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分春色赋妖娆
“啊……”
惨叫。
一团东西飞过来,啪地堵住了大张的嘴。
君珂睁开眼,第一反应就是使劲伸手去挖嘴里的那团东西,但那东西居然入口即化,香糯鲜嫩,她折腾了大半夜的肚子经不起这般诱惑,胃里像伸出一只小手,咕咚一声,自然就把肉抓了下去。
吃完了才想起来问:“什么肉?这么香?”
有人自桌边回首,笑得摇曳生姿,“玉兰花炒舌头。”
君珂石化。
桌边的人笑吟吟撑腮看她,看她脸色由青转红转白转紫,五颜六色变了一阵,霍然坐起,快步行到桌边,抓起桌上一个茶壶。
那人还在笑,有趣地瞅她,等这看似优雅的小辣椒,打算怎么将壶砸下来。
君珂一抬手,把壶嘴凑到自己唇边,仰头咕嘟嘟一阵猛喝,满满一壶水瞬间喝个精光,才砰地放下,衣袖一拭唇边水渍,舒出口长气。
抬手摸摸脸皮,把面部表情调整成淡定不惊,她微微扬起下巴,学着电视里玛丽苏们的表情,淡淡道:“还行,味道不错。”
桌边人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这女孩子真有意思,明明恶心得不成,拼命灌水才能压下呕吐,偏还要倔强地装大尾巴狼。
他一笑,君珂向后退了退,忽然就想起一句酸词。
“醉拈花枝舞翠翘。十分春色赋妖娆。”
午后日光淡薄,望去有灰沉之色,他在淡薄的灰影里浓艳,宽长的衣袖半褪手腕,露一抹玉色腕骨,乍一看觉得这便很美,忽然又看见绣金平蹙的领口大敞,平直精致一道锁骨像一个诱惑的邀请,又觉得原来这才是惊艳。
这人衣饰,并没有采用红金之类的华艳之色,但不知怎的,给人感觉就是端丽风流,像一匹攒珠镶金极近雕琢能事的重锦,自天河垂挂,刹那逼入眼帘。
果然最艳丽的蘑菇都是有毒的,君珂立刻决定,以后坚决只看他的骨头,骨头好,骨头妙,骨头面前,众生平等……你见过分外美貌的骨头吗?
“来,过来坐。”那人招手,像唤小狗一样唤她,君珂吸吸鼻子,乖乖坐下……形势比人强,她算是领教这人了,绝对喜怒无常,绝对狠辣无情,别看此刻笑得温柔,她不坐过去?嘿嘿!她还有九根没断的指骨呢!
她老老实实坐在那人对面,保持三尺安全距离,看看四周锦帐重帘,四壁琴剑,窗外隐隐露出重庑雕梁,很明显是个比周府还要华丽的府邸。
“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手一抬,君珂的手指就到了他掌心,一边顺手一捋,一边漫不经心答:“冀北王府。”
“啊!”接上指骨的咔嚓微响里君珂一声惊呼,也不知是痛还是惊讶。
她额头瞬间出了微汗,仰起的眼睛里有因痛刹那逼出的泪光,珍珠似地欲落不落,那人微微偏头看着她,忽然凑近身子,手指一拈,将那滴泪拈在指尖,尝了尝。
随即他很失望地道:“我还以为是甜的。”
君珂咬牙狠笑,“你自己的一定是甜的,要不要试试?”
“你若有本事,尽管来。”那人瞥她一眼,答得懒洋洋。
君珂泄气。
“啪啪啪。”清脆微响,那人趴在桌上玩她的改良军刀,问她,“这是什么?还有那个黑棍子是什么?”
“你是谁?从哪里来?”
“你明明不是周家小姐,为什么要冒充她?”
“你怎么会和纳兰述在一起?他还拼命救你?”
君珂抱胸,抬头,望天。那人凝眸看她,她笑眯眯指指耳朵,又指指喉咙。
抱歉啊,暂时性失聪及失声。
那人也不动气,打量她半晌,若有所思地道:“不想说话吗?也行。”
君珂大奇,心想这魔王居然转性了。
正想既然到了冀北王府,不如趁这个机会帮帮纳兰述,王府只要知道爱子被暗害,一定会救他的。
这么一想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电光火石一闪,那念头又不见了,她正在努力地找啊找,忽然听见门外一声传报。
“右相大人,成王殿下前来看您。”
成王!
纳兰述父亲!
果然没死!
君珂唰地站起,抬脚就要向外走。
她要告诉成王,纳兰述被他哥哥暗杀!
她要告诉成王,有人胆大包天,在他的地盘竟然假称他薨逝。
她要告诉成王,纳兰迁诈称他死亡,假做送灵,骗纳兰述自投罗网!
她要……
“哦,你不想说话的。”有人突然在她身后淡淡道。
随即指风一弹。
封了她哑穴。
一指点了君珂哑穴和麻穴,那人顺手扯过椅背上挂着的一套肥大的侍女装束往君珂头上一套,把她往墙角帘幕后一墩,瞬间成移动布景。
幺鸡在地上支起半个身子,眼珠骨碌碌地转,那人似笑非笑对墙角君珂一指,幺鸡立刻匍匐前进,爬到君珂身边,收尾、缩肛、低头,蹲好。
满意地一笑,那人柔声对君珂道:“狗都比你识相。”
君珂的眼珠子瞬间飙出不甘而愤恨的光……好比么?太史阑养的狗,当然狗腿!
当下决定只要恢复自由,要把这汉奸狗给扔了,必须的!
门帘一掀,进来两名男子,当先一人四十余岁年纪,白肤长髯,微微有些发福,气度端严,容颜清俊,和纳兰述有几分相似,君珂心想八成就这是成王了,不过长得可比他儿子差多了。
第31章 永远这么美(1)
后面一人大步如流星,身形高大,眉端略有些凌乱,桀骜地压在冷光闪烁的眼睛上……正是仓促见过一眼的纳兰迁。
君珂只知道这是纳兰述二哥,此时看见他不禁心中一紧……他出现在这里,那么纳兰述呢?
还有,成王没死,纳兰迁就敢胆大包天诈称他薨逝?还一脸坦然地陪着他爹?
她站在墙角,面对来人,正看见纳兰迁头一抬,望向那被称为右相的男子,瞬间眼神一闪。
那眼神里包含了很多意味,十分复杂,君珂眼光往下放,看见那奸坏奸坏的右相的手指,尾指微微一翘。
这两男人背着成王眉来眼去啥呢。
君珂突然想起昨夜送灵时,这右相就隐在街角,联想到纳兰述二哥此刻的神情,脑中电光一闪。
难道,这假称成王薨逝骗纳兰述上钩的点子,并不是纳兰迁的主意,而是这位右相大人的手笔?
难道,所谓的送灵,其实只集中在城西那一角,并没有惊动全城?
昨夜确实觉得怪异……成王薨逝,全城送灵,按说当晚应该很热闹才对,但是只有城西这一小块百姓被驱赶了出来,往更远处望,都是黑沉沉一片,毫无动静。
而送灵队伍人数似乎也不多,纳兰迁是不是用掌管全城戍卫的黑螭军层层封锁住了城西?好做这一场惊天的戏?是了,拥有其他戍卫力量的各级天阳衙门,似乎都集中在城东,王府的黑螭军封锁住城西,天阳府衙役卫兵,想必也不能轻入的吧?
至于城西百姓是否会走漏风声……看黑螭军杀人如麻的劲儿,百姓们敢?保不准纳兰迁还打着杀了纳兰述夺取王位的打算,到时候谁敢说一句?
而纳兰迁在关键诱捕时刻,没有出现在现场,却是这个右相在,他当时是不是留在府里,一步不离守在成王身边,以免消息走漏,让这胆大包天的计划被成王知道?
她晕倒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纳兰迁神情,好像还没抓到纳兰述,但既然纳兰述没事,为什么成王还那么信宠纳兰迁?
君珂只觉得脑子里一片乱麻,搅得头昏脑胀,随即她就觉得不对劲。
她立在墙角,半身掩在帘幕后,眼光放平,本来直直可以看见成王父子,但突然眼前多了点东西。
那东西白白的,鼓鼓的,占据了她视野下端的一小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君珂眨眨眼,那小片鼓起的白的还在。
眼花了?飞蚊症?
君珂运足目力,仔细看了看那小片白色的东西。
然后她大惊。
那是肌肤!
肌肤里还有筋脉,有血脉流动!
那是她自己的……脸颊!
什么时候她的脸颊肥到可以占据她的一片视野了?
天哪!
君珂脑中轰然一炸,这才发觉脸上是有轻微的麻痒感,此时注意到鼓起的脸颊,才发现自己的脸果然在膨胀,极慢极慢地胀,已经涨成了一个大白发面馒头。
这么涨下去,会不会濒临极限,然后“砰”一下,炸开?
脚下的幺鸡也发觉了她的异常,仰头,眨巴眨巴眼,对君馒头发出一声惊叹的呜咽。
这是肿么了?为么这么肿?
