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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左艺舞     丞相可攻略txt下载     丞相可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误惹一池莲惊

    月晕风和,杳音入梦,却偏偏有人要做不应景的事。

    夜寐,韩府深宅息憩在初夏微醺的花草清香中,僻静处,忽有人影翻越院墙,跳入了府邸。

    镜头拉近,为首那名鬼鬼祟祟的可不是堂堂宁家大少爷么?身后还跟着别别扭扭的护卫宁清寒。

    “快点。”宁千亦几步躲进一丛矮木中,回头催促。

    清寒于是不情不愿地走过去,跟在她身后。

    “呐,我查过了,从这里一直往前,穿过回廊有一片很大的假山,那座假山就是隔开这间偏院与花园的界限,咱们只需要从侧面迂回翻过去,过了假山就是药莲池——喂,我说你有没有在听啊?”千亦看他那副要帮不帮的死鱼脸就有些来气。

    “哦。”清寒受气小媳妇似的应了一声。

    千亦白他一眼,“走吧。”

    “可是,小姐……”清寒心里苦。

    他犹犹豫豫的模样让千亦一下火大了,“我告诉你宁清寒,这可是你自己要跟来的,如果不想留下随时可以走,我绝不会强迫你。”

    宁大小姐如此一副没有你我完全搞得定的架势,好像压根儿忘了方才是谁施展功夫帮她翻过院墙的,如果没有清寒,她这会儿也许还在韩宅外望墙兴叹呢。

    “清寒……当然,要保护小姐。”他低声说。

    “这还差不多。”千亦转瞬收起作威作福的架势,直指目标,“我们上。”

    只可惜没过多久,宁千亦满腔的豪情就被一座大山征服了,刚爬几步,她发现用这具娇贵的身子进行如此繁重的体育锻炼,是有相当难度的。

    当前面带路的清寒来到高处望着还在山脚下披荆斩棘的宁千亦,忽然觉得打败他家小姐的或许不是礼义廉耻,但一定是眼下一块凭他单腿就能轻松蹦上去的大石。

    经过秒而分、分而刻、刻再时的奋斗,月亮都打了个呵欠隐进枝叶里,愈近花园,夜风里微凉的荷香和药草清气就不时荡在呼吸间,这一趟包括宁千亦两次脚滑差点摔下去以及一次动静过大险些引起巡院家丁的注意,终于翻过去的时候,一座假山生是爬出了攀岩的水平。

    当下展现眼前的果然是一大片莲池,娇花亭亭,莲叶却非层叠密列,反而一株隔着一株,枝枝独立,孤傲的模样。

    水雾幽曳,千叶起伏,西域药莲开出一种妖异的紫红色,连香气也浓得冶滟,荷风四面像是夏天淋了一场细密的雨,在皮肤上敲开沁入心脾的纹络。

    “小姐,那边。”清寒突然低声提醒。

    千亦方才发觉,花园尽处一座小山顶上起了个精致的小亭,夜昏光暗,小亭中灯火隐约,莫非韩员外如此闲情逸致,深更半夜还在临山赏月不成?

    她同清寒对视一眼,顾不了许多了,幸而隔得远,速战速决,晾亭子里也注意不到什么。

    清寒点头,脚步探着沿池边走去。

    “看,那棵有莲蓬!”千亦眼睛一亮,紧着向前赶了几步。

    “小姐,水边湿.滑,你小心……”清寒来不及制止,她已经来到池中间,站在岸沿上俯身去采莲蓬了。

    可惜,莲株出水甚远,她几乎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还是够不到。

    “小姐,当心哪!”

    在这当口宁千亦哪儿还听得进这些,满脑子都是兵贵神速,颗粒饱满的大莲子。她环顾四下,不远一棵年轮不短的垂柳,宁千亦穷则思变,上前拉住几根柳条,她用力扯了扯,韧性还可以,于是破釜沉舟,一手抓紧柳枝,一手以风雷之势掏到池心去摘莲蓬。

    宁清寒见他家小姐这出仿效猿猴的行径都快吓傻了,这——危险!

    千亦可是好不自得,眼看借着柳枝之势就要碰到莲蓬了,哪知柳枝也给面子,随她左右一摆就以无比的神速脱离主干,宁千亦忽觉手上一松,脚下慌忙间猛蹬几步,可岸边早已滑不可攀,只听扑通一声,伴着短促的惊呼,宁大小姐便以极其热情的姿势,投入幽香大补的药汤中,成了活生生的药引子。

    “小姐!”清寒情急之下什么都管不了了,也跟着跳进水里。

    这一动静想不被人发现都难了,韩府一时间家丁护院仆人管家全员出动,前屋后院聚起一队队火把,俱都朝着韩员外的宝贝莲池而来。

    当然宁千亦在池子里也不好过,她摔进去的时候硬是猛喝了几大口药汤,欲呕难呕,苦不堪言,人也不住地沉底,清寒奋力游到她身边,将她往上推,她凭前世的一点水性,这才好不容易踩住水底一块岩石,算是找到了支撑点,借着清寒的力挣扎着逃离水面。

    当宁千亦终于以出水莲蓬之姿哗啦一下自池中立起,沿岸一圈都是打来的聚光灯般的火把,团簇密炽,耀得天幕大亮,她喉间堵塞,一口药汁呈水柱状喷了出来。

    方才被她倏地起身带动的水花也在这时纷纷倾洒下落,珠光荡漾,宁千亦依稀看见了莲池彼岸,疏影朦胧,与她隔水而立的,一个人。

    那是绝隐于夜色的窒黑,却又瞬息擭住人心念的明熠。

    于千人之中,于万泓缭乱迷旖的光华里,宁千亦只看得见他。

    又莫名地不敢看他。

    他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压顶的火焰,光明却不能近身,晦幻的黑夜,暗色疯狂地在他周身聚敛。

    她其实看不清他,只感到一片浮笼的黑雾,渐张起他身上迫人的肆掠感,夺目惊心。

    四下严阵以待的人墙,不及同这人对面的一刹,带给她铺天的压抑。

    因为,他是深渊的边界。

    宁千亦猝然觉得头晕,池水及腰,流璨乍晃,那些莲叶被风吹荡得厉害,她就像在一叶扁舟上飘摇,眼前暴虐的风浪令她脑中翻江倒海。

    “什么人!胆敢夜闯韩府,还不束手就擒!”

    凌空里蓦地一声将宁千亦的意识拉回,她恍然清醒。

    这一刻好似魂归体内,她急喘了几下,甚至有些感激这道呼喝,这便身体僵硬地被清寒扶着游到池边,攀爬上了岸。

第十六章 尊华冷煞

    古人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作恶,虽恶不罚。”

    宁千亦觉得自己比较倒霉,两句都应了。

    深夜采莲,是有心为孝;不问自取,是成心作恶。既不讨赏又该罚,今天落人家手里真是一点儿也不冤枉。

    出水就被生擒的宁千亦和宁清寒浑身湿透地由家丁押至韩员外面前,她得以看清了方才水光临岸,那个黑衣倾身的男子。

    这近处的一见却猛地镇住了她的三魂七魄。其实他容姿拔擢,长相俊美无俦,甚至比那在水之涘的疏柳还要形相清癯,但是那一身尊华与煞气太过逼人,总有莫名的冷意在他眼睑背后的黑暗里萦纡,尽管他此时颀身静立,澹泊素处,也绝令人生不出可稍近的胆量。

    他月白玉束冠,所着并非全黑,袖口衣摆有银丝勾镶,绘出一圈一寸宽边的日月图案,这下更令人好似堕入深渊无底,不知何处刺来的利器,你只得以一瞥那幽曳银光,就已被夺命于无形。

    他身边的人就是另一种衣品了,胡髯半续,那锦绣细织简直不要太贵气,按照别人描述的韩员外的相貌年龄推算,这个一身华服轩举,年近四十的应当就是韩员外其人。

    “夜入韩府偷盗,你们好大胆子。”韩员外火光照面,冷冷开口。

    宁千亦这就要为她原打算货后付款的初衷辩解一下了,可这时,清寒竟猛地在她身侧单膝跪了下来,“拜见丞相大人。”

    千亦360°懵,丞相在哪里?

    清寒凑近她,压低声音提醒,“韩员外身边。他就是当朝丞相,郁惟摄。”

    一般人听到这句话,都会把重点放在“丞相”两个字,可宁大小姐的侧重点偏不循常理,她不跪不拜,直视着肃黑男子,莫名一句感叹,“惟摄天下,实在霸道。”

    “大胆!”郁惟摄身后的护卫厉声喝止,“出言不逊,乃大不敬。”

    这是宁千亦没有认知的,只有帝王才配言天下。

    郁惟摄官至丞相,权倾朝野,自古以来身在此位本就饱受帝王的忌惮,岂可不谨慎?

    韩员外已经觉得不用多说了,被两个蟊贼扰他雅兴,“将他们送官查办。”

    家丁将二人带下去,清寒挣扎着还要申辩,“要抓就抓我,与我家主子无关……”

    千亦也没有想到莲没采成还要一言不合进大牢,韩员外财大气粗,要是买通关系让她多关个三五年,她……她还要回现代啊!她想过的回去的方法有很多种,但没有一种是能在牢里试验的。

    她当下心一横,“一池枯枝败叶,有什么可宝贝的。”

    “你说什么?”即将离去的韩员外听到这句话,阴森森地转身。

    “我说,”千亦挣了挣家丁紧锢她的手臂,“莲花当然是要有翠绿连片的叶子才好看,所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像你家这些残茎黄叶,不知道的还以为枯枝朽木呢,韩员外也好意思请人来观赏么?”

    韩堃后悔了,他要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杀人埋尸后花园。

    千亦微微一笑,“在下不才,可替韩员外解忧。”

    “哼,凭你?”韩堃挑眸。

    说实在,这小子确实言中了他心中郁闷,此莲叶在西域时本是翠色欲滴,可不知为何,挪到他韩府第一年就变成了这幅样子,他起先还以为是药莲生了病,请来无数花农,甚至连医人的大夫他都找了,得出的结论是药莲无碍,只因长期生长在药汤中,汲取汁液,故而染了色泽。笑话!殊不知这药莲在西域就是植于药池内供养的,先前怎不见发黄发暗?况莲出淤泥不染,淤泥尚不能侵其色,他药下得并不重,池水都还清澈,怎的莲叶就能改了颜?

    一定是药材不对。他于是找人全部从西域进购药材,妥妥地按照“西式”培养,几月过去了,莲叶毫无起色。

    名人雅士种花养草,讲究的终归不止是食用价值、药用价值,更主要在观赏性,现而今整个姑苏城里无人不知韩员外家有珍奇药莲,结果弄这么一池子“萧疏淡叶无颜色”,说不出的煞风景,而且莲叶泛黄之后很快就会脆弱枯死,真真成了韩员外的一块心病了。

    可心病归心病,韩员外对于这池宝贝却是慎之又慎的,上次不知打哪儿来了一个江湖术士,说得神乎其神,能够使这莲叶回春,韩员外将信将疑挪了一株让他施药,没过多久,莲叶果然奇迹般返青,翠叶红荷,好不明艳,韩员外惊为天术,但仍不放心,他有意留这人在府中多住了几日,以作观察,不成想那莲株不几天竟渐渐呈现颓靡之态,再两日便枯死了,韩员外大怒,细查之下才知道,这江湖骗子不知用了什么染料将莲叶染色,药莲娇贵,可不就受不了这些劳什子染色剂香消玉殒了么?

    这次这小子困兽笼中,除了想什么不入流的法子骗他企图躲过此劫,还能怎样?

    “不必了,”韩堃冷眉一横,“带下去。”

    “不止叶片枯黄,还会生虫和出现坏死的斑点吧?”宁千亦快速地说。

    韩堃止步。

    她再接再厉,“我调制的药既可防治病虫害,又可使莲叶长青,韩员外若对我的方法有怀疑,在下可以通过最缜密的手段加以证明,你只需给我两株药莲做实验。”

    “真是痴人说梦,药莲一株已是价值千金,你还妄想要两株?”韩员外身旁管家模样的人插嘴,“老爷,我看不用跟他们废话了,这蟊贼分明是有意拖延时间。”

    “试一试或许成功的机会为零,但若试都不试,机会一定是零。”千亦抛出这句,静等韩堃抉择。

    “说说你的办法。”韩堃退了一步。

    “按我吩咐准备材料:取些铜绿,就是贵府大门外铜环上生的铜锈,越多越好。一罐硫酸,也称绿矾油,生石灰,再移出两株药莲养在瓷盆里,注意水一定要取莲花池的池水。”

    “铜锈、绿矾油和石灰……”

    韩堃琢磨着这几样东西,怎么听怎么觉得她像二把刀。

    “老爷莫听他一派胡言,”管家已经先主子一步不可忍了,“还不知道那门环上的东西有没有毒呢,不值得因为一个小贼白白损失两株药莲,何况他是不是想使什么偷梁换柱的法子也未可知。”

    噫,怀疑她的技术没关系,质疑她的人品就不好了吧?

