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章 诱敌
博陵之战,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月。
唐军每日里也不急于攻城,只是不停的劝降。
博陵守军听得耳朵根子都起了茧,但又不敢有所懈怠,因为谁都不清楚,指不定哪一天,唐军就会趁着守军不备,大军直接压上,主打一个措手不及。
城中的史思明,见唐军如此行事,揣测此举必有深意。
但是,无法看透唐军意图,又使得史思明心中焦躁不安,每日都是暴怒不休。
这一日,史思明在议事堂中,看着手中的书信,愤怒到不能自己,直接将纸张撕成了粉碎,口中又大叫道:“一帮狗杂!谁都不肯派出援兵!一个个都是逆贼!”
殿中诸将彼此相视,最后还是史朝义走了出来,小心说道:“父亲,听说周边州县叛乱四起,各地官员手中的兵力,平叛尚且不及……还有些官员,在得知了九门战败后,开始与唐军联络,想必是在商量投敌一事。”
史思明怒道:“等杀完了这群唐军,我一定要再去杀光这群墙头草,方才解我心头之恨!”
说完此言,史思明又看向身旁的副将仲宝符,问道:“之前,我让你们向洛阳求援,可有答复?”
仲宝符垂首说道:“洛阳来了回复,说是唐国宰相房琯领了二十万大军,逼近潼关,洛阳那里兵力不足,无法再派援军入河北了。”
史思明闻言怒道:“他们难道不明白,河北才是根基!朝中的那帮废物,燕国迟早败在这些人的手中!”
骂了许久,史思明疲累的瘫坐在位置上,向诸将问道:“唐军兵临城下,却不攻城,究竟打着什么主意,你们可有解释?”
众将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是沉默不语。
史思明见状,恨恨骂道:“一帮没用的饭桶……”
话音未落,门外有侍卫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口中大叫道:“大帅,不好……不好了!平卢城破,范阳告急!”
史思明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站起身颤颤巍巍的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侍卫:“唐军大将仆固怀恩,领一万朔方军,联合回纥人,绕行漠北,策反了拔野古、仆骨等部,攻入了平卢。还有,河北的同罗部和奚族,听闻太上皇驾崩之后,也加入了叛乱的军队!”
史思明眼前一黑,脚下不稳,险些摔倒。
史朝义眼尖手快,急忙上前扶住了史思明。
后者稳住心神,挣开搀扶,走到侍卫面前,拿起战报,仔细看了一遍,仰天长叹道:“难怪城外的唐军不急不缓,原来是藏了这样一招后手!”
史朝义急道:“父亲,范阳乃是河北的根本,不可有失啊!”
史思明震惊之后,坐回到位置上,脸上阴晴不定,突然问了一句:“城外唐军近日里有何异样?”
史朝义一愣:“异样?他们每日里只是驻守营地,倒也没什么……说起来,是有一件怪事。”
史思明:“怪事?”
史朝义:“也就这几日,清晨生火做饭之时,我登上城楼,发现唐军营灶少了许多,升起的炊烟不似以往那般密布了。”
史思明睁大眼睛:“什么?营灶少了?”
史朝义见史思明脸色大变,不禁问道:“父亲,怎么了?”
史思明:“你个蠢货!怎么不早说!”
史朝义面露委屈,这些日子里,史思明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拿小事来处罚下属,所以大家没事干,都不愿意去触怒他。
史思明见殿中众将不解,开口解释道:“城外的唐军之所以没有急于攻城,原因就是在等待着北路军的消息。唐军北路攻下平卢,开始向范阳进攻,城外必定比我们先一步得知。所以在几天前,唐军营中开始减灶,这就意味着他们开始分出一只偏军,北上与仆固怀恩汇合,打算共同围攻范阳。”
史朝义听到这里,面露惊色的问道:“那城外的唐军,之所以不攻城……”
史思明点头道:“城外的营帐丝毫未少,唐军看起来还是大军未动,目的就是震慑我军,让我军不敢轻举妄动。而唐军的一部兵力,怕是已经开始北上了。而剩余留在这里的军队,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拖住我军,使得我们无法支援范阳。”
史朝义顿时急道:“父亲,那我们应当立即北上!”
史思明:“范阳必须驰援,但是何时出去,怎么出去,也要寻个章法,不能贸然行事。”
说完,史思明向诸将下达任务,整理辎重,收拾物资,再探清唐军防务中的疏漏之处。
一番探查之后,史思明发现唐军虽然对博陵城重重包围,但东门的防备稍稍松懈一些。此外,唐军在寅时(凌晨)守备最是松懈,岗哨甚至会出现士卒酣睡的现象。
于是,史思明决定趁着唐军防备松懈,全军潜出城外,再火速驰援范阳。
这一日,天空繁星点点,月亮已经慢慢沉了下去。
领着一万五千大军的史思明,命令手下士兵,用麻布套住马蹄,再用嚼子套住马口,轻手轻脚打开城门,顺着小道向北行去。
见夜幕中的唐军大营,没有丝毫察觉,史思明长出了一口气。
燕军出城行了十里,见没有唐军追来,原来的防备,也慢慢松懈,甚至有些军卒开始谈笑起来。
就在此时,路旁传来一阵震天的鼓声。
一只早已埋伏好的唐军,突然列阵走了出来,宛如雨点一般的箭矢,落入了燕军的军阵之中。
一时之间,燕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连后退。
郭子仪骑在马上,站在唐军中阵,向史思明喊话道:“史贼,大帅早就料到你会出城北逃,速速下马投降!”
史思明见状,咬牙朝身旁的将领吼道:“仲宝符,樊注,你们二人,带着部下正面接敌,其余人随我从侧翼杀过去!”
燕军就此分作两批,一批是仲宝符,樊注两位燕军大将率领的四千步军,列阵之后向前冲杀;另一批人马,由史思明亲率,直接向唐军侧翼发起了冲锋。
郭子仪面对袭来的燕军,一边指挥前阵稳住阵型,一边又让弓弩手攒射杀敌。
燕军在冲锋的路上,往往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数条生命。
在经历了数十步的苦难之后,仲宝符,樊注率领的燕军步兵,终于和唐军撞在了一起,双方爆发出震天般的怒吼,刀枪来往之间,鲜血和残肢四处飞溅。
史思明率领燕军骑兵,想要冲击唐军的侧翼,却不料后者早有防备。
只见唐军侧翼取出早已备好的塔盾,将下摆的钉环嵌入土中,又将盾牌微微倾斜,以此来减轻骑兵冲击时的撞击力。
燕军骑兵刚与唐军侧翼交战,就发现骑兵无法撼动侧翼的阵型,反而因为长矛和弓弩,折了不少人马。
数次冲锋之后,史思明面对郭子仪这个防守密不透风的老乌龟,也彻底没了想法。
眼见郭子仪麾下的军阵,越来越近,几乎已经快要形成合围之势,史思明无法,下了一道命令,就是丢下仲宝符、樊注二人的步军,其他人向北方突围。
于是,充当前阵的仲宝符,樊注二位燕军大将,成了史思明的弃子,拖住了郭子仪的军队,而史思明则带着大队人马,逃出了包围圈。
史思明逃出郭子仪的包围圈之后,丝毫不敢歇息,一路向着北方逃窜。
此时天已大亮,燕军的败兵来到一处溪流旁,史思明见追兵已远,便下令暂且休憩。
才刚喝了两口水,史思明还没有缓过气来,就听见溪流旁的树林间,又传来一声号角。
只见一只数千人的骑军,从树林中快速袭来,直接攻入了燕军的前阵。
骑军中有一员大将,手持马槊,身背劲弓,一边向着史思明策马袭来,一边大声喊道:“李光弼在此等候多时,史贼还不束手就擒?”
听见李光弼这个名字,史思明吓得浑身一颤。
眼见唐军来势汹汹,史思明自知不可敌,连忙下令让士卒列阵,防备唐军冲击。
但是,燕军人马原本在溪边饮水休憩,不少人就连甲胄都解开了,仓促之间哪里能够来得及列阵迎敌。
史朝义见形势危急,先是将史思明扶上马,接着哀声说道:“父亲,您带着亲兵先行离开,朝义留下阻挡敌兵。”
史思明看了史朝义一眼,没有丝毫的挽留,仅仅只是说了一个好字,接着便策马狂奔,带着一部亲信,向远方逃去。
第524章 愿景
史思明撤出博陵城后,唐军接着入城,一边安抚城中百姓,一边开始整理博陵县府,以供军中将领议事和公务所用。
郭子仪、李光弼等众多将领,各自领兵去围堵截击史思明,身为大帅的周钧,反而得了空闲。
趁着这个空档,周钧带上亲兵和孔攸,去了博陵城中最有名的晋古祠参观。
看着古祠场院中竖立的巨碑,周钧开口念道:“西晋初立,封司马珪为高阳王,后置为博陵县。永嘉年间,中原大乱,羌胡、鲜卑多有犯边,抢取百姓禾,驱掠三郡士女而去。”
周钧念完,叹道:“无论哪个朝代,如何治理边民部族,都是个问题。”
孔攸看着石碑,开口说道:“历朝历代,对于边民部族的控制,归总下来,无外乎三个办法,一为羁縻,二是迁族,三是杀伐。”
“所谓羁縻,即为笼络牵制,大体是靠财物、土地、封号等等,来控制住边疆地区的部族;而迁族,就是将边民部族迁移到中原去,使其受中原文化熏陶,逐渐受到教化;至于杀伐,则是简单,对于那些不听号令的部族,提起屠刀不留活口,千里无人烟,自然也就不会再有犯边的苦恼。”
周钧看向孔攸:“依伯泓之见,这三种办法,哪一种更好?”
孔攸摇头道:“有优点,亦有缺点。”
周钧:“优点刚才已经提及,且说说三种办法的缺点吧。”
孔攸:“先说羁縻,用钱财、土地、名号去笼络边民部族,只能是中原王国强盛之时,方能有用。倘若中原战乱频繁,军力衰落,羁縻便失了效果,边民部族必定会蠢蠢欲动,露出狼子野心。西晋八王之乱,原本被授地封王的塞外边民侵犯中原,终究酿成五胡乱华的惨案,就因如此。”
“再说迁族,东突厥被太宗所灭,朝廷将遗族尽数迁往中原,以图用教化来改变这些边民。然而,之后的百年间,突厥余孽作乱不断,甚至险些攻入都城。”
“调露元年(679年),漠南定襄都督府的首领阿史德温傅和阿史德奉职,拥戴前东突厥王族的阿史那泥孰匐为可汗,掀起叛乱。突厥降户组成的二十四州呼应,战况一度扩大至漠南一带,参战人数达数十万。同时,奚、契丹也被煽动起事。大唐后来用了三十万军队,花了数年才平息了这场叛乱。”
“最后说杀伐,此举看起来是轻松简单,但危害却也是最大。主上曾经有诗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边民部族大多是游牧,即便将一地之民屠杀殆尽,用不了多久,其它地区的边民就会迁移过来,重新接管这里的一切。然而,中原地区每一次对外用兵,损耗甚巨,占下的地区大多是贫瘠之地,得不偿失。”
周钧:“照你这般说,这三个法子,都不尽人意,那边民之祸可有根治之法?”
孔攸迟疑了许久,最终叹道:“难,中原历朝历代,用了两千余年,也没能解决这一问题。到了今日,大唐将安西四镇立为楔子,再用羁縻控制住整个西域的小国。此举虽然有效,可是一旦国力衰弱,西域的边民也会升起贰心,到头来还是会生乱。”
周钧看向石碑,慢慢说道:“其实,倒是有个办法,能够慢慢扭转边民之祸。”
孔攸一愣:“主上有法可解?”
周钧:“适才你说的第二条,迁族,就是解决之法。”
孔攸皱眉道:“主上,将边民部族迁入中原,等于引狼入室,遗祸无穷啊。”
周钧:“但如果反过来做呢?”
孔攸:“反过来做?”
周钧:“从中原将大量唐民,迁移进入西域等边疆,使其定居下来。久而久之,中原唐民占据边地人口的大头,而且通婚和教化之后,很难就会再分出彼此。”
孔攸:“迁唐民入边疆,潜移默化之下,倒是能慢慢改变边民的敌意。但是,此举限制颇多,恐难推行。”
周钧点头道:“不错。迁唐民入边疆,人数少了,起不到效果,人数多的话,又没有哪个唐民,愿意放弃中原的繁华,肯去苦寒之地。而且,边疆对于唐民,必定会排外,如何融入也是个麻烦……嗯,我们逐个来分析一下。”
“首先,就拿安西来说,天宝初年,安西四镇的人口加在一起,只有二十四万(见《新唐书·地理志》),就算加上西域其它小国,整个安西的总人口,恐怕也不会超过五十万人。而天宝十四年,根据户部统计,大唐全国户籍达到八百九十一万,人口达五千两百九十一万,倘若再加上隐户人口,全国人口怕是可以达到七千万。”
“七千万的人口,不需多。只要从中择出百分之一,迁往西域。那么整个安西的人口结构,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如果迁移完人口之后,再等上几十年,或者百年。那么人口之间互相通婚,彼此交往,种族之间再也没有隔阂,就不会出现分立对峙的现象。”
孔攸:“主上所言极是,但迁移如此之多的人口,进入边疆。有两个问题,怕是绕不过去。第一,如何说服唐民放弃家园,举家迁入苦寒之地。第二,边民大多抱团,面对迁入的唐民,必定会生起仇恨,极力排斥。”
周钧:“你说的这两个问题,我再分开来说。首先,我来说说,如何说服唐民放弃家园,举家迁往安西。倘若换做是在太平盛世,心智正常之人,无论如何也绝计不可能会自愿去往边疆的苦寒之地。但是,眼下这个时候,与寻常不同,却是一个绝佳的迁移人口的时期。”
孔攸恍然:“主上指的是河北叛乱?”
周钧:“不光是河北叛乱,还有天宝十二载开始的那场大灾。中原地区的百姓,实在是活不下去,只能离开故土,四处寻找落脚之所。按照以往历史轨迹来说,这些因为天灾和战火而流离失所的流民,一般都会迁向南方,或者干脆留在原地,要么投身为军卒,混一口饭吃,要么就是变做盗匪,靠劫掠为生。他们中或许有人想要迁往西方,但因为路途遥远,又缺少向导,所以大多都是作罢。”
孔攸:“主家开辟大碛商路,再以应龙教引导灾民向西,而且以凉州、敦煌、石城镇等地作为据点,为流民向导,自然也是为了迁移人口。”
周钧:“你说的这些,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是与迁移人口有关,但还有其它理由,我继续向下说……只有确保流民去往西域的道路畅通,再让他们看到求生的希望,唐民才能流入安西,逐渐改变当地的人口结构和政经环境。也只有安西地区的唐民越来越多,整个西域才会更加稳固。”
孔攸闻言,轻轻点头。
周钧:“说完了迁移人口的事情,我们再来说说边民抱团的事情。所谓边民抱团,主要体现在宗教冲突、部落体制、土地占有和文化抵制,这四大方面。”
“首先,边疆地区大多拥有独特的宗教体系,例如萨满教、天神教等等,其中有许多教义,本身就具有排外性。比如不能与外族通婚,不能学习外来文化,不能阅读外来书籍,甚至不能接触外来人口。应对这种宗教化的排外,要做的是就是在一个地区,针对所有宗教派别,建立一个宗教总纲。”
孔攸:“何谓宗教总纲?”
