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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尽长     大唐奴牙郎txt下载     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64章 多方说服

    帕帕尔老妇人的本名,拗口难懂,房内众人都用涅勒这个名字来称呼她。

    自从涅勒用手摸了周钧和画月的脸孔,就笑着坐到了一旁,无论别人再问她什么,都是笑而不答。

    周钧也只是从他人的交谈之中,得知涅勒是帕帕尔部族联盟的大教长,曾经在伍麦叶王室中做过宗教顾问,与当时同为顾问的萨帕塔女士,关系比较密切。

    这段插曲过后,帕帕尔人的部族首领乌吉,明显老实了许多,不仅没有再出言不逊,而且对画月和周钧的态度,也恭敬了许多。

    奈塞尔见众人到齐,开口说道:“今日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与一位王室的幸存者相见,并决定她,是否能够承担起复国的责任,是否有资格能够获得我们的效忠。”

    未等众人开口,画月转头对奈塞尔说道:“父亲,我在信中说的很清楚,我来大食寻你,并不是为了王位,而是为了向你求证那件事情。”

    奈塞尔闻言皱紧眉头,一把抓住画月的手臂,将她拉到一旁,小声说道:“那件事情我们以后细谈……”

    画月:“生父遗弃了我,养父欺骗了我,你又怎么会以为,我会对这个王国还尚存一丝忠诚?”

    奈塞尔一愣,沉声说道:“你是伍麦叶王室仅存的公主,你的身体里流淌着王室的血液,应当承担起……”

    画月打断了奈塞尔:“我这次来大食,一是为了向你求证那件事情,二是为了拿回母亲的遗物,三……你对我曾经有过养育之恩,如果你同意,你可以和我一起返回唐国,安详的渡过余生。”

    奈塞尔:“返回唐国?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在大食,你是帝国唯一的公主,而在唐国,你不过就是一个女奴!”

    画月琥珀色的眸子,因为愤怒和激动,显得有些微微发亮,她冷声说道:“在唐国,我虽然是个女奴,但至少我有一个家,有一个关心我、照顾我的家人!不像在这里,我被迫要去给那个虚伪而又懦弱的君王善后!”

    奈塞尔闻言大怒,手抬在半空,作势要打。

    当看见画月那张倔强而又坚毅的脸庞,奈塞尔的手掌终于还是没有落下去。

    过了许久,奈塞尔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一、我再说一遍,你母亲的去世,只是因为染了重病,与你的生父,以及那场宫斗没有任何关系;二、你母亲的遗物,我一直都带在身边,你随时可以取走;三、我是伍麦叶的总督,也是哈里发的异姓兄弟,我出生在这片土地,也将死在这里……”

    画月盯着奈塞尔,眼中慢慢蒙上了一层雾气,轻声说道:“我有一件事情,一直想要问你。”

    奈塞尔:“问吧。”

    画月:“我的生父抛弃了妻子和女儿,下令让你来照顾我们。在那之后,你和母亲成了虚假的夫妻,又称呼我为女儿。我问你,这么多年以来,你是否真的把我们当做家人,还是说你的所作所为,仅仅是在遵从哈里发的命令?”

    奈塞尔慢慢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后说道:“我可以对着真主起誓,我一直都把你们当做真正的家人。”

    画月眼中的泪水顺着脸颊落下,脸上慢慢显露出笑意,对奈塞尔说道:“父亲,谢谢你……在这个宛如冰窟一般严酷的王国里,你是唯一一个给我和母亲带来些许温暖的人。”

    这个时候,穆谢赫走了过来,他先是看了看这对父女,接着对画月说道:“我刚刚和埃及军团的军团长罗穆斯卡聊了一会儿,他曾经领兵在阿勒颇中驻扎,清楚行省中的每一座堡垒,甚至麾下的军需官,还存有行省中任意一座堡垒的布防图。”

    画月闻言一愣,追问道:“那唐军俘虏被关押的那座堡垒?”

    穆谢赫:“只要能够得知那座堡垒的具体位置,罗穆斯卡就能找出对应的布防图,再了解整座堡垒的地形、兵营和密道。”

    画月一喜:“这样一来,二郎他要救出那些唐军俘虏,岂不是……?”

    穆谢赫:“你先不要高兴的太早,我要提醒你几件事情。”

    画月:“什么?”

    穆谢赫:“一、罗穆斯卡为何要把大食行省的堡垒布防图,交到一个唐人的手中?”

    画月迟疑片刻,答道:“周二郎与阿拔斯人素有仇怨,俗语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罗穆斯卡理应帮助二郎。”

    穆谢赫:“唐国与阿拔斯人已经谈和了,罗穆斯卡怎么可能会相信唐人?”

    画月一愣。

    穆谢赫:“二、周二郎手中有二百亲兵,这是大唐使团唯一可以依靠的最强武力。倘若下令让他们去营救俘虏,一来使团中突然少了这么多人,一定会引起法政院的怀疑,二来那么多张唐人面孔,一起出现在阿勒颇行省内,必定会引起守军注意,从而打草惊蛇。”

    画月皱紧了眉头。

    穆谢赫:“还有第三个问题,即便阿勒颇中的唐军俘虏被救了出来,这么大一群人,目标明显,又怎么才能逃出大食?”

    画月看向穆谢赫:“你究竟想说什么?”

    穆谢赫:“这里是大食,周二郎要救唐军俘虏,仅仅依靠他自己,远远不够,必须要有外援才行。而那些外援,就是这里的伍麦叶旧部。至于如何才能说动这些人,很简单,只要你成了伍麦叶的公主,他们自然都会听你的命令。”

    画月的脸上阴晴不定。

    穆谢赫:“再说了,如果你就这样返回唐国,伍麦叶王室的身份,毕竟就是个祸根,万一被人暴露,阿拔斯人向唐国告发,周二郎被召回长安问话,那他所有的努力都将成为泡影。”

    眼见画月陷入沉思,穆谢赫离开,又走到周钧的身边,用大唐官话说道:“周二郎,等到这里的事情处理妥当,你真的打算将公主带回唐国吗?”

    周钧:“伍麦叶王国如今势微,画月如果留下来,总归还是危险。我打算带她回安西,安置在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等到天下安定,她就能自由行动了。”

    穆谢赫:“但是,画月她自己,真的想要回去吗?”

    周钧:“什么?”

    穆谢赫:“画月的父亲就在这里,她的母亲也埋葬在此地,大食才是她的故乡。离开这里,她即便安全的留在唐国,即便无病无灾,又真的会开心吗?又是否会后悔呢?”

    周钧:“我说过,她的身份敏感,留在此地就是危险。”

    穆谢赫:“伍麦叶王室早已死伤殆尽,阿拔斯人如今忙着与叛军作战,根本就无暇顾及到王国是否还有留存的血脉。再说了,埃及军团和帕帕尔人军团愿意效忠,公主手中等于有了两大助力,虽说不至于取胜,但自保已是无忧。”

    周钧盯着穆谢赫,默不作声。

    穆谢赫:“我大致明白周都护和公主之间的感情,但是你可曾想过,画月留在大食,她将是公主,假如她留在唐国,她就仅仅只是一个女奴。如果都护真的为她考虑,是否应当选择一条更加适合她的路?”

    画月此时也走了过来,穆谢赫见状,将空间留给周钧和画月,自己来到一旁,找到了奈塞尔。

    将视线投向交谈中的周钧和画月,穆谢赫向奈塞尔问道:“假如当年的哈里发麦尔旺,有勇气力排众议,将画月的母亲接入宫中,举办一场正式的婚礼,或许之后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悲剧了。”

    奈塞尔:“哈里发与我交谈时,曾经不止一次表达过后悔,不过来自世俗和宗教的阻力,并不是那么简单可以冲破的。”

    穆谢赫看向画月的背影,意味深长的说道:“要我说,哈里发没有那个魄力,但她的女儿,或许能够做到。”

    奈塞尔顺着穆谢赫的视线,看向房中的那对男女,睁大眼睛,一瞬间明白了一些什么。

第465章 联姻

    看着面前的画月,周钧问道:“是打算跟我回去,还是留在大食,你心中可有主意?”

    画月抬起头来,向周钧说道:“如果回去,即便你把我藏在安西,一旦阿拔斯人得知此事,将来必定会酿成大祸。”

    周钧摇头,压低声音说道:“你难道忘了?明年便是天宝十四载,如果世道如常,天下怕是要大乱,只要你留在安西,我可以担保无事。”

    画月:“如果明年当真天下大乱,我留在安西,更是会给二郎带来祸端。”

    周钧:“为何?”

    画月:“二郎早先与孔攸定议,打算借天宝十四载的那场大祸,再造乾坤,另立新朝。倘若真的打算成事,安西位于咽喉之地,北有葛逻禄,南有吐蕃,东边又被大唐视为叛党,处境将会极其艰难。如果又因画月之事,交恶大食,安西就会四面临敌,再无转圜的余地。”

    周钧一时哑然。

    画月:“我年幼之时,宫中占卜师萨帕塔曾经说过一个预言。她说我此生将远走异国,遇见一位降世的先知。然而,为了传播先知带来的圣谕,我陪伴不久,又会回到故乡。”

    周钧隐约记得,画月曾经对他说过预言一事,却没料到那预言还有后半段。

    画月看向周钧,凄凉一笑,转身想要离开。

    周钧没来由的心口一热,热血上涌,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抓住画月的胳膊,咬着牙说道:“十年前,我曾经要你留下。如今,即便局势不容,前途艰难,倘若你要问我,我还是与从前一样的答案,留下!”

    画月低头看着周钧的手,泪水慢慢模糊了双眼。

    穆谢赫此时走了过来,用唐语说道:“周都护,我已经将安西的情况,告诉了伍麦叶的旧部将领……”

    周钧打断了穆谢赫,声音低沉:“不管伍麦叶旧部如何想,我终归是要带画月回安西的。”

    穆谢赫:“周都护,且先听我把话说完,如果画月留下来成了伍麦叶的领袖,那么埃及军团和帕帕尔人军团都会听从她的命令。他们可以帮助你,营救出那些唐军俘虏,而且未来如果阿拔斯人和安西再启战事,你也会多上一个可靠的盟友。”

    周钧冷冷看着穆谢赫,抓住画月的手,丝毫没有松开。

    穆谢赫又说道:“安西军如今占据着怛逻斯,怛逻斯距离呼罗珊行省只有一步之遥,而呼罗珊行省又是阿拔斯家族的大本营,也是阿布总督的根本。阿拔斯人之所以与安西谈和,并非是因为放弃怛逻斯,而是因为曼苏尔的叔父,在大食境内掀起叛乱,阿拔斯人必须先平定内乱才行。换言之,阿拔斯人所谓的缔结和约,不过是缓兵之计,阿拔斯与安西早晚有一日,会再次开战。”

    周钧:“即便阿拔斯人再次进犯,我也有办法能击败他们。再说了,安西之事自有唐人操劳,我根本信不过这些伍麦叶的旧部。”

    穆谢赫侧头看向周钧身旁的画月,突然换了一个话题:“都护,我一直有个问题。”

    周钧:“说!”

    穆谢赫:“在你的心中,画月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周钧闻言一愣,顿住了身形,画月也停止了挣扎,看向了周钧。

    穆谢赫:“如果仅仅只是女奴,那么你未免太过于重视她;如果说是情人,却又从来不见你有意将她收入房中?”

    周钧先是看了眼身旁的画月,接着又看向面前的大食老人,思虑了片刻,回道:“这世上有些男女,即便出身不同,却能做到心意相通……”

    穆谢赫:“如果参照唐人的诗赋,所谓心意相通,大概同于相思入骨。既然彼此相恋,倘若让周都护娶画月为妻,你会同意吗?”

    周钧一怔。

    穆谢赫:“大食男子可有四位正妻。无论是苏丹,还是平民,多有将女奴娶为妻子之事。然而,倘若换做是在唐国,周都护碍于礼法,或许难以做到……但在这里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画月转身看向周钧,仿佛忘了周遭的一切,只为等后者给一个答案。

    周钧注视画月良久,最终点头说道:“我愿意娶她为妻,但是伍麦叶……”

    未等周钧说完,穆谢赫抢着说道:“如果周都护能够按照大食礼仪,娶画月为妻。那么,一来,画月作为您的妻子,等于伍麦叶和安西的最高领袖,达成了联姻,与埃及军团和帕帕尔人军团结盟,就无需再担心盟友背叛一事。”

    “二来,画月身为伍麦叶的公主,如果周都护想要娶她进门,以大唐婚律而言,定为妻则乱,定为妾则贬,怎么做都不合适。只有以大食习俗迎娶,才能同时兼顾到唐国和大食两边,不至于引起纠纷……说起来,大食贵族和富商,常常在本国和唐国,有着两个家庭,都护这么做,倒也不算是特立独行。”

    “三来,画月以伍麦叶公主的身份,与周都护成婚。无论是营救唐军俘虏,还是与阿拔斯人作战,伍麦叶旧部都可听从你们夫妻二人的指挥。无形之中,都护多了一个坚定的盟友,安西都护府的西边也多了一层保障。”

    听到这里,画月忍不住问道:“如果我与二郎成婚,一旦阿拔斯人得知此事,岂不是会对安西发难?”

