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6章 步步危机(2)
柳杏林站在他面前,两眼放光地盯着纳兰述,割除传说中“十痈九死”的肿瘤,对他来说也是极大的挑战,但他不觉得紧张,只觉得兴奋。
一种勇于将一切疑问破除的兴奋。
这也是君珂只对他放心的原因——这才是真正大能医者拥有的素质。
纳兰述一饮而尽。
“开始吧。”
“我们要求见陛下。”此时的宫门前,七八个老者带着一群护卫,被一群野人族御林军,死死挡住。
牛一今天亲自看守宫门,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竖起一根胡萝卜粗的手指,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成,三天之内,所有人都不得入宫,这是圣旨。”
“我们也不行?”大长老今天也来了,听见这句脸色铁青,天语长老身份超然,以前他出入宫禁都不需通报,但自从三年前纳兰述给了他们颜色看之后,天语长老们开始收敛,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居高临下。
但他们此刻依旧觉得无法接受——我都老老实实通报了,纳兰述你还要摆什么架子?
一旁的传经长老也皱起眉,他和纳兰述关系向来不错,不比大长老他们得罪人,此刻连他也被拒之门外,不由心中不豫。
牛一斜着眼睛看这群阔别几年的老古董——摆什么死人脸?本统领已经够给你们面子,亲自和你们在这里罗唣,换成别人,早一棒子打出去。
“陛下有恙,不能接见任何人。”牛一一板一眼背着戚真思的交代。
“病了?”二长老立即道,“那正好,咱们去给陛下诊脉。”
“有韩太医在呢。”牛一咧嘴笑。
“韩巧?”三长老一阵大笑,“韩巧的医术还是我教的,你听过师傅不要要徒弟的?”
“没听过。”牛一老老实实回答。
“那好,我们进去吧。”众长老展开笑颜,往里便走。
一支大腿般粗的手臂横了过来,手臂的主人老老实实地道:“我没听过,和让不让你们进去,有关系吗?”
“……”
“牛一,我等是宫廷御赐供奉长老,有自由出入宫禁之权!”
牛一掏掏耳屎——好痒。
“牛一,你阻拦天语长老,会受到御史弹劾!”
牛一把耳屎弹了出去,崩一下弹在大长老脑门上,啪地一个小包。
“闯!”脾气最爆二长老一声喊。
“杀!”牛一两眼放光,咧嘴大笑,迫不及待。
“……”
“牛一,我们不要进去了,那你转告陛下,把柳先生请出来也成。”硬的不成来软的。
“柳先生不在。”牛一拼命摇头,“陛下不见人。”
“这是怎么回事?”一直不说话的传经长老忍不住了,他倒不是觉得尊严被侵犯,而是忽然发觉不对劲。
为什么庆典不办?为什么忽然百官放假?为什么牛一如此死守?为什么陛下连他也不见?为什么宫中忽然如此清静,吵了半天,连个过来的人都没有,陛下身边几大嫡系亲信,一个都不见人影?
难道……
传经长老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浑身汗毛立时一炸。
难道陛下出事了?
这其实也不能怪他多心,确实这种种情由透着诡异,叫人不往那方向想也难。
“苦忍。”他转头吩咐身后一个一直没说话的光头男子,“算一算。”
那面容沉肃的光头麻衣男子,手指一摊,几枚形制特殊的龟甲在掌心滚动,蓦然一枚龟甲跳出,铿一声落在地上,撞出一道裂纹。
那光头男子蹲身一看,脸色一变。
“陛下有难!”
景仁宫特制的密室内,一盏巨大的水晶灯熠熠生辉,水晶灯经过特制,明亮聚光,又不透烟气。
柳杏林戴着消毒过的口罩手套,韩巧同样装扮,给他打下手,两人的装束,和一边托盘里的用具,以及室内的各种布置,除了少了很多现代仪器之外,宛然就是一个现代的手术室。
手术用具是君珂慢慢回忆,并经过柳杏林实践思考改良的,全部以上好精钢打造,无数次消毒。还配备了一些极细的毫针,用来缝合血管,柳杏林有一双世人难以企及的妙手,能做很多极其细微的工作。
他的动作细微如风却又稳定如磐石,利落精准,几乎一个呼吸间,“哧”一声,鲜血涌出,韩巧微微倒抽一口气,额上立即浸出汗来,有点抵抗不住这样的视觉冲击力,柳杏林的眼神却毫无波澜。
一旦开始手术,他便完全变了一个人,脱却羞涩木讷,雍容镇定,大将之风。
开腹探癌,人的生理机能大幅度下降,此时也正是天语长老们为了纳兰述安危,进行卜算的时辰。
柳杏林在水晶聚耀灯下,凝神看着那一处病灶,回想着君珂对他的交代。
“他应该是溃疡型肿瘤,我们无法做病理切片,我也不记得胃癌到底分成多少种,每种应该怎么处理,我们只能寄希望于运气,你开腹之后要注意,癌肿有没有向深层浸润,有没有浸润到胃部淋巴结,出血和穿孔状况如何,这是纳兰能不能活下来的首要关键。”
眼前的胃部溃疡,在胃窦部,呈盘状,中央已经出现坏死,伴有较大的溃疡。溃疡底部微有隆起,呈堤状。但君珂所说的淋巴结,看起来倒还完好。
柳杏林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小君的神眼没出岔,如果照她的说法,目前还是有希望的。
“如果没有向深层浸润,我也不知道该切多少,依我的意思,只要你能保证安全做到,我们就把所有不影响以后身体大局,可能会被癌细胞浸润的部位都给切了,明显病灶这一块,连同胃远端的三分之二,全部大、小网膜,十二指肠第一部分和区域淋巴结,以及局部受浸润的部分都整块切除,保证胃或十二指肠断端无癌细胞残癌。”
第877章 步步危机(3)
柳杏林深吸一口气——前几次手术是缝补,此次是割除,而且是相当不小的范围,后者心理压力更大一些,他闭了闭眼睛。
有件事他没告诉君珂,为了这次手术,他事先命人偷偷给他找来好几具胃病死亡的新尸体,已经试验过操刀。
一旦决定,毫不犹豫,柳杏林下刀。
此刻宫门之外,传经长老将龟甲捡起,一眼之下脸色铁青,霍然一挥手,“退出去,立即发召集令,传令所有在京尧羽卫和天语子弟!”
“慢着!”牛一立即拦住,“长老们干什么去?”
几位长老对看一眼,忽然身影闪动,围住了牛一,牛一还没反应过来,铿地一声,他的长枪被打落,两柄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四面野人族卫士都一呆——刚才还谈得好好的,怎么忽然统领就到了别人手上?
野人族力量和防御天下第一,但脑子却不是太好用,卫士们顿时都傻在了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牛二到牛七哇哇大叫,当即扑了上来,“你们敢伤我大哥!”
“站住!”两柄刀狠狠向里一压。
野牛们停住,面面相觑,野牛族是亲族军队,这使他们作战同心的时候,也多了一层弊病,就是彼此容易被牵制,此刻牛二们眼看牛一被制,顿时就不敢动了。
“你们别管我,拦住他们,拦住他们!”牛一倒是视死如归,忠于职守,但牛二们怎么肯?只能节节后退。
“找人来呀,找人来拦……”两柄刀又向内狠狠一压,压得牛一哑了口,此时长老们认定野人族叛乱,控制宫禁不利皇帝,对牛一也不再客气,这一压险些将他咽喉拉出豁口。
牛七反应过来,立即回头去找其他人,宫中此时除了看守宫门的野人族,还有看守内三门的尧羽卫,但当尧羽卫们应召而来时,看见牛们口中所谓的“乱党”都是天语长老,顿时都傻了。
尧羽卫基本都是天语一族的徒子徒孙,天语长老于他们地位相当崇高,仅次于纳兰述,此刻要他们刀剑相向,杀人阻路,完全不可能,但放进去也违背命令,无奈之下,尧羽只得围着长老们,一步步倒退,一直被他们逼进到内殿。
密室刀光雪亮,轻薄短刃,在一色鲜红里快速出入,平飞横削,慢慢剥离隆起不平的病灶,柳杏林额头沁出细密的汗,在水晶灯下熠熠闪光,韩巧紧张地用细棉纱布给他擦去……
喧哗已经逼近景仁宫,那光头男子闭着眼睛,声音低沉,“陛下还在宫中,生机微弱……”传经长老满面焦灼,蓦然扬声大喝,“陛下!我等前来救驾!”
用上内力的声音隆隆,震得整座皇宫都似嗡嗡作响,无数宫人面带惊惶遥望那个今天禁足的方向,七宝殿床上,君珂忽然动了一动。
七宝殿前晏希也出现了紧张神色,脚步一动想往景仁宫而去,回头看看七宝殿,却又停住。
张半半戚真思对望一眼,都露出苦涩神色——怕什么来什么,长老们怎么会现在突然来京城?
“不能让他们这么喊。”戚真思脸色铁青,“半半!”
张半半咬了咬牙。
尧羽原本控制京城消息传递,不至于让长老们到达的消息如此延迟,但因为纳兰述这一场不能被外人知道的绝密手术,尧羽被分批调入宫中,导致长老们前来宫中,竟然无人知晓。
“陛下——”长老们大喝,一心“威慑乱党,救出陛下”,声震屋瓦。
声波传入密室,柳杏林无动于衷,倒是韩巧,听出了师傅的声音,给柳杏林擦汗的手一抖,纱棉戳到了柳杏林的眼睛,柳杏林正在专注割除网膜当中,眼睛忽然被遮住,手一滑,一根血管被割破。
鲜血涌出,两人顿时紧张,手忙脚乱好一阵才止住流血,幸亏那根血管细小,柳杏林严厉地瞪了韩巧一眼,韩巧脸色煞白。
“尧羽,你们疯了吗?”大长老厉喝,“陛下危在旦夕,你们竟然在此处拦阻我等,你们是要造反吗?”
一条人影忽然冲了过来,人还没到半空中一个滑跪,伸手就去抱三长老的腿,“师傅,您老可来了!多谢您来救我们!”人未到声先到,人人听得清楚。
“半半,”长老们好歹看见了一个嫡系子弟,心中一喜,三长老急忙弯身去扶自己的弟子,“到底怎么回事……”
他是挟持牛一的两人之一,手中长刀一直架在牛一脖子上,此时来接张半半,自然撤刀,手臂还没伸出去,张半半忽然身子一滑绕过了他,一把抱住牛一的双腿,“嘿”一声吐气开声,一把将牛一偌大的身子给甩了出去!
砰一声,牛一脖子上洒着血落入野牛族士兵人群,将地面险些砸出一个坑。
“娘的!”张半半喷出一口淤血,“死大个子,太重了!”
这一招突如其来,天语长老们齐齐愣住,反应最快的传经长老一声怒喝便一掌拍出,“张半半,你这叛徒,你敢骗我们!”
张半半半空全力扔出牛一,重量超支已经受伤,此刻见地位尊崇的长老一掌拍来,也不敢对掌,百忙中抬掌护在前心,砰一声闷响,他的身子断线风筝般飞出去,重重撞在景仁宫二道宫墙之上。
那声大喝再次震动天际,七宝殿君珂又动了动。
纳兰述手术所在的密室微晃,水晶灯也在晃动,一块不太牢固的水晶忽然掉落,眼看就要掉入纳兰述腹中,韩巧拼命往前一冲,横身一挡兜臂一抄,将水晶抄到手中。
第878章 步步危机(4)
他身子横在台前,拼命收腹,柳杏林的手术刀就在他腹下一寸处,险些便要扫到他正在切除十二指肠的手指。
韩巧浑身僵硬,慢慢站直,衣襟已经湿透,手中水晶捏得太紧,在掌心簌簌粉碎。
柳杏林一声不吭,恼怒地看了外面一眼,手中加快了速度。
像这样干扰不休,谁知道等下会出什么状况?必须快点结束。
“都退开!”长老们怒喝。
皇宫戍卫一向分层管理,野人族在外三殿,尧羽卫在内三殿,从景仁宫开始,野人族便无召不能随意踏入,景仁宫内殿里的尧羽卫面面相觑,被长老们逼得一步步后退。
“不许退!”
