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六回 太行八陉
华历三年,三月十八,申时,晴,冀州信都。
“轰!轰!轰!”三声惊天巨响,瞬间震呆了信都全城。不消说,这自是特大号炸药包的爆破效果。方才,血旗士兵们借着鹅车掩护,在城墙或堵门的条石泥土中间,掏出一个个大洞,再把准备好的棺材炸药塞入,点燃引线之后,肇事者们立马拖着鹅车豕突狼奔,远远逃离开去,接下的自是大爆炸。
数百上千斤黑火药瞬燃爆炸所形成的冲击波,向着四面八方狂飚突进,向下受到坚实大地的阻碍,它只能转而向上,把自己的能量毫无保留的释放给城墙。被爆炸波撕扯、蹂躏,城墙顿时支离破碎。如此威力,便是坦克也会成为一堆废铁,何况仅是土石结构的城墙?
这一刻,信都东门,腾起了三团飞天土云。不光王昌、邵举,以及一应爆点位置的城头守卒随着土云上了天,内墙地面的守卒同样难逃厄难。只因冲击波不但摧毁城门城墙,还沿着大地向城内城外两个方向快速传播。爆炸点附近十余丈内,无人还能幸存,三十丈内,则人人口鼻流血,如同醉酒一般东倒西歪,纵然不死,也将内府重创,生死难卜。
城门之内,在集结以待的守卒阵列后方,部分侥幸躲过厄难的士兵们,清晰的看见他们的统领军将,和前排的所有士兵,被爆炸产生的狂澜吹向空中,与砖木石块一同升腾,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并在空中撕扯为片片碎块,抛洒出蓬蓬血雨。
直到爆炸波随着扩散而放玩能量、降了力道,空中的碎木砖石和残肢断臂,这才降落于地。而城门守卒前方的那位最威猛的统领,过往曾在石勒军中杀个三进三出的人物,根本没机会展现丝毫的勇武,便已支离破碎,其人那一颗两腮虬髯的头颅,更是一直飞到了老远的民房顶上!
良久良久,战场上依旧鸦雀无声,唯有那隆隆的爆炸,仿佛始终在人们的耳中回荡!犹如魔鬼一般的强大力量,远远超越了守卒们的认知水平。这简直就是天地之威,沛然不可御啊!
终于,伴着惊呼亦或呢喃,伴着刀枪落地,越来越多的守卒跪了,口中更是念着佛祖菩萨、太上阎罗等等各路神仙名号:“老天爷啊!”“太上老君救命...”
城外的血旗军,则大多张大了嘴巴,任凭自己口水滴到脚上。他们纵是知晓自家的军械厉害,却也多是首次亲见这等的爆炸威力,完全超过了最大胆的预想。坚固的城池,在这种伟力面前,竟然脆弱得如一张草纸!直到某一刻,骤然爆发的欢呼高达云霄:“血旗万胜!华王万圣!血旗万胜!华王万圣...”
帅旗之下,唐生同样按下心中的震撼,更多的仍是惋惜。必须说,在这样一个乱世,每个人都有着自身的信念,寻常百姓固然大多只图一家保暖乃至安居乐业,处于上层的社会精英们,或文或武,他们大都有着更高一层的追求,或全力钱财、或家族兴盛、或死忠皇室、或汉家富强,亦或大仁大义,甚或求道成仙,为此也就有着更为独立、更为坚持的理念与行为准则。
许多时候,这些理念与准则无所谓对错,亦或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放在盛世还可成为繁荣的添加剂,但在乱世,理念太多太杂,本身就会成为阻碍社会平复的一大祸源。而华国入主河北,却是要用武力将一切杂乱暂都压制在统一的军政架构之内,即便有所错杀枉杀,也只能在所不惜。所谓乱世用重典,想来也不乏此节含义。
“督帅,城墙告破,城内守卒惊慌失措,正是进攻良机。还请督帅下令,我步六军团愿为前锋,必可一举夺下信都。”这时,已然按照血旗军将定期轮岗制度,调掌步六军团的刘耿,跨步上前,向唐生抱拳请战道。
刘耿这一开头,东门外的一干军将都耐不住了,纷纷出言请战:“督帅,我步五军团亦可立取信都...”“督帅,何须一个军团,我一军便可夺下此城,末将愿立军令状...”
收起思绪,唐生扫眼身边跃跃欲试的一应军将,并未顺应众意,下令军兵趁势杀入城内。略一沉吟,他缓声令道:“冲城内喝喊劝降,宣传政策,都是我华夏大好男儿,能少些杀戮还是少些的好。想来有此爆破之举,显了破城之易,城内军民也该熄了任何不当幻想!”
事实确也正如唐生所言,慑于血旗军威尤其是爆炸之威,信都城内的一众乞活军民,再无抵抗信心。他们在乎的本就是安全与吃饱,对投奔汉家何方势力并不在意,甚或更愿投入据说安居乐业的华国,兼而王昌邵举等一干主战首领大多随着东城门楼一同报销,再无顽抗中坚,于是,在血旗军的口号劝降下,他们终是打开城门,纷纷就降。
收缴兵器,接手城防,清理战场,甄别看管俘虏,裁派遣返民壮,血旗军很快便掌控了信都城的一切。而随着唐生兑现诺言,发放一批军粮给了城中军民,并保证后续将会有大量粮食运来,对所有军民开展以工代赈,整个信都旋即欢呼成片,也立即稳定了下来。便是此前因为亲友战死而对血旗军的仇恨,也似消减了许多,足令唐生次日可以放心的率主力继续西进。
别怪信都军民没甚骨气,没办法,城中除了上层人物,寻常之人不论是军还是民,都太久没能吃上一顿饱饭了,忙着开炊还来不及,谁又有空去瞎折腾其他有的没的?须知,《晋书》有载:“建兴二年,襄国大饥,谷二升值银一斤,肉一斤值银一两。”
,襄国缺粮可见一斑。那么,被石勒视作菜园子不时打劫收割韭菜的冀州,粮食即便有幽州的少量支援,想来也已紧张得人人挨饿,甚至易子而食了...)
就在唐生的南陆军主力入主信都的同一个夜晚,其西七八百里之远,早已归属匈胡掌握的壶关城,也即扼守太行天堑之一滏口陉的那道雄关,尚未收到血旗军杀入幽冀的消息,一切依旧风平浪静,而一场来自深山老林的夜袭,却在悄然逼近。发起之人,则是困守太行群岭数年,都快被人遗忘了的血旗军太行军团。
且说太行之名,古已有之,另有五行山、王母山、女娲山之称,其东北——西南走向,东北起于代地的拒马河谷,西南至于河内的大河北岸,绵延千里。
《山海经·北次三经》云:“北次三经之首,曰太行之山。其首曰归山。”后有《博物志·山》云:“按太行山而北去,不知山所限极处,亦如东海不知所穷尽也。”
太行之为天险,在于它不仅仅是一道孤零零山脉,而是一道宽幅百余里甚至数百里的苍莽高地。更有甚者,这道千里山塬仅有东西出口八个,均而论之,每百余里一个通道而已。所谓出口,便是东西横贯的峡谷,古人叫做“陉”。这八道出入口,便是赫赫大名的“太行八陉”。
自南向北,这八陉分别是:轵关陉、太行陉、白陉、滏口陉、井陉、飞狐陉、蒲阴陉、军都陉。其中,最北的军都陉位于幽州蓟城北部之军都山,是燕地北上胡地之通道,此前一直为幽州王浚掌控。而次北的蒲阴陉、飞狐陉、井陉这三陉,则联通着并州北部与幽冀北部,此前一直为龟缩抗胡的并州刺史刘琨所掌控。
至于太行山南段的四条山陉,如今皆属匈奴汉国掌控。然则,这四条通道都要通过一片要害山地——上党高地。上党者,以其高“上堪与天党”之赞誉得名,其南北长三百余里,东西宽二百余里,西经轵关陉、太行陉、白陉三陉威逼汾水河谷,东经滏口陉鸟瞰邯郸谷地。
除了四条陉口出入,整个上党便仿佛一个浑然无孔的封闭之地。而在这四条陉口渐行交汇的东部高地,恰便有一座险峻关口当道,这便是赫赫大名的壶关!此地两山夹峙,状如壶口,春秋晋国便在这里设置城堡关口,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正是因此,匈奴汉国叛乱迄今,围绕壶关的激烈争夺,已然进行了数次。
显然,即便匈奴汉国如今占据着上党,以及上党以西以南的河内河东地区,只要壶关告失,匈奴汉国与太行以东河北之地的石勒残部,便失去了最便捷的连接通道,不说向北突破别的太行山陉该有多难,便是向南绕行,也须渡过大河乃至条条支流,那可是水军的肆掠之处。匈奴人的水军能与血旗水军比吗?
故而,在血旗军兵入河北的全盘计划里,只要夺下壶关,再有水军封锁住大河沿岸,地处司州广平郡的襄国(后世的邢台),便将与匈奴汉国彻底隔绝,石勒残部就此也将被留在河北,被横扫而来的血旗军关门打狗...
第六百七十七回 夜袭壶关
华历三年,三月十八,亥时,小雨,并州上党,壶关城。
壶关城,扼守滏口陉西端。南北有浊漳清漳两河,外凭峻岭绝壁,内绕城池东下,合流汇入陉谷。因为此后河水湍急拐陡,故欲通过滏口陉,只能穿城而过,再经栈桥谷道东去,可谓一城当关,万夫莫开。而欲攻克壶关这一要隘,也只有东西两向方可得手,这也令壶关的防御更有针对性,更为易守难攻。
雨夜阴晦,城池东南的峻岭之间,一支黑压压的大军却是不声不响的汇集至此。他们有五千之数,个个兵甲整肃,背负竹箱,身披蓑衣,行进间井然有序,偏又蓦然无声,正是沉寂于太行深山数年之久,一直顽强坚持的血旗军太行军团。
看他们虽然浑身湿漉,却人人精神抖擞,目光中不乏火热,显也是憋得久了,直欲大干一场。当然,此番大干一场为的可不仅是军功,还为此战封锁滏口陉之后,家人亲友便可在河北之地安然过上山外的田园生活。毕竟山中清苦,纵有开山种植与早前储粮,令太行军民尚还不至挨饿,可谁不想过得更好?
崖石嶙峋,草木之后,太行军团主将纪庄眺望数里之外的壶关雄城,眼中也似那城内的几点炬火,灼灼闪动着火苗。淡淡一笑,他不无感慨道:“我太行军团距离上一次出山,该有四个年头了,只怕那些匈胡杂碎们,已然忘了我血旗军的厉害。呵呵,今日细雨朦朦,遮掩行迹,倒是天公作美,知晓我等最擅偷黑摸城啊。”
抹了把脸上雨水,中军副将胡霄却是皱眉道:“这雨遮掩行迹好是好,却也给咱们行军带来麻烦,更令神火燃烧弹没了用武之地,唉,那可是我等费尽功夫才转运来的好东西,可惜今次用不上了,只怕待会厮杀,难免更多伤损呀。”
“无妨,不论燃烧弹,还是那些仅有禁卫军乃至青卫军才能使用的宝贝,终归外物罢了,打胜仗还要靠人,我血旗军十年风雨,起家靠的可非燃烧弹那些。”纪庄却不以为然,铿然道,“告诉弟兄们,今番战后,我太行郡便将重归大王帐下,并入华国体系,我等也该改称血旗步军第八军团了,呵呵,弟兄们正该利用此战,向那些海外安居的兄弟队伍们好好亮个相!”
“对,好好亮个相!”非但胡霄,其余军将也纷纷附和呼应。作为血旗军最早的队伍,苦守着太行根基,他们对于海外发达的那帮家伙,难免有些羡慕嫉妒,傲气自也是杠杠的。
扫眼军将们士气高涨,纪庄眼中含笑,复而令人召来军团直属特战屯的屯长廖泉,略显审视道:“你特战屯之前不是自称各个都是能人异士,身怀绝技吗?还时常抱怨山中无聊,难以一展身手吗?现在本将就给你等一个机会,带着你的人,趁着雨夜袭夺壶关东门,去争取荣耀吧!”
“将军这是改用二号预案啦,太好了,感谢天公下雨啊!”廖泉嘿嘿一笑,露出满口白牙,不无欣喜道,“将军放心,我与兄弟们定然不负使命!”
事实上,太行军团早在年初便得到了适时攻取壶关,隔断并冀通路的命令,他们也非首次与壶关打交道,深知该城几为军事驻地,防御很严,想要硬攻很难,乔装改扮潜入城中同样不易,是以早已备有多套进攻预案。譬如,一号预案就是引蛇出洞,故意弄出些声势,引堡中守卒出城加以歼灭,从而减弱城防力量,然后再强攻城池。
不过,纪庄此刻已然改变主意,今日赶上有雨,强攻城池所仗的燃烧弹作用受限,太行军团更没青卫热武配备,纵然一开始可以引蛇出洞,顺利歼灭一部守敌,但城中本有两千匈奴军兵,至少近千的余敌便会全面警惕,坚定死守,雄关依旧难克,倒不如一开始便尝试趁雨摸城突袭,一旦成功,那么整个城池就能顺利拿下。虽然这个难度很高,可有雨水掩护,成功的可能反而更大。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对于纪庄的临时决断,一众军将并无异议。随着纪庄的条条命令,五千大军立即动作,口含枚,顺绳梯,借着夜色掩护,从崖壁下到壶关东面的山陉之内,再利用绳索竹箱,紧急搭建浮桥渡过河水。
时过五更,也是常人最为困倦之际,大军已然不声不响的抵近了壶关东门之外。这场雨水则越下越大,而雨夜之中,壶关城池犹如一只巨大的狰狞怪兽,盘踞在山陉之间,那风雨中城池上的一盏盏桔色火光,就好像怪兽的一只只发亮的眼睛,令人可怖。
大军暂歇,轮到了特战屯出马。作为最早的特战军兵,廖泉带着两百余部下,却是驾轻就熟,神态自若的蹲伏在城墙百丈之远,也是城头守卒的视距之外。雨雾之中,他抬头耐心观察着城头,半刻钟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城上却连一个巡守的胡卒都没有出现。
“直娘贼,都睡死了?不要有诈呀!”暗骂一声,廖泉没有太多时间可等,一连串的手势使出,他带着特战军兵,迅速潜往城池东侧的高墙之下。率先遇到的拦阻是一条布有密集矛刺的壕沟,早有准备的特战军兵立即搭上十余架竹节云梯,各个身轻如燕,脚步连点,飞也似的轻松而过。
风雨在黑夜肆虐,哗哗的雨声响彻耳际。大风夹着雨水打在身上,纵是晚春,也给人带来一股股彻骨寒意,冻的人直打寒颤。不过与身体上的寒冷相比,特战队员们心底却被热血激昂所占据。他们并不稍停,抵至高近四丈的城墙跟,随着廖泉一个挥手,立有二十名特战军兵带着改装版的踏张弩,齐齐上前。
“咻咻咻!”弩机响动,二十支铁弩箭带着尾部的十条绳索飞出,特制的飞索立即穿透雨雾,落在了城上,其头部的特制铁爪,则扣住了女墙上的城垛。
“别有人!别有人发现!”心中祈祷,特战军兵们不敢稍停,手戴战术皮套,脚蹬抓地靴,众人握着索绳,奋力蹬着城墙,向城头可劲爬去。黑夜中,那四丈来高的城头仿佛攀不到尽头的高峰,直到终于见到了起伏的垛口。
“沓!”廖泉率先一跃而上,稳稳的落在城头。跟着,一个接一个的特战军兵也跃上了城头。上天保佑,幸亏有这一场大雨,使得城上的守卒都躲进了城楼或角楼避雨,一个在城墙上守护的也没有。正所谓只有一日捉贼,难有千日防贼。
事情已经成功一半,廖泉难忍心中喜悦,抹了把脸上刺骨寒冷的雨水,他取出连弩装好,耐心等到军兵又上来两拨,旋即一番手势。顿时,众人各分数股,弯着腰,悄悄的向透散出光亮的城门楼与角楼摸去。
城门楼里,二十多个匈奴军兵浑不知死神已在接近,正在有说有笑的烤火。有几个还脱了外面的衣衫,拿长矛挑着靠火烘烤,一边却也不忘大声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须知他们都是今夜轮值,之前可也没少被雨淋湿。
一个百夫长模样的匈奴壮汉仰头喝了口酒,对那些军兵道:“得,都半个时辰过去了,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大家还是按规矩出去巡查一遍吧,别叫上头的寻着差处。等巡完这一遍,估计大家就可以一直挨到天明换班了。”
“头,外面这雨下的跟瓢泼似的,刚才都已经湿了一回,再来一回,明天铁定都得趴床起不来。左右千夫长也是只管在下面睡觉,要不,还是等雨停一停再说吧。”一名老兵不为所察的撇撇嘴,陪着笑道,“听说昨晚刚有捷报过去,石勒大军已然夺了蓟城,俘虏了王浚,冀州那边安全的很,咱们这里哪会有甚战事,呵呵,头您不会是担心山里的那帮缩头乌龟吧?”
那百夫长一瞪眼,借着酒劲道:“什么王浚,什么血旗军,你等新兵蛋子懂个屁,咱们汉国之所以在壶关驻守两千精兵,防备的可不是他们,反而就是石勒那个杂胡!那厮越是做大,咱们壶关越是重要,知道不?”
