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花琼楼
第二日清早,周钧用过早饭,带着画月和清婵二女,去了灞川街市。
从坊口走入长街,周钧有些惊讶于街市中的热闹,只见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潮,已经将整条长街堵得水泄不通。
画月说道:“街市本就不宽,商铺又向外摆了摊口,这里就更加狭窄了。如今这条街,只能容纳两台马车通过,为了疏导人群,别苑只能在湖边和后巷多修了两条行人的廊道。”
周钧朝湖畔看了一眼,那里果然有一条木制的廊道,沿湖修建,瞧着颇为风雅。
从街市旁的台阶踏入廊道,周钧向前走去,不少文人雅士携着家眷,停留其中,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又吟诗赋文。
顺着湖面向远方眺望,隐隐约约还能看见新近开发的溪洲,那里有山有水,论景致要比稼洲好上许多。
周钧朝画月问道:“街市的收入支出,目前如何?”
画月:“刨去各种开支,上月的净收大约是六万余贯,在今年里算是少些的,再过一段时间就是正月,这个数字怕是能再翻上一番。”
周钧有些意外的问道:“如此之多?”
画月:“刚开始修建街市的时候,因为缺粮少钱,田产和房屋大多都是直接卖出。后来,开发溪洲的用度,我算了算差不多凑齐,便以租代售,保证每个月都有稳定的收入进账。”
“除了土地和房屋的赁金,还有宫人们帮东家们打理商铺的雇金,以及街市打扫、炭火、长明、日利的摊出,再加上我们自己经营的私产,六万贯的收入其实并不算多。”
周钧点点头,走了小半個时辰,出了沿湖廊道,来到一处三岔路口。
站在路口,周钧向北看去,那里是稼洲北街,街内到处都是达官贵人们买下的私宅,以及各种奢华的娱乐场所。
向东看去,一条长达十数米的拱桥,桥的另一边,就是溪洲。
周钧走过拱桥,顺着溪洲的石道向前走去。
溪洲的建筑布局,没有稼洲那么拥挤。
一路上,各式各样的店铺、酒肆和食坊,高低错落的修建在林荫和山麓之中。
顺着并不是太陡峭的山道,周钧一路向上攀爬,来到一处丘陵的半山腰,放眼远望,遥见三叠瀑布挂在山壁之上,活泉澈溪又流淌在乱石之中。
远处,佛寺的钟声响起,沉闷而又浑厚,回响在山谷之间。
萧清婵见周钧长吁一口气,便说道:“溪洲这里有渡口,可以泛舟与稼洲互通,甚至可以直接去往长安;倘若不愿坐船,这里也有驿站和车行,走溪洲北方的大道,虽然会绕些远路,但好在地势平坦。”
画月看了看四周,对周钧说道:“溪洲山丘起伏,有些去处难行,全部绕行一圈,怕是要花上一天的功夫,二郎想先去哪里?”
周钧:“你领路便是。”
画月转了转眼珠,说道:“那便去溪洲的北滩吧,那里有一新建的民坊。”
三人调转方向,顺着山道绕行过丘陵和涧流,来到溪洲北滩。
只见此地少见山丘,原本大多都是滩涂和砂石,如今立起了不少民宅和小楼,一眼瞧过去,倒有些类似于世外桃源中的小村。
在这村中,最气派也是最豪华的住所,却是当中的一片宅院。
周钧靠近宅院,只见这些院落,无论设计还是装饰,都有些似曾相识的模样。
不多时,周钧慢慢回忆了起来,对画月说道:“此处倒是与北里有些相似。”
画月点头,又带着周钧入了一处宅院的大门,只见偌大的场院里,不少身穿襦裙的貌美小娘,手拿着戏本,对着台词,又和着唱腔。
见到画月,小娘们连忙丢下手中的功课,急步走过来纷纷行了万福。
没等画月开口说什么,宅院中的这些女子,又将视线投向了门口的男人。
周钧生得人高马大,虽然皮肤有些黝黑,但样貌耐看,引得小娘们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院中响起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二郎!”
周钧循声看去,只见宋若娥一身素襦,头上别着一根木簪,一脸惊喜的看了过来。
宋若娥快步下了台阶,又走到周钧的面前,激动的问道:“何时回来的?”
周钧:“就是昨日……你怎么不在别苑,来了此处?”
宋若娥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娘们,笑着说道:“北里三曲在溪洲北坊购置了田产,又送来不少乐伎和戏优,解琴是这里的都知,但是她忙不过来,便邀我来帮忙。”
周钧微微点头。
宋若娥向小娘们交代了功课,接下来拉着周钧,沿着街道在溪洲北坊中走了一圈。
溪洲北坊中有一大片地,被平康坊北里的假母和大户们买下,又出了巨资建宅和装修,宅院建成之后,被命名为『花琼楼』。
花琼楼建完之后,北里又花了一大笔钱,在溪洲北坊和稼洲北街之中,修建了一条缀满鲜花和绿植的廊桥。
不同于别苑遣工匠修建的那座公用拱桥,这条由北里修建的花桥,所有权和使用权都归北里金主所有,它不仅可以连接稼洲和溪洲,而且可以使得家住稼洲北街的达官贵人,出门直接过桥,就能到达溪洲的花琼楼。..
此等便利,使得花琼楼刚刚开业,便生意兴隆、门庭若市。
而依托于花琼楼的周边产业,例如食肆、酒家、赌坊等等,也在溪洲北坊之中,慢慢被兴建起来,最终形成了一个类似娱乐街的产业链。
逛遍了溪洲北坊,周钧不禁感叹,后世有一句名言,吃喝玩乐才是人类进步和社会发展的最大动力,如此来看,倒也无错。
宋若娥带着周钧走了一圈,有心想要陪着后者返回灞川别苑,但花琼楼的小娘们排练戏曲,实在离不开她,无奈之下,只能说是忙完手头的事情,和解琴打了招呼,再回去相会。
出了溪洲北坊,行走在山道上,画月突然对周钧说道:“有传闻说,大唐皇帝有意来灞川一游。”
周钧停下脚步,问道:“哪里来的传闻?”
画月回过头,将视线投向溪洲的北方。
周钧:“花琼楼?”
画月点头说道:“上个月,解琴带着花琼楼的乐伎们,去往稼洲北街的一处宅院出官使,在酒席中打探到此事,回来之后,又告诉了我,说是二郎倘若归宅,应当早些知晓。”
周钧闻言,若有所思。
一旁的萧清婵惊讶问道:“圣人要来灞川?”
画月:“一来,灞川别苑曾经是皇帝的行宫;二来,灞川街市这些年来声名远扬、宾客如云;三来,宫中对周二郎也颇感兴趣……所以,大唐皇帝要来这里巡游,倒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只是……”
画月的话没有说完,而是意味深长的看向了周钧。
周钧:“寻个机会,在采薇院中设宴,我要见一见解琴。”
第268章 情缘与婚姻
当天傍晚,周钧在偏厅中置了温鼎,又备了美酒。
太阳落山之时,宋若娥和解琴从花琼楼赶回,一起入了厅中,齐齐向周钧道了万福。
周钧见二女都换上了衫裙和霞帔,又精心打扮了一番,却是斗艳争芳、逞娇呈美。
待得画月和清婵携着食材入内,周钧一边招呼各人入席,一边又倒上了温酒。
宋若娥坐下后,对周钧说道:“下月十五,花琼楼有新戏上演,二郎定要来捧场。”
周钧闻言,问道:“戏本的名字是什么?”
宋若娥说道:“白蛇传。”
周钧先是一愣,接着说道:“那故事本就有趣,又经了居士之手,怕是一旦上演,就要在长安中经久传唱。”
在一旁喝着果茶的画月,听见这话来了兴趣,朝周钧问道:“说的是什么样的故事?”
周钧:“一条蛇恋上了一个人。”
画月闻言,口中的果茶险些吐了出来。
宋若娥瞧见画月的模样,禁不住拍手笑了。
画月理了理衣服,又皱眉问道:“古罗马倒是有描述人兽恋的戏剧,只不过大唐人能接受吗?”
周钧摆手说道:“这故事有些不一样,总之到时你去看了便知。”
一直静静吃菜的解琴,对周钧说道:“妾身听闻,凉州的康家谋叛,家族中有百人被处死,又有千人被充作官奴婢。”
周钧心中一惊,康家谋叛一事,因为涉及到昭武九姓,所以刑部和大理寺在处置的时候,都是隐秘行事,尽量降低事件的热度。解琴身在灞川,居然能知晓此事。
周钧面上如常,对解琴说道:“确有此事,只不过知晓的人并不多。”
解琴:“达官显贵和商贾士人,常常在宴席上谈论政事和秘闻,既然是宴席,自然少不了乐伎和戏优。所以,解琴出官使的时候,也是通过此种办法,获得了这则消息。”
周钧沉吟片刻,不打算再绕圈子,直接朝解琴问道:“平康坊的北里,从前也用这种办法来获取消息?”
解琴:“是,比如北里南曲的佘红芝,台面上是都知和红角,背地里却是右相的眼线。她手下训教着大批的小娘去打探消息。”
周钧:“也就是说,花琼楼也可以参照这样的方式,来查获情报?”
解琴一边点头一边说道:“花琼楼不仅可以参照北里,甚至比北里更加具有优势。二郎你想,长安城中局势复杂,各方势力的眼线,早已遍布城中的每个角落。尤其是平康坊这种地方,右相、太子、宫中和节度使们,都收买或豢养了不少的细作。所以,想要再布置眼线,几乎已经是不可能了。”
“再说花琼楼,那里距离长安不远,坐船可以当日来回,又是新建的坊市,而且没有宵禁,又很少会遇到御史和言官,所以,京官、王公和巡史们,更加喜欢来灞川来举行宴会、商谈要务。”
周钧仔细思虑一番,又朝解琴问道:“花琼楼是北里假母买下的,那里面的小娘也是北里送来的,倘若训教起来,会不会有风险?”
解琴知道周钧在顾虑什么,便答道:“当初兴建花琼楼的时候,妾身就已经和北里的假母们说好了,既然许了我都知之位,那么乐伎、杂役等等人选,皆由我来定,旁人不得插手。”
说到这里,解琴又和画月对视了一眼,继续说道:“北里送来的人,画月和我一起做了一番筛选,去掉了许多不安定的人,只留下资质清白的小娘。”
画月此时也对周钧说道:“那些参与兴建花琼楼的北里假母,我也做过了调查,背后没有什么主家,都是一些只为寻财的金主。”
周钧听了,朝画月问道:“既然如此,当初兴建花琼楼的时候,为什么不由别苑独资修建?却要引入北里的假母作为金主?”
解琴回答了这個问题:“但凡乐伎出官使,需要教坊出具乐伎的名册和主家,倘若花琼楼由别苑兴建,那么宴席的举办人,便能在出官使的阚录上,看见庞公或是二郎的名字,这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周钧明白了:“所以,引入北里假母来作为花琼楼的金主,实际上是把她们当做幌子,为的就是降低人们对花琼楼的戒心,使得他人不会提防。”..
解琴点头:“正是此理。”
周钧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解琴,无奈说道:“此事风险不小,你没有必要这么做。”
解琴看了在座的他人,笑着对周钧说道:“论才情出众,我不如居士;论操持家业,我不如画月;论制文理政,我不如清婵……二郎与我相交甚久,思来想去,也只有都知一职,还能帮衬着一些。”
周钧想要开口再劝。
解琴又说道:“妾身乃是一女儿,不懂家国大事,只是与画月聊过几次之后,知晓二郎心怀苍生,一路负重而行,便想着力所能及,尽力而为。”
周钧放下手中的酒杯,先是看了一眼垂首不语的画月,又看向面露微笑的解琴,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吃完晚饭,宋若娥和解琴回了别苑中的住所,萧清婵去收拾桌椅和碗筷。
周钧来到卧房,看着正在整理床铺的画月,低声问道:“解琴的事情,是你的主意?”