声到人到,戚真思从殿内走出,立在阶梯之前,先对长老们躬了躬,不卑不亢地道:“请长老们速速退去,不得在此地喧哗!”
“戚真思!”大长老怒道,“你昏了?你敢这么对我等说话?”
“长老们擅闯宫禁,冲撞陛下,真思作为尧羽统领,此时不是长老部属,而是陛下亲卫!”
“戚真思,你也反了吗?陛下有难,你在这里尽拦阻我们做什么?”
“长老们误会了。”戚真思心平气和地道,“实不相瞒各位长老,陛下确实突发重疾,我等为了封锁消息才封锁了宫门,现在柳先生正在内殿为陛下诊治,请长老们千万不得惊扰。”
“重疾?”几位长老眉峰一聚,“那还拦住我们做什么?快让我们进去看看!”
“陛下的病不能被惊扰,柳先生吩咐过。”戚真思一步不让。
“陛下突发重病,我等怎么可以不了解情形?”大长老忍耐了一下,语气也放缓,“我们不会发出声音,再说二长老也精通岐黄之术,韩巧还是他的弟子,有他在,也好为陛下的病多参详参详。”
“抱歉大长老。”戚真思躬身,“确实不方便。”
“戚真思你推三阻四做什么?”大长老勃然色变,他自觉自己已经足够谦卑,这一群敢于欺骗阻拦他的小辈,换成以前在天语高原,早就严加申斥逐出门墙,未想今日他如此低声下气,还是处处受阻,当真这些人成为皇帝亲信,翅膀便硬了,以为自己能大过天语长老去?
“原先还有几分信你,如今看来却是蹊跷可疑。”二长老冷笑,“什么陛下重病?什么不见外人?既然重病,为何又拒绝名医?戚真思,你们在搞什么?”
他蓦然仰头,一声咆哮,“韩巧!我知道你在里面,给老夫滚出来,否则立即逐你出门墙!”
内室里韩巧浑身一颤,柳杏林一咬牙,手一挥,“出去,想办法让他们回去!”
韩巧奔出内室,脱掉外面的白大褂和手套,冲向殿门,还没看清人就跪了下来,“师傅!戚统领说的都是真话,你们回去吧,陛下现在真的不方便见人!”
“韩巧!”大长老盯着他的衣襟,脸色铁青,“为什么你衣襟上有血迹?”
韩巧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经染了血迹,也许就是刚才捞水晶时染上的。
他张口结舌,无法回答,这样的反应看在长老们眼里,更是心虚表现,二长老逼前一步,还要喝骂,韩巧步步后退,蓦然一转身,又冲回了殿内。
他不善言辞,又一向尊敬师长,实在没有胆量和他们对峙,只觉得不如快点回去,想办法把手术快点做完就好了。
韩巧这一出现,没能解释,倒让长老们更加怀疑,以为纳兰述被挟制,危在旦夕,而尧羽卫可能另有难言之隐,情势变得更加糟糕。
戚真思咬着牙,堵在殿门口一步不让。
“真思以性命发誓,绝无一字虚言。请长老们暂且退回,事后真思自然会上门请罪,要打要杀,任凭处置!”
“我现在要你的回答!”大长老咆哮,霍然掏出一枚古铜色方牌,对着所有人一亮。
传经长老怔了怔,欲待阻止已经来不及。
尧羽卫连同戚真思在内,看见这枚令牌都脸色一变。
天语族至高无上的令牌,代表全族范围内生杀予夺的权力,是所有天语子弟的圣物,令牌所至,天语子弟无令不遵,违者便是全族罪人,身受万刀之诛。
长老们终于耐不住了。
尧羽卫纷纷跪下,昏迷中醒来的张半半,捂着额头也挣扎着过来跪了,戚真思脸色发青,遥遥看了大开的殿门外探头探脑的野人族卫兵一眼,屈膝慢慢跪下。
室内,韩巧看看开了一线的窗缝,焦灼地搓搓手,绝望地道:“拦不住了……拦不住了……令牌一出,谁也不能违背,否则必被誓言反噬……怎么办,怎么办……”
柳杏林一刀划出,切下最后一块浸润了癌细胞的组织,声音疲惫而决断,“切除完毕!缝合血管!快!”
殿外大长老舒了一口气。
历代以来,天语子弟都会在成年后对着令牌发下毒誓,所以令牌所至,从无人敢于不遵,戚真思当然也不能例外。
“让开……”大长老声音放缓,“你们都是我天语子弟,只要你们不阻拦,我等不会为难你,进去看过陛下无恙,老夫还可以给你们赔罪。”
他带着众人向里走,戚真思跪在阶上,昂着头,看着他一步步举着令牌接近殿内,眼里蓦然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大长老的靴子已经踏上内殿第一层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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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真思!”
天语长老的怒喝充满不可置信——她疯了?令牌当面也敢下令拦阻,还“不计杀伤”?这是必死的大罪!
戚真思手指抠紧了殿门,木屑簌簌掉落,沾染红漆指尖如血。
不能让他们进去!
天语族擅长机关,一眼就能找到密室,一旦他们看见那场景,刹那之间肯定无法接受。
而且到时候柳杏林会被干扰,手术会被破坏,就算柳杏林已经结束手术,这么多人一拥而入,君珂所说的感染也会发生。
陛下若驾崩,君珂又怎会独活?而她若选择就死,天语全族也一定会陪葬!
这一步踏入,会死去很多人,那些她所在乎的……
“拦住他们——”
戚真思的声音,尖利得已经非人间所有。
还有六道血管……这边还有一道……这边……那边……左侧胃弯处……十二指肠断口……柳杏林动作飞快,进行着最后的止血缝合工作,速度超过了以往所有的试验,他没有时间,不得不冒险!
外间的声音他听见了,手指却依旧稳定,他在抢时间,也在抢生命!
野人族狂涌而来的脚步声震动地面,整座宫阙都似乎在颤抖,君珂忽然从七宝殿床上睁开眼!
“戚真思,违天语令,逼杀天语长老者,受万刀之诛,你也忘记了吗?”大长老须发怒张,浑身颤抖,也已经愤怒得近乎失去理智,嚓一下拔出长剑,挺剑逼向戚真思,“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让开!否则万刀……”
戚真思忽然向前一步。
寒光锋锐的长剑,无声无息,穿入了她的胸膛。
瞬间四面静寂,所有的喧闹吵杂争执哀求都静止,每个人,包括拿着剑的大长老在内,都僵在了原地,直直瞪着那柄直没入胸的长剑。
戚真思垂眼看着剑身,长剑明光铮亮,纤尘不染,但很快,这剑慢慢拔出去的时候,就会染上鲜血,属于她的鲜血,在雪白的剑身上浸润,像照耀在天语高原上的红日。
剑身入体的感觉有点凉,是很多年前飘雪的天语高原,冰冷的山洞里透背的风,又或者那一年初见,三水县外无名小山村,第一场雪里的吊桥梅花桩前,那个少女伸过来的冰冷的手。
她微微地笑了笑,忽然觉得解脱。
“杀人,只需要一刀就够了。”她轻轻道,向后慢慢移动,眼看那剑身携着奔涌的鲜血一寸寸抽出,对面的大长老,僵着手腕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她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姿势,将她自己从剑锋上抽出。
“剩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刀……”戚真思身子一歪,靠在殿门上,背后汩汩的鲜血,将深红的殿门染成朱红,“来,就在这里继续,砍完之后,我就给你们进去。”
“好了!”柳杏林舒了一口长气,停了最后一针,然而头一抬,正看见韩巧发青的脸,再一看纳兰述的脸色——
柳杏林浑身如堕冰窖。
他的脸色为什么那么惨白?他一直控制得很好,手脚轻快,失血量并不多,就是最后迫于外界压力,速度快了点,但似乎也没出什么问题,怎么还会出现这样的气色?
再一把纳兰述的脉,柳杏林身子一软。
“怎么回事,哪里出错了……”
韩巧看看纳兰述,再回头看看殿门方向,热泪夺眶而出。
殿前一片窒息的寂静里,戚真思慢慢闭上眼睛。
七宝殿前一直烦躁不安的晏希,忽然发狂地向景仁宫狂奔。
七宝殿内,君珂霍然坐起,冷汗涔涔,一把掀开被褥狂扑而起。
“纳兰!”
第879章 亲自操刀(1)
君珂满头冷汗,眼神发直,眸子里无尽的深黑,照见人生里最大的恐惧,几乎刚刚坐起的那一刻,人就已经射出了寝殿,锦被落了一地,她赤脚睡裙,毫不停留地踏过。
她冲出七宝殿,比先走一步的晏希速度还快上几分,眨眼就没入道路深处。
景仁宫前情势又变,戚真思殿门喋血,尧羽卫悲愤无伦,天语令牌当面也再顾不得,纷纷冲上,拦在戚真思面前,戚真思嘴角噙一抹淡笑,挥开人群,犹自勾起手指,吃力地道:“还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刀……来吧……”
长老们僵立不动,大长老手中长剑垂下,鲜血无声滴落,在地面迅速积了一摊艳红,每个人都怔怔注视着那摊鲜血,心乱如麻。
在天语,未开刑堂擅伤子弟也是重罪,天语子弟固然对族规不敢违背,可这些长老身为族规的监督执行者,于他们心中,族规更是威严不可侵犯,自当以身作则,否则何以服众?
戚真思是年青一代第一人,真正的天语高层,未来是要作为族长或大长老培养的,长老们虽然不满她这几年性子越发桀骜,却也从未想过要置她于死地。
殿外气氛悲愤僵窒,殿内柳杏林身子发软已经站不住,他一直死死把着纳兰述的脉,感觉到他气息在迅速微弱,如烛火在风中飘摇,似乎瞬间便要熄灭。
那种浅弱的脉搏,感觉体内什么东西在缓缓流失,迅速蚕食着人体生机,纳兰述面如金纸,呼吸已经弱到感觉不着。
死亡便在顷刻之间。
柳杏林手指发抖——难道刚才有什么重要血管没有缝合?匆忙之下有所遗漏?还要再开腹一次?可……可此刻的纳兰述经得起么?
生死攸关,内外交迫,一直能保持镇定的柳杏林,在此刻的冲击之下,也已经失去了方寸,内心里知道有疑惑就应该再试一把,手却软得无法抬起。
韩巧望望外面,又用满含期盼的眼神看着他,然而柳杏林的神情,让他越来越绝望。
韩巧怔怔仰着头,忽然一转身就冲了出去。
“你们!你们!”他人还未到便是一声大叫,“你们这群祸害,滚!滚!”
二长老一抬头,张着嘴,呆住了。
这是平日里温顺孝敬,连大声都没有过的得意弟子?
怒发如狂,满面通红,眼角有泪痕未干。
“真思!”
“纳兰!”
两声几乎发自同时,两条人影也几乎同时扑到,因为太过惊慌焦灼,那么大的半空空间,两个人落下的时候竟然撞在一起,砰一下各自一个踉跄。
一个落在戚真思身边,一个直奔殿内。
晏希落到戚真思身边,就揽住了她的肩,君珂正要一阵风般从殿门进入,蓦然停脚,回头看戚真思,满眼的不可置信。
“真思!”