君珂眼前一黑,气得几欲晕去……缺德!太缺德了!你让青春期少女转眼变肥婆?你还不如把我画成恶鬼。
死可忍肥不可忍啊啊啊。
八成是刚才那块见鬼的肉,肯定不是舌头,不晓得是什么有毒的古怪东西,君珂此刻只恨不得伸手进喉咙,将那块肉掏出来先。
她气得脑中一片混乱,几个男人的对话隐约飘入耳中。
“沈相大驾光临,小王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不敢不敢,梦沉回乡祭祖,路过冀北,顺道来拜访王爷,希望未曾打扰……王爷神色有匆匆之态,莫非有重大难决之事?梦沉不才,但望可为王爷分忧。”
“呵呵沈相过谦,冀北一地向来安定,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述儿不知何故不见,小王正打发人去找,害沈相久等,见笑了。”
君珂回过神来,听见这一句,在心底大叫:别找了!问你面前这个就知道了!他根本没等你,忙着逮你儿子去了!
“是吗?”沈梦沉语气充满惊讶和担忧,“王府护卫森严,睿郡王怎么会突然失踪?”
“是啊。”纳兰迁满面愁容上前一步,“昨晚我们兄弟晚饭后还对弈了一局,我又输给了述儿,当时述儿什么也没说,只说练武累了要早些安歇,今早他没去给父王请安,回头去找才发现他不在院子里,被褥都未曾摊开过,几个亲信护卫也不见了,我已经命黑螭军散布全城寻找,想来昨夜王府没人闯入,述儿也许是调皮自己出去游玩,”说着扶住皱眉叹气的成王,款款道,“父王放心,无须忧虑,孩儿一定会找到弟弟,保他周全。”
他满面焦虑担忧之色,眼神里充满了对爱弟的牵念,却还勉力堆出笑容安慰成王,成王沉重地点点头,一脸欣慰地拍拍他肩膀,道:“你是好孩子。”
“二少英武干练,王爷将此事托付他尽可放心。”沈梦沉微笑。
君珂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此时君珂才发觉被点穴是件多么痛苦的事儿,那种被禁锢的感受实在太压抑了,明明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戳破这当面谎言,解救纳兰述和自己,但是她脸挣红了牙挣酸了骨头都快挣裂了也没法说出一句话。
第32章 永远这么美(2)
心知肚明一切却眼睁睁看着别人当自己面坦然撒谎实在太憋屈了!
君珂脑子一片混乱,眼看那几人相谈甚欢,成王原本还有几分犹豫,但纳兰迁竟然“担心弟弟安危”开始抹起了眼泪,此情此景感天动地,老王一脸震动,再加上沈梦沉唏嘘感叹不住敲边鼓,成王已经意动,在那沉吟着是不是应下纳兰迁自动请缨,把王军全部交由他调动,好去寻找纳兰述了。
愤怒焦急如滚滚热潮,冲得君珂眼前金星四射,脚下幺鸡抬头看了看她,似乎也感应到此刻临时主子的焦灼,安慰似地蹭了蹭她的腿,这一蹭,君珂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人不可以说话,狗可以……
眼睛下溜,对上幺鸡的算盘珠子一般的狗眼。
君珂的眼珠子开始灵活运动,左三圈,右三圈。
幺鸡呆呆跟着,左三圈,右三圈……转成了斗鸡眼。
没眼色!君珂鄙视了一下太史阑的小笨狗,撮起嘴唇,做了个“嘘嘘”的口型,只是没有声音。
这下幺鸡懂了,夹了夹尾巴,示意:“没尿。”
君珂目光严厉,“必须尿!”
幺鸡委屈,抖尾巴,“没尿怎么尿。”
君珂眼睛往窗台上一转,那里有一缸水生植物,“去喝!”
幺鸡无奈,从帘幕底爬过去,偷渡上窗台,埋头大喝,把肚子灌得鼓鼓的回来,抬腿,凝神,屏息,运气……
“噗……”
用力过度,出来一个屁。
君珂痛不欲生。
幺鸡之屁,胜过毒气!
身处毒气范围内无处可避的君珂脸色发绿,用眼光将它宰了无数次,幺鸡自知罪孽深重,赶紧继续努力,这回终于革命成功,一摊水迹在帘幕下慢慢洇染开来,散发出一阵极度的臊臭。
相谈甚欢的三个人,成王当先停下来,鼻子一耸,疑惑地道:“咦,什么味?”
纳兰迁也闻见了,目光疑惑地一掠沈梦沉,沈梦沉神色不变,笑容里却多了几分杀气。
“先前侍女打翻了墨砚,怕是还留有味儿。”他笑道,“咱们还是出去谈吧,我来让侍女开窗透气。”
“也好。”成王不疑有他,点头举步。
君珂心中大急。
好在幺鸡良心发现,越战越勇,一不做二不休,转到帘幕边,又是一泡。
成王已经抬起的脚步又停了下来,捂鼻道:“这味道不对啊,墨臭哪有这么浓?”一回头,看见地上两摊水迹和蹲在水迹边对他邀功摇尾的狗,再一转眼,看见帘幕后露出的半个小厮的身影,顿时大怒,“这丫头太没规矩!主人交谈竟然隐在帘后偷听!还不快滚出来!把地上收拾干净!”
这下连沈梦沉也无法再遮掩,一边急声道:“侍书!你也太没眼色了!竟然让狗在这里糟蹋!还不快牵出去!”一边抢先快步过去,衣袖一拂,解开了君珂穴道。
君珂大喜。
自由了!
她要告诉成王,纳兰述被他二哥暗杀!
她要告诉成王,纳兰迁和沈梦沉相互勾结,瞒天过海,假称他薨逝。
她要告诉成王,这两个无耻之尤做了这些见不得人的事,还有脸跑到他面前来猫哭耗子!
她要……
“胖起来是不是很美?”容色生香的脸突然凑了过来,沈梦沉亲昵地俯在她耳侧,低低笑道,“从现在开始,如果你乱说话……你就永远,这么美。”
你永远这么美。
君珂从来没想过,这句话还会有听起来这么令人恐怖的时候。
沈梦沉俯在她耳侧,捏了捏她膨胀的包子脸,低低笑道:“嗯……想说吗,想说吗?”
他口中的热气吹动君珂鬓边碎发,拂在脸上分外的痒,君珂发现自己浑身并没有变化,就是脸上肿得厉害,有点像水肿,被撑开的肌肤一定很薄很亮,不堪任何外力,皮肤触到头发都觉得难以忍受,偏偏这人还恶毒又捏又吹,君珂痛痒难耐,想着这张脸给这样乱七八糟的折腾来去,毁容是八成的了,这么一想便觉得绝望,眼底渐渐泛起一点晶莹。
她为了救纳兰述对上沈梦沉,虽屡经折磨却并无怯色,此刻被逼到了绝处,才露出十六岁少女应有的软弱,沈梦沉有趣地瞧着她,眼神并无怜悯,但也稍稍让开了些,笑一笑,道:“还不赶紧收拾?”背手走开去。
他并不担心君珂会说什么……女人重视容貌甚于生命,她再不甘再希望帮助纳兰述,也不会不替自己的终身打算。
他转身,走开,将含泪狠狠盯着他的君珂留在身后。
刚走出几步,过了可以一抬手控制君珂的范围,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快速大叫。
“纳兰述我今天看见!”
沈梦沉肩膀一僵,纳兰迁浑身一震,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的成王脚步顿住。
沈梦沉霍然回首。
素来含笑微冷的眸子里,终于掠过震惊和不可置信。
一不信世上真有这样的女子,面临终身毁容的威胁而不改初衷!
二不信这连武功都没有的十六岁少女,竟有如此应变和急智!
“纳兰述我今天看见。”
乍一听平平无奇的一句话,细想来却凝结莫大智慧。
很明显这少女知道敌人在,必然不会给她完整叙述出来龙去脉,那么她就必须用最简练直接的话达到最大效果,保证她来得及说完还必须被成王注意。
第33章 急智
你永远这么美。
君珂从来没想过,这句话还会有听起来这么令人恐怖的时候。
沈梦沉俯在她耳侧,捏了捏她膨胀的包子脸,低低笑道:“嗯……想说吗,想说吗?”
他口中的热气吹动君珂鬓边碎发,拂在脸上分外的痒,君珂发现自己浑身并没有变化,就是脸上肿得厉害,有点像水肿,被撑开的肌肤一定很薄很亮,不堪任何外力,皮肤触到头发都觉得难以忍受,偏偏这人还恶毒又捏又吹,君珂痛痒难耐,想着这张脸给这样乱七八糟的折腾来去,毁容是八成的了,这么一想便觉得绝望,眼底渐渐泛起一点晶莹。
她为了救纳兰述对上沈梦沉,虽屡经折磨却并无怯色,此刻被逼到了绝处,才露出十六岁少女应有的软弱,沈梦沉有趣地瞧着她,眼神并无怜悯,但也稍稍让开了些,笑一笑,道:“还不赶紧收拾?”背手走开去。
他并不担心君珂会说什么——女人重视容貌甚于生命,她再不甘再希望帮助纳兰述,也不会不替自己的终身打算。
他转身,走开,将含泪狠狠盯着他的君珂留在身后。
刚走出几步,过了可以一抬手控制君珂的范围,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快速大叫。
“纳兰述我今天看见!”