享受着一众部下的目瞪口呆,百夫长又老姿老味的笑骂了几句,这才吩咐道:“隔半个时辰去城墙转一遍还是需要的,军规在那,就算下刀子也不能懈怠。不过,石勒那厮还在蓟城那边折腾,咱们这里现在自然无事。也罢,就你二人出去巡视一遍吧,看有没有动静。”
被百夫长点中的二人都比较瘦弱,在众人里一向属于被欺负的货,心里腹诽,他们脸上还得打着笑意。拿个大斗笠,又披件蓑衣,他们各拎了一把长矛,磨蹭着出了城门楼。
只是,两个倒霉鬼刚一进入雨幕,就感觉一阵风雨袭来,然后脖颈就被一只冰冷的手腕扼住。继而,连一句话也没有来的及说出,锋利的三棱军刺就已经刺穿了他们的心脏。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似乎听到一声细微的嘀咕:“直娘贼,好险,多亏这两货出来的足够磨蹭!”
老子下辈子就是外面下刀子,也不磨蹭了!两名倒霉鬼无比憋屈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幽怨的目光则不忘最后瞟眼一门之隔的亮光...
第六百七十八回 喋血夺门
壶关南城,门楼之外,廖泉缓缓收回插在敌人胸膛的三棱军刺,摘下死尸身上的斗笠蓑衣,与另一身手不俗的队率立即穿戴起来。斗笠低垂,蓑衣摭身,不一刻,两人一人提着一把长矛,一声不吭的走入城门楼中。那架势,那气息,不似军兵,更似鬼差!
尚未辨出异样,正在喝酒御寒的百夫长看到两人,不由怒道:“你等两个贼囚,他娘的刚出去没有一泡尿的功夫,竟又滚回来了?这是糊弄谁呢,赶快给老子再出去巡守一遍,没有一柱香不要回来!要不然,小心吃棍子!”
大骂一顿,百夫长却见两人如钉子般矗在那一动不动。不由的更加愤怒,平时两个窝囊废哪敢半点触怒顶撞他,今天这两个家伙被雨水淋糊涂了?百夫长刚要再骂,却突见那两人猛然将手中长矛向他掷来,然后一掀身上蓑衣,居然在腰上各抓出了一把弩机。
“咻咻咻...”连弩射个不停,转眼间就已经有三四个守卒中弩倒下,连带倒下的,自然也有那位被长枪贯胸的百夫长。
“直娘贼,你两人疯了不成?”被突然袭击杀得措手不及的守卒们,到这时都还没明白,为何那两个平素的弱鸡突然见人就杀,有人就地打滚,有人起身去拿武器,还有人居然对着廖泉两个大声喝骂。
不过,他们唤来的并非止歇,而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更多黑衣锁甲的陌生汉子从雨中冲进屋来,全都提刀持弩,在屋中见人就杀,许多人至死都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二十余个门楼守卒,根本不是廖泉一干杀星的对手,半柱香不到,门楼内便恢复寂静,唯有血腥味扑鼻。不光这个门楼,其余几个角楼内亦是如此。片刻之后,城头所有的值夜守卒全都死得不能再死,而他们的惨叫,却被风雨遮掩得微乎其微...
“发信号...升绞盘,拉起千斤闸...放下吊桥...”提着滴血的战刀,解决城头敌卒的廖泉,不断点指一名名军官,低声急令道,“其他人跟我一起,守住城门。大军入城之前,任何人不能后退半步,就算是死,也得给我死在阵前!”
留下少许军兵在城头忙活,廖泉带着悉数上城的其它军兵,顺着城墙马道,直扑城门洞。那里还有两排藏兵洞,焉知里面的城门守卒不会添乱。
事实正如廖泉担心的一样,当他率众下了城墙,冲进城门洞时,不知是哪儿出的差错,已经有二十名敌卒拿着武器顶了出来,还有更多守卒正源源不断的冲出藏兵洞,更有一名头领,已经拿起一把牛角号,正鼓起腮帮子用力的开吹。
“嗖!”廖泉将手中三棱刺向那头领奋力掷去,短刺正中其人喉咙,殷红的鲜血带着气泡从他的喉中涌出,那牛角号声刚刚呜呜的响了两声,便带着一个走音突然停止。只可惜,警号依旧是发出去了,随着城内此起彼伏的号角响起,壶关城彻底摆脱了雨夜的宁静!
“弟兄们,冲啊!”城东暗处,纪庄听得城中动静,也不待城头左三圈右三圈的炬火信号转完,立即爆喝一声,跟着劈手夺过旗牌亲兵手中的军号,嘀嘀哒的猛吹起来。而原本候在城头视距之外的血旗军兵,则按既定序列,闷声急奔,直往壶关东门。
“一个不留,迅速清场,抓紧时间!”城门洞内,廖泉目眦欲裂,厉声嘶吼。拜了九十九下,最后一下居然还是出了问题,这让他恼怒万分。随之,刀光剑影,鲜血飚飞,无数的嘶吼声将城门洞彻底填满...
“铛...铛...咔...咔...”城头之上,不耐吊桥释放机枢的缓慢,七八个特战军兵手提短柄战斧,猛砍吊桥铁索,数十次猛劈之后,鸽蛋粗的铁索终于崩断,悬挂起来的吊桥则带着巨响,猛然向着城下濠沟的对岸砸去。
与之同时,城门洞中那面巨大的铁铸千斤闸,也已在特战军兵驱动绞盘之下,发出吱吱的声音,缓缓的,一点一点的离地,缓缓的,一点一点的上升。可那坑瘪的提升速度,与这个处处争分夺秒的战场,愣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以至于城外潜伏的血旗军兵已然踏过吊桥,那千斤闸还仅仅离地一尺。
“卧槽,上面的弟兄,给老子加把劲,没吃饭吗?”冲在前头的城外军兵已然过了吊桥,砸开外门,却被千斤闸死死挡住,中军副将胡霄急了,边冲往千斤闸,边大声怒吼,“上几个力大的,跟老子一起来托一把!”
说来这壶关城受地势所限,幅员不大,无有瓮城,却因其地位重要,特别配置了变态的千金铁闸,本意也就有着阻止来袭尽快展开的目的。那铁闸是数千上万斤的重量,该叫万斤闸才对。如此重量,可非寻常人力能够左右,尽管胡霄等人托得面孔紫涨,速度却也没有明显提升。
“烽火!壶关城点起烽火了!”蓦地,有血旗军兵叫道。而此时,那该死的千斤闸门却还只能一点一点的往上移,让军兵们心急难耐。打不开铁闸,他们就无法大部队入城,而用不了片刻,城池中的后续守卒就会冲到,别说城内的特战军兵们难以幸免,但若被堵在东门,上党它处的援军赶来,壶关都难得手。
“直娘贼!发什么愣!快,给老子架云梯,登城支援啊!东边不是还有绳索嘛,就近的那一屯快去,爬上城头支援!”跟着赶到的纪庄,眼见城下军兵的忙乱无措,顿时大吼道,“还有,上面闲着的特战弟兄,有绳就丢下来呀...”
城门洞内,此刻已然横尸一片,猝然迎战的守卒们,在特战军兵们的连弩打击下伤亡大半,不过,这里的匈奴人也非菜鸟,片刻适应之后,剩下的数十人却不再冲杀来敌,而是自行靠墙聚成圈子,盾牌在前,枪兵在后,弓手更后袭射,愣如一个铁刺猬,令特战军兵一时也无处下口。而他们只要存在门洞之内,破门就是惘然。
“哒哒哒...”隐隐约约的马蹄声已在城内响起,伴着匈奴人叽里呱啦的呼喝,且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不怕死的,跟老子上!”特战屯副刘义爆喝一声,甩下已经射空的弩机,抓起地上的一面盾牌,提刀向前猛冲。他身后的数十军兵也都丢下弩机,提刀持盾,向前冲往那一圈守卒战阵,加入了短兵相接。
时间不等人,他们必须赶在城内其他敌军杀到之前,解决城门洞里的守卒,才有望坚守城门。是以,面对着乌龟刺猬阵,他们并未耐心阵战以控制伤亡,而是毅然而然的直接冲撞了过去。
“砰!砰!砰...”面对着成排的长枪,刘义等人奔跑加速,然后高高跃起,手中盾牌随着左手挥舞猛的撞开刺来的枪林,右手战刀用力劈砍,荡开一支支长矛,双脚则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在守卒盾牌上重重一踩,整个人已经硬生生的挤入了守卒的小阵形中。
特战军兵们挤入阵中,守卒们的长矛反而成了掣肘。刘义一手持盾格挡,一手横刀左劈右砍,杀的鲜血横流。后面的特战军兵趁着机会,也纷纷顺着缺口闯了进去。在刘义他们如此疯狂猛烈的攻击之下,那个刺猬乌龟阵随即破裂、崩溃。
“噗!噗!噗...”刀光翻飞,鲜血乱溅,残肢抛落,哀嚎连连,一个接一个的守卒被砍死倒地,直至城门洞再也没有一个站立的匈奴守卒。只是,包括刘义在内,二十多名最勇敢的特战军兵,也永远倒在了这里。
来不及为战友们哀伤,更没片刻空闲喘息,城池内又响起了呜呜的号角,而大批的喝令声和马蹄声也正向着城门逼近。廖泉率着特战军兵,迅速收罗盾枪箭矢,返身在城门洞口摆出防御阵型。一边喘着粗气,众人一边还不忘堆起地上的守卒尸体,以阻滞敌军骑卒的奔突。
“哒哒哒...”借着炬火,廖泉终于在远方的十字街口,看到了第一批拍马杀来的骑卒,足有三百之数,衣甲精良,绝对就是壶关守将的亲兵。他瞳孔一缩,下意识的扭头,后方的外城门显已被解决,但是其内的铁闸门还只刚刚拉起不到两尺,看那坑瘪的速度,至少还得一刻钟才能把整扇门给拉起。
“弟兄们,若不守住这个门洞,之前罹难战友的血就白流了!哈哈,都说咱们特战屯只会摸黑闷棍,今个咱们也面对面来一把以步克骑!”抹了把脸上的鲜血与雨水,廖泉叫嚣得慷慨激昂,指挥的却很冷静,“甭急,雨大风疾,不要抛射浪费体力,等他们近了再射,三段击!叫对方先射吧,第一排举盾!”
“嗖嗖嗖...”随着守军骑卒越奔越近,最前的已经进入射程,一声吼叫之后,一片箭雨随即射往城门洞处。只是,抛射的弓箭在风雨中的威力大减,连平常力度的一半都达不到。特战军兵组成的盾墙将那波箭雨轻松拦下,纵有少许漏至后面,也难有多大杀伤。
“第三排,射击...第四排,射击...第五排,射击...投枪,抛射...连弩,自由射击...”蹄声隆隆,越逼越近,越来越响,却盖不住廖泉那有条不紊的吼令...
第六百七十九回 得手壶关
“嗖嗖嗖...”“咻咻咻...”雨夜之中,壶关东门,横列门洞之前的廖泉所部,向着沿街冲来的匈奴精骑,接连不断的释放出了弓弩投枪。街道本就狭窄,伴着鲜血飚飞,人仰马翻,疾驰而来的匈奴精骑速度逐渐下降,待得最后再被门洞前的成堆尸体一阻,来骑已然基本失去了冲势。
缺乏冲击力的骑兵,在马上就是步兵军阵的活靶子,头前十数侥幸躲过远程打击的骑卒,根本不及大展神威,便在特战军兵的枪挑弩射下,纷纷见了阎王。只是,奔马毕竟不好相与,堪堪井然的血旗军阵,也被冲乱了几处缺口。
“呜呜呜...”号声再起,短促而激昂,那是敌骑后阵发出的催令,敦促匈奴胡骑不顾一切的继续前冲,显然,对方将领也知情势紧急。由是,本因特战军兵们迎头痛击而被打断冲锋节奏的胡骑,再度整队催马,加速冲杀过来。
“跟我杀出去!”没敢给这批先头守卒收拾重来的机会,廖泉大喝一声,挥刀前突,直接率众发动反冲锋。近两百特战军兵如狼群一般,沉默着猛扑过去,不给对方丝毫调整加速的时间。以步克骑,可非定要傻愣愣的全凭枪盾阵死扛。
两名敌骑看见廖泉冲在最前,以为有便宜可占,一催战马,双双俯身横刀,先后向廖泉撞来。结果,廖泉在头名敌骑奔至的刹那,猛一个矮身,钢刀却是迎上马匹的腿弯。继而,他一个翻滚,躲过后方敌骑的砍杀,手起刀落,一刀又将另一马匹的后腿斩断。至于两骑栽落的骑士,自有后方兄弟招呼。
有廖泉身先士卒,特战军兵们一窝蜂涌上,转眼便扎入了未及提速的匈奴精骑中。他们本就是善于短兵格斗的军中精锐,身体灵活,或蹿腾或钻腹,在胡骑阵中东突西窜,不时施以辣手,直令骑在马上的匈奴精骑们一筹莫展,接二连三被斩于马下。
“下马!都他娘的下马!给老子杀光这帮偷鸡摸狗之辈!”胡骑之中,传出将领的咆哮。随即,余下的两百胡骑亲兵纷纷下马,或提刀持盾,或张弓搭箭,与特战军兵们绕着马匹,汹汹然战于一处。这一变局虽令血旗一方伤亡骤增,却也导致双方的拼杀战场,被牢牢的顶在城门洞之外...
风雨如故,厮杀更急,刀光枪影,冷箭劲弩,生命消逝,地上的积水迅速变得血红。随着蹄声隆隆,更多的城中守卒赶到,下马投入战斗,令这条街道愈加拥堵,也令特战军兵们被压得节节后退。另有精明些的胡卒,已然绕着胡同甚至屋舍,展开了两面包抄。
“噗!”一杆长枪从侧面狠狠捅了过来,直奔正在奋力前劈的廖泉,已然一身是血的廖泉,反应却已不比战前,愣是躲闪不及,避无可避。关键时刻,一名重伤的亲兵抢步赶到,用身体替廖泉扛下了必杀一击。
“好贼子,纳命来!”瞥眼亲兵惨死,廖泉大怒,顿时弃了正面的负伤之敌,提刀就直劈那名枪兵。对方长枪卡在尸体里,索性弃枪拔刀,边挡边退。廖泉步步追砍,腰刀一刀接一刀的猛劈,火星四溅。直到那厮一脚滑倒在雨水里,立被廖泉趁机剁下脑袋。
斩杀此人,廖泉短暂喘息,左右四顾,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已经陷入敌人包围,不但是他,特战军兵们也都已经和敌人在门洞前的雨水中纠缠血战,而他们的人数,已然不足百人了。
“弟兄们,顶住!咱特战屯没有孬种,给老子...”廖泉凄然长吼,却被一阵恶风打断。那是一根狼牙棒的横扫,持棒之人虎背熊腰,高大魁梧,一身金甲足见其身份不凡。
“去死吧!”廖泉一个闪身,避过来敌的悍勇一击,继而厉喝一声,挥刀便砍。孰料对方棒重力沉,随手一挥,便将廖泉架开,反令本就疲惫的廖泉双臂发麻。廖泉只得围着他转,寻找机会不断挥刀挑削,奈何此人身上的金甲并非样子货,廖泉的长刀即便砍在上面,也只能爆出一溜刺目的火星,并不能破开防御。
“铛!”终于,那金甲敌将寻得一个机会,双手举棒,猛的向着招式用老的廖泉砸来,廖泉躲避不及,只得双手握刀硬挡,一声金铁交鸣,他的双臂一麻,虎口已然崩裂,长刀更被砸的撞回到了自身肩头,带着身体后仰栽倒,口中更是不争气的喷出一口鲜血。
“死吧!”那敌将一声狂笑,又是一棒向着廖泉当头砸下。再也无力躲闪招架,廖泉只得闭目待死。这一刻,他颇有点揶揄,若是当年没有被寨里的邻家妹子迷倒,愣为讨上这个老婆,拒绝了前往海外的征调,如今的自己,或许也已像崔榴那厮一样成为一名近卫军侯,今日也就不会葬身于此了吧。
想啊想,幽怨啊幽怨,可是,半天都没脑袋开花的痛感,廖泉不由睁开眼睛,却见那名敌将的脸上竟已多了一根弩钉,正举着狼牙棒兀立雨中,呈雕塑状。下一刻,又见一把双手大剑闪过一道寒光,将那胡将的脑袋直接砸飞。廖泉瞬间识出,这把双手大剑,正是中军偏将胡霄的标志性兵器。
“哈哈,眼睛还在动,真是祸害活千年啊!”愈演愈烈的喊杀嘶吼中,果有胡霄的大笑随后传来,“干得好!泉哥今个够爷们,先歇着,下面就交给俺们啦!”
已没气力开口,廖泉下意识翻眼后望,只见一名名血旗步卒正从城门洞中涌出,缝隙之间,可见那个倒霉催的千斤闸已经升至成人胸膛高度,更多的城外军兵正猫腰从其下窜入。与之同时,城头上也涌现了一大群血旗军兵,或张弓放弩,或从马道奔下,更有些许带着火光的罐子划过头顶,掠入匈奴人的后阵...
随着太行军团的大股军兵涌入城内,并分批分股散入巷道,杀往军械、粮仓乃至城守府,壶关城的战局再难反复。城内巷战本非匈奴骑卒所长,加之破城带来的心理溃乱,面对不知数量的血旗步卒迎头罩下的凶猛打击,他们逐渐后退,逐渐崩溃,直至斗志全失,最终在血旗军兵的追杀逼迫下退往西门,进而逃出壶关。
天色稍明,血旗军已然全据壶关。西城门楼,纪庄却是丝毫不敢松懈,正指挥上千军兵,争分夺秒的整理军械,加强工事,熟悉城防。壶关对于华国重要,对于匈奴一样重要,而上党地区有着万多匈奴常备军,若再算上能够紧急征召的炮灰,三万大军三日可至,最快的头批敌军或许不久便至,他太行军团的硬仗还在后面呢。
忙碌间,有中军旗牌官前来禀道:“将军,战果统计,此战我军战死三百二十一人,重伤三百零二人,其中特战屯重伤六十三人,屯副刘义以下战死一百一十三人。”
纪庄面显黯然,壶关内所驻敌军都是匈奴精兵,更有半数来自匈奴本族,即便己方偷袭得手,敌军的反击之快,反击之凌厉,也非善与,己方打头阵的特战屯,今番绝对是伤筋断骨了。
翻了一页,旗牌官继续念道:“因有雨水,敌军撤离前未及破坏掉一应辎重,我军共缴获粮食千余石,战马八百匹,兵甲银钱尚在统计。令据初步清理,此战杀敌近八百,俘虏六百有余,其中重伤...”
