些未竟的事业了。
“他的问题其实不在脑子。”
园长说出了出乎劳耶教授意料的话:
“北局的【执行人】和你看到的情况不太一样,脑死亡并不是他们生命的终点。”
“事实上,他们的生命是被做了标记的,在大脑在【现世】中彻底死亡之后,被标记了生命的他们会进入【回收站】——会进入【荒野】,被作为素材重复利用,然后以另一种生命姿态重新回到【现世】。”
园长说出了十分怪诞的事。
“【北一】和【北二】已经以这种形式重生了,调查局因此得到了一些【荒野】深处的信息,并基于此制作了通往更深层次世界的机器,你不知道吗?”
劳耶教授说不出话来。
他还真不知道这件事,在不久之前刚刚成为【荀况分子】的他从未黑入过北局的网站,他并不知晓关于北局的一些隐秘信息。
园长皱了皱眉:
“奈特福德,我早跟你说过,一天到晚别老在家和学校之间两点一线,也得出来转转,看看新事物才行。”
劳耶教授尴尬极了,甚至连目光都变得窘迫起来。
为了缓解劳耶教授的尴尬,陈宴转移了话题:
“我听说北局反水了,已经脱离了调查局的体系。”
园长本身就是联邦异常生物调查局的调查长,对北局的了解理应比其他人更多才对。
“反水不至于,顶多能算是耍无赖,不像之前那么听话了,该他干的活他一点不少都得干完,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事。”
他看向克莱恩:
“作为【北三】,你原本的使命和【北一】、【北二】他们一样,都是作为实验体被跟踪观察,并在死后进入荒野,为北局提供更多关于更深层次世界的观测数据。”
“但计划临时有变——北局高层那几个废物察觉到了一些事,那些事和他们从前了解到的一些传说产生了交集,给了他们不小的震撼。
他们根据那些传说进行了一些调查,调查的结果让他们意识到,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有人在做同样的事了——【执行人】计划在很古早的世代就已经出现了,他们并不是第一个通过【执行人】这种东西对【荒野】进行观测和数据收集的机构。”
园长停顿了一下。
“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们看到了了不起的真相,因此大受震撼,于是他们决定按照传说,收集一些人——这便是北局交代给你的【世代余烬】收集计划。”
“只不过他们实在是太废物了,他们竟然把我——他们的顶头上司,掌握着他们所有资料,并负责他们年终绩效考核和一切福利发放的调查长——也列在【余烬】的名单里!”
园长显然被北局那群人蠢的够呛。
“此事暂且不提。”
园长平复了一下心情,用他那独特的说教方式对克莱恩说道:
“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个,是想告诉你,其实你死了最好,任何更深层次世界的观察数据都是十分珍贵的,你的死能为人类做出更大的贡献。”
他的好意实在是让人绷不住。
“顺便一提,我对八爪鱼的研究和使用,同样会用到大量【执行人】生命标记观测到的数据。”
克莱恩沉默了一秒,沉声道:
“只要留给我足够的时间,让我完成未竟的使命,我便能无后顾之忧的赴死。”
园长点了点头,显然是很满意他的回答:
“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两个事实——
第一个事实:你的确有救,因为北局的【执行人】计划动用了大量来自总署的资源,所以当初【执行人】身体的各项参数是被完完整整记录在了总署的,只要按照各项参数,使用相对应的仪器,对你的身体进行修复,这具身体少说还能用个一两百年不是问题。
第二个事实:我如果救了你,总署和北局共同进行的【执行人】计划就宣告失败了,作为总署的调查长,我没有任何立场救你。”
陈宴听明白了这句话:我可以救你,但需要一个充足的理由。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办公室里弥漫的茶香都仿佛变得粘稠迟滞了,总工程师办公室外回响着其他工程师们密集又急促的脚步声,对月轨道矩阵工地上明亮的探照灯光从办公室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照亮园长因没有任何表情而显得十分严肃的脸。
陈宴虽然早猜测园长很可能是和茅坑里臭石头一般又臭又硬的性格,但真当自己面对面碰上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十分的难受。
沉默明明没有持续多久,陈宴却感觉彷佛面前过了几个小时那么久。
直到克莱恩打破沉默,漫长的时间被拉回正轨。
他拿出手机,将其关闭,然后从桌下拿出用来画草图的几张废弃纸张,用纸把手机包裹,然后端起茶水,浇在被包裹的手机上。
手机被打湿,克莱恩站起身,将手机放进地毯下面。
克莱恩仅仅只是把自己的手机进行了隔音处理,而并没有处理其他人的手机,这意味着他是被监听的状态。
陈宴想到自己曾经和克莱恩之间的对话,额头上不由沁出几滴冷汗。
他又想到,克莱恩之所以直到现在才处理手机,说明之前的对话并不会因为被窃听而产生威胁,于是稍稍放下了心。
克莱恩回到桌前,对威廉·马斯特说道:
“帝国很快会出台一些隐秘的、不对外公开的政令。”
陈宴敏锐的通感立刻感受到了园长和劳耶教授身上传来的错愕,那些错愕不仅仅来自克莱恩所说消息的本身,还来自某种不可避免、与社会身份地位俱来的傲慢——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跟我们这些人讲帝国政策?
