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3章 聂隐娘
半个月后,宣文馆正式启用,地址就位于凉州宫城的梨园教坊之中。
梨园教坊不同于太常寺,它是皇帝私人训教的乐舞组织,其中搜罗了来自大唐境内所有的顶尖歌伎、舞伎和乐工。
长安、洛阳两地的梨园教坊,其中乐籍人口,加在一起,超过了三千人。
然而,李隆基当年逃出长安,这三千人被留在了两都,命运大多都是不堪。
而皇帝迁入凉州之后,原本打算花大力气重新组建梨园教坊,后来却因为宫中一连串的变故,中途停了下来。
如今,周钧进入宫中的梨园教坊,只见庭院深深,四处都是一片萧索,却是再也瞧不见长安城梨园那般的辉煌了。
周钧正在感慨的时候,内里走出一人,正是内侍监范吉年。
未待范吉年走至面前,周钧先拱手称了一声范公。
范吉年见状,大惊失色,连忙小跑过来托住周钧,口中不住说道:“丞相折煞老奴了!”
周钧直起腰来,向范吉年说道:“范公还是称我为周二郎吧。”
范吉年闻言,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轻轻呼了一声周二郎。
周钧:“宣文馆筹备一事,范公费心了。”
范吉年摆手笑道:“老奴得了差事,总该尽职才是……再说了,咱家喜好歌舞和戏剧,与梨园教坊从前的教坊使、田公元帅雷海青向来交好。如今能够有机会重整梨园,心中也是喜不自胜。”
周钧隐约记得,梨园教坊的教坊使雷海青,就是后世被尊称为人间戏神的那位唐朝太监,不由开口问道:“田公元帅现在如何了?”
范吉年叹了口气:“安禄山攻陷长安,叛军大掠文武朝臣及妃嫔乐工,雷海青也在被俘之列。叛贼大宴于洛阳凝碧池,逼所俘梨园弟子百余人歌舞为庆。雷海青昂首不允,并以琵琶击贼,当即被安禄山凌迟处死在戏马殿。”
周钧听到这里,也是摇头,先是庞忠和,如今又是雷海青,内侍之中多有忠烈,但皇帝却背弃了一切。
范吉年强打精神说道:“周二郎,先进院子吧。”
周钧点点头,跟在范吉年的身后,入了前庭。
只见近百人跪在庭院之中,先是叩首,接着拜道:“丞相。”
周钧看了一圈,发现其中大部分都是年纪尚轻、容貌绝伦的女子,剩下中有些是内侍,有些是乐工,还有些则是半大的孩子。
范吉年清了清嗓子,对这些人说道:“从今日起,梨园教坊并入宣文馆,你们认真做事,莫要乱嚼舌根、偷奸耍滑,如若不然,咱家定会拔了你们的舌头,再打断你们的腿!”
众人连忙称道不敢。
范吉年点点头,见解琴从内苑中走了出来,笑着向周钧拱了拱手:“周二郎,这宣文馆的正主来了,咱家先走一步了。”
周钧点了点头。
待范吉年走远,解琴来到周钧的面前,先是行了万福,接着说道:“内苑已经整理出大概了。”
周钧朝解琴身后看去,发现府中的歌伎许合子居然也在。
解琴见周钧看向许合子,一脸疑惑,便朝跪着的梨园众人说了一句:“行了,都去做事吧。”
待众人散开,解琴向周钧说道:“公主知晓周二郎要来梨园,便派许合子来做个帮手。”
周钧有些不解,尹玉让许合子来这里帮什么忙?
解琴瞧着周钧的神情,知道他还没有想清其中的曲折,便又补了一句:“梨园中有不少女子,是宫中从各地搜罗来的前头人,无论是样貌、还是才艺,都是一等一的水准。”
周钧听到这里,这才反应过来,尹玉这是担忧自己在外面『彩旗飘飘』。
有些好笑的摇摇头,周钧对解琴说道:“先去内苑看看吧。”
走在路上,解琴对周钧说道:“宣文馆下设了五司,分别是管理宫中歌舞乐唱的梨园司,管理书籍阚录的文库司,管理邸报书写的编撰司,管理印刷和发行的印务司,还有最后从旁协助的杂事司。”
周钧朝身后看了一眼,许合子低头落在后面,亦步亦趋。
周钧朝解琴问道:“活字印刷的机巧呢?”
解琴:“轮盘、印模、轧机、墨辊等等,都已经准备妥当,木活字如今已经备齐了五千字,足够日常文书的印刷使用……哦,对了,还有一事。”
周钧:“什么事?”
解琴:“若娥听见要写话本,吵着要谋一个文撰的职务。”
周钧无奈的摆摆手:“她原本性子活脱,这两年为人母,我本以为会有所收敛,不料还是与从前一般……也罢,她文才见长,如果能够帮忙润色话本,也不是坏事。”
解琴点点头,领着周钧来到一间别院。
院口有几位身材壮硕的仆妇充作护卫,瞧见周钧和解琴走来,连忙跪下说道:“见过丞相,见过都知。”
周钧径直走入院中,还未踏入厢房大门,就闻见一股淡淡的墨香。
解琴走过来说道:“这里的校书、文吏、掌固等等,都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心腹,绝对不会出现泄密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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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钧在别院之中,游览了一遍,最后来到偏厅的书房。
坐到案台边,周钧向解琴说道:“眼下机巧、器具、人员都已经到位,是时候来编撰第一份邸报了……我之前让你收集的文书,可有着落了?”
解琴点头,接着从书架上取下了一大摞文册,放在了案台上,口中又说道:“这些是大唐各地互市交来的物价册,这些是在食肆、酒肆和勾栏中收集的奇闻异事和精怪乱谈,这些则是近日来文人墨客新作的诗词。”
将文册分门别类的放好之后,解琴向周钧说道:“邸报上的其它文章,倒是容易搜集,唯有连载的话本,当下还没有着落。”
周钧取来一张纸,一边写下了『聂隐娘』三个大字。
解琴看到之后,反复念了这个名字,接着向周钧问道:“这就是那新话本的名字?”
周钧点头后又说道:“我负责撰写话本大纲,至于其中的细节,还有诗词对白,你寻人将其补齐。”
说完,周钧凭借着记忆,开始对聂隐娘这个故事,进行了一番加工和改编。
《聂隐娘》原本是《太平广记》中的一则传记。
讲述了大唐贞元年间,一名自小被尼姑收养又传授武艺的女子,长大之后行侠仗义的故事。
周钧并不打算采用原来的故事文本,而是将聂隐娘出生的时代,改在了开元末年,又将她写作为官宦之女,因为家族在年幼时遭受奸臣构陷,父母等亲人都死在了流放的途中,她自己则是被私卖给了奴牙。
在运送奴标的半道之中,聂隐娘寻机逃跑,又失足跌入深谷。
在谷中,聂隐娘偶然间找到一处隐藏的山洞,又在其中寻到一具尸骸,尸骸旁落有雌雄两把短剑和一本绝世剑谱。
聂隐娘在山谷之中,渴了便饮山泉,饿了便吃野果,其余时间里废寝忘食修炼剑法。
终有一日,聂隐娘剑法大成,脚踏山崖,如履平地一般,离开了山谷,重新回到了故乡之中,打算去寻昔日的仇家。
在一旁看着入神的解琴,见周钧突然停了笔,连忙急着问道:“后来呢?隐娘后来可曾报了仇?”
周钧将笔放了下来,又吹干了墨渍,开口说道:“既然是连载,总要给观者留下些悬念才是,后面的剧情,以后会再续上的。”
解琴闻言气苦,拿起《聂隐娘》的书稿,白了周钧一眼,走向了编撰司的栒房。
周钧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有些好笑。
这改编后的《聂隐娘》,在剧情上大致说来,便是父母双亡、血海深仇、跌入谷底、奇遇获宝、神功大成、外出报仇……
这些在后世的小说之中,都是被用到令人头疼的烂梗。
但对于唐朝的读者来说,这些近乎于套路一般的俗梗,却是极为有趣的剧情,可以快速抓住眼球、令人欲罢不能。
第584章 大唐文报
从宣文馆开设,再到第一张邸报草图的问世,中间足足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之所以用了这么长的时间,主要是因为文稿撰写、准备活字、排版设计、安排渠道等等,都是费时费力的工作。
当第一张邸报的排版草图出现在案台上,周钧瞧见之后,心中无限感慨。
这张邸报,相比后世的报纸,尚显粗糙。
但它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份面向民间的舆论媒介。
这份刚刚诞生的『报纸』,没有边纹,没有彩版,没有变字,甚至由于活字排版的页面限制,连分版都是用手动完成,这使得版块与版块之间,无法准确对齐,总有一些倾斜。
其中,《聂隐娘》话本的第一话,前前后后总共两千余字,修改了不下二十遍,才最终定稿,是这份邸报中最耗时的一版。
宋若娥拿着这份邸报草图,爱不释手,反复观看。
她虽然已经反复读过《聂隐娘》的第一话,但如今瞧见,又忍不住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宋若娥叹道:“这聂隐娘当真是坚毅不二的奇女子,故事也是精彩,不知后事如何?”
解琴笑着说道:“二郎已经将第二话的大纲拟好,你不如求他相告。”
见宋若娥看了过来,周钧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聂隐娘四处打探当年的案情,寻找当年的仇家,一番调查之后,发现家族被构陷一事,并非表明上看起来的那般简单。”
“多年前,聂隐娘的父亲,作为一州仓令,掌管朝廷的赈济仓,发现粮仓的出入存在着很大的问题。他深夜亲自去查仓内的粮食,却被设局陷害,污蔑成了贪赃枉法的贪官,之后连累一家人被流放。”
“在流放途中,整件事情背后的主使者,忧虑聂仓令会说出赈济仓的秘密,便派出刺客,半途伏击了聂家人,又装成意外身死的场面,只有年岁尚小的聂隐娘躲过一劫。”
“长大成人、武功大成的聂隐娘开始追查当年的真相,幕后黑手也发现了她的存在。一批又一批的刺客,开始向着聂隐娘袭来,江湖上的诸多势力,也接下了追杀聂隐娘的赏红。”
宋若娥听得兴奋不止,追问道:“后面呢?后面呢?!”
周钧:“后面没有了,这就是第二话的全部纲要了。”
宋若娥的脸,顿时垮了下来:“这就没了?”
解琴拍了拍宋若娥:“你听着简单,但第二话的剧情,少说需要写上三千字,我还向二郎建议,把第二话拆成两部分,否则邸报上恐怕版面不够。”
周钧看着宋若娥兴奋的表情,笑了笑。
历史上的武侠小说,最早的一部,来自于先秦时期,乃是取材自荆轲刺秦王的《燕丹子》,但是书中的荆轲,是被情势所迫,称不上侠义,也没有什么武学描写,顶多只能算是一本刺客小说。
而一百年后,在司马迁的《史记》之中,有一篇小说,名为《刺客豫让》,讲述的是门客为主报仇一事,小说中已经逐渐点出了『侠义』的概念,但还是不够深刻。
再向后一直到唐朝,武士类、刺客类的小说,屡见不鲜,但其中的主角大多都是争强斗胜、为主谋事之徒。
所以,在唐朝时期,『侠』字大多代表着贬义,无论是任侠,还是豪侠,都是以武乱民之人,根本上不得台面。
类似后世武侠小说中的那种『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理念,一直到了南宋时期,才逐渐有了苗头。
周钧的想法,就是将侠义二字,联系到除暴安良、保家卫国之中,从而引起百姓的共鸣,再用后世网络小说常见的剧情梗,加以修饰。
宋若娥此时想起一事,朝周钧问道:“二郎,这份邸报可有名字?”
周钧闻言,与身旁的解琴对视了一眼,二人都是一愣。
邸报的内容已经设计完毕,但是报纸的名字,当下还没有定论。
周钧想了一会儿,从案台上取了笔,在邸报的题头上写了四个大字——大唐文报。
解琴念了一遍,笑着说道:“朗朗上口,倒是好记。”
周钧对解琴说道:“从明日起,宣文馆开始全力印刷《大唐文报》。”
过了些日子,凉州城的花门楼长街,每一家酒肆,每一家伎所,在大堂之中,都多了一件木柜。
柜口大开,来来往往的人们,都能看见里面放着厚厚数摞邸报,上面还放着镇纸。
这一日,花门楼的一家伎所中,刚刚从安西返回凉城的康可璟,正坐在案边一边喝着酒水,一边在饮妓的相陪下听着琴曲。
同行的何覃崇掀开门帘,兴致冲冲的走进独间,对康可璟说道:“少主,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康可璟见何覃崇拿着的是一张纸,一头雾水的问道:“这是什么?”
何覃崇将纸铺在案台上,开口说道:“大唐文报。”
指着其中的一版,何覃崇又说道:“上面有一话本名为《聂隐娘》,我瞧了甚是精彩!”