    宁千亦摇摇头,“没文化太可怕,汉代《太平圣惠方》有载,铜绿研磨可以入药,有退翳、去腐、敛疮等功效……这位大叔要是觉得自己有老眼昏花之兆,不妨一试。”

    “你!”

第十七章 过往如是

    “好了。”韩堃制止二人的争执。

    “在下失礼了。”宁千亦口吻恭敬了些,“不过韩员外若有顾虑,可自去命人捉两只老鼠来,将我的药水溶后喂给它们,观察几日看是否有恙。”

    “嗯。”韩堃应了一声,不置可否,“可为何要用两株药莲?”

    “这个……”千亦眼波一转,“其实试药的只有一株,但是,我总得拿一株来做对照吧?一旦是因为药莲离开了莲池而导致三长两短,也请员外不要将账算在在下苦心调制的药品头上才好。”

    “哈哈。”他爽朗一笑,双手合拢微作了一揖,“未请教?”

    因着韩员外以礼相待,家丁总算放开了对她的钳制,连同清寒那边也松了手。

    千亦展展衣袖,准备像模像样地行个礼,结果手臂刚伸到前面去,突然哗啦两道水流自两边袖口里甩出,那是方才蓄在她袖中的莲池水。

    千亦尴尬地咳了一声,发现脚下也已积起了一片水洼,她连忙小碎步向前挪了两下,用衣摆将水渍遮住。

    “家世姓名,讲出来怕辱没了家族,还是不提的好,请韩员外不要怪罪。”

    这时她眼角余光瞥见清寒在悄悄朝她使眼色,那目光所指……

    千亦茫然地伸手去抚头发,果然摸到了什么,拿下来一看,囧Orz!她将才落水时一场狼狈,此刻发顶居然还插着一段枯了的莲蓬!

    圣母玛利亚啊,她请求韩员外动手,将她杀人埋尸后花园吧!

    “好吧,”韩堃隐去眼中的不悦,点了点头,“不过公子的药起效恐需时日,这段时间就委屈公子暂住韩府,正好韩某也有些莲株种植的问题要讨教,公子不会拒绝吧?”

    都被瓮中捉……杜笼抓……关门打——啊呸,都什么比喻!

    横竖落人家手上了,她还敢说半个不字吗?

    “在下遵命。”她低头将莲蓬隐进袖子里,转而吩咐清寒,“你先回家去,告诉奶奶我在朋友这里住几日,让她老人家不要挂念。”

    “主子……”清寒犹豫,有些不放心。

    “无妨的,相信韩员外会善待我,”她有意看向韩堃,口吻仍是对清寒,“回去吧。”

    如果她长久未归,清寒知道该怎么做的。

    “请。”两侧面目不善的家丁已经半具威胁地逐客。

    清寒心下权衡,当前已是困象,硬拼是半点便宜都讨不到的,想来韩家名门大户,也不会故意为难小姐,他咬了咬牙,“主子务必小心。”

    清寒离去,韩员外吩咐下人按照千亦的指示去准备,夜风过处,千亦不禁抱起了手臂,此时方才觉出侵体的冷意,漫极而深。

    “丞相大人,刚刚多有惊扰怠慢,今晚且在寒舍暂住一宿,明日再行打算吧。”前一秒还威力值max的韩员外此时面对郁惟摄真是无比的谦恭尊敬。

    闻言,郁惟摄身后的护卫正要开口,却见主上薄睑微扬,“也好。”

    这是宁千亦第一次听到这位郁丞相的声音,就像千尺寒潭之上,平素如镜的水面,无风无澜,却见张力。

    韩堃无比荣幸,当即微微欠身,手臂高抬,“请。”顺便不忘回头提及一下宁千亦,“也为公子备下了客房,请自便。”

    请自便什么的,大抵是请你好自为之不要太随便的意思。

    千亦对着离去的身影道了声谢。

    *

    是夜,韩府南阁。

    “主上,查明了,是宁家,宁宿远的大公子宁倾寻。”护卫躬身禀报。

    郁惟摄单手负立,背伫于几案前的身影仿佛遮下了屋内华灯遍布的大片光亮,他另一手撷着张薄薄的纸片,伸进跳跃的烛火中引燃,火焰愈近,他却好像不在意烫人的热度,直至烧到尽头,才被他指尖一错,飘然而落。

    “主上,属下不解。”他盯着地上的余烬,忽而道。

    他不明白郁惟摄今夜留宿韩府的用意。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可他人之榻,又岂可安睡?

    是以多少年来,郁惟摄从不在别人的地方入寝,即使所处早已被私下掌控、全然渗透,他还是无法多片刻停留。

    可今晚——他不明白主人为何会临时改意。其实当那两人甫一进入宅邸,在假山的另一面弄出动静时,他就察觉到他们了,他暗示郁惟摄是否需要采取措施,郁惟摄只是不动声色,要他静观其变。

    而之后,他们笨手笨脚地坠入莲池,郁惟摄同韩堃去看,这一看却令郁丞相起了疑。

    他们不是惯偷,言谈之下倒像某个大家族的少爷公子,不似别有目的,竟也非准备缜密的样子,想来就是一时兴起偷窃玩乐罢了。

    到这里,郁惟摄理应乏味无趣,拂袖告辞了,然而他还是留了下来。

    这姑苏城里举止反应如此镇定自若,连随从也临危不惧的世家,除去顾氏就当是宁氏了,顾家的子嗣常年在外,却听闻宁家大公子近来回了江南,莫不是他?

    不够,这些还不够。

    郁惟摄舒了衣袖,转身出门。

    再说这一夜七上八下的宁千亦,在韩府至尊豪华的客房里一番梳洗更衣,说来韩堃对她虽有敌意,却绝不会寒酸小气,这一袭锦绣华服加身,翠玉束冠,令她看上去恍如十五入目生光的银月。

    但是红烛暖帐,她却睡不下的。

    天亮以后她还要给韩员外调“波尔多液”,对于这款由硫酸铜和生石灰配成的现代农药,宁千亦也不是很有把握,杀菌除虫没问题,化学原理也完全对得上,可谁知他的药莲经不经得起折腾啊,万一一个不小心施药过重把好好的药莲弄得死翘翘了,她这下过堂都不用,直接可以随它而去了。

    可今晚逃是逃不掉的,韩堃岂会不防着她?

    不过随处走走还是可以,就当探探路。

    她于是拢了衣衫,启步走出去。

    韩堃的宅邸大得惊人,连片的楼阁富丽堂皇彷如金玉妆成,宁千亦走了很久,竟又到了药莲池。

    这晌脚步也觉得累了,她停在池边,饮了一口荷香,远远览尽一塘水光轻漪。姝莲凝月,姣姣卓妍,许久以来喧嚣的心神忽而宁静下来。

    ‘你直觉它盛开的模样,是什么。’

    ‘我第一眼看见它,像荷叶上聚起露珠。’

    ‘原来宁小姐的邂逅,是莲。’

    不知为何,脑海里倏地闪回这些字句,过往如是,拂过心头。

    她伸手进衣襟里,拿出挂在颈上的吊坠,粉玉将淡淡的冰凉抵进她指尖,蕾。

    她出口一声低叹。

第十八章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谁!”

    宁大小姐今儿个绝对是全渠道悲剧,就连找个没人的地儿老老实实忆往昔都活该被人惊扰。

    可惊扰这事儿谁又说得清楚呢?被惊的是她,可别人觉得被扰的是人家。

    宁千亦这一声喟叹尚未来得及收尾,突然凌空一阵力道准确地扼住了她的脖子,伴着一道疾影飞来,她被重重抵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呃——”这一下直掐掉了她大半呼吸,她慌忙攥住那人锢在她脖颈上的手腕,可无论如何都如铁钳一般不能撼动分毫。

    好在那人给她留了一丝喘息,她抓着仅有的空气急促地呼吸,迷蒙的视野终于将眼前人看清,是郁惟摄的随护。

    “鬼鬼祟祟接近有何目的?说!”

    宁千亦重重翻了个白眼,当然也有可能是被掐的,水畔的浓雾涣散复又聚敛,像游荡的魂灵,她透过晦幻夜色才看见,莲池那端,回廊上立着的一个人。

    他背对她,遥望一面不见尽头的天幕。

    即使背对她,她仍能从一袭吞噬般的黑色里辨认出他来。

    大抵身份越尊贵的人都有些被迫害妄想症,千亦从喉咙里挤出音节,“……你,赏月,我赏……莲,互不相干……”

    “赏莲?”那护卫轻蔑一笑,“就是说公子方才在池中还没赏够?”

    那你们还赏月呢,刚才在亭中也没赏够咯?

    不过这话宁千亦不敢说,她眼下的生命线正捏人家手里,加力就断,断了人家就给她安个企图谋害丞相大人被当场剿灭的结局,反正她还有偷窃前科呢,狗急跳墙做出其他丧心病狂的事大概也不足为奇。

    至于大喊引韩堃来救,更是算了吧,他是绝不敢开罪郁惟摄的,这会儿正巴不得躲着耳不听眼不见呢,就算她是他宝贝药莲那1%点希望,他也只能忍痛舍弃了。

    “大哥,”眼见没有后路,千亦主动服软,“你……看我这……样子……也没、胆量和能力……咳咳……惹你们……我真的……只是……只是,随便走……走走……”

    “随便走走?”她不明白这人此时为何反倒像在跟她聊天,“公子这一身锦衣,还是不要随意走动,以免弄脏的好。”

    靠!真当她缺钱缺的紧,韩府随便施舍一件衣服就让她觉得占了大便宜不成?

    她这边快要气绝身亡了,可回廊上的郁惟摄生是没发觉一般,头也不回。是她实在命如草芥,不值令他一顾,可以任由着手下随意捏死了事么?

    不——

    她聚起一口气,“……‘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丞相大人这份礼物,选得当真有心……”

    “你说什么?”护卫有些不解。

    她此时的口吻却是对郁惟摄,“不知丞相大人求药莲是要送给谁?”

    护卫冷哼,“你怎么知道?”

    “恕,在下直言……”她艰难地说,“堂堂丞相……能让一个,土财主帮得上忙……多半也就是这稀罕的药莲了……”

    宁千亦说到这儿小心脏扑通了两下,韩员外您百米之外若有感知,明日可千万别亲自下毒。

    “就算如此,为何不能自己留用?”

    她又咳了两声,“帅哥说笑了……丞相大人,如此身强体壮……哪用……得着这种东西。”

    若是家中有病人,更何劳他郁丞相亲自来求?早就派人快马送至他手上了,所以郁惟摄大驾来这一趟,多少是为了彰显诚意,当然不是向韩堃,而是向他要送这份礼的人。

    这个人会是谁呢?宁千亦自然而然想到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原来绝世孤立的郁惟摄也无非是俗人,纡尊降贵下榻蓬门荜户,求取药莲以博红颜一笑,那么宁千亦也有义务给他好好出谋划策一下了。

    “不知有幸令丞相倾心的是位怎样的女子呢?”