克莱恩显然也发觉了两人的反应,因为他们表现的实在太明显了。
但克莱恩依然按照自己的打算说了下去,并且不携带任何迟疑和颤音:
“这些政令会导致如下反应:
在不久的将来,一些人将会携带着最新的科技,通过【星链】永远的前往星河之外,他们将会成为不被承认的星际公民。
一些人将会被留在地表,他们将会获得真正的自由——他们将不再会被法律、道德以及任何思想上的枷锁束缚。
地表的基础设施将会交由新时代的新生命保管,新生命用巨大的付出换来了自由的可能。”
威廉·马斯特最先否定了他的说法:
“不可能,你说的这些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连风声都没有。”
劳耶教授抱有和园长同样的立场:
“帝国使用物联网拉高生产力,为了建设星际殖民地而付出努力,这是没错的,但【前往星河之外】就根本无从说起了,且不说现在有没有那个实力,首先就没有必要。”
陈宴惊讶的发现,劳耶教授竟然在说谎!
他一定知道点什么!
而园长明显被蒙在鼓里。
克莱恩面对质疑并未退缩,而是爆出了另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大团长要死了。”
又是一阵沉默。
“克莱恩·贾斯特斯,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威廉·马斯特看向克莱恩的目光已经完全不像之前一样淡定了。
克莱恩再次重复了自己坚定的观点:
“我知道这很难理解,很……无法让人接受,但事实如此,大团长已经坚持太长时间,时至今日,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已经行至尽头。”
“我所知不多,但知道一件很确定的事——大团长的死,是【天启】的一部分。”
听着克莱恩的话,陈宴下意识的回想起了劳耶教授曾经对他说过的计划。
劳耶教授曾经明确提到过【天启】,并说道自己为了对抗【天启】而做出的准备。(第896章)
按照陈宴的理解,【天启】应该是和【开启末日】差不多一样的概念,实际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陈宴就猜不到了。
在提到【天启】这个名词之后,园长明显平静了很多。
“是吗。”
园长虽然依然质疑,但似乎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克莱恩的说法。
“是的。”
克莱恩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大团长会死,但秘不发丧,人们不会知道大团长死了,一切都会按照原本的轨道运行,直到政令开始实施之前。”
“政令开始实施之后,离开的人再也不会回来,留下的人再也不能离开。”
园长再次喝了口浓茶,剧烈的咳了两声,用纸巾擦干净咳出来的石油一般的黑血,然后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实际上并不该平静的话:
“原来这才是对月轨道矩阵真正的作用。”
劳耶教授向他发问:
“你认为对月轨道矩阵本该是什么?”