画月手中的动作未停:“由头是我起的,但终究她是同意的。”
周钧:“你也应该知道我在做的事情,其中凶险不足以道与他人,又何必将她牵扯进来?”
画月:“二郎是真不知晓?还是有意为之?”
周钧奇道:“知晓什么?”
画月停下动作,转身对周钧说道:“好好的北里都知放着不当,偏偏要来灞川从头做起,劳神费力的去调教那帮什么都不懂的小娘……二郎真的以为解琴这么做,都是为了宋若娥?”
周钧一时默然。
画月瞧见周钧的表情,头疼的说道:“大唐的女人就是这般麻烦,有话不说,偏偏要埋在心底,到头来还是苦了自己。”
周钧犹豫片刻,对画月说道:“我要走的路,怕是崎岖坎坷,解琴她本可以置身事外。”
画月盯着周钧,摇头道:“从前刚刚相识,我就说过,二郎不懂女子,如今这些年过去了,却是没有丝毫的长进。”
周钧被画月抢白的一时无语。
画月叹了口气,俯下身去,继续收拾被褥:“情字当头,哪有那么多的考量和斟酌,能相伴相携,才是最紧要的。这大唐的婚配,总要在女人之间排出一个高下,这才使得大唐女人们患得患失。”
周钧看向画月,开口问道:“大食婚配又是如何的?”
画月身形一顿。
过了一会儿,画月轻声说道:“经书中说,你们可以择娶你们爱悦的女人,各娶两妻、三妻、四妻;但是谁娶了两上妇女为妻,而偏爱一个,嫌弃另一个,那么,在复活日,谁的身子将被撕成两半。”
周钧:“所以,在大食婚姻中,男子可以迎娶多妻,但前提是众人平等,必须一视同仁,不得偏心?”
画月:“是,大食婚姻中,还有另一条。”
周钧:“什么?”
画月:“你们不要娶以物配主的妇女,真到她们信道……你们不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以物配主的男人,直到他们信道。”
周钧:“也就是说,想要娶大食女子为妻,男方必须改信伊斯蘭教?”
画月轻轻点头。
卧房之中,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周钧看着画月,轻声问道:“有朝一日,你是否会打算返回故乡,回到你家人的身边?”
画月背过身去,不让周钧看到她的表情,她快步出了房间,只留下一句话:“比起回家,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第269章 右相揽权
在别苑中住了几日,周钧收拾好行装,又与众人道别,准备踏上返回长安的路。
孙阿应带着唐卒,本想同行。
周钧直言,此举太过招摇,孙阿应他们还是应当留在灞川街市,协助日常的安保和护卫工作。
临别时,周钧看见送行的画月,开口问道:“可还记得去年我答应你的事情?”
画月有些吃惊,点了点头。
周钧:“这些日子,记得把手头上的事情交待给他人。”
画月深呼吸了一口气,嘴角含笑,应了一声。
沿着官道,周钧向着长安行去。
入了春明门,放眼望去,街上热闹非凡,行人络绎不绝。
周钧骑在马上,看着四周的景致,隐隐约约,总觉得哪里与过去相比有些不同。
回到家门口,周钧还没下马,就见父母、周则、虞珺娘迎了出来。
母亲罗三娘瞧见周钧,一时之间泪如雨下,只是不停念着佛。
周定海满心宽慰,口中不停说着回来就好。
大哥周则自从外放做了县令,下巴留了胡须,人也变得稳重许多,看见周钧,虽是激动不止,但好歹未有失态。至于虞珺娘,一年多不见,整个人端庄温雅,完全看不出从前北里伎的丝毫痕迹。
周钧下了马,看见虞珺娘怀中的孩子,笑着问道:“这便是我的侄子?取了何名?”..
周则:“尚,积絫加高之意。”
周钧:“周尚?是个好名字。”
跟着家人入了堂中,周钧看着房中的摆设,有些感怀于从前的时光,又朝周定海和罗三娘问道:“父亲,母亲,你们是打算回长安久住?还是过了年再回去?”
周定海说道:“则儿年后就要去户部上任,我和你阿娘打算重新回长安居住了。”
周钧看向周则:“大哥要去户部上任?”
周则点头说道:“某做县令的时候,得了珺娘的相助,厘清了县中的庸调和闲赋,得了户部郎中得了赏识,被调任去度支司职事。”
虞珺娘在一旁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又说道:“大郎身正不贰,不枉私情,这才使得县中百姓信服,妾身不过是在一旁胡乱出了些主意。”
周钧见夫妻二人伉俪情深,放下心来,笑着陪起家人们说了些河西风光。
在家中待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周钧穿上官服,又带上述职的文件,骑马前往皇城。
在安上门外寄了马匹,周钧步行前往尚书省。
才走到大门,就见台省为空,门庭冷清,周钧心中生疑,寻胥吏问了。
胥吏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钧,又问道:“郎君是外放的州官?”
周钧应了一声。
那胥吏摇头道:“难怪你不知晓。省台之中,只有左相(陈希烈)当值,省内百官皆去了右相府上职事。”
周钧听了吃惊:“尚书省的百官职事,如今全部迁入了右相府上?怎么会这样?”
胥吏见旁侧无人,小声说道:“圣人事务繁重,时不上朝,故而将政事统统委给了右相。右相每日来回尚书省,耗时又不便,索性就在自家府上处理政务。”
周钧听着瞠目结舌,大唐的政务中心,如今不在皇城之中,而是全部搬迁到了宰相家中,这种事要是从前说出来,怕是无人会信。
还有那個什么『圣人事务繁重』。
八成是李隆基惰于朝政,只顾玩乐,所以干脆不再上朝,将政务全部委给了李林甫。
周钧又问了些细节,便向那胥吏道谢,骑马去往平康坊的右相府上。
刚刚进了平康坊的北坊门,周钧坐在马上,顺着街道遥望过去,只见中街上到处都是官员的马车。
周钧无奈,只能将马匹寄在坊厩,又步行前往李府。
好不容易挤到李府的大门外,周钧拿起鱼符,呈给李府的门房,口中又说道:“某是河西互市监,代武威郡刺史,入京专为述职而来。”
门房里的仆从,连周钧的鱼符都未看,只是瞥了一眼他的官袍便开口说道:“六品的外放官?又没有紧急公务?领了号牌,门外排队去!”
周钧听了一愣,刚想发作,回头一看,却见到不少五品、六品的京官,也在大门外的队列之中,不禁叹了口气,领了一面写有数字的号牌,离开了李府大门。
站在门外,周钧清点了一遍排队的人数,又看了手中的号牌,发现自己今天根本无法入内。
无奈之下,周钧只能来到场院外的大树下,思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还没来得及找地方坐下,周钧在树下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柳载,柳夷旷。
数年未见,柳载起初见到周钧时,也没回过神来。
待得二人仔细一看,才认出了彼此。
周钧笑着抱住柳载,拍了拍对方的胳膊,又说道:“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夷旷。”
柳载也是一脸喜悦,朝周钧问道:“二郎来这里做什么?”
周钧拿出手中的号牌,一边展示给他看,一边叹气。
柳载也是拿出一个一般模样的木牌,脸上也是无奈。
二人对视,接着大笑。
反正今日也无法进入李府,周钧和柳载索性离开平康坊,在附近找了一家酒肆,开怀畅饮。
柳载先是对周钧说道:“我在御史台里,可是听过不少你的事情。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引得人们争相传告,如今的周二郎,可算是大唐官场上的红人。”
周钧摇头道:“什么红人,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柳载:“做了一件大事,或许还是运气好,能够接连成就大事,那定是贤德之才。”
周钧转而朝柳载问道:“许久不见夷旷,这些日子里去了哪里?”
柳载喝下一杯酒,说道:“某去了一趟范阳。”
周钧停下动作:“范阳?”
柳载:“自从新罗贩卖人口的案子无果而终,某心中难安,总觉得此案另有隐情,恰巧御史台中有公干要去河北,载便接下了那差事。”
想起范阳乃是安禄山的根基,周钧朝柳载问道:“此行没有人为难你吧?”
柳载:“某不过一小小御史,顶多受些白眼,谈不上为难……只是此行的所见所闻,令我脊背发凉。”
周钧开口相询。
柳载:“王忠嗣曾上书,言道安禄山有反心,朝中百官皆认为王忠嗣乃是公报私仇、危言耸听。载去了范阳,这才知晓,王忠嗣此言非虚。”
“河北一地,早在隋朝乃至南北朝,便与中原离心离德。太宗时,河北士族更因隐太子一事,与关中生出罅隙。”
“安禄山为胡人,身在河北,手下有奚、突厥、契丹三部强兵。除此之外,河北的世家,皆与其暗通曲款,例如崔家、薛家、田家、高家等等,都将自家子嗣送入安禄山麾下,担任要职,又向其提供钱粮。”
“所以,与其说是安禄山有反心,倒不如说是河北有反心。”
周钧听了暗暗点头,又问道:“那夷旷此行去右相府上,是想上奏河北之乱?”
柳载:“不错,载将河北的见闻和思虑,写成了奏疏,打算呈给右相。”
周钧心中清楚,柳载此行怕是要无功而返,稍作思考,开口问道:“夷旷可有想过,随钧去凉州职事?”
柳载一愣:“凉州?”
周钧:“夷旷善于政务,为人刚正不阿,在凉州必能做出一番功绩。”
柳载心中疑惑,说着说着,周钧怎么突然邀自己去凉州?
他口中推辞道:“二郎的好意,某心领了,当下还是河北之事紧要。”
周钧听了,也不再多劝。
第270章 府内相谈
与柳载吃完酒,周钧就回了家中。
第二日,周钧又去了李林甫府上,排了许久的队,终于轮到自己。
入了府中,周钧报出身份和来意,尚书省的职事官员听见他的名字,倒是表现得极为客气,帮其登记阚册,又完成了州官入京述职的一套手续。
当周钧忙完一切,打算离开的时候,李府下仆走入栒房,当着众官的面,对周钧说道:“周市监,右相有请。”
在旁人艳羡的注视中,周钧面色凝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跟在下人的身后,去了李府的偏厅。
入了厅后的书房,周钧瞧见李林甫伏在案台上,正在批改着奏疏。
听见门口的动静,李林甫抬起头来,看见来者是周钧后,笑了笑,又说道:“进来吧。”
周钧小心翼翼入了房内,唱了一喏。
李林甫放下笔来,笑道:“无需多礼。”
周钧垂首侍在一旁。
李林甫:“时近岁末,州官入京述职,何以止千人计,本相却招你相见,你可知晓为何?”
周钧:“钧不知。”
李林甫看了眼周钧,问道:“天宝五载的大唐赋税收入,你可知有多少?”
周钧一愣,不清楚李林甫为何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只能答道:“钧亦不知。”
李林甫:“你是外放的州官,不知也是寻常。我告诉你,去年,大唐全国共890万户,每户缴纳户税250文,户税共计200万贯。”
“户均70亩地,每亩收取2升粟作为地税,合计共有地税1200余万石粟。”
“全国按照人口上缴丁租,又有1260余万石粟和570余万匹布。”
“庸调以绢、帛、布为计,共有2100多万匹。”
“户税、地税、丁租和庸调,全部加在一起,折合为钱帛,大唐天宝五载的赋税,共计1053万贯。”
1053万贯?
