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恶之花(上)
金家长行坊在沙漠中的行进轨迹,弯弯曲曲,向着西南方向不停延伸。
周钧带着人马,跟随其后,一直深入沙州,来到了兴湖泊以北的一处沙丘。
翻过丘顶,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处战斗结束后的场景。
大车倾翻后的残骸,被半埋在砂砾之中;打斗后遗留的血迹,在周遭隐约可见。
周钧骑在马上,看了一眼四周:“这里有战斗发生过,却没留下尸体。”
拓跋怀素:“两种可能。一、尸体上有官府的标识,倘若被有心人发现,就会暴露长行坊的踪迹,所以战场被反复打扫过;二、幻毒一旦毒发,中毒者难以行动,仅仅只有少许意志坚定、中毒较轻的人,与敌人发生了战斗,但最后都被俘虏了。”
周钧点点头,找来孙阿应,对后者说道:“再往前,马匪营寨越来越近,怕是有敌人游哨四处巡逻,你带上一队人,快马向前,无论遇到谁,都抓回来。”
孙阿应答了一声喏,点了一队,轻装出发。
随着队伍继续向前,原本的沙漠中也逐渐有了些许绿洲。
等周钧的大队人马抵达一处乱石嶙峋的峡谷口时,孙阿应回来了,还抓了三个马匪的游哨。
三个游哨,当首者是个刀疤壮汉,剩下二人,皆是弱年。
那壮汉瞧见周钧一行人,先是一愣,接着开始破口大骂,又笑他们自寻死路。
周钧朝孙阿应挥了挥手,后者拔刀一斩,壮汉人头落地。
见剩下二人脸色煞白,周钧开口道:“我问一句,你们答一句,谁说的慢,就会死;倘若答案不一,也会死。”
接下来,两名游哨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马匪营寨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马匪营寨位于峡谷一处最大的洞窟之中,其中作战人数超过了一千三百,还有不少奴隶、役夫和杂客。
洞窟内部的通路九曲连环,又有暗流和涌风,在洞窟正门处有一吊桥,桥头有落石和檑木,另有弓箭手百余人。
拓跋怀素听到这里,对周钧说道:“倘若强攻,一来死伤不小,二来我师姐听到风声,必定会夺路而逃。”
周钧朝俘虏问道:“营寨之中可有后路?”
其中一人犹豫后答道:“我无意中曾经听过,在北坡后山有一坑口,坑中有一羊肠小道,直通『落谷』。”
周钧:“何谓『落谷』?”
俘虏摇头道:“不知,我从未去过那里。”
周钧与拓跋怀素对视了一眼,二人走到一旁。
周钧说道:“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抓住制造鸦片的主谋,另一个就是想方设法救出金家长行坊。所以,分出一只精兵,从落谷潜入营寨,倘若能发现你师姐还有金家长行坊的行踪,那样自是最好。倘若无法,就以响箭为号,接着四处放火引起混乱,再以重兵趁乱冲击前门,里应外合,一举攻下营寨。”
拓跋怀素轻轻点头。
周钧转身,去寻孙阿应,打算布置分兵策略。
没走两步,突然听闻身后传来两声惨叫。
转过头去,却是拓跋怀素下令,命祆兵杀了那两名俘虏。
周钧皱皱眉,也没多说什么。
很快,分兵阵容被安排妥当。
后门潜入营寨的精兵,包括孙阿应麾下的一个五十人大队,还有仇邕带领的十来名庞家部曲。
前门负责冲击的军队,则包括孙阿应带来的另外一个五十人大队,随互市监出巡的百人府卫,还有拓跋怀素带来的两百人祆兵。
拓跋怀素对周钧说道:“二郎留在外面,我从落谷进去。”
周钧:“我和你一起从落谷进去。”
拓跋怀素反对道:“此事凶险。”
周钧:“无论哪一路,皆是凶险,又何必要多劝。”
拓跋怀素看了周钧好一会儿,最终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一行人躲在隐蔽之地,待太阳下山,天色日沉,便按照事先的布置,开始行动。
周钧、拓跋怀素、孙阿应和仇邕,带着负责潜入的精兵,绕行到营寨后方的北坡。
一行人借着夜色,解决掉巡山的敌人,还有那些潜伏的暗哨,最终找到了那处通向落谷的巨坑。
顺着坑洞,爬到洞下的深处。
周钧朝头顶看去,依稀还能透过巨大的天坑,看见天空中高悬的明月。
越向前走,空气越是湿润,隐约还能听见水声。
站在山道的边缘向下看去,只见一条地下河从坑洞的底部奔腾而过。
顺着地下河继续向前行走了数百米,空气中的湿气越来越大,在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片美丽而又壮观的花海。
周钧瞧见那些花,眉头紧锁,又对拓跋怀素说道:“那些都是罂粟,看来马匪营寨距离应该不远了。”
拓跋怀素点点头,顺着花海旁的田埂,向前走去。
突然,她踩到一件硬物,低头一看,身形一顿,向周钧打了个手势,示意后者来看。
周钧走了过来,仔细瞧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只残缺的人类手臂。
仇邕在一旁看了看,对周钧说道:“二郎你瞧,切口错落但没有骨斑,这手臂怕是在人还没死的时候,就生生的被砍了下来。”
周钧拿过孙阿应手中的剑,拨开身旁的罂粟花株,看向花田内的土地,不禁被眼前的一幕惊到睁圆了双眼,只见在花田的土壤之中,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人类腐烂的碎肢和头颅。
拓跋怀素:“龙祁曾经说过,马匪会将抓来的俘虏,带到营寨深处去祭神,想必这里就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周钧收回长剑,双拳紧握,脸色难看,咬着牙齿说了一个字:“走。”
一行人走过表面上美丽、根底却弥漫着死亡的罂粟花田,来到一处砌进山体的石门前。
孙阿应将耳朵贴在石门上,对众人做了一个散开的动作。
不多时,几个穿着沾血短袍的马匪,抬着几个巨大的木筐,从门内走了出来。
孙阿应领着几名唐卒,悄无声息从背后靠近,手起刀落。
周钧瞧了一眼木筐中的人体残骸,又跨过地上马匪的尸体,走入一条燃着火把的长长甬道。
甬道内流动着寒冷的山风,风中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隐约还能听见人们绝望和恐惧的恸哭。..
也不知走了多久,甬道终于到了尽头,出去便是一个宽阔而又巨大的石室。
放眼望去,这里的一切,宛如地狱一般令人感到恐惧。
数不尽的铁钩,从房顶上悬下来,上面又挂着支离破碎的人体残骸。
数张满是血迹的石床,被安置在中央,充当着屠夫的砧板。
在房间的角落,放着几个结实而又沉重的木笼,里面关着一些双目无神又喃喃低语的活人。
拓跋怀素来到那些木笼前,仔细查看了一番,又对周钧说道:“这些人已经完全疯了,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鸦片的气味。”
周钧:“那些马匪用俘虏来测试药性,这些都是实验失败后的结果。”
孙阿应看了有些不忍,朝周钧问道:“二郎,要放了他们吗?”
周钧想了想,摇头道:“现在别放,先处理正事。”
一行人出了石室,走过数条交错的岔道,又绕过许多错落的石台,最终来到一片漆黑的地牢之中。
孙阿应拿下墙上的火把,顺着地牢的铁门,一间间的看了过去。
最终,停下了脚步,又对周钧喊道:“二郎,在这!”
周钧连忙来到牢门处,令人砸开了铁锁,看见了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申叔公和一众金家护卫。
拓跋怀素走过来仔细瞧了瞧,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又拔开瓶塞,在申叔公的鼻子下晃了晃。
不多时,申叔公慢慢醒转了过来,看见周钧的一刹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钧拍了拍申叔公的胳膊,说道:“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第253章 恶之花(中)
在与马匪的作战之中,金家护卫折了十数人。
被押解入地牢之后,因为伤痛和折磨,又死了二十余人。
通算下来,眼下被放出来,还能拿起武器继续作战的,不过二百来人。
兴许是释放犯人时的动静大了些,也或许是狱卒定时来巡查,金家护卫刚被释放,马匪就发现了闯入者。
随着叫声和骂声响彻在地牢之中,周钧当机立断,对孙阿应下令道:“按照计划杀出去!放火制造混乱,再以响箭为号,令峡谷口的大队,冲击正门!”
孙阿应点点头,领命而去。
周钧又朝申叔公说道:“金家部曲跟上唐军,共同闯营。”
申叔公活动了手脚,对周钧说道:“周二郎宽心,老夫受的这口气,这就去讨回来!”
待一个大队的唐军,还有二百人的金家护卫冲出地牢之后,周钧领着仇邕和庞家部曲,拓跋怀素带着侍火女和祆仆,沿着过道,开始寻找祆教叛徒的踪迹。
周钧在灞川别苑时,曾经听庞公提起过,仇邕身为庞家部曲之首,杀敌作战的本事,在军中时就无人可比。
周钧平日里见仇邕嗜酒如命,又天天无所事事,本以为庞公话语之中有夸大之处。
但今天第一次见到仇邕出手,周钧才知道自己错了。
只见穿着明光铠的仇邕,左右手持着双锏,带着庞家的十几名老卒,冲入马匪的敌群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仇邕手中那长约四尺的铁锏,形似硬鞭,状如竹根节,锏端无尖,断面成方,单锏重达四十余斤,非力大之人不能运用自如。
挥舞时,无论土石,还是兵器,抑或是人骨,锏鞭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马匪在仇邕的手下,往往一个回合都捱不过去,死状凄惨,难留全尸。
红白之物四处飞溅,将庞家部曲的铠甲染得看不出形状。
终于,周钧一行人来到营寨后院的一排栒房。
踢开第一间栒房的大门,房内四处都是锅炉器具、研磨器材和制药原料。
在房间另一边的木架上,摆放着满满当当的鸦片原坯。
拓跋怀素来到案台前,拿起一本书册翻开看了,里面写着鸦片药性实验的日志。
又翻开一本,里面是康家负责进行鸦片原料采购和销售的阚录。
周钧看了后说道:“康家罪证如山。”
拓跋怀素令人将书册全部收拾起来,又在房中转了一圈,说道:“我师姐不可能逃出太远。”
周钧下令,命众人四散开来,去寻找机关和密道。
过了一会儿,有人在墙壁找到一凹陷,按下去之后,石墙轰隆一声响,向两旁分开。
士卒们推开石墙,一条通往地下的石阶,呈现在众人的眼前。
周钧想要领着人先下去,拓跋怀素伸手止住了他,说道:“师姐精通用毒,我打头阵。”
周钧点头,侧过身体。
一行人下了石阶,来到一处宛如迷宫的洞窟通路之中。
周钧刚刚踏入通路,就听见前方远处传来一個嘶哑的女子声音:“我就知道是你。”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拓跋怀素,朗声说道:“阿依慕,出来吧,你已无路可逃。”
听见拓跋怀素的话,女子沉默了许久,又开口说道:“阿依慕……很久没有人,喊过这个名字了……”
拓跋怀素:“阿依慕,假如你现在束手就擒,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去师傅的墓前忏悔,来获取神的饶恕。”
阿依慕仿佛听见了世间最好笑的事情,尖利的笑声回荡在甬道之中:“忏悔?饶恕?我犯了什么过错?”
拓跋怀素:“你亵渎了神明,犯下了不敬之罪!”
阿依慕:“我当初离开祆教的原因,师傅就是这般对你说的?再没有说起其它了?”
拓跋怀素一愣:“其它?”
阿依慕:“我的好师妹,你且仔细想想……论悟性,论功课,我都要远比你优秀,圣女之位也本应是我的,但我离开祆教,师傅却不敢告诉你真正的原因?!”
拓跋怀素咬牙说道:“莫要拿花言巧语来骗我!”
阿依慕停顿了一会儿,轻声说道:“那个预言,不仅仅你知晓,我也知道。”
拓跋怀素闻言浑身一颤。
周钧也是一脸吃惊。
阿依慕并没有出现,但是她的声音却在一点点的靠近:“师妹,你知道吗?倘若说起亵渎神明,那个最该死的罪人,其实不是我,而是你的师傅……”
拓跋怀素心头巨震,整个人呆立在原地。
趁着拓跋怀素心神大乱的空档,一个身影突然从黑暗中出现,宛如蝙蝠一般,飘过众人的头顶,直接扑向了队伍中段的周钧。
仇邕眼疾手快,挥动双锏,用力击向那黑影。
哪料到那黑影是个幌子,不过就是一个布袋,被铁锏击破之后,又洒落下大量的迷烟,使得整条甬道迷雾重重,目不能视。
周钧下意识的用袖子捂住鼻口,突然之间,后颈处汗毛竖立,他一肘向后击去,却打在了空气之中。
一只枯槁的手掌从烟雾中伸出,盖在了周钧的头顶。
一阵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刺痛,瞬间充斥着周钧的大脑。
意识迷离之后,周钧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纯白的房间。
朝四周看去,房间空无一物,只是尽头处有一扇大门。
周钧走到门前,犹豫了片刻,推开了门扉。
门后,是月夜下的热闹城市。
两名社区民警,巡逻在街道之中。
年纪稍大的民警一边走一边对身旁的年轻民警说道:“小许,你家里的事我听说了,节哀顺变。”
许啸勉强的笑了笑。
老民警见许啸心不在焉,便开口问道:“你父亲刚刚走,要不要我和所里说一声,让你多休息几天?”
许啸:“王队,没事的。”
王队叹了口气:“谁家摊上这样的事情,也实在是没办法……”
许啸低下头,没有说话。
王队多看了他几眼,慢慢说道:“你的警校成绩优异,更何况你还年轻,又有闯劲,总是在片区里面做事,心气都要磨光了……前些日子,刑侦、巡防和缉毒都说缺人,你要不要换个环境?”
许啸:“我考虑考虑吧。”
王队还想再劝劝,突然身形一顿,脚步加快。
许啸见状,也跟了上去。
王队走入一处昏暗的巷口,对一名左顾右盼、形迹可疑的男子说道:“你好,请出示身份证。”
男子突然转身就跑。
王队迅速反应了过来,一个箭步追了出去。
许啸心中有事,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落下了一段距离。
三人你追我赶,穿过闹市区的街巷,又跑进一处废弃的工地。
王队瞧准时机,纵身一跃,扑倒了那名逃跑的男子。
那男子倒地的瞬间,怀中掉落出一包白色粉末状的物什。
男子大急,想要将其捡回来。
王队将那包粉末一脚踢开,一只手扭住男子的手臂,另一只手掏出手铐,想要拷在后者的手腕上。
呯!