挥手打断旗牌官,纪庄冷然令道:“不必念了,传令下去,让胡霄将所有俘虏即刻处决!大战在即,无需留下那些匈奴人为患!另通告城中那百多户百姓,悉数呆在住处,但有出门半步者,格杀勿论!另外,让伙房即刻熬煮姜汤,给所有军兵服用...”
说来太行军团本有军兵万人,怎奈左军三千留守山中,右军两曲正同步夺取滏口陉东端的滏口关,再有六七百的减员,这里的防守兵力仅余四千出头,难免捉襟见肘。当然,太行郡内还有万多训练装备皆近乎血旗辅兵的民兵,但出于突袭保密之故,今日方可征召,待得赶来支援,至少也须两三日之后了。
正此时,一名背插红旗的信骑急急奔来,边三步两步窜往城头,边扬声叫道:“禀将军,我太行右军半个时辰前已经夺下滏口关,梅腾偏将正在整顿防御,请将军示下。”
“好,辛苦了。回令梅将军,立即着手防御,谨防石勒军狗急跳墙,大举反扑!”纪庄颔首,略一沉吟,复又叮嘱道,“告诉梅将军,倘若事不可为,不必死战,可以适时退来壶关联手抗敌。”
值得一提的是,山陉东段的滏口关地势条件远不及壶关,过往多是废弃,仅是十年前匈奴占据上党之后,晋军才临时简单修缮加以屯兵,待得落入石勒手中,更是仅仅屯驻一屯人马,主要用于示警,以向匈奴汉国示以诚意。这也是梅腾所部能够将之轻取的原因,只是,凭借滏口关的简陋,想要固守同样也不容易。
“隆隆隆...”阴雨散去,日上三竿,刚刚完成城防部署的太行军团,旋即迎来了第一批匈奴敌军,虽然仅是五千骑兵,尚不足影响城内军兵的轮番休整,但也意味着又一场上党之役拉开序幕...
第六百八十回 东晋立国
华历三年,三月十九,午时,晴,建邺城,皇宫正殿。
今日,血旗军犹在横扫河北,太行军团更在壶关迎接匈奴军的反扑,而对于江南诸公而言,则是一个大喜之日,因为,历经数月折腾,司马睿终于搞完了三辞三请的套路,正式告天登基,作为从龙之臣的大家,自然都要慨然受封,加官进爵也就轻松到手了。
登坛祭祀,焚香告天,士民跪拜,皇气冲天,一应登基礼仪自有精心准备,庄重而肃穆,盛大而堂皇,也少不了建邺城乃至江南的万民同乐,诸般种种不提。
原江南都督府及琅琊王宫正殿,提前正史四年成了皇宫正殿,此时正是张灯结彩,一片喜气。刚刚配合完一应登基典礼的江南众臣,或说东晋众臣,也正喜气洋洋的济济一堂,直待新帝入殿,开启新朝的第一次大朝议。
必须说,众臣们满脸欢喜之余,也难免暗揩热汗,实是这位皇帝太腻歪太能装,恨不得三辞三请都不够显示其恭谦贤明,最后一次群请称尊,若非大家硬架着其人坐上代表帝位的御座,没准这厮还会来个四辞四请呢。好在今日终于见了真章,忙活了几月,如今只等皇帝首开大朝,从龙恩封了。
“陛下驾到!”伴着一个尖锐的公鸭嗓子,一身黄袍帝冕的司马睿,在一干宫人的围拱下雍然入殿,看其神色,那是整一个意犹未尽。众臣连忙起身行礼,躬身等待司马睿坐上那张龙椅,也算最终敲定此番的登基称帝,正式结束那些无谓的折腾。
然而,令众臣齐齐皱眉的是,当司马睿在众臣期待下,行至丹墀之际,却是蓦地停下了脚步。顿时,殿内一片寂静,众臣更在心中暗恼,这位新陛下又要玩甚幺蛾子,莫非他就不知道,他只是大家为了江南一统对外,联合推出来的一个还算听话的准傀儡吗?
“茂弘,来来来,今日朕能继承大宝,振兴晋室,悉凭爱卿运筹帷幄,披肝沥胆,如此大庆,爱卿当与朕同坐!”扫眼众臣,司马睿好似并未发现任何不妥,仅是很随意的一手指着龙榻,一手招呼头前站班的王导,满脸真诚道。
直娘贼!又来了!真能搞呀!那是帝位,谁都能去坐的吗?殿中啥时死寂一片,落针可闻,众臣更在暗中纷纷腹诽不已。而那些政坛老鸟们,则已目光漂移,须知“王与马共天下”的民谚,随着琅琊王氏的势力愈加茁壮,不知何时已然在民间渐渐传起,这位新帝在登基之际来上这一手,是诚挚?是试探?是捧杀?还是逼人表态?
捧杀!敲打!这厮定已难忍我琅琊王氏这般做大了!不愧是皇家贵胄,再脓包的货,也是天生就会帝王心术啊!这一刻,成为焦点的王导心中咆哮,面上则是片刻木然,继而,他一脸惶恐的出班跪倒,伏地叩拜道:“陛下乃天命之君,骄阳当空,独尊宇内,微臣仅是萤火之光,能为陛下鞍前马后,已然幸甚,安敢僭越,还望陛下收回成命,否则,微臣只能以死报之了。”
言语间,王导也不忘用眼角余光,瞥视殿中诸臣,尤其是故吴一党与太子一党,他们有面露不忿的新锐,有眉宇紧锁的干臣,也有顾荣这等老狐狸眼观鼻鼻观心,整一个朝堂万象,人心叵测,而以他为代表的王氏一党,也是贡献最大与势力最强的一党,有此一遭,日后显然将会成为另外两派联手打压的对象。
“呃!?茂弘快快请起,是朕考虑不周,爱卿何须如此?”丹墀之旁,司马睿状似片刻呆愣,跟着一脸恍然,眼底却闪过满意,继而,他面显歉意道,“好了,好了,爱卿既然坚持君臣本份,朕也就不再勉强,爱卿还是起身归班吧。”
言罢,司马睿总算不再折腾,美滋滋的坐上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位置。之所以方才来上这么一手,却系他感觉到了自家政权来自琅琊王氏的严重威胁,不时给其下点绊子,自是必要的为君之道嘛。
王即皇帝位,百官皆陪列。帝命王导升御床共坐,导固辞曰:‘若太阳下同万物,苍生何由仰照?’帝乃止。大赦,改元,文武增位二等。”)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历数一众东晋朝臣,除了孤臣、老臣、迂臣等可以搁置一边的零星派,以及庾亮、温峤等围绕在他司马睿与太子司马绍身边的雏鹰派,剩下的便是顾荣、纪瞻为首的故吴士族派,以及以王导为首的琅琊王氏一派。而后两者,才是真正在地方上平分东晋军阵的实力派,势力甚至都要强过皇室本身。
但这后二者亦有分别,故吴士族派是一个多元士族联盟,只会弄权却难篡位不提,琅琊王氏派则以一个家族为核心,非但如同正史一般基本掌控了荆州江州与半个湘州,这一时空更是多了一个司马毘领衔却由王衍主导的交州。显然,势力庞大的琅琊王氏对皇室的威胁最大,甚至能够像他司马家的祖宗以晋代魏一样,随时有着取代司马家称帝的实力与可能。
事实上,东晋从一开始便是一个汉家士族联合互保的军政联盟,这是司马睿能够轻松占据半壁河山的主要缘故。只是,缺乏铁血整合,这也注定了东晋主弱臣强的政治格局,随之而来的则是百年历史中上百场大小叛乱,堪称历朝之冠的坑瘪怪象...
待得司马睿坐定,王导归席,殿中重又恢复喜气一片,东晋君臣们心照不宣的揭过了邀人同坐这一看似不羁实则意味深远的花絮。接下来,司马睿总算没再叫人苦等,一系列从龙之臣的封赏如期而至,大家人人有份,皆大欢喜,便是琅琊王氏的那一份,也是只厚不薄。
然而,正当殿中君臣一团和气的讨论着律礼典章等等开朝要务的时候,却有黄门侍郎急急送来一份信报,正在大谈新朝礼法的司马睿观之,仅是撇撇嘴闪过一丝冷笑,继而面不改色的高谈依旧。可不一刻,那黄门侍郎再度送来一份急报,递给被打搅得面露不悦的司马睿,而这一次,司马睿看着看着,却是霍然站起,一脸惊容,甚至抖手惊落了那份急报。
片刻之后,司马睿总算意识到自家失了威仪,复又坐稳,可那脸色是怎么装也装不平和了。迎向众臣疑惑的目光,他叹了口气,将两份信报交由随侍宦者当廷朗读。由是,本还其乐融融的大殿,顿时死沉一片,只因两份信报,一为石勒杀入了蓟城,而第二份,则是血旗大军出现在黄河北岸攻城略地,还号称七十万杀入河北。
“因传信时间之故,尚还不知幽州具体情况,也不知血旗军是否真就出动了七十万大军。只是,血旗军既然兵入河北,又放出如此声势,只怕不会虚张声势。诸位爱卿,还请不吝谏言,那华王意欲何为,我等又该如何应对?”良久,还是最先知晓消息的司马睿发话道,语音中则不乏颤抖。
在司马睿的目光盯视下,新封骠骑大将军的王导,尽管对司马睿有所不爽,大事之前却也不会扯后腿。略一思忖,一直主持江南军务的他,拱手沉声道:“依为臣看来,河北危矣!算算时间,以那华王的过往手段,血旗军此番极有可能是趁石勒与王浚火并之际,黄雀在后将二人一举斩首,继而鲸吞群龙无首的河北。”
“如此看来,所谓四十万大军远征美洲,当是华王欺瞒中原诸方的弥天之谎。唉,臣等无能,却是未能提前勘破。”叹了口气,王导复又苦笑道。他却非等闲庸人,虽为事后诸葛,却也一语道出了血旗军此番发兵的大战略,而看众人神色,他的推测显也赢得了此间君臣们的认同。
听得不停点头的司马睿,随即惊怒道:“那华王整一个阴损诓骗之辈,太过嚣张,太过狡诈,更是目无纲纪!哼,他鲸吞河北不算,竟还打出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的口号,简直假仁假义,恬不知耻!但若被其夺了河北,那七十万大军又该兵锋何指,不会随即南下吧?”
或是实在看不过司马睿那副不经事的糗样,顾荣拱手插言道:“陛下倒也不必过急心忧我江南,从战略大局看,血旗军若欲安心南下,理当先破匈奴伪汉,而其纵是南下,也还隔着青州伪帝与关中余孽呢。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北方如此巨变,我等虽然远处江南,却也必须尽快出手,不能听之任之!”
“对,对对!顾卿家所言甚是。”司马睿连连点头,心头稍宽之余,眼珠连转,却也被他想出了主意,“所谓合纵连横,既然血旗军最先威胁者,乃匈奴、魏孽和伪晋三方,我等不妨暂先与这三方搁置芥蒂,组织联军,联手对抗血旗军,逼其退出河北?甚至,利用地利优势,我等必要时或许还可略作延误,从而设计他们之间两败俱伤呢。”
呃,勾结胡虏且先不提,还没联合就先想着卖队友,六国是如何被秦国灭掉的?顾荣好险栽倒,下意识瞟眼对面的王导,同样一副被打败了的眼神。难得的,这对政坛敌手有了惺惺相惜之感,谁叫大家都想选个脓包些的皇帝呢...
第六百八十一回 北伐中原
建邺城,皇宫正殿,面对华国杀入河北这一惊爆变局,忧心忡忡的司马睿抛出了合纵之策,意欲联合各方势力,甚至包括匈奴在内,一同出兵逼退血旗军。这一意向,确是当即引起不少朝臣的赞同乃至恭维,不过,真正掌控话语权的王导、顾荣等人,却是不以为然。
“陛下所言的确不失为一个办法,不过,臣以为那该是最后一步。”委婉的否定了司马睿的主意,顾荣徐徐道,“倘若华国远征美洲为假,其登陆军伍至少四十万,战力强大,即便四方合纵对抗,也非易与之事,且诸方必然各有私心,难免拖沓迁延,甚至败多胜少。更何况,我等联络魏孽、伪晋尚可姑且,但若联合匈奴汉国,那可是大晋上下的死仇,只怕我等皆要为千夫所指,新朝方立,民心也将难稳。”
司马睿眉头一皱,却也觉着顾荣言之有理,遂问道:“那么,顾爱卿可有其他良方?”
“呵,那华王不是高呼驱除胡虏,恢复中华嘛,我等同样可以打出这一旗号,作为新朝新气象,鼓舞人心呀。”顾荣淡淡一笑,嘴挂讥嘲道,“华国意欲征服河北,必会牵制石勒残部乃至匈奴汉国的主力,同时,有胡寇牵制,血旗军自身一时定也难以南下中原。我等恰可抓住这一时机,出兵北伐,收复中原,可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也!”
听闻此言,司马睿与众臣顿露心动之色。虽然此时的中原民生凋敝,人口稀少,可大量的肥沃土地却是江南士族极度垂涎的,而人多地少的东晋若能吞下中原,对国力也必是一次大补,一旦消化,未必再似如今这般忌惮华国,可谓公私兼顾,还振奋新朝的民心士气。
而且,因为中原乃是四战之地,匈奴与石勒过往虽然兵势强盛,却限于人口太少,无法全盘接手建立稳定统治,故而一直采取掠夺强迁的政策,仅在部分地区驻有少量兵力,其它各地则有着众多的乞活军犹在抵抗。若是匈奴石勒的主力被血旗军拖在大河之北,凭其对中原掌控之薄弱,东晋如今发动北伐之战,不要太容易。
不过,也有人对此提出质疑:“如是出兵好是好,可血旗军一旦稳定了河北战局,焉知他们不会南下争夺中原?那华王可是一个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主,岂会容忍我等趁其打生打死之机平白捞取好处?届时我等尚不及消化所得,只怕以如今的国力军力,难以守住中原啊。”
“呵呵,这倒无需过虑。那华国一直高唱抵制内战,驱除胡虏,凭此蛊惑了众多愚夫愚妇。而今,我等正是以彼之道反施其身,堂堂阳谋,他们只能吞下这一苦果。”顾荣笑得愈加和煦,胸有成竹道,“我等北伐中原,收复汉土,只要匈奴犹在,血旗军就不能主动向我等开战,否则那华王就是打自己的脸,必将大失人心,而那时,我等纵是联合匈奴乃至巴氐与之对抗,也是理直气壮了。”
“好,好,正该如此!我朝新立,就该挥师北伐,顾爱卿果然老成谋国啊!”司马睿听得击节称赞,但旋即,他复又面露忧色,不无怯怯道,“只是,那血旗军确也彪悍,万一他们一路横扫,年内便灭了匈奴,我等依旧没有足够时间消化中原呀。”
或是看不得司马睿那副怂样,也或是不愿叫顾荣专美于前,王导插言谏道:“臣以为,以我江南之力,目前独对血旗军还是太过勉强。是以,北伐可以,但须联络长安魏孽与青州伪晋,三家携手瓜分中原,也携手对抗血旗军!想来这等好事,三方基本无需过多商议亦或勾心斗角,便可联手成行。”
“这,这等好处平白给了那两方叛逆,岂非资敌?”司马睿立马摇头,一脸不情愿道。
见小利而忘义,逢大事而惜生!王导暗自腹诽,口中则耐心劝道:“所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我军一旦北伐,另外两方想必也能看出便宜,不消联络也会出兵。偌大中原,我等若想独吞,非但要直面血旗军之压,也会引来魏孽与伪晋的两向挤压,只怕血旗军不曾南下,我等三方便已大打出手,届时反叫华国渔翁得利了。”
司马睿陷入沉吟,一脸的纠结。王导见此,跟着画饼道:“合三家之力,非但可以并吞中原,还可沿着大河一线布置重兵,既不违大义,又可逼得血旗军无法全力攻伐匈奴汉国,令其灭匈战事迁延日久,我等三方自可消化所得,日后又何惧华国?”
司马睿没再否决,但一张脸依旧有点郁郁,殿内气氛一时有点尴尬。见此,太子司马绍嘴角掠过苦笑,出班奏道:“父皇,儿臣也有两条建议。其一,匈奴人必将沦为华国第一打击目标,我等确是无需联络,但北方尚有诸多胡卒,也还归附我大晋,父皇不妨加封拢络,用之在北方牵制华国。”
这位司马绍在正史中的将来便是晋明帝,也算东晋难得的一位中兴之主,倒也颇有智略,他接着说道:“再者,即便匈奴很快不支,为华国所灭,我等也可三方联合,不,还可加上凉州张轨,四方联合,一起讨伐巴氐,再增实力,甚至还可多打上几年,以拖延时间恢复国力嘛。呵,那华王总不好在我等外战之际,发动内战吧!”