园长回答他:
“我以为对月轨道矩阵本该是全人类通往真正未来的一部分,我认为对月轨道矩阵本应是预示下一个黎明即将开启的启明星……”
他用了十分不专业的形容词。
他骨子里是浪漫的。
克莱恩不合时宜的问道:
“这样,够吗。”
本质上来讲,克莱恩身上的某种特质和园长极为相像。
“够了。”
园长进行了正面回应:
“今晚跟我回一趟亚楠市。”
克莱恩的事情终于搞定。
园长显然没有忘记刚刚发生的谈话,他看着陈宴,目光依然是一如既往的不善:
“我不知道你对机修会采取了什么样的反制措施,我只能很清楚的告诉你,你的那些措施大都是没用的,因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机修会都有最后的手段——当你的声音从内心深处而来时,你如何分辨这是否是你自己的想法呢?”
“你没办法,任何人都没办法。”
“所以,放弃抵抗,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好好做人,好好照顾愿望。”
“陈宴,回去吧。”
回去的只有陈宴和劳耶教授,并没有克莱恩。
离开Y区之后,劳耶教授跟陈宴说了一些关于威廉·马斯特的事,包括他因为比常人更加丰富的经历而导致的更加丰富的人生,包括他“只要说了就一定会做到”这一事实——陈宴知道劳耶教授只是想让他安心而已。
也是因此,劳耶教授只字未提关于【天启】的事。
在陈宴的再三追问下,劳耶教授才用一种复杂到通感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说出了这一番话:
“有些时候,一些看似人能够通过努力去改变的事情,其实完全不是人力所能及的。
我们能做的甚至只有静静等待,等待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而无论世界最终变成什么样子,那都将会是我们所承受的。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这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你为了一些改变而付出的努力通常只会淹没于庞大的社会之中,甚至连一点水花都溅不起来。”
第958章 何谓天启
“我所做的事情同样如此,只是我和你不同的一点,在于我已经取得了一些社会成就,掌握了寻常人无法掌握的社会资源,因此我对社会的影响比你大得多。
但我所做的事情也仅仅只是自相情愿的单纯自我感动罢了,完全看不到任何成功的机会。”
劳耶教授自我调侃着,语气还算轻松。
“即便如此,努力也依然是要努力的。”
劳耶教授对陈宴眨了眨眼。
“无论如何,努力总是没错的,如果面对一件事情连努力都不去付出,怎么可能得到成功的机会呢?”
“即便努力了也无法成功,也依然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行。”
“这就是这个世界,陈宴,这就是世界真正的样子。”
一路沉默。
在即将抵达航空航的时候,陈宴问出了自己的担忧:
“教授……你把八爪鱼给了威廉·马斯特,之后要怎么对其进行研究呢?”
“通常情况下,大多数复杂的科学研究,都不是几个人,或是一小个团队的事。”
劳耶教授示意他不用担心。
“对更深层次世界的研究更是如此,威廉·马斯特将会和我们进行合作,并共享研究成果——就像他曾经所做过的一般。”
物流中心的航空港内,数十架大小不一的飞行器正在准备起飞,同时又有相当数量的飞行器进入港口,停靠在物流中心航空港内部的港湾之内——统御之环上方的巨大拱形玻璃倒影出了这一切,这样宏观的场景几乎会让每一个所见者心生振奋,人们因此对庞大到几乎无法想象的社会机器心生崇拜,这样的崇拜根植在人们的骨血之中,无论如何不会改变。
当两人到达物流中心航空港的时候,劳耶教授的小助手也到了,陈宴将两人送到某个无人的登船口,就被把守的士兵挡了下来——这并非民用的登船口,此处距离登船的舷梯还有几道关卡要过。
“那么,陈宴,再见了,随时保持联系!”
劳耶教授使劲握了陈宴的手,而后带着小助手进入登船口。
为了方便学术研究和交流,国立大学给每个高级教授配备了私人飞艇,租赁了长达几十年之久的专用航空线路,在这样的条件下,劳耶教授从帝都来到岛链甚至不用花费超过三个小时的时间。
片刻之后,当陈宴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时,小助手追着他背影消失的目光也收了回来。
“教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劳耶教授陷进学校为自己定制的沙发里,右手拿着电子笔,将视线从平板的文档上移开,抚了抚眼镜:
“是个普通人。”
小助手非常失望“哦”了一声。
劳耶教授抬头看着飞艇透明的天花板,悠扬的声音像是融进了夜风里:
“霍莉娅,你始终要明白的是,即便世界经历了无数个世代的演化和变迁,毁灭和重生,即便文明进行了无数次的更迭,即便历史上出现了如群星闪耀一般的智者们,世界从未变过。”
“我并不是说文明是不会进步的,也不是说科学是不会发展的,我只是说,人类就是人类,人类从未变过——这是世界从未变过的原因。”
名为霍莉娅的小助手低下头,内心只有失落和伤感:
“教授,我不懂。”
劳耶教授看向夜空中闪耀的机械蜂巢:
“人们有一个认知——无论人类是否存在,世界都在那里。
可如果人类不存在,世界又被谁定义为世界呢?