“救她!”晏希本来半跪着抱着戚真思,此时忽然就势一跪,跪倒在戚真思的血泊里,“皇后,救她!”
君珂在殿门口,维持着一个一脚前,一脚后的姿势呆住了。
戚真思那一剑没有穿心,却险险擦心脏而过,刺穿了肺部,大量鲜血涌入,如果不快点给她清淤疗伤,缝合出血的内脏,她会很快死亡。
这手术,现在只有柳杏林能做。
可是现在,纳兰必然也是生死关头!
君珂睁大眼,热泪无声无息滚滚而下——柳杏林只有一个,无论救谁,另一个都必死,这是无法成全的选择!
如果换成她自己,她会毫不犹豫让柳杏林来救真思,可是那是纳兰。
她如何舍得?如何舍得?
绝望焦灼,五内如焚。
这一霎君珂只想一头撞死在殿门之上!
“闭嘴!”戚真思忽然清晰地吼出了一句,一口血沫喷在晏希脸上,挣扎着滚出他的怀抱,“滚!”
随即她一伸手拿起大长老掉落在血泊里的长剑,横在了颈前,头往殿内,微微一摆。
无声的命令。
进去!
否则我立刻自尽!
晏希撒着手,满手鲜血,怔怔向后一仰,忽然一头扎在地上,额头毫不怜惜撞上地面,砰一声重响,震得鲜血四溅。
这清冷沉默的少年,无尽绝望之下,似乎想要靠这个近乎自虐的动作,把自己撞昏在当场,好不要面对这样焚心的苦痛为难。
情义难全,怎样的抉择都是错。
戚真思唇角有血,眼神狞然,毫无面临死亡的哀绝,鞭子一般抽上君珂。
君珂闭上眼,霍然扭头,已经冲进了殿内。
她冲入密室,一眼看见柳杏林的背影,那男人浑身蜷缩一团,抖如风中落叶,正在无声嚎啕。
君珂眼前一黑,一瞬间几欲晕去。
难道终究来迟了吗……
牙齿深陷入唇,咬破唇边,刺痛腥咸的感觉同时涌来,她按住心口,强迫自己不看纳兰述的脸,第一眼看他的心脏。
犹自微微跳动!
君珂立即扑过去。
第一眼看见微弱的生机,第二眼看的便是病灶,三分之二的胃已经消失,包括原定要切除的部位,柳杏林果然使用的是根切除术,技术很好,比想象中的还好,断口齐整干净,血管没有问题……等等!
一根大血管,压在一处肋骨下,被肋骨遮挡得严密,没有缝合!
鲜血正是从那里汩汩而出,堵塞了几处血脉,刚经过大手术的身体,如何经得起这样的内出血。
“小珂,我怀疑内出血,可是现在还要再开一刀的话……”柳杏林颤颤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第880章 亲自操刀(2)
君珂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一秒钟之后睁开眼,脱衣服。
她就一件睡裙,脱了只剩三点式,柳杏林正愕然抬头看她,顿时惊得满面通红转过头去。
君珂此时哪里还有什么正常人间情绪,迅速脱了自己的外衣,身形一闪,已经钻入挂在墙上的备用的消毒过的护衣,随即扑到屋角柳杏林专门煮了用来消毒的草药水盆面前,把整个手臂都埋进去,一边头也不回地叱道:“出去!救真思!”
柳杏林惊得张大眼,“你……你能行吗?你没有开过呀……”
“你的手已经软了!”君珂咬牙,戴上手套,抓起了手术刀。
轻薄如柳叶的刀,在水晶灯下闪耀,刺上她整个泛红,近乎疯狂的眸子。
纳兰!
我生平第一次操刀,竟然是对你。
你不要我参与你的生死,想为我保全完整心境,可命运安排,最终要我亲手拿起手术刀。
人说医者不能为亲人手术,很难保持镇定心境,可我已经没有退路。
来吧,我们一起。
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生死而已!
“哧。”
白光一闪,一线惊虹,缝好的刀口被毫不犹豫再次划开,边缘齐整,恰到好处,竟是极其稳定完美的一刀。
柳杏林震动地看她一眼,立即退了出去。
她此刻心境决然,孤注一掷,这样的专注不宜有人破坏。
相信她可以!
君珂不知道柳杏林退了出去,她的全部精神和灵魂,都放在了她生平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更是最重要的一场手术中。
运足目力,眼底泛出熠熠金光,身体里的一切都赫然在目,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能看见流窜的血细胞。
好在毕竟主要的手术都做完,重新开腹需要的只是勇气而已,她屏息凝神,探腹,寻找到那根隐藏的血管,接续,所有的过程她之前就和柳杏林探讨过很多遍,虽然当时没想过她要亲手做手术,但总觉得,对纳兰的身体,多了解一些也是好的,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冷静、快速、稳定、无畏……口罩上头,水晶灯下,一双眸子自始自终没有波澜。
抛却一切人间情绪,忘记刀下是自己的爱人,只为和他重回人间,用一生去好好爱。
再次检查了一遍,寻找还有没有遗漏,如果不是因为害怕感染,她恨不得趴下去查清楚——刚才的事,她宁愿死也不愿意来第二次。
确定无虞之后她才开始缝合,缝完之后看着那有点歪扭的刀口,她苦笑了一下,以为自己技术不错,其实比起柳杏林刚才缝合的整齐平滑的刀口差远了,更要命的是因为开腹两次,留下了两道刀口,可以想见将来纳兰述这里必然是一道难看得要命的疤。
以后终于有了可以取笑他的地方……口罩上的眸子,光芒温柔而希冀。
希冀的当然不是取笑,而是……以后。
把了把他的脉搏,弱,但已经趋向稳定,最起码死在手术台上的可能性是几乎没有了,君珂相信,以他们富有一国的资源,以柳杏林当世无双的医术,只要能撑过这最要紧的一关,之后的和死神争命,希望便会大很多。
仰天出了一口气,她摇摇欲坠坐了下来,她操持的是小的不能再小的手术,却因为心神所系,耗费了极大的精神,此时疲倦得连手指都不愿意动弹。
这时她才敢去看纳兰述的脸,虽然还是面如金纸,但那种眉宇间的青灰死气总算消失了,君珂定定看着他,想着进门那一刻,看见柳杏林哭泣时的绝望,一瞬间天地黑暗,她永堕炼狱。
此刻他静静睡在她身前,呼吸平稳,她贪婪地吸着有他存在的空气,忽然便热泪盈眶。
便如恍惚一场大梦,醒来时神智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忽然看见亲人微笑的脸庞。
震动而欣喜,天地在这一刻明亮。
身后门声一响,柳杏林低低的声音响起,“小珂,做得很好。”
君珂正要微笑,忽然心中一紧——他的语气……
她霍然转头。
“真思……”
“你去看看吧。”柳杏林闭上眼睛。
君珂在椅子上晃了晃,想站却没站起来,柳杏林想去扶她,看见她紧紧握住椅子背上的手,苍白,泛出青筋。
没要他搀扶,君珂第二次终于缓缓站了起来,站起来腰背便已经挺直,慢慢走了出去。
她出门时,用手背按了按眼角。
戚真思已经被挪入殿内,盖着一床薄毯,看不见伤口,君珂一看她的脸色,心便彻底地沉下去。
晏希不在,尧羽卫们在殿外,有低低的呜咽声传来,声音压抑。
君珂静静俯视着戚真思,女子脸容安详,额角上素来有些狰狞的靛青刺青,此刻看起来也温柔和静,弥留时刻的她,有种平日从未展现的柔美。
命运里无奈被铸就的凌厉尖锐,被身体里的热血洗去,尘尽光生,本来面貌。
君珂在她身侧慢慢坐下来,忽然不想说话,不想打扰,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此刻在她身边,将一路慢慢回想。
“尧羽卫每个人都擅长啃雪团,加盐味道更好,加香料反而有怪味,我们吃惯了,下雪不吃还觉得牙齿发痒,怎么?千金小姐,你不敢吃?”
“你刚才问我有什么诀窍?现在我告诉你,没什么诀窍,世间练武,永远没有捷径,只要你耐得摔,耐得打,耐得人间一切艰苦。”
第881章 亲自操刀(3)
“这世上所有的但愿往往最后都变成不如所愿,正如这世上所有的希望往往最后都变成大失所望……喂,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我们是尧羽卫,我们是青鸟的羽毛。真正的一生依附,只在于他。”
“晏希,如果你想死,解脱我被你日夜跟随的痛苦,请不必注意防护,一定要让自己的肌肤裸露在外。”
“冀北睿郡王最亮!冀北君珂必胜!”
“提供贵宾包厢!视线开阔、无遮挡、清晰轻松看比武!适合高贵、富裕、有身份的你!”
“台上那女状元,是我徒弟!”
“京城贵族要草菅人命啦!咱们乡下人也没什么办法,也就昨晚蒜头吃得多,给我放——臭死不计!”
“像你这么软弱无用,活下去也迟早被人整死,不如我先结果了你。”
“你如果连这个都经不起,你还是趁早回家嫁人奶孩子,姑娘我怕到时候撵在你屁股后头不敢睡觉都保护不了你。”
“走啊!你走啊!该留的也是我!我给你保证,我绝对能救出君珂,你走啊——”
“所以从今后,我可以把主子,放心地交托给你了。”
“很疑惑是吗?来,听我细细和你说,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为师谆谆善诱,教导你了。”
君珂伸手慢慢按住心口,想要止住这一刻的绞痛非常。
她过的是怎样的一生?
从出生便是为他人存在,在风雪中苦熬童年,别人还在父母怀中撒娇,她已经肩负起了保护他人的责任,幼年时她将纳兰述抱在怀里,成年后她永远护着他的背后。
当她可以获得自由时,一场燕京大火,命运给她横加罪孽,自此活泼放纵的戚真思死去,换得背负沉重的她。
那两年她自我放逐离群如孤雁,寂寞的羽翼依旧不忘笼罩在旧主的上空。
直到如今……
殿门前那一眼,她竟见她眼底解脱笑意——是不是这些年,她一直沉溺于苦痛深渊,不得解脱?
君珂恨自己过于疏忽,从未真正关心过她,似乎总觉得真思坚强无畏,未曾想命运于她,依旧有不可触碰的巨大黑洞。
执着的人,遇上罪孽,往往挣扎不脱。
如果能早一些开解她,是不是不会有今天?
戚真思缓缓睁开眼。
她眼底神光已散,柳杏林终究没能赶得及救她,或者说,她拒绝了柳杏林的相救。
在柳杏林赶来后,她只说了一句话。
“我要完整地来,完整地离开。”
执拗的戚真思,无畏死亡,要的只是一份永恒的安宁。
她还支撑着,是因为在等君珂。
看见君珂,她眼底漾出温软的笑意,君珂俯下身,靠近她,轻轻道:“纳兰脱离危险了……我……我带你进去看他,好吗?”