周钧听到这个数字,若有所思。
李林甫又说到:“听着不少是吗?你又可知开元二十一年,大唐一年的赋税收入?”
没等周钧作答,李林甫说道:“1270万贯。”
周钧心中一惊,脱口问道:“天宝年的收入,怎么比开元年还少了些?”
李林甫摇头道:“是啊,天宝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唐军战无不胜,偏偏赋税收入要少了许多。”
周钧隐约猜到了原因,但只能装作不知。
李林甫拍着案台上的文册,沉声说道:“王公世家大行隐户,高门显贵兼并土地,文武百官争相纳奴,这大唐缴上来的赋税,一年不如一年!”
说到怒处,李林甫一掌拍上案台,发出一声巨响。
周钧拱手,言道右相息怒。
李林甫长吁一口气,说道:“林甫之怒,并非针对周二郎。相反,老夫这次喊你来,是要嘉奖你的。”
周钧奇道:“嘉奖?”
李林甫:“你身为河西互市监,又代武威郡刺史,今年缴纳上来的税赋和经营,是往年数额的七倍。”
李林甫拿起阚册,一边看一边说道:“除了河西互市、武威郡的日常税赋和收入,河西康家的抄没、剿灭马匪的所得、白亭互市的重建还有河西商税的征收,这些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一百九十多万贯,可算是解了朝廷用钱的燃眉之急。”
周钧心中了然,口中道了一句,此乃臣子的本分。
李林甫看着阚册,对周钧说道:“从明年开始,河西商税将会调回原有的水平,不再增收……增收商税,虽然能够贴补朝廷和边军,但影响太坏,御史言官多次上奏,要求停止此事。圣人虽然有心转圜,但终究也要顾忌到悠悠众口。”
周钧心道,废除商税改革,多半还是与王忠嗣的失势有关。
李林甫又拿起一份奏疏,朝周钧问道:“你来长安前,上了一份折子,说是想要重开敦煌古道?”
周钧拱手称是。
李林甫:“本相读了你的奏疏,倘若敦煌古道能够重建,那么吐蕃的高原商路就会收到挤压,吐火罗、天竺、大食等国的商队,会改道敦煌前往大唐互市,这对大唐的税赋收入,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是,商路重建一事,花费甚巨,你说不需朝廷拨款,打算从民间借贷?”
周钧:“敦煌商路的重建,不仅有利于大唐税赋,也有利于河西商贾。他们可以省去一半赶路的时间,而且商品的损耗也能降低。只是,要他们掏这么大一笔钱去重建商路,怕是也要许诺一些好处。”
李林甫:“此事易耳,倘若河西商贾愿意承担敦煌商路的重建费用,那么对于他们,即便减免一些税赋,又或是给一些无伤大雅的便利,也是自然。”
李林甫与周钧又商讨了一会儿敦煌商路的细节。
讨论结束之后,李林甫笑着看向周钧问道:“差点忘了,河西互市、凉州税赋,二者解了大唐用钱的燃眉之急,老夫先前说过要嘉奖你,周二郎可有什么想要的?升官?还是钱财?”
周钧思虑了好一会儿,平心静气的对李林甫说道:“为圣人和右相分忧,乃是钧之本意,不图钱帛和官身……只是,钧有一事,想请右相帮忙。”
李林甫笑着说道:“只管说,只要老夫能做到。”
周钧:“钧想见一面王忠嗣。”
李林甫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房间中的气氛也顿时肃然了许多。
看着周钧那张平静的面孔,李林甫面露微笑:“那王忠嗣,犯了大过,又不肯认罪,眼下身陷囹圄,往日的朋友、亲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为何周二郎偏偏要去见他?”
周钧拱手,坦言道:“原因有二。其一、从朔方再到河西,王忠嗣对钧有相携之恩,如果没有他,钧也无法能得今日之位,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其二、王忠嗣固执又不知变通,与太子交好,有负圣人之恩,钧与他相识一场,想试着开导一番,劝他早日迷途知返。”
李林甫听了,面色稍稍缓和。
细细思虑一番,李林甫对周钧说道:“难得周二郎有这心思,本相来安排便是,且回去等信吧。”
周钧闻言,躬身行礼,又道了一声谢。
当周钧离开栒房之后,李林甫的儿子——李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对父亲说道:“周钧与王忠嗣私交甚密,此时又提出私会,必定是为同党。”
李林甫听见此话,哈哈大笑起来。
李岫不解。
李林甫:“周钧倘若是王忠嗣的同党,此时自当隐而不发,尽量做到不受人注目,又怎么主动提出要见王忠嗣?”
李岫:“那周钧是……?”
李林甫:“王忠嗣数番忤逆圣人,已经再无翻身的可能。这一点,朝中无论是谁,都能看個明白。这种时候,倘若有人要提出去看望王忠嗣,那么只有两种人会这么做……第一种是行事迂腐的蠢人……”
李岫:“那第二种呢?”
李林甫叹了一口气:“第二种就是那些受人之恩、必当图报的真性情之人。只不过,这世上已经少见此类人了……”
李岫沉默片刻,看着李林甫,试探性的问道:“父亲有意招揽周钧?”
李林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岫儿可还记得,你曾经对为父说过一事?”
李岫:“不知父亲所指何事?”
李林甫:“李家久处枢轴,怨仇满天下,如果一朝祸至,恐怕想做役夫都不可得。”
李岫沉默。
李林甫又说道:“你且想想,为父手下的那群人,都是什么样的货色?如吉温者,只知溜须拍马,见风使舵,他日李家倾倒,他们必是反出的第一批人;如罗希奭者,忠心有余,能力不足,向上爬到最后,顶多不过是个中人。为父真正想要的,却是既有忠心,又有能力的人,也只有这样的贤才,将来才能帮衬李家一把。”
李岫:“依父亲之见,周钧就是这样的人?”
李林甫闭上眼睛,沉默了良久,最终开口说道:“有些相似,却又不似。”
李岫面露疑惑。
李林甫睁开眼睛:“总之且再看看,只要周钧不威胁到为父的位置,许他些好处,卖他个人情,为将来的李家铺条后路,倒也不是不可。”
李岫:“倘若周钧有意父亲的相位呢?”
李林甫眼中寒光一闪,沉声说道:“那便休怪李某无情了。”
第271章 自戕谋活
李林甫并没有让周钧等待很久。
二人会面之后,仅仅过了三日,周钧就得到了获准探望王忠嗣的消息。
探监当天,大理寺破例,准许周钧携了酒菜,再入牢中。
跟在狱卒的身后,周钧顺着漫长而又昏暗的牢狱甬道,向前走去。
空气中飘散的发霉气味和腐坏恶臭,让周钧有些恍惚。
河西、陇右、河东、朔方,身挂四方将印,无论何族蛮夷,只要听见那个名字,就会惶惶不可终日的大唐战神,如今居然被关在这样一个狭小而又肮脏的牢狱之中。
来到最里方的牢房,寺丞、判事、文吏早早的侍在一旁,寺丞见周钧出现,点点头,又令狱卒打开牢门。
听着牢门吱吱呀呀的转轴声,周钧看见一位身穿囚衣、脚绑镣铐的老者,背对着牢门,抬头看向高处的铁窗。
寺丞对周钧说道:“莫要失言。”
周钧清楚这番警告背后的含义,轻轻点了点头。
狱中的王忠嗣转过身来,看向周钧,微微一笑:“老夫猜到周二郎会来。”
周钧将带来的酒菜铺在地上,对王忠嗣说道:“都护,请用。”
王忠嗣坐在地上,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周钧这個时候才有机会好好端详对方。
周钧记得最后一次与王忠嗣见面,是在武威郡的官廨之中。
那个时候的王忠嗣威风凛凛,气宇轩昂,就仿佛一座巍峨的高山,横贯在大唐的山河之前,挡住了一切宵小的觊觎。
而如今,他披头散发,银发斑驳,一身囚衣上满是干涸的血迹和污泥,就连原本挺拔的脊背,也弯下了许多。
周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敬向王忠嗣,虽是默然,却胜千言。
王忠嗣看向周钧,长叹一口气,悲怆言道:“忠嗣愚钝,从前行事,只求问心无愧,却唯独忘了帝臣不蔽,简在帝心。”
周钧口中有些苦涩,王忠嗣能说出此言,却是哀莫大于心死。
王忠嗣:“在陇右时,李光弼曾对我说,攻石堡城乃是朝中意图,如果延误军机,必然要归罪于忠嗣。忠嗣当时回道,以数万士卒的生命而争得石堡城,得之未足以制敌,不得也无害于国,某不愿以麾下将士来换取一官半职。”
周钧闻之喟然。
王忠嗣喝下一口酒,看向铁窗外的天空,缓缓说道:“被押入长安,在狱中的这些日子里,忠嗣慢慢想明白一件事。当初,某与李光弼都是错了。”
周钧一愣。
王忠嗣:“石堡城易守难攻,强行攻打必定死伤无数。朝中有人令忠嗣领兵攻城,真正图谋的并非是石堡城那座城池,却是那数万将士的命!”
听到这里,一旁的大理寺丞先是轻咳一声,又说道:“慎言!”
王忠嗣自嘲的笑了笑,对周钧说道:“忠嗣麾下,有两员良将,哥舒翰和李光弼。哥舒翰勇猛善战,人也忠直,但易信旁人之言;李光弼虽为契丹人,但识大局又有筹略,懂得便宜行事。”
话音刚落,大理寺丞对周钧说道:“时辰到了,请出来吧。”
周钧一只脚踏出牢门,回头看了一眼王忠嗣,口中说道:“临行了,钧有一残阙,赠予都护。”
王忠嗣抬起头来,看向周钧。
后者低声吟道:“断崖千丈孤松,挂冠更在松高处。平生袖手,故应休矣,功名良苦。笑指儿曹,只道是人间一场醉梦……”
王忠嗣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轻轻说道:“人间醉梦……”
周钧顺着甬道,离开了牢狱。
出了大理寺,周钧见路旁停着一辆马车。
车上走下一名仆从,对周钧说道:“右相有请。”
周钧深吸了一口气,上了李府的马车。
马车一路行驶,入了平康坊的南街,又停在了李府的后门。
李林甫坐在偃月堂中,见周钧入了堂内,笑着问道:“周二郎刚刚见了王忠嗣,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周钧朝李林甫唱了个喏,说道:“王忠嗣忤逆圣人,又被夺了兵权,再也兴不起风浪,右相又何必在意一个落魄之人。”
李林甫摇头笑了笑:“莫要和本相耍心机,你想劝我放过王忠嗣,不再为难于他?”
周钧有些意外,李林甫这番话问得直白。
李林甫:“王忠嗣毕竟是圣人的假子,又在军中颇有威望,只要他不再胡乱行事,老夫自然不会去理会他。”
周钧向李林甫躬身行了一礼,心中也吃不准,后者的那番话是真是假。
李林甫从蒲团上站起身来,走到周钧的身边,拍了拍后者的胳膊,示意他跟着自己。
周钧见李林甫态度亲昵,心中有些忐忑,强打起精神,仔细留意言行。
李林甫走到李府的庭院之中,只见寒梅于雪中绽放,显得格外的美丽。
看向枝头上的梅花,李林甫对周钧说道:“他人皆道林甫奸佞,却不知身处在这个位置上,也是身不由己。”
周钧心中揣测,李林甫今日对他说这些话,究竟意欲何为。
李林甫一边向前走去,一边又说道:“别看老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行事言语,都要顺势而为。归根结底,身为臣子,首要之事,便是为圣人分忧。”
二人入了书房,李林甫寻来一棋盘,上面落有近百黑白,却是残局。
只见棋盘上,黑子被白子重重包围,已无生机可言。
李林甫示意周钧坐下,又问道:“倘若你持黑子,接下来该如何做?”