如今的世界因人而存在,世界被人类进行改造,于是我们所认知的一切出现了,城市、港湾、一切科技造物……人类改造了世界,于是文明出现了,文明将世界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可人类并未变过,因此【天启】必将降临。
人类创造的一切将会因【天启】的到来而完全毁灭,无数年后,毁灭的废墟之上会诞生新的文明,而新的文明将会发展壮大,继续改造世界……直到很多年后,【天启】会再一次降临这个世界。”
劳耶教授的眼神有些疲惫。
“生存然后毁灭,毁灭之后必将迎来重生,世世代代无穷无尽……”
霍莉娅察觉到劳耶教授的心情非常糟糕,便压低了声音,悄声道:
“我们所做的事情,所付出的努力,就是为了改变这样的循环吗?”
劳耶教授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讽,但霍莉娅知道他并不是在讥讽她。
“无论如何,努力总是没错的,如果面对一件事情连努力都不去付出,怎么可能得到成功的机会呢?”
“即便努力了也无法成功,也依然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行。”
“这就是这个世界,霍莉娅,这就是世界真正的样子。”
身后仿佛将夜晚变成白昼的机械蜂巢越来越远,直到机械蜂巢形成的闪光小白点完全消失之时,飞行器已经完全融入了被亚楠市照亮的夜空。
帝国繁荣,自从蒸汽机开始,夜晚的天空便再不复往日一般的黑暗。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城市扩张如同黑洞吞噬地表,钢铁丛生如同拥有旺盛生命的野草一般疯狂蔓延,早已一发不可收拾。
……
……
阿伟回到家中的时候,唐雅已经休息了,月嫂也早已带孩子睡着,房间里弥漫着奶水和汗水的味道。
他迟疑了一下,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他蹲在门口的屋檐下,狭窄的小巷遮挡了市场街透过来的光线,让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阴影里,不仅看不出因白日里劳作而产生的疲态,也完全看不出因情绪剧烈波动而产生颤抖的双手了。
直到他点起一根烟,黑暗里如余烬一般晃动的烟头才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
他不是要主动背叛陈宴的。
他不是要主动掺和进来这一整个事件的。
只是他必须拼命赚钱,因为只有钱能带来安全感,他要钱来改变生活质量,要钱来储蓄以对抗未来生活中的未知风险,要钱来包装自身以获取更多的钱。
最重要的是,拿钱去更高级的区域买更好的房子,让唐雅和孩子有一个安身之地。
——在经历了这次的事情之后,阿伟忽然意识到,这些理由全都是他的自欺欺人罢了。
他被逼加入了这场和陈宴做对抗的游戏,而无论游戏出现了什么样的结局,他都是输家——了解到了这一事实的他忽然失去了赚钱的意义,他现在只想逃离这个疯狂的旋涡,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当阿伟从这些疯魔一般的念头里挣扎而出时,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把手机屏幕打湿。
他将刚刚从呆滞状态中缓过来的眼神放在手机屏幕上,便看到了APP的购票页面,页面上显示着“已购买”的一张前往帝国第五岛链最北端岛屿的船票。
第五岛链最北边,那里曾是帝国放逐最穷凶极恶犯人的流放地,常年严冬,几乎没有一天不低于零下四十度的低温,这里的雪从未融化过,在现代化城市还未在此建立的过去,这里的每个夜晚都会有生命离去。
在发现大量石油资源之后,已经有数座工业城市在那里建立起来。
阿伟前些天在公司做业务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病人,那病人就是第五岛链最北端城市的石油工人,在钻井的时候因操作不慎而丢掉了一双手,Z集团给了他新生,而阿伟收获了他的故事和他的善意——
那人告诉阿伟,第五岛链北边那几个苦寒的城市到处都是在帝国走投无路的年轻人,那些年轻人什么身份都有,城市不嫌弃他们,他们也就不嫌弃城市,他们加入了开采石油的队伍,于是没人在意他们从前的身份——
他们甚至能够以一个新的名字开始新的人生。
阿伟心动极了。
他被责任的重担压的抬不起头来,他认为自己是有责任的,直到金钱的重担把他压垮之前,他都始终认为自己能够照顾好唐雅,照顾好孩子。
直到这些天,他赚了更多的钱,把唐雅和孩子接到了更好的住所,为她们买了保险,并缴纳了到退休年龄为止的养老金之后,阿伟再次一贫如洗。
他很恐慌,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钱怎么会就这么用光了呢?