周钧:“所谓总纲,就是在一切宗教的基础上,建立一个具有约束力的框架。就比如大唐有唐律,但凡辖下州县,无论民俗风气,皆以唐律为准。宗教也是一样,在一个国家之内,传教、讲义、辩经、法事、集会等等,都是应当被允许的。当时,这种允许必定有一个度,一个不能影响到全体人民自由发展的度。”
孔攸脑中灵光一现,问道:“主家早先定下应龙教,是否与此有关?”
周钧点头道:“不错,应龙教除了帮助唐民向西迁移,还有一个巨大的作用,就是打破安西当地的宗教桎梏。我当初让伊斯修改应龙教义,将诸多宗教归结到一神论,主要目的就是在于,为安西地区内部五花八门的宗教派系,建立一个总纲。即世间只有一位神,但它却有着无数的姓名。以此来限制不同教派之间的冲突,将宗教层面上的矛盾,降至最小。而眼下,这套总纲,尚处于初级阶段,还有待完善。”
孔攸长长吁了一口气,说道:“攸过去一直以为,主上想用应龙之说来笼络人心。今日看来,却是攸愚钝,未能深明大义。”
周钧摆摆手:“伯泓你有过人之处,莫要妄自菲薄。说完宗教,我再说说边民的部落体制。”
“边疆部族当下的权力形式,大多都是头人、贵族当权,他们占有了绝大多数的财富、土地、人口和资源。唐民与边民之间的矛盾,与其说是两地百姓之间的矛盾,不如说是部族贵族们的权力,因为唐民入境之后,被逐渐剥夺从而引起的不满和敌意。所以,想要解决边民排斥唐民,首先就要破除边疆部族的贵族阶层,打破他们对于人民的统治。”
孔攸:“主上之意,莫不是杀尽部族贵人?”
周钧:“杀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方法,你把一批部族贵族们给杀了,还有另一批贵族会接着上位。即便你把他们全部杀光,边民中那些已经习惯于被统治的百姓,还是会继续侍奉一位新『王』,然后集结在一起,来共同抵制你这个杀人如麻的『凶徒』。”
孔攸:“那应该如何彻底打破部族头人们的统治?”
周钧:“只有一个办法——开民智。”
孔攸有些发怔:“民智?是指边境百姓愚昧无知吗?”
周钧:“不,民智一词,并非只是简简单单的愚昧之意,它……”
周钧说到这里,看向孔攸,头一次发了难。
他在原地踱步,犹豫了许久,这般解释道:“人天生就并非被统治的,他生存、劳作、收获、享乐的权利,并非是来自于神灵或是君主,他所享有的一切权利,是与生俱来就且应当享有的……”
听到这里,孔攸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周钧还想再细说,不远处快步走来一位参军,说是郭子仪和李光弼回来了。
周钧闻言,向孔攸说道:“其他的话,以后再说吧……且先去看看,这场伏击的结果如何。”
孔攸动作僵硬的点了点头。
第525章 河北劲卒
来到博陵城中的府所,周钧坐在了上座,看着殿中郭子仪和李光弼躬身侍立,便开口问道:“抓住史思明了?”
郭子仪和李光弼对视了一眼,二人面露愧色,不敢应答,只是摇头。
周钧一愣。
八万大军派出去一半,又令数位大将在北进的道上,设了数个伏击圈,更何况还有郭子仪和李光弼这两位坐镇。
即便如此,还是让史思明给跑了?
周钧开口询问缘由。
郭子仪和李光弼,先后将遭遇大致说了一遍。
史思明将自己麾下的大将作为弃子,甚至令自己的儿子史朝义来殿后,先后两次突围,硬生生的从郭李二人手中挣脱。
周钧听完这些,不禁长叹一口气,这史思明的命数,当真是够硬。
郭子仪和李光弼见状,一起向周钧稽首拜倒:“末将有过,请大帅责罚。”
周钧看了二人一眼,开口道:“先起来吧,说说具体经过。”
听完二人的详细叙述,周钧清楚了一件事情。
放眼整个大唐的边军,河北军是真的能打。
博陵城是整个河北,除了范阳,燕军控制下最重要的一座城池。
这其中的一万守军,与常山郡、北门县、赵郡的那些燕军不同,博陵守军是范阳城派来驻守的精锐,也就是所谓的河北正规军。
这一万河北正规军,再加上史思明临时拼凑的五千新军,面对唐军的重重包围,对阵朔方军、安西军等等劲卒,愣是将一场场遭伏战,生生打成了正面接敌战。
郭子仪的伏击圈中,燕军两位大将仲宝符、樊注,领着四千步军,被史思明当做弃子,陷入重重包围之后,不仅丝毫没有投降的念头,反而被激发了凶性。
河北军上下,无论是将领,还是兵卒,几乎是采取了完全不要命的打法。
许多河北军士兵,丢了盾牌,口衔横刀,攀上塔盾,被长矛刺的肚破肠流,忍着剧痛,爬入了唐军的盾阵之中,一手捂住肠子,一手拿刀厮杀。
燕军大将仲宝符,身中数十箭,凭着惊人的意志继续指挥战斗,直至鲜血流尽而亡。
樊注更是个猛人,他骑马冲向唐军兵阵,坐骑在盾阵前中箭倒地。此人爬起来之后,居然将坐骑尸体举过头顶,砸倒了唐军的盾墙,接着手持马槊就冲进唐军中拼杀。唐军以钩索挂住樊注的身体,将其拖倒在地,又乱刀将其分尸,这才算了结。
最后,郭子仪包围的四千博陵守军,战至尾声,无人投降。
而李光弼那里的骑军,面对史朝义的殿后军队,也丝毫没有讨到好。
史朝义不似其父史思明,他为人宽厚,待士卒很好,受到军中爱戴。
李光弼与史朝义作战时,燕军士卒为了保护主帅,纷纷拼死而战,以身挡箭,给安西骑军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燕军最后战至只有百人时,史朝义见麾下死伤惨重,心中不忍,下马请降。
周钧听完这些,心中开始回忆,历史上的天宝十五载初春,李光弼在常山郡对阵史思明,六战六捷,之后又与郭子仪、仆固怀恩会师,聚成十二万大军,一路驱赶叛军,直到博陵。
三位唐军大将,指挥十二万大军,围攻只有两万守军的博陵城,按照常理来说,理应是手到擒来。
可史思明靠着这两万博陵守军,还有那座坚固的博陵城,开战仅仅十日,就杀伤了将近一万二千唐军,愣是将三位唐军大将,打退至城外三十里。唐军经此一战,再也不敢靠近博陵,直接撤回了常山郡。
郭子仪在战后,这样对手下说道,博陵军悍不畏死,实乃贼军之劲卒。
可眼下,历史发生了改变。
仆固怀恩联合回纥人,说反了拔野古和仆骨,又煽动同罗部和奚族叛乱,范阳已经乱成了一片,促使史思明不得不率军回防,这才给了唐军机会,得以将其击败。
想到这里,周钧对郭子仪和李光弼说道:“你们二人先起来吧。”
听闻周钧语气平和,郭子仪和李光弼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周钧:“史思明之子史朝义,如今人在哪里?”
李光弼拱手道:“缚在门外。”
周钧:“带他过来,我有话问他。”
李光弼答了一声喏。
半刻钟后,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将领,被带到了博陵府所之中。
周钧上下打量了一番史朝义,心中一声叹,原来这就是史书中燕国的末代皇帝。
史思明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史朝义,小儿子史朝清,他钟爱小儿子,厌恶大儿子。
史思明篡位成了燕国皇帝之后,常常想要废了史朝义的太子之位,立史朝清为嫡,甚至一度想要杀掉史朝义。
史朝义得知此事之后,每天都活在惊惧之中,在手下的撺掇下,终于忍受不了,先下手杀了史思明,自己攀上了燕国皇帝之位。
想完这些,周钧看向史朝义,面露深思。
跪在地上的史朝义,梗着脖子,大声喊道:“败军之将,只求速死!”
周钧问道:“史思明为了逃跑,将你推为殿后?”
史朝义喊道:“莫要污蔑父帅,殿后的主意,是朝义自己提出来的!”
周钧点点头,又问了一些燕军中的事情。
史朝义昂首挺胸,沉默不语,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周钧见状,突然换了一个话题:“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名为史朝清?”
史朝义一愣,不知周钧深意,眼睛不自觉看了过来。
周钧:“听说你父亲偏爱次子,胜过你这个长子?”
史朝义抿紧嘴唇,咬牙切齿的喝道:“一派胡言,绝无此事!”
周钧笑了笑,对左右说道:“把他押下去,好生看管。”
待史朝义被带走,周钧又在殿中等了一会儿,早先出城设伏的诸位唐军大将,纷纷派出快马来府所汇报,皆是说道,未曾见到史思明的踪迹。
郭子仪听了其他大将的汇报之后,拱手对周钧说道:“大帅,史思明接连遭遇了两次伏击,心知北上之路危险重重,怕是已经转往了其它去处。”
周钧思考片刻,向李光弼说道:“派出斥候,彻底搜查周遭,寻找史思明的踪迹。”
李光弼领命而去。
周钧又对郭子仪说道:“从朔方军中挑选出一厢,留守博陵。再整理粮草和物资,准备北上。”
之后的几日里,史思明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彻底失去了踪影。
郭子仪揣测,史思明可能是放弃了北上的打算,转而去往河北其它州县,征集士卒,壮大力量。
既然寻不到史思明,周钧也不打算在博陵多做逗留,便打算下达全军开拔,行向范阳的命令。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城外突然来了一匹快马,将一道十万火急的圣旨,交到了周钧的手中。
身处博陵府所的周钧,在接到圣旨之后,打开一看,长叹一口气,良久未语。
郭子仪在征得同意之后,取过了圣旨,粗略看了一遍,脸色数变,接着对其他将领说道:“房相率领的大军,在长安城西的钟官,以及潼关北边的渭水,先后遭遇了两场大败,二十万大军损失过半,副将程千里战死,杨希文、刘悊投降贼军。陛下令大帅火速赶回凉州,负责善后。”
第526章 隐忧
房琯此人,在后世的史书之中,名声不显。
但是,在当时的大唐,房琯在朝廷文官圈子里面,却是响当当的一块招牌。
倘若要论缘由:
一、房琯的父亲是房融,而房融是武则天时期的宰相,精通政事,而且在佛学上造诣很深,深得文人推崇。
二、房琯的从政经验极为丰富,他在六部中都担任过要职,而且外放为州官时,政绩也上佳,深得朝廷信任。
三、房琯性格忠直,不爱拉帮结派,只效忠皇帝一人,李隆基当年西逃入蜀时,房琯未能入到逃跑的队伍中,他放弃家人和产业,硬生生从长安追到了蜀中,这一点也深得圣宠。
这三点归结起来,李隆基才视他为国中栋梁,愿意委以重任。
但房琯此人,是不折不扣的文官,在战事之上,几乎没有任何经验,向李隆基请兵收复长安,完全就是凭借着一腔热血。
但是,经历过无数次背叛的李隆基,偏偏对这样的文官,反而放心。
所幸,李隆基也知道房琯不擅打仗,所以给他派了两个副手,一位是前任北庭节度使、大唐老将程千里,另一位就是曾在哥舒翰手下任过职的王思礼。
房琯率领二十万大军,自凉州开拔,一路行向长安,途中遇到燕军时,总会想要效法古时候的兵法,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破敌战术。
程千里年资格老,性子直,脾气也臭,每次听房琯说古书上的战法时,不仅嗤之以鼻,有时甚至会破口大骂。
而王思礼则要聪明许多,他会尝试绕着弯子,劝房琯放弃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尽量正面破敌。
起初,这三人合作的倒也相安无事。
大军行至庆州时,按照原本制定下的战略,需要兵分为两路,西路军去往陈仓,从西面进攻长安,东路军去往潼关,从东面进攻长安。
最后,东西两路大军,包饺子彻底围堵住敌军,形成一场完胜。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首先,东路军的主帅是王思礼,他的离开,等于三人行中,走了一个和事佬。剩下西路军中的房琯和程千里,二人互相看不对眼,在军议帐中破口对骂,就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
其次,军中无论将领,还是士卒,皆有轻敌之心。二十万大军,已经是燕军在长安守军的数倍。而且,一路行来,各地州府的燕军,要么就是望风而逃,要么就是想要投诚。故而,房琯率领的军队,从上到下,都认为长安已经是囊中之物,收复指日可待。
在这样的情况下,房琯率领的西路军抵达陈仓,很快就与燕军大将崔乾佑(就是那位击败哥舒翰的将领)对阵。
战前,关于如何迎敌,主将房琯和副将程千里又吵了一架。
房琯恼怒之下,命令程千里去负责指挥后军,又让自己的亲信来指挥前军。
程千里虽然怒火中烧,但却无法违抗军令,只能遵令。
接下来,房琯率领十二万大军,在长安西边的钟官(平原),与崔乾佑正式展开了决斗。
也不知道房琯是从哪本兵书上看来了一招兵法,名为千牛阵。
简单来说,就是找来两千头牛,打在头阵,再让唐军骑兵跟在牛群后面,用鞭子等物驱赶它们,冲向敌阵。
崔乾佑看到唐军用出这一招时,笑的险些从马背上摔落。
他指挥燕军士兵,待千牛阵靠近到三十步之内时,用火把点燃面前的草地。
两千头牛遇到大火,受了惊吓,返身向回冲去,不仅顶翻了后面那些负责驱赶的唐军骑兵,还将冲上来的唐军前阵给击溃了。
说来也凑巧,天公不作美,此时战场上刮起了大风,火借风力,直接卷向了唐军的阵营。
结果,两军还没正式接战,唐军被牛撞死、被火烧死、被友军踩死、逃出战场的人,就达到了四万之多。
崔乾佑见时机成熟,又指挥麾下燕军,向前冲锋。
唐军大乱之下,根本无力抵抗。
十二万大军,兵败如山倒,被燕军一路追杀,死伤无数。
这个时候,率领后军的老将程千里,站了出来。
他率领两千精骑,向燕军发起冲锋,生生止住了敌人的攻势,给其他唐军逃跑创造了机会。
但程千里本人,由于身陷重围,无法逃出,最后被燕军围困在官山一带。
拒绝了崔乾佑的招降之后,程千里带着麾下仅剩的三百余骑,向数万燕军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
最终,这位在安西从军多年的老将,死在了乱箭之下,走完了悲壮的一生。
王思礼率领的东路军,抵达潼关之后,与其对阵的,乃是燕军大将安守忠。
两军对峙了十数日,王思礼一边等待着西路军的消息,一边与燕军打的有来有回。
然而,王思礼终究是没有等来好消息,而是听到了西路军大败的噩耗。
心知事不可为的王思礼,当机立断,一边故作疑阵,一边指挥军队向后撤退。
安守忠率军想要追击,中间却中了一次王思礼的伏兵,眼见讨不到好,于是便撤兵回到了潼关。
至此,房琯率领二十万大军收复长安的闹剧,终于收场。
唐军战死、失踪、投敌者,将近九万人,如果不是程千里拼死殿后,如果没有王思礼看准时机撤兵,这个数字怕是还要上涨不少。
大军惨败的消息,传入凉州之后,原本觉得胜券在握、每日里饮酒设宴的李隆基,闻讯后突发恶疾,再一次昏倒在了院中。
李隆基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拼着余力,写下一道圣旨,急令周钧回来善后。
就这样,力挽狂澜的重任,又重新回到了周钧的肩上。
身在博陵城中的周钧,接到圣旨之后,以郭子仪暂代帅位,又以李光弼为副帅。
临行前,周钧向郭子仪下令,命令他带领军队,尽快北上,与仆固怀恩汇合之后,一起参与到范阳的围攻之中。
而周钧自己,则带着孔攸,骑上快马,一路赶向了凉州。
路途之中,周钧神色凝重,孔攸见状,开口询问。
周钧说道:“安禄山在河北发起叛乱时,除掉那些外族蛮夷,手下有十五万河北精兵。这十五万精兵之中,有十万被带到了关中之地,另有五万人,驻扎在了河北。博陵城中的一万守军,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当初我率大军从灵武开拔,一路上攻城略地,一是靠着三镇精兵能征善战,二是靠着郭子仪、李光弼等将领带兵有方,这才轻松攻下了九门、赵郡等等州县。那个时候,莫提其他人,就连我自己都有些轻敌之心,觉得河北军不过如此,强兵之名不过是徒有虚名。”
孔攸见周钧摇头,等待后者接下来的话。
周钧继续说道:“博陵伏击战和长安之战,算是给我彻底敲响了警钟。先说博陵之战,我军有安西军、北庭军和朔方军八万精锐,以多打少,又是伏击。倘若对阵的是其它军队,怕是仅一个照面,敌人就会溃散。而博陵城中的一万河北守军,不仅没有退却,反而越战越勇。如果坐镇的大将不是郭子仪和李光弼,换做了其他人,伏击战打下来,谁胜谁负,怕是犹未可知。”
“再说长安之战,房琯麾下有二十万大军,虽说主将指挥不力,但贼军打前阵的大将崔乾佑和安守忠,二人所动用的军队,连贼军中最精锐的三万曳落河铁骑都未动,仅仅只派上了两万河北兵,再加上一些裹挟的其它军队,就将唐军打的溃不成型。”
孔攸听到这里,问道:“范阳城中尚有三万河北军,主上可是担忧郭子仪、李光弼他们攻城吃力?”