    穆谢赫摇头笑道:“关于这一点,稍后你就会知晓。”

    画月见穆谢赫言之凿凿,便不再追问。

    穆谢赫又向周钧说道:“周都护,倘若你将画月带回唐国,如何安排名分,怕是个难解的死结。如果让她留在大食,反而能组建家庭,最终走到一起。”

    见周钧面露犹豫,穆谢赫又说道:“就像都护刚才说的那样,你们二人心意相通,又何必在意距离的远近。画月作为伍麦叶的领袖,留在大食,身份更加高贵,身边又有士卒保护,自然要比在安西隐姓埋名更好一些,都护又何必一意孤行?”

    周钧看向画月,后者轻轻点了点头。

    周钧闭上眼睛,终究是长叹了一口气。

    由于周钧、画月和穆谢赫,从头到尾都是在用大唐官话,所以伍麦叶旧部的众人,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讲些什么。

    穆谢赫将众人叫到一起,又当众宣布道:“伍麦叶王室仅存的公主,愿意留在大食,领导我们继续与阿拔斯人抗争,只为履行真主的意志,重现帝国昔日的荣光!”

    说完,穆谢赫侧身让路,画月有些不安的走到前方。

    奈塞尔、罗穆斯卡、乌吉、涅勒等一众伍麦叶旧部,单膝跪在画月的面前,跟随穆谢赫,说出了效忠的誓言。

    完成了效忠的仪式,穆谢赫向伍麦叶旧部们说道:“公主身为女子,如果对外公布身份,很难聚集人心。因为按照大食教义,只有男子才能继承王室的正统。所以,我们必须想个法子,来为伍麦叶唯一的后裔求得正统,从而团结更多的盟友。”

    乌吉闻言,鄙夷的说道:“在帕帕尔部族之中,只要是蒙受了真主祝福的人,无论男女都可以升为传道者,而享受族人的崇敬。大教长一职,更是常年由女性所担任。只有你们这里,百年不曾改变。”

    没有理会乌吉的发言,老将军罗穆斯卡说道:“伍麦叶帝国眼下处于生死存亡之际,一切能够团结国民的手段,都可以拿来使用。我个人提议,可以隐藏公主的女子身份,对外宣称,伍麦叶王室最后留存的血脉,是哈里发麦尔旺的一位私生子。”

    奈塞尔有些迟疑:“隐瞒公主的性别,让她乔装打扮,作为男性来领导伍麦叶的军队,这可行吗?”

    穆谢赫点头道:“我看是可行的。知道公主身份的人,除了留在唐国安西的少许,剩下的就仅仅只有我们。让公主穿上男装,平日里再戴上面具,就能应付大部分不必要的麻烦。”

    奈塞尔:“穿上男装,戴上面具,其他人难道不会怀疑吗?”

    穆谢赫:“我们手中有皇宫总管记载王室成员出生的内册,有哈里发去世之前亲笔写下的封书,还有王室向埃及军团和帕帕尔军团发出的手令。有了这些,无人会质疑公主的王室血脉,我们所要做的,仅仅只是为其性别进行保密而已。”

    奈塞尔:“那公主的名字怎么办?总不能再用过去的那个女性名字。”

    众人看向画月。

    画月想了想,说道:“我在唐国时被称作画月,那么就用『新月』一词,来作为我的新名,大食语便读作『阿尼纳』。”

    奈塞尔、罗穆斯卡和乌吉彼此相视,纷纷点头。

    等待众人开始散去,穆谢赫走到奈塞尔的身旁。

    后者正在看向站在一起、正在说话的画月和周钧。

    穆谢赫低声说了一句:“为你的女儿准备一场婚礼吧。”

    奈塞尔闻言,神色之中没有丝毫的意外,原本刻板而又严肃的脸上,少见的露出了一丝笑容。

第466章 营救计划

    深夜,从伍麦叶旧部的集会中回来,周钧坐在房中,身边又坐着垂首不语的画月。

    周钧看向窗外,幽幽叹了口气:“十年前,你原本有机会,能回大食见到家人,是我劝你留下。如今,我带你来大食,是打算让你见过父亲一面,了却心愿之后,就一起回安西。”

    画月轻声说道:“如果十年前回了大食,伍麦叶王室被阿拔斯人杀尽,我怕是也无法幸免于难,如此看来,二郎当初劝我留下,是又救了我一命。至于回安西……我从前也是想过,但却越来越怕。”

    周钧:“怕?你怕什么?是担心阿拔斯人因为你,向安西发难?”

    画月:“这只是原因之一,我更怕的是,我留在安西,再也无法融入你的生活。”

    周钧面露不解。

    画月:“明年天下大乱,二郎身为驸马,自然要将万春公主接入安西。画月身为异族,又是阿拔斯人四处搜寻的皇裔,倘若身份再被有心人说给公主,必会引得她对我忿怨,更会让二郎左右为难。”

    周钧闻言,皱起眉头。

    画月:“眼下这般安排,虽然与二郎聚少离多,但总比引发矛盾要好些。”

    周钧微微叹气:“既然决心留在大食,那么你带领伍麦叶旧部,往后打算在何处落脚?”

    画月想了想,给出了回答:“伍麦叶旧部如今的据点,位于埃及北部,我打算在此之外,另在呼罗珊设立一处据点。。”

    周钧有些吃惊:“将伍麦叶旧部的新据点,设在呼罗珊行省?那里可是阿拔斯人的大本营,而且阿布·穆斯林更是呼罗珊行省的总督。”

    画月:“我所指的呼罗珊,并非指的是行省,而是指行省与怛逻斯之间的那片土地——昭武九姓和五矢部族之地。那些土地,如今大多在安西军的控制之下,是大食与唐国的交界处,伍麦叶旧部可以借助这块区域自由行动,往来于两国的边境之间。不仅如此,倘若论起其它原因,一来是方便与安西联系,二来是因为那里防备空虚。”

    画月停顿片刻,向周钧解释道:“阿拔斯人迁都至亚俱罗(巴格达),阿拔斯贵族军也随之迁移;呼罗珊行省的数个军团,又在怛逻斯会战中被摧毁;再加上阿布为了补充军队,在行省内发了征兵令,要求每家每户派出男丁参军,使得百姓怨声载道,冲突四起。所以,我才说那里防备空虚,有机可趁。”

    周钧想了想,觉得画月所说有理。

    画月:“当下最大的麻烦,就是阿布·穆斯林。他善于作战,在军队中又素有威望,有他坐镇呼罗珊,对于安西和伍麦叶而言,都是一大威胁。”

    周钧:“我听说曼苏尔有意派遣阿布,去平息叛乱,这也就意味着他有一段时间要离开呼罗珊,正是你设立据点的好时机。”

    画月点了点头,说道:“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情……我的师傅费翁,带人去打探唐军俘虏的所在,算算日子,也快回来了。只要能确定俘虏被关押的具体地点,伍麦叶旧部就可以策划方案,开始营救唐军俘虏。”

    周钧先是点头,接着又说道:“除此之外,你怕是还忘了另一件事情。”

    画月:“何事?”

    周钧:“你我的婚事。”

    听见这话,画月脸上一红,原本的泰然自若,顿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周钧:“临走前,穆谢赫和我说了,你我的婚事无法大张旗鼓的操办。他会和你的父亲商议,选择一处僻静的地点,再挑选大食历中的吉日,举办一次仪式……”

    话未说完,画月羞红着脸,站起身走向房门。

    周钧向画月问道:“关于这场婚礼,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画月垂首说道:“一切但凭二郎安排就是。”

    过了数日,费翁回到使团之中,也带来了唐军俘虏的消息。

    安西军有近千名俘虏,被阿拔斯人秘密押送至阿勒颇西北部的巴拉德堡垒。

    这些俘虏之中,除了少部分匠作,其他大多都是熟悉军械、阵列和战法的军士和傔将。

    阿拔斯人将他们秘密关押起来,目的其实非常简单。

    唐军与敌作战,往往以少胜多,鲜有败绩。

    阿拔斯人总结战事之后,将唐军的优势归结到了四大因素:士卒的素质、阵法的布置、战术的优势还有兵器铠甲的技术领先。

    想要弄清楚这四个因素,大食人只能将大批唐军俘虏关押起来,严刑拷打,威逼利诱,希望从其口中得到答案。

    按照费翁的说法,大食人为了看守这一千余名俘虏,居然动用了一个整编的军团,再加上一个贵族骑兵千人队。

    堡垒方圆数十里被划作禁区,路上重重关卡,别说是救人,就算是要靠近,也是比登天还难。

    周钧将这些情况,告知了伍麦叶的将领们。

    埃及军团的军团长罗穆斯卡,找出了巴拉德堡垒的设计图,又拿出来与众人开始商议。

    罗穆斯卡:“巴拉德堡垒修建在瑞萨法山脉附近,地势较高,只有东西两条通道,如果强攻,恐怕要调动大军,不仅死伤惨重,而且要花上数天的时间……堡垒内部,分为上中下三层楼道,每一层楼道又分别有闸门、望塔和兵营,而且进攻者只能从底层向上进攻,途中又会遭到三层兵力的远程攻击覆盖。”

    周钧看着堡垒的布防图,沉思片刻后开口问道:“巴拉德堡垒修建在山脉中部,周边没有河流,也没有高山融雪,饮水问题是怎么解决的?”

    罗穆斯卡:“堡垒内部有数口深井,平日都是从地下抽水。”

    周钧:“数千守军仅仅只靠几口深井打水,肯定是不够。”

    罗穆斯卡:“堡垒内部还有一处巨大的蓄水池,每逢雨季就会积蓄雨水,山下也会有运输队,固定向山上运水。”

    周钧听到这里,眼前一亮,看向画月。

    画月点头道:“既然有蓄水池,那么就简单了。隐门中有独门毒药,投在水中,无色无味。如果人喝了下去,就会陷入沉睡,任谁也无法叫醒。”

    费翁说道:“药方我有,配起来也不难,这几天就能准备妥当。”

    周钧回过头来,继续看向图纸说道:“仅仅只是向水中投毒,只能制服部分守军。想要救人,终究还是要派出精兵,潜入堡垒。”

    画月:“既然从底部向上,容易引起敌人的注意。那么从上往下,岂不是更安全一些?”

    一旁的乌吉闻言,有些不解:“从上往下进入堡垒?难道有人长着翅膀,能飞进去不成?”

    费翁笑道:“虽然没有翅膀,但隐门弟子想要从顶部进入堡垒,倒也并非是难事。”

    周钧又向罗穆斯卡问道:“一旦俘虏被救出,如何逃出追捕?”

    罗穆斯卡:“唐军俘虏都是东方人的面孔,想要走陆路返回唐国,肯定是不行。阿勒颇北方有一座港口,名为赛德麦港,可以停靠双桅帆船,登船之后,通过港湾峡口,可以直通地中海。俘虏们一路向南,经由法马古斯塔、贝鲁特、阿什杜德,最终就可以抵达埃及北部的伊斯梅利亚行省。”

    “一旦到达那里,俘虏可以登上陆地,向南抵达阿莱姆港,再次登船进入红海,再由亚丁湾,前往旬日王国(天竺),最后绕一圈北上,进入安西。”

    画月听到这里,向周钧说道:“这次去阿勒颇营救俘虏,一旦与唐军见面,为了避免中间引起误会,最好找一位相熟的唐人同往,以便获取唐军俘虏的信任。”

    周钧沉思片刻,轻轻点头说道:“关于派谁去见唐军俘虏,我倒是有个人选。”

第467章 引路人

    周钧一边与伍麦叶旧部商定救人的细节,一边与法政院的萨耶尔开始处理大马士革的赎回奴隶一事。

    大马士革早在亚述人占据的时代,就是中东地区最大的奴隶市场。

    由于平日里极为少见,一千一百余名身强力壮或是拥有特长的唐军俘虏,当初刚到大马士革,就被当作是抢手货,出售一空。

    萨耶尔根据奴市的文册,找到了那些购买过唐军俘虏的买家。

    大部分买家碍于阿拔斯人的命令,在获得足够多的补偿之后,都愿意释放买到的奴隶。

    但是,仍有小部分拥有权势的贵族和部族,不愿放弃少见的唐人奴隶,拒绝了萨耶尔的请求。

    这其中,就有一位来自雅典的贵族商人,一次性购买了两百名唐军俘虏,是文件记载中的最大买家,但是当众人找到他时,这名贵族商人又称,已经将这些奴隶转卖到了大食南方的部落。

    根据大食奴隶交易的法律,任何从大食购买的奴隶,如果要转售给他人,必须向奴市交易所进行备案,萨耶尔让这位雅典商户出具转售文件,对方又说文件不在身边。

    曾经做过奴牙郎的周钧,一眼就能看出这位雅典商人在说谎,当即脸色就沉了下来。

    萨耶尔见状,小声对周钧说道:“周都护,大马士革是自由市场,任何人买卖商品,除了违禁、渎神、偷盗等等,其余都不能强行阻止。他如果无法出示文件,最多只能让他缴纳罚金。”

    周钧皱眉,杜环此时凑过来说道:“都护,我在亚俱罗城中的时候,曾经听过传闻,说是有人看中唐军俘虏善于作战,故而将其卖到拜占庭帝国中的角斗场,用来赚取钱财。”

    周钧闻言一愣:“罗马帝国覆灭后,角斗违反基督教的教义,早就被取缔,拜占庭帝国中还有这种活动?”