直到他的会计很委婉的告诉他,现在第一岛链人力成本涨的很快,各种各样的税收比人力成本涨的更快,所以阿伟如果想要继续通过会计进行报账和财务核算,就必须支付会计的工资了。
他陷入了窘迫,好在这样的窘迫对曾经的他而言十分熟悉,所以,现在的他也有办法解决这样的窘迫——他用上了曾经所用的无赖话术,从朋友那里借到了一些钱,支付了会计的工资。
于是会计告诉他,如果按照他现在的薪资标准,在缴纳了税收,买过保险,还过房子贷款,并预留出一部分用来支付杂务之后,连饭都吃不起了。
那天阿伟向会计道了谢,离开了会计会所,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整个人头晕脑胀,差点晕倒在路边。
他甚至差点重拾旧业,回去找苏卡不列颠饭店的富婆老板。
他打开手机,看到了屏幕上唐雅和孩子的合照,于是彻底放弃了这个办法。
责任感给了他力量。
责任把他从深渊里捞出来。
现在责任要让他继续抗住压力生活下去,他承受不住了。
那时他回到自己位于Z集团的办公室,准备给陈宴写一封信,他用上了自己聪明又无赖的小技巧,他想要在信中讲明白自己的困难,他知道陈宴是个重感情——至少是表面上重感情的人,只要他写了这封信,又“恰好”让其他同事知道,陈宴一定会对唐雅和孩子进行资助。
他想,自己把所有钱留给唐雅和孩子,又给她们拉来了陈宴的资助,想必她们一定可以比他在的时候过得更好,这样他如果前往第五岛链更名换姓,也不必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了。
哪成想,那天他一回公司,忽然听到陈宴要给所有人签正式合同,发放五险一金和大量福利的消息——合同很快被送到他面前,他如梦似幻一般的在合同上签了字,于是成为了物流中心认证的“国企”员工。
他舍不得走了。
他舍不得走,起初不是因为唐雅和孩子,仅仅就是因为Z集团给了他一份待遇超过大多数企业的合同。
在拿到这份合同之后,他才意识到,哦,我已经有了赡养妻子和孩子的能力,我不用因此背井离乡妻离子散,我能留在戴斯岛了,我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那天他关上办公室的门,哭了很久。
那天他回家的时候,去女士内衣店给唐雅买了新的内衣,他知道唐雅之前的内衣因为生产而全都不能用了,但由于生活拮据,她一直不舍得换新的。
那天他回到家,破天荒的没有立刻去休息,而是给唐雅做了一顿饭,虽然唐雅并不喜欢吃,但她依然很开心。
他看着她的笑容,心中愧疚泛滥。
他本以为自己的生活能就这么好起来。
直到某一天,一个不知身份的人忽然联系上他,把他的一切情况都说出来,并告诉他,要他去做一些事,如果不去做,就要让他失去现在的生活。
他没能力,也没资格拒绝。
他接到的第一个要求,是收集Z集团的运营数据。
一边是得罪陈宴,丢掉工作……甚至丢掉小命。
另一边是违抗要求,生活被毁。
他选择了前者。
至少前者不会让他的生活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至少慢性死亡还能给他留有缓和的余地。
好在前者的执行过程中并不算是危险,他日常的工作也或多或少会接触Z集团的一些重要数据,所以他做的还不错,并未被任何人发现。
直到今天下午的时候,他办公桌上忽然出现一只U盘,在看看到U盘的时候,手机声音也响了起来。
那不知身份的人用变声器告诉他,要把这只U盘放在陈宴抽屉里。
他只能照做。
他怎么也没想到,到今天晚上九点多的时候,陈宴会打过来电话,要那只U盘。
蹲在阴影里的阿伟狠狠揉了揉头发,以忘记陈宴当时说那句话时的语气。
“我知道了,谢谢你阿伟,可你已经是丈夫和父亲,照顾好唐雅和孩子,别来掺和这些危险的事了。”
第959章 愿望の小剧场(一):没有死亡,就没有新生
“别来掺和这些危险的事了。”
这是陈宴对他的警告!