正在陪酒的饮妓,弹琴的乐伎,听见何覃崇的话,仿佛遇到知己一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凑了过来,围绕着话本的剧情,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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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可璟儿时因为母亲的熏陶,也颇喜大唐歌舞和戏曲,听见众人的交谈,禁不住好奇,便取来文报,将《聂隐娘》的第一话,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看完全文之后,康可璟先是叹了一声:“没想到天下还有此等奇事。”
接着,他又问道:“这话本怎么只有开头,后面呢?”
何覃崇:“这话本说是连载,每半个月才有一话。”
康可璟闻言,先是一愣,接着说道:“这撰文之人,倒是有着经商之才,有意思。”
将文报翻了过来,康可璟开始看其余版面,发现这文报上不仅有话本,居然还有大唐诸多互市的货物价目,不禁吃了一惊。
他放下文报,对何覃崇问道:“这份邸报,是由何人所写?”
何覃崇:“听说是官家的邸报,撰文来自于宣文馆。”
康可璟:“宣文馆?我怎么没有听说过……既然是官家的邸报,如何会出现在民间?”
何覃崇:“这份邸报,与进奏院里的那些邸报不同。它们就放在酒肆、伎所的大堂,人人都可以借阅,倘若觉得好看,还可以花费三钱,将其买下。”
康可璟听完,又是一惊,摇头说道:“我适才说撰文之人,有着经商之才,却是说的小了,此人倘若不做官,单单作为商贾,光凭这些手段,就要强过我不少,他日必定能够富甲一方。”
房中的饮妓和乐伎们,见过这位粟特小郎挥金如土,有人笑道:“小郎君腰缠万贯又出手大方,是姐妹们难得一见的良人,又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康可璟摇摇头,用一把金碎子打发了饮妓和乐伎,又向何覃崇说道:“你立即派人,将这条街上所有的《大唐文报》,给我买下来。”
何覃崇愣在原地:“买下所有的《大唐文报》?”
康可璟:“对,立刻去办,晚了怕是就抢不到了!”
何覃崇点点头,转身出了独间。
第585章 安西来客
何覃崇得了康可璟的命令,立即去花门楼长街购买大唐文报,但一圈看下来,这才发现,报纸居然已经剩不下多少了。
一是因为话本《聂隐娘》的确精彩,主角为女中豪杰,而花门楼多妓家女子,平日里最是喜好风尘侠女,买下一张权当做留念;二是大唐境内,面向民间的邸报,少之又少,城中百姓见报上有不少奇闻异事,瞧着有趣,也纷纷买来传阅。
何覃崇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找了不少人去搜罗,这才买来二百多份大唐文报。
气喘吁吁的回到伎所,何覃崇将此事向康可璟说了。
后者一边饮酒,一边问道:“你是不是疑惑,我为何要这么做?”
何覃崇点头。
康可璟说道:“北唐境内的互市阚录,都存在官府的互市监中,寻常商贾想要查看,几乎是不可能的。眼下既然有机会能够取到,必定要在其他商贾看到之前,尽数拿下,此为原因之一。”
“原因其二,如今大唐原本的疆土,被分割成了三块,分别是北唐、燕国和南唐,三地的市场彼此分离,不像从前那样有户部统一管辖。所以,某些商品的市价,在不同的地点,就会出现异常的波动。”
何覃崇有些明白了:“少主是想在获取北唐物价之后,借着三地的货物存在价差,通过倒卖货品来得利?”
康可璟点头说道:“丞相给了我们奴牙的差事,我们可以借着路引,往来北唐和燕国畅通无阻,这给了我们一个贩货的机会。如今再加上大唐文报的市场价目,往后可以在奴牙生意的同时,经手货物倒卖,一趟下来得利必定丰厚。”
何覃崇闻言,说道:“少主神机妙算,佩服佩服!”
大唐文报的发售,在凉州城中掀起一阵风潮。
但是,更多的人,只是将目光锁定在了话本《聂隐娘》之中,很少有人能够察觉到之中隐藏的商业机会和政治风向。
等到这份报纸彻底发挥功用的时候,却是在年后了。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帮助宣文馆步上正轨之后,周钧开始将忙碌的重点,放在了政务之上。
这一日,尚书省的议事厅中,来了一批安西的客人。
郭子仪和孔攸击败吐蕃大军之后,辗转抵达了安西都护府。
在完成了交接工作之后,封常清卸下了安西节度副使和北庭节度使的重担,赶往了凉州城,来向周钧述职。
周钧看着厅中的封常清,笑着来到后者的身边,问道:“常清别来无恙?安西如何了?”
封常清躬身答道:“常清不负丞相所托,安西如今一切向好,四镇人口已破百万,工坊遍布城域,屯田一望无际,往来商队接踵摩肩……”
说到这里,封常清从怀中取出一份阚册:“丞相,这是安西述职的阚录。”
周钧止住封常清:“述职一事,暂且不急,我此次将你调回凉州,你可知晓为何?”
封常清看向周钧,思考片刻,回道:“常清斗胆揣测,丞相是希望重整河北,再与叛军作战,收复两京?”
周钧:“河北,尤其是范阳等地,深受安贼荼害,无论是百姓还是军卒,都已经不再心向唐室,所以我才下令,将其迁入安西。眼下,河北经历了数年的战祸,十室九空,我给李光弼和仆固怀恩下达的命令是守,而不是攻。”
封常清有些疑惑:“那丞相是打算……?”
周钧这些年看下来,麾下的人才之中,有人擅长冲锋陷阵,比如李嗣业;有人擅长领兵打仗,比如郭子仪、李光弼;有人擅长出谋划策,比如孔攸;有人擅长发展经济,比如第五琦和岑参;有人适合处理政务,比如高适、柳载等人。
但谈及真正身处后方,能够协调多方面资源,在经济、军事、民生上都有建树的综合性人才。
一番观察下来,周钧只看到了两人。
其中一人是画月,另一人就是眼前的封常清。
画月早些年,曾经负责统管灞川别苑的发展,又在周钧离开安西时,协调焉耆镇的诸多事务,并且数次领兵出战,都得胜归来。她虽然是女子,又是外族,但在综合管理上的才能,的确无可挑剔。
至于封常清,周钧在史书中读到此人时,大多提到的事件,是大勃律之战和虎牢关兵败。
但是,很少会有人提及,历史上怛逻斯战败之后,高仙芝被调入长安,大唐在安西的局势说难听些,便是危如累卵。在四处环敌、兵力不足、物资匮乏、税赋中断的前提下,封常清能够顶住压力,一边处理外交、民生和经济,一边发展军事,稳住人心,最终击败吐蕃,拿下大勃律,巩固了大唐对整个安西的控制,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功绩。
所以,史书在评论大唐文武功臣的时候,封常清的统筹管理和后方经营能力,被极大的忽视了,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想到这里,周钧对封常清说道:“调你来凉州,我打算迁你为尚书右仆射,再兼任朔方节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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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常清闻言一愣,向周钧劝道:“丞相,右仆射乃是尚书省的副长,几近相位,常清初来乍到,倘若领职,未免升迁太快,恐引起朝中非议。”
周钧:“安西如今的发展,使得常清的才能有目共睹,又有什么可非议的呢?你进入尚书省之后,统管九寺五监和地方行政,正是发挥所长。”
封常清见周钧已经有了定议,便不再劝说,拜倒称谢之后,开始介绍随行而来的人员。
此次随同封常清一起来凉州的,有不少人。
其中,龟兹镇匠鸿学院来了一大批工匠,这些人在毛顺大师的教导下,学习了数年的技艺,又在安西兵工厂中工作了许久,眼下终究来到凉州城,供朝廷差遣。
这些工匠中的领头人,名为祝阳,正是那个在焉耆镇中引发了良贱令案件,又发明了石英防火砖的年轻人。
周钧看着跪在面前的祝阳,开口问道:“我听说你改进了炼铁的高炉,使得现在熔铁的杂质,已经下降到了不足一成?”
祝阳身为工匠,初见周钧,双腿打颤,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小民不敢邀功……不过都是灵光一现的点子……”
周钧点点头:“那你这次来凉州,可知晓职事为何?”
祝阳定了定神,说道:“河北沧州要重建水师,小民还有一众安西匠作,这次是带着火炮和图纸,去帮忙造船的。”
周钧:“负责此次水师重建的主官,名为杜环,也是尔等的上官,他曾经航行大海数千里,游遍了半个天下,你们协助他,定要造出最好的战舰。”
祝阳叩首,连忙称是。
见完了祝阳等一众工匠,封常清下一个领进来的安西行客,却出乎了周钧的预料。
此人身穿大食教袍,又头戴白巾,满脸的沟壑上尽是沧桑。
周钧看着眼前的老人,有些意外的呼了一声:“穆谢赫?”
第586章 失散之女
在偏厅中,周钧单独见了穆谢赫,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大食如今怎样了?”
穆谢赫站在那里,恭敬的说了一句:“丞相真正想问的,应当是阿尼纳(新月一词的大食语)的近况吧?”
周钧上下打量了一番穆谢赫,最终将视线放在了后者的手背上,发现那里有大片烧伤的痕迹,心中一紧,开口问道:“画月没事吧?”
穆谢赫用袖子盖住手背:“大食的战事一直在持续,呼罗珊军团、埃及军团和帕帕尔人军团,分别在伊斯法罕、耶路撒冷和迦太基,与阿拔斯军队发生了旷日持久的冲突,双方死伤人数超过了三十万。”
“就在数个月前,伍麦叶的新王阿尼纳,率领呼罗珊起义军,先后攻陷了撒马尔罕和伊斯法罕,军队的前锋开始向巴格达进军。但是,另一条战线上的埃及军团,却在尼罗河流域,遭遇了刺客的伏击,军团主帅奈塞尔被杀。”
周钧愣在原地:“奈塞尔死了?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是画月的……养父?”
穆谢赫点头道:“是的,奈塞尔是阿尼纳的养父,也是伍麦叶军队中的大将,他的死亡对于王国来说,是一次重大的打击。就在这起刺杀事件结束没有太久,阿尼纳身处的行宫之中,有人恶意放了一把大火,有上百名近卫被烧死,新王险些也葬身火海。”
“通过这两件事,新王开始察觉到了危险,意识到来自阿拔斯的刺客,一直潜伏在附近。”
周钧:“如果画月愿意,她可以回到大唐,我可以为她提供庇护。”
穆谢赫缓缓摇头:“丞相,大食内战一日不得平息,新王就一日无法离开,她的存在,对于伍麦叶的子民来说,是反抗的旗帜,更是王国延续的希望。”
周钧闻言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你既然千里迢迢赶来大唐,必定不是仅仅只为了告诉我这些……说吧,是希望大唐援助物资,还是直接派出援兵?”
穆谢赫垂首说道:“丞相,阿尼纳遣我来大唐,的确是有事相求,但并非是为了物资和援兵。”
周钧面露不解。
穆谢赫接下来开口说了一番话。
周钧一边听,一边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口中喊道:“你说什么?画月在大马士革的婚礼之后,就有了身孕?!”
穆谢赫:“是的,呼罗珊行省准备起义时,新王的产期恰好也到了。她尽力掩人耳目,诞下了一女,之后为了不暴露身份,就将那名女婴当做外戚之后,一直养在身边。”
周钧闻言,横眉怒喝道:“既然诞下一女,为何对我没有只言片语,反而一直隐瞒到现在,才来告诉我?!”
面对周钧的怒火,穆谢赫低声问道:“倘若新王将女儿一事,告诉丞相,您会如何做?”
周钧:“如何做?大食乃是兵乱之地,我自然要把女儿接到大唐来!”
穆谢赫似乎是早就料到周钧会这么说,回道:“丞相身边妻妾成群,儿女满堂,但对于新王来说,她身边唯一的亲人,却只有女儿一人罢了……明知道丞相会来讨要,新王还可能会把女儿出生的消息,告诉您吗?”
周钧闻言,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穆谢赫:“阿尼纳是王,但也是母亲,她也希望身边能有一位亲人陪伴……如果不是因为局势凶险,她也万万不会同意,将女儿送到大唐来寻求庇护。”
周钧一瞬间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他叹了一口气,慢慢问道:“我的女儿呢?她现在人在哪里?”
穆谢赫:“就在宫城门外的车队里。”
周钧:“带她过来吧,我想见见她。”
穆谢赫:“是。”
一刻钟后,在亲卫王翃的陪同下,穆谢赫领进来一个穿着亚麻布袍的年幼女孩。
那女孩不过三岁左右的年纪,但却生的玲珑俏丽,眉宇之间有着不合年龄的沉稳。
看她的面容,明显有着唐人的特征,但眼眸却是琥珀色。
与寻常那些怕生的孩子不同,这个女孩儿自从进了偏厅,没有躲闪,更没有哭闹,只是警惕的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似乎是在尽力适应着周遭的环境。
几乎是一眼,周钧就从这个女孩儿的身上,看到了画月的影子。
穆谢赫低头用大食语向女孩儿说道:“娜妲,你面前的男子,就是你的生父。”
被称作娜妲的女孩,抬头看了一眼周钧,用生涩的大唐官话,喊了一声父亲。
周钧静静走到娜妲的面前,看着后者的眸子,轻轻摸了摸对方的头顶,温声说道:“留下来吧。”
与此同时,凉州城的公主府中。
挺着孕肚的尹玉,一边翻着案台上的新衣花样,一边朝站在房中的许合子问道:“二郎这些日子都在宣文馆中,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许合子躬身垂首,轻轻说了一句:“秉公主,一切相安无事。”
尹玉停下手中的动作,追问了一句:“你都看仔细了?”