出乎她意料,戚真思竟然摇了摇头,她只是注视着君珂,用一种柔和的,此生从未有过的目光。
随即她微微一笑,用眼神示意君珂靠到她唇边,她有话要说。
君珂俯下身去。
戚真思靠在她耳边,嘴唇微微一动。
君珂身子蓦然一僵,眼神一凝。
戚真思眼底露出一丝释然,一丝自嘲,一丝解脱,还有一丝调皮的笑意,微微向后一仰。
君珂还沉浸在震惊中,等她回过神,才发觉她已沉睡。
至死唇角笑意神秘,仿佛一生心事,无奈苦痛,都在最后交付,是烟是云,散去无踪。
却留一抹涟漪印痕,看似无迹,却与山河永在。
君珂慢慢站起身来。
她的姿势有点僵硬,似乎整个人都被某种震惊的感觉劈中,以至于茫然恍惚,不知该如何举措。
好一会儿她才镇定下来,看向门口,光影一暗,晏希慢慢走了进来。
男子面容雪白,并无泪痕,用一种鬼魅般的步子,走到戚真思榻前,慢慢跪了下来,头埋在她怀中。
这是这一生,他和她最近,最遥远的距离。
君珂痴痴地立着,掌心冰凉,此刻她不敢看晏希,甚至不敢看任何人。
晏希的声音,却清晰地从埋着的臂弯下传出来。
“她要我告诉你,没什么了不起,这是她一直想要的结果,她很高兴……并请你不要忘记,趁这个机会将天语进行整顿,让那些孩子拥有童年,让天语的下一代们活得自由些,让下一个戚真思、晏希、鲁海……可以选择自己要走的路,可以不必离开自己的亲人。”
“我会的。”
“还有,新子没死,黄沙城里被她救了,新子运气好,落入翻板之下时没有中机关,翻板下的毒沙以毒攻毒还解了他的剑毒,只是新子废了,他自惭形秽,从此不肯出现在你们面前……他现在在西鄂,天南城郊外一个叫三道川的小村庄。”
“晏希,你为什么急着和我说这么多。”
一阵沉默。
“因为我要走了。”晏希低头抱起戚真思,没有回身,“在殿前我求您救真思那一刻,我已经不配做尧羽的首领,我将她的性命放在了陛下之前,我违背了誓言。”
“这是正常的选择,人都是自私的。”君珂摇头,“天语的规矩很多不近人情,相信我,以后我会彻底废除。”
“那是以后了。”晏希淡淡一笑,“是我自己不愿意再呆下去。陛下面前,就请皇后代辞。”
君珂沉默,尧羽的人,从来都坚强执拗,他们决定的事,永无更改。
第882章 亲自操刀(4)
晏希抱起戚真思,一步步走了出去,尧羽卫们无声跪了下来。
晏希仰起脸,雪光如此明亮,照得他眸光晶莹。
恍惚里她并没有沉睡,依旧在用沾血的如玉如琢的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住了他的手,在他耳边说了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对不住,我不能……”
一语未尽,没有答案。
他却不想再去追索,这一生至此空缺,却也至此完满,在她将手交给他的那一刻,他明白,从此她允许他和她相守。
是日飘雪,那年飘雪。
“我叫戚真思,今年四岁,以后你就跟着我——你好像不愿意?”
不。
真思。
我一直都,愿意。
修长的人影渐渐走出殿门,他怀抱里,一支纤细染血的手,静静地垂着。
院子里被野人族团团围住的长老们抬起头,眼神震惊。
晏希没有看任何人,漠然地,绕过大长老向外走。
大长老怔怔看着他怀里的戚真思,眼神懊悔,伸手下意识去拦他。
君珂忽然从晏希背后走了出来。
她表情平静,步伐稳定,直直向着大长老而来,一边走,一边顺手捡起了血泊里的长剑。
她走到大长老面前。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手一抬。
“哧。”
长剑像先前刺入戚真思胸前一样,刺入了大长老的心脏。
大长老霍然捂住心口,一瞬间五官都已经扭曲,死死瞪着君珂,眼神满是不可置信。
君珂看也不看,用力一拔。
鲜血溅射,晏希没让,直直地走了过去,看也没看一眼。
君珂也没让,淡淡道:“原来你的血也是红的?”
“你……”大长老捂住胸,踉跄后退,一旁的传经长老和二长老立即扶住了他,传经长老震惊地道,“皇后,你在做什么!”
“如你所见,我在杀人。”君珂随手将长剑一抛,“此生第二个。”
“皇后,你如此倒行逆施,不怕天语全族寒心吗?”二长老悲愤咆哮。
“怕?怕我何必杀?”君珂轻蔑一笑。
传经长老蹲下身,捂住大长老汩汩流出鲜血的胸口,大声冲内殿叫,“柳杏林!柳先生!求你出来救人!”
“不救。”君珂冷冷道。
“韩巧!”二长老跳起来大喊,“把你的药箱给我!”
韩巧白着脸站在当地,上前一步,退后一步,眼眶里一泡泪。
君珂对他招招手,韩巧犹豫地过来,君珂等他走到面前,砰地一个肘拳,韩巧应声而倒。
“他昏倒了,抱歉。”君珂对脸色惨白的长老们笑笑。
“君珂!”传经长老霍然抬头,“你太过分了!”
“过分?”君珂低头,盯着他的眼睛,“过分?你们也配和我说过分这个词?”
她抬起手,指着大长老,“到底谁过分?”
“不是你们过分,逼得我验证守宫砂,我不会在三年前大典之日不得不远走云雷,导致我和纳兰生生分离三年之久!”
长老们怔了怔,张嘴要说什么,却被君珂打断。
“不是你们过分,使我和纳兰分离,他不会无可奈何之下毅然炸大燕皇陵,失去我的踪迹之后以为我被他炸死,自责痛苦整整三年!”
长老们抿起唇,皱起眉头。
“不是你们过分,导致他如此自责痛苦,他就不会在这三年炼狱般的日子里,饱受熬煎,最终熬出了瘤肿绝症!”
传经长老霍然抬头,神色震惊,失声道:“陛下是瘤肿之症?难道你们刚才……”
“不是你们过分,那是谁在柳先生给他手术的关键时刻,突然跑出来捣乱,使他险些因为你们的惊扰而手术失败,使真思为了拦阻你们被杀?”
“不是你们过分,难道是我,是我吗?”君珂一直的沉静漠然,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将手中长剑一抛,大吼,“你们说,是我吗?是我吗?”
震惊的寂静,几位长老张着嘴,看着怒发如狂,眼神血红的君珂,都觉得心神窒息,连开口的勇气都已经失去。
“谁杀了真思,伤我纳兰,我就杀谁。”君珂轻蔑地看一眼大长老,“我可以原谅你当初对我的侮辱践踏,但我永不原谅你今日的罪行。”
大长老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嘴角血沫狂涌,堵住了他的言语,挣扎半晌后,他身子蓦然一软。
传经长老叹息一声,合上了他至死怒凸的眼睛。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神情尴尬。
天语族首次出现大长老被杀的事件,换成往常,必然是全族复仇,不死不休,可如今……
“想要将天语整个倾覆,就来向我报仇吧。”君珂立在庭院正中,风吹碎雪,她连唇角都如雪之白,“我不是天语子弟,我也没欠你们恩情,我更不会理会你们的臭规矩,正好,陛下卧病,朝政我掌,有谁要捍卫你们天语的尊严——御林军!”
“在!”
“谁再有任何违抗,格杀勿论!”
“遵旨!”
一阵静寂之后,传经长老颤巍巍站起来,苦涩地道:“天大的误会……皇后,其实早在三年前,对于当初的事情,我等已有悔意,曾在族中商议决定,此次来辞去皇族供奉,永不干涉皇族事务,这次我们来,本是找柳先生商讨丹方,谁知道关心陛下太过,引起这不可挽回的错误……”
“我相信长老的话。”君珂沉默了一下,颔首,“既然长老们有此决议,我觉得,不妨正式推行。”
“很好。”君珂淡淡听着,“诸位长老年纪也大了,有些事确实不宜操心太过,不妨把机会留给年轻人。”
传经长老沉思了一下,无奈地道:“这个我要回去和其余长老商量……”
“不!”和大长老交情最好的二长老忽然暴烈地蹦了起来,大吼,“凭什么步步退让?凭什么这个女人说什么我们便听什么?我们遵从历代规矩有什么错?人白死,还要让出长老之位?给那群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做长老?他们会毁了整个天语!”
“老二,住口!”
“不行!我不同意!君珂!你先还我大哥命来……”
君珂转身向殿内便走,一边走一边手有力地一挥,野人族举刀汹涌而来,脚步声震得隆隆作响,将那些顽抗的长老包围在内,君珂头也不回,步上景仁宫内殿的阶梯,一名内侍恭谨地给她披上团凤蹙金的孔雀羽大氅,她随意地在内侍敬上的锦帕上擦擦手,华美灿烂的裙裾在殿堂深处缓缓曳去,将那些挣扎吵嚷,兵刃交击都抛在了身后……
在单独辟出的纳兰述休养的静室里,纳兰述静静地睡着,呼吸细弱却平稳,君珂坐在他身侧,久久凝视着他。
这般看着,便是这般看着,心里便觉得宁静欢喜,可那欢笑为什么总要伴随着泪水,完满里总要被生生挖去一块……
或许,这便是人生的真义?