周钧在围棋一道上,本来棋力就弱,面对这九死一生的残局,寻思了许久,也无法可解。
李林甫在一旁说道:“周二郎可还记得,老夫曾对你提起过大唐税赋?”
周钧不明所以,轻轻点头。
李林甫:“隐没户籍、兼并土地、纳奴不报,种种弊端使得大唐税赋岌岌可危,但是宫中用度、百官俸禄、奖赏封爵、边军粮饷,每一年都在增加。眼下的情势,就如同这棋局一般,几乎成了死局。”
见周钧若有所思,李林甫继续说道:“刚才说过,臣子当以圣人为重,圣人不管说什么,我们都必须照办,哪怕困难重重,也只能想法克服。所以,眼下大唐税赋匮乏,说到底的解决办法,不过四字——开源节流。”..
“所谓开源,就是在原有税赋和收入的基础上,寻求新的增收之法,就比如周二郎今年在凉州的上纳,解了宫中用度的燃眉之急,这也是老夫看重你的原因。”
周钧忍不住朝李林甫问道:“那节流又如何解释呢?”
李林甫示意周钧看向棋盘,说道:“节流之法,就在陇右。”
周钧:“陇右?”
李林甫:“不错,准确点说,陇右的石堡城。”
说完,李林甫捻起一枚黑子,放在了棋盘上。
周钧仔细看去,只见那枚黑子堵住己方的气眼,却是令一大片黑子自寻了死路,虽然自伤惨重,但给之后的对弈也留出了空间。
李林甫:“先自戕,再谋活。”
听见李林甫的这句话,再回想起陇右石堡城的战事,周钧睁大双眼,从骨子深处打了一个冷战。
他终于明白了这盘棋的隐喻。
李林甫为了弥补大唐赋税的亏空,满足李隆基的用度需求,打算故意将数万大唐将士,拉去石堡城送死。
就像王忠嗣在狱中所说,朝中根本就不在意石堡城那座城池,他们在意的是北藩的数万将士。
强令这数万名北藩将士,去攻打易守难攻的石堡城,一来可以消耗北藩的军力,借以平衡大唐藩镇之间的力量;二来可以削减大唐边军数量,减少划拨出去的军饷,再拿来贴补皇帝的花销和赏赐。
一切正如这盘棋中的黑子,先自戕,再谋活。
今晚休息
今晚公司应酬,喝酒后头晕,明天白天补更。
第272章 成就姻缘
从李府出来,周钧骑着马,行在街上,整个人浑浑噩噩。
数万军士的生死,数万鲜活的生命,在这名为『权谋』的棋盘上,不过就是一枚小小的棋子。
如今,这枚棋子被弃之如履;他日,这局棋满盘皆输。
大唐的朝中上下,无人知晓,帝国将倾,正是因为现在的这一手手昏招。
心不在焉的周钧一路骑行,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居然发现自己鬼使神差的来到金凤娘在长安的故宅。
人已远去,宅院荒弃。
金凤娘当初离开长安,这处宅子之所以没有卖出,或许是存了回来的希望,或许仅仅只是不忍告别从前。
周钧牵着马走进宅子,只见积雪覆在地上,门房和窗棂早已破烂不堪。
将乘马拴在树上,周钧穿过中堂,去了后院。
他走到庭院之中,停在了厢房的窗外。
蹲下身体,周钧用手拨开覆盖的落雪,露出一片青白色的冻土。
就是这里,周钧初来大唐的地点,他的一次摔倒在地,让命运轨迹彻底发生了改变。
不顾地面的寒冷,周钧靠着墙根坐了下来,低下头盯着身边的那一块泥土,初来大唐的那一晚,此后发生的种种,如同纪录片一般重现在眼前,回忆到最后,后脑处隐隐约约有些作痛。
长吁了一口气,周钧不再追忆,只是抬头看向长安的天边。
坊楼如云,塔寺如山,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万物披上了一层晚霞,将这座城市映照的金碧辉煌、美轮美奂。
院墙外传来幼童们稚嫩的嬉闹声,还有百姓归家时的说笑声。
周钧慢慢闭上了眼睛,低声说道:“死了一次,又入了浮生,命运如此安排,终归不是令我碌碌无为,却是为了做一些该做的事情,完成一些本该完成的职责……”
第二日,周钧告别了父母和大哥,踏上了前往灞川别苑的路。
入了别苑,周钧见众人打扫、铺设、修剪、挂枝等等,忙碌不停。
心中疑惑,周钧先去见了庞公。
后者满脸喜色的对周钧说道:“二郎,你还不知晓,前几天宫中传来了口信,说是再过些日子,圣人移驾入灞川。”
李隆基要来?
周钧先是一惊,又小心问道:“圣人入灞川,打算住进别苑?”
庞公:“灞川别苑从前就是圣人的行宫,自然会住进来。正好内苑早就整理了出来,再添置打扫一番,就可恭迎圣驾。”
周钧又问道:“不知此行除了圣人,还有哪些人会随行?”
庞公:“除了宫中寻常的仪制,杨氏一家也要相陪,听说还有几位公主皇子也要来。”
周钧闻言,轻轻点头。
庞公对周钧问道:“长安那里的述职结束了?”
周钧:“结束了。”
庞公:“那这些日子便留在别苑中好好准备……记住,与圣人亲近,这样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二郎莫要耽误了。”
周钧应了一声。
告别了庞公,周钧回到了采薇院。
画月和萧清蝉正在书房中录阚,听见婢女道了一声主家,便迎了出来。
周钧入了偏厅,画月先是为他更了衣,萧清蝉则取来了手炉和姜汤。
喝了一口姜汤,去了去寒气,周钧对二女问道:“圣人入灞川的消息,你们可都知晓了?”
画月和萧清蝉一起点头。
画月又说道:“灞川街市那边贴出了告示,圣人来灞川的那段时间里,会暂停接待外客。”
萧清蝉:“宫中来了内侍,专门找到了宋居士,说是圣人又携宫妃,点名要看居士的排戏。解都知特地去了一趟教坊,借来了不少服饰、道具和背景,又找来了几位知名的乐工大师,帮助编排。”
周钧一边喝姜汤,一边点头,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门外下仆来告,说是有人求见。
萧清蝉开口询问,下仆说求见者乃是主家的亲兵队首——孙阿应。
周钧有些意外,出言令孙阿应入厅。
一身革甲的孙阿应,刚一入厅,就把头埋了下去,又向周钧唱了个喏。
周钧见他久久不曾开口,察觉有些不对,便问道:“我让你领兵充作街市的护卫,可是生了什么事端?”
孙阿应犹豫许久,最终开口道:“阿应有事禀告,不过难以启齿。”
周钧奇道:“究竟何事?”
孙阿应:“某疏于看管,令队中两名兵卒,在街市职事期间,与宫人女子有染,坏了军规。”
周钧怔住了好一会儿,后来仔细想想,倒也明白了。
唐卒大多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平日里在军中很难见到女性,又很难娶到妻子,偏偏街市上又有数千大龄宫人女子,一来二去,自然会有相好之事。
周钧朝孙阿应问道:“那两名兵卒呢?”
孙阿应:“某已将他们二人关押起来,只等二郎回来发配。”
周钧又问道:“与那两名兵卒有染的宫人女子,又是怎样的说法?”
孙阿应:“听说她们也受了责罚,如今被关在后巷的货栈之中,等待主家的发落。”
画月此时对周钧说道:“我的确收到了宫人值守的报告,但此事有些隐情,需二郎来拿個主意。”
周钧:“有何隐情?”
画月:“大唐士兵皆是良家子,而宫人女子则为别苑的杂户,即为贱户。我去亲自问过那些士兵和宫人,双方都是彼此相恋,并无苟合之事。只是苦于大唐律中的良贱不得通婚,所以只能私下通曲。”
周钧将视线移向孙阿应,后者轻轻点头,证明此言非虚。
周钧沉吟片刻,朝孙阿应问道:“我记得你说过,河西士卒想要娶妻,可谓是难如登天,良家女宁可给人做婢,也不愿嫁到军中?”
孙阿应有些尴尬,点头称是。
周钧:“而那些宫中放出的女子,年岁偏大,很难再寻到郎君,大多都只能孤苦一生……那么,如此一来,郎有情妾有意,双方走到一起,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孙阿应、画月和萧清蝉俱是一愣。
孙阿应小声提醒周钧道:“二郎,宫人女子乃是贱户,归于别苑所有……”
周钧:“那又有何难处?只要双方愿意走到一起,便由我来说合,去请庞公放籍,许了那宫人脱贱入良。”
孙阿应闻言惊呆在原地,直言道:“二郎,这恐怕会坏了别苑的规矩……”
周钧:“我问你,你和你的麾下,当初入了大唐为卒,却是为了什么?”
孙阿应寻思片刻,答道:“保家卫国。”
周钧:“这大唐盛世,这大好河山,倘若没有你们这些士卒,怕是早就沦落入了贼寇之手……如今,钧帮你们这些士卒,寻一位婆娘,又有何不对?”..
“阿应,你就这样告诉麾下,就说是我周钧的原话。从今往后,不仅仅是这两个寻到意中人的唐卒,队中其他人,在不用强的前提下,但凡能够说得宫人女子嫁他为妻,就由钧出面,来帮那些女子脱贱入良,成就姻缘……某虽不才,总要给你们这些保家卫国的好男儿,娶上一个婆娘,保住一份香火。”
孙阿应听闻这话,浑身颤抖,单膝跪地,朝周钧拜道:“二郎大恩,阿应替兄弟们先拜谢过!从今往后,无论上刀山下火海,吾等奉二郎之令,绝不推辞!”
第273章 迎圣驾
在别苑中住了几日,解琴那里传来了消息。
王忠嗣在大理寺狱中受三司会审,遭受了酷刑,又受尽了折磨。
过了许多日子,李隆基怒气渐消,释放了王忠嗣,但是夺了他的兵权和将印,又打算将其贬为汉阳刺史。
被释放的王忠嗣并没有受职,而是对李隆基说道,自己在狱中得了伤病,已经不良于行,而且年事已高,又精力不济,打算告老还乡,辞去一切职务。
李隆基象征性的劝了两句,最终便准了王忠嗣的请求。
一代大唐战神,便在如此落魄的境遇中,画上了仕途的休止符。
但在周钧看来,王忠嗣的命运,已经发生了改变。
在史书中,王忠嗣接受了汉阳刺史一职,在两年之后暴毙而亡。
而在这里,王忠嗣却辞去了一切职务,也不知道未来的他,会不会出现暴亡之事。
周钧闻得消息,本想去为王忠嗣送行,去了后者的家中,才被告知王忠嗣谁也没有通知,早早就离开了长安。
无奈之下,周钧只得又回到灞川。
十二月中旬,灞川街市封闭坊口,又停止接待外客。
所有关所,负责检查往来行客的灞川护卫,统统换成了皇城中的武卫。
街市、别苑、寺庙、道观、渡口、驿站等等,张灯结彩,又清洁打扫,只为恭迎圣驾。
一大清早,周钧就领着一众部曲和仆婢,侍在官道入口,遥见有皇仪车队,蔓延曲折自南方一路行来。
待得御辇靠近,周钧和众人山呼万岁,又跪伏行礼。
马车的窗帷拉开了一条缝,有人向着车外说了几句话。
紧接着,有内侍走上前来,朗声问道:“哪一位是周二郎?”