枪声响了。
当许啸赶到的时候,王队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鲜血汩汩冒出,染红了身下的一片大地。
许啸急忙用手捂住伤口,面色焦急,又朝对讲机中大声喊着些什么,周遭环境的时间,变慢了下来,最终停止在了那一刻。
在这静止的时空之中,周钧走到许啸和王队面前,看着面前的场景,眼中满是悲伤。
下一秒钟,一阵巨大的痛楚,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将周钧的意识拉扯了出来。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旁都是关切的眼神。
仇邕一脸急切,见周钧醒来,长长吁了一口气:“周二郎,没事吧?”
周钧挣扎着爬起身来,看向周遭的一切。
拓跋怀素垂着头,话语中满是懊悔和自责:“二郎,皆是我的过错。”
周钧看向她问道:“我昏过去多久?”
拓跋怀素:“一炷香。”
周钧又问道:“你的师姐呢?”
拓跋怀素:“逃走了。”
周钧沉思了片刻,再一次向拓跋怀素问道:“她说知道那个预言,又说你的师傅才是渎神之人,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拓跋怀素也是一脸的不解,只是答道:“我也不知。”
第254章 恶之花(下)
打消了追击阿依慕的打算,周钧领着众人,重新回到了鸦片工坊之中。
坐在工坊的石阶上,依然有些头晕目眩的周钧,用力甩了甩脑袋。
拓跋怀素坐到周钧的身边,仔仔细细查看了后者一番,说道:“万幸,你的身体没有中毒的迹象。”
想起刚刚昏迷中的往昔回忆,周钧叹了口气:“关于祆教,还有你的师傅和师姐,等忙完了手头的事情,你我必须好好聊一聊。”
拓跋怀素刚想说话,屋外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
仇邕听见,开口说道:“唐军正在攻打正门。”
周钧站起身来,看向远处那火光冲天的营寨,对周遭的人说道:“我们也去助战。”
仇邕一愣,连忙劝道:“二郎,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怎可涉险?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邕又有何面目去见庞公?再说了,马匪不过乌合之众,又何须吾等动手?”
周钧想了想,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寻一高处,观察战情,总可以吧?”
仇邕见拗不过他,只能应了。
一行人来到后营的望塔,登高望远。
只见偌大的马匪营寨中,到处都是火光和厮杀。
由于夜色浓厚,再加上事发突然,平时缺乏训练和军纪的马匪们,出现了严重的营啸。
有人说,官军的大批人马已经闯入了营地,见人就杀;还有人说,马匪某部叛乱,想要趁机夺权。
马匪们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平日里彼此之间的矛盾,一瞬间爆发出来,开始自相残杀。
孙阿应领着五十名唐卒,身后还跟着两百多金家护卫,绕开那些内讧的马匪,趁乱从内部开始冲击门楼。
把守大门处的马匪,皆是精锐之士。
在如此混乱的局势下,那些马匪依旧能设阵阻截,张弓搭箭,坚守不乱,已然是难得。
面对如雨点般落下的箭矢和落石,孙阿应的五十人唐军,变阵为锋矢阵。
队头位于锋矢之首,旗手和护旗手紧跟其后,接下来便是锋矢中军,副队头落在最后,充当督战和断后之职。
周钧曾经在漠北见识过大唐军队的能征善战。
在面对数万突厥骑兵的时候,王忠嗣麾下的唐军,宛如一部精密而又高效的战争机器,每個战卒、每位将军都各司其位,以近乎压倒性的优势,在最短的时间里取得了大胜。
但是,那一场胜利,对于周钧来说,印象并不深刻。
原因在于,他当时身为胥吏,又身处后军,只是远远看见两军对垒又互相冲击。论震撼,远不如今日这般,亲眼见到唐军在战场上殊死拼杀。
只见身为队头的孙阿应,手持陌刀,第一个踏上了营寨门楼的石阶。..
面对两名手持木盾,堵住去路的马匪,孙阿应深吸一口气,又一声大吼,借着腰马合一的力量,用尽全身力气挥出陌刀,巨大的刀刃在空气中发出一声刺耳的破音,宛如狂风一般的气压,吹灭了挂在门楼墙壁上的火把。
一声崩山裂空般的碎裂巨响,两名马匪,连人带盾,被陌刀砍成了数段。
门楼上有马匪弓箭手,见孙阿应神勇,心中惊骇,纷纷拉弓搭箭。
左右护旗手,上前数步,架起盾墙,遮蔽袭来箭矢,护住队头向前冲锋。
当这五十名唐卒,冲上营寨正门的门楼时,原本的锋矢阵,又变为六花阵。
所谓六花阵,三子成畔,象六出花。
三名唐卒组成一个小型三角形的战阵,每两个小型战阵又彼此相连,互相支援,宛如无数花萼一般,组成一个进退攻守、整齐划一的圆阵。
马匪有悍不畏死者,想要冲击唐军的阵型,还没靠近,就被弩机和长矛放倒在地。
终于,有敌人心防崩溃,丢下兵器,大叫着跳下门楼。
余下的敌人不顾马匪队首的催促,不停退避、不敢前进。
孙阿应趁机来到吊桥的绞盘前,手起刀落。
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营寨的吊桥被放了下来。
在正门外早已等待多时的军队,冲过了吊桥,又杀入了马匪营寨之中。
周钧看见这一幕,心中安定:“大事定矣。”
在一旁从头看到尾的仇邕,对周钧问道:“那攻上门楼的五十名唐军,还有冲过吊桥的五十名唐军,皆是王忠嗣派给二郎的亲兵?”
周钧点头。
仇邕笑着说道:“王忠嗣倒是待二郎极好。”
周钧不解,出口询问。
仇邕解释道:“大唐步军,有跳荡队、奇兵队、陌刀队、长枪队、弩手队、弓手队之分,每一类步军之中,有佼佼者被层层选拔,又被整编为五十人大队,军中称之为『战锋队』。”
“战锋队中,人人皆是精锐,每逢战事,布置于军中锋矢之处,陷阵破敌,必有献捷之功。”
周钧心中惊讶。
仇邕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感慨道:“老夫当年还在军中之时,战锋过千,纵然敌军有上万铁骑,亦笑语而迎,每战必胜。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唐精锐却是越来越少,如今几难得见。”
说完,仇邕叹了口气,走下了望塔。
当正门外的唐军攻入营寨之后,接下来的战斗仅仅持续了十分钟左右,就落下了帷幕。
马匪一方,战死者、逃跑者、自相残杀者,约有七百余人,剩下的五百多人,眼见取胜无望,纷纷投降。
唐军一方,孙阿应所领的百人战锋队,只有两人受了轻伤。除此之外,金家护卫战死七人,凉州府卫和祆兵死伤数十人。
缴获方面,在马匪营寨中,除了大约价值六十万贯的财物,另有八百多匹战马,其余驼骡驴驽,亦有近千。
战争结束之后,其他人都在打扫战场,周钧则来到了地下的那处罂粟花田。
望着面前这片美到极致的花海,周钧沉默不语。
站在他身边的拓跋怀素,开口说道:“康家和马匪互相勾结的证据,我已经整理妥当并打包装箱,又令人严加看管。”
周钧:“将那些证据,遣快马送到凉州城的都督府,再交到孔攸的手中,他知道该怎么做。”
拓跋怀素点点头,又说道:“我在师姐的药庐里,发现了刺伤龙祁的兵器,那上面的毒药成分,我已经了解清楚。解药我已经派人送去冥磐古刹了,相信用不了多久,龙祁就能好转起来。”
周钧微微点头,依旧盯着面前的花海,一动未动。
拓跋怀素看了眼身旁的周钧,小声说道:“我还找到了师姐的笔记,上面详细记载了制造和提纯鸦片的方法……”
周钧侧过头,看向拓跋怀素。
拓跋怀素:“鸦片能够将一个人变成恶鬼,也能将一个王国变成地狱。倘若善加利用,不仅能够积累到用之不竭的财富,还能彻底摧毁任何敢于挡在你面前的敌人。”
周钧清楚拓跋怀素话里的深意。
拓跋怀素盯着周钧的眼睛,轻轻说道:“二郎,你来决定。”
周钧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不多时,他喊了一声孙阿应。
后者连忙来到周钧的身边。
周钧先是向孙阿应索了火油,接着将其扔入了花田,又取过火把,毫不犹豫的点燃了这片美丽的花海。
在熊熊大火之中,周钧对拓跋怀素说道:“正所谓穷不失义,达不离道。钧曾闻过一言——人可以向善,但不能失真;人可以存恶,但不能成鬼。至于这片恶之花,本就不应来到世上,如今便让它尘归尘、土归土吧……”
第255章 罗荼龙部
申叔公带领金家长行坊,收拢了货物,重新踏上了去往安西的旅途。
仇邕领着庞家部曲,还有府卫、祆兵,押解着数百名马匪,去往了凉州。
至于周钧,他带着拓跋怀素,还有孙阿应,朝向沙州的腹地行去,去寻找龙祁口中的焉耆龙部。
龙祁曾说过,他的部族位于河苍烽北,罗荼海西。
那里是一片广袤而又漫无边际的大漠,周钧原本以为,自己要花上好一番功夫才能寻到龙部。
但实际上,当周钧一行人刚刚进入那片大漠,就有一只骑兵小队,找上了他们。
周钧在马上,看着拦住去路的六骑。
这六名骑兵,浑身上下衣衫褴褛,腰间的马刀也是锈迹斑斑,唯有背后标着应龙之像的旗帜,看上去丝毫无损,在大漠的烈风中猎猎飘扬。
六骑之中为首者,开口喊了一句话。
周钧听了皱眉,这语言不是大唐官话,不是突厥语,也不是粟特语,是从未听过的一种语言。
一身白袍的拓跋怀素,从怀中取出龙祁随身携带的龙部身牌,递给身边的侍火女。
那名侍火女骑着马出了队伍,又来到龙部骑兵的面前,将那信物展示出来,又开口说了些什么。
骑兵接过信物,神情激动,语速也快了不少。
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的说了好一会儿。
侍火女骑着马回到拓跋怀素身边,开口道:“圣女,他们说,我们可以去龙部拜访,但不能带这么多人。”
拓跋怀素看向周钧。
周钧说道:“你、我、孙阿应,再带上十人,跟着他们一起走,其余人原地扎营。”
周钧带着十来人,跟在龙部六骑的身后,在大漠上奔波了许久,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了一处绿洲湖畔的营地。
在大漠远方,有牧民正在赶着骆驼、马羊,慢慢返回。
上百顶灰色帐篷,环绕着绿洲而搭建,有男女老少进进出出。
周钧朝那些人看去,只见他们有着深邃的五官,颀长的身材,皆是西域人的样貌。
眼下正是晚饭时分,龙部族民吃的食物,粗陋而又奇特。
他们将一种类似于沙棘果的奇怪果实,去皮挖瓤,再研磨成糊,再和粗麦、麸皮等物混杂在一起,做成饼状,外面包上一层湿泥,再埋入沙子之中,大火烘烤。
烤出来黑不溜秋、形如焦炭的泥团,敲碎外面的干土,再将里面的饼子刷抹干净,优先分给族中的男丁,接着是孩子,最后才是女子和老人。
周钧一边感慨,一边跟在龙部哨骑的身后,入了龙部之中最大的一间帐篷。
帐篷中坐着几位老者,其中最中间的那位,身上穿着麻袍,袍上用黑色染料画着应龙之像,大约便是族长。
龙部族长瞧见走进来的一众人,先是一愣,接着张口说了些话。
侍火女听见,对拓跋怀素说道:“他说不想和祆教有所瓜葛。”
拓跋怀素对侍火女说道:“告诉他,今日的正主并不是我,而是一位来自大唐的贵人。”
侍火女将话说了,龙部族长将视线移到周钧身上,过了片刻,用半生不熟的大唐官话问道:“你认识龙祁?”
周钧点头道:“是。”
龙部族长:“龙祁曾对我说,焉耆王后人如今身在长安,你可知情?”
周钧又点头道:“我认识焉耆王后人。”
龙部族长闻言大喜,站起身对周钧说道:“快告诉我!”
周钧朝龙部族长沉声提醒道:“事关重大。”
龙部族长看了一眼左右,颤颤巍巍的爬起身,掀开内帐的帷帘,对周钧说道:“贵客随我来,其他人先留下。”
孙阿应听了,有些焦急,想要随周钧进去。
后者宽慰了他几句,便跟着龙部族长,入了内帐。
龙部族长待周钧走入,放下帷帘,又说道:“老夫名为龙茂元,乃是罗荼龙部的族长。”
周钧:“龙族长,在说清焉耆王后人的下落之前,某有问题要问。”
龙茂元:“请问。”
周钧:“龙部离开焉耆已有五百年,龙部之中,对于焉耆国一事,究竟如何打算?”
龙茂元皱着眉头,没料到周钧的第一个问题,就问在了要害之处。
思考良久,龙茂元答道:“龙部遗民,离乡飘零数百年,皆冀望复国归土,但如今大唐强盛,复国一事不过痴心妄想罢了……”
周钧点头,心中想道,龙部各族至少还是能认清形势……倘若这群人,混到这个份上,开口闭口还是喊着要叛乱,那么焉耆这帮远亲,还不如就此不见。
龙茂元继续说道:“龙部各族,分散于西域各地,这些年来心思不一,逐渐已经有了分崩瓦解的迹象。老夫虽然身为龙部盟主,但毕竟并非正统,难以率众,不过是勉强维系各部罢了。眼下,只有尽快迎回焉耆王的后人,龙部各族才能重新团结在一起,不至于各自背离。”
听到这里,周钧也明白了龙茂元的用意。
焉耆王后人对于龙部来说,更多的是一個象征,一个标志,用来维持龙部各族之间的联盟。
弄清楚了龙部各族的目的,周钧又朝龙茂元问道:“我见罗荼龙部的族民,生活困苦,食不果腹,这是怎么回事?”