    萨耶尔点头说道:“拜占庭帝国自称东罗马帝国,虽然表面上取缔了角斗,但仍有不少贵族,私底下依旧偷偷经营角斗场。拜占庭与大食之间,尚处于交战状态,如果这位雅典商人是将唐军俘虏卖到了拜占庭,那么就是违反了大食国的法律,必须受到严惩。只是,如何查出这批俘虏的去处,是个麻烦……”

    杜环听到这里,向萨耶尔说道:“这位雅典商人当初在集市中的交易单据,可否让我看一看。”

    萨耶尔点了点头,下令将交易的文册,拿给杜环一观。

    杜环仔细看了那两百名唐军俘虏的交易时间,又在交易所的税务清单中,找到了雅典商人同一时段采购的物品。

    杜环指着采购清单,念道:“月桂叶、挂毯、骨件配饰……”

    萨耶尔:“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周钧却是听出了名堂:“月桂叶、挂毯、骨件配饰,都是来自大食南方的特产,如果雅典商人是将俘虏卖到南方的部族,那么随行采购的货物中,根本就不应该出现这些东西。”

    萨耶尔终于懂了:“如果他要去南方,那么采购的这些特产,根本就卖不出去……由此可见,这名雅典商人是在说谎!”

    萨耶尔召来卫兵,对雅典商人开始盘询。

    一番威逼利诱之后,雅典商人终于交待了实情。

    他花钱贿赂了贝鲁特港口的卫兵,假造了出海文书,商船登记是向南,实际上却是向北,和拜占庭帝国进行了秘密通商。

    那两百名唐军俘虏,也是被运到了巴尔干半岛的底比斯,那里有一处雅典贵族开办的地下角斗场。

    萨耶尔当即下令逮捕这名商人,又扣押了后者所有的货物。

    商人迫于无奈,答应写信联系底比斯的同伴,释放所有唐军俘虏,再缴纳足够的罚金,以弥补自己的罪行。

    处理完这件事情之后,萨耶尔看向杜环,一阵感叹,用着赞赏的语气说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看中了你的聪明才智。为了引荐你,我专门找到哈里发,取消了你的奴隶身份,并提拔你成为法政院的官员。”

    杜环拱手道不敢当。

    萨耶尔升起爱才之心,当着周钧的面说道:“杜环,你不如留在大食吧。我会向哈里发提议,赐你一个贵族的头衔,再让你成为法政院的次席。你会有一片属于你自己的封地,成为大食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唐人贵族。”

    周钧听见这话,闭口不言,而是饶有兴趣的看向杜环。

    后者连犹豫都未有,直接向萨耶尔躬身说道:“尊敬的大人,感谢您的好意,但是请恕我拒绝这一提议。”

    萨耶尔:“为什么?是觉得封赏不够吗?”

    杜环摇头道:“我的肤色和容貌,我体内流淌的血液,甚至连我入夜后的魂牵梦绕,都属于东方的那片大地。就像出门在外的游子,无论走过再多的地点,见识过再多的景色,最后也会回到家乡一样……”

    萨耶尔急着说道:“留在大食,并不代表背离了唐国,如果你想要,随时都可以回家探望亲人。”

    杜环:“唐人常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我昔日的战友,被大食俘虏,充作奴隶,眼下尚有许多人生死不知。在这种情况下,我又怎能只顾荣华富贵,而弃他们不顾呢?”

    听到这里,萨耶尔终究是知道无法劝说杜环,只能长长叹了口气。

    周钧看向杜环,却是笑着点了点头。

    经过这一次的插曲,萨耶尔清楚杜环下定决心要回唐国,便再也不曾劝过,只是将自己写的几本著作,赠给了后者,让他有空就拿出来看看。

    周钧找了个机会,单独找来杜环,向后者问道:“唐军俘虏,眼下已经找回了多少人?”

    杜环:“大食总共俘虏唐军一万一千余人,眼下包括释放奴军、征用人员,再加上亚俱罗和大马士革的奴隶交易,都护已经救回了八千多名兄弟。”

    周钧:“剩下的三千人,应该在何处?”

    杜环:“应该是在库法城和亚丁城的奴市……”

    说到这里,杜环停下了话锋,面露疑惑。

    周钧见状,说道:“亚俱罗和大马士革是大食奴隶交易的最大市场,库法城和亚丁城相较而言,卖出去的俘虏应当很少才对。即便除去那些失踪和死亡的人,如何相加,也不可能有三千人。”

    杜环抬起头来,看向周钧:“都护,难不成大食人说了谎,还有一批俘虏被他们藏了起来?”

    周钧点头,从案台上拿起巴拉德堡垒的详情报告,放到了杜环的面前。

    后者拿起报告,仅仅只是扫了几眼,脸色随即大变。

    不待看完,杜环放下报告,向周钧说道:“大食人将这些俘虏关押在此处,必定是要刺探情报和技术!”

    周钧看着一脸焦急的杜环,轻声说道:“眼下有一个救出他们的机会,尚需一名熟悉情势的唐人作为引路人,但是过程凶险,怕是九死一生,你可愿往?”

    杜环毫不犹豫的掀起袍子下摆,向周钧稽首说道:“只要能救出这些兄弟,我愿随行,即便身死,亦不悔矣!”

第468章 清风明月知

    杜环跟着费翁离开了大马士革,跟随他们一起离去的,还有伍麦叶旧部的将军们。

    奈塞尔和穆谢赫留了下来,二人紧锣密鼓的开始起筹备画月的婚事。

    为了不让阿拔斯人起疑心,周钧按照以往一样,每日处理唐军俘虏的赎回工作。

    过了一段时日。

    天宝十四载的元日,在大食教历中,这一天乃是穆哈兰姆月(圣月)的主麻日。

    下午,街道中人烟渐少,大部分的居民都去往清真寺参加聚礼,法政院中的萨耶尔等大食人也是如此。

    于是,偌大的使团营地中,只有周钧和唐人成员。

    在房中收拾了一番,周钧穿上白袍,又看向窗外的天空。

    孙阿应在门口躬身说道:“主家,可以出发了。”

    周钧点点头,走出房门,又骑上马匹,顺着街道行出城门,向着城外的一处庄园行去。

    庄园位于大马士革东方的田园之中,原本是当地一位农场主所有,如今被重金租下,只说是要接待贵客。

    走进庄园的大门,柔软的沙地,尚且带着初冬的寒意。

    数顶巨大而又洁白的帐篷,立于庭院之中。

    帐篷外,象征喜庆的绿色地毯,从帐篷门口,一直铺入了内里。

    周钧翻身下马,顺着地毯走入帐篷,火盆中升起的火焰,使得帐篷内部温暖如春。

    干果、糕点、酥油、胡饼等等,放在帐篷的四周,在热气的烘烤下,散发着阵阵香气。

    穆谢赫穿着阿訇教服,手中抱着大食经书,微笑看向走进门的周钧。

    奈塞尔看见周钧,轻轻点了点头,表情却显得有些惆怅。

    当周钧走上前时,穆谢赫向前者说道:“周二郎,按照大食习俗,婚礼本来应当操办三天,再请上数百宾客……但由于情况特殊,只能如此了。”

    周钧:“自当如此。”

    大食的婚礼,与其它国家截然不同。

    从头到尾,婚礼现场只有男子,不见任何女子,甚至连新娘都不会出现。

    穆谢赫将大食经书放在案台上,向周钧问道:“你可信教?”

    周钧先是摇头,停顿片刻,又点头。

    穆谢赫不解。

    周钧的前世是一位标准的无神论者,但穿越一事,让他开始怀疑起宇宙之中,是否真的有冥冥意志。

    于是,周钧这样答道:“我相信这世间,或许真的有一位超脱凡尘的存在,在关注着世间的一举一动。但是他的名字和样貌,我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穆谢赫:“至高无上的真主,有着无数种变化,他的存在是唯一的,也是无法窥视的。周二郎所相信的,与大食教义并无矛盾。”

    将经书翻开,穆谢赫先是用唐语向周钧问道:“以真主的名义,你是否愿意娶伍麦叶王室的公主,奈塞尔的女儿为妻?”

    周钧深呼吸一口气,点头说道:“我愿意。”

    穆谢赫又用大食话向奈塞尔问道:“以真主的名义,你是否愿意将女儿,嫁给眼前的这位男子?”

    奈塞尔:“我愿意。”

    穆谢赫:“你的女儿,是否同意这桩婚事?”

    奈塞尔:“她同意。”

    穆谢赫:“请二位伸出手,握在一起。”

    周钧和奈塞尔依言照做。

    穆谢赫开始诵念大食经文的第一章,为新人祈福。

    经文诵念完成之后,穆谢赫取出婚契,让周钧和奈塞尔签下各自的名字,至此仪式便算是正式结束。

    与奈塞尔和穆谢赫交谈了一会儿,周钧独自走出帐篷,顺着沙地上的石子小路,慢慢走向庄园最深处的帐篷。

    庄园的最深处,有一顶宽阔而又高耸的帐篷,灿若繁星的金银挂饰,点缀在四周那洁白的挂毯上。

    月光投下,金银挂饰反射着数不尽的光亮,将整片沙地照的宛如湖面一般波光荡漾。

    周钧掀开帐篷的厚帷,一股带着暖意的熏香,从内部氲染向户外,让人闻见,心神也慢慢安宁下来。

    帐篷里,一位身穿大食古教白袍、头上戴着纱巾的女子,安静的坐在床边。

    听见门口的动静,女子转过头来,看见周钧的刹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火光的照耀下,微微发亮。

    周钧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女子,轻声呼了一声:“画月。”

    画月微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解下画月脸上的面纱,周钧看着那张略施粉黛的姣好面孔,轻轻叹了一声。

    画月的母亲是月氏人,后者建立的贵霜古国,曾经在野史之中,以贵族女性容姿绝美,与楼兰美人齐名,甚至引发东西匈奴战争,而流传于世。

    画月见状,开口问道:“二郎为何叹气?”

    周钧笑着摇了摇头,向画月说道:“记得初见时,你还是一个瘦弱的丫头……这么些年过去了,变化却是如此之大。”

    画月想了想,坐直身体问道:“二郎,画月有一件事不明白。”

    周钧:“什么事?”

    画月:“二郎愿意娶我为妻,究竟是何时下定的决心?”

    周钧一愣,倒是没料到画月会问出这个问题。

    画月又说道:“我是二郎的婢女,又是异族。起初遇见时,画月桀骜不驯,甚至险些对你动手。按照常理来说,二郎应当忿怨或是恼怒才是,为何一直忍让甚至迁就于我?”

    周钧微微笑道:“想听实话?”

    画月用力点了点头。

    周钧:“因为孤独。”

    画月睁大眼睛:“孤独?”

    周钧:“初见之时,身为先知,我的身份无人知晓。看破世道,清楚后事。对于未来,究竟是拯救苍生,力挽狂澜,还是独善其身,偏居一隅,所有这些抉择,一起压在肩上,令我迷茫痛苦……这些种种,无论是父母,还是挚友,我都无法对他们提起。倘若说了,轻则被视作失心疯,重则就会被当成邪祟上身。”

    画月:“二郎后来遇见了我,画月作为你的女奴,在长安城中举目无亲,不仅对二郎毫无威胁,更不会透露天机。所以,二郎抱着倾诉的念头,才对我另眼相看,照顾有加?”

    周钧点头。

    画月咬了咬嘴唇,又问道:“而二郎又是何时下定决心,要娶我为妻呢?”

    周钧看向帐篷的天顶,轻轻吁了一口气,低声说道:“起初,你知晓我的身份,我清楚你的来历,这是相知。之后,我下定决心扭转乾坤,救得天下,你放弃返回故土的机会,甘愿陪伴在我身边,不离不弃,这便是相守。只不过,那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仅仅只是将你视为知己,直到有一日……”

    画月:“直到有一日?”

    周钧:“有一日,远行归来,你对我说了三字,回来了……从那时起,我才突然意识到,不知何时开始,你我二人已经相依,我已经将你视作至亲。平日里的眷恋,化作这三个字,早已胜过千言万语。也就是从那时起,无论在长安,还是在安西,我都下定决心,要给你一个归宿……”

    听到这里,画月肩头伏动,泣不成声。

    周钧伸出胳膊,将画月搂入怀中。

    二人抬起头来,对视良久,不自觉慢慢靠近着彼此。

    唇合,唇分。

    那一晚,长夜笙歌叠奏,怯雨羞云情意。

第469章 还俘

    天宝十四载,二月初。

    周钧率领的大唐使团,从大马士革出发,一路向东行去,在亚俱罗城短暂停留数日后,又去往呼罗珊的边境城市——木鹿城(马累城)。

    二月底时,大唐使团抵达木鹿城。

    一场大唐与大食的换俘仪式,即将开始。

    唐朝从建国开始,再到天宝年间,一百余年里,唐军与外族作战,极少有大规模的换俘行动。

    究其原因:

    一是因为唐军强盛,武备完善,即便战败,凭借装备和战阵的优势,往往也能够撤回大部。

    二是因为唐军提倡忠烈,视降敌为折了风骨,故而败军士卒往往宁可玉碎,也不愿请降。

    三是因为大唐边将如果打了胜仗,向来喜欢用献俘这种举动,来向朝廷邀功。这些被拿来邀功的外族俘虏,名义上都是边将的战利品,很少会被拿去换回唐军士卒。

    所以,周钧发起的这场万人换俘仪式,是安西都护府设立以来,从未有过的举动,甚至遍观整个唐史,也是极为罕见的。

    换俘当日,天边蒙蒙发亮。

    木鹿城西边的边境线上,浩浩荡荡行来一只庞大的队伍。

    无数被绳索绑住双手、被铁箍困住双脚的大食俘虏,在安西骑军的押送下,来到了边境处的平原上。

    安西军领队的将领,乃是疏勒镇守使李嗣业。

    李嗣业先是命令士卒看管好大食俘虏,接着下马,走向边境平原上临时设立的议事大帐。

    掀开大帐的帷帘,李嗣业瞧见正座上的周钧,快步走上前来,向后者唱喏道:“都护,大食俘虏悉数已至。”

    周钧看向李嗣业,点头笑道:“李使君一路辛苦了,先坐下吧。”

    李嗣业:“喏!”