周钧轻轻点头:“河北是整个战局的关键,而范阳又是河北的关键。何时能够拿下范阳,就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希望郭子仪、李光弼他们,不会让我失望吧。”
第527章 道士出山
北唐军队在河北和长安打的如火如荼的时候,南唐战场却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原本驻守南阳的唐军大将鲁炅,因为城池破败,退守襄阳。
襄阳乃是李亨的龙兴之地,皇帝下了旨,势必要死守,不得有失。
附近州县的官员,也深知襄阳的重要性,故而士卒、粮草、钱货一批一批送至了襄阳。
襄阳的兵力,一再扩充之下,居然达到了四万之多,甚至比燕军大将田承嗣的麾下还要多了一些。
正因如此,与鲁炅对阵的田承嗣,也不敢再向前冒进,只是驻守在襄阳北边五十里处。
而南唐东边的睢阳,以人脯为粮的大将张巡,在历史上城破被俘、又被敌杀害,而如今不仅活了下来,还因功攉为扬州大都督,又被封为邓国公。
李亨命令自己的两个儿子,广平王李俶驻守凤阳,建宁王李倓率领两万大军,从旁协助张巡,与燕军大将尹子琦对阵在汴水一带。
建宁王李倓抵达下邑(今夏邑县)时,时近盛夏。
李倓发现,燕军士卒大多为北方人,不耐酷暑,有许多人脱了甲胄,在河边下水纳凉。
李倓于是率领军队,偷偷伏在河旁,待燕军下河之时,派出军中熟悉水性的士卒,潜入河中将下水的燕军士兵拖入河底,活活溺死。
燕军见状,以为河中有水鬼,吓得四散惊逃。
李倓这个时候再趁机率军杀出,将河边的燕军杀得大败。
在那之后的数个月里,燕军士卒别说湖泊河流,就连小溪泉眼等等都不敢靠近,生怕被拽入水中溺亡,唐军也因此士气大振。
南唐的局势逐渐稳定了下来,而远在建康城中的李亨,也迎来了一位重要的客人,一位可能会改变整个天下局势的谋士。
玄武门旁,李亨带着南唐文武官员,登上城楼,看向街道遥远的尽头。
等了一会儿,李亨向身旁的内侍李辅国(李静忠)问道:“还没到吗?”
李辅国躬身回道:“陛下,说是已经入了城,想必就快到了。”
李亨点点头,将双手负在身后,在城楼上来回踱步。
过了有一会儿,李辅国小声说道:“陛下,他来了。”
李亨身体一震,朝远方看去。
只见一位身穿白衣道袍、手持道家拂尘、长相清秀、羽衣蹁跹的年轻人,骑在一头毛驴的背上,慢悠悠的向着玄武门慢慢行来。
李亨眼睛一亮,喜道:“没错,那就是李泌!”
说完,他快步走下城楼,文武官员见状,也连忙跟上。
李亨走出城门,见李泌早已下了坐骑,便笑着迎了上去。
李泌将拂尘置于怀中,躬身向李亨行了礼,刚想开口说话。
李亨一把抓住李泌的胳膊,笑着说道:“长源可是收到了朕的书信?这些日子里,朕等的好苦。”
李泌:“泌来迟了,还请陛下恕罪。”
李亨:“不迟!你来了便好!”
说完,李亨拉着李泌,不顾旁人的眼光,向府所走去。
后者一脸苦笑,向一旁的侍从指了指驴背上的行囊,示意帮忙照看一下。
入了中苑的偏厅,李亨向李泌介绍了南唐的文武官员,又摆下了宴席。
李亨开席的第一句话,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直接对李泌说道:“长源,朝中右相之位尚空,只等你来补缺了。”
此言一出,许多不清楚李泌底细的南唐官员,纷纷吓了一跳。
一个年轻道士,一介白身,没有任何入仕记录,陛下开口就要给他右相之位?
但这些官员或许不清楚,李泌在李亨的心中,绝对担的起右相之位。
李泌,公元722年出生,是北周八柱国之一李弼的六世孙。年仅7岁就能下笔成章,被誉为神童。
开元四贤臣中的两位,张说和张九龄,在见到李泌之后,都惊叹于此子的才华,争先恐后想要成为他的老师。
李泌跟着这两位老师,学习诗赋、策文、战事、谋略等等,但他其中最爱的学问,却是道法。
安史之乱尚未开始前,李隆基将李泌安排在翰林院中,又让后者辅佐太子。
李泌也在那时,与李亨结下了忘年之交。
那些年里,李亨能够在李林甫的轮番陷害中,平安活到现在,李泌在其中功不可没。
也正因如此,李亨对李泌信任有加,出则联辔,寝则对榻,视其为手下最重要的谋臣。
后来,李泌因为写诗讽刺杨国忠和安禄山,被贬到了蕲春,李亨在襄阳称帝之后,第一个就想到了他。
一番苦寻之后,终于将其迎入了建康城。
听了右相之位的邀请,李泌站起身来,对李亨说道:“陛下,我无意为官,只想帮助平定叛乱之后,继续隐居山林。”
无奈之下,李亨只好退而求其次,请李泌担任侍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可是李泌依旧不同意,只愿以平民身份辅佐李亨。
你来我往数次以后,李亨只好用几乎哀求的声音说道:“朕不敢让您做我的臣子,只想请您救难而已。等平定了叛乱,任您去留。”
得到了这份承诺之后,李泌这才接受了任命。
宴席结束之后,李亨带着李泌去了偏厅,向后者问策。
李亨要问的第一个问题,也是他心中最重要的问题,就是皇位的合法化。
将马嵬坡之乱大致讲了一遍,李亨向李泌问道:“太上皇如今必定深恶于朕,这该如何是好?”
李亨扫了扫佛尘,不急不缓的反问了一句:“陛下在襄阳称帝之后,太上皇可曾发来声讨的圣旨?”
李亨闻言,愣在了当场,喃喃自语道:“是啊,朕在襄阳称帝,怎么不见太上皇发来声讨的圣旨。”
李泌:“如果太上皇当真深恶陛下,听闻到您在襄阳称帝之后,必定会勃然大怒,再发来圣旨,将您宣布为逆贼。但是,太上皇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正是因为眼下叛军声势浩大,比起追究您的责任,如何挽救唐室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李亨有些吃惊:“你的意思是,太上皇会承认朕的皇位?”
李泌:“太上皇经历了无数磨砺,乃是聪慧圣贤之人,孰轻孰重,他比常人看的都要清楚。陛下离开马嵬坡后,率两千禁军,先后解了南阳和雍丘之难,太上皇得知之后,想必也是宽慰。毕竟,唐室之中后继有人,能够救万民于水火,这才是无上的功德。”
李亨连连点头,喜道:“如果太上皇肯这般想,那朕心中的这块大石,可就算是落地了……只是,当下朕的皇位,尚未得到诏书,也未拿到玉玺,名不正言不顺,实在是……”
李泌向李亨拱手说道:“陛下何不亲手写下一份书信,以人子的身份,向太上皇请罪,言辞恳切一些,以此来缓和彼此的关系。”
李亨有些犹豫:“朕倘若写了信,太上皇会看吗?”
李泌:“请陛下放心,我敢保证,太上皇收到您的信件,必定会欣喜。”
第528章 难题
中原地区战火纷纷,数千里之外的安西却是一派祥和。
段秀实领军入了敦煌,奉天下兵马元帅周钧之令,废除了沙州一系列的苛捐杂税,又将那些盘剥百姓、中饱私囊的官员和商人一网打尽。
大碛商路重新对外开放,中原去往安西的流民迁移路线,也因此重归畅通。
数以万计在沙州、瓜州等地逗留的流民,排成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进在大漠之中,向着安西慢慢行去。
而在龟兹镇的安西都护府中,封常清每日里批阅文书,忙的天昏地暗。
天宝十载时,安西四镇加在一起,不过二十五万人口。
到了天宝十六载,大量的中原唐民一再涌入,安西四镇的人口突破了六十万。
这迁过来的三十多万唐民,进入安西四镇,住所、粮食、医药、户籍、管制……等等,都是问题。
但最让封常清头疼的,并不是这些,而是这些流民的营生。
三十多万人的流民,并非是找不到工作。
事实上,安西拥有大片大片的可耕田,再加上与之配套的水利、畜牧等等行当,莫说是三十万人,即便来了三百万人,也有办法安置下去。
关键是,这些流民的工作,远远不止开荒种地这般简单。
这一日,安西都护府中。
封常清伏在案前,正在审阅四镇的文册。
杜甫和岑参二人,分别拿着厚厚的公文,入了书房。
封常清抬头看了一眼,开口道:“且先放在那里吧。”
杜甫和岑参对视了一眼。
杜甫走到一旁,拱手说道:“封副使,敦煌又有一批流民,如今刚刚到了石城镇。”
封常清抬起头来,揉了揉额头:“来了多少人?”
杜甫:“大约六百户,四千余人。”
封常清:“四千余人?比以往少了一些……如今关中那里,唐军与叛军作战,流民西迁之路中断,移民减少,这倒也是正常。”
杜甫和岑参闻言,二人又对视了一眼。
封常清见状,不由问道:“你们二人究竟是怎么了?有话便说。”
岑参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封副使,焉耆、于阗、疏勒还有高昌,都派出使节去了石城镇。”
封常清一愣,问道:“安西三镇,还有北庭,为何要派出使节去往石城镇?”
岑参:“为了抢人。”
封常清:“抢人?抢什么人?”
杜甫从文册中挑出一本,放在案台上,向封常清说道:“关中叛乱,中原与安西中断,蜀中的丝绸,江南的青瓷等等,都无法再通过商路卖到西边。”
封常清:“此事我知晓,大食、天竺、拜占庭、法兰西等西方国家,无法从中原采购丝绸、青瓷等物。恰逢安西丝绸和青瓷开始生产,虽然能够填补空缺,但是安西产量太低,缺口太大,一时之间难以满足西方的需求……”
说到这里,封常清反应了过来,向杜甫和岑参二人问道:“莫不是因为织坊和瓷窑缺人,故而才有抢人一说?”
岑参:“副使,不仅是织坊和瓷窑,还有北庭的矿场,疏勒的炭治,焉耆的棉坊等等,都是缺少有经验的匠人。”
杜甫又补充道:“与织坊协作的桑田,向矿场提供器具的工坊,向瓷窑供给瓷土的坑场,还有许多地方,也都是缺少匠作……”
封常清止住杜甫和岑参二人的话锋,头疼的说道:“你们就告诉我,安西四镇加上北庭,究竟尚缺多少人手?”
岑参:“安西和北庭,如今最缺的是铁金工匠,其次是丝绸棉花的织工……说起人手的缺口,根据各镇报上来的数据,各类工匠大约还缺八千人,织工大约还缺三千余人。”
封常清惊道:“怎么会缺这么多?!”
岑参:“副使,远的不说,只说近的。光是龟兹镇中的兵工坊,工匠缺口就已经达到了五百人,虽然匠鸿太学在培训匠人,但毕竟杯水车薪,学成出师也需数年。”
封常清站起身来,在原地踱步道:“所以,安西三镇,还有北庭,才去了石城镇堵住流民,就是为了从中甄选出匠人和织工,录成名册,再上报请调?”
岑参拱手称是。
封常清:“有经验的匠人和织工本来就是稀缺,而安西北庭如今四处都在发展工农……这个节骨眼上,只能分清轻重缓急,将匠人和织工优先分配到那些急需的地方。”
杜甫听到这里,说道:“副使,关于安西北庭缺少匠人织工之事,石城镇向都护府写了一封密信,说是有办法可以解决。”
封常清好奇道:“石城镇康家?他们说可以解决用人之难?写信的人是谁?是石城镇守使吗?”