许合子的表情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实说道:“丞相这些日子一直忙着处理邸报的事务,奴婢瞧的仔细,并未与教坊中的那些女子有着过多的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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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玉看向许合子,轻声说道:“我何曾对你说过,要留意的是那些教坊女子?”
许合子一愣。
尹玉沉默片刻,对许合子说道:“早些年在长安时,你被荐入宫中,虽是乐伎,但也见识了后宫里的勾心斗角……但凡是男子,大多会四处留情,但细看下来,所谓的红颜知己,大抵可以分作三类。一类是慕色,一类是慕才,最后一类却是慕心。”
“所谓慕色,即为男子贪恋女色,以皮囊入相,最是寻常,此类女子得宠自不会长久,说到底不过逢场作戏,不足虑也;所谓慕才,即为男子贪恋女子才情,感叹对方才华,心中升起惺惺相惜之意,想要朝朝暮暮与其对歌作诗,此情比贪恋色相更加坚毅,但这感情一旦陷入了家庭琐事之中,就会被慢慢冲淡,也不足为虑……剩下的,也是最麻烦的,便是慕心。”
许合子问道:“主家,何为慕心?”
尹玉:“男子心中有大计,女子相知相伴,不离不弃。二人即便不语,也能心意相通,彼此相携,攻克难关,这才是男女之情的大成。”
许合子听完,仔细咀嚼这一番话,良久没有言语。
尹玉摇头笑道:“从前我也不懂这些,后来与二郎相处的久了,见多了世面,又听他说了不少,慢慢心中才有了思索。我不担心二郎慕色,也不担心他慕才,唯独不希望出现一个使他慕心的女子……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许合子脑中灵光一现,低声问道:“主家说的可是解琴、解都知?”
尹玉没有回答许合子的问题,而是幽幽说道:“二郎乃是天下少见的奇男子,当初我下定决心伴在他的左右,就已经做好了打算,即便是身死,纵然也是不悔。但是,自从有了逍儿,我总觉得自己与二郎越走越远。很多时候,他做的事情,心中想的念头,我摸不着也猜不透。我偶尔也会害怕,怕我和他越行越远,再也不复从前的知心。”
许合子想了想,劝道:“主家,我与解都知相处了一段时间,看出她也是个知进退的。要不然,丞相当初想要纳她入门,她也不会三番五次的推脱。”
尹玉苦笑着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自言自语道:“父皇抱病在床、神志不清,外人皆传,丞相有篡权之意……二郎究竟在打算做什么,我又该如何是好?”
第587章 探望段秀实
周钧家中用晚餐的习惯,与寻常大户并不相同。
一张可以容纳十几人入座的大圆桌,上至家主,下至小辈,无论男女老少,齐齐坐在一起。
在吃饭的中途,嘴里嚼着东西的时候不许说话,其余时间里,无论是谁,都可以畅所欲言。
周钧定下的这条规矩,起初尹玉反对过,说是有违家主的威仪,但是前者坚持,后者也就随他去了。
相比平日里晚饭时的热闹,今日的饭桌上,周钧的家人彼此相望,却是不约而同,一起保持了沉默。
就连平日里话最多的周逍,也难得有了眼力劲,低着头吃着胡饼。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今晚,与往常相比,大桌上多了一人。
一身唐襦长裙的娜妲,安静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慢慢吃着口中的饭菜。
身为大食人和唐人的混血儿,她无论样貌还是肤色,在这桌上都非常显眼,想要不引起注意,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虽然从周钧那里知晓了画月和娜妲的经历,但是尹玉的脸上,还是有些不虞。
在唐人的眼中,外族与蛮夷无异。
即便娜妲的母亲,如今是一国之主,又与周钧有了婚姻,但在尹玉看来,整件事情本身就难登大雅之堂。
她看了一眼娜妲,又向身旁的周钧问道:“二郎,这小娘可曾学了唐语?”
周钧:“学了一些,但并不多,我这几日去寻几名通晓大食语的女官,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停顿了片刻,周钧又说道:“逍儿和尚儿如今在府中私塾就读,我打算让娜妲也跟着去学习。”
尹玉闻言,有些意外,下意识的问了一句:“让她也跟着逍儿去念书?”
周钧看向尹玉:“娜妲虽然年幼,但已经看了不少的书籍,而且她天性聪慧,去私塾念书,不会误了功课。”
尹玉欲言又止,但见周钧面色坚决,便将到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饭桌上的周逍闻言,面露喜色,向尹玉说道:“阿娘,太好了!家中终于有了姊妹,以后上学可不会无聊了!”
尹玉转头,瞪了周逍一眼。
后者瞧见,吓得连忙又垂下头去。
而饭桌另一头,正在逗弄儿子周祎的宋若娥,见状皱了皱眉头,向周钧说道:“二郎,不如将娜妲的住所,安排在我那小院的隔壁,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周钧想了想,应了下来。
次日,周钧参加完朝会,坐着马车去了城中段秀实的住所。
段秀实率领豆卢军、玉门军,在山阙峰狙击吐蕃大军,身受重伤险些不治。
周钧原本以为段秀实会卧病在床,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段秀实不肯静养,眼下正在仆从的帮助下,艰难的进行着康复训练。
在庭院之中,段秀实满头大汗,每走一步,都要费尽全身力气。
只要稍不留神,脚下一个踉跄,他就会摔倒在地。
家中的亲属,都在劝他回房静养,段秀实却充耳不闻,依旧艰难的迈着步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告声,说是丞相来了。
段秀实挣脱仆从,将头朝向院门,跪在了地上。
周钧入了庭院,看见这一幕,有些发愣。
段秀实则是将额头点在了石板上,哀声说道:“大帅,秀实有罪!”
周钧上前虚扶段秀实,见后者不肯起来,便向身后打了个手势。
亲卫队头王翃,带着几个人,将段秀实扶了起来,又将他送入了卧房。
段秀实躺在床上,看向一旁的周钧,面色悲戚,虎目含泪:“大帅,末将率兵无方,致使八千唐军尽殁在山阙峰,又累得玉门军军使常将军身死沙场……”
周钧坐了下来,看向段秀实,叹了一声:“战报我看了,你们用八千军队,挡住十万吐蕃大军,不仅给郭子仪争取了布防的时间,又将寿昌、玉门、大碛等地的损失降到了最小,已是不易。”
段秀实:“末将在山阙峰之战中,犯了三个大错。一、在听闻吐蕃有十一万大军的时候,末将当时就应当弃守山阙峰,放弃寿昌、玉门等县城;二、末将应当在后山布下岗哨,防止敌人从悬崖下方偷袭;三、末将不应托大,应当在虎蹲炮第一次退敌之后,就后撤回城,保存实力。”
周钧:“战场瞬息变化,又岂能料尽细节?与其追悔莫及,不如亡羊补牢,想想今后如何防范吐蕃人再次进犯才是。”
段秀实点点头,答道:“大帅,末将这些天一直在想,敦煌地处咽喉要道,是连接安西和中原的重要城池。但是,敦煌所处的沙州,其地形却大多以沙漠和平原为主,不利于防守。”
“而吐蕃人却占据了龙勒山,那里地形险要,出兵便利,回防也不难。所以,纵观敦煌数次被袭的经过,主动权其实一直都在吐蕃人的手中,我军只能被动防守。”
周钧:“所以,你是想建议唐军南征,进入龙勒山,占下吐蕃通往敦煌的入口?”
段秀实:“不仅仅是龙勒山,如果唐军能够南下,攻下位于青海西侧的伏佚城,那么就能以此为据点,占下大非川那片土地。如果能够占下大非川,那么就等于打通了陇右和河西的通道,唐军就可以在吐蕃的腹地自由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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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钧:“大非川……”
唐高宗总章三年(咸亨元年,670年),薛仁贵率领十万唐军,与噶尔·论钦陵战于大非川。
那一场战斗,以唐军惨败而告终。
段秀实此时,突然伸出手拉住周钧的衣袖:“大帅,还有一事。”
周钧:“何事?”
段秀实:“吐蕃军中有一员大将,名为桑赤若,此人不得不防!”
桑赤若?
周钧在战报中反复看到过这个名字,不由问道:“倘若我没记错,此人是噶尔家族的偏支?”
段秀实点头道:“噶尔·桑赤若不似吐蕃其它将领,他用兵并非一味用蛮,而是兼有谋略。他在战场上,会快速调动军队,使得对手也不得不相应调整军势。在这个过程中,他会找寻对手的破绽,再以奇兵一剑封喉。”
周钧:“我听说,桑赤若麾下有一只军队,全部由高原山民所组成,名为山隗军?”
段秀实:“是。山隗军的兵卒,常年在深山中生活,爬山采药,伏草打猎,天生就是山地战的一把好手,再加上这群人悍不畏死、力大无穷,一旦唐军与其陷入近战,就会陷入不利的战局。末将就是被山隗军主帅所伤,而且我听闻,墨离军军使也是被其所杀。”
周钧轻轻点头,说道:“我知晓了,与吐蕃的战事眼下告一段落,但用不了多久,怕是会战火再起……眼下,你无需考虑其它,安心养伤才是。”
第588章 卢纶
从段秀实家中出来,坐在马车中的周钧,开始思考沙州的局势。
根据医师的嘱咐,段秀实重伤,怕是在一年之内,都无法重回军队。
豆卢军和玉门军几乎全军覆灭,墨离军也损失过半。
敦煌城周遭的大小州县,因为吐蕃军的侵扰,大多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损失。
安西通往中原的大碛商路,虽然如今再次开放,但是因为暴雨和战火,多处地点都有损毁,眼下正在紧急修缮,防务工作不得不由安西军和北庭军来承担,今后也是个麻烦。
段秀实不在,敦煌城由谁来管理,豆卢军和玉门军的主将,又由谁来担任,这的确是个问题。
行在凉州城中的长街,周钧听见车外人声鼎沸,开口叫停了马车,又朝王翃问道:“外面是怎么回事?”
王翃:“丞相,是参加秋闱的考生,在花门楼中举行文社酒宴。”
周钧这才想起,再过些日子,便是秋闱,如今凉州城中已经聚满了前来考试的文人。
在车中脱了朝袍,又换上一套常服,周钧出了马车,带着王翃和数名亲卫,一路向花门楼行去。
花门楼长街中的酒肆和伎所,为了迎接外地来凉城参加秋闱的文人,特意联合举办了一场文宴。
宴会上,几位凉城中的文坛大家,负责撑撑场面。
伎所中的一些当红乐伎,隔帘献艺。
整条长街,其乐融融,一派欢闹。
周钧带着亲兵,一边在人群中一路向前,一边旁观着宴会中的人士。
“方逢粟比金,未识公与卿。十上不可待,三年竟无成……”
无意之间,听见这首诗的周钧,突然停下了脚步,将目光投向酒肆的里座。
只见一个面容端正、身形修长的年轻人,坐在桌旁,一边饮酒,一边感喟。
周钧脚下挪步,入了酒肆,又来到桌旁,向那年轻人问道:“秋闱在即,何故自鄙?”
那年轻人见周钧生的威仪,气度不凡,身边又有武卫,猜测对方身份显赫,连忙站起来问道:“在下卢纶,字允言,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卢纶?
周钧先是一愣,随即说道:“某一过客,你若愿意,便称呼我为周二郎吧。”
卢纶看向周钧,拱手喊了一声周二郎。
周钧先是让店家上了些好酒好菜,接着单独和卢纶坐在一起。
看着面前这位在史书中被称为『大历十才子之首』的卢纶,周钧开口问道:“允言,你从何处来了凉城?”
卢纶:“鄱阳。”
周钧心中道了一声果然,接着问道:“鄱阳距离凉城有千里之遥,某听闻江南和洛阳都有科举,允言为何舍近求远?”
卢纶面上有些尴尬,回道:“不怕周二郎笑话,纶以为凉城科举,比较洛阳和江南,要来的更公正一些,故而才来了这里。”
听见这个答案,周钧有些意外。
原本他以为,卢纶会回答,凉城唐室乃是正统,洛阳和江南不过是伪朝云云。
周钧于是问道:“此言何意?”
卢纶:“从天宝七载起,纶数次去往长安科举,屡试不中。后来一番打听,这才知晓,原来朝中选拔人才,都受了权贵之令。前有李林甫,后有杨国忠,二人把持朝政,又攉拔亲信,使得科举行卷大行其道,毫无公正可言。某心灰意冷,便去了鄱阳隐居,只与好友把酒言欢。”
周钧:“那你后来又是为何要来凉城参加科举呢?”