龙茂元叹了口气:“十三龙部逃出焉耆国之后,起初一起迁入沙州。当年,中原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以凉州为起点,又经过甘州、肃州、瓜州,再入沙州的敦煌,经由沙州的大海道,穿过茫茫大漠,最后抵达西域的石城镇或是焉耆镇。”
“但是,在百年前,沙州的大海道逐渐干涸,原本的河川也分散成为了零星的绿洲。商队认为沙州难行,便不愿再走大海道入西域,转而从瓜州的晋昌,北上伊吾,再绕高昌,最后入焉耆。”
“所以,来沙州的商队渐少,这里日益荒凉,原本以向导、客栈、水陆、保镖为生的十三龙部,逐渐没了营生。不得已之下,十三龙部中的大部分,迁出了沙州,去往其它州府想方设法存活下去,唯有罗荼龙部撑着一口气,硬生生的留了下来。”
周钧问道:“既然沙州没有商队经过,罗荼龙部又是如何存活的?”
龙茂元:“主要靠两个法子。第一,族中的年轻人,大多都是像龙祁那样有本事的,他们出门去寻差事,赚到钱之后,又换成米粮,带回来贴补族中。”
周钧摇头道:“这并非是长远之计。”
龙茂元颔首说道:“的确,罗荼龙部这么多年能扎根在沙州,主要靠的还是第二个法子……”
周钧:“第二个法子是什么?”
龙茂元:“百年前,沙州的大海道干涸殆尽,人们认为沙州乃是黄沙万里,再无通商的可能。其实,大海道虽然干涸,但河川之水,大多都贮于地下,当沙州卷起沙暴之时,大风将地表的沙层吹走,就会露出埋藏在地下的水源,成了可供行人牲畜歇脚的绿洲。”
“这种因为风沙而形成的绿洲,存在时间并不稳定,有时会持续一年半载,有时只会出现数天。”
周钧听到这里,顿时反应了过来,这说的不正是沙漠中类似罗布泊一样的『迁移型内陆湖』吗?
龙茂元:“这么多年下来,罗荼龙部在大漠中旅行记录,早已摸清楚沙暴的出现规律,还有水源的迁移路径。所以,即便沙州大海道已经干涸,我们依旧可以从敦煌出发,经过大漠中那些短暂出现的绿洲,平安抵达西域。”
周钧听了有些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你们可以带领商队,直接穿行过沙州的大漠,以最短的路线抵达西域?”
龙茂元:“不错,相比晋昌、伊吾、高昌那条绕行大漠的路线,龙部可以直接西行穿过大漠,足足省下了三千多里的路程。”
周钧:“那你们为何不重建沙州的西域商路?只要有商队过来,你们就会有营生,就不用活的这么困苦了啊?”
龙茂元苦笑道:“重建商路,需要大量的粮钱,而且还要有工匠、役夫筑造设施,罗荼龙部哪里有那个本事?再说了,商队如今已经走习惯了晋昌新路,再让他们冒着生命风险,去行敦煌老路,却是无人愿意了。所以,我们如今只能接到一些急着赶路、又或是小型商队的向导契单,勉强糊口罢了。”
第256章 大漠孤月明
见周钧再无问题,龙茂元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那么,焉耆王后人的下落……?”
周钧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周家族谱和关引文书,递给了龙茂元。
后者小心翼翼的接了过去,仔细看了一遍,朝周钧问道:“敢问贵客尊姓大名?”
周钧:“周钧,周衡才,族长可称某周二郎。”
龙茂元在族谱中找到了周钧的名字,心中一惊,犹豫片刻后问道:“焉耆王后人随周姓大族去了大唐?”
周钧:“那周姓大族本是焉耆王的远支,叛乱发生之时,便带着焉耆太子逃出了王国,又辗转去了大唐。焉耆太子及其后人,在大唐生活了数百年,起初还存了心思回归故土,后来逐渐适应了中原的生活,最后连姓氏也变更为了周姓。”
龙茂元面上惊色更甚,挣扎一番,说道:“族谱和关引虽然未错,但此类文书,皆是后撰,难辨真假。”
周钧知道对方会有这一说,解开领口,从脖子上取下了一件挂坠,正是焉耆王室的信物——应龙锥。
龙茂元见到应龙锥的一瞬间,双眼睁圆,喉头滚动,双膝不由自主的软了下来。
周钧见状,连忙扶起了龙茂元,又问道:“你识得此物?”
龙茂元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他站稳身形,转身一个箭步入了里面,从一個层层上锁的箱子中,取出了一件事物,拿给了周钧看。
周钧看清那事物,不禁一愣,只见龙茂元手中也有一件应龙锥,与自己手中的几乎无差。
龙茂元:“应龙锥本是一体,当年太子出逃之时,为了日后相认,故而将其拆成了两半。”
周钧闻言,从龙茂元手中拿过另一半应龙锥,与自己手中的一半,对准后又结合,居然组成了一把奇形怪状的完整锥体。
周钧看着手中的奇怪物件,心中生疑。
龙茂元看见这把严丝合缝的王室信物,对眼前之人的身份再也不疑,连忙跪倒在地,口中又称道拜见太子。
周钧摆摆手,令龙茂元先起身,接着又说道:“王室后裔,你知便是,往后莫要再提。”
龙茂元听闻,猜测其中曲折,口中只得称是。
周钧看着手中这把奇形怪状的应龙锥,问道:“这是武器?还是装饰品?”
龙茂元恭敬答道:“应龙锥乃是一把钥匙。”
周钧:“钥匙?”
说完,周钧又看向应龙锥的前端,果然如同钥匙一般,有着许多不规则的凹凸。
周钧又问道:“既然是钥匙,那么是开启何处的门锁?”
龙茂元:“敢教周二郎知晓,此乃焉耆王室的密辛,老夫实在不知。”
周钧挠挠头。
龙茂元在一旁瞧着周钧,小心的问道:“周二郎既然来了龙部,为何不愿与族人相认?”
周钧看着龙茂元,先是讲明自己的官身和职事,接着又说道:“某身为河西互市监,有意为龙部挣得营生,使得族人衣食无忧……然而,倘若焉耆后人身份泄露,再与龙部产生瓜葛,必引得朝廷猜忌,到头来却是两边都落不得好。”
龙茂元听到这里,也是懂了,但还是为难的说道:“但是,焉耆后人回归龙部,老夫总要给其它族长一个说法。”
周钧指了指应龙锥,说道:“把这个拿给其它族长看,就说已经找到了焉耆王的后人,只是对方的身份当下不便告知。从今往后,我与龙部的联络事宜,皆由你出面来转圜。”
龙茂元点点头,应了一声。
周钧将应龙锥拆开,将其中一半还给龙茂元,说道:“行了,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莫要声张。再过数日,我便要回凉州,到时我会让人来龙部与你联系。”
说完,周钧掀开帷帘,走了出去。
龙茂元跟在周钧的身后,脸上依然存着几分震惊之色。
孙阿应见周钧平安走出,松了一口气;拓跋怀素瞧见龙茂元心不在焉的模样,低头思索。
日落之后,用完了晚饭,周钧走出龙部的营帐,见孙阿应和一众唐卒,聚在篝火旁,便走了过去。
孙阿应正在烘着素饼,瞧见周钧走来,连忙将食物交到其他人的手中,又唱了个喏。
周钧见原本席地而坐的唐卒,纷纷起身相迎,先是摆了摆手,接着说道:“都坐下,都坐下。”
孙阿应见状,招呼众人坐下。
周钧来到篝火边,看着身边的军士,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你是第一旌的队副,曲朔信,灵州人;你是第一旌第三行的傔旗,左僧伽,丰州人……”
两大队唐卒,周钧凭着自己的记忆力,挨个说了过去,丝毫未错。
众人闻得,神色激动,又面露钦佩。
说完众人的名字,周钧喝了口水,看着唐卒手中的素饼和油糤,问道:“军中粮饷,可有足额发放?”
孙阿应迟疑片刻,答道:“如今比过去要好些。”
周钧皱眉:“粮饷仍有拖欠?”
孙阿应:“我听说河西诸州去年入冬的时候,雨雪见少,导致今年春粮歉收,屯田产量大减,所以粮饷也发放的少了一些。好在王都护推行了商税之法,所以有增有减,军饷倒也放了大半,空缺不多。”
周钧思考片刻,对唐卒们说道:“你们粮饷的亏空部分,由我来出。”
孙阿应闻言,连忙劝阻道:“周二郎,我等皆是都护所派,怎好让你用身家私产来填补空饷?”
周钧不在意的说道:“你们和我都是过了命的交情,些许粮饷,补了便是补了,只要你们不对外声张,便也是了。”
孙阿应还想再劝,但见身边的兄弟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希冀,临到嘴边的谦辞,又实在说不出口。
周钧:“行了,粮饷一事,便这般定了。今日正好得了空,我倒想听听,你们还缺些什么?”
孙阿应和唐卒们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吞吞吐吐,想说什么,却又羞赧于道来。
周钧:“军中健儿,言行何故作女儿态?有事便说!”
有一唐卒,鼓起勇气,终于说道:“周二郎,某想寻个婆娘。”
周钧一愣,心中突然想起,李光弼对他曾提过,边军将士娶妻成家乃是大难。有不少老卒,白首人古,都是孑然一身。
周钧朝那唐卒问道:“你想寻个什么样的婆娘?”
那唐卒直言道:“只要是个能生娃的,某就知足了。”
周钧听了哭笑不得。
这要求提的,可真是实诚。
再向篝火旁看了一圈,周钧发现,大部分唐卒都面露赞同,想必都存着一般的心思。
周钧忍不住问道:“边军士卒,想要娶妻,当真如此困难?”
孙阿应和其他人面有戚戚,又一起点头。
周钧沉思片刻,说道:“这事儿,容某想想。”
离开了那些唐卒,周钧走上龙部营地旁的沙丘,坐在丘顶的细沙上,抬头看向头顶的星空。
身后走来一人,又坐在了他的身边。
眼角的余光瞧见了一抹素白,周钧已经知晓了来者的身份。
拓跋怀素对周钧问道:“周二郎在看什么?”
周钧念道:“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拓跋怀素:“我虽不大懂汉人的诗,但听着顺耳,二郎却是好文采。”
周钧笑着说道:“这首诗不是我写的,不过触景生情罢了。”
拓跋怀素幽幽说道:“触景生情……只是不知明年明月,二郎又在何处看呢?”
周钧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拓跋怀素,后者面具下的眼睛,泛着一丝探究的光芒。
周钧:“莫要打哑谜,想问什么,只管问了便是。”
拓跋怀素回头看了一眼龙部族民的帐篷,又对周钧问道:“二郎是上天降下的,自当超脱世外,为何又要理会这凡尘中的渺小呢?”
周钧朝拓跋怀素问道:“在祆教信徒的眼中,神灵是否都是一群不理会俗世,将世间万物视为草芥的家伙?”
拓跋怀素听了皱眉,说道:“不仅是祆教,道佛诸法,皆以众生为刍狗,无论是真仙,还是高僧,为了寻得大道、求得正果,不都是将自身置于优先,视凡人为无物?”
周钧:“所以,那些只顾着自己的神灵,对于凡人而言,有何用处?为何又要立祠朝拜他们?”
拓跋怀素的眼中,流露出疑惑和不解,犹豫说道:“因为他们是神,他们高高在上,信徒朝拜神灵,本就是天经地义……嗯……”
周钧:“信徒献出自己的财富、时间、尊严甚至是生命,去崇拜一个自私自大并且漠视凡人的神灵,这种行为在你看来,有必要吗?”
拓跋怀素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周钧:“信徒们倘若真的去崇拜一位神祗,那么首先必须确认这位神祗,是心存善念的,是有意愿帮助众生的。否则的话,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自私而又善变的存在之上,对于信徒而言,岂不是一件祸事?”
拓跋怀素沉默不语。
周钧说完,站起身下了沙丘。
至于拓跋怀素,她一动未动,在丘顶上整整想了半夜。
第257章 掌控商路
在罗荼龙部住了一日,周钧打算踏上归途。
临别时,周钧亲笔写了一封信,交给族长龙茂元,叮嘱他派人带上此信,前往西域龟兹镇的安西都护府,去寻金家长行坊。
找到之后,将此信交给长行坊的坊主申叔公。
信中主要说了两件事情。
第一,令金家长行坊回程时,分派出一只商队,不走伊吾商路,改随罗荼龙部的向导,走一遭敦煌古道,看看两只采用不同路线的商队,究竟哪一只能够先回到凉州。
第二,走敦煌古道的金家商队,在离开龟兹镇之前,采购粮食和用度,倘若顺利走过了沙州的大海道,便将商队的货物运送到罗荼龙部,馈赠给族人。
龙茂元听完周钧的话,知晓对方这是在考验罗荼龙部。
倘若龙部向导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就证明了敦煌古道的优势,日后罗荼龙部必得重用。
龙茂元想通这些,向周钧保证,定会派出族中最优秀的向导,带着长行坊穿过大漠。
安排好这些事情,周钧带上众人,顺着来路,在七月处暑之时,赶回了凉州。
回到凉州的第一件事,周钧先是去了都督府,找来孔攸,问了康家一事。
孔攸拿来一本厚厚的文册,放在周钧的案台上,说道:“勾结马匪,袭击长行坊,戗杀坊卫,抢夺官家钱粮,私贩蛊药……这里面任何一条罪名,都够得上满门抄斩。”
“都督府已经拟好了罪诉状,当下怕是已经送入了尚书省,由于案件涉及面太大,犯人又多,刑部、大理寺已经在联手准备案宗,再上报待批。”
“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所有与此案有牵连的康家族人,共计一千七百五十五人,全部被收监,康家名下财产、土地、商铺和奴婢,也已被扣押阚册。”
周钧一边看着文册,一边朝孔攸问道:“康家被抄没,其它昭武九姓就没有什么动静?”
孔攸:“康家家主康宗昌为祆教萨保,位高权重,康家被查,其它昭武九姓自然会抗议。”
“但后来,祆教圣女遣人送来一份信,信中说道,康家家主勾结叛徒,违背教义,故而剥夺萨保之位,再逐出祆教。有了这封信,其它昭武九姓便不再反对。”
周钧听了不禁点头,拓跋怀素的这封信来的及时,算是帮了大忙。
又看了一会儿文册,周钧皱眉问道:“收监名册之中,怎么没有康家家主康宗昌的名字?”
孔攸:“他逃了。”
周钧:“逃了?!”