    大食负责俘虏交换仪式的人,是法政院的最高大法官萨耶尔。

    后者见李嗣业生的宛如铁塔一般壮实,站起身来,头顶几乎要贴着帐帷,先是一惊,接着向周钧问道:“这是何人?”

    周钧:“嗣业乃是疏勒镇守使,在两次怛逻斯之战中,立下赫赫功劳。尤其是第二次会战,俱兰城、怛逻斯城、白水城的攻破,还有药杀水之战等等,都是他领兵取得的战功。”

    萨耶尔一阵惊叹,多看了李嗣业几眼。

    见官员纷纷落座,周钧先是向萨耶尔问道:“呼罗珊行省的官长阿布总督,今日可会到场?”

    萨耶尔:“阿布总督遵从哈里发的命令,去往北方讨伐叛党,恐怕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日,不会返回呼罗珊了。”

    周钧轻轻点头,又说道:“既然如此,那今日的换俘仪式,不如正式开始吧?”

    萨耶尔点头称好。

    周钧首先出言,让李嗣业取来大食俘虏的名册,放在案台之上;萨耶尔也让法政院的官员们,搬来了整理好的唐军俘虏名册。

    大唐的书吏,大食的书记官,两边加在一起超过百人,挨个取走名册,又在偏帐中开始查点阚录。

    每录成一批人,两国的文吏会拿来先呈给周钧和萨耶尔观看。

    确认无误后,这批人的名册,会被拿到议事大帐外,开始当众唱名。被叫到名字的俘虏,会被录下编号,再遣返至本国的营地。

    整个过程耗时颇久,而且略显枯燥。

    周钧便借着这个机会,与李嗣业交谈了起来。

    周钧:“我走的这段时间里,安西情势如何?可有大事发生?”

    李嗣业小心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说道:“都护,有一件大事。这里人多口杂,本来是想在回去的路上,再向您禀告。不过,某这心里实在是藏不住话……”

    周钧:“什么事?”

    李嗣业:“去年初秋,封副使为主将,段果毅为副将,打算对大勃律用兵,此事您知晓吧?”

    周钧点了点头,封常清出兵前,专门用海东青寄来了书信,说了出兵大勃律一事。

    李嗣业眉开眼笑的说道:“就在数日前,某得了消息,封副使率领安西军,长途奔袭,接连击败敌军,最终俘得大勃律王族,又吐蕃贵族百人,取得了一场大胜!”

    周钧微微一笑,封常清击破大勃律,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李嗣业见周钧面色如常,有些意外。

    周钧:“常清性勤俭,耐劳苦,旁人皆以容貌而轻视他,却不知他身负贤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李嗣业叹服。

    周钧:“除了大勃律一战,安西可有它事?”

    李嗣业挠挠头,说道:“说起来,从去年开始,陆续有流民不远万里,从关中、河东、河南甚至是山南东西二道,聚众成团,迁来安西。”

    周钧:“哦?仔细说说。”

    李嗣业:“最早来的一批人,大约是在去年的九月。人数只有数百,男女老少都有,说是关中等地遭逢大灾,饥荒四起,饿殍千里。这些人都是活不下去,才迁来安西。”

    “起初我还觉得纳闷,关中距离安西有数千里路,中间不仅隔着大漠,而且沿途州县都是穷困,这些人为何不去京畿之地,或是去江南讨生活,偏偏要来安西?”

    周钧:“流民们如何说?”

    李嗣业:“那些流民自称应龙信徒,说迁来安西,是得了应龙的感召。这一路行来,经过凉州、甘州、沙州、大碛等地,缺粮缺药,都有应龙教徒接济,这才支撑到了安西。”

    周钧:“都护府可安排这些流民住下了?”

    李嗣业点头道:“住下了,第一批应龙团的流民,去往焉耆镇,向应龙窟朝圣,接着便住在了镇中。在那之后,陆续有流民从东边来,有时数百,有时上千,焉耆镇住所不多,即便紧急加盖房屋,也无法容纳,实在无法,只能向安西都护府禀告。封副使便下令,将后续进入安西的流民,安排到安西四镇中去。”

    周钧看向李嗣业:“疏勒镇也有流民住下了?”

    李嗣业:“有,元月刚过完,有一批来自邳州的应龙团流民,一百来户,六百多人,被安置在了疏勒镇。我见了其中的带头者,仔细问了,答是接下来还会有更多信奉应龙的流民,以朝圣为名,迁徙入安西。”

    周钧:“换俘仪式结束,你回去交待一下,好生照顾这些流民。另外,召集匠作和典役,加盖房屋,一定要妥善安置接下来到来的流民。”

    李嗣业拱手说道:“喏。”

    就在交谈之际,有书吏来报,换俘的名录已经基本清点完毕。

    这一次,共计有八千九百六十六名唐军俘虏,经由俘虏交换仪式,得以重回故土。

    周钧听到这个数字,沉默了片刻。

    李嗣业见周钧默然不语,以为后者心中感慨,于是拱手说道:“当初俘虏的大食士卒,都护下令好生看管。嗣业起初还在奇怪,为何不将这些俘虏献至朝廷,搏一份功劳……如今看来,都护心存儿郎,却是将士卒真正当做亲人一般对待。都护或许不知,如今在安西军中,只要提起您的名字,儿郎们私底下都尊称一声『父帅』……”

    周钧笑了笑,迈步出了大帐。

    广袤无垠的平原之上,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那些都是刚刚重获自由的唐军俘虏。

    这些人如今脱了奴籍,又能重返故土,得以与家人重逢,脸上满是喜悦。

    不少人动情至深,甚至跪倒在地,额头点地,放声大哭。

    有唐军俘虏看见了周钧,大声喊了一句:“是周都护!”

    这一声,宛如浪潮一般,由近及远,传开出去,引得成千上万的士卒,一边欢呼,一边聚了过来。

    也不知又是谁,领头喊了一声:“愿为都护效死!”

    很快,唐军俘虏中有人带头,向着周钧的方向稽首拜道,口中随之大呼:“愿为都护效死!”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喊声也变得更加整齐,最终汇聚成了响彻天际的齐呼。

    “愿为都护效死!”

    萨耶尔和一众大食人,听见这震天般的呼声,脸色发白,心生畏惧。

    李嗣业和安西军士卒,瞧着这眼前的一幕,神色激动,跟着拜倒。

    被无数士卒拱卫的周钧,身体轻轻颤抖,眼睛微微发红。

    周钧轻轻抬起一只手来,待得众人稍稍平静,用尽浑身力气,大声喊出了二字:“回家!”

    天宝十四载,二月。周钧不以万人命而谗上,工谋于国而远虑,出使大食,说得俘还,卓然冠于一时而垂于后代。

    古往今来,百战死敌,抚众守边,却又进不求名,持重以戒。

    嗟哉,仅一人而已!

第470章 行踪

    李嗣业带领唐军俘虏和大唐使团,出发返回龟兹镇。

    周钧则带着亲兵和军卒,在贵霜州的萨末健城稍作歇息,对外只说是长途跋涉,身体劳累,需要休憩。

    萨末健城在贵霜古国时期,乃是西部重镇,如今已成了大唐与大食的边境城市,周钧在当地官员的安排下,住进了城中的一处宅邸。

    入夜,庭院之中,周钧斜靠在一张折床上,抬头看向满天的繁星。

    画月趴在周钧的身上,静静听着后者的心跳,沉默良久之后,开口说道:“这里是我母亲的故乡。”

    周钧:“你这次去大食,取回了你母亲的遗物。如今我们来到了她的故乡,你打算如何做?”

    画月:“在我儿时的印象中,母亲一直看向东方,郁郁寡欢。我猜,比起大食,她更愿意返回故乡。她的尸骨,我现在无法移回故乡,但我可以在此地修建一座坟墓,将母亲的随身物品,埋入其中,也算是了却她的一件心愿。”

    周钧轻轻拍了拍画月的背,无声的安慰了她。

    一阵沉默之后,

    画月:“明日……我便要走了。”

    周钧口中苦涩,低声问道:“你独自留下,可有部下接应?”

    画月:“我已经以门主的身份,下令让隐门中的骨干,在此地设立分坛。大食教团中也有我的旧部,他们正在向着贵霜州赶来。除了这两部麾下,埃及军团和帕帕尔人军团,正在向着贝达港靠近,那里是地中海南部的重要港口。如果能够占领下那里,两大军团就可以胜利会师,再向东控制住红海,打通海上要道……”

    说到这里,画月仰起身来,对周钧说道:“使团中的海东青,还有驯鹰使,我都留给了父亲。他已经启程赶往了埃及,负责指挥军团。”

    周钧:“我会再从龟兹镇调来新的海东青,供你驱遣。”

    画月点点头,又说道:“穆谢赫处理完大食国内的事务,会来贵霜州与我会合。今后,他会往来于安西和贵霜之间,承担沟通联络的事务。”

    周钧:“那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安西呢?”

    画月看向周钧,向上攀了一些,用手勾住后者的脖子,轻声说道:“倘若有一日,阿拔斯人再也不成气候,我能够在白日里自由的行走,那么我就会返回安西。”

    周钧长叹一口气:“如果真的有那样一天,我希望普天之下,百姓安居乐业,再无战祸纷扰。”

    画月用手轻轻摸了摸小腹:“我已经想好了,等到那一日,我便与二郎找一山清水秀的去处,开辟几亩良田,种上些许花草,再抚养一群儿女,安静的过完余生。”

    周钧闻言,心中一暖,轻轻搂住了画月。

    画月面色微红,向周钧低声说道:“昨日休息了一天,身子稍稍好些了,今晚……”

    话音未落,墙头上传来一声女子的咳嗽。

    折床上的二人,闻声都是一惊。

    画月翻身站直,伸手去拿兵器,周钧则借着月色向墙上看去。

    一袭白色的祆袍,一张隐秘的面具。

    周钧喊出了来者的身份:“拓跋怀素?”

    一身素白的祆教圣女,从墙头跃下,看了周钧和画月二人,开口说道:“佳偶天成,祝贺二位。”

    周钧想了想,盯着拓跋怀素问道:“你曾经说过,要去大食寻找师傅,见到她了?”

    拓跋怀素微微点头。

    周钧:“她人呢?”

    拓跋怀素:“走了。”

    周钧:“走了?为何没有随你一起回来?”

    拓跋怀素声音清冷:“我费了千辛万苦,才与她相见。没想到刚一见面,她先是警告我,不要再追查五百年前焉耆王妃的行踪,接着丢下我,独自离开。”

    周钧一愣,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拓跋怀素:“根据罕古丽提供的线索,五百年前,焉耆国王被杀,焉耆王妃本来存了死志,后来经过祆教圣女的劝导,离开龙窟,一路向西进入古大食,隐居在卡帕多西亚一带,从事一些不为人所知的研究。而我的师傅,就是在找寻王妃隐居的地点。”

    周钧:“隐居?研究?她在那里究竟做些什么?”

    拓跋怀素:“焉耆王妃隐居的住所,远离城市,是一处靠近火山和热泉的恶土。我在那里见到了师傅,而她已经找到了王妃的手稿和笔记。原本我以为,师傅会与我相认,没想到她先是警告我不要再插手此事,接着居然出手,想要摆脱我,强行离开。”

    画月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你和你的师傅交手了?谁赢了?”

    拓跋怀素看了画月一眼:“她占了上风,但我也从她身上,取走了一些东西……”

    说完,拓跋怀素从怀中取出一个木筒,里面放着数张羊皮卷。

    画月看着这些羊皮卷,吃惊说道:“你在交手的时候,从你师傅身上偷到了这些?”

    拓跋怀素:“她虽然教了我许多,但我自己也学了不少……周二郎,你身为先知,知晓他人所不知之事,且来瞧瞧,这些东西可认识?”

    看着羊皮卷上的文字和图案,周钧一阵头大。

    文字非常奇怪,他从未看过,但有些图案倒是能够勉强猜个大概。

    周钧指着一副画着人体皮肤、肌肉、神经和骨骼的图案说道:“这似乎是一种解剖图。”

    接着,他又找出一张画着雪山、地壳、洞窟、岩浆的图纸说道:“这似乎是地质构造图。”

    除了这两张图以外,其它宛如天书一般的文字和公式,周钧一概不知。

    拓跋怀素见状,有些失望。

    画月仔细查看了那些文字,开口说道:“这些似乎是古大食的闪族文字。”

    拓跋怀素:“你能看懂?”

    画月:“我看不懂,但我知道有个人能。”

    拓跋怀素:“谁?”

    画月:“穆谢赫,他曾经专门研习过闪族文字。”

    拓跋怀素:“那好,我把这些手稿留在这里,过些日子再来寻你。”

    画月:“手稿只有这几张吗?”

    拓跋怀素:“大部分都被我师傅拿走了,这里已经是我能取到的全部。”

    周钧:“你的师傅不让你插手,万一此事另有蹊跷……”

    拓跋怀素说道:“五百年前,那位焉耆王妃,与周二郎皆是先知入世,难道你就不好奇,她究竟想做些什么吗?”