卢纶:“因为一首诗。”
周钧:“一首诗?”
卢纶开口吟道:“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周钧:“这首诗……好像是……”
卢纶:“这首诗乃是当朝丞相所做,说的就是纠正科举中的不端之风,为大唐攉拔才俊。”
听到这里,周钧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卢纶见状,以为周钧不信,接着说道:“凉城发了举贤令,对于以往的科举制度,行了『四改三废』,此举有利于天下读书人,乃是大唐自开国以来,难得一见的良政。所以,我才说,凉城科举要更公正一些。”
周钧看向卢纶,又问道:“洛阳被叛贼所占,江南又是伪唐之地,天下读书人难道会去这两个地方做官吗?”
卢纶:“周二郎怕是久居凉城,不知天下大事。”
“在文人学子心中,长安洛阳两京,乃是大唐之都,许多读书人,只在乎名头,并不在乎国号,所以每年去洛阳赶考的人,还是有许多。”
“至于江南科举,原本名声不显,只是近两年来,不少门阀大户家的名士,都来江南定居。渐渐的,江南科场的名声,也在文社和官塾的带动下,慢慢兴起。”
“反倒是凉城科举,虽是大唐正统,但长期未曾开设,在天下文人之中的知名度,当是最低。而且,南方文坛和高门显户,又大多鄙夷北方人,认为北方朽落,所以很少有南方文人,愿意来北方赶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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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钧闻言,说了一声原来如此。
与卢纶交谈了一会儿,周钧出了酒肆,打算返回尚书省。
行在路上,周钧不禁开始回忆卢纶的过往。
卢纶祖上,曾祖父为永宁令,祖父为济州司马,父亲为临黄县尉,他的亲属也大多为县丞、县尉之类的小官。
这种社会地位,即介于达官阶层和士民阶层之间的社会地位,使他既有依附达官贵人、以诗干进的一面,又有了解社会现实、创作出一些优秀之作的一面。
卢纶天宝年间落第,之后又几次应举,但均未能及第。后来他远赴鄱阳,与吉中孚、司空曙、苗发、崔峒、耿韦、李瑞等交游唱酬,这些人被统称为大历十才子,而卢纶又是十人之首。
在之后的唐肃宗、唐代宗时期,卢纶又是数次参加科举,还是不中。
身为好友的元载看不下去,便以文采过人之名,将卢纶推荐给了皇帝。
卢纶这才得以开始做官。
卢纶在中唐时期,名声可以说是如雷贯耳,与韩愈、王维齐名。
要问原因。
首先,他文采好,有25卷的诗词歌赋留存于世,而且每一篇都质量上佳,这在唐朝诗人之中,极为少见。
其次,他人缘好。卢纶性格温润,不与人争,又不以家世出身结交,故而朋满天下。
中唐时期的不少权贵,光是唐朝宰相,诸如元载、王缙、常衮、李勉、齐映、陆赞、贾耽、裴均等人,与卢纶皆是挚友。
能够以末官之身,与近十位宰相交好,卢纶的交际水平,可见一斑。
想到这里,周钧对车外的王翃问道:“今年凉城科举,由谁考校?”
王翃答道:“高大夫为主考,杜侍郎为副考。”
周钧:“你去告诉高适和杜甫,今年秋闱放榜之前,记得先把及第的名单和卷子,拿来给我看一遍。”
王翃:“喏。”
第589章 新气象
就在凉州城准备着秋闱之时,远在安西的龟兹镇,迎来了自大唐建国以来,整个城镇的一次人口最高峰——五十二万人。
唐初时,龟兹镇人口为八万一千人。
天宝十二载,中原流民为了避灾而开始迁入安西,龟兹镇人口一再上升,在安史之乱爆发时,镇内人口已经达到了十五万人。
在那之后,流民一再涌入,龟兹镇人口稳步上升,在天佑二年终于超过了四十万。
如今,『天佑举贤令』出台之后,龟兹镇作为北唐秋闱的第二考场,工商杂类可以在此地参加科举。
而且科举类目,在秀才、明经、进士等科目的基础之上,又新增了两科,分别是格物和商学。
如此一来,大半个大唐、再加上不少其它小国的工商杂学大族,不远万里,费尽心思,将家中小郎送至安西,来参加北唐举行的科考。
其中,甚至有些工商杂学家族,干脆将族产,从外地直接迁入了安西。
正因如此,在秋闱之前,龟兹镇的人口居然突破了五十二万大关。
城中由于居住空间和生活空间紧张,不得不在原有旧城的基础上,向南北两个方向进行拓城。
以东川水(今库车河)为城中主河道,龟兹镇向北拓出白山城(今伊西哈拉镇),又向南拓出赤沙城(今乌恰镇),两座偏城分别有一座戎堡,剩下的都是不设城墙、供百姓居住的镇集。
如此一来,龟兹镇在天佑年间的城镇规划,大约是后世库车镇的二分之一,但人口规模,已经与其相差无几。
此时的龟兹镇中,建筑鳞次栉比,人口织罗密布。
东川水上,有数不尽的货船和游舫漂泊其上,两岸的宴会和歌舞,连接成片,将整个河岸围的密不透风。
经历过龟兹镇秋闱的诗人,曾经作诗曰:“万千家火入城秋,纵横长街似罗绣,鸿雁在云鱼在水,九天衣冠拜冕旒。”
龟兹镇繁华,经此诗可见一斑。
刚刚上任安西节度副使的郭子仪,自从来到安西之后,心中的震惊就没有停止过。
在他的印象中,安西是如同蛮夷一般的存在,这里的人民未经教化,边疆小国战乱四起,百姓生活苦不堪言。
但穿行过大碛商路,真正抵达安西之后,郭子仪才发现自己如井底之蛙,错的离谱。
行至石城镇时,郭子仪看见镇门外,聚集了上千名迎接流民和迁户的本地商户,正在不计成本的招揽人才,甚至在镇内,还有专门负责推荐就业的说行。
行至焉耆镇时,镇外有专门容纳河北、长安、洛阳等地奴户的镇集。这些奴户在镇集中不仅有吃有穿,而且还要学习读书写字和格物算术。一旦学成之后,就会被放至安西四镇,去填补各地的人力缺口。
当郭子仪行至龟兹镇时,他骑在马上,看到了这座巨大的城市。
这里没有洛阳那般坚固的城墙,也没有长安那般严整的规划,但是龟兹镇上上下下,每一个角落,却体现出大唐中原少见的一个特征——活力。
大唐、安西、大食等等多国的文化,在这里交融并且汇聚。
各种各样的行业,在这里有着日新月异的发展,每一天都有新的工坊开业。
这里没有所谓的良贱之分,出身贱户的工匠、商人、乐伎,不仅财产可以得到保障,而且只要有一技之长,在这里就能挣得一份尊重和荣誉,出门在外,无论去哪,都能闻得别人称呼一声大家。
这里的一切,对于郭子仪而言,是如此的陌生。
陌生到让他心中升起了疑惑,安西的这一切,究竟是何时发生的?又是如何发生的?
在与上一任副使封常清交接完工作之后,郭子仪也没有急着干预都护府的运行,而是每日里带上下属,在龟兹镇中闲游。
在郭子仪看来,封常清在任时,整个安西都护府运作的很好,每一个官员都各尽其职,彼此之间的协作,也是无碍。
这其中,有一个人的作用不可忽视,他就是封常清走后,在安西都护府中统管全局的判官——柳载。
郭子仪曾经听过柳载的名字。
后者曾经担任过监察御史,又在敦煌任过刺史,但名声在朝廷中并不显赫。
郭子仪听过他最大的功绩,也不过是经营大碛商路,治理沙州敦煌,协调族民矛盾,使得敦煌作为安西和中原的连接地,在数年之间获得了长期的发展。
但真正与其相见之后,郭子仪才看出柳载此人,除了无法带兵打仗之外,在其它例如外交、民生、农业、商业等领域,都有建树,却是大贤之才。
再加上身边那个多智近妖的孔攸,郭子仪有时候真的在怀疑,也不知道周钧大浪淘沙,慧眼如炬,究竟是怎样找来这么些个人才。
这一日,郭子仪在府所之中,正在查看这些年来的安西户籍阚录。
判官柳载和长史孔攸,一起来到房门外,又遣人来报。
郭子仪听见之后,不由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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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载和孔攸,作为安西副使的左膀右臂,很少会同时来报。
这一次同时出现,怕是有要事商谈。
郭子仪下令,将二人迎入偏厅。
柳载从怀中取出一封盖着火蜡的皮质卷筒,呈到了郭子仪的面前。
后者接过卷筒,有些不解的问道:“这是……?”
柳载:“郭副使,这里面是丞相亲笔撰写的秋闱试题。”
郭子仪:“秋闱试题?不是说凉城秋闱和安西秋闱,用的是两套试题,由两地各自出考官,来自行编撰吗?”
柳载:“的确是这样没错。但是安西秋闱,包括明经、秀才、进士等等的三十余科之中,有一科却是例外。”
郭子仪:“例外?哪一科是例外?”
柳载:“商学。”
郭子仪一愣,费了好一番功夫,这才记起,商学和格物是应丞相要求、今年新加进科举里的两科。
想到这里,郭子仪更是疑惑:“其它科目的考题都是两地自理,为何偏偏商学,却是丞相亲自过问?”
孔攸拱手说道:“丞相早年曾迁互市监,又开辟大碛商路,重视商学也是自然。”
听了孔攸的回答,郭子仪不自觉点点头,这个理由似乎能说得过去。
柳载此时又说道:“与商学考题一起送来的,还有丞相的一封亲笔信。”
郭子仪又从柳载手中取过信件,在确认之后,当着他们的面,拆开了信笺。
周钧在信中只说了寥寥数语,大意便是,这次商学试题,除了一些基础的算学和记账,还有一道需要考生完成的商学策问。
郭子仪从来只是听说过,明经、进士等等科目有策问一说,商学也有策问,这倒是始料未及的。
根据信上的要求,郭子仪、柳载和孔攸一起拆开了商学试题。
除了那些算学题目之外,三人在试卷最后看到了策问题目。
不过,一番仔细看了下来,三人都是沉默。
原因无他,只是这道策问却是闻所未闻的难题。
这道策问,是为:
重农抑商和重商抑农,哪一条路线对国家更加有利?
第590章 商学策问
龟兹镇秋闱当日,旧城试院的大门前,人山人海,聚满了不同人种、不同语言、不同出身的各色考生。
早先曾经担任过范阳太常寺赞引的许方海,看着面前的盛况,一时之间有些感慨。
一直生活在范阳城中的许方海,曾经听人说过,长安洛阳每逢试日,城中万人聚集,诸邦来观。
以前,许方海还想着有机会要去看看,不料阴差阳错,自己却在龟兹镇中见到了此等盛世。
正在想着的时候,许方海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年轻人的声音:“这位阿郎,敢问商学科考,从何处入院?”
许方海闻言,转过头来,瞧见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一身青色儒袍,满头大汗站在人群中,焦急的看了过来。
许方海:“商学?你可有荐书和户引?”
那年轻人点头道:“有的,都在这里。”
许方海:“商科入院在中六门,就在俊士科的旁边,你随我来吧。”
那年轻人闻言,如闻大赦,松了口气,连忙跟了过来。
许方海带着那年轻人,顺着人潮,一路向前挤去。
途中,许方海问了那年轻人的姓名,后者回道陆恩生,说是嘉兴人,家中世代从事粮食的生意。
许方海有些吃惊:“嘉兴地处江南,距离安西有万里之遥,你此行来赶考,着实是不易。”
陆恩生笑道:“陆家商行在长安城中有分行,我乃是庶出,自小就在关中长大。这次,听说安西秋闱允许工商杂学入考,便辞别了家人,打算来试试运气。”
许方海:“原来如此,既然远道而来,为何要投考商学?”
陆恩生:“商学、格物二科,乃是新设的科目,我思忖其他考生不知底细,不敢报考,竞争总归要小些。再加上,陆某打小就在粮行中长大,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略知些经商的皮毛。”
许方海点点头,不禁高看了一眼陆恩生,心中说道,这后生年纪轻轻,心思倒还不少。
二人来到试院的入口。
许方海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赶考商学的考生,的确是寥寥无几,不由对陆恩生又起了几分钦佩。
陆恩生拜别了许方海,入了试院,见院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来往的院监之中,不仅有役吏,居然还有军士,这让他有了些许紧张。
入了内里的考场,只见场中用矮墙隔成了一间间号房。
入了房中,陆恩生摊开文房四宝和日常器具,接受了院监的最后一次检查。
不多时,只听一声锣响,考场大门缓缓关闭。
试题开始被院监分发到每一名考生手中,陆恩生拿起试题,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当他看到最后的策问时,不由愣在了原地。
重农抑商,重商抑农,哪一条路线对国家更有利?