孔攸无奈说道:“就在攸收到主家来信的前一晚,康家家主携带家私,又领着部曲,违反宵禁,逃出城外。”
周钧心中猜测,怕是剿灭马匪的那一晚,有人逃了出去,又向康宗昌通风报信。
孔攸又道:“都督府已经派下了通缉,又分发给了各大关所和津渡。”
周钧叹了口气:“康宗昌在河西经营多年,怕是狡兔三窟,此番逃脱,很难再找到他了。”
孔攸躬身道:“让康宗昌逃出城,乃是攸之过错,还请主家责罚。”
周钧:“此事与你无干,无须自责。”
说完了这些,周钧放下文册,对孔攸说了罗荼龙部之行。
孔攸听了,朝周钧说道:“倘若敦煌古道能通商,将来便可利用此路,迁移人口和物资,这样一来,便可节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周钧:“我有意上书朝廷,寻匠作重建敦煌古道,但这奏疏必须言之有物,需要想些由头。”
孔攸思考片刻,对周钧说道:“倘若要重建敦煌古道,理由其实有不少。”
“一、吐蕃和吐谷浑的军队,往年都是从龙勒山入沙州,再北上敦煌。墨离军和豆卢军常常需要面对十倍于己的敌军,万一前期战事不利,只能龟缩于笼城之中,苦待援军。由于沙州路途遥远,又道行艰难,所以河西的大唐援军,往往要在赶路上耽搁不少时间。如此一来,便使得大唐与吐蕃的北方战线险象环生。所以,快速应对来自吐蕃的威胁,便是修整敦煌古道的第一个理由。”
“二、天竺和大食商队,东向大唐。由于高昌、伊吾、晋昌这条丝绸之路,位于中线,西方商队不得不北行绕过大漠,路途遥远,耗时太多。所以,有不少来自西方的商队,宁可借道吐蕃,走高原商路,再从陇右进入大唐。这样一来,吐蕃可以从中坐收关税津费,平白截取了本该属于大唐的税金。所以,重开敦煌古道,可以将吐蕃夺取的关税,重新收回至大唐,既增强了国力,又削弱了敌人。”
“三、安西四镇驻军只有两万战兵,却要面对大食、大小勃律、吐火罗、九姓之国等等多方势力,局势复杂又补给困难。所以,倘若能重建敦煌古道,可以增强中原与安西的联系,加强对西域的控制能力。”
周钧听完,拍手笑道:“伯泓说的这三个理由,個个都是关键。”
孔攸又说道:“主家,光是有理由还不够,朝廷问起来,怕是还要拿出一个可行的方略。”
周钧:“不错,金家长行坊此番去往西域,在完成安西都护府的契单之后,我便让他们跟着龙部向导,从沙州大海道返回,重走一遍敦煌古道。”
孔攸:“倘若此行顺利,便可阚记商路和地图,再报于尚书省。只要能批下来,接下来便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周钧:“没错,最后一个问题……重建敦煌古道所需要的粮钱。”
孔攸:“按照大唐以往工造的流程,粮食绢帛和租庸调令,都是由两京和州府共同筹措。敦煌古道年久失修,沿途驿站和道舍早已破损不堪,休整重建怕是要花费甚巨。”
“先说两京,这几年里朝廷和皇宫开销极大,国库几近告急,重建敦煌古道怕是拨不出多少粮钱;再说州府,敦煌郡的财政本就困苦艰难,连日常开支都难以为继,更别提要负责此等耗费巨大的工程了。”
周钧听了也是头疼,便朝孔攸问道:“伯泓,依你之见,应该如何做?”
孔攸:“敦煌古道的重建,对于主家来说,既是挑战也是机遇。攸有二策,可供主家参考。”
周钧:“速速道来。”
孔攸:“策之一,名为借商掌权。敦煌古道工程浩大,又牵涉甚广,办的不好,就要落下一个劳民伤财的罪名。此等差事,犹如烫手的热石,旁人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主家身为河西互市监,又是提出重建方略的第一人,可以主动向朝廷请缨,亲自监督敦煌古道的修建,彻底把握住这条商路的管控权。”
“策之二,名为共同筹资。重建所用的钱粮,倘若让朝廷和州府来出,怕是无法筹措。但是,如果向朝廷提议,向民间商贾借贷,令他们协助出资,来筹措重建的用度,再将这条商路的关税收入,取出一部分,用来偿还民间,并且答应所有借贷商贾,可拥有优先通行权。这样一来,朝廷和州府不仅不用出钱,而且重建了敦煌古道,还可以每年都收取到关税收入。”
..
第258章 匠作之所得
周钧听了孔攸的两条计策,先是沉吟片刻,接着说道:“第一条,我主动请缨,承下重建敦煌古道的职事,此事不难;至于第二条,令民间筹措商道的钱粮,怕是无人愿意。”
孔攸:“敦煌古道弃用已有百年,大海道干涸,沿途驿站荒废,商贾纷纷绕道伊吾。倘若向民间发下贷书,诚如主家所料,定是无人会响应。”
周钧:“那为何还要向民间筹措钱粮?”
孔攸:“其实,第二条计策与其说是向民间借贷,实际上出钱却是主家。”
周钧:“我出钱?等等,我有那么多钱来重修敦煌古道吗?”
孔攸拱了拱手,朝四周瞧了瞧,确认无人,又出怀中取出一叠文印,放在周钧的面前。
后者翻开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孔攸:“这是主家的私产和内帑。”
周钧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上面的粮钱数字,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会有这么多?!”
孔攸压低声音说道:“云茶在漠北诸部,已经风靡一时,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寻常牧民,视茶叶为货币,争相竞购。今年初的时候,攸与金家商议,打算拓展茶坊,土地和宅子已经购好,到年底产量就能再翻一倍。故而,纸上茶叶互市的所得绢帛,只会多不会少。”
周钧看着纸上的账目,对孔攸说道:“茶市所得,获利颇丰,我还能明白……可是这个『资利所得』,足足是茶坊收入的十倍不止,究竟是什么?”
孔攸凑近一些:“主家难道忘了,康家犯事,私产、土地、牲畜、奴婢,抄没无数?”
周钧愣住,迟疑说道:“私藏犯家抄没,风险不小,而且刑部会有专人来查,此事需得谨慎。”
孔攸:“康家登记在册的财产,自然动不得,但是康家的营生,大多都是见不得光的黑产,还有许多隐匿在外的藏宝。此类所得,近乎于无主之财,即便刑部来了,也是查无所查。”
周钧听了,心中稍安,又问道:“重修敦煌古道的钱粮,不能从我名下借贷出去,总要寻个中间人。”
孔攸:“此番救下长行坊,可谓是赐了金家活命之恩,主家可以借此机会,说得金家来投,再以金家出面为中间人,以借贷出金来掌控住敦煌古道。”
周钧:“说得金家投靠不难,但是金家眼下的家主,虽然是凤娘,但金家产业庞杂,人心不齐,万一日后发迹,难保不会出现变数。”
孔攸:“攸知晓主家担心何事……金家后裔有四人,大郎求道,云游四海,可以暂且不理;绣娘为幼娘,寻個时机远嫁出去,也不足为虑。真正麻烦的,只有一人……”
周钧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金家二郎,金继珅。
孔攸:“早些年,金家祖翁弥留之际,金家中就有人欲推金二郎上位家主,理由是金二郎常年在凉州过活,人脉广,交友多,又是男子,自然比金凤娘更适合当家主。”
周钧:“最后,还是金家祖翁力排众议,立金凤娘为家主。”
孔攸:“不错,但金继珅总是个麻烦,好在这次康家的案子,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周钧:“机会?”
孔攸轻轻说道:“金家长行坊两次出行,都被敌人提前知晓了时间、路线和兵力,主家难道就不觉得蹊跷?”
周钧闻言一惊:“你是说,金家中有人故意向康家通风报信?”
孔攸:“攸追查了一番,最终找到了走漏消息之人,正是金继坤。”
周钧不解:“金继坤为何会和康家混在了一起?”
孔攸:“金继坤平日里花费甚巨,又不懂经商,被人骗了许多钱财,康家欲对金家下手,他自然就是最好的对象。”
周钧点点头,这倒是个理由。
孔攸:“金继坤勾结康家,袭击长行坊,乃是死罪。只要他一死,金家再无人,可以撼动主家的大计。”
周钧颔首说道:“那便如此去做吧,还有重建敦煌古道的奏疏,现在就开始草拟,等金家长行坊返回凉州,就加急发往京中。”
孔攸躬身称是。
放了廨,周钧前往金家宅中,梳洗一番,首先去看了金凤娘和朝暮。
朝暮说话懂事要比其他孩童更早,年纪尚幼就已经能说出不少词汇,金凤娘如今不理会金家事务,天天陪着女儿,全心全意的照顾她长大。
见周钧进了房中,朝暮咿咿呀呀的喊着阿耶,又伸手要抱。
周钧笑着抱起女儿,又逗弄着她。
金凤娘在一旁看的高兴,想起一事,又朝周钧问道:“二郎,妾身听说你这次救下了金家的长行坊?”
周钧:“我本意是去沙州巡视敦煌古道,不料中途发现了马匪的痕迹,领军剿灭时,才发现金家的长行坊也被他们囚禁在地牢中。”
金凤娘念了一声神灵保佑,又轻轻拉着周钧的胳膊说道:“二郎可算是救了金家,倘若这次长行坊再出事,金家在凉州怕是再无立锥之地。”
周钧看向四周,朝金凤娘问道:“绣娘呢?”
金凤娘:“绣娘带着部曲和赫达日去了城外的马场,比试赛马去了。”
周钧又问道:“赫达日对绣娘有意,你可知晓?”
金凤娘:“妾身知晓,只不过赫达日是回纥显贵,绣娘倘若嫁给他,怕是要远行漠北,凤娘实在舍不得这个小妹。”
周钧:“赫达日性格憨厚,又待人真诚,虽是回纥人,但心向大唐仪制,倒也是一位难得的郎君。倘若绣娘对他也有意,便顺其自然吧。”
金凤娘轻轻点了点头。
周钧又陪着朝暮游戏了一会儿,便将其交给凤娘,自己去了金家后院的工坊。
如孔攸所说,工坊在原来的基础之上,正在不断扩建。
周遭两片里坊,被并入了工坊之中。
围墙和望楼,在工匠们日以继夜的建造中,已经接近完工。
周钧入了工坊的坊门,又去了中院的茶坊。
原本炒茶的巨大工坊作间,如今由一个拓展为了三个。
工匠转动着曲轮,让那些连接着齿轮和链条的炒勺,在铁锅中不停翻动。
空气中茶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
周钧问了毛顺大师的去向,有工匠指了新坊的栒房。
周钧又向前走去,穿过几道坊门,最终来到一连排的栒房面前。
只见数十位身穿织染浣服的女子,穿梭在栒房和场院之中,她们有人抱着生丝,有人捧着熟线,还有人抬着绢布。
周钧问了路,来到一间栒房的门前。
他跨进大门,刚一抬头,就被房中的这个庞然大物给惊呆在原地。
栒房十米见宽,只见在房间正中放着一台四米多高、七米多长的复杂机巧。
这架机巧由无数木橼和织梭所组成,在底部又安装有数十个踏板,又有滑轮、卡槽、梭板、閤线、花楼等等众多零件。
彭婆和另外一位女织工坐在机巧前,正在调试着零件,而毛顺大师正在按照图纸,进行着最后的检查。
看见周钧走进门,眼圈发黑、但满脸通红的毛顺大师兴奋的说道:“二郎,如何?这失传已久的花楼机,总算是重见天日了!”
周钧看着面前的机巧,感慨说道:“我猜到花楼机复杂而又巨大,但我没有想到它会这么的……大。”
彭婆站起身说道:“花楼机不仅复杂巨大,而且织造时,必须由两人配合操作。一人坐在花楼之上,负责挽花,按提花纹样逐一提综开口;另一人脚踏地综,负责织花,投梭打纬。”
说完,彭婆亲自示范,与另一位女织工一起合作,共同织布。
只见整台花楼机在二人的操作下,织梭飞快,综线成缕,不一会儿,就织成了一片花卉的图案。
彭婆指着织成的布料说道:“花楼机相比大唐现有的织布机而言,拥有三大优势。其一,织布速度极快,花楼机比起寻常卧织机或是斜织机,织成一匹绢罗所用的速度,快上接近二十倍。”
“其二,繁复花样摆脱手绣,完全采用机巧复织,织成的图案不仅规整无错,而且不需那些资质老、手艺好的绣织工,即便是新人,上手后也能熟练操作。”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花楼机能够使用多捻线和复层布,将大唐常见的轻罗和轻绸,织造成重罗和重绸。后者花样更加繁复,布织更加坚固,质感更加厚实,成品也更加华美。”
周钧惊讶道:“这么说来,花楼机织成的布品,岂不是天下仅此一家,而且一旦量产起来,完全可以颠覆整个织造行业?”
毛顺此时给周钧泼了一盆冷水:“二郎,花楼机也有缺点。”
周钧:“什么缺点?”
毛顺:“一、花楼机的构造太过于复杂,在高强度的使用后,零件之间的磨合会出现大大小小的故障,所以每过一段时间,就需要工匠检修。不过,这个缺点,日后会对机巧进行升级改造,相信可以改善。”
“二、花楼机需要两名织工,一名是挽花工,另一名是织花工,二人之间的配合需要大量的训练,只有熟手才能操作这台花楼机。”
“三、花楼机体积过于庞大,它必须占据一整间栒房,这就限制了堆料和出布。”
听完了毛顺的分析,周钧微微点头,又说道:“不管怎么说,毛匠和彭婆能够将这件失传已久的旷世奇物再造而成,乃是大功一件。关于二位的奖赏,我这里有两个提议,可供你们自由选择。”
听见这话,毛顺和彭婆颇感兴趣,看了过来。
周钧:“花楼机研制而成,乃是二位的功劳。第一个提议,就是我出一大笔钱,作为奖赏发给二位;第二个提议,奖赏不发,但在未来的十年之中,但凡这花楼机在我名下,每产出一匹布,卖出所得的钱粮,二十取一,支付给二位。”
毛顺和彭婆听到这里,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毛顺向周钧问道:“二郎,关于第二个提议,你莫要图一时口快,且先算笔账,将来会让你少得多少钱财?”