杜甫摇头道:“写信之人,是石城镇守使之子康可璟。”
封常清:“康可璟?我记得那个年轻人,他在安西都护府中任职互市监丞,如今常驻在大碛?”
杜甫点头称是。
封常清:“康可璟有何办法,可以解决安西和北庭缺少匠人和织工的问题?”
杜甫面露迟疑,从厚厚的文册中挑出一本,放到封常清的面前,说道:“副使,您还是自己看吧。”
封常清见杜甫和岑参二人,都是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心中更是好奇。
打开康可璟的书信,封常清只是看了数眼,横眉怒道:“大胆!”
封常清刚想把书信丢到一旁,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继续看了下去。
全部看完之后,封常清怒容稍减,转而沉声道:“这个康可璟,实在是胡闹。与叛军做奴牙生意,亏得他能想得出来!”
杜甫:“封副使,眼下长安和洛阳都落入叛军之手,两都之中,光是在册的匠人,就有十一万人。这些匠人,如果被叛军裹挟,一来会帮敌军打造器械,二来,唐军与叛军作战,他们倘若时运不济,说不定就会死于战祸。”
岑参此时说道:“封副使,来之前,我和杜少陵也商讨了此事。利用奴牙生意,从叛军手中救取匠人和织工,使其避免遭受战火所害,也算是削减叛军的实力。
封常清:“此举有资敌之嫌,恐惹来他人非议。”
岑参:“所以康可璟在信中说了,这份奴牙生意,安西和北庭都不能出面,只能由石城镇康家私底下运作。”
封常清思虑良久后说道:“此事干系甚大,将这封康可璟的书信,以海东青寄向灵武,交由都护来裁断吧。”
岑参躬身应下。
见岑参和杜甫二人依旧没有退下,封常清问道:“怎么?还有事?”
杜甫:“副使,还有一事。”
封常清:“何事?”
杜甫:“焉耆镇近日出了一桩奇案,镇守所不知道应当如何判罚。”
听见这话,封常清皱眉道:“奇案?”
杜甫从书册中又找出一本案宗,放到了封常清的面前。
后者打开看了一遍,越看越是心惊。
全部看完之后,封常清阖上案宗,对杜甫叹道:“这桩案子,要比康可璟的奴牙生意还要难办……还是用海东青,一起寄给都护吧。”
第529章 良贱之别
焉耆镇,在安西四镇之中,一直都是个特殊的存在。
与其它三镇相比,焉耆镇有以下几个最为显着的特点:
一、焉耆镇是盆地,多绿洲,多湖泊,无论气候还是湿度,都与江南水乡相似,故而农业和渔业发达。
二、焉耆镇中有一座应龙殿,位于地下洞窟之中,乃是应龙教信徒朝拜的宗教圣地。天宝十三载时,应龙教修士伊斯抵达焉耆镇,借助信徒的捐助和镇中的支持,将应龙殿上方的佛教古刹,改建成了应龙院,专门在此处研究应龙教义,又广开讲堂。
三、焉耆镇中虽然有镇守使,但镇中无论大小事件的决策,却是采用议事堂的方式来决定的。早先,焉耆议事堂分为四大派系,分别是焉耆旧民、十二龙部、隐门和大食教团。
后来,由于大量唐民涌入,大食人和隐门迁出,议事堂中的议事成员,根据镇中的人口分布,重新做了规划。变更成了焉耆旧民、十二龙部、应龙教团和中原移民等等。
其中,应龙教团和中原移民皆是因为天灾和兵祸,迁移过来的大唐子民。二者不同的是,前者抵达安西的时间更早,大多是由应龙教徒所构成;后者抵达的时间较晚,属于后来迁入者,宗教信仰五花八门。
关于第三点,焉耆镇中的事务,皆由议事会所决定,这一点是当初周钧在焉耆镇中的时候,制定下来的。
龟兹镇的封常清,本来对此并不理解,曾经向周钧写信,询问是否要解散议会,再以都护之名,指派一位镇守使?
周钧回了一封信,大意是,焉耆镇维持现状便可以了,日常事务由焉耆镇百姓自行通过议事会来处理,如果真的有难以解决的问题,再让他们向龟兹镇求问。
而天宝十六载的一天,焉耆镇议会,就碰到了一件非常棘手的案子。
这一日,焉耆镇议会,如往常一般,在镇中府所举行日常例会。
负责镇中刑狱的推官,将一封卷宗放到了焉耆议会的案台上。
担任轮席议会长的十二龙部族长龙茂元,打开案台上的卷宗,看了一眼,又合上说道:“这不过是争夺私产的小案子,你们完全可以自行处置,事后再交上结案书便是了。”
焉耆镇的刑狱推官,额头隐隐有汗水析出,向龙茂元还有所有在座的议事员说道:“案子虽小,但牵涉颇多……倘若处理的不慎,恐怕就是天大的祸事。”
龙茂元一愣,重新打开卷宗,说道:“你仔细说说。”
推官拱了拱手:“焉耆镇新修建的南城,有一处铁金工坊,专门负责打造铁器。而在这工坊之中,有一位数年前跟随应龙教团迁入镇中的匠人,名为祝阳。此人因为打铁技艺高超,去年被龟兹镇的匠鸿太学征为匠学。我听说,这祝阳向太学献了一法,说是用一种名为白石英的材料,掺入烧砖的泥土之中,再加上草灰、炭粉和盐块,就可以烧出一种非常坚固的耐火砖……”
龙茂元听这推官絮絮叨叨,还没有讲到重点,有些不耐烦的说道:“说案子。”
推官连忙说道:“是,是。祝阳将石英烧制而成的耐火砖,献给了匠鸿太学。太学的山长毛顺大匠,大喜之下,将此事写信,报给了大都护,说是此物至关重要。大都护回信说,但凡匠人有发明能造福大众者,皆可从发明获利中抽红一部分,以作私产。”
龙茂元听到推官说到周钧,来了些精神,点头说道:“大都护重视匠作,数年前就敦促安西都护府立了法。但凡有匠作发明了新物,只要有用,皆可从获利中抽红,此事人尽皆知。”
推官迟疑片刻后说道:“祝阳从匠鸿太学那里领了一大笔绢帛,开开心心回到了焉耆,没过几日,就被人给告了。”
龙茂元惊道:“被告了?何人告他?”
推官:“是一近日迁来镇中的新户,姓汪,听说之前是关中的商贾,颇有家产,后来为了躲避战祸,不得已来了焉耆。”
龙茂元:“以什么罪名上告?”
推官:“那汪姓商贾,告祝阳身为贱户,瞒匿私产。”
听见这罪名,龙茂元一愣,脑子有些没反应过来。
推官见状,向议会中的众人解释道:“那汪姓商贾,在状书中说道,那祝阳本来是他族中的贱奴,后来因为躲灾,私自逃出了家里,辗转来了安西。如今主奴相见,只要奴契不破,祝阳就是汪家的私奴。按照唐律,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奴婢就连生下的孩子,也应当是主人所有,更别提祝阳从太学领到的抽红了。”
龙茂元沉声问道:“那汪姓商贾,是想将祝阳领到的抽红,占为己有?而且,还想恢复祝阳的奴籍,将其纳入汪家之中?”
推官躬身道:“正是。”
龙茂元怒道:“匠作以发明来抽红领赏,此乃大都护亲口定下的规矩!这卑贱的商贾,居然想要趁势夺财,还想要将其纳为奴婢?!”
听见龙茂元这么说,台下有议员连忙劝道:“议事长,话不是这样说的……那汪姓商贾与祝阳之间,的确有着主仆奴契,按照唐律,祝阳所有的一切,都应当属于汪家所有,这便是大唐的律法。”
龙茂元闻言,仔细想了一遍,越想越是为难。
这案子看起来虽小,其实却是大唐律法和安西政令之间的一次冲突。
周钧为了奖励匠作发明,专门将抽红赏给有功的匠人。而按照大唐律法,贱户连人身自由都无法获得,更别提固有私产了。
龙茂元思来想去,向议员们问道:“此事不如呈给安西都护府?”
议员们清楚此事是个麻烦,纷纷点头同意。
于是,焉耆镇将祝阳的案子,呈给了安西都护府的封常清。
封常清见了案宗之后,也是头疼,干脆又是一脚,将皮球踢给了远在凉州的周钧。
半个月后,凉州以数只海东青,将一份厚厚的书信,分为数个部分,寄到了安西都护府中。
封常清打开一看,发现周钧居然专门为了祝阳一案,令孔攸写成了一道法令。
其中,开篇第一句便是,『良者即是良民,贱者率皆罪隶。今世所云奴婢,一概本出良家。』
正文大意如下:
一、安西境内,无论是官家还是私家,但凡主仆,再也不是良贱关系,而是雇佣关系。即安西境内的奴婢,与主家之间不再签订卖身死契,而是雇佣活契,契书中必须标明雇佣的期限、工钱,到期之后,主仆关系自动解除。
二、安西境内,但凡是在册的户民,无论良贱,无论主仆,自有财产皆属本人所有,他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染指。
三、但凡是奴婢,不再归入主家的户籍,全部独立编户。
而这三条法令,在周钧的授意下,由安西都护府进行修改和完善,最终形成了日后闻名于天下的『安西良贱令』。
也正是周钧的这道法令,颠覆了良贱二字所代表的含义,彻底打破了历朝历代延续数千年之久的奴隶制度。
第530章 凉州之变(上)
从河北快马赶来,进了凉州城,周钧连家门都顾不得入,直接向着城中的官所行去。
走在凉州城的街头,周钧放眼望去,只见城中一片愁云惨淡,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悬挂着白幡,门内隐隐约约又有哭声传来。
一旁的孔攸向周钧小声说道:“主上,房琯征集的二十万大军,归还者不足一半,凉州城中更是有许多人家,将小郎送入前线,未曾等来大捷的消息,只等来一抔骨灰。”
周钧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河北之乱,如果朝廷肯知人善任,谨慎用兵,早就能平定了,哪里会拖到现在。”
孔攸:“虎牢关之战,洛阳之战,潼关之战,长安之战……数十万唐军就这样折在了里面,反倒是燕军,越打越强,已经隐隐有占据中原的势头。”
周钧看向孔攸:“伯泓是想说,燕军成了气候?”
孔攸摇头道:“燕军最大的问题,就是权势不稳,安禄山横死之后,新皇安庆绪乃是无能之辈,早晚有一日,必定会遭他人篡位。到了那时,燕国不用讨伐,其内也会大乱。”
周钧轻轻点头。
一行人骑马来到官所内城,孔攸远远瞧见四处军士如林,披甲执锐,严阵以待,不由皱起眉头,向周钧小声说道:“主上,往日里宫中的守备,从未这般森严过,实属有些不对。”
后者一愣,刚想开口询问。
门前有内侍瞧见周钧,连忙跑过来牵住马,口中哀声道:“大帅终于是回来了!”
周钧见那内侍面色悲戚,开口问道:“怎么了?”
那内侍抹了抹泪,也不答话,只是领着周钧向内走去。
孔攸看着周钧离去的背影,驻马原地,眉头拧成了川字,久久未曾离开。
周钧顺着长廊,入了李隆基居住的内苑,见往来的宫人行色匆匆,人人脸上都是紧张的神情,不禁心中感到奇怪。
到了内苑门口,周钧发现,内侍省中的两位常侍,高力士和范吉年,居然齐齐都在院中。
见周钧入了院,高力士和范吉年齐齐向前者行礼,又推开房门,请其入内。
周钧进门之前,朝二人看去。
高力士面无表情,看不出是悲是喜;而范吉年偷偷瞧了周钧一眼,又瞧了身旁的高力士一眼,最后又垂首不语。
带着满腹的疑惑,周钧踏过房门,进了屋中,首先闻见的便是浓烈的中药气味。
再向前走一些,周钧见屋内的卧榻上,李隆基气若游丝的躺在上面,两眼无神的看向天花板。
周钧走到床前,向李隆基拜道:“陛下,微臣奉圣旨,马不停蹄从河北赶来,前来面圣。”
李隆基听见周钧的声音,嘴巴微微动了动,来了些许力气,向床旁招了招手,又在高力士的搀扶下,慢慢坐了起来。
周钧抬头看去,瞧见皇帝的面容,不由一惊。
李隆基面容枯槁,脸颊深陷,气色如同病入膏肓一般,大不如从前。
周钧:“陛下,您这是……?”
李隆基摆摆手:“朕老了,心绪上再也经不得大起大落……太医说,长安收复不利,使得朕心中落了病根。”
周钧记得,史书中的李隆基自从去了蜀中,又将大唐的烂摊子全部扔给了李亨,每日里自由自在的游山玩水,愣是活到了762年。
可眼下,距离762年尚有数年,李隆基的身体却每况愈下,成了这般模样。
由此看来,房琯二十万大军,未能收复长安,对于心向旧土的李隆基而言,真的是一次巨大的打击。
想到这里,周钧向李隆基说道:“陛下,臣已经击败了河北史思明。两路大军,又分别击破博陵和平卢,兵临范阳城下。用不了多少日子,河北就能平定。一旦河北平定,天下战事就可以休止了。”
李隆基闻言,面露欣慰,开口说道:“周二郎,从将囡娘嫁给你的那日起,朕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有时候,朕一直在想,造化弄人,倘若你是朕的儿子,那天下一切难题,就当迎刃而解了。”
这话听在周钧的耳中,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周钧却又一时半会说不上来。
李隆基又说道:“范阳留给郭子仪他们……至于你,这些日子,就留在宫中,陪朕说说话。”
周钧一愣:“陛下,圣旨中说,令臣此番回朝,是为了收拢房相麾下的败军,再抵御贼军北上。”
李隆基:“河西军和凉州军那里,有朝中文武看着,出不了大事,你无需担忧。这些日子,你就留在宫中,哪里都别去了。”
周钧心中一震,一股不好的预感,顿时涌入心头。
李隆基说完,又以身体疲乏为由,让内侍领着周钧去往宫中的一处别苑住下。
入了别苑,周钧见院内院外都是禁卫,防范的密不透风,心知出了变故。
慢慢走到案台旁,周钧坐了下来,看向窗外,幽幽说道:“原本我还以为,这一日会迟来一些,却不料终究还是来了……既然你不仁,可就别怪我不义了……”
当晚深夜,别院禁卫换班。
周钧正在房中静思,窗外突然有人轻轻敲了敲墙。
周钧推开窗户,发现来者居然是范吉年。
范吉年先是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接着拉过身旁一名与周钧身形相仿的内侍,让其爬进房中。
做完这一切,范吉年打了个手势,让周钧速速出来。
周钧心知,在这种节骨眼上,范吉年没有理由来对自己不利,于是便翻窗出房,跟着范吉年,一路出了别院,向宫所中一处偏僻的栒房行去。
路上,周钧向范吉年问道:“范公想要带我去哪里?”