他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考官居然出了这样的策问。
历朝历代,向来都认为农耕才是正道,而商人不思生产,只会倒卖商品从中得利,近乎于蠹榖。
还有一种说法,如果天下人都贪图短利,跑去经商,而不去务农,那么国家就会灭亡。
这道策问,表面上是在问农业、商业,哪个对于国家更重要一些,其实却是在问,商业与农业相争,如何才不会动摇到国家的根基。
冥思苦想了许久,陆恩生开始动笔。
这个年轻人,开始并没有长篇大论,叙述商业有多么重要,而是写了一组数据。
战国初期,一亩地在寻常年间,可以产粟一石半,上熟可以四倍,中熟可以三倍,下熟可以一倍;小饥可收一石,中饥可收七斗,大饥只能收三斗。
而到了魏晋南北朝,一亩地寻常可以产粟三石,再到大唐天宝年间,一亩地产粟可达三石半。
另一方面,战国初期,打理一亩地所使用的农具,大多都是青铜制具,耕田方式大多都是两人一组的耦耕。
从战国后期到唐朝,铁犁牛耕、耧车、风车、石转磨、水碓等等农具的问世,再加上圩田、涂田、沙田、架田、梯田等田作的出现,使得耕作每亩田所占用的人力变少,产量却大大增加了。
陆恩生在考卷上写道,按照这样推测下去,随着时间的推移,技术的进步,农耕上所消耗的人力会慢慢变少,而粮食产量则会逐渐提高。
换言之,在减少农活人手的前提下,一亩地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
那么,从农业中释放出来的这些多余人口,势必就要寻找一个新的行业,去自行谋生。
而商业下辖的无数行业,就成了这些人的去处。
陆恩生拿自家的商行来打比方。
陆家商行在收购粮食之后,并非只是简单的将粮食倒卖,而是会经营许多与粮食相关的附属产业。
比如用粮食来酿酒的酒坊,比如将粮糟加工成马匹食料的陆行;再比如碎米可以制成米粉或米淀粉,而后者又可以在糖坊加工成饴糖。
写了洋洋洒洒几千字,陆恩生用这样一段话作为结尾。
粮食是百姓之天,农业乃是立国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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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随着技术的进步,农业所消耗的人力会越来越少,产量也会越来越高。
越来越多的务农人口,会离开耕田,在工商杂学中找到新的工作。
而得到充足人口、财力和原料的商家,为了在商业竞争中获取优势,会尽力研究和改进工商技法,从而用更小的成本,获取更多的收益。
这种举动,看起来只是为了私利,但其实却推动了整个行业的进步,甚至会反哺农业。
写完这些,陆恩生满意的吹了吹墨,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考场突然响起一声锣。
有考官当场喊道:“时辰已到,考生离场!”
陆恩生一愣,看着手中的考卷,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试卷前面的算学和记账题目都没写!
一瞬间,陆恩生吓得脸色煞白,手足无措之下,想要提笔再写一些。
巡视的院监发现了他的举动,冷冷看了过来,口中又喝了一声。
万般无奈的陆恩生,只能放下笔,垂头丧气的离开了考场。
试院外的大门口,许方海背着手,看向远方的市集,正想着去找些吃食。
看见陆恩生出来,许方海走了过来,开口问道:“如何?”
陆恩生的表情,只能用如丧考妣来形容,他看向许方海,拱了拱手,没说一句话,便快步离开了。
许方海见状,摇头说道:“科举一道,穷尽白首,不得门径,也是寻常……年轻人多历练一些吧。”
第591章 河北旧民
秋闱结束的半个多月后,龟兹镇宣布,将在府所的场院中放榜。
许方海起了个大早,天还未亮,就候在院中。
当书吏在高牌上张贴了中举的名单,许方海在拥挤的人潮之中,紧张的找着自己的名字。
费了好一番功夫,当许方海终于看见自己的名字时,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好。
就在他志得意满,想要脱身离去之时,眼角余光看到的一个名字,让他停住了脚步。
以为是自己眼花,许方海揉了揉眼睛,仔细朝榜单看去,发现商学入榜的考生中,陆恩生的名字赫然在列。
一再确认过之后,许方海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雇了辆马车,朝白山城的镇集赶去。
来到镇北的新城之后,许方海一番打听,终于得知了陆家商行在龟兹镇的分号。
找到了陆家商行的管事,许方海说了来意。
管事闻言,也是一阵吃惊。
半个多月前,陆家小郎自打从考场回来,一天一夜没有吃饭,只说是答题不利,今年怕是榜上无名。
龟兹镇的分行,写了一封信,将这个结果告知了长安。
陆家是商贾人家,收到这封信之后,对家中有可能会出第一个举人也是彻底死了心。
然而现在,有人突然赶来,说是陆恩生过了秋闱,中了举人,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
原本在后仓整理粮册的陆恩生,听见下人来报,说是自己中了举。
起初是不信,接着是质疑,再来是兴奋,最后就是冲入商行大厅,欢喜的大喊大叫。
陆恩生看见许方海,一把抓住他的手,满脸喜色的喊道:“许郎,我中举了!”
许方海还没说话,一旁的管事向陆恩生提醒道:“主家,这位阿郎专门赶来报信,莫要忘了彩头。”
陆恩生恍然大悟,连忙朝一旁的账房说道:“去取一份厚礼来!”
许方海摆摆手,对陆恩生说道:“但凡是秋闱中举的考生,十日之内都要去府所拿取告身。”
陆恩生连忙点头。
许方海又说道:“明年二月有春闱,地点就在凉州城,我打算下个月动身出发,去往石城镇,你有何打算?”
陆恩生略微思考后回道:“既然这次能中举,说不定真的是上天垂青,我打算去凉城参加春闱,再试一试。”
许方海:“那好,你抓紧时间收拾行装,几日后我再来寻你。”
数日之后,许方海和陆恩生备齐了行装,从龟兹镇出发,一路向东,开始向大碛商路进发。
大碛商路由于地处沙漠之中,每年到了十一月份,环境就会变得恶劣,变得无法通行。
所以,二人必须赶在十月前抵达石城镇。
途径焉耆镇时,许方海向陆恩生说,镇中有故友,打算留宿数日,后者点头同意。
许方海先是带着陆恩生,去了焉耆镇的应龙寺。
陆恩生在寺中,见许方海对应龙神像三叩九拜,有些意外,不由问道:“你是应龙教徒?”
许方海点头道:“初来安西时,我并非应龙信徒,往来跑的多了,慢慢也便信了。”
陆恩生清楚,安西多应龙教徒,即便是陆家商行,也有不少笃信应龙的伙计。
而应龙教,不同于其它宗教,教徒可以兼信它教,而且教义并不严苛,讲究的是俱收并蓄,所以流传甚广,入教者也多。
拜完了应龙寺,许方海带着陆恩生去了焉耆镇南边的尉犁县。
尉犁县中有数十个巨大的村集,其中最大的一个村集中,有五千余人。
这些村集,有木墙围栏,又有岗哨闸门,与其说是村落,倒更像是囚犯的流放地。
见陆恩生面有疑惑,许方海向他解释道:“这些集落中的人,都是朝廷的官奴婢。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来自河北。剩下的一些,听说是从长安、洛阳贩卖过来的奴标。”
陆恩生有些吃惊:“朝廷为何要把官奴婢看押在此处?难不成是为了强行做工?”
许方海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块大帅府的腰牌,交给了村集的守卫。
后者看了之后,转身去了卫所。
不多时,卫所中走出来一名校尉,看起来与许方海颇为相熟。
二人一番交谈之后,卫所校尉让许方海登记了信息,便下令开门放行。
亲眼目睹这一切的陆恩生,心中满是惊奇,他跟着许方海走进村集的时候,不停看向身旁之人,最后忍不住问道:“许郎究竟是何许人也?”
许方海收好腰牌,笑着说道:“你莫要胡乱猜测,某不过是一个来自河北的无名小卒,得了贵人的赏识,这才得以长了眼界,承了差事。”
许方海带着陆恩生,走进村集的大祠。
祠中大殿的正中央,奉着一尊泥胚塑成的应龙神像,两旁又有无数的牌匾。
许方海挥手打发了一群嬉闹的孩童,在大祠的后院找到了正在纳凉的老者。
许方海朝着那老者拱手说道:“谈七翁。”
那被称作谈七翁的老者,闻言看了过来,又点头笑道:“方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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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方海:“龟兹镇那里来了信,当下需要匠作一百二十人,织工一百人。”
谈七翁想了想,回道:“焉耆镇议事会上个月做了评判,村中有三十七户已经完成了学习指标,已经被准许可以离开这里。”
许方海:“七翁稍后将名单给我,方海去和议事会说。”
一旁的陆恩生,听得一头雾水,开口问道:“龟兹镇需要人,为何要和焉耆镇说?”
谈七翁看向陆恩生,朝许方海问道:“这是……你的友人?”
许方海:“有件事还没告与七翁,方海和这位小郎,都过了秋闱,成了举人。”
谈七翁眼睛一亮,说道:“你中了举?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咱们河北人自打来了安西,虽说有不少都去了四镇职事,但是经科举一道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方海可算是给我们长了脸!”
许方海此时向陆恩生解释道:“当年,唐军攻破范阳,范阳城以及周边州县的不少百姓,被朝廷录为官奴婢,集体迁入焉耆镇。”
“安西都护府又在焉耆镇南的尉犁县,专门建了村集。但凡是东边来的官奴婢,统统要被关入这里,为期三年,不得外出。”
陆恩生一愣:“这三年里,安西都护府强令你们进行劳役,以偿还罪过?”