    周钧一时语顿,眉头紧锁。

第471章 事态紧急

    天宝十三载,十一月初。

    长安,中书省,秘书监。

    “任少监,最新的灾情图已经完成,请您过目。”顶着一对黑眼圈的杜甫,将一本文册递向任粲,口中又说道:“内里包括受灾面积、灾民人数、粮食缺口、流动方向以及救灾纪要等等,统统都已写在其中。”

    任粲先是将文册放在案台上,接着让杜甫坐下,又走到屋中加了些用来取暖的炭薪,这才坐下慢慢细看。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雪越下越大。

    积雪压在枯枝上,又掉落在院中的声音,时不时打破着小院中的幽静。

    年迈的任粲,一丝不苟看着杜甫采风归来写成的灾情图,又对照着户部、都水、司农等等官所写成的阚录,分析又批注,足足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才最终定下了文稿。

    做完这一切,任粲揉了揉僵硬而又酸痛的老腰,心中暗道一声,岁月不饶人。

    他又抬起头来,看向栒房另一头的杜甫。

    只见后者不知何时,躺在折椅上,居然已经酣然入梦,就连呼噜声都清晰可闻。

    任粲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户部、都水、司农等等部司,写成的奏疏语焉不详,又多有错漏之处……此番多亏了杜校书,倘若不是你亲自去往灾区调查,朝中怕是无人知晓北方的灾情,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说完,任粲起身,取来一件厚袍,盖在了杜甫的身上。

    六日后,任粲带着杜甫,去往中书省的执院,拜见杨国忠,上报北方灾情。

    二人入了执院的偏厅,负责接待的主事,向任粲拱手说道:“任少监,右相正在与兵部尚书、户部侍郎、谏议大夫等诸位上官,举行职会,还请稍待片刻。”

    任粲皱着眉头问道:“朝中可是有事?”

    主事勉强笑道:“任少监多虑了。”

    任粲点点头:“既然如此,老夫等着便是。”

    半个时辰之后,眼见杨国忠的职会非但没有结束,反而陆续有官员被召入内厅,任粲坐不住了,走到主事面前:“老夫早先递了折子,今日与右相要商讨北方灾情,此事刻不容缓!”

    那主事赔笑说道:“任少监,来此相商的,每一件都是要紧。”

    任粲瞪圆眼睛,刚想发作。

    杜甫眼疾手快,连忙劝住任粲。

    后者气呼呼回到原地,只能继续等待。

    又过去了半个时辰,内厅中的官员纷纷离开。

    任粲和杜甫见职会结束,站起身来,打算去见右相。

    不料,执院主事跑出来,对二人说道:“右相今日有些乏了,二位不如改日再来?”

    任粲闻言,先是惊愕,接着恼怒,最后拔腿就想向内厅走。

    主事连忙上前拦阻,却被任粲一把推开。

    听见外面吵闹,执院常侍走了出来,问清楚原委,又跑回内厅禀告。

    折腾了许久,任粲和杜甫,终于能够去见右相。

    进入内厅,杜甫见两旁都是朝官,人人都是面色严峻,不自觉心中有些发颤。

    任粲却是一脸无畏,直接走到杨国忠面前,先是躬身行礼,接着说道:“右相,北方大灾,百姓无粮,到处都是饿死的灾民,朝廷不能坐视不理啊!”

    杨国忠脸色难看,根本就不想和任粲多说些什么,问了一句:“治下州县的官员,为何有人报是灾情不重,有人报是灾情已经平息?”

    任粲:“州县官员为了中勾绩评,又为了隐瞒办事不力,大多都是虚报或是谎报。朝中派出的那些巡官,最远也只是到了京畿附近看了一圈,便回来报做无事。”

    杨国忠摆摆手:“各地官员都说是无事,巡官也来报是灾情渐微,只有你在这里说灾情蔓延……我问你,可有真凭实据?”

    任粲:“有。”

    说完,任粲从杜甫手中取来灾情报告,又呈给了杨国忠。

    后者拿起厚厚的一叠文册,心中烦躁,只是粗略瞄了几眼,就丢在一旁,开口说道:“行了,且先放在这里,容后再议。”

    任粲见状,心中火气噌地一声冒了上来,不顾在场的众人,沉声说道:“关中、河东、河北、河南等地,灾情蔓延,已经刻不容缓!官道两旁,处处都是新坟,村落集镇,大多十室九空。家中倘若有人去世,生者连哭丧都不敢,惟恐逝者尸身被人夺去裹腹……水旱连灾,持续两年有余,波及州县过百,粮价斗米五百,自大唐开国以来,这是绝无仅有的大难,还请右相明察……”

    不待任粲把话说完,杨国忠直接打断道:“某说了,容后再议!”

    之后,任粲和杜甫几乎是被赶了出来。

    出了执院的任粲,怒火中烧,一把摘下头顶的进贤冠,直接扔在了地上,口中骂道:“当朝权臣,皆是鸡犬豕羊之辈!老夫……”

    杜甫闻言,连忙一把捂住任粲的嘴巴,将其拉到了一旁,劝道:“少监慎言。”

    任粲找了一处石阶,不顾冰冷,直接坐了下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杜甫愁眉不展,来见右相之前,他倒是设想过种种结果,却没想到情况会如此糟糕。

    就在杜甫思考对策的时候,墙角处传来人声:“杜少陵。”

    杜甫闻声看去,发现一位相熟的中书省书吏,躲在不远处的墙角里,招手让前者过去。

    杜甫犹豫片刻,走了过去,拱了拱手。

    那书吏先是四处看了看,确认无人之后,对杜甫说道:“且听我一句,你们莫要再拿灾情一事,来招惹右相了。”

    杜甫:“北方大灾,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为何……”

    书吏摇头说道:“灾情再严重,总有平息的一日,但右相当下有更要紧的事情处理,根本就顾不上你们。”

    杜甫不解:“天底下难道还有比救灾更要紧的事情?”

    书吏:“南诏传来战报,唐军七万,攻太和城,误入敌军埋伏,被围困在洼地不得脱身。右相为了此事,焦头烂额,根本就无暇顾及其他。”

    杜甫睁大眼睛:“竟有此事?!”

    书吏:“今日职会,右相招来朝中大员,商讨的便是此事。所以,我才劝告你们,莫要再提灾情一事了。”

    杜甫拱手,又返回任粲身边,将刚才听见的又都说了一遍。

    任粲沉思良久,说道:“南诏用兵,陷入困局,右相必定会派遣援军,再调拨粮草。如此一来,各州县都要上缴粮食,以供军需。灾民求生,怕是更加不易。还有,此时春粮还未上市,朝廷倘若要筹措粮草,必定要强行征粮,此举势必会引得民心不稳,说不定还会引发灾民作乱……不行,此事干系事大,不能不管!”

    杜甫:“那依少监之见,我们应当如何做?”

    任粲沉默片刻,站起身,斩钉截铁的说道:“既然右相不愿管,那老夫就去见圣人!”

第472章 忠魂老尽

    兴庆宫的后苑之中,孩童的学话声和女子的欢笑声,此起彼伏。

    周逍站在庭院的中间,两手背在身后,学着大人的模样,奶声奶气的念道:“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杨玉环瞧着喜悦不已,拍手笑道:“逍儿真是聪慧,周二郎的这首诗,只是听了几遍,就能背了出来。”

    尹玉宠溺的看着周逍,说道:“这孩子打小,就与其他孩童不一样。”

    杨玉环向周逍招了招手,待后者走过来,一把将其抱在怀中,对尹玉说道:“逍儿长大之后,必成大器。”

    尹玉勉强笑道:“我只盼他平平安安就好。”

    杨玉环见尹玉面有愁容,呼来宫婢,让周逍去别处玩闹。

    待周逍走远,杨玉环向尹玉问道:“怎么?还是不放心?”

    尹玉说话之间,带了几分哭腔:“二郎离开长安,已经快要过去了三年。他先是与吐蕃人打仗,接着又和大食人打仗,如今还要置身险地,去往敌国谈和。其中种种,无论哪一件挑出来,都是凶险万分……”

    杨玉环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和陛下几次提了这事,三郎对我说,遍观朝野,周钧是他为数不多能够信任的人。大碛商路还有安西的那些事情,交给其他人做,实在是无法放心。”

    尹玉提高了音量:“我与二郎才成婚数月,父皇就把他派到边疆。逍儿从出生起,连父亲的长相都不记得……我知晓父皇深信二郎,但我是他的女儿,逍儿是他的外孙,父皇难道就不能多顾及一些我和逍儿吗?”

    说到最后,尹玉情难自己,泣不成声。

    杨玉环伸出胳膊,轻轻拍了拍后者的背,说道:“我有心帮你说话,但是陛下近些日子身体欠佳,不愿打理朝政,更不愿听到烦心之事,倘若说的多了,他还会责怪言者。”

    尹玉:“难道二郎就这样一辈子留在安西吗?”

    杨玉环:“周二郎当下正在出使大食,等那里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再帮你向陛下说情。”

    尹玉无奈,只能点头。

    就在这时,门外有内侍唱告:“陛下回宫!”

    杨玉环一愣,向内侍问道:“陛下不是刚刚出门,去了梨园吗?”

    内侍:“回娘娘的话,听说御辇刚刚行至景风门,就遇到秘书监的任少监当街拦驾,只说是有要事禀告。”

    杨玉环:“任少监?”

    内侍:“就是那位写下『岿然立道中,正气满乾坤』的任粲。”

    杨玉环对这个任粲有些印象,后者似乎是一位固执己见、执而不化的史官。

    内侍:“陛下见到任少监,也不知道后者说了什么,就决定摆驾回宫了。”

    而在另一边,兴庆宫的勤政楼中,李隆基看着任粲呈上来的灾情图,皱眉说道:“自今年开春以来,长安淫雨连绵,朕就一直在担心会伤及田中禾稼,不料北方灾情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年迈的任粲,挺着脊梁说道:“陛下,京畿道尚且算是好的,关中,河东等地,遭遇的可是从未有过的水旱连灾,百姓无粮,甚至以尸体裹腹。”

    李隆基看向身旁的高力士,问道:“为何关中、河东大灾,朝中无人上疏?”

    高力士垂首,沉默了片刻,提议道:“陛下,不如召右相等枢密觐见?”

    李隆基看着手中的灾情图,点头道:“让他们速速过来,朕要一个解释。”

    半个多时辰后,杨国忠、户部、都水、司农等部司的官员,纷纷赶到兴庆宫的勤政楼中。

    早就从他人那里得了消息的杨国忠,走进大厅,先是眼神怨毒的看了眼任粲,接着向李隆基稽首拜倒。

    李隆基摆了摆手,让高力士将灾情图拿给杨国忠,又问道:“任少监说,关中、河东大灾,百姓无粮,饿殍千里,可有此事?”

    杨国忠起身说道:“关中确有灾情,但说是大灾,未免言过其实。”

    李隆基不解。

    杨国忠:“关中、河东等地,雨水虽多,但凭着朝中调度有方,州县上下一心,灾害已经降至最低,入库的秋粮足以供各地所需,何谈饥荒二字?”

    任粲闻言大怒:“右相岂能睁眼说胡话?关中、河东不少州县,禾苗枯败,颗粒无收,斗米已经卖到了五百文,尚且是有价无市,百姓饿死者不计其数!”

    杨国忠早有准备,朝身后招了招手,有户部官员取来『长量匣』。

    杨国忠接过长量匣,数十个匣口上,标注着各地州县的名称。

    他又打开匣子,每一个里面都放着粮种和穗子。

    杨国忠将匣子展现给李隆基看,口中又说道:“陛下,这里是今年户部从各地征来的丰粮存样。”

    李隆基低头看去,只见每个匣子中的粮食存样,穗子饱满,粮种完好,不禁满意的点了点头。

    杨国忠又说道:“虽然有些地方受了灾,但好在救灾及时,所以得了丰粮。”

    任粲睁大眼睛,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堂堂右相,居然会使出造假舞弊这般的手段,来隐瞒灾情,取悦圣上。

    任粲转头看向厅内的诸位上官,开口喊道:“你们读圣贤书,又食君之禄,自称是国之栋梁,难道就坐视这般的行径吗?!”

    厅中的官员,有人垂首,面露羞愧,但更多的人面无表情,充耳不闻。

    杨国忠转头,朝身后的官员问道:“你们也说说,大唐当下可有大灾?”

    有人拱手说道:“关中、河东等地,虽有灾情,但为祸不甚,其中功劳,全赖右相领导有方。”

    有人又说道:“大唐天威,煌煌圣佑,天下自有祥瑞吉兆,区区水旱,又岂会流世而失度?”

    ……

    任粲听到这里,脸色煞白,心痛到了极致,用手指着满屋的臣子,愤怒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杨国忠看了任粲一眼,向李隆基拱手说道:“陛下,任少监之前不过一修史的闲官,看的文书,读的阚录,都是些老掉牙的旧闻。随意拼凑了一些文章,兴许是想要引起陛下的注意,才故意危言耸听,博取圣宠。”

    李隆基闻言,瞥了一眼浑身颤抖的任粲,微怒道:“人老了,心思也不正了。”

    说完,李隆基拂袖而去。

    杨国忠见皇帝走远,盯着任粲阴恻恻的说道:“冲撞圣驾、妄议朝政、诽谤朝官,任少监这大不敬的罪名,怕是要担下了。”

    对于杨国忠的威胁,任粲一反常态,站在原地,脸上平静如水,没有丝毫的波动。

    就在众人疑惑之时,哀莫大于心死的任粲突然当堂大笑起来,口中又吟道:“十年赤胆,一朝老尽!相生白发,烛朽魂空!”