范吉年脚步不停:“周二郎,等会自然有人会向你解释。”
到了栒房门前,范吉年让手下先去把风,接着对周钧说道:“周二郎,咱家的本事不够,只能买通这一班的侍卫……宫城内外,都是禁军,你若想逃出去,是万万不可能的。且记住,一个时辰后,侍卫会再次换班。你一定要在那之前,赶回别院!”
周钧看着范吉年,轻轻点了点头。
范吉年推开房门,向周钧说道:“进去吧,那人等你好久了。”
周钧入了栒房,见屋内烛火昏暗,只有一位身穿深色长衫、头戴折边兜帽的人,站在当中。
周钧走到那人的面前,站定脚步,沉声问道:“敢问阁下是……?”
那神秘人揭开兜帽,露出脸来,眉目之间尽是愁容,却是周钧万万没有料到的人。
贵妃杨玉环。
第531章 凉州之变(中)
周钧找了张折椅,坐了下来,看向屋中的杨玉环,说道:“进门之前,我倒是想过不少可能,却怎么也没有料到,在这里等我的人,居然是贵妃娘娘。”
杨玉环那张绝色倾城的脸孔,在烛火的照耀下,满是不安和恐惧:“周二郎怕是不知,我的这条命,还有你的命,眼下都系在了一起。”
周钧看向杨玉环,沉默不语,等待着后者的解释。
杨玉环定了定神,说道:“差不多两个月前,从南方来了一只商队,入了凉州宫城,说是要献上一件宝物。起初,陛下因为房相收复长安不利,身体抱恙,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后来,高力士见了陛下,又提起此事,陛下这才会见了那群行商。”
周钧:“那件宝物,究竟是什么?”
杨玉环:“我不知,只知道陛下看了那宝物之后,居然将那群南方来的商人,留在了宫中,彻夜长谈,直至天明。”
周钧闻言,皱眉问道:“你可见过那群南方来的商人?”
杨玉环摇了摇头:“没有,我一直在万春公主的府中,很少回宫。陛下将那群人接入中殿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们出来。”
周钧沉思片刻,向杨玉环问道:“适才你说,你我的命都系在了一起,这是何意?”
杨玉环:“大约半个月前,陛下派出内侍,来了公主府,说是要接我回宫住上一段日子。我告别囡娘,入了宫之后才发现,宫城内外皆是近卫,城门、城楼、府所等等,都是重兵把守。陛下那时又下了旨,宫城内外封锁通行和消息,一概人等,只许进不许出。”
“我心中惊惧,四处打探消息。长期跟在陛下身边的范吉年,私下里告诉我,陛下已经拟了一道圣旨,只等周二郎回来,就打算昭告天下。”
周钧:“圣旨?”
杨玉环长吁一口气,颤声说道:“陛下打算禅位,以太子李亨代为帝君。”
周钧眼神变冷,轻轻说道:“这般说来,那群南方来的人,根本就不是什么行商,而是李亨派来的说客。”
杨玉环神色中满是惊慌:“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想要去找陛下劝说,请他收回圣旨,范吉年却告诉我,陛下已经下定决心,此时再去,反而会惹来圣怒。”
周钧听到这里,不自觉摇了摇头。
杨玉环心机尚浅,这种时候去找李隆基,求他收回圣旨,不仅无法成事,反而会连累通风报信的范吉年。
杨玉环身体微颤:“太子在马嵬坡时,勾连陈玄礼,杀尽杨家上下,又逼迫陛下赐死于我……倘若他上位,必定会心生恶念,再想尽办法除掉我。”
周钧劝道:“陛下禅位的圣旨尚未昭告,此事眼下尚有转机。”
杨玉环看向周钧,咬着嘴唇,用力摇头说道:“周二郎,你不明白!陛下在你回来之前,特意从河西军和凉州军中抽调了军卒,又将其与宫中禁卫编成一军,将整个凉州城团团围住,只等你回来,便举行仪制,正式宣布禅位!”
周钧见杨玉环声音渐高,言语之中有着压抑不住的惊恐。
他心中清楚,当年的马嵬坡之乱,在杨玉环的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如今又浮现出来,引得贵妃失态。
周钧无奈,站起身来,走到杨玉环的身边,一只手将后者拉入怀中,另一只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说道:“隔墙有耳,勿要喧哗。”
被周钧搂住腰肢的杨玉环,浑身一颤,强自定了定神,微微点头。
二人保持这个姿势好一会儿。
软玉在怀的周钧,只觉得怀中女子柔若无骨,鼻中满是清淡的花香,他慢慢放开杨玉环,开口说道:“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些什么?”
杨玉环用手捋了捋耳旁的头发,脸上有些发热,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轻声说道:“我找人去打听了一番,陛下有意褫夺你天下兵马元帅一职,再封你为异姓王。”
周钧:“先解了兵权,再用封爵来稳住我?”
杨玉环:“不仅如此,那些忠于你的一众将领,也将会被各自剥夺兵权。郭子仪、李光弼、封常清等等,都会被调离原本的职位,去往其它地方任职……而周二郎你,将会留在凉州府所之中,再也不能外出。”
周钧:“看起来,陛下这是打算一网打尽。”
杨玉环点头,又问道:“周二郎,你打算怎么办?”
周钧:“当初,陛下令房琯领二十万大军,明面上是收复长安,其实却是令凉州诸多军队,归于房相,再与我麾下的军队互成均势。如此一来,房相收复长安,我平定河北,陛下以此来平衡朝堂,确保不会有人一家独大。然而,早在陛下打算用房琯南下之时,我就知道这二十万大军,必定会大败。”
杨玉环:“周二郎早就知道房相会败?”
周钧:“陛下也是看准了我将安西军和北庭军主力,派到河北,手中再无可用之兵,这才敢铤而走险,囚困我于宫中,打算做成一盘死棋。”
杨玉环轻声问道:“周二郎可有破局之法?”
周钧:“棋局是死的,但身为棋子的人,却是活的……回凉州之前,我就与麾下谋士推演了局势,自然也有了应对之策。”
杨玉环听到这里,心中稍安。
周钧看了眼窗外,对杨玉环说道:“娘娘,时间不早了,该回去歇息了。过不了多少日子,一切自然会有分晓。”
数日后,凉州城中,一间佛刹的地下密室之中。
孔攸走入房中,看见最里间坐着的一名将领,躬身行礼道:“王将军。”
那被称作王将军的中年男子,正是房琯二十万大军东路军的主将王思礼,只听他苦笑摇头道:“某在潼关大败于安守忠,愧谈将军二字。”
孔攸:“倘若不是王将军力挽狂澜,东路军的八万将士,在撤退的途中,怕是要尽成了贼军的俘虏。”
王思礼闻言,摇摇头,面上尽是苦笑。
孔攸又说道:“二十万大军收复长安,朝廷执意要以房琯为帅。房琯此人,从未上过战阵,不过是一纸上谈兵的文官……长安一战,倘若朝廷知人善用,舍弃房琯,无论是由程千里老将军,还是由您来领军,此战的结果必定不同。”
王思礼也不说话,只是喟然。
孔攸:“想当年,潼关之战,也是一般的境遇……王将军曾在哥舒大帅帐下效力,率领二十万大军驻守潼关,后来兵败灵宝,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听见哥舒翰这个名字,王思礼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哥舒大帅,是因杨国忠进了谗言,这才不得不仓促出战,最后才酿成大祸。”
孔攸:“王将军,攸有一问,潼关之败,是因为杨国忠进了谗言,那长安之败,又是谁进了谗言呢?”
王思礼听见这个问题,整个人愣在了当场。
孔攸又说道:“我听人说,哥舒大帅驻守潼关时,王将军曾经进言,劝大帅清君侧,率军回身攻入长安宫中,可有此事?”
王思礼闻言,惊到站起身来,问道:“你是听何人说的此事?!”
孔攸侧过身,双手拍了拍。
只见房门处走进来一位老者,却是昔日哥舒翰幕僚府中的掌书记高适。
王思礼瞧见高适,身体一震,连忙走上前来行了一礼:“高长史,当年潼关陷落,某曾经派人四处寻找你的下落……”
高适摆了摆手,向王思礼说道:“王将军,高某今日的来意,你怕是能猜中一二。”
王思礼抬头看了高适一眼,又侧头看了孔攸一眼,犹豫不决。
高适打开随身的行囊,将一柄宝剑放在了案台上,对王思礼说道:“此剑乃是哥舒大帅的佩剑,老夫携着它去了灵武,又见到了周大帅。在那之后,老夫陪在大帅身边,四处征战,最终眼见大军兵临范阳,大唐光复指日可待。”
王思礼看着宝剑出了神,剑鞘的末端上,还有些许暗褐色的痕迹,想必就是哥舒大帅自刎时的血迹。
高适:“这么多年下来,老夫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哥舒大帅的潼关之战、房相的长安之战,唐军有二十万之众,占尽了优势,为何打下来会是这个模样?而河北战场,周大帅麾下只有十万大军,却能势如破竹,兵临范阳?”
王思礼闻言,面露思索,心中隐隐约约有了答案,但却不敢承认。
高适:“朝廷重用奸恶,却掣肘贤能,致使河北叛乱至今已有两年,不仅丝毫不见结束,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放眼天下,万马齐喑,只有周大帅领军破敌,兵临范阳,有望结束这场浩劫。”
停顿了片刻,高适又向王思礼问道:“你已经见过了那群南方来的行商,又领旨率河西军驻防凉州,宫中打算如何对待周大帅和他麾下的那些将领,想必你也是知晓的……王将军在潼关败给了叛军两次,难道就不想收复失地,一雪前耻?而且,太子当年在马嵬坡,勾连禁军叛乱,事败之后,又不顾盟友,远走他乡,已是不忠不仁不义不孝,王将军觉得这样的人,又如何能主持大局?”
王思礼面露挣扎。
高适:“当年,你曾经密劝哥舒大帅,回宫清君侧,可惜最终功败垂成……如今,你又有了一个同样的机会。这一次,将军打算如何做?”
半个时辰后,孔攸和高适一起出了密室。
孔攸向高适躬身行礼道:“攸谢过高长史仗义执言。”
高适看了孔攸一眼,沉声道:“伯泓,从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不喜欢你。”
孔攸闻言,也不气恼,只是听着。
高适:“只是这一次,范阳开战在即,倘若陛下此时撤了大帅之职,再调走郭子仪、李光弼等将领,河北长期累下的心血和努力,将会毁于一旦。情不得已之下,我才出面,帮忙去劝说王思礼。”
孔攸拱手说道:“长史高义。”
高适:“先前,你曾代大帅,答应我一事,莫要忘了。”
孔攸:“长史放心,某言出必行。”
高适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此地。
第532章 凉州之变(下)
在宫中被软禁了数日,这一天周钧正在书房中看书,突然有内侍来拜访,说是陛下设了宴席,请他前去赴宴。
收拾了一番衣装,周钧跟在内侍身后,出门向内苑行去。
入了苑门,内里便是一片花田和溪流,宴席便安排在了溪流旁的一处小亭之中。
周钧走向小亭,见亭中已经聚着不少人。
李隆基面色蜡黄,躺在折椅之中,身上盖着薄毯,虽然身体抱恙,但神情愉悦,想必是心情不错。
一袭长襦、凤冠披霞的杨玉环,虽然年近四旬,但脱了青涩的她,只剩下娇艳妩媚、仙姿玉貌,成了亭中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除了这二人之外,亭中还有内侍范吉年,以及一些周钧从未见过的官员。
李隆基见周钧到来,笑着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身旁。
后者行了礼,依言来到侧席,坐了下来。
李隆基体力孱弱,指向亭中的那些官员,眼睛却看着身旁的范吉年。
范吉年心领神会,说道:“驸马,老奴来为您介绍,这位是江南东道扬州府的庞朝明,官拜御史大夫,这位是……”
听了一圈下来,周钧闻得这些官员,都是江南中人,对于这场宴席的目的,大致也明白了六分。
待众人介绍完毕,李隆基摆了摆手。
范吉年躬身,又对宫婢们说道:“先下去吧。”
下人散去之后,庞朝明向李隆基说道:“陛下,叛军南下之势,如今已被太子彻底打退。贼军损失四万精锐,辎重粮草丢失无数。太子当下正在筹谋,打算亲自领兵,北上攻向陈留,以此来切断河北与关中的要道。”
李隆基微微点头,只说了二字:“甚好。”
庞朝明看向周钧,拱手说道:“太子早闻大帅用兵如神,心驰已久,只恨不能早日来凉州与您相见……”
周钧打断了庞朝明的话:“我听闻太子未得陛下首肯,就在襄阳假传圣旨,私自称帝,可有此事?”
庞朝明一愣,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周钧又道:“我还听说,太子定都于建康,不仅私设朝堂,连年号都改了?”
庞朝明脸色难堪,拼命想了理由:“太子南下至襄阳时,贼军正在攻打南阳和雍丘。江南人心不齐,各州府没了主心骨,不肯互相驰援,情势危急。太子为了大局考量,这才不得已称帝,以便凝聚人心。”
周钧冷笑道:“这种理由,是想拿来骗三岁稚子吗?”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李隆基,此时开口说道:“太子打退贼军,有功;不循礼制,有过。如此一来,功过相抵。”
周钧闻言,保持沉默,不再开口说话。
庞朝明用袖口抹了抹额头,向李隆基说道:“陛下,贼军势大,眼下大唐被割成南北两块,正是危难存亡之际。臣斗胆一言,当下理应抛弃前嫌,共讨贼军才是。”
李隆基睁开眼说道:“江南乃是大唐税贡的关要,此地倘若落入贼手,唐室危矣。太子保住江南不失,足以见其领兵之才,朕颇感欣慰。”
这句话李隆基虽然是说给庞朝明听,但眼睛看着的,却是周钧。
庞朝明见状,连忙顺着说道:“陛下所言极是,太子德才兼备,身负明君之相。倘若南北之兵,皆由太子来率领,这叛军之乱,不出一年,必定能平息。”
周钧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向庞朝明问道:“贼军南下,分成两路大军,其中西路军田承嗣领四万人,东路军尹子琦领六万人。在这十万大军之中,你可知晓其中有多少河北老卒?”