许方海还未开口,谈七翁大笑着说道:“起初我们也是这般想的……当时,有不少人担忧会宛如牛马一般,被强制劳役,直至被榨干体力,最后死在这里。不料,这里不仅没有强制我们劳役,反而设了书堂、匠作坊、应龙寺等等。”
“所有被迁入村集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必须读书写字,学习一技之长,再熟读应龙教义。除此之外,饭菜、住所和给药等等,都是齐备。实话实说,我们住在这里,甚至要比原本在河北过活,还要优越上不少。所以,起初迁入这里的人,有人畏惧,有人思乡,有人愤恨,后来生活的久了,大家慢慢适应了下来,纷纷感念安西都护府,也就不再想些别的了。”
许方海接着说道:“安西都护府与所有村集的官奴婢,做了三年的约定,倒也不是说真要把人在这里关上三年。但凡一户人家,读书写字、技艺学习、教义诵读、上工劳作全部都攒够了分筹,就可以提前申请离开,去往安西的其它地方开始生活。”
听到这里,陆恩生终于懂了:“所以,许郎你帮那些要离开这里的人,寻好了工作。”
许方海点头道:“正是如此。”
第592章 第二笔奴牙生意
就在许方海和陆恩生启程去往大碛商路的时候,康可璟和何覃崇也收拾行装,带领商队赶往洛阳,去张罗第二批奴标的收购。
北唐和燕国的第一笔奴牙生意,购来了八千流民,花了十五万贯。
康可璟去凉州向周钧汇报此事之后,原本给出的建议是缓上一段时日,这样给燕国一个等待的过程,显得己方不是太急,也好方便日后进行价格上的磋商。
不料,周钧给出的回答,却是让康可璟尽量抓紧时间,买进尽可能多的奴标。
康可璟对于这一命令,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
到了洛阳,康可璟第一件事,并非是和燕国朝廷联系,而是私下里举行了几场宴会,邀请燕国中的显贵,寻欢作乐。
宴席上,康可璟旁敲侧击,打听了一番燕国当下的情况。
史思明如今率领十万大军,驻守在邯郸,与李光弼的军队,隔河相望。
燕国皇帝安庆绪数次下了圣旨,命令史思明领兵北伐,收复范阳。
史思明接到圣旨之后,百般推脱,就是不去。
此举引得洛阳朝堂大怒,但碍于史思明手中的军队,还有后者的威望,皇帝和朝臣又不敢对史思明怎么样。
安庆绪和一众燕国臣子心中都清楚,万一逼得急了,把史思明逼到北唐阵营里,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但洛阳朝堂不知道的是,史思明并不是不想北伐,而是无力向北。
河对面的李光弼,身为范阳节度使,手中不仅有安西军、北庭军和新组建的范阳军,而且城头上还装备了近百只虎蹲炮,论战力根本不输于史思明。
而且,李光弼作战谋虑和用兵计谋,对于史思明而言,似乎是天生相克一般。
史思明在天佑二年,曾经派出麾下骁将刘龙仙,率领五千前锋,向北进军试探。
李光弼找来一名出身河北的降将,假意向刘龙仙写信说是要降,又说了北唐一只运粮队的踪迹。
刘龙仙领兵前往截杀那只运粮队,果然大获全胜,满载而归。
那河北降将第二次又说了北唐有武备车队,从安西运输震天雷(虎蹲炮)去往范阳。
这一次,不光是刘龙仙跃跃欲试,就连史思明都心动不已。
万一能抢夺震天雷,再仿造使用,那么史思明的军力,就能上升一大截。
于是,史思明这次亲自带领大军,按照消息,打算伏击北唐的运输队。
哪料到,安西的武备车队是真的,但整个车队没有运输震天雷,却放了数十桶火药,火药外面的沙包里,还放满了碎石和铁砂。
史思明派兵截下车队,大军刚想上前探个究竟。
火药爆炸,碎石横飞,燕军死伤惨重,士气几近崩溃。
偏偏这个时候,李光弼又率领骑军,杀到战场,跟在燕军身后,一路掩杀。
燕军大将刘龙仙战死,而史思明为人谨慎,在离战场很远的高处观望,最终侥幸逃过一劫。
自此之后,史思明死守邯郸,再也不敢出城一步。
也因此,洛阳朝堂对史思明的不满和猜忌与日俱增,但迫于北方战线的确需要后者来维系,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时不理。
燕国的麻烦,除了史思明,还有另一件。
那就是,洛阳的国库几近干涸。
当年,安禄山将从各地搜刮而来的金银珠宝,统统运到范阳的宝库,却不料此举,为北唐的周钧做了嫁衣。
而眼下,燕国对阵北唐,打也打不过,国内的开支却是与日俱增。
单单燕国皇帝安庆绪,每日里酒池肉林、寻欢作乐的开销,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更别提洛阳中的那群燕国朝臣,原本都是在河北苦寒之地过活的苦哈哈,自从来到洛阳这花花之地,每个人的生活皆是奢靡至极。
于是,燕国上至皇帝,下至官吏,很快都将面临无钱可用的境地。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
出身河北的燕国朝臣,缺乏理财的人才,所能想到的最简单办法,自然就是抢。
北边打不过,那就抢南边。
被称为鱼米之乡的江南,于是就进入了燕国对外扩张的计划之中。
掌握了这些消息的康可璟,挑了一日,专门携上重礼,去往燕国右相严庄的府上,去拜访后者。
严庄身为右相,如今大权在握,却没有李林甫的手段,此时被燕国内部的度支窟窿,搞的焦头烂额。
此时,听见粟特富商康可璟的到来,严庄立即大声下令,命下人将其迎入偏厅。
第二次见面,严庄见康可璟的随从,抬进来不少大箱,每一个箱子当中,都放满了财货,不由心中欢喜。
但是脸上依旧装出一副平淡的表情,严庄向康可璟说道:“看起来,康家在这奴牙生意上,赚了不少啊。”
康可璟躬身说道:“尊敬的相国大人,洛阳去往极西之地,诸如法兰克、拜占庭等等国家,相距超过万里,一路上盗贼乱军、沙暴恶瘴不绝,康家来往也不过赚了个辛苦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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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庄笑了笑:“算算脚程,第一笔生意做成之后,康家并没有耽搁多少功夫,立即就赶来了洛阳,想必是唐人在西方奴市上抢手,所以你才急着来见本相。”
对于这一说法,康可璟并没有否认,而是说到:“唐人有句老话,有所需才有所求,相国大人与我,前提自然都是有了需求,才能够做成生意。”
听见这话,严庄不禁多看了康可璟一眼,说道:“你这粟特胡商,看着老实,心思却多,说话也真是有趣……”
说到这里,严庄看着康可璟,突然抛出来一个问题:“本相心中一直有个疑惑,你从洛阳购得数千奴标,中途势必要经过安西,你又是用了什么样的办法,能够取得安西通行的路引?”
面对这个问题,康可璟早有准备,开口答道:“严右相,这么说吧,奴牙这笔生意,不仅仅是燕国在做,唐国也在做。只不过,大家表面上都守住消息,心照不宣罢了……而且,唐国内部,这些年来战事频繁,吐蕃、大食、葛逻禄、大勃律等等,四处都在打仗,每一位边藩将领都在向朝廷要钱,许多人都指着这条商路发财呢。”
听到这里,严庄怀疑全无,笑着问道:“说吧,这次奴牙交易,你打算买多少?”
康可璟:“上一笔生意,康家已经打通了大唐去往西方的商道,唐人奴隶吃苦耐劳,无论是匠作技艺还是织工水平,都深得西方国家的好评。所以,这一次我来,是打算把生意做大一些。”
“哦?”严庄加重语气:“多大?”
康可璟伸出三根手指,轻声说道:“三万人。”
严庄双目圆睁,吓了一跳:“三万人?”
康可璟:“三万人听着不少,但实际运到西边去,每一处奴市,分不了多少……右相你听啊,拜占庭的安卡拉,大食的伊斯法罕,法兰克的那不勒斯……”
严庄扶住额头,伸出手说道:“你先打住,三万人的奴标,可不是小数目,我上何处去找这么多人卖给你?”
康可璟凑近一些,低声说道:“我听说,大燕欲对江南用兵,眼下正在筹措军饷。我可以先从三万奴标的钱款中,取出一半交给燕国,作为定金。”
严庄疑惑不解:“定金?”
康可璟:“燕国名将如云,精兵无数,此番南征,攻城略地自然是不在话下……我想和燕国做笔交易,燕军进攻江南,攻占的所有州县,其中的土地、财富尽归燕国所有,而那些俘虏的百姓和士卒,交给我来处置,如何?”
严庄一听,心中不由一喜,但思考片刻后,又问道:“倘若俘虏之数,不足三万呢?”
康可璟:“这个简单,燕国再从治下的百姓之中,补齐空缺便是。”
严庄想了想,觉得这件买卖,当真是稳赚不赔,便满口应了下来。
第593章 南唐危局
康可璟与严庄定下的三万奴标,倘若按照平价来计算,总收购款大约是五十七万贯。
而燕国一年下来的税贡收入,大概是三百二十万贯。
这么算下来,康可璟将总收购款的一半,作为定金,支付给燕国,论金额大概就是燕国一年税贡的十分之一。
这笔钱,看着或许并不多,但对于国库空虚却又急于南征的燕国来说,真的可谓是一场及时雨。
燕国朝臣,通过这件事情,大多都知道了这位出手阔绰的粟特富商。
一时之间,康可璟成了洛阳的座上宾,出入各种宴席和社交,当真是风光无限。
说完了燕国,再来看看南唐。
自从谋臣李泌对李亨心灰意冷之后,南唐朝堂就失去了一位统筹大局、缓和矛盾的角色。
以张皇后为首的党羽、以李辅国为首的内侍、江南旧门阀士族以及北方迁来的新门阀士族,四股势力在南唐朝堂上每日里争权夺利、斗个不停,剧情曲折情节精彩,甚至要胜过不少话本。
而李亨作为一国之君,在信任方面,则更偏向于以李辅国、鱼朝恩之流的内侍。
毕竟在他看来,其它三派说话做事,都夹杂着私利,只有那些贴身的太监们,才是皇帝的『贴心人』。
也正是因为李亨的猜忌,以及太监揽权,江南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件差点颠覆了整个南唐的祸事。
宋州刺史(今河南商丘)兼淮西节度副使刘展,原来只是陈留(今开封)的一个小小参军,安史之乱时,因为治军严整,立有军功,被越级提拔。
他的好朋友李铣,因为战功,也被提拔为了淮西节度副使。
刘展和李铣同为淮西节度副使,私交甚好,但二人与淮西节度使王仲升关系很差。
王仲升就想把手下这两个刺儿头,一起给杀了。
由于李铣贪腐成性,王仲升抓到了他的把柄,便寻了个借口,当众处死了李铣;但是刘展清廉治军,素负盛名,而且爱护百姓,王仲升实在是找不到机会下手。
于是,王仲升想了一个阴招。
他买通监军太监邢延恩,让他带着重礼,去建康城活动关系,想办法定刘展一个死罪。
监军太监邢延恩带上重礼,去建康城找了李辅国等人。
一群太监拿了好处,就开始在李亨的耳边吹风,说刘展是李铣的同党,李铣被杀了,刘展心中不安,以后估计要造反。
听到谋反二字,李亨疑心病又升了起来。
在太监们的一阵怂恿之下,李亨最终决定,还是要以绝后患,更安全一些。
于是,李亨下了一道诏书,提拔刘展为凤阳都统,并下密令给原来的都统李峘与淮南节度使邓景山,让他们等刘展交出兵权,去凤阳赴任的途中,就找个机会,把刘展给杀了。
这道诏书,送到刘展手中的时候,他顿时就意识到事情不对。
好朋友李铣被杀,现在又要自己交出兵权,这不明摆着是设套吗?
刘展先是上奏疏,向皇帝李亨求情,一边大表忠心,一边希望能留任宋州。
没想到李亨在太监的劝说下,完全就是铁了心,要置刘展于死地。
刘展在彻底绝望的前提下,干脆将计就计,他先是向朝廷要到了都统的印玺与旌节,接着又把自己的亲信安排到睢阳、凤阳、寿春等地。
等一切准备就绪,刘展把自己麾下的七千大军全部带走,从宋州营地出发,沿着水路直奔凤阳。
由于有着南唐朝廷的印玺与旌节,刘展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凤阳。
接着,他又宣布李峘、邓景山、王仲升等人为叛党,直接拉起了除恶护国的大旗。
而此时,为了防范燕国南下,南唐的重兵大多都驻扎于北方,如许州、陈州、宋州、允州一带。
而南唐的后方,例如江南两道,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兵力,即便有军队,大多也都未曾上过战场,战力难堪大任。
刘展这七千精兵,再加上他前期安排下的诸多亲信,从凤阳向四面进攻,短短一个月的功夫,居然大杀四方,先后拿下了滁州、合肥、寿春等地,整个江南也因为这只军队,乱成了一锅粥。
南唐当下的处境,非常尴尬。
第一,刘展起兵的凤阳,距离南唐都城建康(南京),只有数天路程。
第二,南唐所有能打的部队,都被安置在北方的前线,短时间内无法调回平叛。
第三,刘展麾下的军队,大多都来自睢阳(宋州),这只军队南下,就意味着南唐的北方防线,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李亨能够一边据长江天险而守,一边派出使者向刘展招安,那么事态的发展,或许还不会过于严重。
但是,与叛军隔江而望的李亨,彻底慌了神,发了一道可以说是愚蠢的圣旨。
李亨下旨,命令北方前线的南唐军队,火速南下勤王,共同夹击刘展的叛军。
如此一来,南唐在淮南一地,依托地形优势,辛苦建立起来的防线,彻底瓦解。
沂水、淝水、涡水、颍水、淮河等江河,作为南唐最大的御敌屏障,至此也被统统放弃,失去了作用。
天佑三年(760年)春,在张巡、来瑱等将领的协力夹击之下,这场由刘展掀起、席卷了五州的叛乱,终于被镇压了下来。
然而此时,一个坏消息,从前线传来。
燕军大将安守忠,率领八万精兵,自陈留出发,已经攻占下了睢阳。
想当年,南唐张巡为保江南,面对十万叛军,以几千老弱病残,死守睢阳(即宋州)长达一年之久。
战事惨烈,粮草告罄,张巡甚至不惜杀掉自己的小妾,将其血肉供将士分食,又将城中数万百姓制成人脯、充作军粮,这才挡住了燕军的攻势。
可是,当年那些抗击燕军的睢阳守军,如今却跟随刘展,向南唐发起了进攻,但又最终死在了自己人的刀枪之下。
而睢阳这座不曾屈服的城池,今时今日面对燕军的铁蹄,却再也无人能够站出来,直至陷落……
有时候,历史这个东西,却是当真应了那句老话——世事无清浊,天道有轮回。
第594章 钱货两清
宋州宋城(今商丘市),燕军大营。
数百辆石城康家的贩奴车队,依次停靠在城中的场院上。
康可璟的下属何覃崇,带着一帮奴牙和账房,正在仔细清点燕军俘虏而来的唐卒和百姓。
掰开一个被俘唐卒的嘴巴,何覃崇仔细朝内看了一眼,又捏了捏前者的胳膊,朗声说道:“牙口完整,身体结实,没有明显残疾,这奴标可以评一个上平!”
守卫城池的燕军士卒,见这群奴商,在那里忙活个不停,瞧着有趣,有人开口说道:“贩奴的牙郎,居然跑到军中来做生意,这可真是新鲜。”
话音刚落,有士卒喊道:“安将军来了。”
燕军士卒闻言,连忙站直身体,不敢言语。
刚刚指挥完战斗的安守忠,带着一群将领,入了城中的场院,看着忙碌的奴商,不由皱起了眉头。
军队开拔之前,严右相曾经向他专门嘱咐,说是有一只奴商队,会随军一起南下。
听见这事是一回事,但是真正看见这群商人之后,安守忠总觉得军队中多了这些人,哪里有些怪怪的。
这一边,何覃崇的清点,告一段落,见安守忠来了,便拿着阚册走向后者。
安守忠的亲兵见状,想要喝止何覃崇。
安守忠摇摇头,示意放他过来。
何覃崇拿着阚录奴标的名册,先是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大将军,这些日子,燕军攻下了济阴(今菏泽)、睢阳(今睢县)、宋城等地,何某在这里先向您道贺。”
安守忠有些不耐,说道:“有话便说,莫要拐弯抹角。”
何覃崇点头道:“攻占下的这些州县之中,共计俘虏八千一百五十五人,其中军卒两千一百二十人,其余皆为百姓。”
“按照奴标的品相进行划分,上上者大约有七百人,上中者大约一千六百人,上平者大约二千三百人……”
对于何覃崇,安守忠完全是看在严右相的面子,耐着性子听到这里,但此时终于也忍不住,打断前者道:“你一商贾,和本将军说这些作甚?”