朝中三方势力的首脑人物,都倾向于联合魏复、苟曦共同北伐中原,且又给出了一条条军略良策,听来足可应对此番危机,于是,司马睿纵然心有不舍,终也点点头,同意了这一方略。接下的自是进一步的细节商议、兵力征调与派遣使者等等北伐准备事项,而当后续有关石勒被杀、勒石华奸乃至热武肆掠等消息传来之后,司马睿再无小心思,这一准备工作的节奏,更被加快了数个量级...
三月二十二,当东晋政权正式传诏天下,誓师北伐,并象征性从建邺派出第一支北伐队伍的时候,华国海外的三十万后续队伍,也已在各地集结出发,其中第一批的一万辅兵与一万民兵,更已从朝鲜半岛浮海抵达了幽州海岸。而黄河以北的先期血旗军,则已用几近行军的速度,八日时间便占据了整个幽州与半个冀州,战略重心正迅速西移。
值得一提的是,对于幽州北部一应山口关隘的幽州驻军,为防逼迫过甚导致其叛投犹在大晋旗下的塞外鲜卑,华国并未像对待塞内郡县那般一味逼降,而是大军压境辅以金元攻势,一举砸出了百万贯华币,这才令祖逖的北路军得以在塞外胡人反应过来之前,顺利取下了军都关、卢龙塞等一应故长城隘口。
不过,对于基本处于段氏鲜卑掌控之下的幽州辽西郡,基于率先立足河北的战略大局考虑,血旗军此番并未急于将之收入囊中,而是在渝水之畔,借水军隔断,开始修建隋时方才修建的渝关,以先行稳固河北的边塞防线。
与之同时,随着血旗大军的推进,其中的部分辅兵立即接手地方维稳任务,配合随行的大批民政官吏,组建直到乡村一级的战区军政系统——河北临时军政府。他们在纪泽与钱凤等人的组织调度下,一边接手新占区的各项遗产,一边则开始了逐步推进的地方治理。
恰似庖丁解牛,军政府对地方势力采取了层层剥离的措施。首先是凭借兵威与大势的压制,毫无折扣的整编既有的幽州地方军,将之牢牢掌控在手。譬如,送走中高级军官,裁派民夫老弱,打散原有编制,分级战兵辅兵,安插军官与教导史,重新编练军伍战阵等等。
其次,大许好处,鼓吹善政,送出礼包,以稳定上下人心。譬如,非但承诺年内免除河北的任何赋税,还向百姓提供半成年利的低息贷款;又如,但若百姓提出申请,愿意接受包括移民在内的官府安排,便可保证年内实现每户百亩授田;再如,提出河北振兴规划,砸钱拉开河北工商投资建设的风潮,其中的最大手笔,则是天津港城与河北驰道“两纵两横”的修建规划。
其三,以惩办华奸余孽为借口,挑出各地民怨极大的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尤其是公然抵触华国政令之辈,直接抄家毁族,用以杀猴骇鸡。幽州糜烂久矣,这类典型人物不要太多,而这等举措也属新朝入主的惯用手法,既可收拢民心,也不至逼迫地方势力绝地反击。
其四,结合基础大建设的规划,先期在新占领区各地开展大规模的以工代赈,修桥铺路,兴修水利,整扩城郭,将正闹春荒的底层自由民,乃至部分家族的闲置奴仆,纳入军政府主导的生产体系,辅以各类优惠政策的大力宣传,从而迅速削弱地方固有势力对底层百姓的影响力,瓦解地方固有的乡权结构,至少不叫地方势力有机会扇动大规模的民变。
诸如此类,不知不觉间,各地固有势力所能拥有的反抗力量被逐步削弱甚或瓦解,温水煮青蛙之下,当血旗军全据河北,且后援大军悉数抵达之后,届时即便为了土改而掀起又一波清洗,阻力想必也会小上许多...
第六百八十二回 招抚刘琨
华历三年,三月二十三,午时,晴,冀州中山国(郡),卢奴城。
风和日丽,春光明媚,卢奴西门,血旗军三千近卫兵甲铿锵,间有彩旗横幅,鼓乐齐鸣,更有昨日献城投诚的本地百姓,一脸笑意的道边捧场。不消说,这是一场欢迎仪式,而在城门之外的显眼处,华盖罗伞下的某人,一身亮金甲,头戴雁翎盔,骑跨火云驹,欣然远眺前方,正是亲自出迎的华王纪泽。
“哒哒哒...”伴着清脆的马蹄声,远方视野尽头,一彪数百骑人马,在数名华国接引使的引导下,奔骑疾驰而来。他们个个衣甲鲜明,人马矫健,单看气势便知不是寻常的沙场劲卒,而该是颇有身份的将领亲骑。不过,他们并未如常见队伍一般,打出一长溜的官品旗号,而是仅仅打了一个“刘”字将旗。
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看旗号则明阵营,华盖之下的纪泽,这一下笑得更加舒畅了。对方非但在自己遣使邀请下随即亲身前来,此时更是放弃打出他那一长溜源自晋廷的显赫官爵,选择“白板装”现身,用意不言可知,那分明是隐晦表态可以接受他华国的加官进爵呢,果然是个明辨局势、长袖善舞的史册人物,也不枉自个这个华王十里接引、出城相迎。
来骑渐近,西城之外的欢呼鼓乐愈加热烈,纪泽也率众催马相迎。距离百丈,来骑驻马,唯有为首一将独骑而来。相隔十余丈,来将翻鞍下马,紧走几步,旋即单膝跪拜道:“末将中山刘琨,拜见华王殿下。未能提前相迎,反令殿下久候,罪莫大焉!”
没错!来者正是大晋并州都督、并州刺史兼散骑常侍乃至司空等等,在敌后坚持抵抗已达七年之久的刘琨。此番纪泽在基本平定幽州之后,立率十余万兵马西南而来,占据中山,正是为了在与南路军合歼司州北部的石勒残部之前,先与盘踞太行北部的刘琨会猎一场,并确定井陉、飞狐陉、蒲阴陉三地要隘的归属,以拱卫大军侧后。如今看来,这场会猎多半当可免了武猎的一环。
“哈哈,越石兄,许久不见,诶,你我兄弟何必多礼?纪泽爽朗一笑,边落鞍下马,边作势快步阻拦刘琨下拜,但其速度显然慢于应有的一流高手水平,愣以小脚媳妇般的摇曳,受了刘琨一拜敲定主从之后,方才抢步扶起刘琨,口中兀自虚伪道:“何必多礼,太见外了,地上冷,快快请起。”
执手端详刘琨,纪泽却不禁心头一酸,相比昔年那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形象,如今的刘琨虽然依旧一副精心装扮,但脸上的皱纹与鬓角的白发,却是说明了他这些年的殚精竭虑。不论他以夷制夷的一些作法是否正确,也不论他是否另有王霸之心,至少他始终都打着大晋旗号,一直在敌后险境为着光复汉土而尽心竭力,不愧史书对其民族英雄之赞。
“长广一别,已然八年有余,越石兄风采更胜当年,只是清减多了。”收起思绪,纪泽笑着寒暄道,“相比越石兄,士稚倒是有点发福,呵呵,下次见面,某倒须说道说道,他可得像越石兄学学,多些勤勉任事啊。”
“殿下说笑了,某何来的风采更胜?相比殿下开疆拓土,纵横万里,愈加雄姿英发,某却是勉力支撑,一事无成,反令北方局势日益糜烂,不可收拾,只能是愈加老迈不堪了啊。”闪过苦涩,刘琨笑道,“说起士稚,我二人也有数年未见,听说此番他也率军来了河北,却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哦,士稚如今正坐镇幽州,并统摄整个塞外防线,确也忙碌得很。”纪泽眼中带笑,若有所指道,“其实,我本也想着你二人多年未见,意欲让他随我一道来一趟中山,可他却说你二人昔年有约,绝不会猎于疆场,愣是不愿前来,呵呵,我也只好放过他,自己来做这个可能的恶人了。”
与司空刘琨俱为司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因起舞。逖、琨并有英气,每语世事,或中宵起坐,相谓曰:“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
“不想昔年年少轻狂,义气之语,士稚却还记得如此清晰。”刘琨闻之,一时面显怅然,俄而,他复又苦笑道,“不过,士稚却也多心了。此番血旗军七十万入主河北,匡扶汉家江山,解黎民于倒悬,且不说过往已有大兄舆之书信,如今琨之麾下,区区仅有残兵万人,携一应家小,苟活于山野之间,今日不知明日,何敢螳臂当车,与贵军争雄?”
纪泽闻言心中欢喜,面上则劝慰道:“越石兄何必如此谦虚,昔有苏武牧羊于北海,今世则有你刘越石孤守晋阳。若非有你一力坚持在匈奴后方掣肘,只怕中原更早便已沦为匈胡牧场,而非今日之乱战不休,汉匈犬牙交互。越石这等民族精神,足可光耀史册,纵比卫霍也不妨多让,便是不及其功,也系国势糜烂,而非越石不力也...”
郎有情妾有意,双方会面一团和气,接下免不了人员介绍,互道寒暄,继而在一应军民的欢声笑语中入城。要说刘琨乃中山晋王的嫡系后嗣,比刘大耳朵要真的多,这中山郡正是刘琨的生长之地,此前也曾一度以此为据点,募兵抵抗匈奴,可惜后被王浚联合鲜卑人驱走。如今他以这种方式返回,对于他自身、血旗军以及中山百姓,倒也算是皆大欢喜之事。
一场简约却颇高规格的欢迎午宴之后,纪泽撇开一应谋臣将领,拉上刘琨来到行营书房,二人对岸而坐,品茶私聊。用上朋友般的直率口吻,纪泽开门见山道:“你我与士稚算是兄弟一场,越石兄私下称我子兴即可,今日你我相谈,也无需客套含蓄,一切直言。某先说了,某希望你与麾下并入我华国。当然,你等坚持抗胡,皆堪民族英雄,功名利禄,华国决计不会亏待。”
这是来细肉了,刘琨端正身形,借着稍许酒劲,现出昔日的跳脱神情,呵呵笑道:“既如此,某便妄自不逊,依旧称你一声子兴老弟。咱携家带口前来投奔,子兴意欲如何安排,只管道来。”
以双方如今形势与地位,纪泽确也不需与刘琨玩什么花言巧语,自认也辩不过这厮,是以,他只管给出价码:“首先,某要求你的麾下完全并入我华国,是打散整编,分散安置的那种。而你越石,我华国如今最高爵位只有侯爵,所以只能将你降公为侯。你那般麾下,另有三个伯爵、六个子爵与十二个男爵可封。”
刘琨嘴角抽了抽,也算心理有备,依旧静待下文。纪泽续道:“放心,你等抗匈经年,某是要树为典范的,官职上不会亏待你等。先说越石你,士稚将从西越都督转调为河北都督,你便去接替他的职务,扼守海上丝路,交往东西各方势力,正适于你,相信有士稚相助,你当可顺利接手。至于你那般麾下,从军团主将或州郡主官向下,量才录用。当然,我华国军政分家,想要独掌一方却是不能。”
刘琨的面色顿时好看许多,纪泽并未将他与麾下有名无实的高高挂起,开出的都是实权职务,相比他们如今仅仅占有并州东北晋昌郡的半郡之地,主要混迹太行北部山区的落魄境况,甚至有点鸡犬升天,的确很有吸引力,他也可以更好的说服麾下投奔华国了。看来,纪泽确如其所言,想要将此番的招降吞并与抗胡之事放到一起,用作宣传典范,倒是皆大欢喜。
见刘琨神色,纪泽笑道:“不止于此,某可是素来看重底层。只要是你麾下兵马,我方便会按照血旗战兵待遇加发一年薪俸,而且,但若曾经抗胡有功,是抗胡而非内战,我方皆可按照血旗军规加以论功升衔,赐爵授田。而寻常百姓,则可志愿迁入河北甚或海外,待遇雷同华国公民。”
“哈哈,子兴如此大手笔,只怕消息一出,我那般苦兄弟从上到下,转头就不会再认我这个主公啦。”调侃一句,刘琨正色道,“华国所给待遇足够优厚,琨在此谢过子兴照顾。不过,琨尚有两个问题。其一,子兴意欲将某治下百姓迁入河北亦或海外,言下之意,莫非是要暂先放弃晋昌郡?”
“你这厮都将雁门关隘卖给了拓跋鲜卑,北有他们,南有匈奴,那晋昌郡随时可被胡骑袭扰,我如何在那里安民?”纪泽却是白了刘琨一眼,恨恨说道,“你那半郡之地,拓跋鲜卑可以容忍甚至护佑你在那里驻军养民,可换了纪某这个誓称驱除胡虏的华王来,拓跋鲜卑只怕就与匈奴一般,绝不会那么友善了。”
“呃,子兴骂的对,琨委实有愧。”刘琨面色一黯,低头叹气道,“琨当时也是实在无法,以我麾下实力,自身已然无力守住并州北部诸郡,即便不将之让给拓跋鲜卑,也必将被匈奴所夺,反将我等困灭于并州境内,某也只能将之最后利用,凭之吸引拓跋鲜卑与匈奴人对抗了...”
第六百八十三回 狗急跳墙
中山郡衙,行营书房,纪泽不吝功名利禄,大手笔的招抚刘琨及其所部,一是冲着刘琨这个前生记忆中的史册英雄,二是冲着他手下那批历经战火磨砺而坚持不辍的汉家精英,左右总计也就十来万军民,只要拆散融入华国,谁都别想再泛起风浪458880只是,在言及晋昌郡之际,纪某人却也不免抱怨起了刘琨。须知正史中,拓跋鲜卑正是就着刘琨的放水进入塞内,进而逐步向南蚕食,直至后来建立了北魏。x
资治通鉴有载“永嘉四年猗卢以封邑去国悬远,民不相接,乃帅部落万馀家自云中入雁门,从琨求陉北之地。琨不能制,且欲倚之为援,乃徙楼烦、马邑、阴馆、繁畤、崞五县雁门一带之民于陉南,以其地与猗卢;由是拓跋猗卢益盛。”x
不过,听得刘琨的无奈解释,纪泽却也不好多言,只得说道“以夷制夷,首先需得自身强大,无妨,他日我等将这干胡人一道收拾了便是。只是,如今我华国入主河北,恐怕会引得汉胡各方势力联手敌对,好虎架不住群狼,目前首要是完备大河与燕山、太行防线,占据并稳定消化河北,不好与拓跋鲜卑过多纠缠。当然,某家也担不起弃土之责,仍会将晋昌余城作为军堡,在那里维持军事存在。”
“有子兴此言,琨便心安了。”刘琨释然,复又不无试探的问道,“另外,某麾下有不少将佐原为中山、上谷、广宁、代郡等地之大族,因积极随某起兵抗匈而受牵连,被王浚迫害驱逐,如今华国主政,不知可否归还他们昔日田产住宅呵呵,某也知晓华国对于大族大量占田管制颇严,只不知子兴能否有所通融,亦或有所折中办法”
“呃,按说他们为了抗匈而损失家园,我本该助其悉数讨回,如此方可弘扬正义。只是,越石也知土地过于集中,并裹挟大量人口,此乃士族内乱的一大根基,某正欲在河北削弱甚至清除这一旧弊,不好反过来自行扶持一批潜在的敌对势力。”言辞坦率,纪泽沉吟道,“不若如此,我华国将在河北大量兴建联合农庄、工坊码头乃至其他盈利项目,并组建大型股份产业,他们可凭昔年地契,折算相应股权。”
刘琨可非蠢人,旋即明白纪泽的意思,他笑问道“子兴之意,是想保障他们的财富收入,却杜绝他们与具体农庄牢牢捆绑,从而杜绝他们日后裹挟具体农户听起来,倒与某在华兴时报所述的米沙两郡处置办法相当呢,莫非,华国意欲在河北大批量建立联合农庄”
“没错,确有此意,呵呵,只不想越石也对我华国内况如此关注呢。”纪泽一笑,复又摇头道,“不过,迫使地主与农奴雇农脱钩,仅是联合农庄一项附带功能而已。之所以大兴联合农庄,实因我华国将长期人少地多,联合农庄能够更好的利用劳力。就说这河北新夺之地,只怕三州人口也就三百万,不足武帝盛世之四成,人少地多至此,若非联合农庄,配套先进器械并统筹管理,岂非徒留田地闲置”
事实上,虽然血旗军如今在河北大肆宣传户田百亩,但华国在日后计划体制转回私有化的过程中,将会利用各种政策调控手段,主要在河北推行大量集体持股的联合农庄,从而以集约化大生产模式取代自由民的小农生产模式,提高劳动力利用率而非田地利用率。
如此规划,既可针对人少地多的现状,最大化的发展农业生产,还可令更多劳力从农业生产转往工商产业。须知在纪泽的着力推动下,时下的华国工商蓬勃,科技进步,已然有了资本主义工业革命的苗头,英国为此搞了“羊吃人”的圈地运动,而河北人口凋敝,大乱将定,基本一切从头开始,正该趁机实现生产关系的直接过渡,推行大农庄而非人人分田。
话到这里,刘琨虽不知纪某人脑海中还有“羊吃人”这一层考虑,却也知晓联合农庄持股方案已是纪泽底限,遂也不再多言。毕竟他也清楚自己如今的家底,真正能够用作底牌的硬性条件,其实也仅是掌控在手的那三个太行北部的山陉,纪泽所给出的早已超出了他与麾下此前的预想。
不再迟疑,刘琨离席拜倒,郑重一礼道“琨代麾下十万军民,叩谢大王厚爱。我等自此投入华国,投入大王治下,必将忠君之事,鞠躬尽瘁,但有三心二意”
“好,好,那些难听的就甭说了,你我肝胆相照,两两不负便是。”纪泽爽朗一笑,招抚既成,具体细节自然无需此间再做详谈,他道,“某明日便将南下,暂留孙鹏孙介成,率两万军兵整顿太行北段一应山陉与郡县的军政事务,辅以军政府的一众民政官佐,具体事项你与他多加商议便是。”
刘琨对此自无异议,不过,略作犹豫,他还是问道“却不知大王意欲臣下何时出海前往西州若非事急,臣下希望一班弟兄们安置妥当之后再走,也算全了同袍之谊。”
“嗯,下月底我华国将在蓟城特别举行一次文武科考,以考校遴选河北既往官员,届时你便也去做一考官,此事过后,被录官员的品级职类也就基本落定,届时你再行出海上任吧。被录文武将再经三月培训方可最终委任,你事后自可寻相关部门打听,便莫等了。”瞟了刘琨一眼,纪泽淡淡道,“放心,某家亏不了他们,而将你暂时支去海外,也是为你与他们着想,三年五载之后,西北抗胡依旧少不了你。”
刘琨讪讪一笑,纪泽却是肃然补充道“越石,你当知晓我华国另有一套法度,远迥于大晋,你须告诫那般麾下,莫要令你我日后难做,尤其一点,士族在上的那一套必须放弃。当然,若有谁无法接受安置办法亦或华国制度,这一次某也不会难为他们,可以予以财物补偿,放其自行南下,但不可投奔胡人!”x
“诺!”心中一凛,刘琨忙拱手应命,接着,他忽而提醒道,“说起胡人,臣下倒有一事须得禀明大王。血旗军既然暂时不急于兵入并州,不妨表面笼络那拓跋鲜卑,实为纵其自乱。若臣所料不差,其内部正潜流涌动,只因其主拓跋猗卢爱其少子比延,欲以为嗣,故使长子六修远出中枢,偏又允其大量草场牧民乃至军兵。嘿,猗卢老迈,而拓跋比延再有两年便将成年,届时我华国再,呵呵。”
“哦黄雀在后,某最喜欢了,哈哈……”纪泽眼睛一亮,大家都是玩溜了合纵连横带阴谋诡计的主,一点就通,他立马坏笑道,“越石可就此事仔细列一条呈,附上相关细作信息,某会安排监察厅接手监控,并适时插手,以便呵呵,两年时间,河北正该稳了”
就在纪泽帅大军会猎刘琨,落定太行北段局势之际,滏口陉正是烽烟连天。东端的滏口关下,百多丈的隘口早已积尸如山,血流成河,而一名名石勒军兵依旧在督战队的逼迫下,扛着云梯,冒着羽矢,甚至视死如归,至少也是饿狼扑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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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四回 千里驰援
滏口关下,数百从隘口败退下来的石勒军兵,旋即被主帅石聪勒令解除武装。或抱着侥幸,或担心连累家人,尽管他们心中有着大恐惧,也只敢哀声告饶,依旧乖乖的丢下兵器,如绵羊一般被石聪亲兵驱至大军阵前,成为用于骇猴的一群弱鸡。
“大帅饶命!大帅饶命啊!再给我等一次机会吧...”哭天抢地的哀求声中,奔马突驰,战刀霍霍,人头滚滚,一众溃退军兵便在三军阵前,毙命于一通血淋淋的屠戮,即便其中的杂胡人乃至羯胡军官,同样不能幸免。
说来石勒之所以军威鼎盛,重要因素便是其军法森严,准确说是军法酷厉。过往蒙受匈奴乃至汉人双重压迫的羯胡,其残暴恰似亦或更胜匈奴、蒙元和满清,他们对自己够狠,吃苦亡命,茹毛饮血,对汉人更狠,轻则打杀,重则灭门,哪怕以之为食也是家常便饭。乞活乞活,也正是在这种极度野蛮极度高压之下,石勒军兵不论是常备精锐还是临时兵壮,也不论汉胡,对外征战之际才会悍不畏死,更会屠城漂橹。
帅旗之下,石聪冷目扫视一地的尸首狼藉,毫无感情的眼神转向所有军兵,鸦雀无声中,他一脸狰狞,状如凶魔,怒声咆哮:“传令三军,轮次攻城,但有擅自后退者,退一卒则斩其十夫长,有退一什者,斩其百夫长,有退一军者,斩其千夫长!全军上下,就是用命去填,日落前也须攻克关城,否则,此间攻城者皆斩!”