庞朝明不谙军事,听到这里,只能摇头说是不知。
周钧:“安禄山当年在河北叛乱时,麾下有十五万河北老卒,这些军士乃是贼军中的精锐,作战悍不畏死,往往数千人,就能抵住数万大军的进攻,甚至能强行在其中杀出一条血路,反败为胜。”
李隆基和庞朝明听到这里,皆是一愣。
庞朝明不信,开口说道:“大帅此言,未免危言耸听。邓国公(张巡)凭借六千唐军,抵住尹子琦数万贼军长达半年之久,也未曾见到贼军中有什么劲卒。”
周钧没有理会庞朝明,向李隆基叹道:“陛下,十五万河北老卒,其中有五万人驻守河北,十万人驻守长安、洛阳。而贼军进犯江南的十万大军之中,河北老卒尚不足千人……臣率军攻至博陵时,麾下伏击史思明。根据郭子仪战后来报,一万朔方精锐伏击敌军,史思明留四千河北老卒断后。那一仗打的惨烈,郭子仪在占尽天时地利的前提下,也险些被贼军攻破军阵,酿成大祸。”
见李隆基面露惊讶,庞朝明心知不妙,咬牙说道:“大帅为了自夸功勋,故意抬高贼军,贬低自家儿郎,不知是何居心……难不成是看重手中兵权,故意诈言诓骗陛下?”
河北战场上,唐军士卒为了击败叛军,多少人就这样埋骨他乡。
而庞朝明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等于是抹杀了众将士的牺牲。
此等诛心之言,令周钧勃然大怒。
他猛地站起身来,瞪向庞朝明,当场喝道:“尔等不上战场,自视甚高,轻敌无端!唐军打到今日,尚不能根除贼军,你们这些只知清谈的无能之辈,实乃祸国之首,当杀!”
周钧年纪尚轻,生的俊秀,再加上出身奴牙,没有世家的背景,来自江南官场的庞朝明,从未和他打过交道。所以,起初相见,心中就存了三分鄙夷。
然而,长期行于军伍之中的周钧,虽然平日里待下人宽容,少见怒容,可一旦真的发起怒来,其威势隐隐有撼山拔树之相,即便是那些见惯了生死的将领,都要心惊胆战,不敢直视。
更何况,亭中这些安逸太久的江南官员。
周钧此言一出,亭中众人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有心想要反驳,却根本不敢开口说话。
李隆基震惊之后,知道今日的宴席,怕是无法继续,便对范吉年说道:“带庞大夫他们下去吧。”
江南一众官员散去之后,亭中只有李隆基、杨玉环和周钧三人。
李隆基看向周钧说道:“周二郎,朕有意禅位于太子,你如何看?”
周钧向李隆基拜道:“陛下,当下范阳战局正是关键之时,倘若太子即位,恐朝内动荡,不利于平叛。”
李隆基看着周钧的头顶,幽幽说道:“倘若等待范阳平定,那便是晚了。”
一旁的杨玉环闻言,面露不解。
但周钧心中却是明白,李隆基此言的深意。
一旦范阳在周钧手中被攻下,那么周钧在朝中的声势,将再难撼动。
那个时候,李隆基要想撤掉周钧的大帅之职,再调走他麾下的一众将领,就会难上加难。即便李隆基将皇位禅让给李亨,后者也根本无法甚至不敢去撼动以周钧为首的军镇集团。
所以,李隆基这句话的深意,是宁可暂时放弃当下唐军在河北的优势,也要剪除周钧和一众将领的兵权,以此来保证皇位的顺利交接。
周钧想完这些,跪在地上向李隆基苦劝道:“陛下,唐军攻伐河北,牺牲了数万将士的生命,州县的百姓也因为战祸十室九空。军民齐心,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这才得来了如今的战果。眼下,臣麾下的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等大将,正在率领十数万大军围攻范阳,只要再给我半年……不,三个月的时间。只要范阳平定,叛军必定内乱,战局就将迎来转机,天下安泰指日可待!”
李隆基摇头,轻声说道:“周二郎,天下可以等你这三个月,但是大唐却不能等。”
此言一出,跪在地上的周钧,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肉中,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他本想趁着这次机会,最后一次规劝李隆基,一切当以大局为重,勿要把事情做绝。
但是,在这位皇帝的心中,百姓、将士、江山……或许都是次要,只有李唐的延续,才是他眼中的唯一。
也真正在这个时刻,周钧的脑中,那根名为挽留唐室的弦,彻底断了。
第533章 裂天
天宝十六载(757年),十一月初八,凉州宫闱下旨,三日后于凉州官所举行临朝,朝中文武皆入。
十一月初九,入夜。
孔攸站在府门前,看向夜色中的凉州宫城,默然不语。
一身明光铠的申叔公,腰间挎着横刀,走到孔攸身边,开口说道:“凉州营二千卒,如今已经到了北门之外的军镇。”
紧跟在申叔公身后的,是亲兵队首孙阿应。
他走来向孔攸说道:“归义军一千轻骑,从漠北绕行,一路上避开凉州驻军,已经抵达了白亭捉守,与五百亲兵队聚在一起,组成了一千五百骑军,距离凉州城不足三十里。”
孔攸看向远方,幽幽说道:“数个月前,主上得到召回凉州的圣旨。临行前,为了取得河西军的控制,再接替凉州军的防务,就秘密安排你们两部人马潜回凉州,作为机动。不料,皇帝居然不顾河北战局,率先发难,昏聩至此,倒是出乎了我和主上的预料。主上当下被软禁在宫中,不日就会被褫夺兵权,故而成败便在今晚。”
孙阿应:“主上如今身陷囹圄,纵然前面是刀山火海,吾等也自当坦然前行。”
申叔公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笑道:“金家老卒,先前都是大唐弃子,如今居然也有入宫要账的一天,实在是造化弄人。”
孔攸转身说道:“从城外到宫中,总共有三道关卡。”
“第一关是城门。凉州城北门,今日职守的将领,乃是大将王思礼的部下。你们率部到了城外,以灯火为号,对方就会打开城门。城门一旦打开,你们便全速赶往宫城。”
“第二道关卡——内城。距离凉州城北门最近的内城大门,乃是明恩门,那里驻守着八百禁军。凉州营负责攻下城门,再死守明恩门,阻止其他唐军入宫。阿应你则率领一千五百骑军,穿行大殿,直接去往内苑,救出主上。而王思礼将军,按照约定,会出兵控制住城内东西两座大营,确保我们不会腹背受敌。”
听到这里,孙阿应忍不住问道:“内城坚固,城墙也高,明恩门还有八百禁军。万一凉州营攻城吃力,耽误了时间,岂不是坏事?不如,我让归义军和亲兵队一起协助进攻内城?”
申叔公闻言,大笑道:“阿应,你也太小瞧我们这些金家老人了。这凉州城,是金家土生土长的地方,我们自然有办法,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攻下内城。”
孙阿应见申叔公自信满满,也就不再坚持了。
孔攸继续说道:“一旦进入了宫城,便剩下最后一道关卡了,那就是皇帝所住的承氲殿。大殿外的偏廊尽头,有一处禁军的后营,那里常年驻守着一只五百人的禁军精锐,皆是皇亲显族家的子嗣,战力不俗。一旦明恩门受袭,那只五百人的禁军,势必会火速赶往承氲殿。如果想要控制住皇帝,就必须要击败这只军队。”
孙阿应向孔攸躬身大声言道,必定能够完成任务。
月上中梢之时,孙阿应领着亲兵队和归义军组成的骑军,还有申叔公率领的凉州营,埋伏在凉州城北面的密林中。
约定的时辰到了之后,归义军中有士卒,提起灯烛,向城门上晃动。
不多时,城门上也有人用灯火回应。
孙阿应见城门缓缓打开,松了一口气,下令全军入城。
待申叔公指挥的凉州营和孙阿应指挥的骑军,全部入城之后。
孙阿应取出孔攸临行交予的宫中布防图,对申叔公说道:“眼下第一关算是过了。但第二关明恩门,有重兵把守,倘若不能尽快攻下,吾等身陷重围、落败身死尚是其次,连累主家才是大罪。”
申叔公点头笑道:“老夫和那些金家武卫,都是凉州城中的老人。这城中的一砖一木,都熟记在心。明恩门势在必得,你无需担忧。”
两人率领军队,顺着长街,一路急行军,来到内宫的明恩门前。
望着城楼上打着瞌睡的守军,申叔公趁着夜色,领着一路士卒,来到一处女墙的下方。
申叔公指挥士卒,用木棍轻轻敲击城墙上的砖石。
敲到一处传来空心回音时,申叔公点点头,示意手下开始拆除砖块。
一群士卒,跪在地上,用利器撬入石缝,再小心打入木制的楔子,轻轻来回撬动之后,再拆下一块块沉重的砖块,露出城墙底部的中空通道。
申叔公向一旁的孙阿应说道:“这凉州城的官所,是五年前为河西节度使建的。那时的河西节度使,乃是安思顺,此人与主上貌合神离,又心怀叵测。当初修建城墙和官所时,无论是工匠还是役夫,找的都是本地人。而那些本地匠作,皆是出自凉州内坊。所以,在修建官所时,我和金家数位管事,在征得主上同意之后,故意埋了此处暗道。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凉州官所倘若落入他人之手,进可以攻取,退可以遁走。”
孙阿应轻轻点头,难怪申叔公当初提到进攻凉州宫城时,表现的丝毫没有压力,原来是留了这样一招后手。
不到半刻钟,城墙下方被拆出了一个低矮的通道。
两名全身披挂的士卒,同时矮身爬进通道,再钻入城中,丝毫不见负累。
申叔公看着凉州营的士卒们,一个个顺着通道进入城内,转头对孙阿应说道:“稍后我会领兵攻下明恩门,再打开城门。你领着骑军,不用去管城门的战事,直接快马冲入内苑,尽快救出家主,再控制住皇帝,莫要走丢了方向。”
孙阿应拍了拍胸口处的布防图,对申叔公说道:“皇宫中有探子,早就将内城中的一切住所都标识了出来,又绘制成图,我绝对不会丢了方向。”
申叔公点头称好,又矮身跟着麾下,一起钻进了城墙。
孙阿应则回到宫城外的大道旁,命令麾下的军士们,时刻准备好,一旦城门大开,便冲入城中。
身为骑兵队头的班卫征,看着夜色中的城门,搓了搓手,向身后的张沿岭和王翃小声说道:“等会冲入城中,切勿恋战,紧紧跟着我。”
张沿岭握着手中的兵器,难掩心中的兴奋:“大丈夫建功立业,就在今朝。只要能够救出主上,吾等就是立下了大功,他日必定能够受到重用!”
王翃性格沉稳,低声道:“一旦城门打开,从明恩门这里,绕行过回廊和内殿,再纵马进入内苑,差不多需要半柱香的功夫。所以,此战的关键在于一个字——快。只要能赶在敌军回防之前,冲入内苑,此战等于就成功了一半。”
班卫征摆摆手,示意张沿岭和王翃噤声。
三人侧耳倾听,原本沉寂的明恩门突然传来震天一般的喊杀声。
伴随着兵器相击的巨响,宫门内乱成了一团,战况之激烈,即便隔着城门,三人也能清晰的感受到。
一刻钟左右的功夫,申叔公率领的凉州营,攻下了明恩门。
城门大开之时,孙阿应翻身上马,又抽出兵刃,对麾下大声喊道:“全军奔袭,救出主上!”
一千五百轻骑,穿行过城门,马蹄踏在宫街的青石板上,沉重而又密集,仿佛地震一般,使得整个内宫都晃动了起来。
沿途之中,宫婢、内侍、禁卫等等,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何事,犹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跑。
孙阿应没有理会这些人,直接纵马冲进了地图上标识的一处小院。
把守院门的禁军,瞧见大批轻骑袭来,脸色惨白,还没来得及列阵,就被一根根箭矢射死在当场。
看着小院中的大门,孙阿应从马背上翻身下地,又单膝跪在地上,大喊一声:“主上!阿应来了!”
小院的房门被轻轻推开,周钧走到门外,看向院中,欣慰笑道:“终于是来了。”
孙阿应站起身,从麾下手中接过一件铠甲,又帮助周钧穿戴。
周钧一边穿戴铠甲,一边向孙阿应问道:“陛下那里,可有安排?”
孙阿应点头道:“分了八百骑,正在进攻皇帝身处的承氲殿。不过,那里的守备严密,暂时还没能够攻下。”
周钧:“可带了地图?”
孙阿应:“带了。”
说完,孙阿应从怀中取出布防图,又展开给周钧观看。
周钧在地图中找准一个位置,用手轻轻点了点,指着那里说道:“派出百骑,将这里的人统统给我抓起来,再带来见我。其余人全部上马,随我去承氲殿面圣。”
孙阿应拱手称喏。
周钧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被软禁的小院,接着毫不犹豫回过头,策马向着李隆基所在的宫殿行去。
一行人冲入承氲殿。
周钧在士卒的拱卫下,走入殿门,见唯一通向后殿的入口,被数百名禁军,以盾墙封死,又不停有弓弩射来。
负责指挥进攻的马军队头,跑过来跪在周钧面前,开口说道:“大帅,后殿狭窄,只能容数十人通行,敌军以大盾列阵,又以弩机为掩,我们的兵力很难展开,故而战局拖延到了现在。”
孙阿应看了看后殿入口,对周钧说道:“主上,这里易守难攻,恐怕有些棘手。”
周钧还未开口,一旁的班卫征站出来说道:“我有办法,能够击溃这些守军。”
周钧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班卫征:“我在进入军伍之前,曾在市井之中,做过入室盗窃之事……”
孙阿应皱眉打断道:“胡说些什么,军伍不是儿戏。”
周钧见班卫征胸怀成竹,点头说道:“你且去试试,倘若能够冲破此处的守军,我记你一个头功。”
班卫征喜不自胜,连忙带上张沿岭、王翃等一众士卒,跑出殿外,又手脚并用,顺着连檐的侧柱攀上了大殿的房顶。
等他们来到房顶之后,班卫征和一众士卒,解下背上的弩机,再掀开砖瓦,对准下方的禁军守卒,一通乱射。
禁军猝不及防之下,死伤惨重,阵脚大乱。
孙阿应趁势领兵,一阵冲杀,挡在后殿前的最后一道防线,就这样土崩瓦解。
踏过禁军士卒的尸体,周钧领着一众士兵,冲入后殿。
此时,宫婢、内侍等等下人,早就跑了个干净。
偌大的后殿场院之中,只有一人站立,与冲进来的大军对峙在那里。
周钧看向不远处的高力士,后者虽然脸色惨白,两股战战,但却屹立在原地,丝毫没有退却的打算。
高力士拼尽力气,向周钧喊道:“周二郎,陛下不计你出身低微,许你驸马,又赐你爵位,你为何要恩将仇报啊?”
周钧盯着高力士,沉声说道:“理由有许多,其中有一条,我并非王忠嗣,学不来坐以待毙!”
说完,周钧朝后殿喊了一声:“是时候该出来了!”
话音刚落,在高力士不敢置信的注视下,范吉年捧着一个锦盒,从后殿中走了出来,心惊胆战的来到了周钧的面前。
周钧打开锦盒,里面静静躺着六方皇印,分别是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是为『天子六玺』。
周钧从怀中拿出早已写好的圣旨,又盖上皇印,对范吉年点头说道:“带上这封圣旨,即刻赶往明恩门,令城中唐军各自退回大营,未得皇令,不得擅出!”