沈梦沉肩膀一僵,纳兰迁浑身一震,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的成王脚步顿住。
沈梦沉霍然回首。
素来含笑微冷的眸子里,终于掠过震惊和不可置信。
一不信世上真有这样的女子,面临终身毁容的威胁而不改初衷!
二不信这连武功都没有的十六岁少女,竟有如此应变和急智!
“纳兰述我今天看见。”
乍一听平平无奇的一句话,细想来却凝结莫大智慧。
很明显这少女知道敌人在,必然不会给她完整叙述出来龙去脉,那么她就必须用最简练直接的话达到最大效果,保证她来得及说完还必须被成王注意。
于是她不说“纳兰迁和沈梦沉勾结骗你,纳兰述正在被追杀。”她不说,“纳兰迁居心叵测沈梦沉当面撒谎。”等等。
她不把成王注意力引到任何一个别的名字上,以免被打断再被敌手转移话题。
毕竟她现在是个小厮身份,那样的惊天指控成王未必能信。
她用了八个字。
只说自己今天看见了纳兰述,成王关心儿子下落,必然会让她继续说下去。
这八个字的排列也是学问,她可以说“我今天看见了纳兰述。”,但是很可能她说前五个字的时候便被打断,那么这唯一说话的机会便被浪费。
于是她把纳兰述这个注定会第一时间吸引成王注意的名字放在前面。
沈梦沉捕捉君珂的思维轨迹,不过一瞬间。
随即他眼底神色惊叹——他低估她了!
多少人不缺才智,却缺急智和缜密的心思,慧黠者往往失之于急躁,沉稳者往往失之于迟钝,这少女却两者兼得,假以时日好好培养,定可搅动天下风云。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把这个意料之外的小麻烦,先解决了吧。
“什么?你今天见到了睿郡王?”他本就离君珂最近,此刻身子一掠便抢先到了君珂身前,君珂说出那句话就在暴退,但怎么退也退不过他掠来的速度,眼前一黑他的身影已经覆盖下来,一双手抓住了她的臂膀,铁钳般坚硬有力,痛得她眼泪瞬间要掉下来,还要继续说的第二句话就再也出不了口。
“你见过睿郡王?在哪见的?府里?外面?什么时辰?”沈梦沉问得滔滔不绝,语气满是焦灼急迫,听来当真便是为纳兰述的下落忧心如焚,急欲得知。
君珂却绝望地看着他的脸——他在笑,眉梢眼角都是飞的,那样飞扬的笑意,像梨园里名伶甩出长长的水袖,流曼生香,眼睛却是冷的,是浸在冷月光里的琉璃井,觉得美,却寒得令人不敢靠近。
她从来想象不出一个人满脸微笑眼神冰冷说着焦急的话会是什么样子,她从来都觉得这样的矛盾神情一定没有人做得出,她从来没想过真有人做出这样的神情来的时候,会让人从心底都开始发寒。
他笑,低低道:“好,你好,恭喜你,永远美艳如猪。”
君珂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这人实在太知道什么样的话最恶毒最令人听了想死了!
她鼓足勇气拼命自我催眠才令自己忘记那可怕的威胁,他一句话就摧毁了她好不容易筑就的防线。
“猪都应该爱睡的,话多那还叫猪吗?”他依旧是低低带笑的语气,叹息,“我错了,我该把你好好圈养的。”
圈你妹啊!君珂张嘴要骂,可惜这回沈梦沉再不会给她任何发言权。
“你说话啊到底怎么回事,没看见王爷正焦心如焚呢你快说话啊——”沈梦沉一边“焦灼”地晃着君珂的肩膀一边微笑着手指在她额前再次一弹。
“崩。”
君珂幸福地再次听见了断弦的声音,然后黑暗如幕布落在她头顶。
在坠入黑暗之前,隐约有语声飘入耳中。
“这丫头怎么了?是不是中毒还是被杀手控制了?快叫医官!一定给我救醒他!问出郡王下落!”
这是成王的声音,焦灼急迫,隐约道,“……拜托……好好照顾这丫头……”
然后是沈梦沉悠然带笑的语音,轻轻道:
“那是,当然。”
第34章 交锋(1)
君珂在心里大骂成王……你个二货,这混账杀你儿子,你还好吃好喝供他,猪都比你聪明!
“想吃吗?”沈梦沉看着目光灼灼的君珂,对她晃了晃银碟。
吃?为什么不吃?吃饱了才有力气逃跑,也不怕你再下毒,有种你把我缩成核桃。
君珂心中充满破罐破摔的悲壮感,决然道:“吃!”
烤肉递过来,香气扑鼻,君珂看着那肥瘦夹花的肉,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祥感……这怎么看起来不太像猪肉?还有,沈梦沉吃烤肉,为什么要烟熏火燎地在室内在她面前?
“这是……什么肉?”她霍然抬头问沈梦沉。
好像终于等到她这句话,沈梦沉立即微笑,轻描淡写地答:“狗肉。”
“……”
对面的小肥女一瞬间僵直,被脸颊肥肉挤成一线的眼睛,眼珠子都定在了那里,因为浮肿而发亮的肌肤细微抖动,像瞬间被人抓裂的薄膜。
沈梦沉满意地欣赏,心想人的表情各种剧烈变化果然是世上最好看的戏。
手指颤抖,眉梢跳动,眼神金光微闪……她是要瞬间暴起杀人呢还是昏倒?
沈梦沉饶有兴趣地猜测着君珂下一步动作,觉得这游戏很好玩啊很好玩。
君珂却开始四面张望,四处找一圈,确定幺鸡不在,心中一沉,依旧不肯放弃希望,问:“我的狗?”
沈梦沉笑而不语。
“我不信。”君珂掀被起身,凑近侍女身边装肉的小竹筐,就着桌边的炉火,弯身认真研究那肉,似乎在看到底是不是幺鸡的哪个部位,“幺鸡没那么容易被捉到……”
“蓬!”
她突然一抬手,掀掉了肘边的小烤炉!
火光灿然一亮,火星如烟花四散飞溅,连带深红的炭和滚热的银炉,铺头盖脸直扑沈梦沉!
火色红光大亮,映出沈梦沉不出所料的神情。
果然是这样!
相遇不久,他却已摸清这少女的特别性子,她看似能忍,其实根本不忍,只是爆发得比别人迟,欲扬先抑,只为刹那暴起!
带一抹讥诮的笑意,他抬手,准备把这看似来势汹汹其实毫无威慑力的炉子给拍出去。
然而他的脸色突然变了。
他抬手拍炉子,肋下露出空门,君珂一低头,对着他肋下就撞了过来!
炉子被撞飞,她这样同时冲过来,拍落时必然会砸到她自己,她竟不管!
她撞过来的时候,手一抬,不知何时那个木柄薄铲已经在她手中,铲尖一边翘起,锋锐暗闪,直刺向沈梦沉右肋下。
乌黑的眸瞳里金光一闪,看见的已经不是衣物肌肤,而是一部分深红色的肝脏,右肋下,上腹部肝区。
君珂相信只要自己惊艳一铲一定能够精准的让这家伙以后肝功能再也不合格。
刹那间她已经撞进了沈梦沉的怀里。
“哧……”
再次听见这个声音真是令人兴奋,灼热的铲子已经撕破了沈梦沉外袍,很快就可以击打到她看准的那个部位,让他丧失行动能力……
那个要害部位,突然移动了一下。
不是身体移动,是内脏……
君珂目瞪口呆……沈梦沉的一根肋骨,突然一收,一错,瞬间移位,虽然只是极微小的移动,但已经挡在了她铲尖所逼的要害部位。
一声钝闷声响,君珂清晰地看见自己铲尖撞上的不是十拿九稳的肝尖,而是肋骨。
这一幕对于受现代科学教育长达十几年的君珂冲击力太大,导致她瞬间因为震撼太过忘记一切,只这么一愣神,沈梦沉已经退开,而头顶满是火炭的炉子,已经向她头顶翻翻滚滚落下!
落下的火星先溅射在脸上,滚热一烫间君珂心中一沉……拼着被烫伤只想逃出生天,不想敌人丝毫未损,她须臾就要遭受灭顶之灾!