周钧对毛顺说道:“钧早先曾对毛顺大师言道,匠作被世人所轻,得不到应有的礼遇。倘若有机会,钧定要为匠作正名,再为匠作一道安身立命。今日的第二个提议,不仅对二位有效,从今往后但有匠作发明机巧,皆按此法得利,这也便是钧履行之前许下的诺言。”
毛顺闻言,面露激动,口中不停说道:“二郎高义,二郎高义!”
彭婆在一旁听了感慨万千,不禁提议道:“老身当初敝帚自珍,也是为了那些遣散的宫人,将来能谋条生路。周二郎此举,却是给天下的织工和工匠开了先河。老身年事已高,些许钱财于我无益,自愿将卖布所得,拿出来分给所有的坊内织工。”
毛顺也赞同道:“此言在理,老夫那份钱也拿出来,倘若有工匠专于匠作一道并有所成,便取此钱发给匠人,视为嘉奖。”
周钧沉吟片刻,说道:“既然二位都自愿帮办匠作,不如取这份钱财,办一匠作学塾,由二位作为山长,开宗立派,广收门徒,再奖励那些有才之士?”
第259章 结盟之请
听了周钧的建议,毛顺有所意动,但彭婆却连连摆手。
彭婆:“老身不过一织染婆,没有什么大学问,平日里只会摆弄针线,怎好入学塾为山长?”
周钧劝道:“匠作一道,只看技艺和熟巧,不比文才和心思,只要有一技之长,便可授人所学。”
毛顺也在一旁应和道:“咱们这些匠人,倘若只抱着族中秘术不外传的想法,匠作一道就如同这花楼机一般,早晚一日都会失传。所以,不如趁着现在还有些力气,多收些徒弟,多帮帮后辈,也算是功德一件。”
彭婆听到这里,思虑再三,终于松了口,同意了开学立山之请。
与二位大匠敲定了一些细节,周钧又找来坊中文吏,写下大致的方略。
待方略成稿,周钧又将它交给都督府的孔攸,令他在工坊内选一落址,开始建设匠作学塾。
在凉州忙碌了好些时日,周钧总算把积压的政务和琐事,全部处理完毕。
空出时间,周钧又从堆积如山的宴帖之中,挑出了安思顺的邀请函,打算去往赴宴。
凉州之中,有一美景胜地,名为灵云池。
池畔亭台参差,落差很大,人在高台上朝远处望去,楼台关山,如波澜画卷,在视野之中徐徐展开,令人叹为观止。
而安家所设的宴席,便在灵云池的最高处。
这一日,周钧赴宴,登上了灵云池。
安家家主安波注,还有其子安思顺,早早的等在宴席入口,见周钧出现,连忙迎了上去。
周钧与安家父子寒暄了两句,便入了上座。
今日之宴,安波注舍了粟特宴礼,改用唐宴来款待周钧。
席上,丝桐徐奏,觞蒲递欢,无论乐伎,还是菜肴,皆是大唐的仪制。
酒过三巡,周钧见安波注穿着内衬祆服,又有圣火标识,开口说道:“安家主如今做了祆教萨保,真是可喜可贺。”
安波注脸上堆笑,回道:“康家大奸大恶,幸得市监识破,某能升为萨保,也是托了您的福。”
周钧:“康家被黜,九姓之中可有异议?”
安波注正色说道:“康家犯的乃是死罪,即便脑袋再多,也不够砍,九姓怎敢有议?”
周钧抿了一口酒:“康家在河西经营多年,与九姓祆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此番康宗昌能在抓捕前逃跑,想必也是九姓之中有人通风报信。”
安波注:“原本在河西的九姓之中,以康家的势力最强。康宗昌借势欺人,令其他粟特人服从于他,早就引起不满,此番犯了祸事,或许有些人会帮他,但大多数人还是能辨清是非。至于那逃走的康宗昌,请周市监宽心,安家必定全力追捕,助朝廷早日将其正法。”
周钧点点头,安波注一番话,说的通透。
安家如今从康家手中接过了萨保之位,又取代其成了九姓领袖,安康二家之间已经势如水火。
安家自然要协助周钧,剿除康家余孽,又除掉康宗昌。
在一旁听着的安思顺,突然挥了挥手,令乐伎和侍从全部退下,又开口说道:“周市监,一个多月前,王都护请辞朔方、河东节度使。”
周钧听见一愣,问道:“朝廷准了?”
安思顺:“准了。”
周钧心中叹了一声,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安思顺又说道:“王都护请辞,朝廷理应相劝一番,不料却立即准奏,此事有悖常理。消息传到北藩之中,军心不稳。”
周钧缓缓说道:“王都护这是在避嫌。”
安思顺点头道:“不错,朝廷之前令王都护借兵给安禄山,都护不仅没有借兵,反而上奏称安禄山有反心,此举怕是恶了圣人之意。王都护为了避嫌,故而请辞朔方、河东节度使。”
安家家主安波注,看了一眼周钧,故意说道:“王都护辞了两方将印,虽是军权大减,但也表了忠心,想必朝廷也不会再为难他了。”
周钧放下酒杯,眉头紧锁。
安思顺见状,忐忑问道:“周市监,难不成王都护辞了两方将印,依旧不能平息朝中的猜疑之心?”
周钧说道:“在朝廷的眼中,王都护即便辞了将印,但是北藩的人脉依旧存在。只要他愿意,一声号令,朔方、河东军都会尊其之命。”
安思顺无奈道:“那王都护究竟要如何做,才能令圣人放心?”
周钧叹了一口气,倘若要李隆基不再猜疑,王忠嗣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请辞一切职务,再携全家老小,全部迁入长安,从此不再过问军政之事。
但是,王忠嗣打仗是一把好手,官场谋略却欠了火候,他错误估计了李隆基的猜疑之心,在他眼中,圣人不过是听了奸佞之言,只要自己摆出姿态,凭借着假父义子的关系,还是会得到谅解的。
王忠嗣没有意识到的是,李隆基在登上皇位的这条路上,见过了太多的阴谋和背叛,忠诚二字对于皇帝而言,根本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事物。
掐灭任何可能会造成威胁的火苗,清除一切可能会引发动乱的根源,才是李隆基为人处世真正的准则。
周钧想到这里,对安波注和安思顺说道:“圣人接下来怕是还会试探王都护……”
安思顺心中不安,问道:“倘若王都护的作为,不合圣人之意?”
周钧:“祸事至矣。”
安波注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朝儿子安思顺和周钧说道:“既然如此,何不提点一番王都护?”
周钧摇头道:“难。一来,右相李林甫痛恶王都护,他向圣人的提议,皆是切中要害,对于都护而言,可谓是无解;二来,王都护深信圣人不会害他,故而言语行事,只求问心无愧,却不知韬光养晦。”
安思顺应和道:“某和李光弼曾经面会王都护,又旁敲侧击,说了试探一事。果然如周二郎所料,王都护笃信圣人父子情深,断然不会加害与他。”
安波注听了面上焦急,又问道:“倘若王都护有事,北藩诸军又当何去何从?”
安思顺将视线移向周钧:“倘若祸事降至,吾等自当抱团取暖,结而互携。”
听到这里,周钧恍然,顿时明白了安家宴请他的真正目的。
安家这是在向周钧提出结盟之请,为将来的变数铺下后路。
第260章 困笼
粟特人是一个相当矛盾的民族。
他们中有的人为了利益,争夺无度,鼠目寸光;但有的人聪慧多谋,懂得审时度势,一心忠直。
河西安家便是后者。
史书中,安禄山显露反心之后,安思顺和安波注数次上书,提醒朝中留意安禄山叛乱。
朝廷置若罔闻,时任朔方节度使的安思顺见警示无用,便积极备战,令朔方军严加防范河东。
安史之乱爆发,朝廷担心安思顺与安禄山暗中勾结,便用郭子仪接任安思顺,成为朔方节度使。
郭子仪在上任之后,惊讶的发现朔方军在胜州南方,屯集重兵和物资,建立起了一条向东的防线,准备万全,随时可以出战。
正因为有了安思顺的事先准备,郭子仪日后才能凭借朔方军重创叛军。
面对河西安家的交好之意,周钧开口说道:“钧奴牙出身,朝中又无应援,不过从六品的互市监,哪里比得上安家的显赫,又能帮上什么忙?”
安思顺拱手说道:“周二郎何必妄自菲薄?北藩如今看起来风头正盛,实则危机重重,不论王都护,还是诸军使,都是朝廷猜疑的对象。思顺乃是都护亲自提拔的军使,河西安家又与安禄山有着宗族关系。所以,安家表面光鲜,实际上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又何谈显赫二字?”
周钧轻轻点头。..
安思顺为粟特人,又出身西域安国,但大唐官场上的政治敏锐性却不差。
安思顺又说道:“周二郎有勇有谋,又生财有道。虽然不是北藩中人,但交好都护和众军使,而且在朝中的名声也颇佳,将来必得重用。”
安波注在一旁补充道:“老夫这个祆教萨保,也是托了周市监的福。”
安思顺:“安家上下都钦佩周二郎,只望彼此相携。”
周钧喝了一杯酒,开口说道:“说道提携,倒还真有一件事,钧希望与安家合作。”
安家父子连忙侧耳。
周钧:“钧有意重开敦煌古道。”
安家父子一愣,安波注先开口劝道:“敢教周市监知晓,前些年,安家有商队曾经试图从敦煌出发,穿行大漠,去往西域的石城镇。可是行到半途,遭遇风沙失了方向,最终因为寻不到水源,仅有两人活着走出了大漠。”
安思顺沉吟片刻,向周钧问道:“周二郎从不无的放矢,可是有了穿行大漠的良策?”
周钧点头:“不出数月,就能知晓结果。倘若沙州大漠真的能够通行,那么丝绸之路就可节省一半的路程。”
安思顺与安波注交换了一個眼神,父子二人点了点头,又一起对周钧说道:“倘若沙州大漠之中,真的有商路可以连接敦煌和西域,安家愿全力助周二郎重建敦煌古道。”
与此同时,长安城,兴庆宫。
炎炎夏日,尹玉梳着反绾髻,点着绛朱唇,穿着一束抹胸和短襦,衬得皮肤娇嫩白皙,容貌妩媚可观。
只见她眉飞色舞的说道:“那马匪营寨里有数千马匪,平日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纵横河西,未逢敌手。”
“周二郎只带了一百亲卫,再加上一些府兵和民夫,趁着夜色潜入营寨,先是用计谋引起马匪营啸,又趁着敌人内讧一举夺下城门。杀敌无数,自损只有数十,此等战功,放眼大唐诸将,又有何人能做到?”
躺在折床上,身态慵懒而又丰韵的杨玉环,宛如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令园中众花再无颜色。
她笑着对尹玉说道:“一百唐卒对上数千马匪,自损只有数十,也算是难得。”
尹玉坐了下来,面露喜色,又朝杨玉环问道:“会说戏本,文才也好,还能赚钱,又待人宽厚,如今连领兵打仗都是好手。娘子且说说,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杨玉环听了也是感叹:“我从下人那里听说,周二郎剿灭马匪的战事,起初还是不信。后来,有首级清点阚册,又有俘虏押解入京,还有缴获等等,我才真的信了。”
说到这里,杨玉环看了一眼尹玉,见后者一脸激动,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又问道:“你的心思还是未改?”
尹玉闻言,朝杨玉环用力的点了点头:“未改。”
杨玉环:“罢了罢了,我寻个机会,再帮你向陛下说说情,看看是否会松口。”
尹玉大喜,拉住杨玉环的衣袖,口中直道:“娘子对我最好了。”
杨玉环身旁的鸟笼中,那只来自岭南的雪鹦,此时也开口喊道:“娘子好!”
杨玉环听见,嘴角含笑。
就在这时,门外内侍传来唱告,说是韩国夫人等在门外。
杨玉环皱起了眉头。
尹玉识趣的问道:“娘子,可要我暂且退避?”
杨玉环摇头道:“不用,你坐着便好。”
不多时,身为韩国夫人的杨氏大姐走了进来,看见尹玉的一瞬间,有些意外,又连忙说道见过万春公主。
杨玉环冷冷看向杨氏大姐,问道:“寻我所为何事?”
杨氏大姐犹豫了片刻,对杨玉环说道:“三妹数次来兴庆宫问安,贵妃都不准见,三妹颇感惶恐,便使阿姊从中转圜。”
杨氏三姐,便是虢国夫人,也是上元节当晚,被杨玉环撞破私情之人。
杨玉环恨极杨氏三姐,便说道:“她自有多福,直接进宫便是,又何必来见我?”
杨氏大姐看了一眼尹玉,面色尴尬,只能隐晦说道:“姐妹们皆是杨家的女儿,既然是同根连气,无论谁得了好,自然也会向着族中其他人。三妹行事莽撞,但也是为了族中的大计,贵妃又何必放在心上。”
杨玉环听到这里,也是一愣,接着怒道:“族中的大计?什么大计?!天底下,姐妹之间再如何算计,又怎会算计到房中去!”
此言一出,杨氏大姐大窘,连忙向杨玉环打着眼神,示意她莫要多言,万春公主还在场。
尹玉此时也很郁闷,她当晚目睹了一切,此时却要装出毫不知情的模样。
杨玉环余怒未消,根本没有理会杨氏大姐的暗示,开口问道:“你刚刚说,三姐行事莽撞,但也是为了族中的大计……我问你,此言何解?”
杨氏大姐喏喏不敢言。
杨玉环沉声喝道:“既然做了,又有何说不得?!”
杨氏大姐低下头,轻轻说道:“三妹当年嫁给裴家,夫君早亡,杨家合计,不如让她留个子嗣,将来也好过继给贵妃……”
杨玉环当初身为寿王妃,未能生下一儿半女。做了贵妃之后,肚中更是经年未有动静。
无法诞下子嗣,已经成了杨玉环心中最深的痛楚。
所以,当她听见杨氏大姐的话语之后,顿时怒气上涌,拿起身边的玉盘,奋力砸向地面,又大声吼道:“在杨家眼中,我就是个残缺之人!你们处心积虑,只顾杨家之利,又何曾考虑过玉环的感受?!”
听着玉盘刺耳的碎裂声,杨氏大姐浑身一个激灵,还想再辩解什么。
然而,盛怒中的杨玉环,根本听不进什么辩解,只是大声令下人送客。
待杨氏大姐离开,杨玉环伏在折床上,悲愤难抑,啜泣不止。
一旁的尹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小心坐在一旁,静静等待。
过了许久,还是笼中的雪鹦,开口叫了一声:“娘子!”