说完,周钧又转头对孙阿应说道:“阿应,你陪着范公一起去,路上不能有任何闪失!”
眼见范吉年带着假圣旨,出了殿门,高力士面色通红,破口大骂。
周钧也不理会,再次对殿中喊道:“陛下,是你自己出来,还是我进去找你?”
过了许久,后殿的大门打开,走路颤颤巍巍的李隆基,在内侍的搀扶下,站定在门前,怒目看向周钧。
一君一臣,就这样隔空对视在那里,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第534章 尘埃落定
突逢变故的李隆基,满头银发仓促盘在头顶,衣衫也有些不整,但这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一改往日的颓丧,站定在那里,宛如一尊怒目金刚,尽显帝王之相。
周钧见李隆基强自支撑身体,脚步已经摇摇欲坠,便朝身旁的班卫征说道:“去取两把椅子来。”
不多时,椅子被放置在场院之中,对立而放。
周钧坐了下来,又伸出手,示意李隆基坐在自己的对面。
高力士见周钧麾下的士卒刀剑林立,心中畏惧,想要劝李隆基不要上前。
没有料到李隆基一把推开高力士,迈着吃力的步子,坐到周钧对面的椅子上,挺直腰杆,身形岿然不动。
看向周钧,李隆基终究是没能压抑住心中的怒火,大吼道:“为什么?!”
周钧面色平静,沉声道:“于公于私,我都必须这么做。”
李隆基一愣,接着喝道:“好个于公于私!你与那安禄山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就是一乱臣贼子罢了!”
周钧也不驳斥,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的等着。
过了一会儿,班卫征来到周钧身旁,躬身说道:“主上,之前去负责抓捕的士卒,已经回来了。”
周钧:“抓到了?”
班卫征:“一个不少,就是被抓的人中,有几个吓尿了裤子,怕是气味有些难闻。”
周钧:“带上来。”
班卫征:“喏。”
不多时,十几个官员被军卒押入场院,又被喝令跪在地上。
李隆基定睛一看,发现这些人,都是从江南来的官员,正是李亨派来说服自己禅位的说客。
周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这群江南官员的面前,沉声说道:“尔等曾经说过,贼军南下,江南之兵大胜连连,贼军已经被彻底击溃。李亨正在精兵秣马,随时打算北征……为何这些日子里,我从他人那里获得的军报,却与你们说的,完全不同?”
江南官员们面面相觑,一起保持了沉默。
周钧眼神变冷,朝一旁的班卫征点了点头。
班卫征嘿嘿一笑,从江南官员中找了一个最胖的倒霉鬼,拖出来一刀砍掉了脑袋。
官员们见状,吓得六神无主,惨叫不断。
庞朝明情急之下,忍不住喊道:“房琯领二十万大军南下,陛下(南唐李亨)听闻这个消息后,担心收复长安的功劳被夺,所以曾经派出三路大军,打算抢先攻入关中。这三路大军,一路是从襄阳北上去往武关,一路是从凤阳出发去往宋州,最后一路是从淮阴出发绕行徐州,三路大军北上之后……结果……”
周钧见庞朝明吞吞吐吐,大喝一声:“说!”
庞朝明浑身一颤,俯首哀声道:“其中两路大军,皆大败而归,唯有东路军大胜。”
李隆基身体一颤,问道:“如何败的?”
庞朝明:“襄阳军由鲁炅所率,行至谷城,遇贼军前锋,贼军大将郁槐假装不敌,又将辎重财货等等抛于路旁。唐军不知是计,互相争抢,延误了战机,被敌军绕至后阵,衔尾而击,故而大败。”
“凤阳军由司子衡所率,这一路大军,本来以水战击溃了贼军的战船,占据了饶开渡。但是上岸扎营之后,遭遇贼军骑兵夜袭,数战不敌,只能乘船南逃。”
“三军之中,只有建宁王李倓率领的东路军,势如破竹,一直打到了萧县附近。”
李隆基起初听得窝火,直到听到最后,才不禁点头道:“李倓不愧是我李唐家的子嗣,智勇双全,可堪大任。”
庞朝明和其它官员对视了一眼,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惴惴不安。
周钧冷哼一声,向庞朝明问道:“我问你,李倓当下如何了?”
庞朝明犹豫片刻,小声回道:“建宁王李倓,已被陛下赐死。”
李隆基闻言,惊得险些从椅子上站起身:“李倓被赐死了?为何?!”
庞朝明:“建宁王李倓得胜还朝,陛下欣喜,赏赐了无数的珍宝。宫中张皇后素来与建宁王不合,偏巧那时又诞下次子,皇后担心建宁王得了圣宠,恐对自己不利,便数次向陛下进言,说是建宁王李倓不能成为大帅,心中怨恨陛下和兄长李俶。陛下信以为真,便下令赐死了建宁王李倓。”
李隆基闻言,愣在当场,声音颤抖:“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啊!”
周钧向李隆基说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但这李唐,子女弑亲,父母残幼,伦理悖常,你应当是再熟悉不过,又何必故作惊讶?”
李隆基哑口无言,仰天长叹。
庞朝明向周钧磕头,如同捣蒜,口中不住说道:“大帅,下官知不无言,还请您开恩,饶吾等一命!”
周钧面无表情的看向班卫征,轻轻点了点头。
后者先是躬身领命,接着一手抽出兵刃,另一只手放在嘴边,打了一个唿哨。
数十名骑军士卒一起上前,在江南官员的惨叫声和求饶声中,将后者尽数乱刀分尸,一个不留。
看着脚下流过来的鲜血,周钧向李隆基说道:“李亨率兵无方,对待亲生的儿子,尚能如此残暴,倘若我解了兵权,他又会如何待我呢?”
李隆基心知周钧此言非虚,一时之间怔在原地,不知如何对答。
过了许久,李隆基看着场院中的尸首,沉声问道:“周二郎,你也要杀了朕吗?”
周钧抬起脚,正打算离开,闻言止步,丢下一句话:“陛下且安心住下,只要你不轻举妄动,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就绝对不会加害与你。”
出了承氲殿,周钧骑马来到明恩门。
城门前四处都是战斗的痕迹,箭矢如同稻杆一般,密密麻麻的插在地上,数百具唐军的尸体被移到道路两旁,清出了一条道路。
申叔公一身是血,瞧见周钧的到来,高兴的跑下城楼,单膝跪地道:“主上!老夫幸不辱命!”
周钧见他的铠甲上尚有折断的箭头,心中已经能够想象出适才的战斗,究竟是有多么的惨烈。
亲手将申叔公从地上扶了起来,周钧说道:“老将军随我南征北战,劳苦功高。”
申叔公笑道:“主上言重了,老夫一把年纪,这身骨头只要没有朽坏在床上,便是最大的喜事。”
孔攸此时也来到城门,对周钧躬身说道:“主上,王思礼麾下的军队,已经占下了东西两座大营。城中各处的治所,也已经安置妥当。”
周钧:“宫中记得派兵驻守,确保不会横生事端。”
孔攸:“主上放心。”
说到这里,孔攸悄悄看了周钧一眼,低声问道:“主上打算何时,代李唐而治天下?”
周钧沉默片刻,说道:“李唐朽落,势必要推陈置新,但天下人心尚且未改,此时取代李唐,还不是时候。”
孔攸闻言,欣慰道:“主上能这般想,攸拜服。”
此时,天边微微发亮,火红的太阳在地平线上,刚刚露出了头。
周钧看着阳光慢慢洒落,照亮了原本漆黑的长街和宫城,轻声说道:“长夜过去,朝阳初升。世间万物变化新生,历史也是如此,只要一路前行,总会有一个新的未来。”
……
史书有记,天宝十六载,十一月十一,凉州大朝会。
宫中有旨,昭告天下。
圣上龙体抱恙,大赦天下,改元为天佑,意在向天佑念,望皇帝早日康复,大唐顺天长兴。又记天宝十七载为天佑元年。
圣旨复立三公之衔,开幕设僚。封周钧为异姓王,授太尉、司徒、司空,一人兼知三公,代为监国,统管天下兵马和政事。
第535章 虎蹲炮
天佑元年,正月初八。
身处在治府议事堂中的周钧,看向站在面前的孙阿应,开口问道:“荐你为赤水军使的任职书,可看到了?”
孙阿应说道:“主上,看到了。”
周钧:“军之大者莫如赤水,幅员五千一百八十里,前距吐蕃,北临回纥。下辖三万两千卒,乃是河西诸军甚至整个大唐,兵数最多的一只军队。只不过房琯南征长安兵败后,赤水军如今只有一万七千余人了。”
孙阿应犹豫片刻,回道:“主上,阿应……”
周钧:“怎么?担心自己无法胜任?”
孙阿应沉默。
周钧:“早先我就说过,你还年轻,不可能永远做我的亲兵队头。早晚有一日,你要出去闯荡一番,成就功业。再说了,我刚刚将王思礼攉为河西节度使,此人素有智谋,你在他手下做事,我也放心。”
孙阿应最终不再推辞,躬身说道:“阿应必定不会辜负主上的期望!”
周钧笑道:“这就对了……哦,还有一事,你上任赤水军使之后,亲兵队中的那些人,你看看哪一个能够接替你的职位?”
孙阿应一边思虑,一边说道:“班卫征聪慧,行兵打仗一点就透,但是早年混迹于市井之中,染了些顽劣的毛病,不适合作为护卫;张沿岭出身流民,全家老小因饥荒而亡,此人仇视权贵,又渴望出人头地,性子着实功利了一些,也不太适合。倒是流民中还有一人,王翃,王六郎……”
周钧听到王翃这个名字,心中一怔,开口问道:“那王六郎是何处人士?”
孙阿应:“并州晋阳人。”
周钧:“可有字?”
孙阿应:“有,字宏肱。”
周钧听到这里,回忆了起来。
王翃在史书之中,可是唐肃宗时期的武科进士。
他少年之时酷喜兵家之学,研读兵书,戏习阵战操演,长成后以多智有威而知名乡里,天宝年间被提拔为羽林军宿卫。
之后,他先后担任辰州刺史、容州刺史、检校礼部尚书、尚书省事、东畿汝防御使等等。
在任期间,王翃曾经领兵,数度击败岭南蛮人、吐蕃人和河西叛贼,被唐德宗称为护国上将。
周钧有些感叹,这样的人,居然成了流民。
想到这里,周钧对孙阿应说道:“亲兵队头之位,便让那王六郎来做吧。”
孙阿应拱手称是。
待孙阿应出了议事堂,孔攸抱着一摞子奏折和公文,走了进来。
周钧看着那高过头顶的文书,颇感头疼,向孔攸问道:“不是已经看过了一批,怎么还有这么多?”
孔攸:“主上一人兼知三公,安西、北庭、河北、河西、朔方等地的军事和政务,自然有许多都要您过目……我已经筛选了不少,这些都是急务,还有许多不是特别急的,我整理成阚册,稍后再供主上过目。”
周钧叹了一口气,看着案台上的众多奏折和公文,从中先拿起了一本来自安西的书信,看了起来。
书信由匠鸿太学的毛顺所写,其中详细说明了安西兵工厂新型火炮的研制进度。
李嗣业在第三次怛逻斯会战中,用火药和火炮击败了大食军队。
周钧看了那场战斗的报告之后,发现传统火炮虽然射程远,但伤害小,非常依赖地形,而且在数量稀少的前提下,无法对敌军产生足够的威胁。
所以,周钧曾经写信告诉安西兵工厂,如果想要利用火炮对敌军造成巨大伤害,那么就有必要以杀伤力最大化为思考方向,来改变火炮的制造思路。
在信中,学习过警校武备专业课的周钧,给安西兵工厂提供了一种新火炮的设计图——虎蹲炮。
虎蹲炮,是明朝火器的集大成者。
它首尾只有2尺长,周身加了7道铁箍,炮头由两只铁爪架起,另有铁绊加固,全重仅仅36斤。
比起发射单炮弹的青铜火炮,虎蹲炮属于霰弹炮范畴,它的射程只有二十到三十步左右。
每次发射时,向虎蹲炮的炮膛中,装填5钱重的小铅子或小石子100枚,上面用一个重30两的大铅弹或大石弹压顶,从而使得火药燃爆气流效率最大化。
发射时,大小子弹齐飞出去,轰声如雷,杀伤力及辐射范围都很大,最适合在敌军阵型密集时,进行近距离炮击。
相比那些动不动就重达数百斤的火炮,虎蹲炮显得有些袖珍,力气稍大一些的士卒,甚至可以将虎蹲炮双手抱起,再置于腰间,将炮口朝向敌人,抵近发射。
所以,周钧希望安西兵工厂,暂时停止生产青铜曲射跑,转而开始生产虎蹲炮。
然而,虎蹲炮的生产,有几个比较麻烦的问题。
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炮身的材料。
虎蹲炮全身采用熟铁材质,由于是霰弹炮,炮膛装药较多,对于炮体的材质要求比较高。
虽然炮身外面的铁箍可以有效防止炸膛,但熟铁材质如果不过关,那么使用寿命将大大下降,甚至可能会出现后膛倒火的现象。
然而,周钧虽然知道虎蹲炮的构造,能够画出相关的图纸,但是冶炼钢铁的知识,却不是他的专长。
他对于火炮的冶铁,唯一知晓的,只是用耐火材料建筑高炉,再留出投料口、气口和渣口,将铁碎料高温融化成液态之后,不断去除其中的碳类杂质,来得到优质的钢铁。
至于,高温耐火材料如何制造,气口、渣口如何修建,铁料的浮渣如何催生,搅拌铁水的时机,出渣的混料方式等等,周钧则是一窍不通,只能将这些问题,统统留给匠鸿太学的一帮匠人。
所幸,根据毛顺大匠的书信,安西兵工厂先后攻克了这些难题。
其中,耐火砖要感谢一个名叫祝阳的年轻匠人,他无意之间发现的石英耐火砖,成了土法炼铁的关键。
至于剩下的高炉设计、通气冷却、浮渣撇除、搅拌分层、出渣混料等等技术,安西的匠人们,通过上百次的实验,终于得到了可以用来打造虎蹲炮的熟铁。
火炮熟铁制成之后,虎蹲炮的制造自然水到渠成,再无困难。
根据毛顺的介绍,安西兵工厂新招收了三百余名工匠,生产线扩大至原来的五倍。当下,每十日就可以生产出一门虎蹲炮,而且这个速度还伴随着工匠的熟练度,正在进一步提高。
周钧看到这里,心中宽慰。
虎蹲炮的问世,意味着霰弹炮正式进入了战争的舞台,这种武器在野战、巷战和守城战中,都能够发挥巨大的作用。
第536章 两场对阵
看完了安西兵工厂的报告,周钧将目光又转向河北的军报。
郭子仪身为天下兵马副元帅,统领朔方军、安西军、北庭军,联合回纥部、仆骨部、同罗部等等边民,围攻范阳已有数月。
周钧打开郭子仪发来的军报,起初看着,还算平静,但越看神色越是凝重。
郭子仪率领的大军,再加上招募的义军,以及边民部族等等,军力一度扩充到了十七万人。
而范阳城这一边,燕军兵力除了战力最强的三万河北老卒,还有三万多来自其它州县的守军,加在一起的兵力,达到了六万人。
守军大将名为蔡希德、副将为牛庭玠。
蔡希德深知郭子仪麾下的大军来势汹汹,不能正面应对,便收拢河北州县的军队,聚集于范阳城一带,打算凭借城池坚固,固守待援。
按理来说,郭子仪麾下领十七万大军,是范阳守军的三倍,攻城理应处于优势才对。
然而,十七万北唐军队,进攻范阳的头十天里,就损失了一万一千精兵,但是连范阳城的一座连堡,都未能拿下。
郭子仪在军报中这般写道,贼军悍不畏死,战意顽强。城头对阵,贼军五十人队,死伤大半,往往战至最后一人,依旧丝毫不退。伤兵宁可自刎,也不愿投降。但凡城墙失守之处,总有河北士卒以火油覆身,再自焚冲阵,使得我军连连受阻,不得寸进。
周钧看到这里,一阵头大。
范阳城乃是叛军的大本营,一旦攻下这里,就等于彻底击溃了叛军的军心。
但是,河北军本就是百战精兵,再加上主场作战,孤城而守,已经彻底激发了死志,实在是难以压制。
周钧又向下继续看。
战事持续了快一个月,范阳城久攻不下。
逃窜向河北南方的史思明,又拉起了一只五万人的军队,趁势北上,打算与范阳守军,夹击郭子仪的军队。
而这五万人中,不仅有史思明的旧部,还有洛阳向河北派来的援军,其中就包括了燕军中最精锐的八千曳落河铁骑,还有同罗、奚族等六州胡精兵。
郭子仪闻讯之后,不得不从麾下军队中分出三万精兵,由仆固怀恩统领,驻守在博陵一带,以阻击史思明北上,确保范阳战场不会腹背受敌。
仗打到这里,情势已经相当危急了。
史思明一旦大军逼近博陵城,再攻破城池,就意味着北唐十七万大军的后路被截。
所以,当下之计,就在于不论代价,尽快拿下范阳城。
于是,李光弼主动请缨,亲率安西北庭二军的精锐五千人,对范阳城西门进行了强攻。
这只军队顶着范阳守军的刀枪剑雨,一度攻上了西门城楼,但却仅仅只坚持了一刻钟,就被城中大营赶来的河北军,逼退出城楼。
在撤退的途中,李光弼由于身处前阵,猝不及防之下,还被流矢射中了右胸,当场昏死了过去。
周钧看到这里,惊到脊背发凉。
按照战报中的说法,如果那根流矢,如果再偏上那么几寸,李光弼怕是就要命丧当场。
如果李光弼因范阳之战而死,那么这个历史改变,将足以让周钧抱憾终身。
看到这里,周钧对孔攸说道:“传令郭子仪,暂且休兵。”
孔攸躬身应下。
周钧:“还有,让李嗣业领四千轻骑,从龟兹出发,即刻赶往范阳。另外,随行的辎重之中,带上黑火药和虎蹲炮。”
孔攸:“主上是想用火药来攻破范阳的城墙?”