    说完,任粲一边大笑,一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杨国忠盯着任粲的背影,咬牙切齿的对旁人说道:“寻御史推按,定下这老狗的罪名!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一个都不得放过!”

第473章 叹飘零

    数日后,杜甫应任粲之邀,去往后者宅中做客。

    任粲身为秘书监的少监,官阶从四品上,居所却颇为寒酸,是一处落在宣平坊中、再普通不过的小院。

    任粲中年丧妻,之后便一直不曾续弦。

    任家的两个儿子投笔从戎,战死陇右,唯一的小女儿远嫁山南,家中只有几个老仆和婢妇作伴。

    杜甫敲响任宅大门,一身素袍的任粲亲自迎前者入宅。

    杜甫入了大门之后,见院中冷冷清清,房内摆设简朴,瞧不见什么奢华之物,唯一入目的便是挂满墙壁的字帖和水墨。

    坐了片刻,杜甫尚在疑惑,为何宅中无人接待。

    就在这时,年迈的任粲,居然亲自端着食盘,从后厢走了出来。

    杜甫见状一惊,连忙起身从任粲手中接过食盘,口中又说道:“任监何等的身份,怎能做这些下人的活计?”

    任粲一头的白发,用簪子随意固在头顶,他坐入席中后说道:“家中仆妇,我都已经遣散了。”

    杜甫斟酒的手一抖,向任粲问道:“任监为何要这般做?”

    任粲闭上眼睛,轻轻笑了笑,未曾作答,只是拿起酒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杜甫见状,不再发问,只是静静陪着任粲喝酒吃菜。

    酒过三巡,任粲说道:“老夫年少时,擢进士、拔萃皆中。彼时君明臣贤,河清海晏。那时的我胸怀青云,豪情万丈,只愿安民济物,清平天下。然而,官场沉浮数十年,浑浑噩噩活到了今日,大唐还是那个大唐,但朝堂却已经不是从前的朝堂了……”

    杜甫不解:“任监何出此言?”

    任粲:“天子荒纵,宰相才下,赏罚失所宜,老夫坐视贼大,却无能为力。”

    杜甫先是一愣,接着想起兴庆宫中发生的事情,长叹一口气,心中悲怆。

    任粲:“大唐如今说是盛世,实则已经病入膏肓,危在旦夕。”

    杜甫:“任少监,事情到了如今的田地,我们又应当如何做?”

    任粲:“如何做……如何做?”

    重复了几遍,任粲喟然道:“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盛极必衰,已是常理。此病症结,不在于外,而在于内,倘若问起如何做……老夫却也不知。”

    杜甫一时沉默。

    任粲:“老夫这次面圣,已经触怒了右相,用不了多久,必会引来报复。”

    杜甫:“任监不如辞官远走。”

    任粲:“走?身为唐臣,只恨无法救得苍生,老夫又能走去哪里?倒是杜校书,此次上疏,右相倘若秋后算账,势必会牵连于你。老夫已经向吏部打了招呼,打算将你迁至外地。”

    杜甫:“甫此时离开长安,独留任监一人,此乃不义。”

    任粲:“老夫年事已高,杜校书却不一样,你还年轻,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没有必要陷在此处。”

    任粲言辞恳切,杜甫心中感动,离席向前者稽首拜倒。

    任粲举起酒杯说道:“罢了,起来吧。老夫已是枯朽之身,早就没了牵挂。你文才见长,又深谙民间疾苦,日后当以百姓为重,莫要堕了初心。”

    杜甫听见这话,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抬起头来,止不住哽咽,向任粲问道:“关中、河东一带,惨状不忍目睹。目之所及,当真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如今,任监被奸佞所恶,甫身微言轻,百姓又应当何去何从?”

    任粲闻言,老泪纵横。

    二人对案恸哭,久久不曾停歇。

    是夜,杜甫归去,宅中独留任粲一人。

    迈着颤巍巍的步子,任粲举着烛台,在宅中夜游了一遍。

    看遍了这居住了数十年的宅子,回忆起过往的点点滴滴,任粲长长叹了口气。

    走入书房,任粲将关中、河东等地的灾情和阚录,用油布包好,又拆下书房的墙砖,最后将文册等等封入墙内。

    做完了这一切,任粲整理了仪容,从柜中取出早已备好的毒鸩,放在了案台之上。

    看向窗外,任粲满是沟壑的脸上,显露出痛苦和惆怅。

    任粲拿起那瓶鸩酒,低声说道:“天子近谗,朝堂多佞,老夫有心正道,却力不能及……”

    说完,任粲拔开鸩酒的瓶塞,将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瓶子落地,鸩酒毒发。

    任粲身体颤抖,口鼻处缓缓有鲜血溢出。

    老人用尽浑身力气,仰头看天,断断续续的说道:“这大唐,这天下……究竟道从何来……又归于何处……”

    话音未落,忠魂离散,飘零无迹。

    半个月后,长安城外。

    孤坟寂邈,白地苍茫。

    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中,杜甫坐在任粲的墓碑前,将手中的冥钱投入火盆,看着熊熊燃起的火焰,默然不语。

    不多时,有人从小道中,骑马赶了过来。

    杜甫循声看去,发现来者有些眼熟,仔细看去,原来是那日在中书省出言提醒的书吏。

    书吏看见杜甫,连忙跳下马,走过来说道:“杜校书,你速速收拾行装,离开长安吧!”

    杜甫:“出什么事了?”

    书吏:“任粲被御史台定为畏罪自杀,无人敢为其收尸,只有杜校书站了出来,替他办理了丧事。右相知晓之后,大为恼怒,寻人查了你的底细,知晓你是灾情阚册的主笔之后,更是恨你入骨……如今大理寺发了公文,说是要请你去问案!”

    杜甫未有动作。

    书吏急道:“杜校书快点走吧,迟了可就来不及了!”

    杜甫闻言,站起身,先是向那书吏行了一礼,接着说道:“甫位卑身轻,你为何要冒着风险,来警示我呢?”

    那书吏还了一礼:“任少监和杜校书,你们二人,都是心系百姓的好官。吾等钦佩品德,却又碍于畏惧,无法跟随你们一起进言。如今警示你,不过是吾等力所能及之事。”

    杜甫再次躬身称谢。

    书吏问道:“杜校书无法返回长安,打算去往何处?”

    杜甫:“为了避祸,我打算先回奉先,劝族人与我一起迁走。”

    书吏:“大理寺久不见杜校书回长安,必定会发出海捕,倘若要迁走,一定要尽快动身才是。”

    杜甫点头,轻声说道:“从前,我曾经遇见一群教民,说是西方有应许之地。如今,我便打算动身向西,看看那传闻中的应许之地,究竟是何等的模样。”

第474章 三地协作

    凉州城,匠作内坊。

    抱着一杯温茶,毛顺大师坐在坊门内,看着门外的数百名流民,在雪地之中排着队,依次来领胡饼和粟粥。

    金家的大管事申叔公,不知何时,走到毛顺大师的身边,顺着后者的视线看过去,开口说道:“昨日又有两批流民入城。”

    毛顺:“凉州城中的流民,如今聚集已有三千多人,而且都是应龙教徒,说是要去西边朝圣,这一点就很有趣。”

    申叔公看了毛顺一眼:“关中、河东水旱连灾,百姓无粮可食,笃信新教,择居而活,这有何奇怪的?”

    毛顺:“从去年二月开始,南方不断有应龙教团,来凉州落脚休整,又去往西方。对于这些人,金家不仅拿出宝贵的粮食和药物,接济流民,更派出向导,为其领路,可谓是有求必应,这难道不有趣吗?”

    申叔公和毛顺对视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皆是一笑。

    毛顺转过头,继续看向冰天雪地中的流民,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管是谁,也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只要能出手救一救这群灾民,总是好的。”

    申叔公从火炉中取下茶盅,给自己倒了一杯滚烫的茶水,抿了一口后说道:“家主遣海东青来了信。”

    毛顺:“二郎如何说?”

    申叔公:“内坊中的所有人,还有器械、材料和图纸等等,全部装车,出发去往安西。”

    毛顺:“所有人?包括那些还在蒙学的孩童?”

    申叔公:“是。”

    毛顺沉默片刻,回道:“知晓了。”

    申叔公有些意外:“毛匠就不打算问一问缘由?”

    毛顺:“二郎行事,深谋远虑,我又何必刨根问底?”

    申叔公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又说道:“凉州去往安西,路途遥远,其中途径大碛,我已经和归义军的当家李光弼说了,他会领军护卫,负责你们的安全。”

    毛顺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从折床上爬起身来,紧了紧身上的厚袍,抬起头来看向天空,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乌云压顶,山雨欲来,要变天了……”

    敦煌城,刺史府所。

    柳载站定在堂中,冷眼看向面前的官员,开口说道:“某受周驸马之托,牧守敦煌。但凡作为,一是为了保证沙州平稳,二是为了确保大碛商路对朝廷的贡税不会受到影响。”

    堂中身穿绯衣官袍的官员嗤笑道:“周驸马早就不是陇右黜陟使了,如今司掌大碛商路的,乃是朝中新派下的崔大夫。倘若柳刺史识时务,便依令发文,不然的话……”

    柳载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向那官员说道:“先前,王鉷司掌大碛商路时,发布苛捐杂税,又肆意盘剥本地豪族和百姓,致使官民离心,这才使得吐蕃人有机可趁。崔大夫刚刚上任,就要提高关税,再废官营为私营,难道就不担心步上王鉷的后尘吗?!”

    那官员摇头道:“崔大夫乃是长安城中的清流宿老,岂能与那王鉷相提并论?再说了,官府对本地人一味忍让,可曾收得百姓的民心?本地豪强拉帮结派,排挤外地商户,又私设部曲,豢养力士,此举与作乱又有何异?!”

    柳载:“沙州情势复杂,不比中原,倘若一味用强,只会适得其反,只有怀柔分化,先拉拢一部分本地人,再用他们来制约另一群本地人,才是长远之计……”

    官员打断了柳载的话:“说得好听,不过都是些开脱之词。崔大夫上任之前,已经看过了柳刺史的吏部阚录,不服上官,不循仪制,可谓是劣迹斑斑。本想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料柳刺史还是恣意妄为。”

    柳载闻言,心中怒气大盛,沉声说道:“倘若行政只知因循守旧,照本宣科,到头来只会伤了民心,又误了朝纲……徒事清谈,抛离实事,到头来终究是误国之举!”

    “你!”

    官员闻言,面露怒意,想说些什么来挽回颜面,寻思了好一会儿,最后只能一声冷哼,拂袖离去。

    目送那官员离开,柳载坐了下来,从案台上拿起一封信,打开后看了一遍。

    看完后,柳载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周二郎,你来信请我稳住沙州局面,再协助流民去往西域……如今,我这刺史之位,不知还能做上多久,为了履行当初的约定,只能勉力而为了……”

    石城镇,镇守府。

    石城镇守使康冉棣,立于城楼之上,迎着猎猎寒风,看向远方的大地。

    有仆从从城楼下方而来,稽首说道:“使君,小郎从龟兹镇来了信。”

    康冉棣:“哦?可璟写了信?拿来给我看。”

    打开信件,康冉棣瞄了一眼行书,点头暗道,儿子的字总算有所长进。

    接着,康冉棣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

    康可璟在信的开头,先向父亲道了一声安好,又说道自己的妻子丹青,已经有了身孕,初夏时分就要生产。

    康冉棣看到这里,满心宽慰,不停点头。

    接着,康可璟在信中,写了周钧率领安西军,大败呼罗珊军团,又出使大食,交换回大唐俘虏。以及,副使封常清,以段秀实为副将,击败大勃律,凯旋而归。

    这两件事,康可璟说得详细,足足用了两页纸。

    康冉棣看完之后,长吁一口气,心中感叹安西军强盛,又暗道周钧用兵如神。

    再接下来,康可璟在信中说了焉耆镇和龟兹镇的变化。

    自从周钧成了安西节度使以来,焉耆镇吸纳了十二龙部、大食教团和隐门分支等居民,常住人口不仅翻了一番,而且修建了一座西域从未有过的巨大城池。

    城中不仅有民居、工坊、商行、还有内城和大学。

    再加上应龙窟距离不远,焉耆镇的宗教氛围日渐浓重,教徒数量大增,已经隐隐成了西域中的宗教第一大镇。

    再说龟兹镇。

    作为安西都护府的所在地,龟兹镇地处咽喉要道,交通、水利、农业、商业本来就很发达。

    如今,大批流民涌入安西,由于龟兹镇事先加盖了大量的民宅,所以居民数量暴涨,繁华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康可璟特意在信中补了一句。

    “我曾经到访过长安,也途径过洛阳……如今我在安西都护府中职事,再看龟兹镇和焉耆镇这两处重镇,越看越像是中原的东西二都……安西未来发展,必定不可限量,石城镇在都护治下,必定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康冉棣仔细收好了信笺,沉默片刻,向身旁的仆从问道:“帐篷、炭薪还有粮食,可有不足?”