没人看到的是,恶形恶状的石聪,此刻其眼底却闪过了一丝忧惧,只因此战对于他与整个羯胡而言,绝非寻常收复关卡那么简单,而是一次求生之举。血旗军大举杀入河北,乃至石勒陷于蓟城的消息,或许寻常军兵尚不知晓,可他作为石勒的赐姓族人,也是石勒残部的留守高层,自已知晓军情,如今若不背靠甚至投奔匈奴,他们焉有活路?
坑瘪的是,就在三日前,大量血旗水军蓦然出现在司州段的黄河及其支流之上,悍然封锁了石勒残部南绕太行联通匈奴汉国的道路,再有滏口陉之失,血旗军关门打狗的意图不要太明显。血旗水军是石勒军收拾不起的,而今这条滏口陉基本就成了他们羯胡人所能求活的最后一条生路。趁着寻常军兵还被严密掩盖消息,借着石勒的余威,破关之战实乃死中求活的最后机会了!
“嘟嘟嘟...”号令再起,又有千五石勒军兵涌入关城前那一段狭窄的攻城通道,踏着斜坡杀往那段高有三丈的关墙。尽管他们对于这样蛮冲蛮打的拼命之举极度抵触,甚至也在怀疑着某些被血腥禁口的流言,可长期处于石勒治下养成的习惯,亦或被杀怕了的心理,却令他们使出十二分的悍勇,只能将自己的一切前途与活路,放在碾压蹂躏前方另一批人之上。
“杀啊!杀啊!杀...”冒着渐显稀薄的箭雨弩雨,石勒军兵们前仆后继,嘶吼着冲至关城。本仅被石勒军视作岗哨的滏口关并无多少储备,这两日血旗守军临时准备的滚木礌石,早在石聪的人海战术下已然耗光,这令本就悍勇的石勒军兵,很快便开始有人登上关墙。
“弟兄们,我血旗军从来就没有孬种!为了我太行军团的荣耀,将这帮狗娘养的干下去!”滏口关墙头,梅腾嘶声怒吼,目光却是不自觉的瞥往山陉之外的远方。这一刻,麾下已然伤亡惨重的他,是多么希望传说中的援军能够从幽州飞来!
“杀啊!杀死这帮数典忘祖的货!杀...”伴着嘶喊怒吼,孙乐等一干血旗将士,悍然迎上了汉人过半的石勒军兵,展开了又一轮的浴血搏命,冲天的杀气混着血气,弥漫山野。
一方是驱除胡虏的精兵悍卒,一方是狗急跳墙的决死之辈;一方背负荣辱,一方后有督战;一方死不旋踵气势如虹,一方顺利登城疯狂反扑。城头之上,战斗从石勒军兵登城伊始,便进入惨烈的高潮。刀光霍霍,枪影憧憧,喊杀阵阵,甚至不乏抱滚掐蹬,抓挠撕咬,冷兵器战争的残酷被演绎得淋漓尽致。
鲜血飞溅,断肢抛落,战斗在继续;绝望哀嚎,人头滚落,战斗在继续;横尸成堆,血流成河,战斗仍在继续。石勒军根本没有鸣金,直到第一批登城军兵消耗大半,令旗再舞,牛角号鸣,石勒军毫不停歇的送上了又一批兵壮。而守方将领梅腾,则红着眼顶上了他的又一批民兵。
“血战求活,死不旋踵!血战求活,死不旋踵...”喊杀震天,硝烟弥漫,不知不觉间,城头鏖战已然持续了半个时辰。横尸处处,血流成溪,三丈高的关墙已被尸体堆积得仅剩一丈五。双方却已没空思忖自家的伤亡如何,便是梅腾自身,也已带着一干亲兵,冲杀道了城头的第一线。而双方的战局,则依旧焦灼。
“噗!”泛红的刀光闪过,梅腾用他的精良佩刀,斩下了不知地多少个人头。他不及换气,却觉腰腹一痛,那是一杆长枪统来,出手的是名衣甲褴褛的敌军汉族,目光中毫无人类情感。所幸的是,梅腾的铠甲足够坚实,矛尖未能刺入,而是顺势下滑,仅在大腿上狠狠的刮下一片皮肉。
“狗日的!”梅腾忍痛怒哼一声,斜跨一步,顺手一撩,便斩断了那名敌军持矛的双手,继而寒光一闪,斫开了对方的半个脖颈。并无任何杀敌的快感,被亲兵围护起来的他,再一次下意识的眺望山外,继而,又一次无奈的收回目光,嘴挂苦涩的看往墙头上愈加增多的己方尸体,心中则在哀叹,人海战术之下,兵甲精良一样死人啊。
“军侯,军侯,你醒醒!醒醒啊...”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嚎啕,令梅腾心头狠狠一揪。转投看去,从那身铠甲可辨,却是麾下干将,也是他的好友孙乐,此刻正被两名军兵连背带拖的送下城头,生死不知。
“弟兄们,给老子杀,为孙军侯报仇!”没空细问孙乐的死活,梅腾边高声怒喝,边一瘸一拐的带着亲兵冲往孙乐倒下所形成的防御缺口,奔上两步,他再度抬头,见太阳愈加西垂,遂又拽过一名旗牌亲兵,咬牙吩咐道:“快,传令神火军兵,做投掷准备...”
“嘀嘀哒...嘀嘀哒...”然而就在此时,嘹亮的冲锋号在东方的山外响起,那份激昂,那份热血,那份熟悉,顿令梅腾瞬间失声。继而,伴着骤然出现的隆隆蹄声,以及愈演愈烈的冲天烟尘,石勒大军的后方,传来了越来越近也愈加清晰的喊杀声。与之同时,山外石勒军的临时大营,也渐有火光和硝烟升腾而起。
“援军来啦!定是大王的援军来啦!看烟尘,至少也得有三五万大军!弟兄们,咱们就要熬到头啦!”一脸狂喜,满眼放光的梅腾,忽然用几乎变声的高八度,嘶声咆哮道,“弟兄们,加把劲,快点,先将眼前的这些杂碎都给赶下去,别叫友军一来就看笑话啊!”
其实不用梅腾吆喝,血旗军兵们也都能够听出,那种代表冲锋的独特铜号声,乃血旗军独此一家,由是,他们士气大振,气力暴增,人人鼓起余勇,奋力杀向各自对面的登城敌兵。
一家欢喜一家悲,反观石勒军兵,则是人人茫然,士气大跌,东方山外可是他们自家的势力地盘,怎会突然冒出这么多血旗骑军,莫非那些私下传闻为真?由是,本还疯狂突进的石勒军兵,自觉不自觉的放缓了拼命的脚步,并在血旗守军的猛烈打击下,迅速显出败势。
“将军,还要准备神火投掷吗?”不知是憨实,还是逗乐,那名旗牌亲兵很负责任的询问梅腾道。
“哈哈,还投掷个毛!是想封锁城关,拒见自家多年不见的亲友吗?”笑着锤了旗牌兵一拳头,梅腾却是突然一顿,继而看了看关前的喇叭口地形,以及正在东飘的硝烟,他眼冒贼光,恨声令道,“快组织军兵,给老子烧山,用神火,南北都烧,绝不叫这帮狗娘养的借林遁逃...”
“快!传令后军,后队变前队,速速列阵迎敌!其余各部,立即列阵,不许乱,擅动擅逃者,立斩,家人同罪!”滏口关下,坐镇山陉峡口处的石聪,此时呼喝得更加狰狞,甚至带着凄厉,而他身畔的亲兵们,却能清晰的发现,他已然面泛苍白,甚至身体都在发抖,这显然不是气的。
隆隆隆...”烟尘更近,蹄声更急,而率先绕过北方山林,出现在陉外山口的,却是一拨赶来通禀示警的石勒军探马。当然,除了很想杀人的石聪,没谁愿意多看这帮反应迟钝的家伙第二眼,更多的目光,则始终紧盯那股烟尘的来处。
“嘀嘀嘀...哒嘀哒...”终于,伴着又一阵清晰于蹄声之外的指挥军号,一面大幅六星血旗在大队亮甲骑兵的簇拥中,猎猎飘扬的出现于山口。颇有深意的是,血旗之畔衬托性的有着一面低矮半斜的破烂纛旗,石勒军兵们大都认识,那正是石勒本人的大纛。自然,伴随着出现的,还有天空中的一片亮点,那是带着火绳油包的踏张弩矢...
第六百八十五回 陉东大捷
滏口关外,驰援杀来的正是此前从范阳南下的三万血旗骑军。他们在梅倩的统领下,昼伏夜行,绕城避隘,穿州过郡,历经数日急行,终在关键时刻抵达了这里。可怜河北动乱十多年,沿途十室九空,盗匪横行,作为三方战略缓冲地的赵国更连不少县城都已荒芜,反令他们的急行军超出石勒所部的警讯速度,更在暗影系统的配合下,杀了石聪军一个措手不及。
“嗖嗖嗖...”基于对石勒军战力的顾忌,血旗轻骑面对山口内猝然应对却已基本成型的敌军后阵,并未一股脑的奔骑突进,而是在山口左近跑出一道弧线,远远的射出带有神火油包的踏张弩矢。火矢过处,非但有石勒军兵接二连三的中箭栽倒,更在步军方阵中燃起簇簇火苗,导致敌方阵型持续混乱。
混乱的不光是敌军阵型,还有敌方的军心士气。这不仅是因大批血旗援军的骤然到来,更因援军帅旗之畔的那面破烂纛旗。几乎是个石勒军兵都能认出,那正是石勒本人的大纛,一度代表石勒,指引着他们东征西讨,烧杀掳掠,所向披靡的大纛,如今却已落入血旗军之手。
或是担心石勒军兵们看不清楚,梅倩在亲骑拱卫下,在山口晃了一圈石勒的纛旗之后,复又奔上了山口旁一处小山包,并于显眼之处高高竖起他的帅旗,同时令人持着缴自蓟城的那面石勒大纛,歪斜着在血旗之下可劲的摇啊摇,晃啊晃,浑一副俯首称臣之姿。那意思,是个人都能看明白。
“嗖嗖嗖...”就当援军在山口处扬威肆掠的时候,关城之上,血旗守军已将敌军基本赶下城头,腾出手来的梅腾,则已组织军兵,利用踏张弩将蘸有神火油的布条,点燃后抛射往陉口两侧的山林。更有抽调出的军兵,带着一应点火物事,快速攀往关城两侧的山梁,以执行进一步的点火大计。
“不要慌乱,血旗军素来狡诈,那大纛定是他们伪造,是乱心之计,我等要相信主公神武,他怎会落于敌手?”石勒军中,石聪面色铁青,可劲的稳定军心,尤其看到两侧凭风渐起的山火,更是咆哮连连,“弟兄们,如今情势危急,但敌我人数相当,不想死的,就速速规整建制,跟着帅旗指引,一道杀出山口,击败来敌,死战求活啊!”
事实上,先后集结于此攻击滏口关的三万五千名石勒军兵,扣除伤亡和留营的,现在的兵力已经不足两万五,且以步卒为主,更因轮番攻城而颇显疲敝,久经战事的石聪自知此战大败难免,如今只想带着身边多半为羯胡族人的五千精骑逃生。
怎奈此前他石聪攻城心切,并没预防血旗援军来的这么快,以至大军被堵在陉口与山口间数里方圆的喇叭状区域,再有两侧山林起火,故而,他若想逃生,必须利用步卒冲阵,借机携精骑东向突围。
总算石勒军兵们见惯了屠城杀芙,虽然他们对于那面纛旗心有戚戚,对自家将官们的蛊惑也心有疑虑,从而士气大跌,却也没谁愿意留下来等死,故而在石聪及其亲兵们的蛊惑弹压下,求活之心很快战胜了惊乱恐惧。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两万多大军便已从惊惶中恢复稳定,并转换攻城节奏,在帅旗与军号的指挥下,呼喝着,咆哮着,集结着,再度悍不畏死的杀往山口外的血旗骑军。
“隆隆隆...”然而,也就在石勒军调度稳定的这点时间,血旗骑军的“老爷兵”们也已装配完毕,三个苍狼军团总共千五重骑,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带着地狱魔神的凶姿,也带着三个军的轻骑,兵分三股,凶焰滔天的杀入山口,迎面撞上了正欲外逃的石勒大军。
“砰砰砰...”铁蹄滚滚间,一名名石勒军兵被撞倒,被抛飞,被践踏,被屠戮。奔突移动中的步卒,遇上重骑阵列的野蛮冲撞,即便再是凶悍,也只有沦为肉泥的份儿。三股血旗骑军,像是三根爬犁,在石勒军阵间横碾而过,留下了三条宽阔的血路。而血路两侧,则有后续轻骑们用弓弩投枪所造出的条条血溪。
“石勒已死!跪地乞活!反正立功...免税一年,户田百亩...”更有甚者,就在这等血腥屠戮之际,三股血旗骑军的阵中,同步传出了早有准备的招降口号。而作为这些口号的佐证,各股骑军的阵中,皆有高高挑起的人头,其中有逯明的,有徐光的,更有一个挑得最高的,那是从蓟城快骑追送给梅倩骑军的石勒首级。
“那是主上...那是逯将军...错不了,主上真的死了...”一声声惊呼逐步在石勒军中响起,本就被重骑碾压得避散混乱的他们,犹如挨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士气蒙受了一次最为致命的打击。
石勒是什么!?对于其周边势力与百姓而言,他是勇冠三军的凶人,是流血漂橹的屠夫;而对于其治下军民,他就是神,哪怕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神,令人战战兢兢,但历经斯德哥尔摩效应的多年洗礼,他仍是治下军民尤其是军兵们的精神领袖,是信仰寄托。
要说石勒军的确凶悍,说是人人亡命都不为过,但其是被高压捏合的战争机器,基本是靠着石勒的凶威所凝聚起来,故而,石勒死讯的确定,对石勒军而言,就等于天塌了,再也无法保持一支军伍所该有的秩序,彻底沦为散沙。而对每个军兵来说,石勒之死就意味着信念崩溃,既然信念崩溃,也就意味着重塑三观!