    她讲出这句,郁惟摄忽而回过身来。

    他的目光仿佛穿越荒芜的蔓野,一对视,生生在她喉间塞了一把冰渣。

    他护卫指下的力度也突地重了几分,警告她言辞不要放肆。

    千亦被卡地差点两眼一黑,她知道若再不能一击即中,她小命可能就真的不保了。

    “在下……斗胆问,丞相……打算怎么……将这药莲带回去呢……”

    “这算什么难题?”护卫十分不以为意。

    “韩府药莲,患病的已不在少数……莲叶一旦枯黄,病菌……很快便会殃及花蕾、莲蓬,有些现如今虽看起来无恙,丞相若想养在瓷盆中带回京城……路上难保不会发病,到时带回的恐怕是残枝败叶,唐突佳人了……”

    “你!”护卫气结。

    “冥渊。”

    郁惟摄的声音终于有如神之召唤,仙气一度,宁千亦霎时觉得自己渡劫飞升了。

    冥渊听令放开她,她一下脱力跪坐在地上,不住地捯气,从没觉得呼吸是如此美好。

    许久,她才算平复下来,却不知何时郁惟摄已经站在她面前,夜色将他的温度隐的一丝不剩,竟像一面张起的黑色帷幔,衣带的边角低风浮动,莫名地引人神思不属。

    “那你说该如何带回京城?”那个叫冥渊的还在问她。

    魂儿归位了,气儿喘匀了,连同胆量也一并上来了,她反讥道,“可以将尚完好的成熟莲叶莲花莲子晒干了磨成粉啊,到时候装进金丝楠木盒里,反正同送一盒胭脂水粉也没什么区别。”

    她这冲动之言激得冥渊直接拔了剑,剑锋指喉,“你的意思是没了你我们就没法带药莲回去了是么?”

    宁千亦也怒了,她好歹堂堂宁家大小姐,凭什么被他这么讽刺来讽刺去、吓唬来吓唬去的?

    她脖子一梗,“阁下不妨试试。”

    如此冥渊反而没辙了,他家主上只许他来试探,可没叫他随便杀人。

    这时,宁千亦视野之上,一直站着的郁惟摄忽然偏了一下头,他目光探究,着落在了……她胸口。

    千亦感应到他的注视,下意识双臂护在胸前,这个人——变.态吗?

    不对。

    她看着身上的装束反应过来,她现在是男的,不应该怕他看,他也不应该有什么可看啊。

    正当宁千亦一会儿羞恼一会儿困惑的纠结着,郁惟摄已经转身走了,连同他仗势欺人的随护。

    好半天,千亦揪紧的气息才松了绑,她放下手臂,带动胸口绳线系住的吊坠跳动了一下,玉华温润像水面的柔波,她心旌一动。

    他看的是“蕾”?

第十九章 归去来兮

    当清晨薄色的微光斜笼上宁千亦的窗棂,韩员外已经等不及差人来请了。

    一来是看看她昨晚扑街没有,二来是提醒她,天下没有白住的豪宅,今日可是要结“房租”的。

    所以宁千亦这翻覆的一夜根本就没有睡,以致她在配“波尔多液”的时候差点一头栽进药缸里,偏偏韩堃气宇轩昂地飘来她眼前。

    “公子莫非昨晚没有休息好?如此真是韩府慢怠了。”

    身后的管家跟着帮腔,“怕是人家心虚胆怯,自然睡不安生。”

    好好,她忍。

    幸而这一天韩员外也没多少工夫搭理她,只派人一刻不停地盯着她制药、施药,她倒还好,就是那两株药莲被他们盯得委委屈屈的,更显病态了。

    一直到晚上,药莲的状况还是不太好,宁千亦在几案前随手翻着几本野史,纵观整个府邸对她最上心的大管家又溜达了来,身后还跟了个尾巴。

    “哎呀,都一日过去了,”大管家对随从说,眼光却别有所指地瞟着千亦,“你说咱们之前请的那个江湖术士,人家骗归骗,好歹也让咱们见了见新鲜颜色不是?这回可好,啧啧……”

    “可不是嘛,”随从忙不迭地应和,“小的方才去看,那药莲啊,别提多可怜了,这不用药还好,药一施,简直是忽如一夜秋风来,满池凋零绿叶枯哇。”

    千亦就这么听着,也不搭理他们,见大管家在堂中央的椅子上就坐下来,顺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那架势生是要充电五分钟,通话俩小时了。

    “你知道后来那江湖骗子什么下场么?”大管家问。

    “知道,被咱们老爷送去官府,打了个皮开肉绽,整个姑苏城谁不知道啊,那人现如今还在大牢里关着呢。”随从窃笑。

    管家故作惋惜地摇摇头,“所以说这人哪,还是应该去自己该去的地方,是贼呢,就尽早去牢里待着,免得故弄玄虚一场,还害咱们刮了半天大门儿,到头来什么用没有,没准儿得被老爷一气之下弄掉半条小命,何苦呢……”

    他在那儿语带讥讽地挖苦,千亦却蓦地心神一怔。

    ——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原来宁小姐的邂逅,是莲。”

    她脑中思绪霎时如同不断脱落的线球,绳线扯开,露出乱麻中找寻已久的最后的结。

    难道韩府这池莲花是连接她前世与今生的关键点?

    西域生长的东西大抵都有些玄妙意味,她昨晚在水下,明明自己会水,可总感觉无形的力量在拉着她向下坠。

    莫非?

    她猛地站起来,向药莲池而去。

    水边的夜幕压得很低,这一晚星月隐晦,暗波上浮出团团红莲在水纹幽漾中显尽妖灎的魅惑。

    她也许来到此处并非偶然,也许答案就在这半亩方塘之下……

    她深吸一口气,瑰色红蕾入目旖旎,莫名地引人靠近。

    她屏住思绪,一下跳入了水中。

    立时间不知谁大喊一声,“有人落水了!”

    巡院家丁听到莲池有异动,俱都向这边赶来。

    刚出宁千亦房间就听见呼喊,此时闻声奔至的大管家三魂吓去了两魂半,隔着老远疾声大叫,“快、快把他捞上来,别毁了老爷的药池!”

    可这些下人们平素被严令得紧了,谁也不敢跳进去搅乱这一池子仙丹灵药,只能找来竹竿渔网,一群人围在岸边手忙脚乱地打捞。

    宁千亦放任自己慢慢下沉,恍惚间又有声音落进水里。

    “着火了!”

    那架势似乎已乱作了一团。

    而她耳畔越来越寂静,嘈杂人声渐远渐不可闻,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四面八方的水流重重地挤压过来,她感到胸腔内的氧气开始稀薄,几乎要溺毙的痛苦从脚底漫过头顶,可……

    一切还是没有将她带回她的世界。

    就当她的脚隐约触到了池底的时候,忽有一股力道揪住她的衣领将她向上拎,她身体开始浮起,接着又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她别无选择,顺从地跟着他们走,等到后来,居然已经不知道多少力量在将她往水面拉。

    外界的喧嚣逐渐灌入耳中,她醒目地听到了韩府大管家的声音,“快、快把公子救上来!”

    ——她错了,她真的到了另一个世界。

    待宁千亦最终逃出水面,那一刻生像众星拱月一般,身边一圈围绕着全是韩府家丁。

    只是她还是一眼看到了那在水下第一个救她的人,宁清寒。

    “你有没有事?”清寒不顾其他,任何时候他总是以她的安危为先。

    千亦摇头。

    时空还是她在的时空,没有任何改变。她是傻了么?会水的是宁千亦,她这具身子的本尊宁千音未必会水,哪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将她向下拉?怕是她刚才若放任自己沉底,最后只会是浮尸一具,就不用谈什么回去了。

    清寒搀着在水中兀自僵怔的她攀爬上岸,池边,韩员外切切地迎了上来,“公子无恙吧?”

    千亦尚来不及回答,其实她更想问的是清寒为何会在这里,韩堃已经招呼左右,“来人——”

    立即有下人赶忙送来披风围裹在她身上,像对待国宝一般,她一时还接受不来这接二连三的善意,清寒那边的怒火已势在燎原了。

    “韩堃!你好大胆子,竟敢逼得我家主子寻短见,今日之事,宁家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大管家低着头唯唯诺诺地站在那边两腿发颤,韩堃斜了他一眼,也显得有些尴尬。

    千亦想制止清寒,张口才感到发音困难,这一番潜水让她脱去了大半力气,此刻惟觉体虚气尽,“别这样,与……他们无关……”

    韩堃倒是将清寒所言一字不差听了进去,他惊道,“宁家?可是宁宿远大人府上?那你是……宁公子?”

    千亦心叹,好了,小命保不保得住还两说,如今家族名誉是真保不住了。

    不想韩堃竟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言语有些叹服,“宁公子果然学识渊博,才智过人,药莲得公子施救才能去翳除病、枝叶保全,之前是鄙府无礼怠慢,万望宁公子见谅。”

    千亦听明白了,感情是她的波尔多液起效了。

    她微弱地笑笑,“没什么,不必在意。”

    “老爷,刚才他还放火了……”管家欲要申辩,被韩堃瞪了回去。

    “可是,”韩堃还是忍不住问,“宁公子要这药莲是……”

    “我……”

    宁千亦这一番本是内郁外竭,希望刚起即又幻灭,令她心神俱散。她吐出一个字,人便再也支撑不住,腿脚一软,倒了下去。

第二十章 谓我心忧

    宁千亦再醒来时,已是后半夜。

    她睁眼见床边的身影,声声呼唤入耳,“音儿,音儿……你觉得怎么样?”

    “奶奶……”

    她哑声答,床畔坐着宁老夫人,清寒也立在一旁,都是她熟悉的人,昨夜恍惚间的无所依傍竟在此时化作无比的温暖心安。

    “小姐。”清寒露出欣慰的笑,屋子里只有她们三人,他们才会这样称呼她。

    不过劫后重逢的温情没持续多会儿,宁老夫人站起来,声音陡然变得不近人情。

    “既然没事了,便更衣来祠堂。”

    千亦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去祠堂做什么?”

    然而宁老夫人已经甩袖而去,她转头,见清寒一脸难言的神色。

    “小姐,”他如临末日,“老夫人都知道了。”

    宁氏宗祠。

    “跪下。”宁老夫人站在堂前,厉声呵斥。

    千亦对着堂上供奉的宁家先祖牌位跪了下来。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知道。”千亦答,“可是……”

    “既知是非廉耻,那时为何要做?”老人家气得声音都发抖了,“不义之财不取、路见有遗不拾,宁家祖训是怎么教你的?你父亲当年是怎么教导你的!”

    她低下头,老夫人走向供桌旁的木架子,上面端放着一根粗藤条。

    “老夫人!”清寒下跪,“小姐体虚昏厥,刚刚苏醒,不堪藤条鞭打,清寒有错,请老夫人惩罚清寒吧!”

    “咳咳咳……”她忽地逸出一声咳嗽,千亦和清寒担忧地抬起头。

    “清寒……未能及时劝阻,纵容主子,自是有错,但……念及你救小姐一命,功过相抵,免去处罚……音儿……”老人握着藤条的手终是松开,“跪一夜,静思己过。”

    她说完,径直走出了祠堂,不容商榷。

    这夜的韩府终于在一片不安定中渐入沉寂。

    然府邸南阁却如一尊黑暗中耸立的兽,张起盏盏灯火炯然的眼睛,也许因为里面那人从没有真正睡过。

    “主上。”冥渊将一张折叠只有寸许的纸片呈上。

    伫于窗边的人略略一扫,便将纸页递了出去。

    冥渊接过,就着桌上的烛火引燃,这是有关京中一切动向的暗报,日日如此。

    “另外,圣旨已经进姑苏城了。”冥渊说,火焰最后跳动了几下,在他指间化作余烬。

    郁惟摄久久不言,冥渊问道,“主上是觉得此人,可用?”

    “你觉得呢?”

    “属下认为他只是雕虫小技,运气好蒙混过关罢了,”冥渊有些不屑,“尤其今晚居然因为怕而寻短见,堂堂男儿手无缚鸡之力,意志浅薄,不堪重任。”

    是么?

    郁惟摄遥望明灭的天幕。

    倘因为害怕去跳莲池,那为何在韩堃说药起效后仍能看见那人面上的绝望悲戚?他当时看不见郁惟摄,郁惟摄却看得见他——

    那分明应该是绝处逢生,他也分明没有多高兴的样子。

    这让郁惟摄少有的难以下断。

    “去向韩堃辞行,即刻启程。”

    *

    丑时已过,宁家的祠堂阴冷凄恻。

    宁千亦又困又累,膝盖跪得生疼,她挪了挪僵硬的腿脚,四下静极,堂上灯光隐约,将一座座灵牌照得明暗恍惚。

    她倏然觉出些诡异,缩了缩脖颈,门却在这时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啊——!”千亦尖叫,见见见见鬼了!

    那人迅速跳进来,“小姐别怕,是我。”

    看清来人,宁千亦差点一爪子挠过去,“宁清寒你深更半夜吓死人啊你!”

    “嘘……”他向外面张望了一下,将门关上,转而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

    打开来,是点心。

    “小姐饿了吧?”