    仆从回道:“焉耆镇昨日又送来了一批帐篷用以应急,府中的炭薪储备尚且充足。至于粮食,使君无需担忧,入冬前,安西都护府就运来大量粮食,眼下还有过半储在粮仓之中。”

    康冉棣点点头,看向城楼下方。

    城楼下方,有数百顶临时搭建的帐篷,立于城门附近的空地之上。

    左右望去,错落蔓延,看不见边际。

    无数流民,穿梭在帐篷之间,各自生火、交谈、拜礼,人声鼎沸,炊烟袅袅。

    康冉棣一边看向城下的流民,一边向仆从说道:“安西都护府专门交待,要石城镇仔细照顾这些东边来的流民。无论粮食、药物、帐篷还是衣被,都要发放下去,尽量做到不漏一人,可知晓了?”

    仆从躬身答道:“是,使君。”

第475章 兼任二职

    天宝十四载,五月初。

    龟兹镇,安西都护府。

    坐在偏厅之中,周钧拿起案台上的密信,再次看了一遍。

    密信上的字迹娟秀,出自长安花琼楼的解琴之手,其中这般写道:

    “天宝十三载,五月。安禄山上疏,为部下求封赏。陛下准奏,下旨封安禄山部下为将军者五百余人,中郎将者二千余人。”

    “天宝十四载,正月。安禄山使副将边寿平入奏,请以蕃将四十一人代汉将,陛下准之。”

    “三月,陛下命礼部侍郎宣慰河北。天使到范阳后,二十余天才得见安禄山,但禄山不修人臣之礼,反以上主自居。”

    “四月,杨国忠为了求得安禄山反状,命京兆尹围其长安宅第,捕禄山门客数百,送往御史台狱,严刑逼供,再密杀之。”

    周钧放下密信,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时间、人物、细节虽有不同,但历史的大方向仍然没有改变……照这般看,安史之乱怕是无法避免。”

    就在这时,门外有卫士来报,说是封副使求见。

    周钧先是收好了密信,接着出言,让封副使入门。

    封常清走进来之后,以下属的身份躬身行礼,口中又称了一声都护。

    周钧先是让封常清坐下说话,接着半开玩笑的对后者说道:“如今你也是都护了,你我二人算是平级,以后莫要那般行礼了。”

    封常清苦笑,又说道:“我侥幸胜了大勃律之战,朝廷循功发来迁令,让我代程千里为北庭节度使。常清今日来,就是为了与都护商议此事。”

    周钧有些奇怪:“商议?”

    封常清拱手说道:“常清甘愿留在龟兹,不愿去北庭。”

    周钧一愣,接着问道:“为何?”

    封常清:“常清在安西职事多年,熟悉本地的风土人情,去往它处恐水土不服。此外,大批流民进入安西,安西四镇都在拓建,民房、划保、户籍等等事务,错综复杂,牵涉甚广,倘若常清现在委于他人,恐无人能够妥善处理。”

    周钧听完封常清的话,开口问道:“留在安西,你只能做得副使,如果去了北庭,别人就要称你为一声都护,即便如此,你还是不想去?”

    封常清站起身说道:“都护,常清自小便在安西胡城长大,至今四十余年,先为小吏,后又跟随夫蒙灵察、高仙芝和您三位都护。这么些年下来,常清道一声肺腑之言,只有周二郎来了之后,安西才算真正有了改变……与其让我去北庭做节度使,我更愿意留在都护身边,效绵薄之力。”

    周钧看着封常清好一会儿,语带双关的说道:“作为安西节度使,我行事不与常人一般,偶尔或有反常之举,做我的副手怕是要吃尽苦头。这样的话,你也愿意留下?”

    封常清:“观都护行事,常有难解深意,常清起初不理解,时间久了,见得多了,才能悟出其中的苦心。常清信任都护,犹胜信任自己。”

    周钧微微一笑,说道:“我会向朝廷上疏,挽留你为安西都护府的副使。”

    封常清闻言大喜,连忙向周钧稽首拜道:“谢都护!”

    周钧继续说道:“但我也希望你兼任北庭节度使。”

    封常清愣在原地,面露不解。

    周钧:“焉耆镇离金满城不过数日的路程,倘若想要处理公务,骑马来回便是。兼任二职,不会造成太多的麻烦。”

    虽然不明白周钧为何一定要自己兼任北庭节度使,但封常清还是应了下来。

    说完了人事安排,周钧向封常清问道:“这些日子以来,迁入安西的流民怎么样了?”

    封常清:“从前年开始,到今年三月,自关中、河东、河南等地,迁入安西的流民,已有四万余人。而且,迁来人口还在加速增长。而安西四镇的本地人口,加在一起只有二十来万。一下子多出了这么些人,给四镇带来的压力都是巨大。”

    周钧:“流民的住所和劳作,如何安排?”

    封常清:“都护先前在龟兹镇中大兴土木,盖了许多连檐小楼,能够容纳数万居民,如今流民涌入,正好可以用来安排住所。”

    “至于劳作,都护下令,官府出粮出钱,雇佣流民作为劳役,砍伐树木烧成炭薪,采石固土铺设官道,开凿水渠用来引流,再开辟荒土作为良田,这些都已经安排了下去。此举虽然能为流民提供营生,但都护府中的粮钱消耗极快,恐无法长久。”

    周钧:“安西四镇,都要加盖民居和院落,往后迁来安西的人,只会更多。至于劳作,我接下来会筛选出不同职业的流民,因地制宜,开办安西官营,用来贴补都护府的支出。”

    封常清点头,继续说道:“还有两件事情。”

    周钧:“何事?”

    封常清:“第一件事,都护早先从大食救回近万名俘虏,由于安西军的编制已满,如何安排成了麻烦……我提议择优录用,其余人全部遣散。”

    周钧:“不妥。这些唐军俘虏都是忠诚之士,就地遣散恐失军心,理应全部重返军伍才是。”

    封常清为难的说道:“大勃律之战时,安西军已经编有两万人,大食近万俘虏归来,倘若全部收编,安西军怕是要扩充到三万有余。安西四镇的军屯、税赋,还有朝廷发来的定饷,根本不足以支持这么庞大的一只军队,还请都护三思。”

    周钧:“这些从大食回来的俘虏,都是唐军中的精锐,往后能够派上大用场……眼下安西三面环敌,北方是葛逻禄,南方是吐蕃,西方是大食,正是用兵之际,裁减军卒并不明智。”

    封常清:“但是粮饷和屯田……”

    周钧:“此事我来想办法。”

    封常清闻言,无奈的应了下来,说道:“还有另一件事,迁入安西的四万流民,自称应龙教徒。凡是定居之处,皆有教士传教,又有信徒自发筹资,修建了数十所应龙寺。本地居民,有不少被劝入教中。应龙之说,当下传遍安西,风头无两。”

    周钧:“应龙之说,可有不妥之处?”

    封常清犹豫片刻后答道:“私底下,我曾去应龙寺中听过教义,不妥之处倒也没有……但是,安西境内,过去一直都是佛教和祆教为尊。近些年来,由于吐蕃密宗作乱,佛教被打压,而祆教散落四地,缺乏管理,也是日渐式微。如今,应龙传入安西,传教势头犹如洪水,不得不防。”

    周钧看向封常清,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稍安勿躁,且先看看这应龙之说,究竟是何来路,再作应对也不迟。”

    封常清见周钧面有笑意,以为后者胸中已有对策,便不再多言。

第476章 匠鸿太学(上)

    向封常清交待完安西近期的事务,周钧得了空闲,喊上孙阿应,又带上几名亲兵,骑马去往龟兹镇的新城。

    龟兹镇原本的人口为八万一千人,自从关中流民迁来安西,原本的旧城已经无法容纳,所以只能以大绿洲为中心,沿着玉带河(现库车琼萨依河)向南方进行拓建。

    拓建成的新城,不仅靠近渡口,而且可以经内河直接去往旧城,更有新建成的官道,向东去往焉耆,向西去往疏勒。

    新城在规划上,按照唐时常见的『坊市』进行布局,只不过取消了原本的进出院设计,改为了宋朝时的连檐小楼。

    如此一来,原本只能容纳数百人的一处内坊,如今可以容纳一千有余。

    入了新城的中街,周钧骑马行在路上,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行人。

    吆喝卖货的小贩,上工归来的役夫,还有打闹欢笑的孩童,鼎沸的人声在城中聚在一起,显得生气勃勃。

    来到新城最中心的坊市,这里有新城官所,还有供居民取水休憩的绿洲……最重要的是,这里有龟兹新城的一处地标性建筑——匠鸿太学。

    周钧早在出发去往大食之前,就向封常清反复交待过匠鸿太学的修建,

    这是大唐,或许也是整个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为了研究和学习匠作科技而建造的太学府。

    整所太学,占地超过千亩,光是学舍就超过了百间,其余连楼、库藏等等,更是不计其数。

    府中的人员,包括两大部分。

    一部分是从凉州迁来的匠作内坊,由毛顺大师带领;另一部分则是焉耆内城的炼金学者,奉近代化学之父贾比尔作为领袖。

    太学也因此分为东院和西院,东院聚集了众多大唐匠作,而西院之中,则大多都是大食等国的西方学者。

    周钧首先去了东院。

    院中,往来的匠人和民夫,正在忙碌着搬运家具,打理着院落。

    负责守卫太学的军卒,瞧见周钧一行人,连忙直起腰杆,大声唱告:“都护到!”

    人们闻言,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看向周钧的方向,躬身行礼。

    周钧摆摆手,示意众人各自去忙,又找到管事问道:“毛匠人在何处?”

    后者指了方向。

    周钧又带着亲兵,进入东院的内苑,在藏书阁中找到了正在整理书籍的毛顺。

    毛顺年近半百,但攀爬梯子上上下下,论身手,丝毫不逊于年轻人。

    周钧在一旁看的惊心,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将毛顺请了下来。

    周钧:“往后这些粗笨活计,让他人去做便是,大匠身为太学东院的山长,应当保重身体才是。”

    毛顺说道:“这匠作书籍的分门别类,小辈们不懂门道,只会胡乱摆列。”

    周钧让下人沏一壶茶来,又和毛顺去了一处幽静的偏厅,坐下后说道:“凉州内坊迁来龟兹,已经半月有余,这里的一切,大匠可还习惯?”

    毛顺灌下一口热茶,笑着说道:“习惯,怎么不习惯?尤其是这处专门为匠人修建的太学,真的比长安城中的那座国子监还要气派。周二郎过去对我说,要给匠人正名,顺曾经半信半疑,如今却是再无疑问了!”

    周钧也笑道:“匠鸿太学如今人数不多,等到以后生员多了,还会再次扩建。关于之前我曾经提过的部司分类,大匠可有想法?”

    毛顺:“二郎之前说过,安西欲以匠作寻利。我总结了一番,打算将东院分成以下几个部司。第一个是匠经司,主要是进行匠作器械和基础知识的研究,由我亲自来担任司掌;第二个是织纺司,主要负责蚕桑、织物、缫丝等等与纺织有关的研究,由彭婆来担任司掌……”

    周钧先是点头,接着说道:“之前,我们还说过,安西可产青瓷。”

    毛顺:“不错,东院第三个部司便是釉瓷司,这一部司主要负责开发釉彩和瓷器,但其中技术尚需摸索,所以依旧由我来做司掌。”

    说完,毛顺想了想,又对周钧说道:“二郎既然问了,那东院的三个部司,倘若要仔细交待清楚,我打算再请二人过来。”

    周钧点头称好。

    于是毛顺让匠人去后厢请了两位女子,一起来参加茶会。

    其中一女,乃是纺织大家彭婆;另一女,相比毛顺和彭婆,要稍稍年轻一些,但周钧对其的印象却有些淡了。

    后者介绍自己之后,周钧总算是想了起来。

    那中年女子,名为董燕娘,原本是长安宫中的尚工女官,主要负责宫中用品的制造,还有宝器的维护和修缮。

    在给宫瓷描蓝时,董燕娘不慎被烧红的瓷胚烫坏了胳膊,成了半个废人,接着被赶出了宫中,之后有幸被灞川街市收留,才算是寻到了归宿。

    眼见周钧在场,彭婆和董燕娘自持身份低微,不敢入座。

    毛顺见状,摇头说道:“既然尊周二郎为主,记在心中便是,些许俗礼,又何必去在意?”

    周钧招手,也出言让彭婆和董燕娘坐下。

    二女思虑片刻,只好侧身坐了下来。

    周钧先向彭婆问道:“太学已经建成,凉州内坊中的花楼机,可曾安装妥当?”

    彭婆:“十二台花楼机,已经全部安装完毕,经过测试,都是完好。”

    周钧又问道:“先前我曾经提起过,以棉花为织物,缫丝再成被,如今可有办法?”

    彭婆:“都护之前下令,将棉花缫丝,再纺织成布。起初,老身还觉得匪夷所思,后来慢慢也悟出来一些门道。”

    “要将棉花纺成棉纱,第一步就是要把棉花中的棉籽分离出来。”

    “起初,老身以手工脱棉籽,用时长不说,而且也脱不干净。后来,老身在用篦子梳头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事。如果用篦子做成粗棍,再将棉花放入其中,滚轧过去,不是就能像梳头一般,将其中的棉籽统统梳理出来了?”

    “接着,老身求助毛顺,这机巧用了数天的时间,便也做成了。一试之下,果然有效。”

    周钧激动问道:“也就是说,可以用棉花来纺织了?”

    彭婆摇头说道:“滚轧只是第一步,之后还有弹棉、纺纱、浆纱、绕纱、走纱、染纱、织布等等工序,虽然这些工序都与丝纱相仿,但其中细微差异,却使得棉纱困难重重,如何找到最佳的纺织办法,如今尚在尝试。”

    周钧冷静了下来,轻轻点了点头。

    棉花的纤维与蚕丝不一样,需要额外使用混织和固纺等技术,想要真正得到坚固而又耐用的棉纱,怕是还有一段路要走。

第477章 匠鸿太学(中)

    说完了棉花的事情,周钧又向彭婆问道:“匠作内坊迁来了安西,丝绸原料的筹备,可有困难?”