这张脸已经给捣鼓得面目全非,再来这么当头一烫,只怕连猪也会比她更美貌。
罢了,罢了……
眼睛一闭等待灾难降临,身子却被人猛然撞开,随即噗通一响,哎哟一声惊叫,身边响起忙不迭的跺脚之声。
没等到预料中的热炭浇头焚身之痛,君珂惴惴不安睁开眼。
炉子倾翻在不远处,旁边散着一个药箱,沾着烟灰,各式诊具滚落一地,药箱边一个男子正在拼命跳脚,扑打着身上的火星,满身热油,衣袖已经烧掉了半边。
这人当然不是沈梦沉,沈相大人正安详地坐在三尺外,袖手旁观,似笑非笑。
那男子一边拼命抖着衣上的火星,一边痛心疾首地埋怨:“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岂不知身体发肤授于父母,怎可这般自轻性命!在下费尽心思救你醒转保你一命,不是给你这么胡乱糟践的!沈相说你失心疯在下还不相信,如今可算见着了!快来让我再把把脉给你瞧个明白……”
君珂呆呆地听救命恩人碎碎念了好半晌,突然眼睛一亮。
这不是那个杏林名手柳杏林吗?瞧他那沧桑哥的造型,真是令人难忘。
柳杏林在那絮叨,纳兰迁早已不耐烦,冷声道:“柳大夫,父王请你看这小厮的失心疯症,你也知道这人胡言乱语病入肺腑了吧?我看也不必再把脉了,直接和父王禀报便是。”
他凝视君珂,眼神里杀气凛然,沈梦沉并没有对他说君珂闯轿的事,他也没认出肥脸版的君珂,他以为这是沈梦沉的小厮,不知道什么时候看见了纳兰述,在他看来自然是杀人灭口最妥当,但这是沈梦沉的小厮,他不好擅作主张,只好用眼神逼杀着君珂和柳杏林。
第35章 交锋(2)
柳杏林呆了呆,呐呐道:“二公子……在下刚才把脉,实在没发现……”
君珂突然扑了过去……
她冲过去,一把抓住了柳杏林的衣袖,柳杏林不防她如此激动,停住嘴呆呆看她。
“救我……”
君珂声音很低很快,死死盯着柳杏林眼睛,希望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我刚才不是在救你吗?”柳杏林被她严肃神情压迫,也下意识低声答。
君珂闭了闭眼睛。
尼玛!
果然有说没有懂!
手指在柳杏林臂膀上一紧,状似帮他扑火,拉着他转了半个身。
“快说我得了传染病!”
“啊……”柳杏林大惊,“不可!无恒德者,不可作医,身为医者,怎可伪作病情……”
一边的沈梦沉,眼角斜着那转来转去的两人,闲闲端起一杯茶,跷起二郎腿。
纳兰迁嘴角噙一丝残冷不耐的微笑,正要上前一步,沈梦沉虚虚一拦。
君珂又闭了闭眼睛……我忍!
扯着他又转半个身,大力拍他身上的热灰,“和王爷说我需要静养!任何人不能打扰!”
“在下看你倒是需要常常走动走动。”柳杏林呆头呆脑打量她,“咦你的脸不对劲,被什么给蜇肿了吗……”
君珂咬牙,牙齿格格直响。
“你才是肿么了!”她一把抓住柳杏林肩头,“宜加一味附子,附子回阳救逆!这些人要害我,想办法救我!”
“附子回阳,但也大热,你无湿冷之疾,不需要用这个……”柳杏林下意识答复,说到一半突然住嘴,骇然盯着君珂的脸,“你是周小姐……你怎么了……”
好歹认出来了!
君珂松口气,但也摸不准这迂腐大夫是否会帮自己,说到底自己只和他见过一面,还不太愉快,但此刻死马也只能当活马医,柳杏林是冀北名医,家门清贵,交结名流,此刻受冀北王之托过府看病,纳兰迁沈梦沉不敢在冀北王府里动他,而冀北王既然让柳杏林来为她这个仆人诊病,说明对她要提供的信息也十分关心,必然要来看她,所以她暂时也没有性命之危,但是只要柳杏林受了纳兰迁沈梦沉胁迫,说一句“这小厮有失心疯”,她君珂今天这条小命,必然要交代在此地。
这也是沈梦沉并不急着要杀她或废她的原因……此刻杀她或封她口,反而令冀北王存疑。
君珂几乎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生机只在柳杏林处!
“千万别在王爷面前说我……”她一句话只说了一半,背后一凉。
一柄坚硬的东西顶在了她后心,对面,柳杏林神色骇然,结巴道:“你们……你们……”
“这个丫头患、了、失、心、疯。”纳兰迁手臂前伸,一柄长剑直直顶着君珂后心,扬高下巴看着神色无措的柳杏林,“这是你等下要告诉王爷的话,你、可、记、住、了。”
君珂刚要张嘴,沈梦沉手虚虚一扬,笑道:“请你吃狗肉,喜欢吗?”
君珂咬牙……她不愿相信那是幺鸡肉,但万一是呢?要她去吃幺鸡肉?她这辈子怎么见太史?
“这……这……”柳杏林看看纳兰迁沈梦沉,再看看君珂,张口结舌。
“她不小心撞到了府中贵人**,按说该处死,你说她失心疯她还有一条命,你若说别的。”纳兰迁剑尖向前顶了顶,“那她这条命,立刻就会被你这仁心仁术的大医者给断送了。”
不是!不是这样!你这么说我才会给你断送!君珂在心里疯狂叫嚣,却再也不敢开口,因为沈梦沉笑眯眯拿块烤得滴油的肉在她嘴边擦,只要一开口那肉必然会被塞进嘴,君珂拼命转着头,躲避着那块肉,嘴上被擦得油光铮亮,沈梦沉凑过脸来,仔细嗅了嗅,道:“真香。”
“王爷驾到……”一声传唤,室内四人都转头,目光各异,沈梦沉手一扯,把君珂扯回了床上,纳兰迁收剑,行到床侧,只有柳杏林,还僵在那里面色发青,纳兰迁笑嘻嘻对他点了点嘴巴,“小……心……哦……”
“那小厮怎样了?”人还未到声先到,成王大步进来,“铁钧来报说,柳大夫将人救醒了,有说什么吗?”
他身后一个黑面男子亦步亦趋,人如其名,神色如铁,君珂想,刚才听见的第一声“醒了”和出去的脚步声大概就是他的,这人想必是不属于纳兰迁派系的人,只忠于成王,他一直都在,所以纳兰迁和沈梦沉才没有下手。
纳兰迁手掌有意无意往君珂肩头一按,看起来像是担心她支持不住要扶住她,转头对成王笑道:“刚醒,孩儿也着急正问着呢,这丫头却颠三倒四的,听得人发急。”
他手掌这么一按,君珂顿觉有千钧之力,压得心跳加快,想起小说里说的“掌劲一吐,断人心脉”,是不是就是这种武功?
成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君珂目光灼灼地盯着柳杏林,她开不得口,现在就指望柳杏林了。
“你见过睿郡王吗?”成王问她,“在哪里见的?当时郡王在做什么?有没有说去哪里?”
君珂张了张嘴,纳兰迁笑着,手一沉,道:“还不快回答王爷问话?”
对面,闲闲靠着窗边的沈梦沉,拈起一块肉,对她微笑。
君珂手指抠着床边,指尖颤抖,此刻终于知道五内俱焚的滋味,原来真的是像被烧灼一样,从心底一点点腾起火苗,烧到浑身骨骼都吱吱嘎嘎作响。
第36章 选择
火花爆闪,毒液倒流,幽蓝艳红如一人暴怒的双眸厉光一闪。
红门教徒脸色大变。
沈梦沉一直靠着他的座位,毒液雷火就到眼前,他神色从容,突然脚尖一挑。
“呼啦”一声,一块深黑色的巨大锦缎被挑起,半空中一卷,锦缎背面,五爪金龙狰狞的轮廓一展。
纳兰述的眼光,直直落在锦缎飞起的地方。
那里,沈梦沉原先靠着的地方,看起来像个供人休息的石墩,此刻锦缎被挑开,出现的却是方正厚重的黑檀木棺材。
古老纹饰,五爪金龙,王族标志。
沈梦沉微笑,用一种温柔的态度,将手放在棺材上,斜睨着纳兰述。
——炸死他,自然同样会炸飞这棺材。
棺材盖半开着,隐约可见其间确实有尸体,金冠王袍,身材微胖,脸容圆润。
一丈外纳兰述浑身一颤,眼睛血红,霍然手指一弹。
锁链上传来一阵奇异的震动,火花闪了两闪,灭了。那幽蓝的液体飞快地退了回去,无声无息消失在纳兰述那一端。
纳兰述手指一振,圆盘连着锁链霍地飞回——武器被逼失去效用,就绝不能再落在沈梦沉手里。
小陆已死,从此后他的神奇武器用一件少一件,纳兰述按着腰间圆盘,收拢了不过薄薄一点,硬而凉的咯在腰间,像此刻的心情。
这东西他原先嫌麻烦不肯随身佩戴,是小陆絮絮叨叨苦口婆心,他才勉强带在身上,如今好容易派上用场,可以用小陆的武器报小陆的仇,却功亏一篑。
“我原想着。”沈梦沉微笑回身,点尘不染,“可以和冀北王一同粉身碎骨,也算我的荣幸,却不料郡王你,不肯成全。”
“沈、梦、沉!”纳兰述霍然抬头,盯住了沈梦沉微白的脸,“你竟敢将我父王遗体,坐于身下!”