    千亦这一宿真的饿昏头了,她晚饭在亚历山大·韩府那种氛围里根本吃不下,之后又跳水又罚跪的,现在看到食物眼睛都放绿光。

    “早干嘛去了?”她斜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拿过来,三口并作两口,一眨眼就消灭好几块。

    清寒干脆席地坐下在她旁边,“小姐不知,琴筝说老夫人因为你的事生气,回去后房里的灯一直亮着,刚刚才熄了没多久。”

    她也是委屈,“可人家这不是想奶奶开心嘛……何况我是真的准备投桃报李,事后去谢谢那个韩员外的。”

    “我想老夫人能明白小姐如此用心,只不过,”清寒叹息,“老夫人一直是个性格刚烈、公正果敢的女子,小姐记不记得,她当年曾随宁老太爷上过战场的。”

    千亦惊,真的假的?

    “所以老夫人自小给少爷小姐的更多是严苛而非宠爱,不是无情,只是,她更希望儿孙可以顶天立地、堂堂正正吧……”

    她默然,仿佛可以体会老人家遭此哀痛仍艰辛隐忍之下的万般苦楚。

    “小姐日后代替少爷为官,也一定要冰心如玉、清风峻节。”

    做官,提到做官她就不吐不快了,“你说父亲堂堂兵部尚书,哥哥又是举人出身,随便给长子安排一个京城四品五品的官不是一句话的事吗?如今让我也跟着做个小主簿……你看那个什么郁丞相去讨药莲的时候是什么待遇,我要是顶着四品京官的头衔去韩府,保管风一样的韩员外把药莲捧到我手上,哪还用本小姐费如此力气。”

    清寒失笑,“因为老爷说过,‘察民情、知民意、体民苦,而后为官’。”

    是啊是啊,她药池水也喝了,可是知道苦中苦了吧?

    说起来喉间还有散不去的苦味似的,千亦又衔了一块糕点,“对了,你那时怎么在韩府?火是你放的?”

    “我是,是担心小姐……所以就想,趁韩府混乱……将小姐救出……”他支吾着说。

    “哦?”千亦挑眉,“所以你是不相信我,觉得我胡言乱语,根本救不了他的药莲是不是?”

    “不……我只是怕万一……”

    “行啊你宁清寒,”千亦忽然用发现新大陆的眼光审视他,“我原以为你仁义道德、正大光明,不会使这种君子不取的小伎俩呢,想不到啊……”

    “我,我……”坚守二十年的底线一经突破,清寒竟索性理直气壮,“小姐明明一片善心为他的药莲,可韩府却以怨报德,横加为难,才烧掉他一间房,小施惩戒,不及小姐受到苦痛之万一,已经算便宜他了。”

    千亦暗暗摇头,怎的在她的感染下,清寒也如此胡搅蛮缠了?

第二十一章 一纸诏令

    “不过小姐,你怎么会知道那么生僻的药方?铜环上生的锈居然就可以治好药莲么?”

    看到秒变好奇宝宝的清寒,宁千亦拍了拍手上的糕点残渣,热心解惑,“这个主要是依靠了铜离子的杀菌作用,铜锈在酸的分解下生成离子铜,就是游离状态的铜,作用于病菌,而且微量的铜可以促进叶绿素合成,从而使植物翠绿咯……”

    清寒虽然听不懂,但是不影响这一刻对他家小姐不为人知的一面的崇拜,“真是太厉害了……清寒这几日越发觉得,小姐的才学就像浩瀚大海。”

    不仅淹没了他,连韩堃都被淹了个目瞪口呆。

    “那当然,”某人借风起浪,“我的化学可不是体育老师教的。”

    “不过那韩员外也是个行事谨慎的人,他不放心小姐的药,竟在一日之内派人找到十户与他药莲有同样症状的种莲人家,把药给他们施用,”清寒感叹,“他还真的找来老鼠喂食,看药有没有毒性呢……若不是药效万无一失,我们岂可完好无损地回来。”

    千亦听闻不禁吸了口气。

    啧,真是丧心病狂,幸亏研制波尔多液那外国人诚不我欺,否则韩府下人刮了多少扇大门,韩堃就得刮她多少下了。

    “……不过最后韩员外听说我们是因为老夫人的身体才去采药莲的事,他亲自将小姐送回来,也一并送上了几株药莲,只可惜,老夫人十分坚持,谢绝了。”

    “哈?”

    宁千亦郁闷,这下罪可都白受了,就算偷来的不能要,但她好歹救了韩堃那一池宝贝,收点医药费也是应该的吧?

    她恨恨地塞了口糕点,微光挣扎着在暗夜的天幕边缘透出几缕薄色,桌上的烛也要燃尽了。

    “你见过那个郁惟摄?”千亦忽然随口道。

    “嗯,幼时居住在京城宁府,那位郁丞相已经是朝中鼎鼎有名的人物了。”

    她还没来得及问出更多,屋外院子里有家丁急急跑来。

    “少爷,少爷,圣旨到了!”

    *

    千亦同清寒赶到前庭时,家里仆人奴才已经跪了一地,为首是由琴筝搀着的老夫人。

    一位公公在前,手执象征天家威仪的圣旨卷轴,身后跟随几名护卫,风尘仆仆的样子。

    “宁倾寻接旨。”

    千亦跪下来。

    “承尊九年,皇帝诏曰,宁府一门忠良,宁公宿远,心忧社稷、殚精竭虑,悲我大盈痛失良臣,今其子宁倾寻,才思机敏、忠勇敢为,值此重丧,父制当守,本应辞朝两年,而此天下干戈之际,事机急迫,有万不能无变者,望强抑哀情,以黎民为重,朕特下旨夺情起用,任宁倾寻为吏部郎中,旨到之日,着辞去原职,十五日内赴京上任,钦此。”

    一篇圣旨在宁千亦丝毫没什么概念地宣读了一通后结尾,她只听到“任吏部郎中”几个字,大脑一片懵白……郎中是什么?能开药方么?

    “宁大人,接旨吧。”见她久久没反应,公公出言提醒。

    哦,她抬起头,举高双手将圣旨接过,“谢主隆恩。”

    宁老夫人上前,“公公辛苦,远道而来,且在舍下稍作休息吧。”

    “不了,在下还要回京复命,告辞。”

    公公传旨完毕带着护卫走了,千亦捧着圣旨回过头,一脸无措,“奶奶……”

    因着一夜罚跪和对宁千亦身体的担心,加之被宝贝孙女如此可怜兮兮地瞧着,宁老夫人心中的气早就散去哪还剩得下分毫?

    此时三人回到房里,对着这张祸福不知的圣旨各有所思。

    “我真的,要去京城当官么?”

    千亦还是有些不能相信,她是一度嫌弃宁倾寻官小,可她自己也没准备做大啊,没成想话音未落,运气来敲门了。

    屋内还是肃寂,隐约的不安浮动其间,宁老夫人欲要开口,却是难言。

    她何尝不知这是险境?朝野纷争,刀刀渗血,她的音儿涉世未深,如何在这宦海沉浮中保全?

    可圣令已降,君命不可违,进退安得由自己?

    清寒万般思量汇集于此,内心更是自责悔恨,“小姐,我……我不该……”

    清寒这样说,千亦又怎能怪他?

    替代的主意虽是清寒出的,可他一直提醒她淡定持重,是她自己几次三番非要出头,这下好,让皇上安她个“才思机敏”的名头,以后真是想不靠智商吃饭都不行了。

    宁老夫人叹口气,“事到如今再多言也是无益……我去京城向皇上请辞。”

    他俩皆是一惊。

    “固然欺君大罪,但望皇上念在宁家世代尽忠,能饶音儿一命,”老夫人握紧拐杖站起来,神色已是坚决,“老太婆虽然年纪大了,也愿替孙女承担过错……”

    “奶奶,这使不得。”

    千亦赶忙将她拉住,她再怎么样,也不能让老人家陪她一起身陷囹圄啊,何况求下情来最轻也得坐十几年牢,她宁愿回去以后写本书叫《宁千亦的穿越朝堂之旅》,总好过叫《宁千亦的古代牢狱之行》吧?

    还有,宁家的家仇。

    “现在的情势,硬着头皮往前走可能会有生路,但若就此作罢,那哥哥和宁家十几条人命,谁来给他们公道呢?”

    老夫人似是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是非自有圣断,我们应该相信刑律如山,会将真相查清……”

    “那如果冤情牵涉到当朝权臣呢?”千亦一针见血。

    老人猛地抬头看着她,目光剧烈地颤抖起来。

    显然,从他们详叙的京中一切经历,尤其对孟将军整个案情前后的解述,宁老夫人如何想不明白其中的利害纠怨?

    晋太后那封书信是推翻孟将军此案的唯一证据,书信原在军中,有人为防奸人觊觎冒险送到了宁倾寻手上,宁倾寻去京时遭遇截杀,凶徒搜遍了包裹行李却分文未取,分明是意在别物,那就是宁少爷身上的书信——而同样想拿到这封书信的还有谁?

    太傅大人。

    清寒也是默然。

    如此,中途埋凶下杀手,层袖遍染宁家血的,当下所有的可能性俱都指向一人,当朝太傅,左仕江。

第二十二章 圣泽之下

    “千音自知能力有限,却也未尝敢忘宁家家仇。”宁千亦说得坚定。

    宁老夫人沉声良久,忽言道,“权争倾轧,何以自保?”

    千亦犹是一怔,唇角慢慢展开,“既来之,则安之。”

    “风波平定,如何脱身?”老夫人又问。

    她倒觉得简单,“就像清寒说的,待到罪恶惩处,朗朗清济,那时只需安排一场意外,假意令‘宁公子’殒命,音儿便可金蝉脱壳了,今后隐姓埋名换一个身份,回来家乡归园田居。”

    老夫人却摇了摇头,“‘才思机敏、忠勇敢为’,圣旨上可是这般写的?”

    “嗯。”千亦不明何意。

    “皇上为何会说你才思机敏、忠勇敢为?”老夫人目光灼灼,“救下孟将军遗物那夜你御前机辩,风头太盛,后又协助翻了孟将军的案,你因此获擢升,却也因此令太傅对你积怨至深,朝中焉有不妒能者?看此情形孟将军一案已是云开月明了,可朝中未有太傅被贬斥的消息,你以为如何?太傅根基深厚,陷害忠良、勾结敌国都能施手推出他人替罪,你以为你撼动得了他?你尚未入朝已是如此局面,今后想抓太傅把柄,他和他的一党羽翼还会令你安生吗?”

    “我……”千亦语塞,她确实没想这么多。

    “况且……”她叹出一口气。

    “老夫人还有何虑?”清寒问。

    “夺情夺情,本是不近人情,我朝以来虽战乱频仍,却鲜有被夺情者,”她看着千亦,“皇上不许你为父守制,一定要将你召进京,这其中的用意,我虽不能横加揣度,却也觉得不简单。”

    千亦这一听脖颈都觉得发凉,好嘛,感情一纸诏令背后居然这么多算计?

    她暗凛,久久迟疑。

    她此时是怕了,可做低至尘埃的囚犯竟比做千人仰望的朝臣可取么?

    只为平安,这是什么道理?

    她此时是怕了,但要她一昧地固守忠君为上,为了所谓这样的“欺君大罪”而自己走进监牢,也是万万不能。

    “我不确定凭这点智商能让我走多远,”她沉息,终是开口,“我只知道,人终要为做过的事负责,大恶必惩,这样天下才能风端气正。”

    “濯浊弊绝不需要靠你一己之力,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宁老夫人一语落定,扭身向里屋去。

    “如果是爹在,他会怎样选择?”千亦在身后道,“可惜,父亲不能看到孟将军昭雪的一天。”

    “你父亲在世,也绝不会同意你以身犯险!”老人眉间也是悲恸。

    “您怎么知道!”千亦被逼急了,顾不得对奶奶必然要有的尊重,顶撞的言语就冲口而出,“‘玉壶知素结,止水复中澄。坚白能虚受,清寒得自凝。’我想父亲宁可我在朝堂上敢言直谏,堂堂正正而死,也不愿我在暗无天日的囚牢里抱着自以为是的一片冰心逃避现实!”

    “小姐。”大抵是她言辞过激了,清寒都忍不住上前劝阻。他也求道,“老夫人,小姐说的有理,后退是绝路,不若向死而生。”

    老人仍是没有回头,“那是你父亲对你哥哥的要求。”

    “哦?”千亦扯开嘴角,“奶奶当年须眉不让,如今也觉得女子不可成事了么?”