周钧闻言,垂首称是。
那内侍笑着对周钧说道:“圣人有话,速速上前。”
周钧爬起身,应了一声,又小心来到御辇旁。
站定在窗帷前,周钧将视线投向地面,等着问话,却不料身旁传来了女子的笑声。
周钧小心翼翼侧头看了一眼,发现尹玉一身公主襦装,头戴金凤冠,正在笑着看向他,真真是明眸皓齿、美人珠玉。
车内又有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你就是周衡才?”
周钧连忙垂下头去,应了一声。
声音停顿片刻,随即又响了起来:“朕平日里听得耳朵起茧,今日总算见到了你。”
面对李隆基,周钧不敢托大,只能先是告一声罪,接着再自谦几句。
李隆基:“领路吧,朕倒要看看,万春公主口中那个美不胜收的灞川,如今究竟是何模样?”
周钧应了一声,行到御辇前,在前面领路。
车前的一名羽林军校尉,见到周钧,轻轻咳嗽了一声。
周钧闻声瞧去,发现这人居然是自己的旧识,骆家的大郎,骆安源。
引着车队向灞川行去,行至灞川别苑的大门前,周钧朝两旁瞧去,只见庞公离了轮椅,领着别苑的众人,正跪在道路两旁,恭迎圣驾。
待得御辇停稳,一身黄袍的李隆基瞧见大门外的庞公,心中感慨,没等内侍们架好落扎,便跳下了马车,大步来到后者的面前,一边虚扶一边说道:“敬陵一别,许久未见了啊。”
庞公感动的两眼通红,叩首说道:“陛下万事操劳,居然还记得老奴,忠和心中惶恐。”
令下仆们将庞忠和扶上轮舆,李隆基拒绝了内侍们的相随,大踏步入了别苑,口中还说道:“这里从前就是朕的住所,哪里需要你们来指路。”
等到李隆基踏入别苑之后,其中的变化让他不禁叹为观止。
只见苑中青瓦白墙,数不尽罩着鹅黄风罩的长明灯,将整条中街照的如梦似幻,又有灞川曲溪顺着环绕而筑的渠道不停流动,映衬着远方的水天白鹭,烟波浩渺,使得这里宛如仙境一般奇丽秀美。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旷神怡,不由叹道:“经年不见,这灞川别苑倒是比从前更加雅致了。
庞公坐在轮舆上,对李隆基说道:“请圣人沿着中街去往内苑一游,那里的景致要更加秀丽。”
李隆基兴趣满满,去往了内苑。
周钧这边,正在领着下人,一边接待着一同入苑的皇亲国戚,一边又要为庞大的宫中随行安排食宿。
无意之间,周钧瞧见后方的车辇上走下一女,不由得一愣。
只见那女子衣着华艳,貌美惊人,站在皇家女眷之中,只觉艳露凝香,风华绝代,却是把周遭的人都比了下去。
周钧心中了然,此女怕就是杨玉环。
从前只听过她的声音,又在上元节远远见过,没想到今日倒是能一睹真容。
有幸见到了史书中的那位杨贵妃,周钧还没来得及感叹,腰间一阵痛楚,引得他回过神来。
收回右手,万春公主尹玉站在周钧的身边,始终保持着皇室风范,但口中说出的话却听着尽是嗔怨:“周二郎可真是劳碌,入了长安这么久,也不曾来知会一声。”
周钧朝附近看了一眼。
尹玉身边的婢女和内侍,故意将头撇向另一边,假装什么都未见到。
周钧无奈,只得拱手说道:“公主恕罪。”
尹玉闻言,走近了两步,压低声音问道:“我给你的信物呢?”
周钧从怀中掏出了那枚花鸟香囊,拿给了尹玉看。
后者转嗔为喜,口中说道:“还算你有些良心。”
眼见附近的人越来越多,周钧低声对尹玉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尹玉想了想,说道:“父皇明日要去街市,在溪洲有一佛寺,我借口拜佛祈福,寻机离去,你在那里等我。”
周钧轻轻点头。..
当尹玉走远,周钧又开始忙碌,不远处有人叫住了他:“周二郎。”
周钧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材高大、下颌留须、衣着华贵的男子,笑着朝自己走来。
看着他的脸,周钧依稀感觉有些熟悉,但一时也想不起来。
那男子昂首阔步来到周钧面前,开口说道:“某与周二郎洛阳一别……”
周钧听到这里,终于是想了起来,脱口而出:“杨御史。”
杨钊摇头笑道:“周二郎常年不在朝中,怕是不知晓,钊如今是户部员外郎。”
周钧心中感叹,杨国忠的升迁也是够快,自己拼死拼活忙到现在,不过是从六品的互市监,而后者如今已经成了从五品的员外郎。
杨钊对周钧说道:“钊在朝中久闻周二郎之功,就连右相也对你赞誉有加,改日寻处酒肆,你我叙叙旧,他日倘若有事,也好互相帮衬一把。”
周钧闻言,自谦了两句,便借故向杨钊告辞。
第274章 梦与君同
第二日,由于圣人入住,中街征作宫冕之道,闲杂人等未得职事,不得从中街行走,周钧只能从别苑的侧廊绕行至大门,又去往了街市。
街市之中,不见人潮,虽然有些冷清,但也井井有条。
周钧从稼洲去往溪洲,一路上想的是自己的终身大事。
过了年,他就二十岁了,用庞公的话来说,弱冠不婚是为迟配。
违反唐律罚铜事小,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应付来自家中和外面的纷扰,才是麻烦。
但真要周钧在认识的女子中,择出一人作为妻子,娶进家门,他又总有些疑虑。
经历了许多事情,周钧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独善其身,未来大概率会离开长安,去往偏远之地谋取发展。
倘若娶了妻子,对方能否理解自己、支持自己,抑或是被周遭人等接纳,对于周钧来说,都是需要考量的因素。
带着纷扰的思绪,周钧入了溪洲的严觉寺,寻了后山的一处石椅坐下,看着远方的山水,陷入了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纤细的小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周钧转过身来,只见尹玉穿着一身宽大的绒袍,肤白胜雪,玉腰围瘦,俏生生的站在院中。
见周钧面露思索,尹玉故作恼怒的嗔道:“怎么?不想见我?”
周钧摇头苦笑道:“当然不是,我有话想和你说,我们边走边聊。”
尹玉疑惑,跟上了周钧。
二人行在寺庙后院的山道之中,尹玉先开口对周钧说道:“上次你问的事情,我已经想好了。”
周钧一愣:“何事?”
尹玉白了周钧一眼:“你我之间,究竟是投缘,还是心意相通?”
周钧:“你有了答案?”
尹玉看向灞川的湖面,悠悠说道:“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与其他人都不一样……那种差别,并不是样貌和家世,而是一些更加深层的东西,一些更加隐蔽的理由,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去描述。”
周钧止住了脚步,看向尹玉。
尹玉继续说道:“你的身上有一团雾气,站的远了,看不真切。只有慢慢靠近,拨开雾气,才能感受到那股暖意。而这股暖意,我无论在谁的身上,都不曾见过,哪怕是我的父母……”
周钧深吸一口气,对尹玉说道:“今日见你,有些话我必须告诉你……我这个人,不愿享受安逸,也无法沉湎于锦衣玉食。”
尹玉笑着回道:“无妨,倘若能与你在一起,我可以舍了一身的绸缎,穿上布衣。”
周钧:“我无法久居长安,怕是要远行他乡,难回故土。”
尹玉:“我可以舍了那高宅大院,委身于竹庐草舍,与你结伴赶路,披星戴月。”
周钧:“我有想要去做的事情,过程必定是艰难重重,困苦难当。”
尹玉:“那我便与你同甘共苦,甚至舍了这公主之名,也绝不迟疑。”..
周钧盯着尹玉的眼睛,轻声叹道:“你这是何苦?”
尹玉:“生在帝王家,奈何思无涯,虽不能决定出身,但至少,我能决定自己的未来。”
周钧深深叹了一口气。
尹玉见周钧无话再说,莞尔一笑,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对方。
雪,越下越大,逐渐淹没了山水和古刹,也将两个彼此相依的人,融在了一起。
过了半個时辰的功夫。
周钧回到了别苑,还没走两步,就被一位内侍,叫停了脚步。
内侍:“可是周二郎?”
周钧:“某是。”
内侍:“内苑有宴,指名要你入席,可找你好久了。”
周钧:“请带路。”
跟在内侍的身后,周钧入了内苑的正堂。
只见偌大的堂中,坐满了皇亲和显贵,有教坊乐伎演奏法乐,又有婢女内侍上菜斟酒,李隆基和杨玉环坐在上座,正在和一旁的庞忠和交谈。
只听李隆基说道:“这灞川的炒菜,我听宫中有人提起过,夸的是天花乱坠,朕早先还是不信,今日吃了,倒真是孤陋寡闻了。”
庞公朝堂中看去,又向李隆基拱手说道:“这炒菜乃是周二郎想出来的法子,只要是尝过的人,无不夸好。”
李隆基听闻,朝身旁问道:“周二郎人呢?”
内侍连忙引着周钧上前,后者朝李隆基唱了个喏。
李隆基看着周钧说道:“不止是炒菜,朕听右相说,你把河西互市治理的井井有条,今年的税赋和贡金也是远超其它州府?”
周钧先说不敢贪功,皆赖群策群力,接着又将剿灭马匪、抄没康家、凉州粮荒几件事,挑了些精彩的部分,道于李隆基听。
李隆基听得仔细,又不停点头,当听到周钧以数百精兵,大破马匪营寨的时候,不由大声说了三声好。
听完,李隆基又朝周钧问道:“右相还说,你有意重开敦煌古道?”
周钧称是,又将敦煌古道的作用和好处,向李隆基说了一遍。
后者听闻,来了兴趣,朝周钧问道:“依你之见,倘若重建敦煌古道,一年可以带来多少税钱?”
周钧举起两根手指。
李隆基:“二十万贯?倘若是头几年来说,倒也不差。”
周钧:“禀陛下,是两百万贯。”
李隆基身形一顿,睁圆眼睛朝周钧问道:“此话当真?”
周钧:“钧与市吏们反复算过,敦煌古道能将丝绸之路缩减一半的路程,往来商队只要算清成本和用度,均衡利弊,宁可多出些税钱,也会选择敦煌古道,两百万贯并非是妄言。”
李隆基又问道:“依你之言,重建古道,朝廷不用出一文钱?”
周钧:“是,只要以便利行事为饵,就能引得商贾争相借贷。”
李隆基大喜,对周钧说道:“好,那敦煌古道一事,就由你来操办!”
周钧躬身称是。
另一边,杨玉环见尹玉偷偷溜入席中,起身走过去叫住了她:“你去了哪里?怎么现在才回来?”
尹玉一张俏脸红通通的,只是笑道:“闲游山水。”
杨玉环:“你的脸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红?难不成得了风寒?”
尹玉连忙摆手,又岔开了话题:“玉环娘子怎么不去听曲?平日里你可是听着仔细,根本不会离座的。”
杨玉环转头看去,只见杨氏一族,围着李隆基,说尽着谄媚逢迎之语,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烦闷,对尹玉说道:“乱糟的扎耳,这种场合,哪有什么心情听曲?”
第275章 相知同渡
尹玉瞧着杨玉环意兴阑珊的模样,开口问道:“玉环娘子从前最爱热闹,怎么最近这些日子,总觉得心事重重,变了个人一般?”