“你整个冀北,我都敢置于脚下,何况一个死去的人?”沈梦沉一笑让开,“这说到底也不能怪我,得怪你,谁叫你手段狡猾,我不得不防你一手?除了成王尸首,还有什么,能阻挡你的杀手呢?”
“不过,我向来心软。”沈梦沉微笑轻轻,“纳兰述,虽然你处处欲置我于死地,我还是愿意将殿下的尸首还给你;虽然你想炸了我,我却不想引动这棺中炸药,炸了成王的尸首。”他立于高处衣袖一拂,长空下雪色一闪,四个红门教徒掠向棺材四侧,手中举着火把。
“我明白告诉你,棺里有火油,现在只要我一个命令,他们就会将火把扔进棺材,你杀人虽快,但我相信他们扔得更快。”沈梦沉直视脸色越来越白的纳兰述,淡淡道,“你想要回成王尸首?可以——”
他对纳兰述一指,“丢下武器,跪着过来!”
纳兰述霍然抬头,眼神里怒火一闪。
“纳兰述!在成王面前,你不配站着,你弃家弃藩,为女人任性出走;你带走成王府最精锐的尧羽卫,却没能保护好他们,令他们折损惨重;你胸无大志,逃避责任,在燕京沉迷女色自在悠游,任冀北沉沦算计父母陷入危机最终身死——纳兰述,不忠不孝不义如你,有何脸面,还站在成王棺前!”
他居高临下呵斥,少见的语气铿锵,周身起了淡淡雾气,遮得颜容不清,衬着那一身白衣,恍惚间竟令人错觉那是成王鬼魂当面。
纳兰述仰头望着他,眸子里那轮血红更深了几分,随即身子晃了晃,踉跄一步,手中白玉权杖斜斜一撑,发出一声清脆的交击。
不远处草丛簌簌动了动,此时人人紧张,无人注意。
草丛里,一双异光迥彻的眼睛,也在死死盯着那棺材和棺材前的人,眼睛里怒色熊熊,乍起燎原之火。
随即那双眼睛便落在纳兰述背影上,疼痛、不舍、不安……复杂而激越的情绪。
然而除了一开始草丛那簌簌一动之外,这人咬住了牙,没有再有任何动作。
棺材前,纳兰述手撑着自己的武器,手肘压着胸口,似乎那里滔天剧痛,被他死命压下,他在深深地吸气,寂静冬夜里声音悠长,半晌沉沉道:“纳兰述便有千般罪孽,也不是你这奸恶小人配呵斥责难。沈梦沉,冀北之难,拜你所赐,你竟妄图以我父亲口气教训我?你让我觉得可笑!”
沈梦沉周身的雾气散了点,眼神里掠过一丝惊异,刚才他已经使了点控心之术,想借纳兰述看见棺材心神浮动之际,攻心控敌,不想纳兰述竟然没有上当。
他自知两人武功真要全力以拼,只怕难免两败俱伤,沈梦沉不喜欢自己有任何伤损,能不费力气将对手打倒,为什么不用?
“我不过让你提前听听罢了。”他换了语气,展颜一笑,“等你下了地府,这样的话,你一定会再次听见的。”
“但在此之前。”他一指棺材,“纳兰述,你当真要不孝到,看见成王棺材,都不跪下拜祭吗?”
纳兰述闭上眼睛。
男子脸容如霜,乌黑的眉与眼睫也凝了霜雪,连唇都毫无血色,一瞬间看来如雪山之上人形碑石,森冷而孤独。
“沈梦沉,你记住。”良久他轻轻道,“纳兰述不受任何人激将,纳兰述,只做他该做的事——”他抬头看住沈梦沉,一字字道,“别站脏了地方,你,滚远点。”
沈梦沉冷笑,负手后掠一丈。
“当。”
白玉杖落地的声音惊得所有人都张大眼睛,红门教这边露出喜色,草丛里那人险些又发出动静,赶紧咬紧嘴唇,眼神里满满不安。
“噗通。”
玉山之摧天柱之倾。
纳兰述跪下。
黑袍如重羽,携了那长天霜雪,悠悠覆在冬夜冀北冰冷的土地上。
地面上锋利的碎石,磨砺着只穿了薄薄紧身衣的膝盖,几乎在瞬间,膝头便破。
纳兰述却好像全无所觉。
他挪前一步。
“父王。”
一个头重重磕下去,溅碎泥尘。
三丈之前,黑棺沉默,那里睡着他的亲人,他的父王,他的血缘所系,他一生里最孺慕的存在。
那是降生时将他欣喜揽抱的臂弯,那是三岁时将他欢笑托起的有力双手,那是送他去尧国时,不舍拂过他头顶的温暖手指。
膝盖挪前,又一步,石子磨砺膝端,微微染血。
又一个头重重磕下去。再抬起青紫一片。
“父王。”
两丈之前,黑棺沉默。
再无人会从中走出,微笑摩挲他的头顶;再无人会每月一封信,命人带往尧国;再无人会在冬天里派人一批批去尧国,再要这些人一点点将他的情形报得巨细靡遗。再无人会在他的生日开宴庆祝,在大门前久久望着尧国方向,对着母亲叹息他的缺席;
那时他暗笑他婆婆妈妈,不仅缺乏王者气度,还取代了母亲应有的角色,琐碎而惹人笑话,很多很多年后,他才明白,这样的父亲,一生不期望在子女心中山岳之高,只愿永远做他们身后的依靠。
如今,四面空风,巍巍山岳已倒。
膝盖挪前,雪白的长裤上斑斑血迹,身后拖曳出一长条深红。
重重一个头磕下,抬起额间染血。
“父王。”
一丈之前,黑棺沉默。
十年后他回归,明明没有确认归家时辰,不知怎的父王就在前庭,最靠近大门的花厅,和铁钧下棋。他走近花厅的时候,父王拂乱手中棋,笑说:“我输了。”
铁叔叔也在笑,“王爷今日输了七场。”
父王坐在那里,含笑看着他,他却心系着母妃,匆匆一礼,便转身而去。
未曾得见父王微微失望的眼神。
未曾听见铁钧叔叔的叹息。
太轻狂太浮躁的他,没有听懂那一刻意味深长。
七局棋,从晨间,到他归来的晚间。
七局输,对于棋力超过铁钧的父王来说,只是因为心乱。
这一生如棋,心事博弈,可再不会有人,为他从晨间到夜晚,输上七局。
碎石在地面滚动,将膝盖上伤口磨得血肉模糊,疼痛如此深切,却不抵此刻胸中鲜血,一半沸腾,一半森冷,冷热交击,翻生到死,地狱般的煎熬。
他微微地颤抖,挪前,一个头磕下去,大地都似因此轰然震动,回声轰鸣在每个人心底。
一抹额头热血,浸透黑色泥土。
“父王。”
“我来接你。”
换我等你,换我接你,换我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守候你。
黑檀棺木,静静眼前。
纳兰述跪着,轻轻推开棺盖。
推开的时候,他全身戒备——沈梦沉怎么舍得不在棺材中设陷阱?
然而棺盖推到底,也毫无动静。
棺材里黑幽幽的,也没有异味散发,纳兰述怔了怔,却也没有犹豫,伸手入棺,将那尸体抱起。
尸体刚刚入手,他突然一惊!
身形有变!
这具身体肌肉紧实,身形矫健,像是年轻人的身体,和成王的身形决然不同,他的手揽在尸体腰部,感觉到那身体犹自有弹性,甚至还微微温热!
绝不是他的父亲!
纳兰述立即便要撒手。
“哧。”
沈梦沉突然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四面大亮,将棺材里照得分明。
那具身体从纳兰述手中落下,砸在棺底空洞一声,那人微微呻吟一声,竟然还动了动。
纳兰述没等到预料中的暗器,正要后退,眼光一掠,突然定住了。
那人衣领扯开,露出光洁年轻的胸口肌肤,肌肤上一抹靛青刺青,是个眼神诡谲的狐狸。
狐狸刺青!
纳兰述一瞬间如遭雷击。
这狐狸刺青他见过——他那最崇拜当朝右相的二哥,在少年时期,便在自己胸口上,纹了一只雪里白狐!
纳兰迁!
他刚才一步一拜,泣血长跪,拜的竟然是弑父篡位,丧尽天良的仇人!
“噗!”
纳兰述一仰头,喷出一口鲜血。
满天艳红,炸开如烟花,将一个人满心的愤懑绝望,射上苍穹。
“沈!梦!沉!”
喷血未尽,黑色人影刹那暴起,一拳狠狠砸在身下犹自未死的纳兰迁身上!