窗外喧哗未休,挣扎声,步伐声、吵嚷声劝阻声怒骂声,光影人影的混乱里,那男子头也不回,抱着他的爱人,一步步离人群而去,离她而去。
室内光线渐渐暗淡下来,披着彩绣辉煌大氅的尧国皇后,静静坐在喧嚣和宁静的中间,漠然等待着一个族群的变迁或者灭亡,表情很淡,眼神很远。
恍惚里遥远的三水县,寂静的小山村,村后一块空地上,有人叼着墨线端着墨斗,有人立地作图脚踏星斗,一队小工砰砰乓乓将旧屋推翻重修,一群高手上蹿下跳按照燕京时髦花样布置屋舍,大个子鲁海嫌弃屋顶盖瓦的小工手脚慢,将人家拎下来,唰唰唰就砌了一道笔直的照壁,晏希拎了个颜料桶过去,排出一列大小长短不一的毫笔,一个手指搭一支,嘴里还叼两支,拎起桶就对墙上泼,泼出一大片艳彩迷离后迅速提笔点捺勾抹,霎时间便是斑斓雄伟的连绵壁画,戚真思站在池塘假山石上,捋着袖子满头汗吆喝着指挥工程,晏希一边偷偷看她一边迅速下笔,于是壁画正中央,花冠薄纱端然高贵立于云端之上的戚家神女,仙气飘渺,表情慈祥。
暮色沉光,人影渐渐淡去。
君珂眨眨眼,落下泪来。
第883章 复仇之始(1)
日光的淡金薄纱打在窗棂上,渐渐隐去,换了苍白的月光,再在长久的等待中,镀一层霞光的红。
一天一夜,十二个时辰。
这十二个时辰里,君珂始终没有动过,她坐在纳兰述床侧,静静听着静室外的不断回报,静静做出了一系列日后足可以影响尧国政治格局的决定。
晏希离开了,张半半正式接任尧羽总统领。
二长老力战被杀,三长老重伤,传经长老带领其余长老,卸剑以退,野人族停止追杀,却将所有长老围困在殿中,声称“必须和皇后好好谈谈,还必须谈出点结果,否则诸位就永远留在这里养老,天语自会有人接管。”
传经长老无奈之下,在静室之外,和君珂达成协议——自此后天语退出尧国政治舞台,宫中朝中永不再设供奉一职,废除皇后验贞制,废除天命星盘立嗣制,废除天语族皇族世代护卫制。三日之后,皇室和天语,将会联合将此决议公布天下。
另外,君珂还对天语内部的制度提出了要求,这些要求,传经长老再三斟酌之下,也终于答应。
从此天语子弟获得了自由,不必再幼时便和父母生生分离,幼童组队,去那天语雪原,承受物竞天择,残酷生存之苦。
从此天语子弟可以选择自己要走的路,愿意接受那样打磨的当然可以继续,不愿意的,自由择业,经过训练的优秀的天语子弟,依旧会是皇室挑选近身亲卫的首选,出自天语的各类优秀人才,也会由朝廷优先选拔。
君珂在说服传经长老时,举了尧羽的例子,天语的基础教育制度其实很出众,天语子弟天份也比一般人要高,这从尧羽的素质上可以看出来,而纳兰述调教出来的活泼灵动的尧羽,才真正展现了属于天语子弟的风采,远超留守在天语高原大本营的子弟们。
而属于尧羽高层的悲剧,正是来自于天语的严谨教条和拘束格局,就像戚真思,她该是雪山上睥睨行走自由如风的狼,责任约束了她的脚步,责任也令她不得不做出最残酷的选择,从此背负沉重的罪孽枷锁,最终生生放弃自己。
要自由。
这是她最后的嘱咐,用生命换来。
君珂也会不计一切,为她达成。
她悍然下令对抗天语,将景仁宫作为圈禁神圣的天语长老的牢笼,她用闪着寒光的刀刃和铁般的沉默,告诉那些冥顽不灵的老腐朽们——如果不能如我所愿,我便将天语连根拔去。
她亲自向长老们展示了她的手令,那道手令是下给西北军团总领铁钧的,手令上明确地写明天语一族犯上作乱,着西北军团着力围剿,但凡天语首领级别者,务必格杀——手令除了没有填具体时间之外,其余连怎么善后处置天语,都已经交代清楚。
传经长老看见盖了玉玺的手令之后,闭目一声长叹,自此什么都应了。
他只有两个请求,现有天语子弟,将会离开高原,补入尧羽,他要看看尧羽的调教风格,到底是不是真的胜过百年的天语规则。
另外,各地属于天语的流动善堂,将会统一组织,真正办起固定的善堂,匡扶天下,但必须永远由天语苦修者管理,不受朝廷干涉。
君珂答应了这两个要求,她立誓要破除天语旧规,避免朝堂受到他们陈腐思想的侵袭,但从内心深处,她明白天语本身,是十分纯粹的组织,正是这种难得的纯粹和狂热,使他们过于局限自身的教条,但这并不能掩盖他们本质上的干净,他们的忠诚毋庸置疑,将善堂交给不涉政事的他们,远比给朝堂中那些精明油滑,中饱私囊的官儿们可靠。
破除废旧,让天语接受新鲜的思想注入新鲜的活力,也许能让尧国这一天分奇高的异族,真正走出自己的格局,走出一份从未有过的光彩。
或者也许那样的天语,会渐渐被尘俗侵袭,渐渐变味,不再是可以为皇家忠诚献出一切的天语。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最起码,他们自由了。
景仁宫从喧嚣恢复安静,就在这飘雪数日,朝中放假的时光里,对尧国政治格局变动影响最大的几个决议,已经悄悄尘埃落定。
天又快亮了。
黎明的一线晨曦里,淡白的光线将纳兰述的脸照得雪一般的白,而缓缓睁开的眼睫,乌黑如刚刚逝去的夜。
坐在床边刚刚合眼的君珂,几乎立刻就心有灵犀睁开眼,目光相触那一瞬间,她告诉自己不能哭,可眼泪无声无息,便泼了满脸。
纳兰述牢牢注视着她,眼神疲倦,他视线还不是很清晰,却努力将视野里她的容颜,拼凑完整。
心里有恍恍惚惚感觉,仿佛走过了很远的路,历过了很长的人生,来来去去很多人,曾在尽头停驻,以为此生再无机会回首,然而如今睁开眼,宫影沉沉,微光斑斓,她在。
便如死而复生,欢喜无伦。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声音低哑,也恍然如梦,自天地那一头蹑足而来,被她拼命追索的手指拉住。
“现在,我们醒了。”君珂伏在他身侧,热泪横流里将脸贴上他的手背,“从此后,谁也不能将我们拉进噩梦里。”
手指微微动了动,他此刻能做出的最大力度动作,君珂抬起脸看他,泪痕斑斑的小脸看起来像花猫,眼神希冀,像在等着一个承诺。
“是的。”
“过年了……”君珂自窗前抬起头,看着廊下忙忙碌碌贴着红金福字的宫人们,回身对身后屏风后微笑,“算起来,这还是咱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在一起认认真真过年。”
第884章 复仇之始(2)
半透明的屏风后,纳兰述靠在软榻上,盖着厚厚的褥毯,微笑看她。
他瘦了许多,这种大手术后,病人的虚弱不可避免,古代这一世免了化疗的痛苦,可柳杏林开出的药方也不是人喝的,很多时候虚弱的身体无法接纳那样的药性挞伐,呕吐、盗汗、失眠、虚弱、迅速消瘦……一开始他还尽量避着君珂,强自忍耐,但时刻关注着他的君珂怎么可能忽略,她干脆将办公地点挪到他的寝宫,见人就在他的寝殿之外,每天的药亲手调理,一口口看他喝尽,他失去了三分之二的胃,一开始只能流质,后来便只能少吃多餐,每顿一点点,但必须很多顿,君珂每顿都亲自过问,包括半夜餐。
白日办公,晚上也不得好好休息,她也迅速瘦了下去,两人经常互相望望,取笑对方芦柴棒一根,回头再看看自己,忍不住又一笑——原来是一对芦柴棒。
这样的日子很累很琐碎,君珂却觉得很幸运,她差一点就失去他,现在却可以天天看见他的微笑,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幸福?
哪怕是看他受罪心疼得偷偷哭,那也胜过再没有哭的机会。
两人含笑默默凝注,不说话,却沉醉,这样的情形最近很常见,宫人们视若无睹地继续。
却有人耐不得了,轻咳一声,“皇后,刚才关于大雪赈灾哄抬物价的事……”
说话的人低着脸,抠着砖缝,脖子都已经发红——哎呀呀,陛下和皇后实在太……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张半半似笑非笑,古怪地看了这位新任的户部侍郎一眼,最近皇后提拔了很多有才干的新人,都很年轻,也很忠诚,别的都很好,就是太大惊小怪了点。
这算什么,嘿嘿……等着吧……
“啊?赈灾啊……”君珂正想着纳兰述的唇,觉得这几天他恢复了一些血色,唇淡淡微红真好看,真想……忽然隐约听见几个字,吓了一跳,“哦……啊……”
第一次面见皇后,充满崇拜和孺慕之思的年轻侍郎,傻傻地仰着脸,等着传说中英明睿智的皇后陛下的伟大指示。
“啊……哦……”君珂思路还没理清,一眼看见宫女端了药进去,立即跳起来,匆匆跟进了屏风,“低头,低头!”
侍郎茫然低下头去——低头?这什么指示?是要对趁雪灾作乱的宵小低头吗?不好吧?
君珂匆匆奔进去,纳兰述刚刚喝完药,一脸痛不欲生表情,宫女见她进来,抿唇一笑,迅速地退了出去。
君珂急匆匆跑上去,占据宫女刚才的位置,头一低,脸一靠,唇一堵……
半晌。
“还好吗?”
“嗯……我不想吐了……”
屏风外张半半开始翻白眼——每次都这一招,有完没完?
君珂脸红红地站起,摸了摸唇,浓浓的药香,还有点淡淡的属于他的气息……
自从他喝药总是要吐,君珂有次无奈焦急之下,堵住了他的唇,从此后陛下就能喝下药了——只要皇后来唇堵。
用心良苦,动机不纯。
傻等的侍郎大人,只隐约看见皇后到屏风后,弯下身,过了一会出来,脸色酡红,娇艳欲滴,看得他一呆——雪灾有人闹事这点事,值得皇后如此大动肝火?
“皇后……”
纳兰述的声音却淡淡传出来。
“首恶者诛。从者由九城兵马司枷号三日,押解游街,务必人人皆知。所有涉事者家产充公,一半上交朝廷,一半用以赈灾,房屋腾出,交由天语善堂,作为雪灾避难之所。此后但有类似情状,一律依此办理。”
“是。”户部侍郎心悦诚服地接旨,心想陛下就是天纵英明啊,这在床上养病还思路清晰雷厉风行,咱男人就是该比女人强悍啊……
纳兰述撇撇嘴——早点赶你出去,省得你左一眼又一眼看个没完!
“纳兰,你又心分二用,抢我大权!”君珂指控。
“嗯……不过总比有人一边办公一边想着……哦……啊……要好。”纳兰述语气断断续续,斜眼睨着君珂,一抹笑不怀好意,“想什么呢?啊?”
那几个字到他口中,拖缠得暧昧不清,君珂给他学得连脖子都烧着。
“耍流氓!”君珂恼羞成怒,骂。
“来吧!”纳兰述摊开身子……
宫女匆匆逃出,张半半摇头出殿,关门,哗啦一下里面扔出一个牌子,他接了,关上门,熟练地往殿门上一挂。
红底黑子的大木牌,在殿门上摇摇晃晃。
“暂停办公,谢绝打扰!”
半个时辰后牌子取下,门开了,君珂鬼祟祟探头出来,脸上酡红未散,还更重了几分。
“不是都放假了嘛,哪还来那么多公事。”她牢骚几句,看看天色将晚,回头对纳兰述微笑,“准备吃年夜饭哦,今晚一百二十道菜!有我给你拌的麻油荠菜豆腐,还有一个惊喜!”
“哦?”纳兰述语声从殿内传来,微微有点喘息,“是真思回来了么?”
君珂身子一僵。
半晌她回身,已经恢复了微笑,“总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殿内纳兰述笑了笑,眉眼沉在黄昏的光影里,神情有点模糊。
君珂在殿门口站了好一会,才回到殿内,传了晚膳,却只她和纳兰述两人。
柳杏林已经回去了,留下了长期调养的药方,他要回去和咬咬过年,君珂自然不会拦,她也不敢提出让尧羽将领和他们一起年夜饭,因为她无法交代晏希和戚真思的去处。
第885章 复仇之始(3)
奇怪的是,纳兰述似乎也对此不予深究,他醒来后,问过两人下落,君珂怕那时告诉他这消息,他身体无法承受,便说天语不服管束,两人回天语进行沟通整束,之后纳兰述便没再问过,君珂也无法主动开口。
年夜饭因此只有两人,桌上倒确实是一百二十道菜,不过每道菜份量都少得可怜,而且基本都很清淡软烂,纳兰以前喜欢味道浓郁的菜,如今只能一直吃这些,君珂很心疼他,纳兰述却从没对饮食提出过任何不满,看起来总是吃得很香,君珂于是更加心疼,只能让自己也陪着,放弃了那些透香的骨头,火辣的爆炒,有咬劲的鹅掌鸭信——无论什么事,她只想陪他一起。
酒是养胃的梅酒,一人一小杯,不曾醉,却醉在彼此笑意盈盈里。
不要太监侍应,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东西没吃多少,满桌子泼泼洒洒倒一桌狼藉。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殿门外有人敲门,君珂静了一静,倾身过去,含笑伸手蒙住了纳兰述的眼睛。
“猜一猜谁来了?”
殿门被慢慢推开,一个人缓缓走了进来,步子听起来似乎有点不稳,沙沙地在地上拖拽着。
纳兰述忽然沉默,君珂感觉到掌心下他的眼睛,微微眨了眨。
掌心忽然有点异常的感受,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听见纳兰述慢慢道:“大头?”