    背对他们的身形似是一僵,然只是片刻,老人缓慢走进了里间。

    *

    宁千亦这一早晨都恹恹不乐,她刚在这朝代觉出点时光无限好来,眼瞅着就变成最后的自由了。

    她从宁府花园里踱步回来,经过后院时,撞见清寒拿着包裹向侧门走。

    “清寒,你去哪里?”千亦喊他。

    他人停住脚步,却未转身。

    宁家今天的气氛真是怪怪的,千亦郁闷,来到他面前。

    “小姐,清寒有错。”他蠕动着唇说。

    怎么又来了?千亦看他这架势,“你这是……”

    “清寒无能,保护不了宁家,如今还要害老夫人和小姐承担罪责……清寒区区一命不足为惜,倘还能为宁家做些什么……”他面色隐痛,握紧了手中的剑。

    千亦大惊,“你、你是,想去刺杀太傅?”

    “既已报仇无门,不若让清寒一搏,也许尚有一线机会……”

    “不行,你不能去!”

    她早知清寒如此血性,竟想仿效荆轲刺秦,可荆轲的下场呢?不论成败,都壮士一去不复还。

    正当二人执拗不下,回廊里传来一声轻咳,她俩慌忙抬头,宁老夫人慢慢地走来。

    千亦不知她是否听到了方才的事,敛下神色,“奶奶。”

    老夫人似是无意地看了眼清寒,面上波澜不见,“音儿,我们眼看要启程进京了,临走之前,你代我去趟顾家。”

    千亦撇撇嘴,进京,进京就职还是进京认罪的?

    老夫人兀自说道,“顾老爷身体一直不太好,我们此去不知何时回来,音儿,你代替奶奶探望一下顾老爷,也作辞行。”

    千亦颔首,“是。”

    “清寒,你陪小姐去。”她吩咐完便径自走了。

    且说顾家不愧是姑苏名门,加之皇后顾颜初的荣宠,顾府的华彰尊显是连宁府韩府也无法媲美的。

    他们在前厅坐了片刻,便见顾家老爷出来。

    千亦连忙起身,这位顾老爷身形拔瘦,面容隐约透着病态的苍白,唯那眉眼间的清疏与顾颜初十分相像,这样的体质走出屋外,都令人疑心要乘风而去了。

    他在堂前的榻上坐下,身旁侍婢忙为他裹上披风。

    “顾老爷。”千亦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世侄不必多礼。”他声气稍显不足,“令尊仙逝,我一直也没能去看望宁老夫人,她老人家身体可好?”

    “有劳您挂念,奶奶身体硬朗,顾伯父能在父亲骨灰下葬那日亲自前来,宁家已是感激,顾宁两家的情谊,晚辈会铭记在心。”她说得极恳切。

    “唉,”顾老爷叹口气,“想你父亲与我一同长大,那年他考取功名,进京为官,几十年了,我们都没曾好好一聚啊,不想……不想……”

    他说着,心有哀痛,不禁咳了几声。

    千亦站起来,“顾老爷,请您万万保重身体,这样父亲有知才会宽慰心安。”

第二十三章 绣阁凤帏深几许

    顾老爷凄薄的面色由是更加惨白了,他接过下人递上的巾绢掩口,抬了抬手示意千亦不用担心。

    良久,他气息方平,“对了,倾寻,你这次是从京城回来,可有见到初儿?”

    千亦敛去一瞬的悲伤,“嗯,我见过皇后娘娘,只是可惜没能多聊,否则应当为娘娘带回几句话的……不过,”千亦想到皇上对皇后的关切,虽不显于言语,却是与旁人不同的,那温情在帝王已是难得,她展了唇角,“娘娘神采照人,想必一切顺遂,您放心。”

    顾老爷也欣然地笑笑,“听说你不日就要去京城,帮伯父带些东西给初儿可好?初儿好多年没能回来,宫里虽是衣食无缺,她小时候最爱吃的那几样却未必尝得到啊……”

    唉……千亦闻之一阵悲从中来。

    她这次进京没准儿是要坐牢的,皇后娘娘大抵是见不到了,不过托人捎些东西还是可以的吧?

    她应承,“倾寻愿意效劳。”

    “环翠,”顾老爷吩咐下人,“你马上去准备。”

    “是。”

    “倾寻,烦请你在此稍坐,待置备齐全一并带回去。”顾老爷又说,“让玉珏带你在府中各处转转,初儿进宫以后,你和千音也好多年没来过了……”

    他说到此处又有些感叹,千亦也是黯然。

    她起身一拜,“多谢顾伯父。”

    顾府的府苑移步换景,灵生韵起,千亦和清寒同玉珏一道游赏,远见青山涵水、群鸟和鸣,此间浮华与幽雅凝汇,尽览园林之美。

    这个玉珏约莫是打小伺候皇后的,见宁倾寻也不眼生,一路在他们旁边兴致勃勃地讲解着。

    当她们走过一个月洞门,便是园子的一角,那里开了个小塘,引活水,植了白莲,塘边有一株小云松,半人多高,主干具有艺术感地半弯着,枝叶探出来,在小塘上遮起数片绿荫,对面的墙上还有一树蔷薇,淡粉绰约,盈溢着少女的情怀。

    水塘对面起了一座气派精美的阁楼,由一座石桥架过去,雕几块花窗,嵌一节长廊,楼宇与水光相接,像一曲绵延的姑苏咏唱,饮风自嗟,玉露清愁。

    相比顾府的广厦华殿,这处就显得小桥流水了,可千亦不知为何,竟生出些许熟悉感,她喃喃问道,“这是……”

    “那就是小姐以前的闺阁。”玉珏说,“这是阁楼背面,以前小姐和千音小姐常常一起在楼上读书作画呢。”

    千亦怔仲,原来是这样。

    灵魂殒灭,存蓄的记忆却不会散,难怪她对人对事时时生出自己也不懂的感觉,难怪她会不由自控,原来那是宁千音执念于心的存忆。

    千亦打量这座绣楼,楼上可眺见顾府的大片景致,而楼下的一间房,窗棂外植了半面青竹,窗幔拢掩,恍然此间女子青衫隐现。

    “那是小姐的琴室,还是原先的模样呢。”玉珏见她目光所及,说道。

    绣阁凤帏深几许,听得理丝簧。

    琴音或许还是从前,可是那身在宫中的人夙夜遥想的曲调?

    *

    待宁千亦回府,家中竟有客人。

    她进前厅,正与宁老夫人聊天的韩员外起身相迎,“宁公子。”

    哟,这是什么风把他吹来了?千亦也不多礼,只冲他点点头,“韩员外。”

    然后便大大方方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

    宁老夫人微嗔她一眼,转而对韩堃道,“员外切勿见怪,请坐吧。”

    韩堃也不在意,“宁公子才气过人,那日对药莲援手施救,在下感激,今日专程前来道谢。”

    他示意身后的随从将礼盒一个个打开,野灵芝活像一把小扇子,珍珠圆润大颗堪比剥壳的荔枝,而最后一人呈上来,是几株药莲。

    “在下听闻宁老夫人身体欠安,这药莲正宜补身,此外宁公子去京城路途遥远,恐有饮食不济,且带着这些以备不时之需吧。”

    罩子放得还挺亮。她那边刚说要是顶着四品京官的头衔去韩府,保管风一样的韩员外把药莲捧上,居然圣旨还没过晌,这边厢韩堃就望风而动了。

    千亦偏头看向清寒,清寒也会意地笑笑。

    老夫人当即谢绝,“员外不必如此,请收回……”

    “欸,奶奶,”千亦打断,“韩员外既是一番好意,我们何必不领情呢?”

    “那好,”韩堃站起来,“在下就不打扰了,告辞。”

    “且慢。”

    千亦喊住他,来到他面前,“世间第一好事,莫若救难怜贫。韩员外既得此珍宝,乃是幸事,但若能本着慈悲之心,济世救人,方才不辜负上天予你一片恩泽,那便是极好的。”

    他面色隐约一变,半扬的唇角僵了僵。

    “另外,”千亦话锋一转,“这药的作用是防大于治,所以要提前使用预防,莫等病菌入里再去急忙施药……这与平日要广积善德的道理是一样的,对吧?”

    韩堃这下碰了个尴尬,无可对答,只得拱手,“多谢宁公子。”

    韩堃走后,宁老夫人无奈地看着她,“音儿,你实在不该……”

    千亦鼓起面颊,“都要坐牢了,还不让人吃点好的补补啊?牢里可再没人伺候了。”

    老夫人愣了一愣,失笑,“音儿还在生气么?也罢……奶奶许是老了,一味只知固守退让,竟不如儿孙有勇气。”

    见她还是闷闷不理,老夫人叹了口气,“你以为奶奶让你去顾家只为问候么?”

    她奇怪地转头。

    却听老夫人道:“凭我们和顾家的交情,加上皇后娘娘与你打小的情分,今后你在朝堂上若有什么危难,相信娘娘会帮你的。”

    千亦惊讶,“您……您这是……”

    老人目光慈和,“音儿说得对,你爷爷为盈国战死,父亲为公义尽节,连我的孙女都知道君子当有所为,我们宁家又几时退让过?”

    “奶奶……”千亦哽咽。

    倘她先前拼着一博是单单因为自己不想进监狱,而这一刻,她分明感到一种世代承袭的使命感贯入心中。

    非为富贵显赫,却图为国为民、皓皓清白、形魄临风,万般无以折其傲然。

    她好像霎时间明白了所谓文臣风骨。

    “跟奶奶来。”

    老夫人牵起她的手走进内堂。

第二十四章 莫逆于心

    宁老夫人从房内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盛着一块凝光如脂的玉佩。

    “这是当年皇后娘娘进宫之时留与你作念想的,娘娘曾说你执此玉佩无论何时可随意出入宫中,不需禀报、通行无阻,奶奶一直替你收着。”她将盒子交到千亦手里,“万般无奈时,它会用得上。”

    千亦默忍着心中的起伏,接下锦盒。

    “也许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吧,”老夫人低喟,“宁家人立世先国后家,你不仅要报家仇,更要清正自守,铲奸除佞,为天下计,明白么?”

    她点头,“音儿明白。”

    “好了,这下清寒也不必自责不已了。”老夫人意有所指地看向站在后面的人。

    清寒怔了一怔,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揉抚千亦的额头,依稀幼时疼爱的模样,“奶奶无法帮你更多,朝中凶险,你们万事小心。”

    千亦眼中一热。

    自此后,庙堂高远,繁锦抑或穷途,这场赌局她跟了。

    *

    料理完家乡的大小事宜,不日,宁千亦便同宁老夫人、清寒一同赶赴京城。

    至于宁倾桐,奶奶和千亦随了宁老爷的愿,将他留在江南好好读书,再者远离京城的刀光剑影,对小倾桐来讲也是一种保护。

    坐在急行的车驾中,千亦掀开车帘向外张望。

    横渡雨中烟,柳摇江上天。

    这般山水写意的景致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呢。

    十日后她们抵达盈国国都,还未进城,遥遥地就见城门外有人相迎。

    千亦下车,慕楚乐和龙长之携三两随从在等候。

    她着实意外,不知这京都还有相熟的人。

    龙长之先一步上前,“宁老夫人,宁少爷,一路奔波,辛苦了。”

    老夫人打开马车的布幔,千亦同她介绍,“奶奶,这两位是我跟你提起过的龙将军和慕大人。”

    “宁老夫人。”慕楚乐行了一礼,他依旧是那种施施然如风的姿态,优雅似水墨般晕散开来。

    “龙将军,慕大人,寻儿承蒙你们关照,老身有礼了。”老夫人在车内欠了欠身。

    “您客气了,令公子聪颖机敏,胆识过人,在下由衷佩服。”慕楚乐说着,冲千亦扬了一抹笑。

    “好了,远途劳顿,进城吧。”龙将军长臂一抬,请道。

    是夜,慕楚乐邀宁千亦来到了老地方。

    千亦像上次一样坐在孟将军府库房的屋顶,远看一片沉寂的檐宇,孟府这一夜比先前安宁了许多。

    “皇上撤走了驻守的侍卫,孟家被发配流放的奴仆也已赦免,不日将被召还。”慕楚乐道,“这里的灯火很快就会亮起来了。”

    千亦回眸,“也就是说,我们以后不能约在这里了?”