陈宴知道他正在做的事了!
阿伟每每回想起陈宴当时的语气,只感觉寒气从脚底板往上窜,头脑混乱无法思考,能够感受到的情绪只剩恐惧。
我要丢掉国企编制了!
甚至比这更糟……陈宴会杀了我的!他身边那两个气质可怕的家伙就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恶鬼!
阿伟蹲在门口,低着脑袋,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上的船票,眼神状若疯癫。
烟一根一根的抽,汗成股成股的落。
离开吧,离开这里一了百了……
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选择……
离开这里还能活着,可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要么被陈宴杀掉,要么被那个没露过面的可怕人物像玩弄傀儡一般操纵着……
最终必定也是个悲惨下场!
手指狂乱无序拨弄手机之间,一不小心点到屏幕,于是阿伟眼前再次出现了唐雅和孩子的照片。
阿伟眼神里不可抑制的出现了几分怆惶。
我走了,她们怎么办?
孩子是无辜的……我是孩子的父亲……我要……我要……
我……
“别再来掺和这些危险的事了。”
陈宴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阿伟猛地抬起头,眼神恐慌的看向四周。
陈宴并未出现。
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质让他再次“听到”这声音时产生了另外的情绪——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听到声音里有什么凶狠的意味。
语气并不凶狠……说明陈宴所要表达的,可能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意思?
阿伟仿佛一下子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眼神越来越亮,陈宴往日里对他的好处在这一刻尽数浮现心头。
其实陈宴他是个好人……
他一直以来都是个好人!
所以,他即便已经知道了我正在做的事情,依然没有对我采取什么措施,只叫我不要再掺和了……
是的!是的!陈宴只叫我不要再掺和!他没说别的!如果我交代实情,陈宴他……
他会原谅我的!
夜深了,来自市场街的灯光略少了些,笼罩着阿伟的阴影更深了,可阴影中的身影却不再像之前一般佝偻。
阿伟决定向陈宴摊牌。
做了这个决定之后,阿伟忽然之间感觉浑身轻松,连衣衫被汗液浸透导致的粘稠感觉都不再让他难受。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机,犹豫了一下,没有退掉船票,只是收起手机,回到房子里,如往日夜归时一般反锁房门,悄声在唐雅身边躺下。
终于能够睡个好觉。
……
……
愿望跟在陈宴后面离开了航空港,看着他走在人群中落寞的背影,她独特的视角让她几乎对他此时此刻内心的失落情绪感同身受。
‘这他妈的算什么他妈的事儿啊……’
陈宴回来了,这本身是好事,事实上愿望从没有进行过“陈宴会被永远挡在身体外面”的假设,她始终相信陈宴能回来——无非是时间早晚和难度的问题罢了。
这种相信不知从何而来。
她跟在他身后朝码头方向走去,就如同之前偶尔从动物园里卡BUG偷跑出来的时候一样。
只是场景换了而已,先前是人潮密集的亚楠市,现在是人潮密集的机械蜂巢,两个地方风物大不相同,但人群的密集程度绝对是相同的。
愿望说不上喜不喜欢这么多的人,她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
可是现在,很莫名其妙的,在看到陈宴落寞的背影时,她竟然感觉到了“孤单”,这种奇怪的“孤单”被密集的人潮放大了。
她并没有因为被生命环绕而感受到因聚集而生的安全感,而只有愈发严重甚至进化成了“孤独感”的可恶情绪罢了。
这样的“孤独感”只有在接近陈宴时才能得到缓和。
愿望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可能是因为她来到人类社会的时间太长,已经被人类同化,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
思考向来是她最擅长的,但她此时此刻并不想去思考。
‘懒惰竟然也是可以学习的吗……’
愿望认为自己并不懒惰。
她认为自己比大多数人都要勤奋的多,在陈宴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上天下地,几乎到达了人类足迹所能到达的最遥远的地方,只为了获取真相。
‘真相,这又是一个恶臭的词,人类的本质就是谜语人,不然为什么要把一切都藏着掖着呢?拿出来共享不好吗?连互联网这种拥有【共享】根本性质的造物都拯救不了人类了!’