随即他拉下君珂的手。
对面,厚厚地毯上,同样瘦了许多的许新子,在张半半和韩巧的搀扶下颤颤地站立着,身子有点倾斜,他努力端肩。
许新子老了许多,眉宇间有风霜之态,黑瘦,精神倒还不错,更让人觉得惊讶的是,他的眸子比当初平和了许多,眸光从容,可以说是趋于平凡,更可以说是走向平静。
他原本还站着,用几分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纳兰述,纳兰述的目光一投过来,他就立即站不住了。
“主子……”身子一歪,他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栽了下来,噗通倒在地毯上,“您怎么……您怎么……你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一句未完,他已经嚎啕出声,硕大的头颅抵在地毯上辗转,深红的地毯迅速弥漫出一片紫红。
君珂怔怔立在一边,手指触着掌心,掌心里微微潮湿,她还没从这一刻的潮湿里走出来——这是她紧张出的汗水,还是纳兰的……
那噗通一声惊醒了她,一抬眼看见大头激动又凄伤的神情,她心中也蓦然一痛。
四年前黄沙城失散,四年后主仆再逢,他已残,而他也已经失去健康和完全的躯体。
命运给他们的,是何等残酷的历程。
“大头,过来。”纳兰述一直很平静,伸手召唤许新子,韩巧眼疾手快地在桌边给许新子安排了座位。
许新子一动,君珂心便一揪——新子右臂左腿都废了,走起路来身子要先向前一歪,然后整个右半身被左半身扯着向前一拖……像个古怪抽动的木偶。
君珂心里难受,又不能偏开头,只好装作整理菜肴垂下脸。
许新子似乎不以为意,哭完了抹抹眼泪,坦然过来,纳兰述也若无其事,眼神里微微欢喜,亲自伸手在桌边接了他,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时,都是瘦骨嶙峋的手腕,手指却都很用力,掌心相握,相视一笑。
坦荡明朗的笑容。
真正男儿,不为世事磨折所摧。
君珂心潮激荡,借斟酒布茶之机悄悄抹去眼泪,许新子一开始还有点拘束,随即便放得开,笑道:“不曾想还有回来的这一天,如今待遇倒好了,皇帝赐座,皇后斟酒,大头咱可有面子了。”
“呸。”张半半声音微微有点异样,强笑着呸他一口,“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不是咱们去找你,当真就如乌龟一样缩头不出,你对得起陛下么?”
“主子。”许新子握着酒杯,静静低头半晌,再开口却是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我成亲了。”
“很好,谁家的姑娘?”
“三道川村的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人很好,不过屁股不够大。”
“哪有那么完美的事儿?她对你好吗?”
“好,她很贤惠……”许新子慢慢地道,“我也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是儿子。”
“那恭喜你了。”纳兰述笑得很愉悦。
“所以主子,对不住……”
“喝酒。”纳兰述打断了他的话,“你小子不错,当初我答应替你操持亲事,你倒自己解决了,下次记得把老婆孩子带来我看看。”
“丑得很。”许新子咧嘴一笑,“有污尊目。”
纳兰述喷出一口酒,“你这小子也会掉文了,跟谁学的?”
“二小子念私塾,我在墙根下编草席子,听着也会了几句。”许新子有点难为情。
纳兰述和张半半都大笑,韩巧微笑,君珂也在笑,一低头,饮干一杯酒。
腹内火一般灼灼烧起来,烧得眼底也在灼热。
昔年握马缰,执长剑,掠兵锋,飞骑快意走天下的纵情男子,如今蜗居小山村,隐姓埋名,靠编草席贫寒度日。
却依旧笑得温暖而满足。
断的是肢体,伤的是肌肉,却不折逆境里坚持的心。
很快便似乎都醉了,久别重逢的心肠,似乎灌不下太多灼热烫心的酒,许新子已经忘记了主仆之别,揽着纳兰述喃喃谈当初翻板下的惊险,这些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定,谈他特别老实的大小子,特别狡猾的二小子,还有乖巧听话的亲生女儿,谈寡妇的贤惠和爆脾气,谈那个贫穷荒僻的小山村里,每一点最普通最平常的一切。
第886章 复仇之始(4)
纳兰述和张半半韩巧一直饶有兴趣地听着,仿佛这是世上最精彩的评书,君珂没有说话,只命人不停地换掉冷去的菜,熬上温热的汤粥。
她只望这一刻能让纳兰快乐而温暖,稍稍抵消之后的寒冷。
“喝酒,陛下……”许新子醉眼朦胧举起酒杯,“为你的……健康……”
纳兰述莞尔,浅浅一抿,随即举杯。
“今晚我有三杯酒要敬。”他微笑,笑容在烛火下神光离合,君珂直起了腰。
“第一杯谢上天。大难不死,故人重来,老天厚我,无限感激。”
三个人都一饮而尽,齐声道:“谢上天。”
“第二杯……这句话我将在今年元宵宫宴上提起,不过现在先说也无妨,这一杯谢我的小珂,生死相随,倾心以伴,从最初到现在,纳兰述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她。”
许新子和张半半韩巧立即举起酒杯,每个人眼神都由衷真诚。
“谢皇后。”
“不。”君珂轻轻举起杯,“该谢的是我,纳兰,谢谢你为了我,在任何时候,都不曾放弃。”
酒杯轻轻相触,细瓷交击声清脆,如笑意琳琅。
“第三杯……”纳兰述还是那样淡淡的微笑,带一分浅浅寂寥和安慰,将酒杯向半空一敬,随即缓缓往地上一酹。
“敬真思。”他闭上眼睛,笑容透明,“世间无奈,终得解脱。”
三个人的酒杯都定在半空。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时辰。
酒冷羹残,冷掉的席面撤了下去,喝醉的大头被韩巧抱走,张半半的身影也悄悄迈出了殿外,君珂从有点僵硬的姿态中缓过来,将最后一杯酒慢慢地洒在地面上。
随即她轻轻靠在纳兰述的怀中,他温柔地揽住了她。
“纳兰。”
“嗯。”
“不管别人来来去去,我在这里。”
“我知道。”
“那你呢……”
“西鄂初收,羯胡未归,北地大陆尚未一统,庆燕之兵犹自梭巡,灭门之仇高悬于顶……更重要的是,还有十八个孩儿等着唤我父亲……我怎么敢不在?”
烛光摇影,帘幕深深,静默依偎的身影,久久镂刻在夜光里。
时光荏苒,又三年。
大燕长治六年,夏。
一个平凡的早晨,日光自定和门巍峨的门楼上掠过,在门楼之内宽敞的汉白玉广场上铺开,射及大仪殿前一箭之地,那里,无数人肃然跪侯,黑压压的人群,屏住呼吸。
内殿里弥漫着熏人的药气,流窜着细弱的呼吸,纳兰君让黑袍委地,跪在榻前,握住自己父亲枯瘦的手。
“君让……有些事朕没有勇气……以后,怕是要为难你了……”
纳兰君让默然半晌,闭了闭眼睛,声音沉沉。
“父皇,大燕不能亡。”
床上的皇帝,发出一声轻若飘雪的叹息。
天色微亮,三十六道低沉的金钟响彻重重宫阙,殿堂尽头,走来素衣肃穆的大燕皇太子。
帝崩。
是日,新帝继位,这位因为皇帝病弱,早已掌握朝政多年的皇太子,顺理成章地坐上皇位,以长治六年为元弘元年,大赦天下。
纳兰君让的继位大典,可以说是历史上最顺理成章毫无波折的一次,他早已是不加冕的皇帝,众人不需要揣摩新帝的个性喜好,而纳兰君让生性简朴,不喜欢铺张奢华,大典以最简单的标准,最简洁的方式进行完毕。
只是在大典的最后,在各方来使庆贺这一节,这位众人心目中严谨到从不逾越的皇帝,还是抛出了一个炸弹。
“大庆皇帝陛下,恭贺大燕皇帝陛下,国运昌隆,国祚绵长!”
朝堂上立即嗡地一声炸开了锅,人人面面相觑,惊骇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庆?
随即殿堂之下缓缓步来的男子,几乎便让众人立即由极热闹变成极安静。
宽衣大袖,层层衣摆如水波般漾开,明明衣色轻素,依然令人感觉到那般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宫廷龙涎香般的奢靡华丽气息,衬那般流光潋滟眼眸,春风淡月微笑唇角,老臣们都有些恍惚,仿佛看见当年风流艳京华的沈相,一转眼从对方腰间龙形的腰佩上,惊觉世事弹指,沧海桑田,沈相早已是一国之主,而自己也成了三朝老臣。
大燕皇帝即位典礼上,竟然允许大庆皇帝观礼,而大庆皇帝竟然也坦然出现在敌国,身处对方朝堂之上,这意味着什么?
谁都知道,虽然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但这绝不包括大燕大庆这样的情形,大庆之主,是大燕叛臣,大庆的土地,是从大燕疆域之上生生分裂出去的,这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容忍,事实上,在大庆最初建国那几年,两国边境之间,纷争摩擦就没断过。
然而今日,毫无准备之下,大燕皇帝,竟然就这么敞开边境,任这生平大敌,安然走到自己面前。
两国皇帝平礼相见,对答从容,谈笑若春风,底下暗潮涌动,眼神乱飞,神情诡秘。
纳兰君让此举可谓破釜沉舟极大勇气——从明日开始,他必将收到很多谏言,受到很大压力,爱国愤青会大肆抨击新帝丧权辱国,大燕百姓会疑惑私议新帝的为政软弱。
然而这不能阻止他捍卫大燕的决心。
因为西北方向的那头雄狮,已经即将睡醒。
三年了,西鄂已经成为尧国囊中之物,羯胡新王即位后,并没能如他年轻时那般表现出精明强干的掌政能力,相反,由于一直以来的军事依赖,羯胡最终也被慢慢控制在尧国手中,尧国以西鄂北海州为据点,以尧国西鄂联军扼守北海,对羯胡形成军事牵制,王庭在两国的步步进逼下,无处挣扎,因为背后,还有一个由尧国皇后亲自掌控的雄兵骁将的云雷。
第887章 复仇之始(5)
此时尧国的实力,已经令诸国都心生凛然之意,虽然尧国对自身的军事力量一直讳莫如深,作为国家最大机密,但这些年经过各国探子不屈不挠的打听,众人也摸出个大概,尧国麾下铁骑近百万,特殊兵种更多,有体质强健异于常人的黄沙军、有自幼训练方式自成一格的天语尧羽、有全民皆兵的云雷腾云豹铁骑,虽然数量不多,但都是以一当十当百的绝世强军,放到哪里都是剖开战阵的带血尖刀,更有传说中几乎没有正式上过战场的鹄骑,能够实现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空对地打击,是冷兵器城防阵地战时代真正可怕的,几乎无可抵御的战争利器。
在这样的武备面前,几乎所有的皇帝都不能安睡,南齐东堂等国还好些,毕竟隔得远,又没有直接仇恨,可大燕大庆,作为纳兰述的死敌,这三年几乎可以说枕戈待旦,未敢一日松懈。
然而令各国不解的是,尧国拥有特殊而强大的兵力,作风却显得过于低调,在各**事专家的计算中,最迟在两年前,尧国就可以发动复仇战争,但事实上,尧国似乎迷上了养精蓄锐,始终没有对两国展开较大规模的战争,虽然和两国边疆之间侵扰不断,那也只能算局部战争而已,最起码那些传说中的战争杀器,就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而在各国的猜测里,最迟一年前,尧国便可以正式合并西鄂,转而吞并羯胡,将尧国西鄂羯胡云雷四地正式合并,形成大陆数一数二的大国。但事实上,哪怕现在已经形成了这样的疆域,但尧国始终就不肯揭开最后一层面纱。尧国的迫不及待扩充实力,和它的含蓄内敛控制力量显示,形成了一个鲜明的矛盾对比。
尧国越低调,其余各国越不安,越在担心这个国家拼命吞并拼命扩充力量,却不展开战争,其真正用意是什么?