    慕楚乐笑笑,斟满两杯酒,端起其中一杯,“慕楚乐在此郑重感谢宁少爷大义凛然,拔刀相助,使忠魂昭雪,救孟家于危难,止公理于倾覆,在下敬宁少爷。”

    千亦也执起酒杯,学着他的模样,“那么宁倾寻也谢过慕大人提携之恩。”

    慕楚乐愣了愣,抿下唇角,“不错,是我在皇上面前力荐宁少爷为官,希望宁少爷不要怪罪。”

    “哦?”千亦放下杯子,“慕大人何出此言?”

    他沉声片刻,“宁少爷以为孝与义当如何取舍?”

    千亦思忖,“古人常言‘忠孝节义’,想必应是孝字当先吧?”

    慕楚乐没有反驳,“说得对,但倘若孝义皆可全,那便是为大孝。”

    千亦有些不懂。

    “令尊辞世,礼制固然当守,但宁家尚有家仇未报,朝中余孽不清,宁少爷作为家中唯一的支撑,如若此时离退,守孝两年,不啻放任凶徒逍遥法外,更是弃宁大人多年的心血于不顾。待两年后,政.治格局或已天翻地覆,劫杀一案时过境迁,罪恶不惩,敢问这是真正的孝义么?”慕楚乐目光灼灼着问。

    千亦默然。

    “此番固然是楚乐擅作主张令宁少爷固辞不得,但,”他霍然站起来,毫无防备对着千亦躬身一行礼,“在下恳请宁少爷大局为重,激浊扬清,在此天下动乱之时,能够对社稷民生有所作为。”

    千亦一惊,也连忙站起来,“慕大人何必如此,在下承受不起。”

    见他仍是坚持,千亦叹息,“其实我是真的感激慕大人,事有权变,莫固执自守,这样的道理倾寻难道不懂么?家父猝然先去,宁家上下悲痛万分,但遭暗杀一事悬而未果,在下又如何能面对先父之灵?宁家人生而报国,而今边关未平、朝风不正,若明哲保身,置苍生于不顾,这不是父亲愿意看到的。”

    她讲出这话倒不是平白胡诌,宁老夫人这几日对她谆谆教诲,所言都是家国百姓,她现在出口就能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了。

    慕楚乐欣然,“果真?”

    千亦展颜,“嗯。”

    “请!”他再不多言,撷起酒杯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慕楚乐却见千亦一脸踟蹰的模样,有些诧异,“宁兄不饮酒?”

    这个,要是拿到现代她喝一点倒是不成问题,可她不知道宁千音的酒量,万一出糗于人前就不好了。

    千亦只得说,“家父家母一直未许我沾酒。”

    “如此,在下不勉强了。”慕楚乐没有坚持。

    “不过,”千亦转念道,“我倒想试一试。”

    “主子,”站在一旁的清寒忍不住提醒,“你还有伤。”

    “无妨的,今天难得高兴。”她示意清寒不必担心,而后对慕楚乐玩笑道,“相信我待会儿如果爬不起来,慕大人也不会袖手不管的。”

    “哈哈,”慕楚乐笑道,“我既称呼你宁兄,你又何必对我这样生分呢?”

    千亦莞尔,抬起酒杯也向他一敬,从善如流,“楚乐。”

    她说完就着杯沿在唇边抿了一口,并不难下咽,想来古代的酒度数确实偏低。她胆子大了些,又多喝了一口,试着吞下去,还好,最后干脆一仰头,一小杯酒一饮而尽了。

    可她没想到,喝下的酒液竟在喉咙里火辣辣地灼烧起来,立马呛得她一迭声地咳嗽,眼泪都被逼出来,楚乐见状连忙上前拍她的背,清寒也拿水给她。

    千亦咳了半天,憋得一张粉靥通红,方才慢慢缓解下来。

第二十五章 所谓伊人

    “宁兄真是豪气,第一次饮酒就要舍命陪君子么?”慕楚乐哭笑不得。

    气息终于平顺,千亦不想竟被一杯酒弄得如此狼狈,一时有些尴尬。

    “好了,不要喝了。”他将酒杯拿开。

    夜风过处,掀起丝丝凉意。

    千亦想到什么,问,“这次孟将军平反昭雪,那太傅……”

    提及此事慕楚乐不禁有些忿恨,“那个奸猾的老狐狸,我终究还是低估了他!布下这么大的局,他竟还能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我一番搜证,最后揪出的不过是几个替罪羊。”

    千亦沉声,果然。

    “……那封通敌的书信经查实是由一个叫‘在此间’的字画高手伪造的,我查到那里时,那个在此间已经被人灭口了,至于受谁指使根本死无对证,而那些诬蔑孟将军是投敌主谋的军士也早已自尽,至此所有线索都断了,生是做成了一桩无头案,晋国那边我们不能亲自去查,案子虽是翻了,可真正的幕后主谋却无伤分毫。”他挫败地叹口气。

    “别这样,”千亦劝慰,“还记得我说过么?天道昭彰,总有一日要降临的惩罚,任何人都逃不掉,我们等待注定会到来的结局,需要耐心。”

    她依稀也是在这样对自己说。

    楚乐应是懂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不过这个老家伙也不见得每一步都能那么无所忌惮,皇上安能不防他?”

    千亦听他这么说,心中明了,是了,位高权重者,自是君王的忧患。

    “以往或许不显于外,但这次,”楚乐看着她,“却是因为你。”

    “嗯?”

    他站了起来,清隽身姿,临风而立,“令尊宁大人一片冰心,他看不惯太傅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曾多次连同朝中一些有志之士弹劾他,所以朝上一度形成了以令尊大人、孟将军和已经归隐的御史大夫为中心,对抗太傅一党的局面……可惜令尊大人和孟将军壮志未酬,朝中那些人望风而动,大多已经倒向太傅势力,现而今朝野上下太傅才是真正的一手遮天。”

    “那,丞相大人呢?”千亦觉得他好像落了一个人。

    “你说郁丞相?”楚乐道,“他从不参与朝争权斗,对于党派之争态度素来淡漠,倒是最得皇上倚重是真。”

    哦?中正而不争。

    千亦想到她那夜随口的一句惟摄天下曾遭到他侍从的声斥,他果真是如此的人么?

    “所以我猜测,皇上心中未必不想现下能有一个势力,来牵制太傅。”楚乐回眸,俯看下来的目光几许幽深。

    千亦大吃一鲸,不会吧?

    “你……你是说……可我如何能抗衡得了太傅啊!”

    “如何不能?”楚乐反问,“你那夜护下孟将军遗物,连太傅也无可奈何,初出茅庐已是锋芒毕露,将来匡扶正义、大展宏图,又有何难?”

    千亦苦笑,锋芒毕露在官场上是什么好词么?

    她也站起来,远远地看着孟府沉寂的院落,曾经必然华灯簇拥,倾覆间便是剑拔弩张,而今悉数归于落寞,不得不令人心中感慨。

    “扬名立万、大展宏图这些,我从未想过……所愿惟安定而已。”

    “可有的时候,连最简单的安定平宁,也要被人侵.犯的时候,你别无选择。”慕楚乐静默开口,片刻的声音涣散进晦暝的夜风里。

    *

    第二日一早,宁千亦就带上皇后娘娘送的玉佩进宫去了。

    她来到延福宫,掌宫宫女飞雾告知她,皇后娘娘去了太后那里问安。

    “这样正好,”千亦言语间有些急迫,“这位姐姐,烦请跟宫门守卫打个招呼,将我带来的人还有些东西一并放行。”

    “宁公子,这……”飞雾为难。

    “我有皇后娘娘亲手相赠的玉佩,如有任何意外我愿一力承担。”千亦知道她办得到,于是锲而不舍地恳求,“这位姐姐,拜托拜托。”

    “可宫中有宫中的规矩,飞雾不好违抗。”

    “飞雾姐姐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千亦说,“在下只想尽一些心意,何况那些东西是江南顾家顾老爷托我带来的。”

    “这样……”飞雾忖度,“好吧。”

    皇后娘娘回来的时候大约晌午了,进门见千亦候在殿里,有些意外。

    “倾寻,你怎么来了?”

    “小人是……”

    千亦刚要回话,又听殿外通禀,皇上驾到。

    她连忙下跪行礼,片刻后,自伏在地下的目光高度里,看见一个轩昂的步伐迈进来,那龙靴之后还跟着一个人,千亦稍稍抬头,看到一截紫黑色官服。

    便有一个熟悉的肃冷声音道,“臣参见皇后娘娘。”

    千亦心下知晓,郁惟摄。

    “都免礼吧。”皇上道,千亦于是站起来,同宫女奴才一道悄声退到屋子一角。

    “皇上怎么如此英明神算,臣妾才刚进屋,皇上就到了。”皇后微微打趣道。

    “朕吩咐他们,初儿一旦从母后宫里出来,就来禀告。”

    想来清淡自持的女子也无法抵抗一声深情款款的爱称,初儿,只在他启唇间随意的一句,甚至他语气还是一如薄凉,可这出自威仪高高在上的君王口中,令顾颜初面容笼上微微羞怯的喜悦,依稀心事过粉墙的少女一般。

    她问道,“皇上有何吩咐么?为什么不早些差人去叫臣妾呢?”

    赫连元决轻淡地笑笑,“朕想给你一个惊喜。”

    说话间,殿外候着的公公将东西捧上来。

    白瓷盂端净无瑕,水上浮起碧绿清圆,中有灿灿莲华,随步轻点,那莲开得不同,竟是一种潋滟的魅色。

    千亦再认识不过了,她在韩府时又跋(假)山又涉(池)水,还差点因为它丢了小命的药莲。

    可,为什么……

    “莲?”顾颜初道。

    “今日是皇后生辰,朕让郁丞相特地从江南带回来的,听说这种西域药莲功效奇特,是温补的上品……”

    赫连元决说着,千亦灵韵的面庞忽地僵作一张白纸。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不知有幸令丞相倾心的是位怎样的女子呢?’

    她脑中恍然闪回这句话。

    是的,宁千亦没猜错,当时郁惟摄大驾亲临韩府,确实是为了彰显诚意,只不过……

    令郁丞相要给足面子的不是什么“伊人”,是当今皇帝。

第二十六章 梦入芙蓉浦

    呃……

    穿古纵今的宁千亦小姐这回尴尬了。

    原以为自己凭着一股子小侥幸,靠着一点谙察世俗人心的小聪明,虽摆平不了军国大事,揣测别人隐匿的心思还是八九不离十的,可没想到这点自信还是夭折在了郁惟摄手里。

    想来自己那夜的自以为是竟有些可笑,她窘迫,头埋得更深了些。

    皇上和皇后说了什么她也恍然不闻了,许久,只听顾颜初道了声谢。

    “有劳丞相大人,竟为这药莲亲自去往江南。”

    郁惟摄微微低首,“娘娘言重了。”

    “宁大人也在。”赫连元决到底还是点了一下她。

    顾颜初有些抱歉,“臣妾只念着药莲,忘记宁大人了,他是来看望臣妾的。”

    千亦心想,此时不送更不待他时了,皇上一来,难道他们这些闲杂人等还要留下来吃午饭不成?

    她向前走了一步,“小人恳请皇上、皇后娘娘移驾偏殿。”

    “哦?”顾颜初不解,“这是……”

    “皇上和娘娘一看便知。”

    “如此,”顾颜初转向赫连元决,“请皇上陪臣妾一同去看看吧。”

    静安殿内。

    飞雾推开堂后的一间屋子,顾颜初同赫连元决踏进去的一瞬,被一室的布置惊住了。

    熟悉的屏风、熟悉的帘栊,墙上的画轴与架上的兰草,连半掩的花窗都同那在水之畔的旧日之景一致,她站在满间的回忆里,顾盼所见,恍如隔世。

    “这、这里……”顾颜初诧异得语不成句。

    她走向窗前的黑漆琴案,轻抚着自己的古琴,不经意捻起宫商,连缭绕音丝也仿佛缠了一缕水乡的烟雨清雾。

    “娘娘且打开窗户。”千亦这时说。

    顾颜初依言将窗推开——

    故乡遥,何日去?