何覃崇:“何某是想说,品相上上的奴标,商行会支付贵军五十贯,上中者支付三十贯,上平者支付二十贯……”
安守忠一愣,连忙问道:“等等,你是说,你们愿意花五十贯,来买这样一个俘虏?!”
何覃崇闻言,连忙补充道:“只有品相上上的奴标,才能卖到五十贯!”
五十贯是什么概念?
天宝初年,一石(79.32公斤)米粮的价格是三十文到两百文,安史之乱爆发后,洛阳米市一石米粮的价格涨到了一千五百文到两千五百文之间。
五十贯即便按照最高收购价,也能买到二十石米粮,这几乎等同于一个洛阳城中小富之家的所有财产。
听到此言,燕军将领顿时议论纷纷,每个人都是一脸兴奋。
众人都是没有想到,以往那些杀了费劲、弃置可惜的俘虏,如今居然有人肯出价五十贯来收购。
何覃崇见状,不由觉得奇怪,便向安守忠问道:“大将军,出征前难道严右相没有将奴标合约一事,告知于你吗?”
安守忠出征前,麾下的将士已经数个月没有领到军饷,军中上下都是一片怨气。
所以,安守忠听到朝廷派他南征,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恨不得立刻就出城,临行时,根本就没怎么在意严庄说了些什么。
何覃崇忍不住叹了口气,向安守忠说道:“我家主人与燕国约定,出资五十七万贯购买三万唐奴,已经向洛阳先支付了二十八万贯,作为定金。此番何某随军南征,燕军每攻下州县,土地、财产尽归燕国,俘虏尽归康家……”
有燕军将领问道:“那适才说的五十贯……?”
何覃崇:“燕军的所有俘虏,先根据品相进行分类,我再根据分类完成的阚册,向燕军支付钱财。但是,作为三万奴标的定金,我家主人事先已经支付了二十八万贯,所以眼下根据阚册支付给燕军的,只能是原有价目的一半。”
“我举个例子,品相上上的奴标,原本是五十贯收购一人,但现在只能支付二十五贯。”
何覃崇的计价方式,燕军将领大部分都没听懂。
何覃崇只能找来账房,当着众人的面,将康家和燕国的购奴流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安守忠仔细听了下来,终于是懂了:“换言之,康家向燕国购买三万唐奴,由于事先已经支付了一半的钱款作为定金,那么现在我军每交付一名奴标,就只能拿到一半的赏钱?”
何覃崇点头。
安守忠又道:“倘若本将军此番南征,俘虏而来的奴标,不止三万呢?”
何覃崇一愣,随即答道:“三万奴标以内,交付价格为半价,如果俘虏超过三万人,那么交付价格就回归到全价。”
说完,何覃崇拿起手中的阚册,向安守忠说道:“大将军,此番俘虏共计八千一百五十五人,根据品相分类之后进行计算,总共应当支付的钱款,大约是十四万八千六百贯,减去已付的定金,则最终支付钱款为七万四千三百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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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刚说完,何覃崇朝着不远方,打了一声唿哨。
有康家的武卫,从大车上抬来一个又一个的大箱,放到了安守忠等一众燕军将领的面前。
伴随着大箱被一个个的打开,精美的绫罗、耀眼的金银、琳琅的宝石,展现在了空气之中,引来了燕军将领的一阵阵惊叹。
安守忠看着面前的财货,脑子一时之间有些短路,结结巴巴的问了一句:“花重金来购买这些俘虏,你们当真不后悔?”
何覃崇笑着摇摇头:“大将军多虑了,康家是做生意的,既然定下了合约,又怎么会临时反悔?”
安守忠闻言,连忙让手下关上大箱,抬入内库。
得了一笔横财,燕军的军饷有了着落,安守忠心情大好,笑着向何覃崇问道:“你刚才说了奴标的品相,分为上上、上中、上平等等,那这划分的依据,又是什么?”
何覃崇:“我家主人购买的这些奴标,以后是要送去到西方国家,给那些国王和贵族当做奴隶。西方胡人首先最喜欢的,就是那些拥有技艺和本领的匠人和织工,毕竟大唐匠作和纺织,名声远扬,西边的胡人愿意出高价购买。”
燕军将领听得认真,安守忠道了一声原来如此。
何覃崇:“其次呢,便是样貌姣好、尚未生产、年纪较小的女子,这些唐婢可以作为王室和贵族的贴身婢女,无论是撑场面,还是陪伴生活,都是深受欢迎。再次一些呢,便是青壮男子……”
第595章 两军谋虑
与何覃崇交谈过后,安守忠将燕军将领喊到了一起,召开了一场军议会。
会上,安守忠首先说了燕军如今的攻势,又说了接下来应当如何向南进军。
一番话说下来,安守忠见众将心不在焉,便皱眉问道:“你们有话要说?”
燕军左前厢有一偏将,名为谢贵文,乃是安守忠姑家的子侄,此人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胜在头脑灵活,又有亲戚这一层关系,故而在军中也颇有威望。
谢贵文出列,对安守忠说道:“将军,吾等受朝廷差遣,征讨江南。临行前,军中欠饷已有三月有余。除此之外,粮草、补给等等,皆是不足。三番五次去向朝廷讨要,也只是告答国库空乏,暂时无法补足。”
“今日,末将听了那何姓奴商的话,这才知晓,原来朝廷已经与康家达成了契单。三万名俘虏,换取五十七万贯财货,其中定金就有二十八万贯……”
安守忠看着谢贵文,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谢贵文躬身道:“末将想说的是,仗是我们打的,血是弟兄们流的,这笔贩奴的横财,朝廷却吃下了一半,全然不顾军队中的欠饷,还有开拔前的物资不足。如此行事,未免让人有些心寒。”
听见这话,帐中的将领们纷纷附和。
有人说道:“那三万奴标的买卖,全靠我们在战场上拼死出力,朝廷不管军饷不说,还不声不响就拿走了一半的贩奴钱,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有人又说道:“我看这事儿,八成是朝廷里那帮文官搞的鬼,他们中饱私囊,让我们这群武将,提着脑袋在外厮杀!”
安守忠闻言,想起朝堂中那帮子文官的嘴脸,胸中郁闷,但碍于面子,还是开口喝道:“朝堂上这么做,自有它的道理,吾等奋战取胜便是,休得再说怨言!”
众将见主将发怒,心不甘情不愿的住了口。
谢贵文见状,压低声音说道:“将军,末将提起这三万奴标的买卖,倒也并非是为了埋怨朝廷,而是……”
安守忠皱眉道:“有话就说!”
谢贵文:“末将问一句,在场的诸位领兵打仗,第一自然是为了报效圣上,那第二,图的又是什么?”
安守忠疑惑道:“第二是什么?”
谢贵文:“这第二,自然是为了给麾下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保得一份安稳。诸位请想,军中那些作战的士卒,跟着我们冲锋陷阵,为的不就是能拿些钱财,安稳过上日子吗?”
谢贵文这话,其实还有另一场意思。
给兵卒的钱财,从哪里来?自然是来自领兵的将领。
将领们在外捞足了钱,才能给手下们发钱。
帐中诸将对于这一层道理,自然是心知肚明。
谢贵文又说道:“但眼下,洛阳国库空虚,军饷常常发放不足,我们这些带兵的把头,面对手下也是脸上无光。此番征讨江南,占下的土地是朝廷的,夺得的财货也是朝廷的,这些都有军中典吏在看着,实在不好分给兵卒。唯有这贩奴的赏钱,无论多少,都是我们自己的……末将有个建议,吾等不如和康家交往一番,今后大家做事,也好有个章程……”
谢贵文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安守忠算是听懂了。
他摸着下巴,朝谢贵文问道:“你是想说,让我绕过朝堂,直接和康家做奴牙生意?你可知晓,无论大小作战,皆有军报送入洛阳,俘虏之数尽在纸上,又如何能够隐瞒?”
谢贵文笑着说道:“将军,当初康家和朝廷只做了三万奴标的买卖,至于凑足三万奴标之后,多出来的这些俘虏,应当如何处置,朝廷可并没有给我们明令啊。再说了,军中统计俘虏,一般只计算敌军降卒,至于俘获的敌方百姓,又有谁会去在意呢?”
安守忠闻言,眼前一亮。
对啊,一场仗打下来,给朝廷的军报之中,大多都只写了降卒的数量,一般不会提及俘获百姓的数量。
如此一来,将俘虏的百姓卖给奴商,倒也不算是欺君,这样算起来,可真是打仗、贩奴两不误。
想到这里,安守忠不禁点了点头。
见安守忠点头同意,谢贵文又说道:“将军,还有一事。”
安守忠:“还有什么事?”
谢贵文:“这次俘虏了八千人,贩奴所得七万贯,如何按功行赏,将军总要拿个主意。”
听见这话,帐中的燕军将领们,顿时喧嚣了过来。
有人向安守忠急忙喊道:“将军,右厢军拿下了睢阳城,那一场仗,我军战死一百多名弟兄,俘获三千六百余人。于情于理,那七万贯的贩奴钱,右厢军应该分得大头……”
没等这人把话说完,另一人又站出来说道:“睢阳那一场仗,战都快打完了,右厢军才拿下城门。如论首功,应当是第一个破城的左前军才对!”
“胡说!第一个攻上城头的,是末将率领的前锋营!”
听着麾下的将领们,为了争抢贩奴钱,吵得不可开交,安守忠一阵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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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力一拍案台,大喝道:“都住口!”
见帐中安静了下来,安守忠说道:“但凡是与唐军接战得来的俘虏,根据功劳大小,分润贩奴的钱财!”
谢贵文转了转眼珠:“将军,那如果不是两军对垒得来的奴隶,而是平日里的搜剿所得呢?”
安守忠:“如果是搜剿而来的奴隶,那么谁抓来的,就归谁!”
帐中诸将闻言,纷纷称喏。
接下来的数日里,宋州以及周边县城统统遭了殃。
安守忠麾下的每一只军队,借着巡逻、侦查等等一切机会,轮番上阵,四处出动。
拓城、襄邑、虞城、丰县、沛县等等南唐军的城池,先后受到攻击,几乎是同时向建康城,送去紧急战报。
在这些县城周遭的官道上,燕军游骑分成数十股,藏匿埋伏。
无论是唐军兵卒,还是寻常百姓,只要有人敢出现在官道上,全部被燕军截下并掳走。
有传闻称,燕军四处掳人,是因为军粮匮乏,故而将人肉作为粮草。
一时之间,南唐军的北方战线,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商行不敢派人经商,百姓不敢出城劳作。
而另一方面,唐军大将张巡,在平息刘展叛乱之后,于天佑三年四月底,率领两万大军,驻入徐州。
在听了各地州县的战报之后,张巡在议事堂中,当着南唐诸将的面,皱眉不语。
南唐将领南霁云,向张巡行礼道:“都督,贼军已经占下了宋州、陈州和允州,眼下前锋已经行至萧县,距离徐州城不过数日了。”
张巡抚须说道:“贼军大将乃是安守忠,此獠知兵善战,与史思明齐名,万不可轻敌。”
南霁云叹道:“倘若不是我军大部被调至南方平叛,实在是来不及赶回,那安守忠又如何能够突破河川屏障,占据宋州等地。”
张巡摇头道:“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无须再提,专注眼前的敌人便是。”
南霁云应了一声。
张巡:“老夫看了各地州县的战报,贼军将骑军拆成数十股,每一股最多不过五百人,四处侵扰,劫掠百姓,这背后究竟有什么样的企图?”
南霁云思虑过后,回答道:“末将以为,都督之前曾经驻守睢阳,以数千兵力抵挡十万贼军。贼将安守忠深知,攻守城池必定不是您的对手,所以便想着四处调动骑军,引人耳目,为的就是把我军从徐州城中吸引出去,以避免再打一场睢阳之战。”
张巡点头道:“有理,老夫与你不谋而合。贼军四处劫掠,必定是为了将我们引出徐州,再于野战之中击溃我军。”
说到这里,张巡向堂中的南唐将领们说道:“徐州乃是中枢要地,向东可以沿沂水取琅琊;向北可由泗水入巨野泽;向西沿着汴水可以直捣中原。徐州倘若沦陷,就意味着江南门户大开,贼军就可以利用水网,聚集大军猛攻淮河防线。所以,徐州万万不可丢失!”