听了尹玉的话,杨玉环轻声说道:“从前还不觉得,后来渐渐明白了一些,这世间总有些事,要比欢愉更加重要……”
尹玉还想再问,有内侍走来,说是请贵妃和公主入席。
尹玉跟在杨玉环的身后,坐在了李隆基的身边,当她瞧见对面站着的周钧时,脸上一红,又笑着眨了眨眼。
周钧正在说话:“重修敦煌古道,筹措钱粮并不难,难得是冲破当地的阻碍?”
李隆基:“当地的阻碍?”
周钧:“就拿粟特人来说,他们被称作昭武九姓,大多都是经商好手,河西商路无论凉州、沙州、瓜州,都有他们的身影。这些人信奉祆教,又不与外族通婚,宗族凝聚力强,可谓是铁板一块。”
“这次凉州粮荒,昭武九姓借机哄抬粮价,险些酿成大祸,所幸河西安家深明大义,及时拿出粮食来赈济灾民。”
李隆基听到这里,不禁点头:“难能可贵。”
周钧:“再说回重建敦煌古道一事……倘若敦煌古道重启,那么原本途径瓜州、伊州的北线商路就会受到影响,在这条商路上经营许久的昭武九姓,必定会极力反对,蠢蠢欲动。”
李隆基:“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做?”
周钧:“最好的办法,不是强压,而是分化。”
李隆基:“如何分化?”
周钧:“重建敦煌古道的过程中,可以拉上部分粟特人,令其与大唐共享得利;再许以他们官位和权力,令他们内部生出间隙,互相攻讦。”
李隆基:“详细说说。”
周钧:“共享得利这一条,钧已经在做了。重建敦煌古道,需要从民间借贷,钧打算引入部分粟特商人,再给予他们一些商路上的便利,令他们的待遇,与其它粟特部族产生差距,进而引发落差和嫉妒,以达到分化九姓的目的。”
李隆基:“那许以官位,又是如何说?”
周钧:“河西治理,关键在于对当地宗族之间的利益协调,倘若以他乡之人,行使职权,必定会引起当地人的抱团抵制。所以,想要牵制和应付河西的宗族,不如寻一名对大唐忠心耿耿的当地人,令其管理河西事务。”
李隆基:“用当地人来牵制当地人?”
周钧:“是。”
李隆基沉思良久。
过了好一会儿,李隆基抬起头来,朝身旁的内侍说道:“将曲牌取来。”
内侍得了旨,连忙取来了教坊的曲牌。
李隆基专心致志看起曲牌,却是丝毫没有再提起河西治理一事。
片刻之后,李隆基择出一牌,交给了内侍。
见身旁的尹玉一直在偷眼瞧着周钧,杨玉环有些无奈,趁着更换曲戏的空档,开口问道:“听闻周二郎身为阚录,记过不少戏本?”
周钧将头低了下去,说道:“禀贵妃娘娘,某不过是说了些故事,撰写戏本其实另有其人。”
杨玉环:“周二郎才情好,人也敦厚,而且生财有道,也不知将来会娶哪一家的小娘?”
说这话时,杨玉环虽然眼睛看着周钧,但话里的由头,却是说给了李隆基听。
李隆基精明,自然能听出杨玉环的弦外之音,但是他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装作没有听到,这不禁让后者感到有些失望。
就在这时,教坊的乐伎们入了堂中。
周钧朝她们看去,为首的女子身穿赤琥羽衫,又梳着月荷髻,倒是一位熟人——大唐歌姬许合子。
待得许合子张口演唱,又有十数位乐伎翩翩起舞,堂中顿时一片融融。
周钧朝那群乐伎中看去,突然发现其中有一位女子,生的长相,居然有几分眼熟。
又仔细看了一会儿,周钧总算回过神来,那女子的样貌与萧清蝉有几分相似,就是年岁小了一些。
就在周钧打算仔细看看的时候,身边传来一声轻咳。
循声看去,周钧瞧见尹玉正盯着自己,一脸的探究。
周钧只得低下头喝酒,无奈的笑了笑。
又过了几日,李隆基在灞川别苑中设了盛大的晚宴。
宴会以文道为题,参加者不仅有皇子公主,也有高门显贵,更有翰林学士,众人作诗填词,可谓是宾客如云,高谈阔论。
晚宴进行到一半,杨玉环笑着向李隆基提议:“时辰也差不多到了。”
李隆基点点头,令内侍们传旨。
伴随着一声唱告,有花琼楼的下仆们,入了场院,在戏台上架起了屏风,升起了暖炉,搭建了布景,又安置了道具。
尹玉朝坐在身边的杨玉环说道:“我听说,这一出戏,名为《白蛇传》,主演不是别人,正是那戏本的作者——寒宵居士。”
杨玉环有些吃惊:“居士也会演戏?”
也难怪杨玉环吃惊,宋若娥自从在平康坊演了一出西厢记之后,便隐入幕后,再也没有登台过,所以长安城中的人,大多只知道她会写书,却很少有人知晓她也会演戏。
坐在侧席中的周钧,此时也想起了前几日解琴的话。
这白蛇传,宋若娥本来不想登台,但手下训教的小娘,无人能够撑得起白娘子这个角色,万般无奈之下,只能亲自上阵。
就在这时,场院中的长明灯被纷纷掐灭,只留下戏台周围的灯火。
“养心求正修千年,深居山洞不见天,滚滚云海思潮涌,踏跛云霞入凡间。”
伴随着一個清冷而又悠扬的女声,戏幕被缓缓拉开。
一袭素白长衫,雪光莹照玉肌,朱唇微抿,眼神淡漠。
宋若娥扮演的白素贞,如山巅雪莲一般清丽凛然,令凡夫俗子不敢与其对视,更令心存杂念者自惭形秽。
周钧看着冷艳无暇的宋若娥,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倘若真要用一个字来形容她,那么就只能是『仙』了。
宋若娥平日里不化妆时,大大咧咧、不修边幅,令人只生亲近之感;可是这女子一旦上了妆,又入了戏,整个人就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完全变了一个人。
周钧又朝周遭看去。
在场众人,无论出身、性别、年龄,都被宋若娥的扮相和演技,惊艳在原地。
就连见惯了后宫佳丽,又有贵妃相陪的李隆基,此时也端着酒杯,怔在了那里。
一出《白蛇传》。
思凡、借伞、订盟、现形、盗草、水斗、断桥、合砵。
八幕表演下来,在场的观众们,无不看的如痴如醉。
当《白蛇传》来到最后一场。
许仙听信法海谗言,终究使得白素贞被法海所困。
白素贞唱道:“许郎你,为人善良性忠厚,缺少主见受作弄。错信法海祸自招,事已至此悲何用。”
法海:“孽畜,休得多言,人妖殊途!”
白素贞:“当初西湖成花烛,望与君是永相随,不料美梦难久长,过眼烟云尽虚伪。”
话音刚落,法海升起雷峰塔,又将白素贞镇压其下。
《白蛇传》终于迎来了结局。
院中的众人,看见是这样的结局,有人愤怒,有人叹息,还有人破口大骂。
戏幕拉上许久,观众们激动的情绪,才稍微减退了一些。
李隆基一边回想着适才的戏曲,一边念念不忘那位白娘子,便招来内侍说道:“请居士来。”
内侍得了旨,去了后台。
宋若娥来不及换装,只能顶着妆容,装着戏服,来到上座,向圣人行了拜礼。
李隆基近距离看见宋若娥,将其与宫中的妃子们作了一番对比,不禁在心中又叹了一声,论才情、论样貌、论气质,这天底下居然还有如此这般的妙人,放眼后宫,也只有玉环能与其一较高下。
他朝宋若娥柔声问道:“大唐女子若以才学论道,居士必定为其中佼佼者……似你这般,流落民间,如同明珠蒙尘,不如随朕入宫,也好施展所长,扬名天下。”
杨玉环听见这话,紧紧皱起眉头,眼中闪过悲色,她与李隆基朝夕相处,自然清楚这话背后的含义。
席中众人,看向宋若娥。
圣人既然能这般说,只要宋若娥点头,那么往后荣华富贵、才名留史,必定是一样都少不了。
宋若娥向李隆基又行了拜礼,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欣然同意的时候,前者说出了一番让众人大吃一惊的话。
“民女自幼便得了真人批命,直言若娥乃是不祥之人,八柱犯了阴煞,孤鸾寡宿,恐克旁人。”
李隆基先是一愣,又朝身边的内侍低声说了几句。
内侍点点头,连忙离开。
过了一会儿,那内侍又回到李隆基身边,上前耳语了一番。
宋若娥的一家,因瘟疫、犯事相继而亡,只留下她孤零一人,这些并非是什么隐秘,稍微打听就能得知。
李隆基听了,对孤煞一事信以为真,心中大叫可惜,但也只能无奈作罢,最后给了宋若娥重赏,便算是了结此事。
宋若娥行礼谢恩,退了下去。
一旁的尹玉,盯着宋若娥的身影,发现后者离开的时候,似有若无的看向了一旁的侧席。
当尹玉再想细察的时候,宋若娥已经离开了场院。
第276章 除夕前
在灞川中住了快一月,李隆基每日游山玩水,宴请宾客,过得不亦乐乎。
当他想起回宫的时候,距离除夕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
不舍之下,李隆基只得下令回宫。
随着皇帝的仪制分批撤走,别苑中逐渐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庞公年岁已高,再也没有从前的精力,连续服侍了一月有余,在送走了圣人和随行之后,松懈下来生了风寒,只能卧床静养。
周钧则忙着恢复街市的营业,又处理积压已久的事务,一直忙到了过年。
除夕前一日的中午,周钧喊来了随行的亲兵和部曲,专门在街市的酒肆中请了一顿宴席。
宴席上,唐卒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推了孙阿应出来说话。
孙阿应先是向周钧敬了酒,又吞吞吐吐好久,不曾开口。
周钧看向在场的唐卒,想起一事,便问道:“莫不是你们中又有人寻到了婆娘?”
席中有不少士卒,都点了点头。
孙阿应此时对周钧说道:“这几日来,队中又有二十来人说了亲事,只是碍于女方户籍之事,不好大张旗鼓。”
周钧笑着说道:“之前我就有言在先,倘若有人寻到婆娘,后面无论是脱贱入良,还是说媒下聘,都不是问题。阿应你且编制一份名录,拿来给我看。”
孙阿应笑着点头。
眼见娶妻一事被敲定,众唐卒心中大定,对周钧感恩戴德,又不停敬酒。
酒过三巡,孙阿应趁着士卒们吃宴,凑近周钧说道:“这些日子,弟兄们和街中的宫人们聊了不少,知晓那些女子也是苦命。一来,她们是宫中遣散出来,很难再回家乡;二来,岁数不小,又是贱户,难寻夫家。而河西、陇右,又多的是娶不到娘子的军士,倘若能撮合引荐,军中将士必定感念二郎恩德。”
周钧听了,抿了口酒,轻声说道:“凡事总要有个过程,撮合婚配固然是佳话,但倘若贸然行动,反而会引来麻烦……”
孙阿应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当晚,周钧又如去年一般,在别苑的家中摆了温鼎,又备了酒菜。
日落时分,画月、萧清蝉忙完街市的职事,赶回采薇院中,解琴和宋若娥则是事先得了消息,先入了席。
相比去年的生分和拘谨,今年入席的四女彼此之间,倒是熟稔了许多。
大家切肉的切肉、斟酒的斟酒、择菜的择菜,一边忙一边聊天,倒也其乐融融。
待温鼎水滚,食材下锅,周钧提起酒杯,与四女相饮。
吃了几杯,周钧说道:“倘若一切如常,明年我怕是要去沙州敦煌,去督导商路重建。”
这一番话,在座的四女之中,只有画月能够知晓背后的深意,其他人听了只觉得错愕。
解琴先问道:“沙州尽是大漠,又人烟罕至,敦煌虽有商路,但那也是百多年前的事情,二郎为何要被迁入那里?”