一声闷响,纳兰迁的胸口立即诡异地塌陷下去,鲜血爆溅里,几根白森森的骨头,利剑一般穿透身体,穿出体外。
纳兰迁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呼,身子大力抽搐成奇异的弧度,然而不知道沈梦沉给他吃了什么药,重伤如此,他竟然一时还没气绝。
纳兰述手指如钩,一把穿透纳兰迁背心,手指穿肌裂肤,将纳兰迁穿出一个洞,他就那么抓着纳兰迁飞身而起,半空里抬臂一掷,将纳兰迁偌大的身子,恶狠狠冲沈梦沉砸了过去。
沈梦沉急退,棺材附近的红门教徒冲了过来,纳兰述一个旋身,乌光一闪,竟然抬手从腰间腰带里抽出一柄软剑,剑光无声无息灵蛇般一绕,几颗头颅便骨碌碌飞了出去。
踩着那些头颅,纳兰述再上半丈,掌心一拍飞起半空的纳兰迁脚底,嚓嚓几声,纳兰迁身上突出的断骨,突然全部飞出体外,像几柄滴血利剑,闪电般直奔沈梦沉。
沈梦沉一个倒仰,断骨贴着他的脸飞过,他身形还没站定,咻地一声,纳兰述的身影竟然从纳兰述尸体之下窜了出来,黑色软剑一荡,便荡到了沈梦沉双眼之间!
沈梦沉一瞬间神情惊异——纳兰述武功,似乎超出他的意料!
寒光扑面而来,沈梦沉半空身形未定,躲无可躲。
“啊!”
血花爆射,哗啦啦射上沈梦沉白袍,雪地梅花盛开凄艳。
纳兰述深红着眸子,一脚将那个冲上来忠心护住代死的红门教徒,踢成了肉泥。
他穿肉泥血雨而过,速度丝毫不减,扬起的黑发落了殷殷鲜血,狰狞如魔神。
苍穹漆黑,无星无月,倒扣的穹窿下黑袍怒卷,逆冲而上,白袍迭飞,黑发散在空中,似一抹流光,退……退……退……
沈梦沉此时身形犹未落下,他和纳兰述一退一追,已经瞬间倒掠了十余丈,然而他全力施展的轻功,竟抵不过此刻势若疯虎的纳兰述。
“你必须死——”纳兰述鬼魅般跟着沈梦沉,手中剑尖突然诡异地一分叉,分成两半,上下齐射沈梦沉咽喉和心口!
沈梦沉半空一偏头,长发瞬间散开,散开的发梢如鞭尖,狠狠抽在那一截分离的剑尖,将剑尖抽得微微一偏,飞射开去。
另一剑尖却已经到了胸口!
沈梦沉什么都没做,只是将手一招!
他已经退入城内,身后是刚才皮影戏的幕布,他这一招,幕布骤然撕裂,一具躯体应招而出,挡在剑尖之前!
“噗。”
剑尖刺入,去势未绝,剑尖上三层力道滚滚传开,砰然一声在那挡箭的躯体上炸开,沈梦沉身子向后一仰,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父王——”
半空里运剑下劈的纳兰述蓦然一声暴吼!
那被沈梦沉拿来挡箭,遭受纳兰述含愤全力一剑的躯体,赫然是成王的尸体!
“沈梦沉——”纳兰述一声嘶喊几乎破音,顾不上再追杀受伤的沈梦沉,身子一沉,手一抄捞住成王坠落的尸体,一个翻身,已经将父亲的尸体背在自己背上。
他所有动作都快到极致,远远超过他平时的速度,不过一眨眼成王的尸体已经背好,此时沈梦沉一口血刚刚吐完。
城门前草丛里,那潜伏的人,突然身子一趴,一口血也喷了出来。
这人呆呆地趴在地上,看看面前殷红的血,再看看半空中吐血的沈梦沉,眼神从愕然,渐渐变成了悟。
……
背好父亲尸体的纳兰述,已经再次冲了上去,红门教徒此时纷纷赶到试图拦截,可是要么死在纳兰述剑下,要么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极度悲愤之下,不惜调动全身内力的纳兰述,每一剑都在收割生命,每一剑都长天飞血,天地间不住挥洒开一道道惊虹,伴随着碎肉惨呼,纷纷降落如雨。
刹那间人间地狱。
然而这么一拦,沈梦沉已经即将掠入黑暗里一座久已经等候的轿子里。
纳兰述怎么肯放过他,蓦然出剑,拼着一个红门教徒在他背上砍了一剑,闯过重围,奔雷般杀向那轿子。
沈梦沉落地,突然回身一笑。
他被追得一身鲜血也十分狼狈,此刻这一笑便显得十分诡异,换成别人这时便会停步,纳兰述却已经不顾一切——今日若放过沈梦沉,此生将再难有机会!今日若放过沈梦沉,他这一生都寝食难安!
他冲近,丝毫不因为背后有尸体而减缓速度,人未到衣袖一掀,轿子顶已经被他轰然掀翻。
轿子顶一翻,轿子受震,果然射出无数暗器,直冲着即将钻入轿子的沈梦沉。
沈梦沉一脚踢在轿栏上!
一条人影从轿子中飞出,扑向沈梦沉,沈梦沉一笑将那人影抱住,往那暗器飞来的方向一推。
纳兰述警惕地护住身子,担心对方来敌,那扑出的人影却在脱离沈梦沉身影后便软瘫了下去,眼看就要死在暗器飞射之下。
“小妹——”
一霎间纳兰述已经看清了那是谁!
黑影一闪,猛扑向那身影之前,也就是沈梦沉之前,衣袍一振,硬生生接下了那些狂乱的飞刀、攒射的利箭、阴诡的飞针、淬毒的金钱镖。
暗器如雨,那条黑影刹那间以诡异的角度接连飞闪,大部分的暗器遇上他的衣襟都纷纷滑开或跌落,然而终究那么近的距离,那么短的反应时间,谁也来不及将这些暗器全部打落。
几道光影一闪,无声无息没入纳兰述胸口。
“多谢多谢。”沈梦沉含笑入轿,手一招,轿顶完好落下。
鲜血暗溅,纳兰述唇间迸血,他却毫无反应,啪地一个滑跪,双手前伸,正接住了半空掉落的那软软的身体。
随即他低头。
怀中少女脸色白中带青,一脸死气,浑身鲜血,一只袖管空荡荡地软垂着,剩余的肢体,都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垂下,一看就知道,已经被折断。
“小妹!”
纳兰述霍然仰头,发出一声恸极的悲呼。
悲呼声震长空,整座城都似在隆隆作响,四面枯叶瑟瑟颤抖,无声离枝,再在半空中化成齑粉,一个持刀偷偷潜近,想要偷袭以博主子欢心的红门教徒,蓦然向后一栽,鲜血狂喷。
冷光爆射,几道乌光从纳兰述胸口射出,几个迎面奔来的红门教徒应声而倒。
纳兰述那全力一呼,体内气血涌动,竟然将体内的暗器飞针都逼了出来。
仿佛没看见身前身后尸体,仿佛根本没注意一身的伤,也根本没感觉到生死大敌沈梦沉就在他背后,纳兰述将纳兰逦揽在怀里,浑身也在颤抖,他抖得越来越厉害,却还努力地慌乱地摸索着纳兰逦,一边低低地道,“小妹小妹……你怎么样?你醒醒,你醒醒,哥哥来了,哥哥来了啊……”
沈梦沉靠在他身后轿子里,轿帘掀开,他的脸也无血色,却在悠悠地笑——到了此刻,看见纳兰逦,纳兰述一腔鼓足的杀气已经全泄,他不惜激起纳兰述血气引发危险,拼着重伤,也终于将他留在了这里。
不过,还需要加一把火。
“你来了,又如何?不过换一句‘太迟。’”他在纳兰述身后浅笑,“世间事大抵如此,你想抓住的,往往都是你不能再得的。不过纳兰述,你放心,看你今日为父亲妹妹拼死模样,我也有些感动,我会把你们一家四口,都葬在一起的。”
纳兰述霍然回首。
他眼睛里那层血红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却换了白得更白黑得更黑,那样幽深痛彻,深雪里黑色深渊般的眼眸,那样潜入冰水再经历炼狱一般血火淬炼的神情,看得沈梦沉这样无情冷酷,万物不为所动的人,都生平第一次心中一颤。
然而他依旧在笑。
“刚刚接到的消息。”他修长的手指,轻巧地叠着一张纸笺,好整以暇地叠成纸鹤的形状,“成王妃在石界关前被阻,前后夹击,走投无路,愤而自焚,并将骨灰洒于尧国故土。”
“你看。”他讥诮地一笑,将纸鹤轻轻放飞,“你娘对你可真失望,连最后的骨骸,都没留给你。”
……
一霎的寂静。
“噗。”
一口鲜血爆裂如乍绽的大丽花,盛开在纳兰逦苍白的脸颊上。
纳兰述艰难地半转身,似乎想要回望尧国方向,又似乎想要再看看冀北城池,然而他身子一转,便晃了一晃。
随即,轰然倒下。
倒在一直未醒的纳兰逦身边。
倒在父亲的尸体上。
他怀仇、藏剑、执杖,孤身一人来杀。
他揣一怀腾腾的烈血和痛彻的恨,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夺仇人的命。
他遭遇沈梦沉的诈,他被设计跪了仇人,悲愤无伦,依旧未倒。
他抢下父亲的尸体,眼见父亲尸身毁于自己剑下。
他一着杀手眼看就要重创敌人,却为妹妹不得不替仇人泣血挡下杀手。
他将妹妹残躯抱在怀里,炼狱钢铁一般的心,已经被这人世的绝情森凉,冰雪一泼,刹那裂缝,一条又一条。
一个人有多少的血,经得起这样不绝的流。
一个人有多大的坚忍,经得起这样一次次的重拳摧击。
母亲是他最后的希望,然后被身后的人,言语轻轻,却如山岳轰然压下,破灭。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天地如此绝望。
……
沈梦沉露出疲倦的笑意,一挥手,淡淡道:“来人……”
他的笑意突然凝结住了。
对面。
大开的城门外,枯草丛里,慢慢站起一个人。
那人高胖,黑,丑陋,还戴个眼罩,看起来就是个完全的陌生人。
沈梦沉目光也出现迷惑。
那人冷冷伫立于冷夜枯草中,遥遥直视着轿子内的沈梦沉,眼神里怒涛翻涌,比纳兰述刚才看沈梦沉的眼色,还要憎恨悲愤,更多了几分决然杀气。
随即他慢慢脱下了自己的眼罩。
再抬头,眼睛里金光一闪。
凛冽,利剑般的光。
随即这人举起手,手中一柄匕首,寒光冷冷,正对着自己的心口。
沈梦沉一瞬间露出震惊的神情,霍然站起,也顾不得下令杀纳兰述,一步跨出轿子,大喝:“拦住她!不要伤她——”
然而相隔这么远,这一声已迟。
手臂高高举起。
匕首狠狠落下。
鲜血飞溅——
第37章 私定终身
她是失心疯。
纳兰迁满意地翘唇一笑,将手挪开——他的手搁在君珂肩上过久,铁钧怀疑的目光已经望了过来。
冀北第一名医,从不打谎言的柳杏林判定失心疯,那么这个人下面无论说什么,都只会是疯话。
他放心地站起身,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对君珂露齿一笑。
像密林里从灌木丛后转出来的狼,把吃肉的利齿亮给必死的猎物。
君珂刹那间浑身一凉。
一凉之后又涌起极大的愤怒和不甘——我的命运,为什么总被操控他人之手?