自从愿望每天晚上过来监视冒牌货,就每天晚上都感觉更加不对劲,这种不对劲的感觉毫无来由,但愿望认为必定是有原因的。
于是她沿着冒牌货身上的线索开始了一场调查。
冒牌货身上最大的问题,就在于“生命逻辑残缺”,这个“残缺”到底是怎么回事,别人即便能讲清楚,也看不真切,只能从理论上来进行判断。
但愿望不一样。
愿望的视野能够清晰的看到,冒牌货解析后的【世界记忆碎片】缺了一部分!
就像是一张华丽又清晰的高分辨率绸缎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黑洞,冒牌货身上残缺的部分在愿望看来扎眼极了。
前几天晚上,在做了一些安全准备之后,愿望进入了冒牌货缺失那部分【世界记忆碎片】所在的空洞之中——
视野一转又一转,她来到了一个她做梦都没想过会到达的地方——一片【墓园】!
一片地面上浸润着潮湿潜水,墓碑上生着藤壶和螺丝的墓园!
愿望原本根本不怕这样的地方,她还是宇宙之灵的时候,见过更可怕的场景比这多得多!
‘都怪蠢虎!’
谁能想到,这世上在最凶猛种族中排的上号的泰达尼奥斯,竟然会害怕人类墓园中的场景!
愿望降临在了泰达尼奥斯体内,便得到了泰达尼奥斯的一部分特质,她从前认为这点特质对她而言完全不足为惧,现在她已经不这么想了。
愿望呆呆的看着银色的墓园,踩着漂浮有不知名小动物的漫水地面,内心是十分崩溃的。
‘这就是冒牌货生命出现残缺的地方?
怎么可能呢?
他……他……’
更深层次世界中事物所代表的抽象意义非常难去解读——这是愿望如今正在做的事——尝试解读。
愿望看着墓园和一排排错综复杂毫无顺序排列到黑暗中的墓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睁大眼睛,如醍醐灌顶——
‘墓园代表着【死亡】,而【死亡】正是冒牌货没有的东西——
以整个世界无数世代为跨度来看,冒牌货是被下载下来的,是被人为制造的,他从未经历过死亡,也就不存在新生,他是备份,就仅仅只是备份而已……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的生命逻辑之所以残缺的根本原因——
【没有死亡,就没有新生】!’
愿望悟了,因此十分开心,连墓园带来的恐惧都驱散了许多。
‘现在,只需要找到机修会的【机房】,我或许能够顺着机房里的网线找到机房管理员。
这管理员或许不是陈宴那个莫名其妙的妹妹,更深层次世界中的【机房】必定在现世中有物质载体,而这个物质载体——很可能是正儿八经的服务器机房,必定是有人在进行运营和维护的,我如果能找到这个服务器机房的管理员,或许就能知道机修会为什么要搞【人类备份】的原因!’
想到这里,愿望内心十分振奋。
她又仔细想了想。
‘虽然妹妹没有【用备份取代陈宴】的动机,但她已经做出了【向陈宴的身体下载备份】的事实行动。
真是奇了他喵的怪,从过往发生的事情来看,妹妹根本没有伤害陈宴的动机,怎么会向他身体下载备份,试图取代他原本的意志呢?