由是,令始作俑者都难以置信的一幕出现了,适才还嗷嗷叫着疯狂反扑,意欲死中求活的石勒大军,简直是以几何速度在崩溃。有人茫然呆立,有人跪地求降,有人逃往尚未被大火全数覆盖的山林,就是没人再愿与血旗军拼杀,更有甚者,不少军兵或是为了反正立功,亦或为了了结过往恩怨,直接将屠刀砍向了自己的官长乃至袍泽...
山包之上,帅旗之下,素来冷面示人的梅倩,也一改她的古井无波,手指骤然崩溃的石勒大军,她张口结舌半天,这才愕然道:“都说石勒军堪称中原第一强军,看敌军方才气势,本以为还会有一场恶战,可他们怎么像是突然营啸似的,这可是白天,重骑也不该如此震慑呀?难道会是石勒身死的消息,对他们影响如此之大?”
“呃,这倒颇像是草原上的狼群,战斗之际悍不畏死,可一旦狼王被干掉,它们便会作鸟兽散,甚至立即便会为了争夺地位而展开窝里斗。”梅倩身边,现任骑二军团主将,已然自取柯字汉姓的科其塔,根据他昔日的草原经历,颇有专业素质的答道。
“果然如夫君所言,石勒军就是一支兽军!也难怪他会遣人星夜疾驰,刻意给我等送来石勒一众人的首级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梅倩复又眼睛一亮,转头吩咐科其塔道:“柯将军,此战一毕,你部军兵无需随我西援壶关,只管带上石勒纛旗与一应首级,兵分数路,前往襄国乃至石勒治下的其他地区,无需硬攻,只需让所有人都确切知晓石勒之死,乃至我血旗军大举入主河北,以及那些政策。”
“诺,督帅英明!呵呵,照眼前情景,我等有此一出,只怕各地军将百姓人心思变,襄国的石勒中枢即便还想负隅顽抗,也再难集结各地兵马了。甚至,整个石勒残部都可能自行内乱,不攻自溃呢。”科其塔一点就透,复又补充建议道,“还有,属下请准战后带上些战俘,叫他们看清一应首级,再放将出去,呵呵...”
对于石勒军的转瞬崩溃,血旗一方惊诧之余,自是乐见其成,而对于石聪而言,就是手脚发凉了。好在他本也有着最坏估计,从未指望过带着大军突围,是以,他也不再去管那些溃散的步卒,反是带着更有突围希望,也更有凝聚力的精骑们,就着战场大乱,避开三股血旗铁骑,只管在自家步卒间横冲直闯,倒也顺利冲至了还算宽阔的山口。
扫眼山口之外血旗骑军的包围圈,石聪很快便寻得了一处明显的缺口,那里仅有一些像是架有床弩的大木箱在做阻挡,左右的骑军却还隔得颇远。自以为逃生在望,石聪不禁挂上谑笑,转首冲着尚余四千的精骑,他不忘高声鼓劲道:“冲!给老子往这边冲!突围出去!弟兄们,血旗军也不过尔尔,根本不懂骑战,咱们只要快些,便能退回襄国啦!”
“轰轰轰...”然而,就当石聪所部精骑冲近那批木箱,打算硬挨一拨弩雨,便就此擦肩而过,飘然远遁的时候,箱车的侧板纷纷打开,露出一个个黑黝黝的筒口,继而,火光乍现,黑烟升腾,雷鸣震天,一束束散弹以五段射击的节奏,以交叉火力网的严密,铺天盖地的罩向了目中犹自饱含希望的羯胡精骑。
下一刻,可怜的羯胡精骑们瞬间堕入人间炼狱,人嚎马嘶,肢体分离,血肉四溅。面上依旧混合着谑笑与惊愕的石聪,则在失去知觉的最后刹那,发出了许多倒霉鬼都曾发出的愤慨:“血旗军,为啥总不忘挖坑埋人...”
第六百八十六回 诈计壶关
滏口关外,一场本该血腥厮杀的大战,却因石勒首级的公示,令天平瞬间倾落。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石勒的勇猛善战与狠辣凶残,造就了一支横行天下的狼军,但他的陨落,却也可以瞬间打断这支狼军的脊梁。滏口关下的石聪大军完全演绎了此点,令本就大占上风的血旗军,再一次轻松攫取了胜利果实。
雷同的战况,随着梅倩抽调上万主力转攻山外兵力更微的石聪军大营,再度演绎了一次。不消说,之前石聪军兵在关下看到的营盘起火,可非营盘丢失,仅是分兵围困大营的一军苍狼轻骑故意做出的假象,用以混乱军心而已。毕竟,这么一座营盘,恰可用于长途奔袭以来难得的一夜休整,血旗骑军真就不舍大肆破坏。
“喔喔喔...”日落西山,战局落定,伴着关内关外的欢呼,尸体堵塞的关城大门被清理打开,分离八年之久的两方血旗军也首次会师。许多面孔似曾相识,更有些许面孔曾经肝胆相照,而城门相见的两方主将,甚至同为梅家村的同族之人,其间的久别重逢,自有一番热泪沾襟不提。
片刻怀旧过后,梅倩收拢有所兴奋的情绪,指指梅腾打着绷带的右腿,将话题拉入战事:“子羽大哥,你部已然伤亡惨重,连你自己都受伤不轻,接下便留守此处休整吧,支援壶关便由我等前去。对了,西面壶关的战况如何?双方兵力尚余多少,纪庄将军那里能否顶住?”
被提及自家军兵的伤亡,梅腾顿时面显黯然,遂点头接受了梅倩的安排,他继而答道:“壶关那边还好,我方尚有战兵近四千,民兵五千,匈奴人则由其征东将军刘畅统领,集结了上党左近共约四万的军兵勇壮,不过,壶关比这里更为易守难攻,匈奴军的斗志也没石勒军那么强,甚至有点磨蹭,双方兵力损失都还不到一成。”
“壶关之下的匈奴人想已知晓石勒军的境况,他们自然希望石勒军多出些力气,当然,壶关易守难攻,或许他们也在等待后方的更多援军。”秀眉蹙起,梅倩沉吟道,“只是,刘畅若不大举攻城,我方也难寻机将其重创,如此拖延下去,既牵制我方军力,更会让匈奴人聚集更多兵马,从而引发大规模会战,却非我方如今所愿呀。”
挠了挠脑门,梅腾憨笑道:“你也知道,俺从小就喜欢动手而非动脑,这等涉及全盘战局的问题,呵呵,俺可想不出解决办法。”
或是想起了什么儿时往事,梅倩的嘴角掠过一道笑意,但旋即,她收敛神色,手指两侧犹在火烧的山林,询问梅腾道:“子羽大哥,你说壶关外的匈奴人,能否看到这场火?又该有什么猜测?再者,适才那些逃入山林的石勒溃兵,若是侥幸逃往了西面的上党,最快需要多久?”
尽管不太明白梅倩在琢磨什么,梅腾还是十分实诚的答道:“呃,壶关那边当能发现此间起火,或许,或许匈奴人会认为是我方弃关而走吧,因为方才若非你率骑军及时赶来,我原本就打算那么做的。至于敌方溃兵若想从左近的山野直接横穿太行,便是身手一流,只怕也须三天时间,还得路熟,否则,谁还争夺山陉呢?”
正说间,有双方的旗牌官一同送来了战场清理结果。据初步统计,包括此前滏口关守卫战,以及山外大营的收尾战,此战血旗军前后伤亡两千多人,七成战死,多是源自守关的太行军团。而石勒军紧急纠结的三万五千大军,则几近全军覆没,除了两三千冒火逃入山林者不知所踪,以及万五轻伤无伤的俘虏在押,余者悉数死亡,没有重伤,因为血旗军并不愿意浪费人力物力,去对一支兽军实施人道主义。
不消说,这是一场战果喜人的大捷,但对麾下折损过半的梅腾而言,心情却绝对好不起来。偏生此时,只听来援骑军的旗牌官请示道:“督帅,现有万五之数的敌俘在押,敢问应当如何处置?”
梅腾却是眼睛一立,看向梅倩道:“督帅,如今战事紧急,哪有人手来看押这么多俘虏?那些汉人也就罢了,先饿上两天再说,至于其中的胡人,不如直接将之都杀掉了事,也好祭奠我那些战死弟兄!”
要说被胡人屠过村的梅家村人,可都是强烈的民族主义者,一度受辱的梅倩或许更甚,因此梅腾的建议着实令她有点动心,毕竟血旗军规里禁止虐俘,却无严禁杀俘。不过,就在梅倩将要点头答应的当口,恰有科其塔兴冲冲赶来,却是为了向梅倩讨要明晨南下的一应军令。
待得事毕,看着科其塔远去的背影,梅倩嘴角抽了抽,不无丧气道:“算了,还是莫要将汉胡俘虏区别对待吧,有碍我军内部团结。传令下去,立将千夫长以上的将佐俘虏悉数斩杀,余者连夜开展思想教育,忆苦思甜乃至浴血批斗,再铲除一批罪大恶极之辈,余者便分散羁押在山外大营。哼,如今他们便是想要逃走,又有哪里能比我华国治下要好?”
处理完俘虏一事,梅倩再度将目光投往山火,继而又投往西方,眉头始终蹙起。就在梅腾有点不耐之时,她忽又问道:“子羽大哥,我军若是就此经山陉西行进入壶关,敌军能够随时侦查清楚吗?”
“呵呵,山里可是咱太行军团的地盘,此前早被我军封锁,敌军探哨想要贴近山陉侦查,那基本就是找死。”梅腾一脸自信道,“不过,靠近壶关之处,双方探哨犬牙交互,只怕匈奴探哨可以大致远观。”
梅倩眼睛一亮,顺手打了个学自纪某人的响指,目光中的狡黠直令许久未见的梅腾浑身不适,却见她浅浅一笑道:“看来,还得委屈子羽大哥带上一队‘败兵’走上一趟壶关了,回头就出发...”
是夜四更,壶关东门,一支五六百人的兵马从东方山陉急急而来,看那炬火的西一堆东一溜,再听其抵达关门之时的嘈杂喧闹甚至哭爹叫娘,哪怕隔得很远,也能猜出这九成九是一支败兵。或因两个时辰前就有快骑提前送来过信报,这群“败兵”并未受到多少刁难,很快便被放入了城内。而从炬火密度的提高,足见壶关东门的防御随之提升了一个量级。
半个时辰之后,西门之外,匈奴大营,中军后帐,正搂着一名妙龄女子酣睡的匈汉征东将军刘畅,被他的亲卫长小心翼翼的唤醒。瞪着惺忪睡眼,刘畅一脸不悦道:“是汉狗出城,还是山里的散兵,又在玩那讨厌的疲兵之计吗?不是说了,加强营盘防御便是,莫要吵某睡觉!”
“呃,半个时辰前汉狗已经闹过一次,照例看,预计下一次还得半个时辰,卑下可不敢为了这点小事吵醒将军。”亲卫长陪着小心道。自家大帅是正宗匈奴皇族,脾气可不太好。
看见亲卫长嘴巴不断开合,却没听清说啥的刘畅这才反应过来,随手取出耳中塞着的棉团,他竖起耳朵片刻,遂给了亲卫长一巴掌,怒道:“半夜三更的,营内营外又没甚动静,你进来吵个啥?”
兴许被巴掌抽习惯了,亲卫长依旧笑容可掬,更是带着谄媚道:“大帅,是我方探哨传来急报。昨日傍晚东面滏口关方向起了大火,大帅当时不是推测石勒军可能攻克滏口关了嘛,您真是神机妙算,智比孔明呀。大约半个时辰之前,壶关东门果然来了一队五六百人的兵马,被放进了城,一看那乱糟糟的架势,就知是群败兵,定是从东面滏口关退下来的,想来石勒军真就破关了。”
被亲卫长捧得舒坦,再听得好消息,刘畅的恼火也去了九分,他以一副高手点评的口吻道:“嘿,本帅虽急于收复壶关,可石勒军担心后路被断,他们自当比我等更为着急,就该狗急跳墙,玩命破关。直娘贼,有消息说血旗军可是来了七十万,连本帅听了都心里发慌呢。”
说着说着,刘畅的神色也不免沉了下来。他这个征东将军主掌太行南段的防线,涵盖上党与南方的河内郡一带,原本不无提防石勒这个二五仔的意思。但如今,血旗军杀入河北,石勒大军看架势难以抵挡,他便要站在阻挡血旗军继续西晋的第一线了。
偏生匈奴如今有十万常备精锐以及十万民壮,刚被皇帝刘聪统领着杀往关中之地,回师再快也得两旬半月的时间,此间匈奴汉国内部空虚,他一时后继无缘,日子其实也就比石勒军稍好一点而已。若想保住脑袋守住上党,挨到刘聪自个儿前来接盘,这个壶关却是必须拿下。
察言观色一流的亲卫长见此,遂赔笑宽慰道:“呵呵,如今滏口关一破,壶关内的汉狗必然震惊惶恐,大帅明日若是尽起大军攻城,没准就能一蹴而就呢。”
“哼,愚昧,莫非你这厮希望本帅给那石勒卖命不成?”刘畅瞪了亲卫长一眼,跟着幽幽道,“想要轻松破城,自当两面夹攻为宜。只是,本帅既希望石勒军继续拼命,又不愿壶关城被石勒军一力拿下,从而赖着不还,这个度真就不好把握呢...”
第六百八十七回 瞒天过海
三月二十四,天明之际,滏口关外的山火已然基本熄灭,毕竟春日湿润,树木抽芽,山火颇难没完没了。然而,从日上三竿开始,滏口陉东段,再度有零星烟火升腾,且随着时间推移,烟火也顺着滏口陉沿线,向着西方跳跃式的推进,其间还伴着隐隐约约的喊杀声。
与之同时,壶关西门,刘畅的匈奴军再度发起了一如既往的攻城,架势比前几日倒是更大了些许,但真正的攻城烈度则依旧含蓄。而到了入夜,匈奴人收兵回营开饭之际,壶关东门外则出现了一支数万人的大军,连营盘都顾不得扎稳,便亟不可待的忙活起了进攻准备。借着炬火依稀可见,他们所打的正是石聪的帅旗。
攻城准备之余,“石聪军”也不忘派人西向联络刘畅,怎奈壶关两侧的山林早被血旗军封锁,连个人影都没能潜伏过去。倒是有艘临时扎捆的竹筏,被数名“石聪军”强撑着逆漳水擦城而上,尽管旋即便在壶关城头的投石火矢下飞灰湮灭,但多少总算冒起了丁点水泡。
诸般种种,皆被匈奴人的探哨一一收入眼中,继而被禀到征东将军刘畅的耳里。于是,刘畅大笑三声,为了鼓励“石聪军”的战斗热情,他也派出十数名敢死军兵,驾着搜罗来的几艘小舢板尝试性的顺流而下。
不过,心知这些小舢板多半是有去无回,刘畅也没让他们带去什么重要消息亦或犒赏什么的,仅是带去一句无需回应的话:“双方联手,东西夹攻壶关,各自见机行事,不见不散呦!”
自然,小舢板与其上的敢死军兵必须是有去无回的,即便偶有一艘侥幸躲过了壶关城头投石火矢的封杀,撞大运的抵达了“石聪”友军所在,所谓的“石聪友军”也不可能递交回执,更不可能让看清情形的敢死匈兵活着离开。
事实上,刘畅也根本不在乎有否回复,知道有人比他还急着夺下壶关就行。一切事态皆在意料之中,回帐在女人肚皮上发泄完精力,再塞上棉团爽个春梦才叫实在。或许,那帮令人厌烦的汉狗,今夜应当没空再派人出来玩那该死的疲兵之计了吧。
说来从匈奴军抵达壶关城下伊始,城内的血旗守军便在夜间开始了不断的袭扰。匈奴军初始也没少加以反击,怎奈论起奸猾犀利,他们真就比不起玩老了这一套的血旗军。譬如,凭借单兵踏张弩的射程优势,出城袭扰的小股血旗军,总能轻松干掉零星小股的匈奴骑哨;对上匈奴人的大股骑兵追杀,他们则总能利用战马、山林乃至漳水逃离;三日前,他们更曾一度伏击重创了一支五百人的匈奴骑军。
由是,数日折腾下来,刘畅认了,塞耳朵了,堂堂的匈奴四万大军也没脾气了,一到夜间便紧守营门了,惹不起咱龟缩着总还忍得起吧。不过,刘畅显然还是低估了壶关守军的牛皮糖精神,便是壶关东面来了石勒军的今夜,血旗守军数日来的夜间骚扰居然依旧,浑一副打不死人也要烦死人的恶心劲儿...
“嗖嗖嗖...”就在二更时分,当刘畅与他的麾下满怀着对一场好觉的希望,步入梦乡之时,蓦地,上百踏张弩矢带着点点火光,从营外的夜空中呼啸而来。顿时,十数声倒霉鬼的惨叫在夜营中经久不衰,与之相和的,则是营外随后响起的冲锋军号与呼喊鼓噪。
“直娘贼,不就是弩箭射得远了点嘛,丫有种别走,真刀真枪跟爷们单挑...狗日的,叫你现在闹得欢,赶明咱们破壶关,捏爆你的小蛋蛋...”旋即,匈奴营中,又一次被吵醒的大兵们爆发了声势几乎不亚营外的怒骂。便是塞着耳朵刚刚沉睡的刘畅,也没忍住枉顾身份,跟着冲到帐外跳脚吼了好几嗓子...