宋若娥蹙眉问道:“莫不是你得罪了权贵,要被贬官发配?”
周钧摇摇头:“去沙州重建商路,是我自己提出的。”
宋若娥更是不解:“你自己提出的?”
周钧:“是。”
解琴:“长安城虽然暗流涌动,但也总比黄沙万里的大漠要好些,二郎为何要去那里?”
周钧:“钧与各位相知相识,只把你们当做家人,有些心里话今日说出来,不想有所隐藏,但也请各位守口如瓶。”
四女听了,点头称是。
周钧:“大唐眼下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但是,无论朝中,还是藩镇,皆有凶险隐伏。钧重建敦煌商路,却是在为将来留下一条后路。”
宋若娥听见这些话,越想越是迷糊,于是开口朝周钧问道:“你所说的凶险,究竟是什么?”
解琴轻轻拉了拉宋若娥的袖子,说道:“二郎做事,向来都是谋定而后动,既然言及至此,必定是有的放矢。”
见众人再无疑问,周钧看向画月,后者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周钧说道:“过完上元节,待开春冰雪融化,我就启程去往凉州。这一次出行,我打算带上画月。她离开之后,灞川街市的种种事务,就要托给你们三人了。”
解琴闻言看向画月,若有所思;萧清蝉面有戚色,低头不语。
宋若娥则先是一愣,接着问道:“为何只带上她?”
周钧:“画月是大食人,对西域更加了解,有她在,我与那边的人打起交道来,也更加有利。”
宋若娥奇道:“大食距离西域还有千里,虽然二者都近大漠,但也不是……”
解琴再次拉了拉宋若娥的袖子,止住她的话头,又对周钧说道:“街市的事务都上了正轨,我们能处置的来,二郎尽管安心。”
周钧又向一直在沉默的萧清蝉问道:“我在宴席中见到了教坊的乐伎,其中一女的容貌,与你颇为相似,只不过在右眉脚处多了一颗小痣。”
萧清蝉闻言猛地抬起头来,朝周钧说道:“那是我的二妹,萧璎珞!”
周钧点点头:“我想个法子,看看能不能将她接到别苑里来。”
萧清蝉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又对周钧哀声道:“二郎大恩……”
周钧:“莫要说这些,先起来吧。”
萧清蝉知晓周钧脾气,故而起了身,不再说话。
之后,周钧说了些河西的风土人情,又夸了那日白蛇传的表演。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月上中梢,各人才纷纷散去。
周钧入了卧房,看着身边正在忙着整理被褥的画月,轻声说道:“借着这次去沙州,我打算顺道去西域看看。”
画月应了一声。
周钧:“西域的阿阑弥城,出了城门,再向西行上两天两夜,便是大食的呼罗珊行省。”
画月停了手上的动作。
周钧:“我打算陪你回一趟大食。”
画月挣扎了好一会儿,说道:“我对二郎说过,我在大唐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周钧:“你与家人已经数年未见,他们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晓,回去报個平安也是当然。”
画月转过身,看向周钧:“倘若我回到呼罗珊,又见到了父亲,你认为他会允许我再离开吗?”
周钧看着画月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说道:“我有办法说服你的父亲,让他同意让我带走你。”
画月感到有些好笑:“你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又如何笃定他会认同你?”
周钧面色如水,神情中丝毫看不见忐忑,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画月渐渐察觉到有些不对,试探性朝周钧问道:“险些忘了你有先知的本领,可是你看到了什么?”
周钧:“明年是天宝七载,你与我一起去往大食,自然知晓。”
第277章 戏里戏外
除夕当日,周钧回了长安家中,与父母还有周则夫妇吃了一顿年夜饭。
元日,周钧上完大朝会,回家的途中,在酒肆中瞧见一熟人。
只见柳载坐在肆中,正在喝着闷酒。
周钧将乘马拴在街边,走入酒肆中,坐到了柳载那一桌,又与后者打了招呼。
店家瞧见周钧的一身官袍,连忙从柜后跑了出来,赔笑着相问。
周钧向店家要了内里的雅间,又和柳载起身去了后间。
刚一坐下,有着三分醉意的柳载,就对周钧说道:“某心灰意冷,这官身不要也罢。”
周钧向店家摆了摆手,后者识相的离去。
周钧对柳载说道:“夷旷逢了什么变故?”
柳载:“那河北的奏疏,载呈给御史台的上官,又陈清利害。”
周钧:“让我猜猜,对方压下那奏疏,留中不发?”
柳载灌下一大口酒,恨恨道:“上官当着我的面,将那奏疏烧了,又警告我莫要多事。”
周钧一怔,问道:“烧了?”
柳载:“后来我才得知,河北的安禄山已经被封为御史大夫,迁令拟好,已经到了尚书省。”
周钧:“安禄山要做御史大夫?御史台的首宰?”
柳载:“没错。这样一来,我上奏去告的人,偏偏就成了我的顶头上司。”
周钧:“原来如此,也难怪你的上官看见那封奏疏,当场就烧了。”
柳载:“谋逆之人,要入朝去做御史大夫,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所以才说,这御史的职事不做也罢,我还不如回到山野之间,做个散人。”
周钧沉吟片刻,又向柳载问道:“倘若我没记错,御史台已经有了一位首宰,乃是王鉷。”
柳载:“安禄山与那王鉷平起平坐。”
周钧:“一部二首?朝中对安禄山的待遇,可真是优渥。”
柳载苦笑道:“两年前,我就打算辞去官身,回山中赋闲,是周二郎一番苦劝,这才使得载回心转意,留了下来。可如今,奸臣当道,乱首入朝,百官只顾自身安危,却不顾大唐社稷,这官我实在是做不下去了!”
周钧喝着酒,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开口对柳载说道:“夷旷倘若愿意,不如随我去沙州?”
柳载:“沙州?”
周钧:“某今年要去重建敦煌古道,身边正缺一位政事之才,你如果愿意,便和我一起走吧。”
柳载深呼吸了一口气,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对周钧说道:“好,既然周二郎这般说了,这长安左右待下去也是无益,我便跟着你去沙州!”
周钧:“你的迁令由我来想办法,等开春之后,我们便出发。”
柳载用力的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兴庆宫中。
万春公主尹玉正在陪着杨玉环说话,话题正是年前的戏曲——白蛇传。
尹玉:“那白素贞明明法力高强,道行又深,倘若只是报恩,送给那许仙万贯家财便是,为何又要以身相许?”
调着琵琶的杨玉环,轻声笑道:“你不明白,白素贞甘愿委身于许仙的原因,并非仅仅只是报恩,更多却是因为,二人有着共通之处。”
尹玉:“什么共通之处?”
杨玉环:“许仙是药铺的学徒,忠厚老实,积德行善,白素贞知恩图报,心中也存着善念,自然和他走到了一起。”
尹玉:“可是那戏本到了最后,白素贞说了后悔,而且还说许仙虚伪,这又是怎么回事?”
杨玉环手中的动作一顿,一番思索后又说道:“那青蛇早就说过,许仙看似忠厚,实则懦弱,其实并不可靠,所以白素贞悔在没有听从青蛇的劝告。”
尹玉:“那许仙虚伪又在哪里呢?”
杨玉环:“许仙对待他人明明是赤诚一片,得知自己的妻子有可能是妖物的时候,却心中惊惧,宁可相信一个和尚,也不肯相信发妻。枉费白素贞对他一片痴心,许仙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去试探她。所以,许仙心中的善,仅仅只是对人,却不对妖,乃是狭隘之善,所以白素贞才会说许仙虚伪。”
见尹玉似懂非懂,杨玉环放下琵琶,又解释道:“这就好比你与另一人生活在一起,本来有着共同爱好,心思契合。但时间久了,你却发现对方的心思,并不简单,对你也并非是诚恳坦然。自己原来从头到尾,并不了解对方,那些初识时的恩爱,回头再一看,却处处存着错漏……”
杨玉环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声音也越来越低。
尹玉见状,不由问道:“玉环娘子,怎么了?”
杨玉环摇摇头,低声说道:“没什么,只是有些乏了。”
尹玉:“那娘子好好歇息吧,我先告辞了。”
目送万春公主远去,杨玉环倚在折椅上,又回想着从前的种种,发愣在那里,迟迟未有动作。
就在这时,门外的内侍唱告,陛下回宫。
杨玉环连忙打起精神,强作欢笑的迎了出去。
李隆基从门外快步走来,一边走一边对杨玉环笑着说道:“你那個族兄,倒是个妙人。”
杨玉环不解:“哪位族兄?”
李隆基:“就是那个杨钊。”
杨玉环:“他如何了?”
李隆基:“朕在大朝会上,问了户部今年的在籍官产,杨钊不仅对答如流,就连其中的弊病和改进,都说得头头是道。杨家出了这样的人才,实属难得。”
杨玉环知晓李隆基最重视的,便是大唐的税赋和贡纳。他在朝中提拔的一众宰首,大多都和赚钱有关。
说起提拔,杨玉环又想起了一事,便朝李隆基说道:“看戏那日,臣妾提起周钧的婚事,三郎可有印象?”
李隆基看了一眼杨玉环:“朕知晓你想说什么。”
杨玉环:“万春公主也到了嫁人的岁数,她对那周钧也是用情至深,三郎莫不是顾虑周钧的出身?”
李隆基:“周钧出身奴牙郎,又是经过流外铨才得了官身,论身份,的确是低了些。”
杨玉环:“三郎最疼万春公主,既然她喜欢,不如成人之美。”
李隆基沉吟不语。
杨玉环:“关于万春公主的婚事,三郎难道另有思虑?”
李隆基:“周钧身为凉州代刺史,又是河西互市监,去年缴上来的税赋和纳贡,顶的上一道之和。他今年又要去沙州重开敦煌古道,奏疏里说,倘若事成,大唐税赋可年增两百万贯。”
杨玉环:“那三郎的意思是?”
李隆基:“今年就让他去沙州,放开手脚去做事。倘若事成,朕就招他为驸马,让他留在长安,落个闲职。至于敦煌那边,再寻个人,替了他管理商路。”
杨玉环:“那倘若事未成呢?”
李隆基:“那驸马一事,就休得再提。”
第278章 阴差阳错(上)
正月十五,上元节当晚。
周钧站在花萼相辉楼的大门前,回想起去年的种种,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把守殿门的内侍,瞧了周钧的鱼符,想必是事先得了消息,亲自将后者迎上了二楼。
来到二楼的周钧,左右看了看,刚想循墙去寻个席位。
坐在上座的李林甫,朝他招了招手。
周钧瞧见,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李林甫拉着他,来到御台之前,朝李隆基行了礼,又开口说道:“今年朝中税赋得以摊平,周钧当记一功。”
李隆基看了眼躬身行礼的周钧,又与身边的杨玉环对视了一眼,接着说道:“你祖上是奴牙郎,算筹、戏本、经商、谋断,甚至连带兵打仗都有模有样,谁教你这些的?”
周钧:“禀陛下,钧自幼年起,接触过不少人,其中有良人,亦有贱户,所以耳濡目染,习了许多杂学。”
李隆基点点头,也算是接受了这种说法,又对周钧问道:“之前在灞川,你对朕说,敦煌互市能为国库增税两百万贯?”