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也或许她的动机是别的,是特殊的,只有通过‘用备份取代陈宴’这一手段,能够达到她的目的。
我倒是要看看,她他妈的到底在搞什么他妈的鬼!’
愿望独特的视野中,墓园中出现了一条象征着【陈宴】的丝线。
她沿着丝线向前行进,很快来到一块墓碑前。
墓碑上写着【陈宴】两字——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这是曾经存在过的陈宴。’
她并没有更进一步。
‘更准确的来说,是曾经存在过于无数世代中的【陈宴们】。’
在她独特的视野中,陈宴们的墓碑被解构成了无数纷飞的纸片。
这些纸片之间独特的逻辑顺序被她辨认出来,于是她沿着【荒野中被毁坏的备份矩阵】→【用来传输备份数据的数据线】→【数据线连接的终端设备】→【终端设备所在的位置】,一路行至纸片一般世界记忆碎片铺成的道路尽头。
她进入道路尽头的光圈之中,便听到了杂乱的……像是无数小型风扇在一同转动的声音。
当视野恢复时,她看到了面前的场景——
这是一间看起来不那么拥挤的服务器机房,成排的绝缘高脚架上整齐排列着服务器硬件设备,叫不上名字的各种线缆几乎把设备上稠密的插槽占满。
在成排服务器的另一边,则是和服务器硬件保持着一定距离的控制台——三台拥有着一人多高的大型主机和一台超过五十寸的显示屏组成了看似结实的中央控制台,而中央控制台前并没有像其他机房一样配备有三个以上的监控员,而仅仅只有一个身材略胖的少女罢了。
而在窗外——在机房硕大的一块横向舷窗之外,则是无垠的黑暗星空!
这机房所在的位置已经是星链的范围了!?
‘怎么会在星空中?’
愿望最擅长解读【抽象】的事物,就比如现在,在面对奇怪的穿越时,愿望几乎一瞬间想到了这种穿越所代表的原理——
‘我的起点在【墓园】,【墓园】代表着死去的事物、过时的事物,也或者是掩埋于过去,彻底被丢弃的事物。
陈宴的备份出现了问题,生命逻辑出现了残缺,我进入的便是【生命逻辑残缺处】,而【生命逻辑残缺处】是墓园,这意味着【生命逻辑残缺】实际上已经被陈宴掩埋在过去了——就如同埋葬在墓园中的死物一般,被陈宴彻底丢弃了——
陈宴曾经丢弃过【生命逻辑残缺】,说明【生命逻辑残缺】本身就是陈宴拥有的性质之一。’
想到这里,愿望狠狠打了个寒颤,不由联想到了很多恐怖的事实。
‘无论如何!现在的陈宴是完整的!这就够了!’
愿望很快继续思考下去:
‘之后,我解构了陈宴的经历,进入【荒野】中的【机房】。
这便是我的中转站。
更深层次世界之一的【荒野】,由于其独特的规则,可以通向任何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因此,当我以【荒野中被破坏的备份矩阵】进行追根溯源的时候,就来到了这个地方——
我完全可以将此地看做是【荒野】中【机房】在现世中的物质载体。
那么,这里就必定和机械飞升密修会有所关联。’
愿望看向面前服务器机房中身材略胖的少女。
中控台前的少女相貌寻常,虽然搞不清楚是什么人种,但并不耽误愿望观察到她的本质——这少女竟然是一个纯粹的脑机人。
‘嗯?都重新选择身体了,为什么不挑身材好一点的?’
少女进行的智械改造明显是很高级的那一种,甚至于身体的躯干并不是纯粹的机械,而是某种定制的生物质金属材料。
‘嗯?生物质金属材料?这倒是和圣歌团那种【禁果】系列处理器一样了。’
不同的地方在于,圣歌团的【禁果】系列处理器仅仅只使用了很少一部分生物质金属材料而已,而少女则全身都是这样的材料。
愿望想了想,决定和少女进行沟通。
“你好呀!”
少女吓了一跳,并迅速反应过来,自己听到的声音来自面前电脑的音响。
关键在于屏幕上多出来了一个小小的玩偶——这意味着服务器被入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