周钧点头。
孔攸想了想,这般说道:“范阳城防坚固,用火药来破城,的确是个好办法。不过,一旦用上火药之后,天下怕是都会知晓主上有此利器,恐怕也会引来他人觊觎。”
周钧:“眼下河北局势紧急,为了早日拿下范阳城,不得不使用火药了。至于你说的,倒也没错,所以我一直将火药和火炮工坊,放在安西,而不迁入中原,也是为了保密的考量。”
孔攸拱手又问道:“主上打算亲赴河北,指挥范阳攻城战?”
周钧点头道:“用火药来攻破城墙的战法,其他人怕是都从没见过,我亲自去一趟,实施起来,才有成功的保证。我不在凉州时,大小事务由你来统管,倘若有紧急事务,以海东青来联络我。”
孔攸躬身称是。
处理完公务,周钧骑马赶回府中。
停在府门处,将马缰交给下人,周钧看向家中的宅院,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在河北,有一场苦战,要等他去打。
而在这家中,亦有一场对阵,他却是躲不掉的。
走入中苑的正殿,周钧见宋若娥抱着一个数月大的婴孩,坐在折椅上,带着侍女,正在督促周逍和周尚作赋。
周钧走上前去,宋若娥瞧见他,从折椅上站起身来,笑道:“二郎回来了。”
周钧走到宋若娥的身边,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孩,说道:“祎儿还小,你产子也不久,理应在房中好好歇息。”
宋若娥:“在房中闲来无事,又不能出府,便想着来看看逍儿的功课怎样了。正好伯家的尚儿也来做客,索性两人一起考校一遍。”
周钧转过头去,只见周逍和周尚二人,一脸的苦闷。
想必是宋若娥出的题目太难,两个孩子一时半会答不上来。
周钧看向周尚问道:“你的父亲呢?他眼下人在凉州?”
周尚学着大人的模样,向周钧躬身说道:“叔父,父亲去了甘州张掖城职事。”
周钧点点头,对周尚说道:“功课的事情,改日再说,你带上逍儿,去院里休憩吧。”
看着两个孩子欢天喜地的离开,宋若娥向周钧嗔道:“二郎宠溺孩子,从不考校功课,解琴要是知晓,怕是又要唠叨了。”
周钧从宋若娥怀中,小心接过自己的次子周祎,逗弄了一番,接着又对后者说道:“往日里,你就是最爱玩闹的一个,也不知何时改了性子。”
宋若娥:“从前我只爱好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但自从生了祎儿,有了自己的孩子,玩心慢慢便也淡了。府中的事情,能帮上忙便帮一些。”
周钧闻言,手中的动作一顿,向宋若娥问道:“公主还是卧病在床?”
后者点头道:“大夫来看了数次,只说是心中郁结。”
周钧微微叹了口气,将周祎交给了宋若娥,开口道:“我去看看她。”
顺着长廊走入内苑,又来到正院里的偏厢,周钧走进卧室,房中的侍女瞧见之后,纷纷跪下呼了一声主家。
卧榻上的尹玉,原本闭着眼睛,听见众人的呼声,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身,看向帐外轻声问道:“是二郎吗?”
周钧快步走到床前,坐在尹玉身旁,见后者面色憔悴,身形消瘦,心中不忍,轻轻握住尹玉的手,低声说道:“是我。”
尹玉抬头看向周钧:“二郎有七八日没回家了,我还以为朝中又出了什么事情。”
周钧闻得尹玉话语中,隐隐带着不安和恐惧,伸出手搂住后者,慢慢说道:“没事了,一切都已经安定了下来。”
尹玉:“我听说,父皇抱恙在深宫之中,任何人想去探望,都无法得见……”
周钧:“陛下需要静养,旁人贸然前去,只会打扰到他。”
尹玉犹豫许久,最后鼓起勇气问道:“我还听别人说,二郎欲对父皇不利,可……可是真的?”
周钧迟疑了一会儿,回道:“我绝无伤害陛下之意,如今做的一切,只是自保罢了。”
尹玉:“二郎究竟想要做什么?”
周钧见尹玉一脸担忧,无奈说道:“囡娘,如今叛军势大,唐军几乎已经无法压制。眼下河北战局正是关键,陛下却想要从那里撤兵,你可知晓为何?”
尹玉:“为何?”
周钧回道:“功高震主。”
尹玉并不愚笨,听见这四个字,瞬间便想明白了一切。
周钧:“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身处在我这个位置上,倘若一招不慎,自己身死便也罢了,还要连累家人。有些时候,我不是想去做,而是不得不做。”
尹玉将头枕在周钧怀中,轻声说道:“二郎,我想去看看父皇。”
周钧一时沉默。
尹玉的声音中,隐隐带了些哭腔,又重复了一遍话语:“二郎,我想要看看父皇……”
周钧艰难的从口中吐出一个字:“好。”
第537章 探访
承氲殿中,依旧是那片宽广的宫苑。
不见尸首,不见血迹,一切都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仿佛不久前的那场动乱,从未发生过一样。
唯有空旷寂静的场院,萧条无人的大殿,还有那些行色匆匆的内侍们,隐约还在提醒着大唐的那场震动。
周钧带着尹玉来到宫中,刚一走入后苑,就瞧见杨玉环带着一群宫婢,正在庭院之中观赏满园的雪景。
发现周钧夫妇之后,杨玉环吃了一惊,连忙派出侍女去通知内宫,自己则是迎了上来,笑着说道:“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我还想着如何团聚,难得你们肯来探望。”
尹玉裹着皮裘,双眼有些发红,身体微颤,向杨玉环行了一礼,开口低声道:“娘娘。”
杨玉环看了周钧一眼,温声对尹玉说道:“天凉风寒,先进屋说话。”
一行人进了偏厅,宫婢们燃起暖香,又拨旺了屋外的烧炉,使得流入屋中水道的热气盛了一些。
尹玉坐在侧席,看向一旁的杨玉环,欲言又止。
杨玉环见状,温声说了一句:“陛下这些日子身体转好,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尹玉面露喜色,刚想开口询问。
门外此时传来声音:“囡娘来了?”
不多时,李隆基在高力士的搀扶下,入了偏厅,笑着看了过来。
周钧看着笑容满面的李隆基,慢慢起身,带着尹玉向皇帝行了稽首礼。
李隆基一边笑,一边坐到杨玉环身边,开口说道:“免礼,都起来坐着吧。”
周钧从地上起身,看向李隆基。
这位皇帝无论是神情,还是动作,丝毫看不到那晚的暴怒和病重,如今除了行动有些不便,其它与寻常人已无二异。
但是,周钧心中清楚,年近七旬的李隆基,在宫中经过了无数的大风大浪,心智坚韧,越是逆境反而越是沉着。对付这种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否则就会铸成大错。
周钧在看李隆基时,后者也在看他。
尹玉此时开口说道:“看到父皇身体康健,女儿便是放心了。”
李隆基笑道:“朕这身子骨,没那么容易倒下,活这一世,总要看到大唐稳固,方才安心闭眼。”
周钧听见这话,面色平静。
尹玉不知其中深意,以为李隆基只是在宽慰自己,心中郁结消了大半,点头应道:“父皇得天昌佑,一定会无病无灾。”
李隆基又笑着对尹玉说道:“周二郎乃是国之栋梁,你平日里定要收起性子,好好操持家中,勿要恶了夫妻的情分。”
尹玉点头道:“父皇放心,囡娘省的……只是苦了二郎,下个月又要去河北打仗,天寒地冻,军中也没个人能照料他的起居。”
听见尹玉说道周钧下个月就要去往河北,李隆基一愣,眼睛微眯,但面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
周钧听到这里,向李隆基拱手说了一句:“郭子仪攻城不利,李光弼被流矢重伤,唐军围攻范阳多时,未能取得进展。更何况,洛阳派出了数万援军,北上驰援范阳。大唐气数,命悬一线。胜,则天下安定;败,则国将不国。”
李隆基闻言,心中一惊。
杨玉环在一旁看着,开口对尹玉说道:“囡娘,我在宫中给逍儿做了几套衣裳,你随我来看看。”
尹玉看了身旁的周钧一眼,站起身跟着杨玉环,离开了偏厅。
待偏厅之中,仅剩下李隆基和周钧二人。
李隆基收起笑容,盯着周钧的眼睛,沉声说道:“朕从前虽然问过,但当下还是要再问一遍,周二郎究竟意欲何为?”
周钧看向李隆基,不慌不忙的说道:“治世清平,天下安定。”
李隆基:“周二郎位极人臣,号令三军,难道就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周钧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故意问了一句:“当年的王忠嗣,统四镇之兵,封王称爵,他可有想过取陛下而代之?”
李隆基愣在当场,过了许久,幽幽说道:“当年,是朕负了忠嗣。”
周钧:“安禄山谋反,时至今日,已近三年。天下之势,不仅丝毫没有安定,反而愈演愈烈,隐隐有逆道之相,陛下难道就不想想,这大唐为何会沦落到了如今这幅模样吗?”
李隆基:“是朕用人不察,这才使得国家崩坏。朕可以发罪己诏,向天下言明过错。只要周二郎肯交出兵权,朕还可以写下一道圣旨,令周家永享王爵封地,门荫世代,天子皇室,皆不可戕之……”
周钧站起身,向李隆基说道:“陛下,与其想着争权夺势,不如多想想天下百姓,今后应当何去何从。那李亨听信谗言,连杀自己的儿子,都丝毫不曾犹豫,这样的人,又怎可取信于天下?还有,适才陛下说的话中,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你我心中皆知,又何必故作姿态?”
李隆基被周钧抢白,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眼中也流露出愤恨之色。
恰在此时,杨玉环带着尹玉,回到侧厅。
尹玉手中捧着新衣,脸上满是笑意,向李隆基说道:“父皇,玉环娘子心灵手巧,你看。”
李隆基立马换了一副脸色,表情之中,再也不见丝毫怨愤,笑着说道:“囡娘喜欢便好。”
接下来,杨玉环和尹玉又坐了下来,谈天说地。
表面上看起来,李隆基、杨玉环、周钧和尹玉,一家四口,欢笑而谈,皆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但只有身处在其中,才能发现从头到尾,君臣之间,话语之中皆带着玄机。
拜访结束之时,周钧和尹玉又向李隆基稽首拜倒,之后一起出了偏厅。
相比来时,尹玉心情好了不少,就连脸色,也显得明亮了许多。
杨玉环披上裘袍,说是要将万春公主夫妻二人送到宫门。
李隆基看着周钧和尹玉离去的背影,原本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
他伸手招来高力士,小声嘱咐了几句,之后便起身返回深宫。
而杨玉环来到宫门,远远瞧见宫外武卫如林,却是将整个承氲殿包围在其中。
脚下停了几步,杨玉环轻轻拉住尹玉,又对周钧笑道:“我有几句女儿之间的话,说与公主听。”
周钧看了杨玉环一眼,点点头,先出了殿门。
杨玉环将尹玉拉到一旁:“出身宫闱的女子,不比寻常百姓。一举一动,牵涉颇多,稍有不慎,就会引来灾祸。远的不说,站在你面前的我,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尹玉不解:“玉环娘子,此言何意?”
杨玉环摸着尹玉的头发,柔声说道:“如今,再也不是从前了,你不能任着性子胡来。身为女子,囡娘万万不要试图置身于这权力的漩涡之中……好好带着逍儿,将他抚养成人,这才是正道。”
尹玉闻言,有心想要再问,杨玉环却已经抽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