“失心疯?”成王眼神瞬间暗淡下去,随即涌起怒气,“混账!”他愤然转身,看向沈梦沉,“右相!这虽然是你的丫头,但戏弄本王依旧是重罪!你看——”
“自当任由王爷处罚。”沈梦沉莞尔。
“来人,拖出去打,打死算完——”
“柳哥哥——”
两声出自一声,前一句来自抢先说话的纳兰迁,后一句,来自君珂。
满室的人都呆了呆。
“柳哥哥!”君珂突然伸手,取下束发簪子,满头长发顿时流水般泻落,她长发披散,伏身于床,伸出一只手向着柳杏林方向,大哭,“纵然你嫌弃我,可也多少该记着咱们青梅竹马的情分,记着咱们自小便私定的婚约,我等了你这么多年……如今家破人亡,再也配不上你,流落江湖女扮男装卖身为右相家奴,不求和你再续鸾约,只望哪日终有机会再见你一眼,不想你……不想你厌我如此,我不过试图和你提起旧约,你拒绝后我无意中推翻烤炉伤了你,你就狠心诬我是失心疯!”
她哭得嚎啕,眼泪滚滚从肿起如馒头的脸上泻落,无需做作挤眼泪,无需辣椒刺泪腺,只需想起穿越以来种种磨折、被骗、折磨、压迫、威胁、有话难言、失散的朋友、生死未卜的唯一同伴……满腹的酸楚悲愤刹那滔滔,化为泪水,自胸臆奔出。
这哭声如此愤懑,直刺人心,实在听不出半点做作,每个人都感觉,没有十足的伤心悲愤,万不能哭成这样。
柳杏林呆呆地看着君珂,他瞬间被君珂栽上“嫌贫爱富、负心薄幸、冷血无情,栽赃陷害”这些哪个男人都承担不起的罪名,原本是惊愕并愤怒的,但对面那少女,那样失控地落泪,和脸不成比例的细弱的肩膀微微颤抖,像风里飘落的秋叶,一不留神,就似要被人间焚风,吹为齑粉。
故事是假,痛苦却真,医者仁心,清晰地被传递那样的无奈悲愤,柳杏林心里涌起浓浓酸楚,眼睛里竟然也开始泛起水光,一点泪珠子在眼眶里骨碌碌滚着,眼看也要掉下来。
他这一落泪,顿时就仿佛为君珂的哭诉做了正确的注解,再加上确实一身被炉炭灼着的狼狈,成王的脸皮子紧了紧,眼神缓了缓。
今天原本不会请柳杏林过府看一个丫鬟的病,但王妃听说纳兰述失踪,一急之下犯了心口痛的毛病,柳杏林过来给王妃诊脉,成王才顺便请他来看看这丫头,指望着得到纳兰述的消息,柳家世代行医,医术医德在冀北一地首屈一指,历来名医又都是被所有人曲意趋奉的角色,谁也免不了生老病死,保不准哪日就得人家救命,所以成王打算着,如果这丫头真和柳杏林有这样的关系,也多少要给个面子,当下便望着柳杏林,想看他如何处理。
“柳哥哥——”君珂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只将手颤颤地向他伸着,一个绝望中捞取生机的姿势。
她的脸埋在被褥里,不顾被褥磨痛了肿胀的脸,脸下是一片湿润的丝缎,触着了便冰凉入心……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弥天大谎也撒了,当面栽赃也栽了,下面,柳杏林,我是生是死,交给你!
绝望悲愤底生出近乎无赖的狠劲——生死都这么交出去,交给一个未必有交情的路人之手,赢了,老天让我活下去,从此后必不再为人摆布!输了,二十年后重头再来!
一片混沌的热度和冰冷里,隐约听见有脚步声响,向床边而来,随即掌心一暖,已经被一双手给握住。
君珂抬头。
“妹妹。”柳杏林握住她的手,将她冰冷的手指紧紧握在掌心,半跪于地,牢牢注视着她,眼神和语气满满诚恳,“对不住,是我……负了你。”
君珂望着他,眼底泪痕未干,眼神震惊。
他真的……认了。
那般近乎泼污水的罪名,泼上身弄不好一生都会被非议,他竟认了!
她并不知道柳家家风严谨,认下这样的罪名意味着什么,但也清楚古代男子重名誉重于生命,万万不肯被污了清誉,她也不过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并不指望柳杏林肯认,心中已经存了必死之念。
她为搏命无奈撒泼,此时见他坦然认下,心中顿时一软,明白柳杏林刚才的苦衷,也觉得自己自私,嘴唇一抿,轻轻向他点了点头。
“原来真的是……”成王呵呵一笑,只觉得下面的话难以出口,但拖出去打死的话那也是不好再说了,只好注目柳杏林道,“既然是柳先生故旧,刚才的话也就罢了,柳先生的意思是……”他一转眼,看见眼神凶光一现的纳兰迁,心中一动,想起那蹊跷的“失心疯”,狐疑地看了沈梦沉和纳兰迁一眼。又犹豫着是不是留住这小厮,到底要问个明白才是。
纳兰迁杀不了君珂原本心中大急,看见父亲眼色立即垂下眼光——出去就出去,出去好歹就不在父王面前转悠,免了被捅穿的危险,到时候再杀,更方便!
他那点乐见其成的神色又落在成王眼底,成王眉头微微一皱,对面,沈梦沉突然轻轻摇了摇头。
“妹妹,我带你回家。”柳杏林牵着君珂的手,心中盘算着回去后如何向长辈们交代,如何安置下这苦命姑娘。
“柳先生始乱终弃,背信弃义,还能将人家姑娘坦然带进家门?”沈梦沉突然开口,笑容讥诮,“柳老爷子素来家风严谨,柳兄这等行径,别人容得,老爷子必忍不得,柳兄虽然打得如意算盘要带人回去,只怕门没进,便得被乱棍打出哟。”
君珂一惊,回头看柳杏林,柳杏林果然脸色微变,然而随即便腰板一直,头一扬,要反唇相讥。
沈梦沉又截住他的话,悠悠笑道:“不过呢,王爷素来仁厚,怎么忍心柳先生被家中责罚?不如柳先生暂且留步于王府,这位姑娘也一并留着,柳先生如果愿意,就先收做小妾,等风头过了再带人回柳府,呵呵,在下既然曾和姑娘主仆一场,好歹要送上一份贺礼给姑娘添妆的。”
说着对成王一揖,笑道:“想来王爷定然也乐意成人之美的。”
成王呵呵捻须一笑,见沈梦沉主动留人,眼神里怀疑去了几分。
柳杏林神色一急,正要拒绝,君珂突然羞答答道:“多谢右相筹谋,多谢王爷……成全。”
柳杏林愕然回看君珂——你不是拼命想逃脱这两人么?如今有机会出府,为什么要放弃?