好在,如是到了三更天,正当众多匈奴大兵被又一波的营内哀嚎惨叫以及随后的营外军号鼓噪吵得破口大骂的时候,壶关东门,恰时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喊杀声,伴以更多的火光忽闪,而营外用以疲兵的踏张火弩与军号鼓噪则随之立止。不消说,定是壶关东侧的“石聪”友军迫不及待的发起了连夜攻城,从而逼得血旗守军全数收缩兵力了。
“不愧是友军,好人啊...为了咱弟兄们的一场好梦,今夜定要顶住,攻城到天亮呀...”壶关西侧的匈奴大兵们瞬间集体泪奔,喃喃祈祷声简直感天动地,“直娘贼,都五六晚没能像样合眼了,今个总算有人接盘啦...睡个好觉可真不易,娘的,哥几个快睡吧,得珍惜呀...”
便是见过大场面的主帅刘畅,此刻也不禁觉着鼻子发酸,眼皮更是瞬间重如千金,他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睡姿,不忘冲帐外的亲卫长吼了一嗓子:“本帅睡了,就让那边的石勒军自个儿打去,只要不是敌军杀进营来,谁他妈再敢吵我好梦,老子就剁了他!”
安然入眠的匈奴军上下却不知道,此刻壶关东门的浴血攻城,仅是一场千人出演的,动口远远过于动手的真人秀罢了;其所臆想的狗急跳墙与怒目仇杀,其实却是久别重逢与笑脸相迎;至于其间的兵甲耗损与火油浪费,乃至出镜津贴,却得统统记在他匈奴军的账上。
而且,就在一片夜战混乱的掩饰之下,血旗骑军接近两万的主力,已然经由梅倩的调度与纪庄的配合,悄然避开匈奴人的耳目,不动声色的进入了壶关城中。数万敌军与数万援军,两者间一进一出的巨大反差,及其对战局的根本影响,若叫刘畅知晓,只怕他今夜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
相见寒暄与人马安顿不提,西城门楼,会师双方的统帅,也是昔年同守铁谷城的统将二人组,已在眺望远方的匈奴军大营。遥看那一片静谧,纪庄不禁笑道:“梅帅果然睿智更胜当年,瞧这一手瞒天过海,直叫匈奴人睡得怎一个放心了得,哈哈!”
对于夫家汝南纪氏的这位代表人物,梅倩倒也不敢怠慢,难得的收起高冷做派,面显和煦,她不无谦逊道:“孔方将军过誉了,雕虫小技尔尔。只不知将军对某交由子羽偏将转述的那条破敌之计,究竟如何看待?此前交互联络之中,将军仅仅谈及接应事宜,并未对之加以答复,莫非另有妙计?”
值得一提的是,梅倩此前让“败兵”的梅腾,先行给纪庄送了一份她对这场壶关之战所做的整体定策,也即利用匈奴探哨只能远距离观察的这一短板,诈以石勒军已然攻克滏口关,继而突破血旗军的沿途扰阻,急急攻至壶关东门,从而瞒天过海兵援壶关;此后,则可选择匈奴人大举攻城,师老兵疲且阵型混乱的机会,骤然在城头施放火炮,并遣重骑轻骑骤然出城,趁乱冲杀破敌。只是,纪庄爽快同意并执行了前一半方案,对后一半却是不置可否,难免引来了梅倩的征询。
“梅帅的破敌之计好则好矣,怎奈良机难料,且操于敌手,万一那刘畅太过拖沓,迁延日久,难免消息走漏亦或露出马脚,岂非可惜了这一场瞒天过海?”被问到头上,纪庄直言不讳道,“某也有一想法,那便是一剑封喉,直接在这个凌晨便行夜袭敌营。还请梅帅借末将五千骑军,定保大破刘畅!”
“哦?”梅倩并未因为纪庄的不同意见而有不满,双眸一阵扑闪之后,她饶有兴趣的问道,“孔方将军如此自信,定已对此战胜因有过充足考虑,可否试言一二?”
纪庄闻言一喜,尽管顾及他的感受,此番纪泽并未明令他归于梅倩辖制,但论身份与麾下兵力,他都该识相的主动接受梅倩的领导;且他想利用骑军突袭敌营,多赚一笔破敌之功与一笔献策之功,那更是必须有梅倩认同。而看梅倩的这副神情,此事多半有门。
“胜因有三,其一正是梅帅这场瞒天过海,麻痹了敌军的骄怠之心。”略整思绪,纪庄笃定道,“其二,敌军虽有四万之众,但过半为征调民壮,他们虽颇有随军作战经历,有效统御下的战力甚或接近我华国辅兵,但纪律太差,难以应急,只要从他们所在营区开始突袭,必可轻松破乳营内,甚或引发雪崩式营啸。”
“不错,民壮军兵确为敌方一大短板。”梅倩点头,不无追忆道,“尤记九年之前,大王率军西出吕梁直至北走塞北,正是源于拓跋鲜卑在晋阳城下大破匈奴军。是役,拓跋鲜卑以八千破四万,也正是从匈奴人的民兵营区发起的突袭。”
纪庄闻言笑得更欢,也愈加自信道:“其三,那便是我方已对敌营连续疲兵五日之久,非但令敌军夜不出营,还令他们五日没能睡上一个好觉,呵呵,想来他们今夜定然睡得死沉死沉吧。”
“五日前便开始了疲兵之计?”看了看静谧一片的匈奴大营,梅倩不无惊讶,继而由衷赞道,“看来,孔方将军对此战早有了更好更果断的整体筹谋,倒是某班门弄斧了。”
“呃,俺可没有那般长远的军略,梅帅万莫这么说,可要折煞人了。”纪庄不免老脸一红,忙摆手解释道,“此前俺仅是闲着没事,想起大王昔年每逢对垒就要对敌疲兵,是以学着折腾而已。呵呵,真就没甚特别目的,纯属不坑敌不舒服罢了...”
第六百八十八回 虚则实之
华历三年,三月二十五,寅时三刻,晴,上党壶关。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壶关城东,“攻城”战斗依旧如火如荼,喊杀声则隐传四野。与之同时,壶关城西的匈奴军营,绝大多数军兵却正卧榻酣睡,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酣,那简直是举营鼾声如雷。别说往日紧守营盘的数千军兵在默许下钻入了被窝,便是最后留着巡夜的少许军兵,大多也在东方喊杀声的催眠下,打起了幸福的小盹。
莫怪别个匈奴军身处战场却没点敬业精神,且不说他们每日做着攻城这等苦差事,单是过往五日每夜遭受疲兵骚扰,无法安寝,谁说不倦谁去试试!难得借着今夜“石聪友军”狂攻壶关的安生机会,该死的血旗守军绝对无力分身前来捣乱,他们又怎不趁机睡个天昏地暗?
“嘎吱吱...”一片昏暗中,东门正在承受“猛攻”的壶关,西城门却是悄没声息的打开。一彪为数五百的轻骑,口衔枚,马裹蹄,半数还身着匈奴人的装束,他们兵分数股,不声不响的潜入暗夜,摸往了匈奴大营的若干个方向,恰似壶关守军之前每夜必行的疲兵之举一般。
或是匈奴人都去睡了,亦或匈奴人对于夜间袭扰已然不当回事,即便偶有营外夜哨遭遇某一小股轻骑的袭杀,也未引起大营的警觉。总而言之,两刻之后,壶关西门外依旧静谧一片。由是,又有第二批的六千多骑军,以毛贼般的风姿,陆续溜出了壶关西门,借着首批轻骑清扫出的道路,摸往匈奴大营。
“铛铛铛...”“骑兵!大量骑兵啊!”忽的,鼾声如雷的匈奴大营内,传出了凄厉的喝喊,以及示警的锣声。那是身下土地微微震动,惊醒了行军时专门枕胡听地的老兵!毕竟,想要四万人都成聋子,老天爷都不好意思这般偏袒。
“直娘贼,又来了,都要破城了还他妈的来这儿折腾...不就是弩箭射得远了点嘛,丫有种别走,真刀真枪跟爷们单挑...狗日的,叫你现在闹得欢,赶明咱们破壶关...”旋即,匈奴营中,又一次被吵醒的大兵们爆发了声震九霄的咒骂,却是很少有人披甲起身,出帐迎敌,只因他们居然大都觉得血旗军仍是疲兵之计。
然而,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这次可是来真的!只可怜匈奴人委实已被骚扰得神经大条,睡得也真的太香,以至于大量骑军摸至营盘边的一里之距,匈奴大营依旧未能完全苏醒。而一里的距离,对于骑军的袭营,已然可以忽略不计...
“隆隆隆...”匈奴后营,民壮军兵宿营之处,三支血旗军的千人骑曲奔马疾驰,从黑夜中杀出,沿三个方向冲往营门营栅。盖壕去障,砸门毁栅,这些本该是破营战中最艰难的环节,却因缺乏守营军兵的及时封杀而变得轻松之极。
“轰轰轰...”面向壶关的匈营正门,同步响起了火炮的震天怒吼。伴着夜空下的点点闪亮,一辆辆小型箱车出现在匈奴人的视野,但对他们而言,那哪里是什么箱车,简直就是长生天降下的惩罚之鞭。
“隆隆隆...”袭营要的就是一个雷霆万钧,随着第一波的火炮打击,两支重骑轻骑配合的千人骑队,已然冲往了被火炮摧残得七零八落的营门防线。而马拉箱车则在另一支千人骑队的殷勤侍候下,跟着逼入了大营。
然而,血旗军最狠毒的一招,却是在于那两百名身着匈奴装束的敢死轻骑。最前入营的他们,杀入营盘伊始,便抛开了后方成建制的突袭骑军,以银屏乍迸之势,自顾自的纵骑狂奔,冲往匈奴大营的各个角落,继而借着黑夜与帐篷的掩护,弃马混入刚刚懵懂出帐的匈奴兵中。同时,他们一面用汉匈语言嘶声呼喝着各种霍乱之语,一面还如疯魔一般,冷不丁的暴起杀人,尤其是偷袭那些出声呼喝的基层军将。
狗日的石勒军反啦,帮着血旗军打过来啦...弟兄们快跑呀,大营守不住啦...”很快,伴着尖叫惨叫,匈奴大营内充斥着各种不和谐的嘶吼,“操你奶奶的,都这时候你丫还跟老子凶,老子早想做掉你丫报仇啦...卧槽,老子是汉人诶,不跟匈奴狗日的干了,跟着血旗军还有安生日子过...”
由是,昏暗惺忪的匈奴大营,随着血旗军敢死轻骑的乱窜,骚乱迅速加剧。敢死轻骑每到一处,就是一处混乱之源,某种恶魔般的气氛,也逐渐席卷了刚从梦乡回归到现实世界的四万匈奴军兵。而乱喊乃至乱杀的,渐渐不再陷于敢死轻骑,还有越来越多的匈奴军兵,尤其是那些被临时征兆从军的汉胡民壮...
中军后帐,再度挨了一巴掌的亲卫长,终于成功的让征东将军刘某人去掉了耳中的棉团。听清外面的声响,啥都别说了,刘畅一跃而起,光着脚便冲出帐外,口中则已叫唤起来:“快,吹号,各军集结,就地组织防御!还有,传令后营军兵,死也要给老子守住粮草,对了,将辎重粮车推到一起,结成车阵防御...”
“嘟嘟嘟...”可惜,号角刚刚响起,传令官尚未走远,大营西部的后营已然传来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嚣。更有一名部将带着哭腔叫道:“营啸!大帅,不好啦,后营好似要营啸啦!定是血旗军捣的鬼,那些民壮们只怕压不住啦!”
所谓营啸,或说炸营,自古便是军中大忌。它一开始可能只是一个神经质的士兵作噩梦时的尖叫,然后,更多人被感染上了这种歇斯底里,或报复或自卫或纯属情绪发泄的乱跑乱叫,从而在黑夜中擦枪走火,接着就是雪崩效应,越来越多的人借助黑夜,彻底摆脱军纪束缚,疯狂的抢掠逃窜,打砸放火,自相残杀,为所欲为,直至一发不可收拾。
“混账!知道那些民壮营啸,你丫还不率军前去弹压,来跟老子说甚!快去,就你,快去呀!”一脚将那名部将踹得转了半圈,刘畅怒声吼道,脸色却已瞬间更白,只因他深切的知道,混乱易起不易平,尤其在这等昏暗之中,且是有人刻意挑唆之下...
“别乱,别跑,快集合,列枪盾阵,快,敌方骑军就要冲过来啦...混账,不许乱嚷嚷,否则老子宰了你...”此刻,后营中越来越多的匈奴军将已然反应过来,不用主帅下令,他们便已自发的扯开喉咙,唤醒战士,并力图控制混乱,集结兵力抵抗来袭。
营区某处,一名匈奴百夫长一脚踹翻了乱跑乱叫的一名民壮模样的军兵,辅以满含吐沫星的咆哮:“混账,你是哪个队的,不许乱跑,别咋呼了,赶快归位!”
然而,百夫长刚转头呵斥另一个没头没脑的军兵,却觉后心一痛,他怔然回头,竟是方才那名寻常应该狗一般驯服的汉人民壮,正将一把滴着血的弯刀从他后背拔出,其人犹在嘶声怒吼:“操你奶奶的,都这时候你丫还跟老子凶,睡了老子的媳妇,杀了老子的娘,老子忍你很久了,早想做掉你丫报仇啦!”
俺都不认识你,啥时跟你结过仇!?那匈奴百夫长带着最后的疑问栽倒。而那名实为血旗军敢死轻骑的民壮则像着了疯症,再度杀向百夫长身边尚未回过神来的几名匈奴人,口中兀自高喝:“老子是汉人诶,汉人诶,不跟匈奴狗日的干了,跟着血旗军过安生日子去...
“噗!”这名“民壮”再度斩杀了两名匈奴人之后,他的脑袋突然被附近的一名杂胡砍掉,夜风中跟着传来那名杂胡略带惊乱的解释:“这厮疯了,弟兄们别抽刀子,咱仅是自保呀。”
血雨四溅中,那名壮烈牺牲的“民壮”,空中翻滚的头颅上却挂着微笑,只因其视野里的最后一幕,却是那名斩杀自己的杂胡,腰眼上随即多了一柄血淋淋的弯刀;而在周围,更多的民壮军兵们已然掏出刀剑,在昏暗中或自卫或砍杀或逃散。类似情形绝非仅仅发生在这一处,它发生在大营尤其是民壮集中的后营各处,且在不可遏制的扩大升级,渐渐而迅速的形成了营啸。
伪学术的予以分析,营啸就是一大群军兵积累了过多的惊惧焦躁、绝望乃至仇恨等等负面情绪,在某种强烈刺激下,借着黑夜遮掩,他们彻底脱离了纪律约束,从而充分释放所谓的负面情绪,乃至人性中的黑暗面。由此来看,形成营啸的必要条件,一是军伍缺乏纪律性,二是负面情绪过重,显然,匈奴军中的民壮军兵简直太符合这两点了。
要说匈奴人与石勒治下相似,均征调民壮全民皆兵,且因常年征战劫掠而战力不菲,但民壮纪律性终归比常备军兵差上许多。更糟糕的是,匈奴军的民壮大半源自掠夺强迁或占领征服,平时形同奴仆,饱受匈奴本族的欺凌压迫,战时则沦为炮灰,战利品也少有分润,妥妥一支高压强权下捏合出来的狼军,其负面情绪之重不言而喻。
这样一支队伍,一旦遇上恶劣情况或者特定刺激,譬如今夜血旗军出乎意料的夜袭之下,敢死轻骑们刻意而为的伪装蛊惑与挑唆生乱,就如干柴遇上烈火,其营啸机率不要太高...
第六百八十九回 破围壶关
历数西晋末年的汗匈战争乃至汉羯战争,正面会战中晋军少有胜利,倒是许多大胜源自夜间突袭,以少胜多,最典型的便是首次洛阳保卫战,区区数千晋军的两次袭营,便令匈奴十万大军一溃千里。再有正史中着名的八万破八十万的淝水之战,以及南梁军神陈庆之七千破三十万的荥阳大战,其个中原由,大抵都少不了胡人民壮大军的纪律性过差与负面情绪过重,及其所引发的自身混乱甚或营啸。
壶关城外,匈奴大营,刘畅麾下的民壮军兵们恰恰秉承了上述的典型特性。由是,外有突如其来的夜半强袭,以及天罚一般的炮火震恐,身处昏暗中的他们,内部更有着长期强权高压下所积累的数不清的负面情绪,再经血旗军伪装匈人的敢死轻骑四处煽风点火,一场大规模的营啸,就此势不可挡的爆发!
“传令后营,给老子稳住,谁敢乱跑,就地格杀...传令前营,给老子将敌军赶出去...”中军大帐,刘畅已经喊破了喉咙,可他却悲哀的发现,他的一切指挥几乎就是徒劳,而四万大军正在愈加脱离他的掌控。若说离榻迄今他还有那么丁点劳动成果,也就是他在亲卫长的协助下,已然披甲上马,完成了跑路的必要准备。
回望后营,处处都是一锅粥,哪怕袭营的血旗骑军尚未抵达之处,也已喊杀震天,惊乱四起。这一刻,刘畅感觉自己好似回到了数年前匈奴汉国发起的第一次洛阳之战,一样是在夜晚,一样是骤遇夜袭,不一样的是更加的茫然无措,以及更凶猛的诈营!