周钧:“是。”
李隆基:“殿中无戏言,你可有十足的把握?”
周钧:“敦煌商路明年的税贡,倘若不足两百万贯,哪怕只是少了一个铜子儿,钧也甘愿受罚。”
李隆基一拍案台,愉快说道:“好,那朕就等着你的好消息!”
从御台前离开,李林甫捋着胡子,看着周钧说道:“年轻气盛不见得是坏事,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接下来该如何做,你心中可有方略?”
周钧看了一眼李林甫,只见后者面有笑意,心中先是一凛,接着暗自想道,也不知道这右相安的是什么心,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
周钧口中说道:“小子出身奴牙郎,其它不敢自夸,但是论起商贾之事,还算是略有心得。”
李林甫轻轻点头:“那便好,此去敦煌重启商路,可有什么要帮衬的?现在一并说了。”
周钧:“重建商路,需要征集大量工匠和役夫,还请右相相携。”
李林甫:“这件事本相早就想好了,你到了自然会有人去助你。”
周钧:“敦煌商路一旦建成,于赋税一道,恐与伊州、瓜州、西州等州府争利,必定有人会在朝中故意诋毁……”
李林甫:“这一点你放心,只要你按照约定增加大唐税贡,朝堂中的些许杂音,本相替你处置了。”
周钧拱手称谢,最后对李林甫说道:“钧有一旧友,擅于政事,某欲请其迁入沙州。”
李林甫:“是谁?”
周钧:“御史台,监察御史,柳载,柳夷旷。”
李林甫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起这個名叫柳载的八品小官究竟是谁,便说道:“此事易尔。”
周钧最后躬身向李林甫行了一礼:“钧谢过右相。”
李林甫:“你先别急着谢我,且先记住,倘若敦煌商路办事不力,本相绝对不会保你。”
周钧:“钧省得。”
告别了李林甫,周钧回到了靠墙的席位,还没等他坐稳,窗外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周二郎。”
周钧循声看去,只见许合子的那张俏脸,出现在窗棂之外。
周钧见无人注意,便溜出了大殿,跟在许合子的身后,去往花萼相辉楼的三楼。
途中,周钧看向许合子那婀娜多姿的身影,开口问道:“是万春公主让你来的?”
许合子轻声答了一声是。
周钧:“倘若钧没记错,去年也是你领的路,公主对你倒是颇为信任。”
许合子:“公主于我有恩,永新绝不负她。”
说完,许合子没有再开口,而是将周钧带上了三楼的阁间。
站在那道房门前,周钧回想着去年发生在里面的荒唐事,不禁哑然失笑,心中暗道,尹玉也真是不会挑地方,如果今年又碰到去年那样的尴尬事,又该如何收场?
但周钧转念一想,落雷不会劈在同一棵树上,巧事也总不至于连续两年发生在同一个地方。再说了,眼下是寒冬,想要在花萼相辉楼中找一个见面的地方,这里的确也是最合适。..
推开门,房间里有些黑暗,周钧只能借着月色,勉强看清房内的装饰。
他小心翼翼的走进卧房,还没走几步,忽然被一人从身后抱住了腰肢。
感受着背部传来的柔软和温度,周钧下意识的喊了一声:“尹玉?”
尹玉轻轻的应了一声。
周钧:“你等等,我去找找火折,先点起一盏灯……”
尹玉紧紧抱住周钧,又低声说道:“别去!这样就好……倘若房间里太亮,有些话,我不敢说,有些事,我也不敢去做。”
周钧听见,慢慢转过身来,对尹玉柔声说道:“再过些日子,我便要去凉州了,最快的话,也要过上大半年才能回长安。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现在只管说。”
尹玉犹豫片刻,咬咬牙,双手搂住周钧的脖子,将他向下拉,又踮起脚尖,闭上眼睛吻了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尹玉慢慢垂下头去。
周钧在黑暗中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是萦绕在鼻尖上甜而不腻的清香,却久久不能散去。
就在尹玉还在为刚才的大胆所为发呆的时候,周钧抄起前者的腿弯,干脆一把将其抱了起来。
在对方小声的惊呼中,气氛逐渐向着更深的边缘滑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许合子焦急的喊声:“公主,上元见礼,内侍们正在四处找您!”
尹玉起初还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大眼睛挣扎下地。
慌慌张张整理了一番衣装,尹玉又捂住脸孔,羞涩难当的对周钧说道:“我去行礼。”
周钧点头,也打算起身离开。
尹玉见状,摇头说道:“皇子公主向长辈见礼,乃是上元节的例行,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回来,二郎且在这里等我。”
周钧:“此处乃是圣人的寝宫,万一像上次那般……”
尹玉:“今晚来之前,我就已经遣人打听清楚了。父皇和贵妃娘娘只在花萼相辉楼中停留两个时辰,接下来就要回上阳宫的道观,去上香祈福。”
说到这里,尹玉的声音越来越低:“也就是说,今晚的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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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阴差阳错(下)
花萼相辉楼修建在兴庆宫,上元节当晚,宫内庭院大张灯火,将整个府苑照的如同白昼。
一楼大殿,待戌时一到,有内谒端来杨枝和供台,祭门祭户。
二楼,皇子公主、高门显贵向皇帝和贵妃敬致庆辞,又道祝安康。
李隆基和杨贵妃在众人的敬辞之中,兴致颇高,多喝了几杯。
尹玉则站在队中,心中焦急,一心只想着早点行完礼节,再回到阁间去寻周钧。
待得众人礼毕,李隆基站起身来,哈哈笑道:“难得今日欢聚,朕与你们一起去游花灯。”
杨玉环闻言脸色一僵,当场也不好说什么。
待得众人纷纷起身,杨玉环凑到李隆基身边,轻声说道:“三郎莫要忘了,今晚还要去上阳宫祈福。”
李隆基摆摆手:“误不了时辰。”
杨玉环皱了皱眉头。
众人入了兴庆宫的庭院之中,只见花灯如繁星一般,点缀在半空之中,显得格外的璀璨瑰丽。
李隆基又诗兴大发,与入宴的众人作赋斗诗,竞猜灯谜。
宴中的所有人兴致正高,只有二女忧心忡忡,一人是尹玉,另一人就是杨玉环。
眼见天色渐晚,杨玉环只得又来到李隆基的身边,轻声说道:“罗真人说了,拜斗祈福,求子添丁,当诚心所至。七日礼法,不可漏掉一日,不然就不灵验了。”
李隆基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去此言,心中已经隐隐有些不悦。
正巧杨氏一门,来寻圣人闹灯。
其中杨氏三姐,更是凑到李隆基的身边,娇笑不止,暗送秋波。
杨玉环本就心中怨愤,看见此景,更是回想起去年的今日,三姐做的那些丑事,心中不禁怒火升腾,口中责备对方举止轻浮。
李隆基面上有些难堪,便摆出架子,训斥了贵妃几句。
杨玉环听见,脸色发白,手足发冷,头也不回的去了殿中。
杨氏一门见状,惴惴不安,有人提出要去劝导贵妃。
刚刚被驳了面子的李隆基,自然不肯在公开场合中示弱,便冷声喝道:“妇人得有个规矩,哪能总是跟着哄劝?今日是上元节,大家只管游灯寻欢,莫要理会旁事!”
众人听了,知道圣人也动了气,无人再敢去劝。
单独一人回到花萼相辉楼中的杨玉环,回忆起刚才在庭院中的遭遇,越想越是气愤,呼来随行,开口便是要借酒消愁。
内侍和宫女们,见贵妃恼怒,谁也不敢忤逆,只得为后者寻来美酒。
杨玉环一杯接着一杯,将那酒水灌入口中。
那液体辛辣而又苦涩,一时之间,她渐渐有些分不清楚,那究竟是酒,还是泪。
两壶酒被杨玉环喝了個底朝天。
她眼中的天地,也变得歪歪倒倒,不停摇晃。
杨玉环白璧无瑕的脸庞上,染上了两抹绯红,原本整整齐齐的秀发,也有丝丝零乱而又垂下。
有内侍见状,便出门去寻圣人,说道娘娘醉了。
李隆基听罢,想着杨玉环喝醉也好,正好图个耳根清净,安安稳稳过个上元节,便对内侍下令道:“你们服侍贵妃去阁间歇息。”
内侍领命而去。
杨玉环在内侍和宫女们的搀扶下,上了花萼相辉楼的三楼。
入了楼道,杨玉环不耐烦的挣脱众人,又喝道:“我认识路,都给我走开,不用你们多事!”
宫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只得远远的陪着。
推开阁间的房门,杨玉环美眸斜睨,迷迷蒙蒙,跌跌撞撞的朝着卧房走去。
久等尹玉未归的周钧,站在飘窗旁,听闻门口的动静,又见一身穿襦裙的女子单独走进来,便误以为是尹玉回来了。
他转过身,对着卧房门口的那个身影低声问道:“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那个身影没有回答,依旧是向前行着。
周钧向前走了两步,闻见好大一股酒气,不禁皱眉问道:“不过是去行礼,怎么会吃了这么多的酒?”
杨玉环近期思虑结切,今日酒入愁肠,早已是大醉,眼前的男子他看不真切,心中虽然朦胧有所觉,但身体却是春情顿炽,情难自禁。..
听见周钧的声音,她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前者,唇舌也覆了上去。
黑暗之中,周钧被『尹玉』抱住,起初有些意外,但手掌摩挲之处,只觉得身姿丰韵,不似以往。
待反应过来之后,周钧吓了一跳,连忙挣开女子的怀抱,又开口问道:“你是谁?!”
杨玉环依旧没有作答,却是金钗摇曳、轻解襦霞。
周钧惊得连连后退。
杨玉环刚想继续动作,酒劲上涌使得她脚步不稳,身体也慢慢软倒在了一旁。
周钧见女子许久没有动作,小心翼翼走过去,才发现对方已经昏昏睡去。
无奈之下,周钧只能双臂抱起杨玉环,忍住触手丰腻时带来的心猿意马,将其放在了床上。
借着月光,周钧终于看清了杨玉环的真颜。
正在他惊叹的时候,门外廊道里传来了尹玉的声音:“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有内侍答道:“回公主,贵妃娘娘吃多了酒,入了阁间正在休息。”
尹玉惊道:“什么?娘娘进屋了?!”
内侍:“是。”
尹玉连忙说道:“行了,你们都下去吧,由我来照顾娘娘。”
内侍:“可是……”
尹玉:“莫要多言,统统下去!”
待得内侍和宫女们离开,尹玉急忙入了屋内,又小声喊道:“二郎?”
周钧走到门边。
尹玉问道:“娘娘人呢?”
周钧:“她醉了,已经入房睡下。”
尹玉:“她没有认出你?”
周钧:“应该没有,房内本就昏暗,再加上她喝的酩酊大醉……”
尹玉:“那便好,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周钧:“贵妃她……”
尹玉:“我等会再找人来照顾她。”
尹玉找来许合子,又让乐伎们帮忙打掩护,最后有惊无险的将周钧送出了花萼相辉楼。
第二日的上午,日头照入阁间。
杨玉环在一片暖阳之中,悠悠的醒转过来。
晃了晃头,杨玉环想要摆脱宿醉带来的头疼,又低头看向身上,却是衣衫不整。
她再摸向身下的卧榻,触手一片潮腻。
仔细回忆,杨玉环只记得昨晚做了一个长长的绮梦,梦中又有一个朦朦胧胧看不见面孔的男子。
整了整衣装,心中忐忑的她故作镇定,寻来当值的内侍询问。
后者答道,昨晚只有万春公主来过阁间,后来又离开了。
杨玉环若有所思,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