    彭婆摇头:“安西境内,于阗镇(和田、洛浦)和疏勒镇南部(喀什、莎车),两地都是丝绸原料的产地。其中,于阗镇产出的丝绸,纹样粗犷奔放,染色简洁明快;而疏勒镇的丝绸,丝纹细腻严谨,染色绚丽多彩。前者可用来纺织轻罗,后者可用来纺织重罗,各有千秋。”

    周钧听完,向毛顺和彭婆说道:“用来织纺的花楼机要加紧建造,工匠和织娘等等,也要加紧招募……安西丝绸的产量,要在现有基础上,最少扩产到十倍。”

    毛顺听了一愣:“安西虽然也产丝绸,但是受水源、植被、蚕种等等限制,织出一匹绢,所要付出的花费,要高于中原和江南地区。眼下倘若大量扩建,除了花楼机产出的彩纹重罗,尚且在市场上还有优势,其它诸如轻罗、绢布、锦缎等等,在成本和售价上,根本无法竞争过中原和江南丝绸,可能会得不偿失。”

    周钧摇头说道:“这一点无需担忧,总之生产安西丝绸的工坊,需要尽快扩建,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毛顺和彭婆对视了一眼,二人点头应了下来。

    周钧又将视线投向一旁的董燕娘,开口问道:“倘若我没记错,你之前是宫中的尚工?”

    董燕娘连忙回道:“是。”

    周钧:“陶具和瓷器,可会制作?”

    董燕娘:“回都护,唐三彩、浣陶、青瓷、绿瓷等等,都会一些。”

    毛顺向周钧说道:“这釉瓷司,老夫虽说挂了一个司掌之名,但真正管事的,还是燕娘这个副手。她上釉和烧瓷的手艺,要远远强于老夫。”

    周钧向毛顺问道:“我曾经看过《匠鸿经》,见书中对青瓷的制作,曾经专门做过研究?”

    毛顺:“不错,唐三彩一类的陶器,胎质松脆,防水极差,用过一段时间就会掉釉,实用性并不高。老夫不看好陶器,真正想要改进的,还是瓷器。”

    周钧:“皇家御用瓷匠,大多都在河东、山南和江南,安西倘若想要制造瓷器,是否可行?”

    毛顺:“瓷器有两个部分,最是关键,一个是彩釉,另一个是瓷土。而安西制造瓷器,有优势也有劣势。”

    “先说优势,大唐境内的御瓷坊,制造出来的上等青瓷,上釉时所使用的釉彩,最常见的有三种,分别是西域青(钴素土)、釉里红(氧化铜)和豆青(氧化铁)。”

    “釉里红和豆青,这两种颜色的彩釉,因为杂质和成分的关系,常常会出现爆斑、浮锈等问题,所以很少使用。”

    “而西域青(钴素土)产自天山附近的露天矿,杂质低、纯度高、附色好,是大唐境内最好的青瓷釉彩来源。唐瓷也因为西域青,被世人称为青瓷。”

    周钧:“也就是说,大唐境内最好的青瓷釉彩原料,就位于安西……那瓷土呢?”

    毛顺:“瓷土,便是安西制造瓷器的劣势。上好的青花瓷,釉料必须用西域青,瓷土也有讲究,耀州、榆州、巩县、曲阳、寿州、洪州、岳阳、邛崃,这些地区采集的瓷土是上等品,其它地方基本不作考虑。”

    周钧:“这些地方的瓷土,究竟是什么样的?”

    毛顺:“老夫年少时,曾经走访了这些地区的瓷土矿,发现这里的土有两种,一种是硬土,大多为青色,另一种是软土,大多为白色。二土混合,再加水调制,便成了上品瓷土。自那时起,老夫便开始怀疑上好的瓷土矿,实际上是两种不同的土壤,按照比例混合起来。”

    说到这里,毛顺起身去了一旁的书架,取下一本书册,又翻到一页,拿来给周钧看。

    后者仔细看了,只见书页上密密麻麻用小字,写着大唐知名瓷土产地的土壤特性,包括颜色、质地、火烧、融水、磁吸、重量甚至是味道。

    其中,适合作为上等瓷土的软土和硬土,被用朱红批注了出来,又归纳了统一的特性。

    毛顺指着书册上的文字,对周钧说道:“想要在安西获得上好的瓷土,只要根据这本文册上的总结,去各地采样软土和硬土,再取回混合,反复尝试比例,最终烧制成瓷胚就是。”

    周钧接过书册,收入怀中,对毛顺说道:“回去我便吩咐下去,让安西各地按图索骥,找到最合适的瓷土。”

    说到这里,周钧想起一事,向毛顺问道:“既然安西可以寻找软土硬土,混合后替代中原瓷土,那么反过来,中原地区是否能够找到青瓷的釉彩原料,来替代西域青呢?”

    毛顺:“难。西域青只产自天山附近,中原地区虽然也有相似的釉彩,但杂质多,只能勉强烧出来一些次等品。例如宫中青瓷,还有上等舶市品,都必须采用西域青才能烧出。”

    周钧:“换句话说,一旦中原地区的青瓷坊,断了西域青的原料,虽然依旧能够烧出瓷器,但却无法烧出上好的青色釉彩?”

    毛顺听见这话,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点头说道:“不错,道理就是如此。”

    周钧轻轻点头,又对毛顺、彭婆和董燕娘说道:“安西匠作坊,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将重点研发和制造三样产品,分别是棉纱、丝绸和青瓷。其中种种,都要拜托三位了。”

    三人连道不敢。

    周钧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引得整个房屋都微微颤动了几分。

    毛顺手一抖,险些打翻了茶杯,反应过来之后,气恼的说道:“西院里那帮胡人,整日里紧锁大门,还让士卒把守要道,不准任何人进出。隔三岔五,这太学之中,就有一声平地惊雷,让人提心吊胆,安生不得。”

    周钧转头看向窗外,思虑片刻,对毛顺说道:“大匠,不如随某一起去西院看看?”

    毛顺闻言,摸着下巴的胡须,说道:“二郎既然开了口,那去看看也好。”

    于是,彭婆和董燕娘去忙碌各自的事情,周钧带上毛顺,还有一众亲兵,去往匠鸿太学的西院,去见那位近代化学之父——贾比尔。

第478章 匠鸿太学(下)

    查验了身份,通过了门岗,周钧走入太学西院,刚一过正门,就闻见一股淡淡的烟火气味。

    一旁的毛顺仔细嗅了两口,开口道:“这是方士们用的硫火,只不过这个气味,有一些不同。”

    向前又穿过一道内岗,来到一处三面修建着土垒的场院中,周钧看见一身灰袍的贾比尔,正带着数名大食学者,正在院中摆弄着什么。

    走近一些,周钧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贾比尔的那一声灰袍,原本是白袍,居然被烟火薰成了深灰。

    后者蹲着地上,正在反复查看着坑洞中,一个不断冒着黑烟的碎裂木桶。

    周钧:“如何了?”

    贾比尔听见周钧的声音,急忙站起身,有些尴尬的说道:“火药燃烧不充分,威力没有达到预计的效果。”

    毛顺听见这话,愣在原地。

    那木桶中也不清楚放了什么物什,爆炸之后,在地上留下一个两米见宽的大坑,听贾比尔话中的意思,居然还说是威力不足。

    周钧小心凑到木桶旁边,看了看,只见桶中的火药,在爆燃之后并没有燃烧充分,还有大半剩余了下来。

    令下人将木桶中的火药倒在地上,周钧又仔细查看了一番,这才看出了问题的所在。

    先是屏退了其他闲杂人等,单单留下贾比尔和毛顺,周钧指着烧剩的火药,说道:“这里面的火药,已经分层、结块,这才是燃烧不充分的最大原因。”

    “分层?结块?”贾比尔仔细查看,点头道:“木炭、火硝和硫磺,原本充分混合的三种原料,当下重新分离了开来,又彼此凝结成块,这是怎么回事?”

    毛顺听到这里,总算听出了一点名堂:“你是说,木炭、火硝和硫磺,这三种东西混合在一起,就是刚才炸雷声的原因。”

    周钧点头道:“此物名为火药,密封之后遇火就会爆炸,可以开山裂石,威力无穷。乃是安西军中最隐秘的武器,万万不可外传。”

    毛顺摸着胡须,郑重的点了点头。

    贾比尔用手捧起火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在装桶之前,我已经将三种原料研磨,又充分混合了,为何实验时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周钧:“因为比重。”

    贾比尔怔在原地,看向周钧:“比重?”

    在前世时,周钧曾经在警校专门学过爆炸物的相关知识,对这一块的知识比较熟悉,故而说道:“木炭、火硝和硫磺,这三种物品的比重不一。混合之后,在运输和装药的过程中,因为颠簸会出现重新分层并结块的现象。所以,装药后的燃烧效果会大打折扣。”

    贾比尔头疼说道:“有何办法可以解决呢?”

    周钧:“解决的办法也简单,将火药由粉末状变为颗粒状便行了。”

    毛顺在一旁听得仔细,急忙问道:“如何做?”

    周钧:“每料用硝五斤,硫一斤,炭一斤。以上共七斤,分作三槽,定碾五千五百遭,出槽。每药三斤,用好烧酒一斤,成泥,仍下槽内,再碾百遭,出槽。拌成粒,如黄米大,或绿豆大,须入人手心然之不觉热,方可。”

    贾比尔睁大眼睛:“将火药制成丸状,真的能够增加威力?”

    周钧:“一试便知。”

    见贾比尔起身想要去试,周钧一把拉住他,说道:“今天将毛大匠引来西院,与你见面,除了火药,另有一事,需要你们二人相互协作。”

    贾比尔:“什么事?”

    周钧:“既然火药可用,接下来就是造兵器了。”

    毛顺用手捻着地上的火药粉末,看着地上的坑洞,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向周钧问道:“二郎说的可是用火药作为推力,再将铁石作为抛物,以达到伤敌的目的?”

    对于毛顺的反应速度,周钧有些吃惊。

    后者随即点头道:“正是如此。”

    说完,周钧用树枝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原始火炮的雏形,包括了炮身、炮架、膛口、药仓、导火孔等等。

    画完火炮结构,周钧向毛顺问道:“我看过匠作书籍,相传自东周起,民间就已有泥范铸件之术?”

    毛顺:“不错。匠作用黏土制成模件,再将青铜灌注其中,形成物件成品,自古就有之。”

    说到这里,毛顺停顿片刻,又提议道:“青铜昂贵,倘若用来铸炮,怕是成本极高,不如以铁料代之?”

    周钧摇摇头:“先用青铜为料吧,铁炮暂时缓一缓。”

    周钧心中想道,青铜炮相比铁炮,最大的缺点就是昂贵,但优点却有很多。

    比如:

    一、青铜更加坚固,可以更好地承受发射时的震动,并且在海上更持久耐用。

    二、青铜也易于铸造,还可以回炉重塑,并且美化装饰起来也更加容易。

    三、虽然青铜的密度比铁大了20%,但青铜炮还是比相同尺寸的铁炮要轻,因此可以被用来造出口径相同、管壁更薄的火炮。

    四、除了上述数条以外,青铜炮比起铁炮,最大的优势在于安全。

    青铜炮万一炸膛,顶多也就是炮管裂开,但是铁炮一旦炸膛,很可能就会碎片飞溅,伤及匠人的性命。

    历史上,许多著名的铸炮师,还有军队中操控火炮的士兵,都死于铁炮炸膛。

    也因此,十四世纪初火炮开始初装,一直到十六世纪,青铜炮虽然因为价格昂贵,相比铁炮数量不多,但永远都是欧洲军队的首选。

    所以,周钧为了安全考虑,才不计成本,让毛顺和贾比尔先尝试用青铜铸炮。

    贾比尔用炭笔和纸张,抄下地上的火炮结构,对周钧说道:“周都护,还有一件事。”

    周钧看向贾比尔。

    贾比尔:“火药所使用的火硝,消耗极快,西院库藏之中,已经所剩无几。我派了学生,去往市集采购,存料也是很少。”

    周钧笑道:“这一点不用担心,我已经找到了一处绝佳的硝石矿,可以露天开采,而且储量极为丰富。”

    贾比尔听见这话,精神一震,之后又担忧道:“如果矿区距离此处遥远,途中运输还有储藏都是麻烦。”

    周钧:“就在北庭都护府治下的西州蒲昌(现吐鲁番鄯善县),距离焉耆镇不过三日的路程。”

    熟悉大唐地理志的毛顺,听见这话,有些惊奇:“蒲昌县有硝石矿?”

    周钧笑着点头,心中不禁想道,也难怪他人不知。

    吐鲁番市的鄯善县,拥有一处中国境内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世界级硝石矿,而且由于是露天矿床,开采起来也很便利。

    这处硝石矿,位于县南的小草湖附近,由于地处偏僻,直到后世的2006年,才被发现。

    它的硝石储量,达到惊人的1.7亿吨,可以与世界上最大的智利硝石矿相媲美,这个知识点,甚至被写进了警校的公安基础知识教材。

    所以,安西拥有的这一处硝石矿,是大唐境内其它地区,所无法与其相较的优势。

    这也是周钧先前让封常清应下北庭节度使,身兼二职的原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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