杨玉环撑起身体,看向雪鹦,犹豫了片刻,打开了笼门,又说道:“这笼子再也困不住你了,走吧。”
雪鹦看着敞开的笼门,先是跳出笼子四处张望了一番,接着摇了摇头,晃了晃身体,又回到笼子里,再也不肯出去。
尹玉小声说道:“玉环娘子,雪鹦在笼中住的久了,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安逸,即便你放它走,它也不会离开的。”
杨玉环闻言,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她先是看向兴庆宫四周的宫墙,又抬头看向宫苑上方的天空,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第261章 商队归来
金家去往安西的长行坊,在龟兹镇完成了契单,回程时分为了两部,一部走伊吾商路,另一部走敦煌古道。
八月底的时候,走敦煌古道的一部,先行赶回了凉州。
周钧在金家宅子中,见到了领队归来、风尘仆仆的申叔公。
申叔公年纪颇大,但精神矍铄。
他长途跋涉数月,除了身体瘦了一些,却丝毫不见疲态。
申叔公一看到周钧,便走上前唱喏说道:“周二郎,幸不辱命。”
周钧笑着扶起了他,开口问道:“路上一切安好?”
申叔公:“去往安西的途中,因为热疾,折了一人。回来的时候,路途虽然艰难,但却无人伤亡。”
周钧点头,细问了一番。
申叔公从怀中取出一份舆图,呈给了周钧,口中又说道:“老夫领着商队,在罗荼龙部向导的领路下,从石城镇出发,穿行过沙州大漠,顺利抵达了敦煌。一路上,我边走边写,记下沿途的风土人情,还有旅途的线路标识。”
周钧看着舆图,先是指着图中的绿洲问道:“为何有些绿洲上会画着线路?在线路上还打着叉?”
申叔公说道:“沙州大漠中的绿洲,大部分都是跟随季节和气候而移动的。同一个绿洲,在春秋二季所处在的位置,可能会相离百里之远。所以,绿洲迁移的路线,在舆图上就用了连线来表示。另外,有些时候,绿洲会隐没入沙漠,成为地下湖泊,所以便用打叉来表示它们的消失。”
周钧听着啧啧称奇。
申叔公:“不光是绿洲,沙州大漠中还有流沙、沙暴和恶瘴,倘若是不熟悉情况的人贸然进入,大多都是九死一生。”
周钧:“如此看来,倘若没有龙部作为向导,寻常商队想要通过敦煌古道,几乎就是不可能的。”
申叔公:“周二郎所言极是,老夫听向导说,沙州大漠里面的这些门道,罗荼龙部整整花了数百年才弄清,中间无数族人都为此丢了性命。”
周钧感慨了几句。
这个时候,金凤娘抱着朝暮,走了出来。
申叔公看见金凤娘,先是躬身行了一礼,又说道:“正巧凤娘子也来了,老夫有一事想说。”
金凤娘:“申叔公乃是金家的宿老,祖翁当年在世时,视您为左膀右臂,有话直说便是。”
申叔公看向周钧说道:“此番去往安西的长行坊,老夫不慎,中了奸计,倘若不是周二郎及时出现,公身死事小,怕是还要连累金家败落。所以,老夫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思虑金家将来之事。”
金凤娘:“金家将来?”
申叔公:“周二郎与凤娘子育有朝暮,将来朝暮成年,金家便是要交到她的手上。所以,如此看来,周二郎也不算是外人。”
“过去,周二郎是代凤娘子暂行家主之权,发号施令需要借印发声,多有不便;往后,某提议,不如推周二郎为金家家主,待得朝暮长大,再将家主之位交还给她?”
金凤娘听了,自然没有异议。
周钧思虑之后,朝申叔公说道:“此举恐有不妥。”
申叔公一愣,连忙追问缘由。
周钧:“某身为互市监,又代武威郡刺史,倘若对外公开言明,接了金家家主之位,那官商成契,必定会被说成是以权谋私。”
申叔公仔细想了想,觉得周钧倒也说的有理。
就拿这次安西的长行坊来说,金家之所以能接到这份差事,暗地里也的确是托了周钧的福。
但如果,周钧身为金家家主一事,对外宣布又传了出去,金家日后再从官府那里得了好处,必定会引起他人非议。
周钧对申叔公说道:“金家家主一事,不如维持现状,隐而不宣。待得时机成熟,再做打算也不迟。”
申叔公点头道:“就如周二郎所说。”
说起家主,久居家中、不问外事的金凤娘,突然想起一人,开口问道:“二兄继坤,好长时间未见到他,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申叔公与周钧对视了一眼。
前者犹豫了片刻,对金凤娘说道:“继坤犯了死罪,已经被押解入京了。”
金凤娘闻言,大惊失色。
申叔公又细说了,长行坊走漏消息一事。
金凤娘听见,一边哭一边对周钧说道:“继坤糊涂,但毕竟是我兄长,还请二郎救他性命。”
周钧眼角余光,瞥见申叔公轻轻摇头,心中有数的他,宽慰了金凤娘几句,只是说道尽力而为。
处理完金家之事,周钧还没来得及喝口水,门外有仆从唱告,说是李光弼李军使前来拜访。
周钧快步走到门口,将李光弼迎入堂内。
见李光弼一身戎装,周钧问道:“李将军这是要……?”
李光弼的脸色阴晴不定,口中说道:“董延光上书,请兵攻打吐蕃治下的石堡城,朝廷准了奏,命王都护领兵前往陇右接应。”
周钧怔在原地,问道:“石堡城?就是那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石堡城?”
李光弼点头。
周钧:“董延光请兵攻打石堡城,朝廷为何指名点姓,非要令王都护接应?”
李光弼沉声说道:“董延光那请兵的折子,怕是事先合计好的……这事儿的背后,不仅有董延光,还有右相,甚至连当今圣……”
周钧伸手止住李光弼的话锋。
李光弼长叹一口气:“二郎当初所料,如今都成了灵验,光弼倘若早些信你,今日也不会如此被动。”
周钧:“出兵石堡城,王都护怎么说?”
李光弼:“王都护知晓此番出兵,怕是朝中有人设局,但明知如此,也只能前往。说到底,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周钧朝李光弼又问道:“王都护领兵接应董延光,为何李将军也要一道前往?”
李光弼:“本来这差事,应是哥舒翰承着,但他最近立了大功,前些日子被召去发赏,一时半会怕是赶不回来,只能光弼陪去了。”
周钧压低声音,对李光弼说道:“石堡城易守难攻,城后又有吐蕃大军屯营,而且高原气候,也不利于唐军作战,朝廷倘若下令强攻,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王都护八成是会按兵不动,如此一来……”..
周钧的话没有说完,李光弼无奈说道:“二郎的意思,某懂得。但是王都护那个脾性,你也不是不知晓。他认准的事情,旁人就算说破天,也难以动摇……总之,光弼尽力便是。”
第262章 正道沧桑
九月初,重修敦煌古道的奏疏,还有商路舆图等等文册,由孔攸整理并完善,最终快马呈递去了长安。
得了新一册应龙天书的伊斯,带着经教徒,再次踏上了大唐的传教之旅;而在周钧的牵线下,祆教圣女拓跋怀素也派出了身边的侍火女西云娜,又令祆仆们,带上装载有应龙降神的幻术器具,陪同伊斯一同出行。
至于周钧,河西诸军随王忠嗣开拔去往陇右,身为代刺史的他忙完了军勤事宜,之后便空闲了下来。
这一日,周钧放了廨,去往匠作工坊。
九月正是秋茶上市的时节,眼下正是茶坊最忙碌的时候。
毛顺大师正带着数十名工匠,正在忙着检查炒茶的机巧;孔攸则带着文吏和账房,筹备安排着生茶的入仓。
瞧见周钧入内,孔攸先走了过来,躬身道了安。
周钧一边看着满载生茶的大车驶入货仓,一边朝孔攸问道:“我听闻前些日子,在白亭互市有漠北商贾械斗,怎么回事?”
孔攸:“回纥部以可汗之名,控制了漠北商路,不许他族南下,并在白亭互市里占了大部分的茶绢契单。漠北其它部族迫不得已,只能乔装打扮,再去互市买卖茶马绢等物。前些日子,有契苾人和拔野古人,在白亭中被回纥部看破了伪装,所以才发生了械斗。”
周钧:“绢罗等物,大唐其它互市镇,倒也能买的到,只有云茶,却是凉州白亭独此一家,难怪漠北商贾会出现争斗。”
孔攸:“在那场械斗中,回纥人下手重了些,有一契苾商队头目被打成重伤,下半辈子怕是只能在床上过活。”
周钧沉吟了片刻,又对孔攸说道:“还有一事,赫达日为骨力裴罗可汗又求了仙药,这几个月来,回纥可汗的用药频率明显变高。”
孔攸低声问道:“主家是想说,回纥可汗旧病复发、病症恶化?”
周钧轻轻点头。
孔攸:“回纥部在漠北一家独大,独占商路、压迫各族,所以不得民心。之前被回纥击败的葛逻禄,去了与北庭都护府接壤的金山附近,听说又与都播人、黠戛斯人结成了同盟。倘若回纥可汗此时去世,漠北怕是会大乱。”
周钧开始回忆,在史书中,骨力裴罗可汗在天宝六载(747)的春天去世,其子突利施继承汗位,漠北各部对此态度不一。葛逻禄等回纥死敌自然起兵叛乱,但诸如契苾等与回纥交好的部族,却是出兵帮助突利施平定了叛乱。
然而,由于周钧的出现,历史出现了一定的偏差。
首先,骨力裴罗虽然病情严重,但由于有蒜精伤药的治疗,硬是捱到了天宝六载的秋天。
其次,由于白亭互市开启,再加上云茶在漠北各部的风靡,回纥部为了茶市暴利,独占了漠北的商路,只许其它各部来回纥部市茶,此举引得漠北各部的忿怨。所以,葛逻禄趁此机会笼络了一大批仇视回纥的部族,反回纥部族的力量,要比历史上强盛了许多。
想完这些,周钧对孔攸说道:“白亭那边,密切关注漠北局势,倘若有变,及时应对。”
孔攸唱了一喏。
在一旁指挥工匠检修机巧的毛顺,见周钧和孔攸说完话,便走过来笑道:“二郎,走,某带你去看看学塾!”
周钧跟着毛顺,去了与茶坊隔街相邻的格院。
只见众多工匠和役夫,正在格院中忙碌着修建栒房,打造家具,铺设石砖等等。
周钧走入院中,在一片忙碌的工造嘈杂中,居然听见了朗朗的读书声。
跟在毛顺的身后,周钧穿过一条长廊,到了后院一处临时搭建的木棚。
只见二十来个年纪不一的幼童少年,在棚中正在跟着塾师,念着启蒙读物。
毛顺看着这一幕,感慨说道:“二郎说是要筹建一所匠作学塾,老夫四处去问了,因为没有先例,也无人知晓应该如何去做。老夫思来想去,索性便依照读书人的惯例,设立成启蒙、初识和进学三大科。”
“这些幼童,有些来自于工匠家,有些来自于部曲家,还有些是无家可归被收留的,都是些小郎;至于女子,彭婆在院中另寻了一处,纳了许多小娘充作学徒,学习织布、漂染、描画、针绣等等技艺。”
周钧看着这一幕,对毛顺说道:“匠作一道,这么多年下来,常常有断绝没落之时,归其原因还是技艺相传中,大多匠人都遵循着家门宗派的一脉私传。倘若继承人出现变故,那么私传便是断了,往后再想续上,可就难了。”
毛顺点头:“二郎所言极是,匠人敝帚自珍,不愿外传独门秘技,也是因为这是吃饭的手艺,万一被人偷学了出去,往后就断了营生。”
周钧应道:“此言有理,但这终归不利于技艺流传,也不利于为匠作一道正名。所以,我有意在周家中与匠人立下契约,但有匠人愿意献出独门秘法以助机巧产品改良者,每有一件商品卖出,均可从中提取技法分利,以此来保障匠人之利。”
毛顺听出周钧的弦外之音,问道:“这契约只在周家中有效,一旦出了周家,就不再保障了?”
周钧:“是,只要周家尚在,某与匠人们签订的分利契约,永久有效,但出了这道大门,这契约就很难生效了。”
毛顺:“所以,周家和匠作为了保证技艺只留存于内坊,必须共同保密,不与外界沟通。”
周钧:“毛顺大匠所言极是。”
毛顺:“倘若旁人说这承诺于我听,老夫必定嗤之以鼻……但二郎与他人不一般,既然这样说了,老夫却是深信不疑。”
周钧说道:“钧本是一奴牙郎,出身虽微,却知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匠作一道,被称为奇技婬巧,世人皆轻视之,但他们却不知,此道臻于极致者,可上天入地、再造日月,当为国之根本、众妙之门。”
说完,周钧又将头转向毛顺,说道:“毛师身怀绝技,又心牵正道。大唐匠作,有您这样的大贤,不仅是大唐之福,更是匠道之幸。”
毛顺盯着周钧许久,突然幽幽说了一句:“错了。”
周钧一愣:“错了?”
毛顺:“大唐泛兮,似毛顺者如过江之鲫,世间常有……善者称誉,恶者谏诤,善之与恶,相去何如?这世间真正稀见的,却是那些能明辨出何物为善、何物为恶的慧眼人罢了。”
说到这里,毛顺长长吁了一口气:“老夫放眼天下,这唯一的慧眼人,却只是大唐中的一位奴牙郎。”
第263章 安西变局
巡视完工坊和学塾,周钧回到了金家之中。
吃完晚饭之后,周钧陪着朝暮游戏,听闻下人来告,说是孔攸携公文求见。
周钧将朝暮交给凤娘,去了书房面见孔攸。
孔攸先是拿了重修敦煌古道的薄账,递到周钧的面前,又说道:“敦煌古道废弃百年,重修诸事繁杂,攸做成阚计,请主家一观。”
周钧点头,示意孔攸继续说。
孔攸:“先说钱粮。沿途驿站、商道建设、货栈启用等等,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差不多需要一百三十万贯。这笔钱,倘若向朝廷请款,即便磨破嘴皮,最多也只能拨下个零头。”
周钧:“先前曾说过,与其向朝廷伸手要钱,不如我们自己想办法,凑足这笔资金。”
孔攸:“没错,在上呈的奏疏之中,攸是这般写的,这一百三十万贯,打算采用民间借贷,再加上分期建设的方式,来筹备钱粮用度。一来不用增加朝廷和州府的财政负担,二来也循序渐进,不至于压力过大。”
周钧:“重修敦煌古道的这笔钱,当下可有着落?”