原本,发生营啸只要用精锐将民壮军兵们强行划区隔离,待其发泄完了,或是天亮冷静下来,最多损失一部分,多少还能剩下些收拾重来,可这一次,他的三万民壮大军,主力炮灰,却被血旗军的蓄意而为搞成了全方面的诈营,即便今夜营盘不失,预计也得自残近半,这已不再是攻不下壶关那么简单,只怕上党乃至河内都将缺兵防守!
“轰轰轰...”又是一通的炮火雷鸣,令刘畅将目光转回了前营方向。借着炮火那瞬间的闪亮,他痛苦的看到,一支难得凑有七八百人的匈奴骑兵,本在悍不畏死的迎向正门的来袭之敌,却在炮火的轰鸣之间,好似镰刀之下的麦秆,又似秋风之中的落叶,还如火炉之上的冰块,转眼便雨打风吹去。
必须说,炮火摧毁的不仅是前营那些难得纠集一处的匈奴精锐,更有匈奴人及其战马们的战斗意志。就像它们过往每次在某一势力面前的甫一亮相,其惊天动地的声势与横扫一片的威力,尤其在黑夜之中,难免令人将之与怪力乱神联系一处。纵是前营那些匈奴精锐一度杀人如麻,胆大包天,可面对真就天地之威般的怪物,还是越来越多的选择了绕道走,乃至纷纷溃往中营。
炮火来处,箱车井然,护骑铿锵,血旗猎猎;而前营另外两支轻重配合的血旗骑队,则借着炮火闪光在夜间的定位,一边护住火炮箱车的两翼,一边则撒欢儿的游龙戏水,不依不饶的拍碎着一撮撮试图集结的匈奴精锐。令得这支前营来敌,犹如一个隆隆推进的磨盘,虽不算迅捷,但绝对势不可挡的碾压而前。
后营民壮暂时是没指望了,前营精锐们一样很不乐观,目光再高远一些,直娘贼,先前还在烽火四起,打得有声有色的壶关东城,此刻果然已经黑暗一片。刘畅就是再傻,如今也已知晓,之前的那支“石聪军”定然是敌非友了。
刘畅又下意识的左右看看,得,没有左右两营。他这才想起,此前基于自家兵力数倍于壶关守军,他的大营并未麻烦的划分得那么仔细,或说根本就不曾在营中设栅分营,仅是有着名义上的前中后营。可谁知道血旗援军竟然仅用十日时间便从海边窜到了千里之西的太行,谁又知道自家会有此一劫呢?
“杀啊!杀啊...跪地免死,反正立功啊...”终于,在刘畅的千悔万恨中,血旗军后营方向的袭营骑军,先一步杀入了仅由马道圈出来的中营,也愈加接近了中军大帐。三千轻骑像是地狱来的勾魂使者,劈砍踩踏,枪挑箭射,一路横冲直撞,更是撵着营啸发狂的民壮,从西向东排山倒海般的推了过来,将本还勉强有望收拾的中营,也彻底带入了无尽的混乱...
“大帅,乱兵就要冲过来啦,咱们算上亲骑,这里仅仅聚集有三千军兵,不少还失了兵甲马匹,只怕难以抵挡。为大帅安全计,不若先行转移阵地,去营外暂避一时,也好安心指挥作战呀!”亲卫长凑近,很贴心也很含蓄的建议道。
“啪!”亲卫长的脸上又多了一记耳光,且远远强过寻常,只听刘畅歇斯底里的叫道:“跑什么跑,敌军也就不知哪来的五六千骑兵,倚仗的仅是天黑混乱而已,焉能就此歼灭我数万大军?卯时已然不远,只需撑至天亮,众军恢复建制,我等必能击溃来敌!大匈勇士们,跟本帅杀,决不可叫汉狗轻易夺了大营!”
莫赞刘畅是多么的悍不畏死亦或忠臣无双,对那动辄轰鸣震天的火炮,他心底也扑腾着呢,可他实在不知如何面对失军败逃之后的凄惨下场,但有万一的可能,他也不愿放弃。是以在吼罢之后,他遂留下一名平素不喜的部将,带着一应没马的军兵列阵死守中军大帐,自身则率着汇集左近的亲骑与其他骑兵两千余人,选了个既远离火炮又远离敌骑的营盘方向,一个猛子就杀奔,呃,是窜溜了过去...
与之同时,壶关西门,飞凤帅旗之下,梅倩面显欣然的收起千里镜,翻手掏出一块华兴工贸最新出款的爱心牌怀表,掀盖瞅了一眼,复又抬头看了一下东方天际,淡淡令道:“传令下去,剩余四军苍狼骑出城整队,随时待令总攻。还有,将第一进攻序列交由步八军团的暂编骑兵曲。”
旗牌官与一应军将应诺下城,现任骑三军团主将的潘权却是稍慢半步,不无抱怨的低声道:“大帅,我等千里迢迢而来,夜袭主力又皆我方弟兄,可前锋领军归纪庄将军也就罢了,这总攻序列也以步八军团为首,只怕弟兄们心头不爽呀。”
“甭是你自己心头不爽就好,哼,都抢功抢成习惯,忘了团结一致了是吧?”瞪了潘权一眼,梅倩冷声道,“回头你去问问,看谁若有意见,转头某便奏请大王,调其去太行三十六寨驻守八年,却不知潘将军有意否?”
面色一垮,潘权一个哆嗦之后,立马大步离去,口中则赔笑连连:“没,没,真没意见了,大帅您忙,俺去集结兵马了,您忙...”
“哒哒哒...”“砰砰砰...”匈奴大营,刘畅与他所率的骑兵,已然化作一条恶龙,在中营左右奔突,一沾即走,避开前营稳健压来的火炮与重骑之余,一路收拢散兵游勇,至于遇上慌乱挡道的自家军兵,只管撞开了事。
还别说,刘畅确也算是一名沙场骁将,他这一番以乱打乱,避实就虚,身后的兵马倒也越来越多。待得它在中营转了一圈,并伺机避开营啸洪流,冲破一支血旗千人队的拦截纠缠,窜至后营的时候,一回头,嘿,尾随他的匈奴骑兵竟从两千余人增至了近四千。
只是,借着愈加驳杂的火光,刘畅却也不出意料的发现,他的中军大帐已然从视野中消失,中营也已不再有任何大规模对抗的场面,只有人喊马嘶,奔乱喧嚣。甚至,敌方那横扫一切拦路虎的火炮,好似也许久没有寻到值得发言的目标了。
抹了把脸上不知是血水还是汗水的液体,刘畅的视野更清晰了些许,抬眼看处,东方天际已然多了一缕鱼肚白,他顿时一喜,放声大笑道:“弟兄们,天就要亮了,营中尚有大量勇士在苦苦支撑,我军依旧远多于敌军,只要我等继续...”
“嘀嘀哒...”就在这时,东方的壶关方向,蓦然传来一阵嘹亮的军号声,在群山中回荡,伴以隆隆轰响的万马奔腾,霎时打断了刘畅的叫嚣,也打断了他的最后一点希望。
刘畅瞬间明白,敌方仅仅派遣六千多骑前来袭营,并非兵力不足,而是自信六千骑足以乱营破军,不愿多遣军马在营啸这把双刃剑下徒增伤亡罢了,当然,或许对方也怕来骑过众,会将自己一早就吓跑,反令己方军兵趁夜过多的逃入山林,难以俘虏吧。而今天色将明,对方这才大军齐发,却是明明白白的前来张网收缴战果了。
“大帅,听这声势,来骑足有过万,片刻即可抵达,而我等眼下可用兵力只有四千了,且多缺兵少甲,惊魂未定。时间紧迫,还请大帅明断啊!”在数名部将的目光哀恳下,那名亲卫长保持了安全距离,一脸期盼的催请道,愣是没敢直接提出逃跑撤退之类的字眼。
“唉,有此一败,上党危矣,时不利兮,徒姑奈何?”强咽下冲至喉头的二两鲜血,刘畅长叹一声,瞥了眼正欲咬上来的血旗骑军,终是黯然挥手道,“撤,即刻前往孟门关,先退保河内吧。还有,遣出信骑,传令上党各县,所有军兵就近撤往一应陉口协防,其余的,能带走多少是多少,带不走的,就统统毁了...”
第六百九十回 趁胜攻掠
壶关西门,匈奴大营,匈汉征东将军刘畅的抽身远遁,标志着这场一面倒的夜战再无悬念,此番的壶关争夺战也就此彻底定局。随着天色放亮,营中已然不足万五的匈奴军幸存者,总算从营啸的噩梦中解脱出来,而随着万多后续血旗骑军的恰时杀至,早已魂飞魄散且兵不知将的匈奴军兵们不论何想,也只能乖乖的悉数乞降。
中军大帐处,纪庄一脸欢喜的迎向后继而来的梅倩,笑呵呵道:“咱太行军团这些年缩在山里,没少受刘畅那厮封山禁货的鸟气,今个总算一举给出了,只可惜那厮见机得早,还裹挟了四千骑兵西南而逃,我等却是无力追击,还请梅帅见谅。”
“无妨,所谓归师勿恶,刘畅当是逃往了孟门关方向,沿途山林众多,其麾下又熟知地形,想捉刘畅殊为不易;倘若贸然穷追不舍,只怕反易遭敌埋伏。”浑不在意的摆摆手,梅倩不无大气道,“再说,刘畅也仅是一名身份稍高的匈奴将领罢了,这等级别的胡蛮,我血旗军所斩所俘者没有上百也有数十,不值得为之拿军兵性命去冒险。”
“呃,看来某在山里呆久了,好似有些井底之蛙了呢。”纪庄有点小尴尬,忙转谈战局道,“刘畅得以走脱,令匈奴人的太行西线不至群龙无首,我等预想夺取另外三个上党山陉,只怕困难许多,且非数日之功,而此战过后,刘畅与匈奴也难再夺回壶关,是以,上党将会成为双方对峙之地。”
梅倩点头道:“我等本就对另外三个陉口无有念想,只有双方各据陉口,各护后方,方可避免一方不死不休,从而暂时相安无事,此亦大王与中枢诸公之愿,却不知孔方将军有何想法?”
纪庄闻言谏道:“大王之略自是英明,然此战过后,刘畅只怕已无兵力守住上党各县,按照匈奴人的德性,也是匈羯之辈的常见作法,既然守不住,就会将上党夷为一块白地。时间紧迫,我等还当及早占领上党全境,决不可叫匈奴人轻松带走那些钱粮人口,乃至烧杀掳掠呀。”
上党那点钱粮倒已不算稀罕,可提及胡人的烧杀抢掠,一度因之家破人亡的梅倩,却立即竖起了柳眉,不过,她毕竟不再是昔年的一名村女,而是长期掌军的将帅,且作为华国王妃,耳濡目染的军政大事不知凡几,此刻倒也不会随随便便感情用事。
面露纠结,她蹙眉道:“按说我等理当将上党百姓迁往河北,义利统一,还可消减匈奴实力。只是,石勒残部尚在司州集结兵壮,意欲负隅顽抗,急需及早遏制,壶关已安,我两万骑军既然得暇,为大局计,理当东出滏口陉,先期南下襄国才是呀...”
“报!”恰此时,几名背插红旗的信骑从东方远远奔来,皆一脸喜色,为首军官更是一边靠近梅倩等人,一边不无显摆的当众大声道,“禀督帅,我骑二军团已于昨日傍晚收复了魏郡邺城,柯将军特令卑下前来报捷。”
喜上加喜呀!闻言的血旗军兵们纷纷露出笑意,须知邺城可非司州一个寻常郡城那么简单,它就在滏口陉东方数十里的漳水下游,城高池深,规模宏大,一度是袁绍、曹操、司马颖等人的王都,长期是大河之北的军政中心,此前则是石勒核心势力圈的北缘,其迅速易手,对于铲除石勒残部,不论实际意义还是影响意义,皆不言而喻。
“哦,很好,如此壶关与我两万骑军也就后路无忧了。”梅倩先是一喜,复又面色一沉,不悦的问道,“不对,本帅此前特意交代科其塔,令其以散布消息为主,不得硬攻猛打,徒损骑军兵力,他却何以在半日内攻夺邺城?”
那信骑军官无辜的摸摸后脑勺,略显无厘头道:“呃,禀督帅,我等是收复邺城,而非攻夺邺城,只怪卑下还未及说清。呵呵,事实上,邺城是城内兵壮自行杀官开城投降的...”
原来,科其塔率军于昨日下午抵达了魏郡邺城,旋即便在城下出示石勒头颅与纛旗等等的败亡佐证,原本骑二军团仅是绕城慑敌,晃悠一圈就欲按令分兵南下,孰料城中有一位名为冉梁的汉人小将,却是纠集上百汉人兵壮,暴起斩杀了邺城守将,开南门接引血旗军入城,而城中其他军兵则随之哗变内乱。邺城此前本就被石聪抽调主力军兵葬送在了滏口关,自然被骑二军团一股而下。
“人说匈奴与羯胡凶残好战,乃虎狼之军,兵威鼎盛,此番发兵之前,大王却曾笑言他们皆是纸老虎,如今看来,诚不我欺!”听完信骑讲述,梅倩不禁感慨,“所谓虎狼之军,所凭者无非暴虐残忍,强权捏合,内无信仰,胜则高歌猛进,败则各自亡命,欺软怕硬罢了。只需迎头重挫两场,鄙辈便已自相残杀,树倒猕猴散,诚不足虑尔!”
众人纷纷点头,单就滏口陉东西的这两场大战而言,血旗军能以少许战损,便轻松歼灭匈羯近八万大军,固有将帅多谋、三军用命、军伍善战以及兵械精良等故,然则,匈羯军队受挫之下的军心崩散甚至自相争斗,也绝对功不可没。
“梅帅,不论邺城敌军缘何内乱开城,终归符合反正立功这一条。某以为梅帅理当立即重赏那位名为冉梁的少年,并由骑二军团将消息散布开去,千金买麻古,当可再挫石勒残部的军心士气。”纪庄呵呵一笑,再度进言道,“有滏口陉两战大胜,如今再有邺城之事,石勒残部必然各方震恐,人心更乱,当不足为虑。梅帅不若暂且放纵那些瓮中之鳖,先了结上党如何?”
“回复柯将军,在邺城留守一曲兵马,余部继续按令南下。此外,暂封冉梁为偏将军,加准将衔,许其收整一千降卒,随其二军团南下,大肆宣传。”不再犹豫,梅倩书令交代完信骑,复又转向一应军将道,“司州既然局势大好,我等便暂留上党几日,无它,与其叫胡寇荼毒百姓,不若由我等将上党彻底搬空!”
将帅计议既定,随即开始调度,加紧战场清理之余,乘胜追击也迅速展开。骑三军团最先出动,分赴白陉、太行陉与轵关陉,以防刘畅或他方匈奴援军袭扰;骑一军团右军分赴兵力空虚的上党各县,伺机夺城,至少也要阻止匈奴残兵大肆烧掠;余下步骑大部则调集所需军械,悉数以马代步杀奔郡城。当然,纪庄也没忘放出飞奴,再度从太行郡急调六千战兵民兵,赶来上党协助搬运大业...
未时光景,当血旗军近万步骑主力西向抵近上党郡治潞城的时候,该城早已四门紧闭。远远便能看见城中烟火升腾,隐隐还传来哭嚎之声,却是守军已经接到刘畅传令,开始了强迁撤离,凭借匈奴人的兽性,其间自然少不了兵荒马乱的血腥味儿。
“围三缺一!主攻东门!”梅倩柳眉倒竖,叱声下令,却未除恶务尽派兵围城。军号声声,令旗挥舞,各有一彪骑兵奔赴南北两门,而八千步骑大军则皇皇然抵近东门,快而有序的展开了攻城准备。
“轰轰轰...”两刻之后,数十辆小型箱车已然成型,矗于城头射程之外,直对潞城东门展开了震天动地的炮击。铁弹疾发,砰砰声起,在城头少许守卒惊骇的目光中,城门处石屑纷飞,木渣四溅,先是吊桥,再是城门,看似坚实的防御设施,转眼便陆续沦为破布片儿。
城门轰开,这边的步卒尚未搭梯渡过护城河,西门方向已有隆隆蹄声传出,伴以一道滚滚烟尘狂飙远遁,紧随其后,南北门外也皆升起烟尘,急急尾随而去,伴着嘹亮的军号与喊杀。
“禀督帅,潞城守将怯战,带着千余骑兵从西城逃遁,我方两曲骑兵已在尾随追杀。”片刻之后,有信骑飞驰来报。
本就兵力空虚,主将既逃,城头弃卒自是一哄而散。得,潞城就此轻松而克,第二次落入血旗军的手中。无损破城,三军欢呼,敬仰的目光汇集帅旗之下,那里披风映红,飒爽一笑,人比花娇。
大军入城,免不了四面扑火,惩戒乱兵,收整库房,开仓赈粮,整一个王师归来。然则,并非所有人都很开心,且不说那些没能跟着主子及时逃离,即将面临清算的匈贵华奸,亦有少许扎根上党的老牌大族愁上眉头,只因血旗军已在通告全城,此间所有城乡百姓,两日内必须动身,悉数迁往太行之东。
傍晚时分,郡守官衙,梅倩等将正在商议上党下一步的攻略布置,却听大门外传来声声喧哗。正不解间,有亲兵气咻咻来报:“禀督帅,禀纪将军,大门外来了十数所谓的乡老贤达,意欲求见督帅,声言不愿迁离上党的祖宗之地。他们说愿与数年前大王占据潞城一样,给我军捐献一笔犒军钱粮,还,还说...”
梅倩面色骤冷,纪庄更是不耐烦道:“他们还说什么,快快道来,休得啰嗦!”
那亲兵涨红了脸,恨恨言道:“直娘贼,他们竟然说匈奴人过往都不曾强令他们举族迁离上党,我血旗军乃华国王师,不能比匈奴人还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