    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是梦还是真,她竟一时不能分辨了。

    “窗外这处也是仿照娘娘旧时闺阁内琴室外小园的景致照搬来的,”千亦讲解,“那池中的白莲是从顾府娘娘琴室外那片小塘中挪来,窗前的青竹以及池边的小云松皆取自御花园,池上的石桥刚刚砌成,至于娘娘原来池中种植的荷花,小人自作主张将它们移去别处养了,望娘娘不要怪罪。”

    “不……怎么会……”

    她惊喜的容颜悦人心目,新奇地四下观赏着,仿佛回到了家中一般,千亦看她如此,也觉得高兴。

    她来到赫连元决面前,端庄自持外第一次掩之不下的开心,“皇上,您知道么,臣妾以前住的房间就是这样的,这样的白日,这样的园子……”

    赫连元决看着她,几乎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听闻皇后娘娘崇尚节俭,又因掌管六宫事务繁忙,只将旧时用的古琴带来宫中,却未曾有自己的琴室,”千亦又说,“但小人知道娘娘在家中是极爱琴的,此次回江南,我曾去过顾府,见到依稀旧景,想起少时结伴游玩的日子,心中感慨……想来娘娘必定思乡情切。小人得知延福宫后也有一小片水池,而这间屋子久置可惜,便想了这个法子,愿娘娘能在繁劳之余,拾一节姑苏的琴调,以作怡情吧。”

    顾颜初听她说到家中,不由目中浮泪,“爹爹他……还好么?”

    “顾老爷很好,您放心,”千亦说着将捎来的木盒呈上来,“这是顾老爷托我带给娘娘的。”

    顾颜初连忙将盒子接过,打开,苏杭的蜜饯点心,还有她以前作画最爱用的颜料纸张,全套的文房用具……

    她捧着这些,雾气终是漫出眼眶,哽咽难语。

    “娘娘,您上次回家时亲手种下的那株蔷薇开花了,”千亦不忍打扰,轻声说道,“满满的一墙,像铺开的花海,我带回了一些花籽,料想娘娘喜欢,来年春天可栽种下,夏日必定是花香满园。”

    顾颜初接过花籽,破涕为笑。

    赫连元决用宠爱的目光注视她,转而看了千亦一眼,“如此用心,相对于宁爱卿准备的这些,朕的礼物可是黯然失色了。”

    “小人不敢。”千亦跪下来,“请皇上、皇后娘娘恕罪,娘娘曾经赠妹妹宁千音一枚玉佩,可进入延福宫不需禀报,今天事有所急,小人执玉佩进宫,并违反规矩将其他人带入宫中,皇上娘娘若要责罚,恳请责罚小人,不要怪罪其他宫人。”

    顾颜初忽而忆起,忙道,“玉佩呢?给本宫看看。”

    千亦将玉佩递上。

    她只手抚摸着沁凉的白玉,淡若清月的表面温润无光,像欲语还止的倾诉,她凝视着,一滴泪终于落下来,“音儿……”

    听闻她这声低唤,千亦心头一颤,眼眶也隐隐发疼,颜初姐姐,音儿就在你面前,可是我们无法相认。

    “初儿。”赫连元决这时拢住了她的肩膀,打断她漫溢的悲伤。

    顾颜初方才不好意思地别开脸颊,轻拭了一下眼角,“皇上恕罪,臣妾失仪了。”

    “好了,宁爱卿也起来吧,皇后娘娘不怪你,朕自当免罪。”

    “谢皇上。”顾颜初和宁千亦同时说。

    “朕已命人在升平阁搭了戏台,庆贺皇后生辰,朕陪你一起去。”赫连元决说。

    顾颜初微愕,今天这般的宠溺是往日少有的,她入宫多年,皇上与她一直相敬如宾,大抵是君王冷情,他与她浓情蜜意的相处却鲜有之,想必今天她思乡感伤,皇上怜惜,才这般体贴吧?

    顾颜初心中泛甜,“是。”

    “两位爱卿,同朕和皇后一起观赏吧。”赫连元决对立在一边的郁惟摄和宁倾寻道。

    “谢皇上恩典。”

    *

    升平阁诺大的戏台临水而建,一水之隔是供宫中主子们听戏的茶桌座椅,皇上和皇后莅临,戏才开场。

    千亦不太懂戏,看着看着就走了神,百无聊赖地打量皇宫这一群莺莺燕燕。

    嫔妃中一位华贵非凡的娘娘擭去了她的注意,大概极少有人注意不到她吧?除了皇后,她的位置在妃嫔里离得皇上最近,十分显眼。她微昂着下颚,容姿秀媚,面上含着的似笑非笑将一种冷艳的高傲流露,一看就知是名门闺秀,像只娇生惯养的金孔雀,只可惜浑身的金堆玉琢令她失于奢艳。

第二十七章 有难同当

    虽说今天顾颜初因着生辰的缘故,所着也是喜庆的锦袍,但那份矜容娴雅裹上盛装却是与纯粹的靡丽华服不同,加之宁千亦本身的喜恶倾向,两人的气质美貌高下立见。

    赫连元决只待了一会儿便同郁惟摄走了,直到傍晚节目快收尾才回来,台上正在表演一出很有意思的杂耍,一个红色衣服的小姑娘领头在台上又翻跟头又顶碗碟,引得台下一片观众目不转睛地看着。

    一会儿后,有两个小女孩分别爬上了立在戏台左右两侧红绸装饰的高花木架,爬到顶部时,两人将手中锦轴展开,两副贺寿对联落了下来。

    台下一阵掌声,紧接着其中一人接住扔来的粗竹竿,顺势将另一头搭在另一边木架上的人手里,凌空架起,下面几人一个叠一个组成人墙,最后由方才那红衣小姑娘几步爬上,站在最顶端一人肩上顺势一跳,双手稳稳地抓住了刚刚横搭在空中的竹竿。

    这样惊险的高难度表演让不少人倒吸一口气,红衣女孩口中也叼着一副锦轴,待身形稳住,张嘴将锦轴的另一端放开——

    那原本应该展现在台上的……众人却霎时惊骇。

    前一秒还热闹的氛围已不复见,台下所有声息都肃止,赫连元决嚯地站了起来。

    女孩执的应该是红底烫金的“寿”字锦幅,作为皇后生辰庆典的压轴,此时竟变作了另一个字:

    冤。

    墨黑大字,醒目异常。

    在场多人都吓得面色发白,顾颜初也站了起来,花容愕然。

    这时,红衣女孩从数米高的竹竿上跳落而下,她依稀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是身形矫健,着地也稳当。

    她跪下来,“皇上,草民有冤。”

    “大胆!”赫连元决身边那位年轻公公厉声道,“你可知冲撞圣驾是什么罪吗?”

    “知道。”那女孩低头回答。

    赫连元决的目光突作凛冽。

    “拖下去。”他从唇缝中吐出,不见片刻起伏。

    侍卫听令上前,钳住女孩,押了下去。

    赫连元决径自转身,拂袖离场,四面伏跪一片。

    *

    半个时辰后,皇宫议政殿。

    皇帝赫连元决立于大殿正前,下面跪着瑟瑟发抖的礼部尚书,以及一殿大理石砖般的冰冷沉寂。

    “礼部。”他抬了一线眼睑,直指本次庆典的主办部门。

    “皇上……臣,臣失察疏忽,恳请皇上降罪……”盛会出了这种幺蛾子,见识过大半辈子风浪的老大人真是吓得不轻。

    “禁宫宿卫。”赫连元决又说。

    一名将领跪下来,“臣知罪。”

    “刑部。”

    极端的压迫感随着一个接一个的部司被皇帝点名而有如巨石在每个人心中碾过,宁千亦站在官员的尾端,虽说她还未去吏部报到,可一旦被赫连元决问责而她的上司又回答得不合上意的话,没准儿会牵累她的政治生涯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年轻的刑部侍郎出列,“启禀皇上,臣适才初步了解,那女子名叫瑜儿,是为一个被告杀人的秀才喊冤,那秀才杀了幽州当地一名富商之女,此女也是幽州通判文启正的新婚妻子。”

    赫连元决有一瞬的沉思。

    “太傅之见如何?”他问。

    太傅垂拱拜谒,“臣以为其间或有隐情,应查。”

    “交与何人?”

    太傅顿了一顿,仍维持着方才的姿态,“御史中丞慕大人堪当此任。”

    千亦不禁在心里咯噔一下,这举荐怎么听特别像使绊子呢。

    “丞相认为呢?”皇帝又问。

    郁惟摄深漠的面色从未有短暂的人间喜怒,他微微折身,像是未假思索,“臣附议。”

    “哦?”赫连元决不置可否,将莫名的音线挑向慕楚乐,像重复又像问询,“慕大人……”

    慕楚乐上前拘礼,“臣愿领命。”

    赫连元决却是沉声。

    “不过,臣恳请皇上恩准一人陪同臣一起查理此案。”楚乐说。

    “慕爱卿选谁?”

    “即任吏部郎中宁倾寻宁大人。”

    他毫不犹豫地讲出,站在人群之末的宁千亦脸上单色茫然、三原色茫然、七彩茫然——哈?

    高在殿堂的皇帝看了她一眼,千亦一时憋得大气不敢出,分秒的流逝分外艰涩,倏忽听赫连元决道了一句:

    “准奏。”

    走出殿外,僻静无人之处,宁千亦再也忍无可忍,“慕楚乐!”

    “宁兄息怒。”他唇角还是噙着过往淡如清风的弧度。

    息怒?她尽量不暴怒行么?

    “我说你查你的案子,我对这种事又一窍不通,你非跟我这个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较什么劲啊?”

    慕楚乐听着她奇奇怪怪的语言,不由失笑,“倾寻当真觉得我是在不加考虑地胡闹么?”

    千亦不想理他。

    楚乐叹了口气,“你可知幽州知州吴为是什么人?他是太傅的人。”

    不是查幽州通判的妻子被杀的案子么,干嘛又扯到知州去了?

    他顾视左右,压低了声音,“这个吴为欺上瞒下,大肆敛财搜刮民脂民膏,所得近七成听说都是进了太傅的囊中……所以我们此次去幽州不仅是为了查案,更加要暗中搜证。”

    千亦一听反而不安心了,“拜托,你别忘了是谁举荐你去的,太傅既然放心让你去幽州,必然有万全的防备,你想抓他的把柄,是那么简单的事么?”

    “太傅自是防备的,可我更相信天道昭彰,犯过法终会留有破绽。”他意味深长地拿那话回她,“何况由太傅先提出来,我们假意被动,再暗中化被动为主动,不是更好么?”

    千亦瞪他,“你就不怕他搞暗杀么?”

    楚乐摇头,“暗中刺杀,他不敢,咱们现在是负着皇命的钦差,他当不起这个风险,上次孟将军一事已经令他有所忌惮,不过幽州终究是他的地盘,他要搞些小动作让我们吃点苦头,怕就是在所难免了。”

    千亦无语望天,“到底什么仇什么怨?你非要拉上我,我现在跟你划清界限还来得及吧?”

    楚乐轻笑,“此去千里,倘若真的是绝途险境,宁兄,你就与我有难同当吧。”

第二十八章 谁困局中

    那天宁千亦交友不慎被慕楚乐拖下水之后,第二日就接到了圣旨,皇上赐了一堆头衔权限,她此次的幽州之旅算是成行了。

    这两天慕楚乐得空就来与她商讨此行的安排,宁老夫人不觉得有什么,一来二去倒对慕楚乐印象颇好,老夫人欣赏他的为人,觉得宁千亦在入官场前先跟着他一番历练也不是坏事。

    深夜,楚乐来找她,同她去探牢。

    走在刑部大牢灯火明灭的过道里,千亦有些奇怪,都是奉旨查案了,有什么必要偷偷摸摸大半夜来?

    楚乐只道是刑讯经验使然。

    在夜里人的防备要比白日低,倘若有什么隐瞒或不实的供词,面色言语甚至眼神之中比较容易泄露出来。

    他们走了几阶下到地牢中,空寂中杂沓的脚步有如深夜里诡异的敲门声,令人不寒而栗,里面腐败的气息很重,千亦不由捂住了鼻子。偶尔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囚犯听见人声猛地惊醒,趴在黢黑的木牢门上鬼魅般伸出手臂向他们喊冤,或听到指甲抓挠铁链的声音,像困兽在咬笼子。

    他们来到关押那个女孩的牢房,狱卒打开牢门,为他们掌了盏灯,他们才看到趴在草垛上被打至重伤的瘦小身影。

    “醒醒,大人问你话。”狱卒见她毫无动静,上前踢了踢她身子。

    女孩吃痛,喉间发出呜的一声,才隐约打开了眼。

    “怎么没有人给她治伤么?”千亦心下不忍,问道。

    “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冲撞了圣上,保不保得住命还两说呢,谁还管她?”