孔攸:“康家抄没已经统计了出来,大约有六十多万贯,主家内帑差不多有三十多万贯,剩下的缺口……”
周钧此时想起一事,便将河西安家想要结盟的意图,对孔攸说了。
孔攸沉思片刻,又说道:“河西安家身为昭武九姓,恐受制于宗室之交,对主家而言,虽然可堪一用,但也不得不防。”
周钧听见这话,以为孔攸说的是河西安家与安禄山的亲戚关系,便宽慰道:“河西安家忠于大唐,曾数次上书朝廷言道安禄山欲反,知晓大是大非,可以信任。”
孔攸摇头道:“攸说的不是河西安家与安禄山的瓜葛。”
周钧一愣:“不是说河西安家和安禄山?那是说什么?”
孔攸:“攸说的是河西安家与昭武九姓的关联,换言之,粟特人的宗室关系。”
周钧有些疑惑:“粟特人?粟特人怎么了?”
孔攸:“今年初夏之时,朝廷以不尊大唐、依附吐蕃为由,下制安西副都护高仙芝为行营将,讨伐小勃律。”
周钧听了更是困惑,刚才还在说河西安家,怎么突然又扯到安西的高仙芝了?
孔攸继续说道:“高仙芝领一万兵马,踏破连云堡,杀了不少亲善吐蕃的小勃律大臣,又俘虏了小勃律王和吐蕃公主,凯旋回师。”
周钧点头道:“开元末年,吐蕃国王将公主嫁给小勃律王。那次联姻,使得小勃律及其周围二十余国皆归附吐蕃,不再向唐朝贡。在这之后的数年里,唐几任安西节度使,如田仁琬、盖嘉运、夫蒙灵詧,数次派兵讨伐,皆不胜。高仙芝此番大胜,却是立下了不世之功。”
孔攸:“功劳倒是不假,但是身为安西副都护的高仙芝打了胜仗,没有先向安西节度使夫蒙灵詧发去捷报,反而跳过主官,直接将捷报发去了长安。陛下得了捷报,大喜过望,已经有传闻,欲以高仙芝取代夫蒙灵詧,迁任安西节度使。”
周钧闻言,不禁点头。
高仙芝身为高句丽人,能够升到安西副都护的位置,全是靠着安西节度使夫蒙灵詧的慧眼识珠和大力提拔。
按理说,高仙芝打了胜仗,于情于理,都应该先向夫蒙灵詧发去捷报,再以安西都督府的名义,向朝廷上奏大胜。
然而,高仙芝打赢了小勃律之战,未向夫蒙灵詧发去任何只言片语,而是直接向朝中发去了捷报,意在揽功请赏,此举也被史书评价为急功近利。
孔攸:“此战大胜,高仙芝声名大噪,怕是安西节度使的迁令,很快就能下来了。”
周钧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即便高仙芝迁任安西节度使,那么又和河西安家有何关联?”
孔攸从带来的文册中取出安西舆图,铺在案台上,对周钧说道:“安西都护府辖有四镇,分别是龟兹、于阗、焉耆和疏勒。高仙芝身为胡将,一心求功,又不尊上官,可谓有战勇却缺谋略。此人倘若接任安西节度使,怕是不谋大局,只想寻衅立功。”
周钧听了孔攸的评价,也不禁点头赞同,高仙芝在作战方面,放眼大唐,的确是个中翘楚,但是在外交和谋略方面,却乏善可陈。
孔攸先将手指向北方:“高仙芝想要寻功,有三处可以思虑。首先,安西北方乃是葛逻禄部,但路途遥远,又隔有北庭都护府,所以高仙芝不大可能北上接战。”
孔攸再将手指向南方:“其次,安西南方乃是吐蕃,高仙芝灭小勃律,倘若再想南下去灭大勃律,那么军队势必就要深入吐蕃腹地。一来补给受限,二来小勃律新灭,吐蕃也有准备,所以短期之内,高仙芝必定不会出兵南方。”
周钧盯着舆图,慢慢说道:“如此看来,高仙芝倘若想要寻求战功,就只能领兵西向。”
孔攸点点头,用手敲了敲安西都护府的西方,那里一大片土地,被分割成了数個小国。
周钧看着那块地图,上面标识着吐火罗、康国、安国、史国、何国、石国等等。
孔攸说道:“高仙芝一旦掌权安西,倘若想要寻功,不能向北,也不能向南,就只有向西攻伐,首当其冲的对象,就是吐火罗和昭武九姓的诸国。”
周钧沉默当场,孔攸的猜测并没有错。
在史书之中,天宝八载,高仙芝领兵先灭朅师国,又灭昭武九姓中的石国,再灭与大唐交好的突骑师国,纵兵杀戮,劫掠无数,破坏了大唐在西域诸国中原本还算良好的外交环境,引得西域各国人人自危。
孔攸:“昭武九姓,皆是经商的粟特人,家家户户殷富,又疏于防范,向来奉大唐为主。高仙芝倘若对九姓之国动手,那么势必会引起粟特人的警觉和反抗。”
周钧终于明白了孔攸之前的话:“所以,假如高仙芝攻伐安西的昭武九姓诸国,那么河西安家就要面临选择,究竟是与昭武九姓的粟特人站在一起,还是和大唐站在一起。”
孔攸:“是的。这也是攸起初所说,河西安家出身昭武九姓,倘若故国遭袭,恐受制于宗室之交,对主家而言,虽然可堪一用,但也不得不防。”
周钧慢慢点头。
孔攸:“话再说回到高仙芝攻破小勃律上,这场胜利其实与陇右战事也息息相关。”
周钧:“陇右之战?可是董延光请求王忠嗣为援去攻打石堡城?小勃律之战怎么会和石堡城之战相关?”
孔攸:“主家请想,小勃律之战和石堡城之战,其实归根结底,都是大唐与吐蕃的战争。在高仙芝灭了小勃律的前提下,倘若石堡城那里未能取胜,朝廷会如何想?”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慢慢说道:“两厢对比,倘若石堡城之战失败或是无疾而终,朝廷皆会大怒。”
孔攸:“没错,主家也清楚,王忠嗣本来就不同意强攻石堡城,倘若故意拖延或消极作战,此战之后,怕是会被朝廷问罪。”
周钧面色凝重,朝孔攸问道:“那依伯泓之见,当下应当如何做?”
孔攸:“石堡城之战,倘若朝廷问罪王忠嗣,主家可如当初谋划的那般,交好诸军使。”
周钧:“那河西安家?”
孔攸:“安波注、安思顺为粟特人,又忠于大唐,主家可以双管齐下,笼络安家。”
周钧:“如何笼络?”
孔攸:“一方面,主家可为河西安家向朝廷请功,以官职和权势令安家感恩戴德,令其不会轻易叛离;另一方面,主家可以借由敦煌商路,与安家参与其中,令二者拥有共利,共同进退。”
第264章 王忠嗣受审
当晚,周钧与孔攸商定了敦煌古道重建的诸多事宜。
过了些日子,周钧没有等来朝廷批准敦煌古道的圣旨,却是等来了朝廷关于康家的判罚。
康家勾结匪类,袭击长行坊,戗杀府卫,又私贩蛊药,罪入『十恶』。
判罚如下:主犯不论首从,皆处斩刑;犯家直系父辈及十六岁以上男子处以绞刑;犯家妻妾、弱子、祖父、兄弟、姐妹全部没入官为奴婢;家中的部曲、奴婢、资财、田宅也全部没官;伯叔父、侄子无论是否同居,皆流三千里。
听到这判罚的时候,周钧有些意外。
当初他将康家罪行报至长安的时候,定性为不义、造畜蛊毒和厌魅;但是经过刑部和大理寺审议,康家的罪行被重判为谋叛。
后者是仅次于谋大逆的罪名,无论是恶劣程度还是判罚力度,都要高于周钧的定罪。
为了监理此案,刑部侍郎和大理寺右寺丞,专门带着下辖,千里迢迢来了凉州。
周钧和孔攸小心陪着这二位办案,通过旁敲侧击,才打听到,原来那伙沙州的马匪,被押解入长安一番审问之后,居然审出这案子和吐蕃人还有着联系。
如此看来,康家之案被定性为谋叛,倒也无错。
康家之案涉及面广、案件复杂、犯人众多,放眼整个河西,也是许久未曾见到的大案。周钧陪着刑部和大理寺,忙活了一个多月,才算是处理完此案。
时间转眼也来到了十月底、十一月初,周钧身为互市监,代武威郡刺史,身兼数职,一边要忙着整理河西互市薄账,一边又要加紧做出武威郡天宝六载的州府阚册。
就在周钧忙的天昏地暗之时,孔攸神色匆匆的入了都督府,又敲响了栒房的大门。
周钧道了一声进,瞧见孔攸的神情,表情一滞,开口问道:“可是重修敦煌古道的奏疏批下来了?”
孔攸皱着眉,慢慢摇头。
周钧心生疑窦,停下了手中的笔,看向孔攸。
后者深吸一口气,说道:“圣人下敕,令王忠嗣入朝受审。”
周钧怔在原地,过了许久,长长叹了一口气。
从朔方开始,再到河西,周钧跟着王忠嗣经历了许多,但是让前者无奈的是,历史并没有改变,后者依然落了個夺权受审的下场。
孔攸见状,朝周钧劝道:“王忠嗣落得今日之遭,也是他深信圣人之过,与主家无关。”
周钧点点头,平静说道:“且说说经过。”
孔攸:“十月初,董延光欲伐吐蕃石堡城。朝廷下旨,令王忠嗣派兵助战。”
“王忠嗣上言:石堡城险固,吐蕃派重兵守卫,现在去攻,必然伤亡数万,恐得不如失。不如暂且秣兵厉马,寻待良机再去攻取。”
“朝廷未纳王忠嗣之言,令其派兵助战,王忠嗣不得已奉诏助董延光攻城。但其中又拖延抗令,董延光不满,上书告王忠嗣阻挠军计,另有图谋。”
“圣人闻之大怒,右相李林甫借机使济阳别驾魏林进言,忠嗣曾自言,幼养宫中,与太子关系亲密。是想拥兵以尊奉太子。”
“圣人怒甚,便下敕令王忠嗣入朝,委三司审问。”
周钧听完,回忆史书中的记载。
王忠嗣受审,三司奏其罪当死,恰逢哥舒翰因功入朝,圣眷正隆。后者向圣人进言,愿以官爵赎忠嗣之罪,李隆基感念其忠,故而赦了王忠嗣之罪,将其贬为汉阳太守。
周钧站起身来,对孔攸说道:“王忠嗣乃是将才,在唐军之中威望又高,倘若能够上书……”
孔攸打断了周钧的话:“主家可是想为王忠嗣求情?”
周钧思虑片刻,轻轻点头。
孔攸微微叹气,又说道:“圣人与王忠嗣毕竟有着父子情分,与其说是恼怒,更不如说是忌惮。夺权贬官之后,北藩群龙无首,圣人也算是达到了目的,不会再对王忠嗣行加害之举。”
“所以,无论是谁,倘若肯站出来为王忠嗣求情,圣人大多都会寻个台阶,就此作罢。”
“但是,站出来的这个人,都不应当是主家。”
周钧:“为何?”
孔攸:“其一,主家乃是庞公的西宾,得了赏识,才从胥吏做起,又入朝为官。而庞公又是何许人也?贞顺皇后之内仆,寿王之家公。此番王忠嗣入朝受三司审问,所定罪名,乃是和太子的纠葛,主家贸然说情,恐败坏名声,给人留下两头偏倒的印象。”
听了孔攸的话,周钧不禁点头。
孔攸观察周钧的脸色,又低声说道:“其二,主家欲为王忠嗣求情,是希望后者能够为己所用。但是,王忠嗣笃信圣人,即便遭遇构陷,也不会生出贰心。此等人,很难劝其归心,倘若处理的不好,甚至会适得其反,惹火烧身。”
周钧重新坐回折椅,默然不语。
孔攸又凑近了一些,轻声说道:“主家与王忠嗣相处已久,心生赏识,此情自是自然。但大唐积重难返,仅仅劝回一个王忠嗣,也不过是徒劳。主家当知,这大唐最大的症结,不在北藩,也不在河北,而是在长安。”
周钧明白孔攸话中的深意,开口说道:“时近年底,我很快便要回长安述职。我与王忠嗣素有交情,他的案子,诚如伯泓所说,我不好出言求情,但也不好作壁上观,只是把握分寸罢了。”
孔攸闻言赞许道:“主家所言极是,王忠嗣一案,需得小心对待,关键就在分寸二字。”
周钧:“除了王忠嗣一案,还有重修敦煌古道一事,朝廷迟迟未能下旨,我打算亲自面圣,再澄清利害,争取早日开工。”
孔攸:“王忠嗣被三司会审,河西、陇右节度使将印空置,朝中怕是在顾虑此事,故而诸多事务都暂时搁置。”
周钧:“关于河西节度使,我心中已有人选,倘若能推那人接下将印,敦煌古道一事也有个照应。”
孔攸:“主家所指的那人,可是河西安家的安思顺?”
周钧:“正是。”
孔攸轻轻点头。
接下来的十几日里,周钧处理好了互市监和武威郡刺史的政事,又安排好了匠作工坊的日程。
拜别了凉州城中的诸人,周钧带着孙阿应、仇邕和一众亲兵,骑上快马,离开了凉州,向着长安火速赶去。
第265章 宫人所见
天宝六载,十一月二十九,冬至。
灞川街市。
一大清早,稼洲中街的役夫们沿着湖畔,用风罩和爪八将一盏盏醒夜灯掐灭,又敲响了晨鼓。
宫人坊居的小楼之中,有管事的督婆进了每间厢房,大声催促着宫人们起床。
厨婢扈五娘身宽体胖,她睁开眼,挣扎着想要爬起身,试了几次未果,只得扒住床沿侧身坐了起来,又飞快的梳洗完毕,急匆匆下了楼,领了身牌。
将身牌系在腰间,扈五娘顺着后巷的长街,先是去了中街食所的厨房,开始为宫人们准备早饭。
今日是冬至,扈五娘依照事先制定的食谱,做好了蒸饼、赤豆粥、扁肉、冬酿饴、烙蛋花等等。
待得早食锣响,大批的宫人女子,涌入中街后巷的食所。
灞川街市的宫人们,尚未被遣散的时候,于宫中无论吃饭还是作息,都有着诸般讲究,等级森然。
如今来了灞川,虽说规矩要比宫中少了一些,但好歹还是有着不少的暗则。
尚宫、尚仪的宫人,她们负责的是街市中的待人接物和商铺管理,地位最高,故而吃饭的位置和食物,也是最好。
尚服、尚工,负责街市中的织染漂纺和营造百役,地位居次。
而尚食、尚寝的宫人,打理的是进膳酒醴和铺设洒扫,故而地位也是最低。..