各国都在猜,但真正大致猜中原因的,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在揣摩出原因后,当即以秘密渠道传书当时的大燕皇太子,现在的大燕皇帝,提出了一个十分惊悚,让人难以接受,但又十分具有危机意识和大局观的要求。
这个人是沈梦沉。
他的要求很简单。
“燕庆结盟,以应尧国!”
在信中,他简单,却又一语中的分析了必须这样做的原因。
“尧国主政者中,必有一人,因为不可抵抗之因由,需要三至五年以做准备,时日越久,尧国积蓄越厚,庆燕越危,请陛下暂抛却你我旧仇,全力以御尧!”
在沈梦沉的分析中,他指出这位尧国主政者,应该因为某事,有个三到五年的限制期,一旦过了这个限制期,尧国必将倾国以报旧仇,到那个时候尧国羽翼丰满,无论是大庆和大燕,都将面临建国以来最大的战争,不如趁此时,先结盟对付尧国,破坏纳兰述的打算。
沈梦沉认为,这个时段应该是五年,而现在的第三年,应该是个极其关键的时期,他愿意为这个结盟提议,向大燕称臣。
这封信让纳兰君让足足在密室里看了三天,当时皇帝尚未驾崩,对于纳兰君让呈上的这封密信,皇帝也没能下得了最后决心,最终将这个难题,抛给了纳兰君让。
而纳兰君让一即位,便义无反顾对沈梦沉抛出了橄榄枝。
他相信沈梦沉的智慧,这也是他这几年来的疑惑,便让庆燕合并的刀刃,划开这道迷蒙的雾障吧!
是以有这一日,朝堂之上,庆燕两国最高统治者,众目睽睽之下的会晤。
当日御花园纳兰君让宴请沈梦沉。
“朕想知道,陛下所说的那位尧国主政者,应该是谁?”纳兰君让一向问题直接。
沈梦沉笑而不语,他心中已有答案,却不愿告诉纳兰君让。
两人默默喝酒,都不再说话,都在这一刻,想着一个人。
一个早已属于他人,却将自己的影子,深深刻在两位帝王心目中的女子。
想要忘记也是难能,这几年,尧国那位皇后,几乎成为大陆之上最有争议的人物,她的新闻层出不穷,茶楼借助她的谈资永不倒闭,坊间对她的评价可以说是毁誉参半,各自极端。有人说她专横暴戾,嫉妒无出,牝鸡司晨,不遵礼教;有人说她慈和大度,勤政爱民,虽有摄政之举,却从不逾越。她掌握尧国雄兵,却将雄兵都远放在外;她掌控尧国宫廷,却让宫廷成为史上最空旷的后宫。她在尧国首开不纳妾制度,首开女子学堂,她废除辅助皇权数百年的天语旧例,她摒弃了尧国绝大多数对女人的限制规矩,她免除皇宫内侍净身规矩,全大陆只有尧国皇宫,一大群适龄男人女人担任宫内职司,谁和谁看对眼了,就放出宫成就良缘。
她给了尧国皇室一个自由宽松的新面貌,为此饱受各国诟病,但似乎这没影响尧国帝后的任何感情——除了一直没有孩子。
一壶酒很快消失在两个频频举起的酒杯里,两人都喝得很快,似乎要用这样频繁的牛饮,来抵消内心深处突然涌起的空旷和冷凉。
这些年他们都有了妃子,纳兰君让连太子妃都早早立了,在他从云雷回国的那一年,他便立了韦家的孙小姐为正妃,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该立为皇后,他们是富有一国的男人,也是完满的男人,最起码表面上是。
然而此刻,酒满心空,两国之主对着天下舆图,冷静商量着如何以阴谋阳谋,明枪暗箭,刺入属于她的国土,笑容云淡风轻,眼神却闪烁着莫名的微光。
谁也不肯承认,在夺取他国国土,解除威胁,杀死生平大仇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都有一个隐约的想望,隐约的希冀,在翻动的盟约纸张间,在指点的江山舆图上,浮现淡淡的影子。
想要看看你好不好。
想要知道你如何存在。
想要于万众中央看你容颜,是否和我一般,在年华里悄悄苍老。
想要看你在战阵驰骋,和我,为彼此的疆域誓死争夺,看谁的鲜血浇灌来年春草。
想要知道时隔多年,你笑起来是否还是微光如钻,恨起来是否还是轻咬唇边?
想了解了这绵长思念,化了这噬心折磨,逞了这男子内心深处永不磨灭并越来越炽烈的野望。
想要将属于你的一切夺走,连同你——
君珂!
第906章 大结局1(19)
苏紫千却是茫然的,无辜的,好像真的只是一个惊慌之下,冲出来救人的行医女子。
只是常倩怜的眼神终究太执着,不得结果死不瞑目,苏苏紫千终于轻轻地,用口型道:“我不是你的人。”
常倩怜渐渐翻白的眼眸里,掠过一丝释然,随即便是更浓重的疑惑。
既然助她是为了杀她,那为何费这许多周章?
她不明白……
“砰。”
湿泥溅起,被鲜血染红,天南王几起几落的雄心,在这潮湿和干燥并存,雨水共火苗同起的土地上,湮没。
不过那雄心,从来都是水月镜花,在他人的指掌间翻转。
她倒地的同时,苏紫千也倒了下去,反应过来的柳杏林一把捞住,眼光一触,脸色一变。
苏紫千半边肩膀衣服全无,露出的肌肤焦黑一片,显见为了救他们,她不顾一切撞开毒人,中了毒。
而柳杏林揽着她的衣裙,感觉到粘腻湿滑,不用看他也知道,苏紫千也动了胎气,要临盆了!
她已经中毒,再在这样的情形下临盆,九死一生!
身后呻吟又起,柳杏林回头一看,柳咬咬靠在山壁上,额上黑发被汗水浸透,黏黏地贴在雪白的额头,苦笑着低低道:“我也要……生了。”
“陷阵营!”柳杏林大吼,却不知道自己在吼什么……
好在大家都有准备,迅速将两个孕妇挪入帐篷中,热水水盆干净的布都有,但是这荒郊野外,废弃山村,接生婆一时到哪里找?
柳杏林挽起袖子,却犹豫了。
产妇有两个,他怎么好给苏紫千接生?
“大男人不要进产房,我自己来……”柳咬咬咬着湿透的头发,语气断续却坚决,“七岁在战场,我就给堂姐接过生;之后在燕京,也给……姐妹们接生过,我体质好,又在她先,我能做好!”
“咬咬,为我保重。”柳杏林咬牙退了出去。
帐篷被密密遮住,分成两间,热水剪刀和布都送入外间,陷阵营士兵团团围成一圈,紧张地守候在帐篷外,柳杏林脑袋死死抵着山壁,一动不动,仔细看才能发觉,他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止也止不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边一线黛青色渐渐转为鱼肚白的时候,一声极其细弱的婴儿啼哭唱亮了每个人的眉宇。
柳杏林狂喜之下便要冲进去,随即想起孕妇有两个,谁知道是谁先生?也不方便进入,只好生生在帐篷外停住脚步,又不敢出声打扰,直急得如百爪挠心,头发都搔掉了一大把。
鱼肚白渐渐被燃亮,天际云霞仿佛岩浆般突然喷出,将半边天幕染成壮丽的金红,那片金红灿灿光耀在白布帐篷外围,那圆圆的帐篷,看来也如一盏小太阳,明光透彻。
光芒最盛的时候,一声啼哭,令霞光也似溅射。
“都生了!”众人喜动颜色。
柳杏林再也顾不得,一个箭步便要冲进去。
便在此时,帐篷里一声惊呼,柳咬咬的声音。
“你……还我孩儿!”
惊呼声里,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嗤啦一声帐篷撕裂,一条人影冲帐篷而出,左手拎着一个人,右手还抱着一个,半空中身子一旋,喷出一口黑血,却稳稳地立在了数丈外。
众人仰头,大惊失色。
霞光里,浑身浴血嘴角狞笑的,竟是刚刚那个拼死救了柳咬咬夫妻性命,自己奄奄一息也将临盆的女大夫苏紫千。
她左手拎着柳咬咬,柳咬咬毫无声息,头颅低垂,似乎已经被打昏,右手还抱着一个婴儿,正拼命的嚎哭,声音响亮。
撕破的帐篷里,隐隐露出一地污血,打翻的水盆,还有一个浑身发黑已经死去的婴儿!
众人被这一幕场景震得呆在当地——刚才那女子伤势大家都看在眼里,心里都明白,她就算能生下孩子,也必然过不了生死之关,也正因为如此,再加上她的舍身相救之恩,才会破例出现允许她和柳咬咬单独在一起生产。
谁知道结果在最不可能的时候翻覆。
原来这一切深局,风云之变,掀动整个西鄂局势,引发西鄂南部数十万百姓反潮的大动作,到头来竟然醉翁之意,只在此处!
所谓兰麝军,所谓天南之反,所谓常倩怜坐拥西鄂的梦想,以及上千近万人的死亡,都只不过牺牲品和跳板,都只为了让这么一个女人接近谨慎擅医的柳氏夫妻,铺垫她获得信任,然后在关键时刻出手,杀手锏一出,夺子挟妻!
计出连环,心思无双。
“放开我妻儿——”柳杏林疯了一样扑过去,被陷阵营的将士死命拉住——那女子傲然冷笑,柳杏林一动,她手指便在那初生婴儿脖子上一掐。
“废话不多说。”她望一眼残破的帐篷里的婴儿尸体,眼底露出痛恨和绝望神色,木然道,“转告我家主人的话——特邀柳夫人及小姐过府做客,期限永久。如果柳先生希望早些接妻儿回家,不妨去请请尧国皇后,我家主人说,看见尧国皇后,他心情一好,也许就能立即恭送柳夫人及小姐回家了。”说完将一封黑色的信,扔到柳杏林面前,“照此做便可。”
柳杏林颤抖着手捡起信,看了一眼便勃然变色,“不可能!你们竟要我背叛小君!”
“由君自择。”苏紫千冷笑,“要么请尧国皇后来谈心,要么请柳先生妻女和这位谈谈心。”她手一招,一股淡淡奇异香气散开,刚才忽然不见的毒人,鬼魅般重新出现,迈着缓慢优雅的步伐,向苏紫千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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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杏林一声怒吼,便要冲过去,再次被陷阵营将士拉着后退。
“大人,不可冲动,郡守和小姐在她手里!”
“不必相送了。”苏紫千在毒人护送下缓缓后退,临走时望了一眼帐篷里的婴儿尸首,眼底神色哀凉,却勉强振作起精神,道,“我但发现一个人跟过来,立即杀人,先从小的开始,再到大的,相信我,我说到做到。”
陷阵营人人沉默,神色悲愤,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却当真没有人动,不仅自己不动,还死死拉紧了柳杏林,生怕他冲动之下,救不了主子和小姐,把自己的命也送了。
“家主人耐性不太好,等不得许久。若十日之内,见不到尧国皇后依约出现,只怕难免要得罪柳郡守和小姐,不说性命,少一截半截肢体什么的,也是有可能的。”苏紫千遥遥的声音传来,“请柳先生给个回话,如何?”
所有人屏息,目光投向柳杏林。
柳杏林伏跪在地,头颅深垂双肩耸动,双手紧紧扣在染血的泥泞地面,如一只受伤绝望,孤独的鹤。
空气在沉默中渐渐紧张,绷紧如半开的弓弦。
仿佛很久很久之后,才听见柳杏林嘶哑破碎,仿佛不似人声的嗓音,从深埋的肩膊之下,低低传了出来。
“好。”
第907章 大结局2豹纹之惑(1)
“咬咬喜得一女?”景仁宫内君珂欢喜地站起身,“真的?”