    见狱卒视之如草芥的模样,千亦刚要不平,被楚乐拉住。

    “你下去吧。”楚乐说。

    待狱卒退下,他告诉千亦,“我朝律法就是如此,御前告状先得承受杖笞之刑,倘若翻不了案,怕是性命都要丢掉,这些人哪里还会在乎她?”

    千亦不再说什么,蹲下身察看女孩的状况。

    见女孩眼目微睁,苍白的唇色吐出薄弱的气息,千亦问道:“你叫瑜儿?”

    女孩意识尚不明朗,楚乐拿了桌上一碗水喂给她,清水入口,她方才缓过来了些。

    “冤……冤枉……”她呻.吟着说。

    “你有什么冤屈,尽可讲出来。”楚乐忙道。

    “你们……”她看清了来人。

    “这位是负责审理你案子的慕大人,”千亦介绍,“我姓宁。”

    “大人、大人,请为小人伸冤……”女孩突然挣扎着起身,费力跪在地上,可由于背上伤口,她跪不住,又倒了下去。

    “你慢一点,这样说话就好。”

    千亦忙扶住她,楚乐这时悄然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太过同情心,以免被蒙蔽。

    女孩靠着墙壁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断续着说,“……他叫……宋玉卿……”

    千亦同楚乐对视一眼,知道她说的是那个被告杀人的秀才。

    “他……原与洛小姐,是……是两情相悦的……”

    千亦难以置信,“那他为什么要杀她?”

    “宋先生没有杀洛小姐。”她说到此处有些激动,牵累到伤处,疼得她连喘了好几口气。

    “好,那你把事情的详细情形讲一遍,不得隐瞒。”楚乐说。

    她点了点头,“宋先生,本是幽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富商洛员外为他家小公子请的教书先生……洛老爷说宋先生才学好,人也正派清高,小公子由他教功课进步很多,但是……宋先生这人脾气又倔又古怪,不合他意的事,他不肯半分屈就,所以小公子对他又讨厌又害怕,连洛小姐,一开始也是讨厌他的……宋先生家境贫寒,却勤奋苦读,科名早发,十几岁就是远近闻名的秀才了,只是他不知为何,从那以后不肯再考,只愿当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

    “那你说他们后来两情相悦,又是怎么回事?”楚乐问。

    “那一日我陪小姐在街上,路过一个很大的书画店铺,里面特别热闹,似在举行什么比赛,小姐好奇,便走了进去,果然,那店铺的老板起了个诗会,广邀城中才子,以诗会友,诗文无双者,老板便将收藏的画伞相赠,那画伞是由江南一位有名的书画家在油纸伞上作连绵图景而成,小姐喜欢那画伞,也想一试……这时我们无意间发现宋先生也在旁边,小姐气他平日里恃才自傲,自命不凡,便更要参加这诗会,笃定了要赢他……”

    “最后呢,谁赢了?”千亦不乏有兴趣地问。

    “小姐诗逊一筹,输给了宋先生。”瑜儿这许久了才现出一点笑颜,“我还记得那天回家的时候,小姐满脸的不情愿,任瑜儿怎么哄都哄不好。未到家时天却下起了雨,我于是同小姐找了一处檐下避雨,忽然我们看到宋公子,他在街上信步走着,雨下得不算大,只在他的发上、衣袍外笼了一层细细的水珠,他手里拿着方才赢来的画伞,并没有撑开,人不跑也不躲,甚至他好像都不觉得在下雨,依旧那么风采随性,与满街匆忙的行人殊异……”

    瑜儿说到此处顿了很久,千亦和楚乐也不催她。

    “这些话是许久之后洛小姐对我讲的,她说也许是从那个时候自己就对宋公子倾心相许了,只是惘然不自知……”她复又开口,声已凄凉,“那天宋先生看到了我们,他在雨中扬了抹笑意,朝我们走来,轻声地问,‘小姐困于雨外了么?’洛小姐因着方才的比试不愿理他,我却觉得这人讲话真奇怪,就见他又笑了笑,说‘书生困于雨中可随处去,小姐困于雨外却寸步难行,到底被困的是你我中的哪一个?而这困局又是好是坏呢?’他说到这里竟摇了摇头,好像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设下的这个难题一样……”

    千亦听得入了神,竟不觉油灯已尽,慕楚乐召来狱卒又添了些灯油。

    “后来宋先生将手中的画伞递到了小姐面前,说愿给小姐挡雨用,小姐惊讶不已,方才他费力得到这伞,如今却能轻轻巧巧地施手送人,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可是小姐不愿领情,倒是轻蔑地说,如此雅作用来遮雨,真是粗俗。况且伞上的画遇水就掉了,岂不是清泉濯足、焚琴煮鹤么?”

第二十九章 才子佳人

    瑜儿兀自说着,面上带着一种穿越往昔的恍然。

    “宋先生只是笑,仿佛什么都不能磨灭掉他嘴边永远挂着的闲闲远远的笑,他说‘出自再风雅的名士之手,这终究也是一把伞,若不能发挥其本身的用处,便是无用的东西,小姐不是世俗之人,怎么也拘泥于此,跳不出呢?’这话竟让我们家小姐哑然。最后他将伞送给了小姐,留下一句话,说但愿这小小的伞能解了小姐的困局……这把伞小姐终究也没有用,一直珍藏着。”

    千亦思忖,“他说这话,怕是别有深意吧?”

    “是啊,宋先生虽与小姐相知甚浅,却已然看出了小姐心中所困。打那以后小姐与宋先生的关系竟缓和了些,小姐渐渐发现他文采卓绝,有时还会请教宋先生诗词呢,两人几次畅谈到暮色将近,可他们终究没有互相表露过,瑜儿看在眼里,却是懂的……后来有一天不知为什么,突然传来了小姐要与通判文大人成亲的消息,我去问小姐,小姐什么也不说,我几番打听才知,好像是文通判为小姐写了一首什么诗,小姐赞叹他的诗才,再加上老爷极力促成,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下了。”

    “那是首什么诗呢?”楚乐问道。

    她摇头,“瑜儿也不知,我那天找了好多地方才找到宋先生,劝他去向小姐提亲,他也只是沉默不言,就这样,小姐婚期一到,便与通判大人成亲了。”

    千亦听到了重点,“洛小姐是成亲那夜被杀的,那夜你陪在她身边么?”

    “没有……”

    “那你在哪里?”千亦又问。

    “我,我陪着宋先生在一起……”瑜儿低下头,“我担心宋先生心里难过,便想陪他说说话,结果看到他一个人在酒馆里,喝了好多酒,瑜儿不知哪句话说得不对,宋先生突然站起来,发狂一般地笑着,酒壶也摔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就离开了酒馆,我结过账急忙追出去,可是已经找不见他人了……第二日就听说他在通判府杀了洛小姐,被关进了大牢,二位大人,宋先生、宋先生他绝对不可能伤害小姐的!”

    楚乐沉思,“你当时说了什么?”

    “我……我也没记得说过什么,只是把知道的小姐和通判大人相识的经过告诉了宋先生,还大概地讲了那首诗,好像是什么雪落什么谷,听说诗里有小姐的名字呢,除此就是几句劝慰的话,再没什么了。”

    千亦扶额,瑜儿啊,你说的这些基本没什么用,反而将宋玉卿一时受不了刺激酒后跑去通判府对洛小姐意图不轨,结果洛小姐不从被他杀害的推断变得貌似顺理成章了。

    气氛一时陷入僵持。

    良久,慕楚乐开口,“如果证据确凿,为何幽州府迟迟未判呢?”

    “我打听到,在小姐遇害的当夜,宋先生被抓进牢里以后,便畏罪自杀……”

    千亦大惊,“死了?”

    “没有,但一直昏迷不醒,大夫说甚至不知他会不会醒……”她讲到此处落下泪来,“知州大人因此无法开堂审理,案子也就一直拖着,我后来听说大人和文通判正在准备上奏,要直接审判定罪,将宋先生处以死刑……我在知州府外跪了两天,知州大人都不肯见,我没有办法,只得上京。”

    千亦看向楚乐,对方点了点头,表示知州的做法按当朝律例确实是合理的。

    “那你与洛小姐是……”他接着问。

    “瑜儿没爹没娘,从小在杂技班长大,师傅教我杂耍和功夫,却也常常打骂我,那年冬天特别冷,我因为前一日功夫练不好,被师傅罚没饭吃,第二天又在街头卖艺,天下着雪,没有几个人看,我一下竹竿没立稳摔倒了,师傅扬起鞭子就打,我在雪地上爬也爬不动,这时洛家的车马经过,小姐看到我可怜,就出了银子把我买下,在洛家当了丫鬟,小姐有时教我读书写字,待我很好……她出事以后,我知道绝不能让小姐死的不明不白,就离开了洛家,想法子进京告御状,路上正好遇见一个杂技班,他们要来盈都表演,班主见我功夫不错,便同意带上我让我随着来了京城,也让我有了进宫的机会。”

    事情问到此也差不多了,楚乐想了想,“你还能记起什么有用的证据告诉我们么?”

    “没有了,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两位大人,请你们一定要为宋先生伸冤,为小姐讨一个公道!”她艰难地跪起身,伏在地上,坚持给二人磕了几个头。

    “起来吧,倘若真有冤屈,我们一定明察。”

    楚乐看了看千亦,示意时候不早了,千亦点头,召来狱卒。

    睡眼迷蒙的狱卒匆忙跑来,“大人有何吩咐?”

    “这位犯人是重要的人证,需得仔细照顾,天亮去找大夫来给她看伤。”千亦说。

    “这……”狱卒为难。

    “怎么?我们奉旨查案,倘若人证有什么闪失,影响了案子,后果你担得起吗?”楚乐厉声。

    “是,是,小人马上就去。”狱卒忙不迭地应道。

    二人走出大牢,夜的浓幕隐退,天际竟已透出珍珠白。

    这一夜的问讯令千亦困乏不已,她伸了个懒腰,回眸看慕楚乐,“怎么样,找出人家的破绽了么?”

    “你相信么,那个故事?”楚乐反问。

    “为何不信?”千亦笑了笑,“慕大人,对于这种才子佳人的典故,你还是少了那么点浪漫情怀。”

    他不解,“何为浪漫?”

    千亦被噎,撇了撇嘴,“当我没说。”

    “不过,也不是没有疑点。”他突然说。

    “哦?”

    “唯一可疑的就是,即便那夜通判府大摆宴席,家丁护院饮酒作乐,疏于防备,可就这样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府中,会不会太容易了?”楚乐沉声,“那秀才除非对通判府特别熟悉,否则偌大府院,他就算没醉,想要不被人发觉地寻到小姐所在的洞房,是那么简单的事么?”

    千亦默认,有道理。

    “不过瑜儿所能提供的也就是这些,剩下的需要我们自己去查了。”他看来有些一筹莫展,“这样,我们即刻回去取行装,三个时辰以后城门口会合,一同启程。”

    “嗯……”千亦打了个呵欠,含糊着应,猝然间却反应过来,“欸?为什么这么着急啊?我一夜没睡,不能补个美容觉明天再走嘛?”

    楚乐已经径自离开了,“事不宜迟,拖得越久难保会有变数。”

    “这个工作狂!”

    千亦咬牙,生无可恋地扭头往家去。

    前面的人回身,轻飘飘地问了一句,“工作狂又是什么?”

    然而宁大小姐不想再跟他说话,走出老远的背影上是大写的不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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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可攻略介绍: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那人一眼,就令她莫名其妙穿来这前不着唐后不着宋的大盈王朝,她内心是拒绝的!
尤其,家仇暗害朝争权斗轮番来,还有被某高冷丞相大人碾压智商的日常,她表示心好累!
面对处处是雷等她踩的官场——
一开始,郁丞相冷眸一眯,“不能自救,我救了你也是废物一个。”
后来,郁丞相长眉一挑,“好好保住小命,等我来救你。”
最后,郁丞相唇角一勾,“外面太危险,到我怀里来。”
她郁闷,“你再这样我可要为自己的智商讨个说法。”
郁惟摄轻笑,“不需要,你在我这里靠脸就行了。”丞相可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丞相可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丞相可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