见众将躬身称喏,张巡高声喝道:“传令下去,诸军死守徐州,无论敌人如何行事,绝对不可出城迎战!”
第596章 无奈之举
张巡和安守忠,都是安史之乱时期的名将。
张巡以数千残兵,阻挡十万燕军,长达一年有余,他在守城方面的能力,便不再赘叙了。
至于安守忠,他在史书中出现的次数并不多,充其量只能算是寥寥数笔。
但安守忠却是安禄山麾下,论领兵作战能力,可以排进前三的人物。
《资治通鉴》记载安史之乱,曾经这样写过,“贼之骁将,不过史思明、安守忠、田乾真、张忠志、阿史那承庆等数人而已”。
在史书之中,安守忠击败过颜真卿,击败过王思礼,击败过房琯,仆固怀恩被他打的不得不弃甲跳河而逃,甚至郭子仪,都数次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而当下的徐州之战,燕军和南唐军,这样两位将领,却恰巧碰撞在了一起……
萧县,燕军大营。
安守忠站在徐州舆图前,看着城池的廓图,皱眉说道:“徐州乃是天下坚城,四面皆有深水,城墙坚固,积粮如山,守将又是张巡那个老骨头……这一场仗怕是不好打啊。”
说完这话,安守忠抬头环视了一圈,随即问道:“今日是何人领军巡查?”
帐中有人回道:“回将军,是谢偏将。”
安守忠:“谢贵文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有将领回道:“兴许是走的远了些。”
安守忠闻言不悦,用手拍着案台说道:“什么叫走的远了些?!当某不知晓吗,一个个口上说着军务,其实都是出去捕奴了!”
帐中诸将面面相觑。
安守忠:“眼下正是两军对阵的关键时期,怎能随意深入敌区?万一与敌军相遇,又孤立无援,岂不是要犯下大错?!”
有将领回道:“大将军,徐州守将张巡收拢附近州县的唐军,又紧闭城门,已经摆出了一副死守城池的模样……”
安守忠:“张巡守睢阳,以数千兵卒挡十万燕军,这样的人,知兵善战,又岂是好相与的?某料定此人固守城池是假,必定留有后招是真。”
与此同时,徐州城中,有斥候来向张巡报,说是发现燕军小股游骑在微山县劫掠,县中百姓被驱赶在一起,全部被掳走了。
南霁云闻言,向张巡说道:“都督,不如让末将领一只偏军,埋伏在城北的官道上,倘若有燕军经过,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张巡思虑一番之后,否定了南霁云的建议:“当下还不是出击的时候……刘展叛乱,国中北方可用之兵,不足五万,而徐州城只能留守两万。贼军有八万精兵,都是河北的边军,倘若在城外野战,我军战力必定不如。只有将敌军引入城池攻防之中,尚有一线取胜之机。”
“而且,敌军大将安守忠,早先曾经以少胜多,大败房相率领的十五万唐军,此人无论领兵还是智谋,都是贼军中的翘楚,不可小觑,当是小心为上。”
南霁云闻言,虽然心中有些郁闷,但还是应了下来。
就这样,燕军和南唐军的两位大将,彼此忌惮,二人都以为对方留有后招。
徐州攻城战便这样,一直停留在互相试探的阶段,迟迟没有正式开打。
但燕军中的那群将领们,对于贩奴的热情,却一天高过一天。
何覃崇将奴市,开在了萧县大营的附近。
任何燕军只要带着奴标前来,何覃崇就可以一手交钱,一手提货。
而且,何覃崇付钱爽快,从不克扣拖延,平日里过惯了苦日子的燕军,无论是将领还是兵卒,都将其当做活菩萨一般供着,生怕伺候的不好,这位财神爷就跑了一般。
至于徐州境内的百姓,燕军起初还能够抓到不少。
但风声传开之后,徐州百姓纷纷离家而逃,燕军出去一趟回来,往往是颗粒无收。
后来,有些胆子大的燕军将领,便带着手下,绕过徐州城,直接潜到了后方。
原本那些距离前线尚远的南唐州县,于是便倒了血霉。
下邳、符离,甚至泗县,都出现了燕军的捕奴队。
那些防守薄弱的小县城,往往在深夜里,被燕军堵住出入口,再挨家挨户的搜罗人口,最后全部被捆缚运往了萧县大营。
如此一来,建康城的皇帝李亨,接下来被各地如雪花一般的奏折惊呆了。
徐州后方的多处地点,都遭受到了燕军的攻击,大量的百姓在睡梦中被人掳走。
往往一夜过去,原本还热闹繁荣的村县,日出时分,就便成了一座死城。
李亨连忙派人去徐州询问,为何燕军会出现在南方,难不成城池陷落了?
面对皇帝的责问,张巡此时也是有苦也说不出。
燕军这次攻打徐州,主力就在萧县一带,但却不急着攻城,而是每日里只是派出前锋,试探性的进攻城池,吸引南唐军队的注意力。
而燕军的大批轻骑兵,却直接绕过了徐州城,分成了数十股,在南唐后方烧杀劫掠。
张巡之前和燕军作战,却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而不少南唐官员,都开始向朝廷抱怨,说张巡怯战,不敢迎敌,致使敌军四处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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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的宦官势力,借此机会向皇帝诋毁张巡,认为后者德不配位。
李亨此时也对张巡不满,下了一道圣旨,令张巡必须阻截燕军,使其无法侵扰南方。
张巡有心想要对李亨说,南唐军队与燕军相较,无论是骑战能力,还是步战能力,都远远不如。只有水战和守城,尚有一线胜机。
但张巡心中也知晓,建康朝堂党争不休,无论是张皇后,还是李辅国,都视他为眼中钉。
这样的奏疏呈上去之后,不仅不能说服皇帝,反而会引来朝敌攻讦。
倘若李亨听信了他人的谗言,临时换帅,替下自己,让其他将领来防守徐州,那么当下的局势就会真正引来危机了。
想到这里,张巡索性也不再将希望寄托在劝说李亨上,而是把徐州城中的一众守将召集在一起,开始商量接下来应当如何出城作战。
既然下定决心要与城外的燕军作战,那么贸然出城,再在平原上进行两军对阵,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张巡打算派出一只部队,假扮成向南方逃难的百姓,故意吸引敌人的注意。
然后,在逃难的必经之路上,安排数只伏兵,一旦燕军游骑出现,便以响箭为号,诸军压上,速战速决。
只要能够击败一只燕军游骑队,那么就可以将敌军首级送到建康,夸大战绩,假装成一次大胜,彻底堵住朝堂中那些人的嘴。
第597章 吕梁山之战
驻扎在徐州的燕军,宛如蝗虫过境一般,将周遭州县的人口,劫掠一空。
随着战事的进行,燕军将领开始发觉,每日出去抓捕的奴隶,一日比一日少。
南唐百姓不是躲进了坚城,就是向南边更远的地方去避难。
终于,燕军数次外出,每次都是空手而回。
康家的奴商何覃崇见状,打算开始收整奴市,将营中这些抓来的南唐人,统统运往北方。
听闻消息的燕军将领,一方面纷纷聚到奴市里来,好言好语向何覃崇劝说,希望后者能多留一些日子,另一方面主动找到安守忠,希望尽快拿下徐州城。
安守忠倒是想攻下徐州城,但守将是张巡,徐州城又坚固无比,燕军几次试探,发现都讨不着好,如果强行攻打,怕是又像睢阳之战那样,死伤惨重。
就这样,两军在战场上又僵持了数日。
这一天,谢贵文的手下从斥候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是有一群逃难的百姓,人数将近千人,正在朝着南方的淮河一带迁移。
谢贵文闻言,顿时来了兴趣。
毕竟,在徐州周边,无论是村落集市,还是深山老林,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燕军捕奴队多日没有『开张』,上至将领,下至兵卒,有钱却赚不着,大家也都是憋屈的难受。
谢贵文立即从军中点了五百精兵,一人二马,备足干粮,对外就说是去巡视敌情。
一大清早,谢贵文的这部人马,就悄悄离开大营,朝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谢贵文终于在吕梁山一带,找到了那群正在向南迁移的『百姓』。
只见那群百姓拖着板车,扛着包裹,浩浩荡荡的一路行去。
此时此刻的谢贵文,根本没来得及细想,明明周遭州县都已经无人,这群百姓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骑在马上的谢贵文,抽出佩剑对麾下的军士们喊道:“儿郎们可都记牢了,但凡是匠作、小娘还有青壮,都是高价奴标,下手可要轻一些,如果伤了品相,可就卖不出价钱了!”
燕军士卒们看向山下,一个个都雀雀跃试,对于谢贵文的叮嘱,纷纷称喏。
随着一声令下,五百燕军精骑,犹如饿狼一般,从山坡上全力冲下,扑向了官道。
原本赶路的『百姓』,瞧见冲来的燕军,不仅没有落荒而逃,反而从车上拿下兵器,开始原地列阵。
负责指挥这只南唐军诱饵部队的将领,乃是张巡麾下的大将南霁云。
他脱下用来遮掩身份的麻布长袍,从身后取出一把劲弓,向着天空连射了三发响箭。
谢贵文见状,立马心道不妙。
早已列好阵的南唐弩手,站在盾手后方,用弩机攒射的方式,开始向燕军进行打击。
一轮弩箭过去,燕军精骑死伤三十余人。
南霁云本以为这一番齐射,可以打散敌军的冲锋,不料燕军不仅丝毫没有混乱,反而被激起了凶性。
只见这些常年混迹在边疆的燕军骑兵,先是用鞭子驱赶自己的另一匹乘马,使其向前奔跑,用来抵挡南唐军的弩箭,而骑手自己则放低身体,跟在马群之后,加速向前冲去。
就这样,燕军将自己的战马作为抵挡弩箭的盾牌,借势直接冲进了南唐军的阵列。
一时之间,骑军与步兵撞击在一起,整个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南唐军队在燕军骑兵的冲击下,前阵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溃散。
南霁云早先曾经跟随张巡,在睢阳对阵燕军,但那个时候的敌人,大多都是令狐潮招募而来的杂牌军。
而眼前这群燕军,却是实打实的河北精兵,二者的战力,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南霁云错误的估计了敌人的实力,原本伏击战带来的优势,眼看就要被打成了劣势。
情急之下,南霁云索性提起马槊,带领亲兵,冒险直接冲进了前阵。
南唐军队眼见主将入场,士气大振,慢慢也稳住了阵脚,双方开始打的有来有回。
就在这时,官道的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南霁云坐在马上,放眼望去,只见一面旗上书『唐』字,心中大喜,口中叫道:“援军来了!是我们的人!”
南唐军队闻言,大声欢呼,而燕军则是开始慌乱了起来。
就在谢贵文想要下令,尽快撤退的时候,北方的山头上突然出现一群黑影。
燕军中有眼尖的人,朝山上看去,立马朝谢贵文大声喊道:“将军,你看!”
谢贵文闻言朝山上看去,只见那群黑影之中,有人高举一面大旗,上面写了一个『燕』字。
谢贵文目瞪口呆:“是友军?但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谢贵文不知道的是,当初有百姓向南迁徙这个消息,不仅他知道了,燕军中还有不少人也获知了这个消息。
大家为了捕奴,心照不宣的各自保密,又各自领兵打算独自来捕奴领赏。
结果就成了,大批燕军将领,带着各自的麾下,都跑来了吕梁山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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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赶来支援的南唐军队和燕军,一起加入了战事。
打了没多久。
第二只南唐援军加入了战局。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又有一只偷偷摸摸前来捕奴的燕军,也赶到了战场。
就这样,燕军和南唐军交替赶来,战事越来越大,作战人数越来越多。
一个时辰之后,共计有六千燕军和一万唐军,前前后后抵达了战场。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作战双方的人数还在不断的上升。
吕梁山之战……原本一场简简单单的伏击战,愣是被打成了添油战。
一天后,当远在萧县大营的安守忠,得知吕梁山爆发了一场大战的时候,他的表情,完全就是一脸懵。
安守忠不明白,自己麾下的数千军队,为何会跑到吕梁山去?
他也不明白,南唐放着好好的徐州城不守,为何也要跑到吕梁山去?
他更不明白,这场仗燕军怎么就赢了下来,而且还俘虏了将近七千唐军?
他最不明白的是,这场仗最大的功臣,居然是他那个根本没什么能力的远方子侄谢贵文……
吕梁山一战之后,南唐军队一蹶不振。
建康朝堂中的宦官势力,趁机向李亨进谗言,说张巡指挥不力,致使南唐损兵折将。
李亨听信宦官之言,以甘德卿顶替了张巡,后者被撤职削爵,押回了建康。
徐州城没有张巡这位老将坐镇,安守忠指挥大军,仅仅只用了一个月,便攻陷了徐州城。
至此,南唐淮河战线,对于燕军而言,已经再无掣肘。
安守忠领军长驱直入,攻打到了凤阳城下,距离南唐都城建康,不过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