除此之外,同一尚司的宫人,根据遣散前的职务和年服,在待遇上也各有不同。
这些规则,或明或暗,与灞川别苑的管理无关,却是宫人们自发的在遵守。归根结底,或许也是长期的宫廷生活,让她们有了定式化的思维,短期之内很难更改。
当上千名宫人落座,扈五娘没有急着开始发餐,而是丢下手中的活计,跟着厨房的同伴,先来到食所大厅,垂首等待。
每隔一段日子,依照惯例,早饭之前,灞川别苑的主家会派人来『敦训』。
敦训内容,主要有三部分。
一是说清前段时间街市里宫人们的表现,绩优者赏,犯错者罚;二是布置近期的工作,倘若有重要事项,亦会仔细交待到具体人员;三是训教宫人知恩,勿要心生懈怠。
扈五娘偷偷抬眼看了食所厅中,惊讶的发现,今日不同往常,主家管理灞川街市的两位最大管事,画月娘子和清婵娘子,居然齐齐到场。
画月从婢女手中拿过阚册,一边看一边与宫人当首们说着话。
过了一会儿,画月将阚册交给婢女,又朗声说道:“今日是冬至,也是阳生,一岁入盛,事从训诫,勿要生错。”
众宫人当首:“喏。”
画月又说道:“再过数日,坊内有贵客至,人人需谨言慎行,不得出纰漏。”
众宫人当首:“喏。”
画月朝萧清婵点了点头,先出了食所。
萧清婵一身青襦,又朝宫人们说道:“贺冬至,主家怜慈,为每个人都备了赏钱,早食后依次来领。”
宫人们闻言,面露喜色。
萧清婵:“这几日的阚行,已经拟成了章程,且尽心做事。”
待得萧清婵带着一众婢女出了食所,扈五娘松了一口气。
抬头后,扈五娘无意间看见了不远处的董燕娘,笑着摇了摇手。
分发早食时,扈五娘偷偷给董燕娘多匀了一些扁肉,又多加了一勺冬酿饴。
董燕娘笑着说道:“莫要加了,吃不下那么多。”
分食完毕,扈五娘凑到董燕娘的身边,一边吃着早食,一边低声说道:“这扁肉用的是羔炙,冬酿饴里加了花曲糟,别说寻常人家,就是当年在宫里,可都难得一见。
董燕娘点点头,吃力的抬起胳膊,喝了一口饴汤。
扈五娘见状,问道:“伤口如何了?”
董燕娘:“当初在宫中烧瓷胚的时候,整条胳膊都被烫坏了,本以为这辈子就是个废人。没想到那日得了画月娘子的仙药,如今慢慢有了好转。”
扈五娘:“你也是运气好,画月娘子身份显贵,平时无论对谁,连话都不多说半句,唯独对你另眼相看……她这会儿急匆匆的,不知又去了哪里?”
董燕娘:“灞川稼洲有两处宫人的居坊,新建的溪洲也有两处。每处都安置了千名宫人,加在一起就是四千多人,画月娘子怕是都要跑一遭。”
扈五娘念了一声佛,又说道:“我听说,长安那些遣散的宫人大多已经安置完毕。洛阳,蜀郡和太原的宫人,也要陆续迁来灞川。”
董燕娘皱着眉头说道:“灞川眼下人口已经过了两万,这样下去,明年怕是能过四万,再往后……即便把最后的榭洲开建,怕也是安置不了那么多人。”
扈五娘正想说话,无意间瞥见附近那些尚工的宫人,正冷眼瞧着她。
缩了缩脖子,扈五娘对董燕娘说道:“我还是不在这里吃了。”
董燕娘一把按住想要起身的扈五娘,又朝周遭冷声说道:“都是为主家尽心办事,又何必要分個彼此?”
周遭那些尚工的宫人们,听见这话,小声议论一番,便也不再看过来。
用完了早食,扈五娘告别了董燕娘,先是收拾食所,接着按照今日的行程,将陈食厨余抬上大车,跟着车队,去往灞川入口处的关所。
车队行至官道的岔口。
只见灞川入口的关所处,人山人海。
负责灞川入关的部曲和坊卫们,正在一边维持着秩序,一边审查着来往行客商户。
瞧见来自灞川街市的车队,关所护卫的队首招了招手,带上一队人护上前去。
车队出了关所,继续向前,来到官道旁的一处空地。
偌大的空地上,搭满了临时修建的木棚和草屋。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无数流民蜷缩在棚屋内,听见车队的动静,一窝蜂的涌出来,挤向车队。
关所的护卫们,拿起水火棍,一边架起人墙,一边大声呵斥着。
流民中,有人匍匐在地上想要偷食,有人声嘶力竭哭喊着饥饿,还有人将年幼子女举过头顶、恳求收留。
待流民们稍稍安稳下来,扈五娘等一众尚厨才敢下了马车。
将陈食厨余抬出来的时候,扈五娘见那些流民,形如饿鬼,步伐不稳,其中不乏年幼的孩童,心中顿时升起悲凉。
倘若当初没有入得灞川,怕是与他们也一样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扈五娘一边叹气,一边开始分发食物。
不多时,食物分发完毕。
护卫们又入了棚屋,将那些冻死和病死的流民,抬上押后的大车。
扈五娘瞧见尸体中,有一解开襦袍正在喂奶的妇人,在她的怀中,被冻死的婴儿依然抱着母亲未曾松手,身体颤抖、再也忍不住胸中恶闷的她,蹲在路旁干呕不止。
抬着尸体的护卫们,也是面露不忍。
有人低声喏喏道:“今年长安城的流民,比往年要多出不少。”
话音未落,官道远方传来马蹄声。
那马蹄声由远及近,整齐划一,宛如军阵,听着让人不禁心惊胆战。
护卫的队头,站上高处的土堆,朝远方看了一眼,惊的睁大了眼睛。
他朝众人喊道:“放下手里的活!站过来,都站过来!”
有人不解,开口相询。
队头指着远处的那片骑军,兴高采烈的喊了一声:“周二郎回来了!”
第266章 归宅
站在灞川别苑的大门前,周钧看着四周的景致,一瞬间有些出神。
一年阔别,灞川的一切变化的太快,让他有些认不出来。
屈三翁穿着一身绸袍,瞧见周钧,激动喊道:“盼着二郎早日归宅,终于是来了!”
别苑中的人们,有人是周钧的旧识,更多人只是听过他的名字,纷纷迎了出来,躬身行礼。
周钧将马缰交给身边的孙阿应,让屈三翁为亲兵们安排食宿,又在众人的簇拥下,入了中苑。
玉萍站在小院的门口,微笑着看向周钧,轻声说道:“庞公等二郎很久了。”
周钧拱拱手,跨入小院,又入了书房。
在一片炭薪燃起的暖意之中,周钧见到了端坐的庞公。
庞公一身靛蓝色的长褂,头上满是银发,抬头和眼角的皱纹已然清晰可见,唯有脸上的笑容与往昔无二,他拍了拍身边的折椅,开口说道:“坐吧。”
周钧朝庞公躬身说道:“钧心急赶路,一身尘土……”
庞公:“且坐下,我有话要说。”
周钧应了一声,坐在了庞公的身旁。
看着周钧坐下,庞公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咱家已经算是一只脚踏入了土里……”
周钧张口,有心想要宽慰上两句。
庞公继续说道:“去年大荣过世,咱家也曾沉湎过一段日子,后来想了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也不过是一弹指的事情,又何必空悲切一场。”
停顿了片刻,庞公看向周钧说道:“二郎可还记得,咱家曾自夸识人有方?”
周钧点头。
庞公:“初见二郎,咱家就知道你并非寻常人物。你行事谋虑,一不贪财,二不谋权,三不图名,只是循心而动、自律使然……只是,你的心思,老夫阅人无数,却是看不透。”
周钧抬起头看向庞公,欲言又止。
庞公笑着摇头说道:“莫要多虑,咱家说这些话并非诘问。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其它事我不知,唯独二郎的品性,我信得过。不论你的心思究竟为何,从今往后放手去做便是。”
周钧心中触动,站起身来,朝着庞公躬身行了一礼。
庞公一边让周钧坐下,一边又说道:“只是有一事……”
周钧依言坐下,看向庞公。
庞公:“今年重阳,你的父母,还有周家大郎携礼来见,向咱家道了安康,又无意间提起你的婚事。”
周钧一愣。
庞公:“过完年,你也就二十了,按照唐律已经算是迟配。究竟为你觅得何样的佳人,你的父母也是毫无头绪,只能向我请教。”
说到这里,庞公无奈道:“咱家是内侍,此等婚姻大事,你父母怕也是实在无法,所以才病急乱投医找我商量。”
周钧苦笑。
庞公:“你官居六品,又将凉州政事和河西互市打理的井井有条,我从宫中听闻,圣人都对你赞誉有加。这长安城中的高门大户,不管是哪一家的小娘,只要你愿意,咱家都可以为你做个说客。”
周钧有心推辞:“钧在凉州时,忙于政事,从未思虑过婚配。”
庞公:“那便从当下多加物色,阴阳调和,乃是天道,总不能就这般一直拖下去。”
周钧应了一声。
庞公笑着点头,又说车马劳顿,让周钧先去休息。
周钧向庞公告辞后,出了小院。
走到院口,周钧还在回想着庞公刚才的言语,一名侍立已久的老仆,等在街中,使得他停下了脚步。
殷大荣从前的管家殷安,恭敬的朝周钧行礼,口中说道:“迎主家归宅。”
周钧点点头,跟着他去了采薇院。
入了院门,周钧去往正厢,还没走到厢房,就见到一对母女跪在房门外的场院里。
周钧看向那对母女,母亲年近四旬,女儿才不过六七岁的光景,二人皆是穿着婢女的襦裙,便朝殷安问道:“她们是谁?”
殷安:“回主家,她们是清婵娘子的家人。”
周钧反应了过来,他曾经请范吉年从司农寺中保出萧清婵的母亲和小妹,想必就是眼前的这二人了。
周钧出言让她们起身,又朝殷安问道:“画月和清婵呢?”
殷安:“二位娘子,一大清早便去了街市巡视,怕是要到中午才能回来。”
周钧先是点头,接着又看了眼那萧家母女。
萧郑氏垂首低眉,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而萧家小妹偷偷的看了眼主家,见周钧恰巧也瞧过来,连忙又埋下了头。
周钧看的好笑,回过头对殷安说道:“从凉州一路快马赶回,身子有些乏了,准备好床褥,我先睡下。”
殷安应了一声。
没等他人开口吩咐,萧郑氏轻声说了一句:“主家,被褥和寝服都已经备好。”
周钧闻言,便入了厢房,睡了下去。
这一觉,周钧直接睡到了太阳下山、明月初上。
当周钧睁开眼睛,从床上爬起身来的时候,卧房的房门被推开,画月和萧清婵一起走了进来。
萧清婵挑亮了房中的灯烛。
画月则坐到了床边,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钧,笑着说道:“一看便知晓你去了大漠。”
周钧看向画月,也是笑道:“何以见得?”
画月:“只有那些在盛夏时节穿越大漠的旅人和商客,才会在脖子处留下晒伤后的热斑。”
周钧摸了摸后脖颈,一边下床,一边说道:“头巾和遮围没有绑严实,有段日子,皮肤上绽了伤口,又入了汗水,痒痛难耐。”
画月:“每日用黄柏汁敷上,再擦拭半月,便会好了。”
萧清婵取来外衣和宽袍,一边服侍周钧穿戴整齐,一边说道:“我听闻下人们说,二郎从凉州回长安,这一路上也没个照顾的人,都是些军卒和部曲。”
周钧整了整领口,笑着说道:“凉州回长安,一路上快马加鞭,寻常人吃不得那個苦。”
萧清婵想要说话,想了想,终究还是沉默。
周钧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说道:“都这个时辰了,让厨房上些饭菜,肚子实在是饿得慌。”
画月:“早就备好了。”
周钧跟着画月和清婵,来到侧厅,见到满桌的饭菜,一边坐下一边笑着说道:“好久没吃这里的饭菜了。”
见画月和清婵还站在原地,周钧又说道:“你们也坐下一起吃,这里又不见外人。”
画月添了碗筷再入席,清婵犹豫片刻,也侧身坐了下来。
周钧狼吞虎咽吃了些饼粥,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今日路过官道时,我见流民成群,比往常年里要多出不少,怎么回事?”
画月咽下口中的炒素,说道:“今年九月,京畿道霖雨积旬,墙屋损坏,长安城南的多个里坊都有房屋倒塌。我听公孙大娘说,浮萍舍也遭了灾。”
周钧停下筷子。
画月又说道:“此外,贵妃得宠,杨家得势,杨氏的不少族人都得了封赏,又赐了爵位。杨家有恃无恐,便在京畿、都畿等地置办田产,兼并土地,又有私良杂户无地可依,只能成为流民。”
画月见周钧神色凝重,说道:“灞川定期都会放粥赈食,只不过流民日渐增长,有时也是力不从心。”
周钧轻轻点头,将碗筷放在一旁,见厅内气氛沉闷,便不再追问此事,转而向萧清婵问道:“今日我见到了你的家人。”
萧清婵闻言,站起身向周钧行了拜礼:“二郎救得母亲和小妹,此番大恩,清婵愿……”
周钧不在意的说道:“既然当初答应了你,自然要遵守诺言。”
萧清婵感激的看向周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周钧重新拿起碗筷,一边吃着晚饭,一边对二女说道:“明日我要去一趟街市,你们也一起前往。”
萧清婵和画月二人,皆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