大殿之下,跪着的陷阵营一位参将,满面欢欣地道,“是,小姐七日前诞下一位千金,特命小人千里驱驰,将喜讯报于尧国皇帝皇后陛下。”
“咬咬可真是有福,她说这一胎想要女儿的。”君珂微笑,转头对一旁神色也十分愉悦的纳兰述道,“两女一子,这下可得乐死她了。”
纳兰述微笑颔首,却对殿下那参将道,“将军远来辛苦,从鄂城到胜尧城,千里之遥,七日便赶到了。”
那参将心中一凛,连忙道:“不敢欺瞒陛下,小姐是在天南州附近乌杨庄生产的,天南常倩怜作乱,小姐不顾即将临盆,亲赴战场,铲除奸邪后,引动胎气,就地生产。因为小人是鄂西大营的驻军将领,离尧国最近,所以小姐飞鸽传书,命小人就地赶来报喜,所以来得快了些。”
纳兰述微笑点头,慢慢喝茶,“如此,甚好。”便不再说话。
那参将伏低身子,好半晌才将砰砰乱跳的心按捺下来,惊疑不定地悄悄看了纳兰述一眼——尧国皇帝,果然精明得可怕!
这报喜时刻,欢欣之下,犹能注意到时日的不对,看似轻描淡写一句话,可万一答错,只怕就露了马脚。
这参将是陷阵营里,最为精明灵活的一位,此次被推选出来向尧国帝后报讯,就是因为他缜密机巧,不至于在帝前露馅。
乌杨庄柳咬咬母女被掳,在场只有陷阵营将士在,陷阵营是柳咬咬私军,向来只对她一人忠诚,可不管什么尧国帝后,也不管天下大局,当即决定按照沈梦沉留书要求,诳来尧国皇后。为了防止柳杏林经受不住良心拷问露陷,陷阵营干脆连他也看守了起来,随即派人出西鄂向尧国帝后报喜。
这参将心中凛然,神色更加恭谨,君珂一心关切柳咬咬,并没有注意纳兰述的机锋,皱眉道:“咬咬快要临盆还上战场,胆子也太大,不过乌杨庄一战定叛乱,连我们派去的大军都没用得上,咬咬也实在了得。如今她们母女可平安?”
那参将犹豫了一下,原本按照原计划,他此时就会对尧国帝后提起柳咬咬产后失调,向皇后求助,诳骗她前往西鄂,然而经过刚才纳兰述那一问,这参将心生警惕,不敢再在纳兰述面前玩花招,想了想道:“承蒙皇后动问,小姐……母女平安。”
他语气有些犹疑,君珂这回听出来了,眼神一凝,那参将仰头看着她,在纳兰述看不到的角度,微微对她动了动手指。
君珂心中一惊,脸上却没露出端倪,凝视他一刻,笑道:“将军远来辛苦,请暂去驿馆休息,稍后陛下和我都会有礼物托你转交柳夫人。”
参将告退,纳兰述忽然道:“听闻西鄂天南事变中,曾经出现一个毒人,所经之处,无人能挡,可有此事?”
那参将停住,毕恭毕敬地道:“是,陛下明鉴,这毒人还曾在乌杨之战中出现,只是不知为何,中途便即离去,否则乌杨之战只怕还有变数。”
这人语气坦诚,神色从容,纳兰述点了点头,示意他下去,人一走,君珂便道:“这人有什么不对么?”
“没什么。”纳兰述似在深思,半晌道,“只是他来得终究太快,让我心里有点不安。”
“从天南到尧国,确实要近些,你也不要太多疑了。”君珂一笑,起身推窗,窗下药炉烟气袅袅,正到时辰。
君珂再忙,纳兰述的药她都坚持亲手调理,从不假手他人。并且每一盏药都会自己先喝一口,亲尝温度。
“最近的药总觉得比前阵子更涩些。”君珂尝了一口,眉头微微皱起,“但是也没什么不对,你有什么比较特别的感觉吗?”
一旁的韩巧,忽然低下头抠指甲。
“你这舌头倒刁得奇怪。”纳兰述挑眉,“我怎么喝不出来?”
宽容厚道的君同学想了想,也觉得大概是自己最近口味有点改变,影响了味觉,便将这问题抛开一边,起身道:“你喝了药先睡会,我去御书房见见人,派往西鄂的天语营,应该可以撤回来了。”
“也不必那么急,”纳兰述似乎有点漫不经心,喝完药,从金丝珐琅盒子里拈过一枚甜酸梅,喂到君珂口中,“喜欢吗?”
君珂脸皱成了一团布,勉强咬着梅子道:“你知道我不喜欢酸甜的……”
“哦……”纳兰述声音拖得长长,似乎隐约有几分失望,随即笑道,“对不住,忘了。”
君珂瞟瞟纳兰述,觉得皇帝陛下最近真是各种奇怪,她心里有事,也不想多缠磨,起身道:“吃了药睡会,我先过去。”
纳兰述含笑抚了抚她的脸,看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脸色慢慢沉下来。
韩巧的脑袋垂得更低。
“你说半月必然见效。”好半晌纳兰述才阴恻恻地道,“这都多少天了,嗯?”
可怜的韩巧抽抽鼻子——遇主不淑就是这个样子的,堂堂太医院正,偏得干些下药促孕之类的偷偷摸摸活计,那无良主子把怀孕看得好像吃大白菜一样,还整天算着日子,天天问“怎样了?差不多了?该成了吧?”,他都快疯了。
可怜他制出来的用来解柳杏林避孕药的药丸,味道太过浓重,没法下在君珂任何饮食里,最后还是纳兰述出了馊主意,把药丸下在了他自己的药中,君珂别的不喝,他的药每天必定亲尝,韩巧便在她亲尝之前下药,慢慢地解君珂体内的禁制。
第908章 大结局2豹纹之惑(2)
至于君珂的药丸放入纳兰述的药中是否会有些影响,纳兰述才无所谓——他又不怕怀孕。
韩巧愁得眉毛都快白了——君珂不喜欢所谓的请脉,他也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解开柳杏林给君珂下的药方,这偌大一个主子整天临门逼问着,日子难熬啊……
“陛下,这事急不得……”韩巧期期艾艾地抹汗,“这个……就算皇后那个……避不成……也还得等机缘……女人的身体是一方面,男人的精血也是一方面嘛……”
“你是在暗示朕不行吗?”阴恻恻的语声。
“啊没有!没有没有!陛下雄风万丈龙精虎猛金枪不倒虎跃龙腾……”
“滚!”
那边君珂一出殿门,忽然抽了抽鼻子,随即欢呼一声,没去御书房,先奔去了自己七宝殿的小厨房,厨房里红砚正蒙住口鼻,对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沸油抹汗,君珂扑过去,眼疾手快捞出一块微黑发黄的东西就吃,惊得红砚连叫“主子小心,热油烫手!”急急捞出一碟子来,还没来得及用竹签串上,君珂已经四五块下肚,满足地摸摸肚子,眯起眼睛,哈出一口长气,“好香!”
红砚目瞪口呆地瞧着她,君珂心满意足地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又从碟子里拿了一串臭豆腐,毫无形象地边走边啃,去御书房处理国事,留下红砚一边捂着鼻子一边炸臭豆腐干一边咕哝,“主子真是口味越来越奇怪了,这么难闻难吃的东西,真难为她想得出来,还吃得这么香……”
到了晚间的时候,某人某些夜间活动越发积极肯干,君珂君同学差点没讨饶,好容易雨收云歇告一段落,某人犹自孜孜不倦,欲待再战三百合,君珂忍无可忍,一掌拍上了某狼的睡穴。
“这是怎么着呢?”逃出来的君珂拖着酸痛的身子缩在灯下,想着皇帝陛下眼下的青黑眼圈,不胜忧愁地撑额,“饱暖思**,纳兰最近是不是过于饱暖了?狼都比他含蓄……”
她叽叽咕咕,听着门外的动静,不敢再回内殿,好一阵子有人敲门,低声传报之后,红砚闪了进来。
“问过那陷阵营参将了?怎样?”
“确实有事,还不小。”红砚皱着眉头,“那参将一见我就跪了,眼泪哗哗地,说柳夫人母女危殆!求皇后务必相救。”
“怎么?”君珂一惊坐直,“殿上不是说没事?怎么殿上不说,却要私下里说?”
“他说殿上难以开口,实在也犹豫不知该不该开口。”红砚道,“他说这是非分之请,自己都觉得并无可能,只是想着小姐可怜,无论如何都想试试,见我去了,才知道皇后心意,大胆求恳,万望皇后救他主子母女一救。”
“到底怎么了?”君珂神色凝重。
“柳夫人生产并无不顺,但是后来那个毒人过来,她们母女都中了毒……”
“杏林当今国手,他也没有办法?”君珂眉一挑。
“他说那毒人就好像是天下万毒总汇,周身是毒,连呼吸都是剧毒,毒性已经渗入全身,相互交融,早已形成一种谁也没有见过的奇毒,柳先生也束手无策,药方是开出来了,但里面有几样东西,便是西鄂皇宫也没有。”
“哪些?”
“赤胆花、翠叶宝兰、千年龙舌藤……”红砚扳着手指数。
“翠叶宝兰是尧国南地所产,尧国就有;龙舌藤百年常见,千年万中无一,我以前常出入大燕皇宫时,曾听说皇宫内藏有一棵。”君珂沉吟,“赤胆花……”
“赤胆花婢子倒是听说冀北就有。”红砚想了半天忽然道,“刚才就觉得这名字耳熟,现在才想起来,当年婢子在周将军府时,曾有一次听周夫人说,她娘家传家之宝,就是这赤胆花,这东西名字叫花,其实是一种果实,可怯天下一切污毒。”
君珂怔了怔,苦笑道:“大燕?大庆?这下好了,全是敌国,而且周家已经株连九族败落,这到哪里去寻。”
“这还没完。”红砚道,“说是就算药引全齐,还需要一个体质特殊的人以真力糅合药性,那参将说到这里就支支吾吾,含糊不清,说柳先生再三嘱咐,只许报喜不许报忧,他已经违背命令,不敢再说。我怎么问都不肯讲,真讨厌。”
“不肯讲?怕是不方便讲吧?”君珂皱起眉,心里已经隐隐明白,想必柳杏林说的那个体质特殊的人,就是她自己?她身兼数种内力,光明和毒素并存,看这些药物温冷并济,寒热兼具,想必能糅合药性的人,必然也得拥有复杂多源的内力。
只是她的身份在那里,现今又是三国开战的关键时期,柳杏林是觉得没法开口,让她一个皇后千里迢迢奔到西鄂去给老婆看病吧?
“为什么不把咬咬母女送来尧国诊治?”她问。
“说是轻易不宜长途跋涉。”红砚睁大眼睛,“主子,那参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柳夫人母女好可怜,您得救她们一救。”
“傻丫头。”君珂笑笑,“咬咬母女有事,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不过……”她起身,看向深沉如墨的夜,“前提是真的有事。”
“啊?”
“纳兰说这人来得太快太巧,现在我也觉得,太巧。”君珂想起那几种分布在各国的宝药,心中微微一沉。
一切合情合理,只是时机太巧,多事之秋,发生任何事,都让她警惕不安。
异世历练这许多年,如今身份也不同当年,她一身系尧国国运,系着此生最珍爱的人的性命,她不敢不谨慎,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