君珂却没有看他,她掩在柳杏林身后,看着似笑非笑,也在望着她的沈梦沉。
两人目光相撞,砰然似有四射火花。
你敢留?
我敢!
找死?
走着瞧!
目光一触,各自转开,君珂凝望床头一盏开得正好的水仙,姿态如花一般娇弱,眼神却渐渐浮起一线狠厉。
你留我,不过还是想把我控制在视线内,杀了我!
我硬要走,你也不会肯。
不过!
我也不想出去了!
我偏要在这里等到纳兰述!
我偏要在这里把真相告诉纳兰元征!
我偏要和你——死磕!
第38章 迷魂套(1)
她顺手搬了武侠小说里常有的段子,将来龙去脉不动声色说了个清楚,柳杏林急忙大力点头,“是!是!小君境遇堪怜,但冤屈一说,那是没有的。”
“果真如此?”沈梦沉似笑非笑看着君珂,君珂最痛恨他这样的笑容,美则美矣,却令人寒飕飕地,像是黄昏晚霞烂漫无边,转眼就能逼近黑夜,她心中微微有些不安,但此刻容不得犹豫,斩钉截铁道:“是!”
“你在街头自卖自身,被我府中收留。”
“是。”
“改名侍书,从此在我外书房侍候笔墨起居,真是委屈了你。”沈梦沉眼波流转,笑容满是怜惜。
“不敢,大人垂怜。”
“我素来喜欢你伶俐,由外书房调入内院,这次回乡祭祖,也将你带着,寸步不离,现在想来,害你长途跋涉,真是不安。”
“大人万万不可如此说,小女子当不起。”君珂盯着沈梦沉越发光艳的笑容,心中警铃大作,但这样的对话,又怎能不接?
“我出游在外,少带从人,素来也只相信你一人,你便日夜睡在我卧房外,通报客人招待茶水,有时候站着也能睡着,真是辛苦。”
“那是小女子应该做的。”
“我原本不想惊动王府,住在客栈,前日午后二公子知道消息和睿郡王联袂来请,你刚想补眠,又得起来侍候。”沈梦沉笑容感叹,一脸“真是劳烦你了”的表情。
“小女子份所当为!”君珂脑子迅速转动,发觉还是没法否认,只好咬牙再应。
“你这么辛苦,我也心里不安。”沈梦沉一脸温柔地道,“所以睿郡王和二公子走后,我点了你的睡穴,让你好好睡一觉,你向来勤谨,我想你多休息阵子,今日才解了你的穴,然后王爷便过来了,也没来得及告诉你,刚刚我才想起这事……你现在可有不适吗?”
君珂一霎间觉得头发都炸了起来,点根火柴扔进去就能“嗤”一声冒烟。
阳谋!
他给她当面下了套子!
说那么多废话,其实只不过为最后两句……她说过“纳兰述我今天见过”,成王必然要对这句话追根究底,这也是沈梦沉纳兰迁无法抹平的一句话,但经过沈梦沉一句“你不知不觉睡了两天”的解释,所谓的“今天见过”,立即变成“前天见过”,前天,纳兰述还没失踪!
强大心计,缜密思维,轻轻巧巧将这句最难扳转的话给翻了过来,还是她自己亲口认的!
甚至他连套柳杏林话都是假,不过是要她不放心之下自己跳出来,然后一问一答,步步牵入,让她左脚绊右脚,让她为了周全自己的谎言再继续撒更多的谎,让她眼看着前方有井,还不得不“噗通”,入水。
突然想起纳兰述说过的那句歌谣,“霞间青鸟雪里白狐。”这只一定是狐狸!白狐狸还要埋在雪里蒙蔽世人,够阴险。
“原来是前日见过述儿。”成王解了疑惑,语气淡淡失望,虽然还有些疑问,但也不想在这脑子糊涂的小女子这里浪费太多时间,还是赶紧去找述儿要紧,转头吩咐铁钧道:“给柳先生安排西院雅集居。”和沈梦沉客气了几句,便匆匆离开。
君珂咬碎牙齿,却一声不吭……再输一回合!不过留得青山在,总有一天,我要架柴烧你!
跟着铁钧出了沈梦沉院子,好歹暂时脱出了那两个人的视线范围,但纳兰迁安排一堆人跟着,有意无意隔开了铁钧和他们的距离,君珂几次要靠近都被挤了出去,她不敢冲动,毕竟柳杏林无辜,不能害他丢了性命,因此一直到进了客院,被安排住下来然后铁钧离开,都没有找到机会。
君珂心想,即使找到和铁钧说话的机会,他一定会相信她?她身份低微,再出尔反尔,指证的又是二公子和当朝右相,谁信?
经过沈梦沉一番设计,成王已经不那么容易信她,但是有一个人可以,这也是她跟随柳杏林留下来的原因。
成王妃。
心急爱子下落的王妃,一定不会放过任何线索,她深居内院,心思奸狡的沈梦沉也无法影响到她,柳杏林每日必然要为王妃请脉,她作为柳杏林的新人,跟随过去侍应也是合理的,到时候谁能拦她?
但关键问题是,请脉最早要到明早,今晚,有人肯让她活下去吗?
夜来风急,突起细雨,青黑色屋檐下垂了一色灰蒙蒙的雨幕,亭台楼阁,都在烟光里。
君珂走到窗边,将所有窗户都严严实实关好,偷雨不偷雪,这雨夜,是不是也是杀人良机?
门外突有敲门声,君珂还未及阻止,柳杏林已经去应门,过一会儿欢欢喜喜端着一个托盘进来,献宝似地往她面前一递,“小厨房送来的炖肉。”
君珂望着那肥瘦夹花的肉片,油滋滋地冒着热气,气味和嘴角先前被沈梦沉擦上去的肉油相仿佛,突然胃里一阵翻涌,一把推开盘子,趴在窗外翻天覆地地吐。
有人在轻轻拍她的背,柳杏林的声音充满关切和不安,“我给你开剂药调调胃气可好?”
君珂不说话,吐到牙帮发酸,眼底泛出泪花。
突然又有人敲门,君珂拉住柳杏林不让他去应门,但主人不去自有丫鬟代劳,半晌有个丫鬟抱了个首饰箱子和一个巨大的铜镜过来,笑道:“二公子说,这房是男客住的,少了面镜子,命人送来给姑娘用。”
第39章 迷魂套(2)
君珂一回头,正对上自己被撑得变形薄亮的脸,在镜中那么庞大惊悚地逼来,她第一次看见这张脸,毫无心理准备,顿时惊得“啊”一声,踉跄退后一步。
一霎间心跳如鼓……有人在一刻不停地刺激她,试图逼得她紧张、慌乱、失去正常判断力,直至崩溃。
危机时刻,一着不慎,便是性命之危。
昨夜到现在,久经折磨考验,她早已是绷紧的弦,哪经得起被恶意的指尖一再地拨动?
沈梦沉,你太恶毒!
君珂突然抓起那盆肉,抬手就对镜子泼了过去!
肉汤呼啦啦地泼上铜镜,狼藉一片,顿时看不见人脸。
随即君珂抓过桌上瓷壶、盆架上铜盆、将所有能映出人影子的东西都砸了出去,铜盆将青砖地砸了好大一个坑,丫鬟受了惊吓,一边低呼“失心疯”一边逃了出去,君珂啪地将门一关,反手压在门上,仰头,大笑。
发泄,是减压的最好方式。
而且这么一闹,沈梦沉也许会以为她确实已经濒临崩溃。
君珂哈哈大笑,觉得一番恶砸,果然胸中愤懑之气发泄很多,然而突然又有酸楚的感觉泛上来,哽哽地堵在咽喉,噎得人心底潮湿,她拼命地仰起脖子,黑暗里无言的一个姿势,像钉在架上的即将被火焚者,不甘受死,愤然申诉。
柳杏林站在对面,望着她,一开始的目瞪口呆,忽然变成了无言震撼。
她在哭。
不是先前那种借题发挥式的嚎啕大哭,而是笑着笑着突然就出现了眼泪,无声无息滚下来,刹那披了满脸,可是没有哭声,唇角甚至还倔强地维持着一个痛快的笑。
这样的哭。
柳杏林一生未见过。
他相信他这一生,也必不能忘记这一幕。
雨夜、暗室、一地狼藉、满院静寂,高昂不肯低下的脖颈,带笑无声滚落的,眼泪。
黑暗里一人带笑流泪,一人无言怔立。
气氛凝重,只有窗外雨声如常,嘈嘈切切,似有人于暗处低笑。
良久之后,君珂才垂下脸,澎湃的情绪过去,她微微叹息一声,觉得疲倦。
一方手帕递了过来,淡蓝色,带点药香,君珂接过,说声谢谢,把帕子往脸上一盖。
不小的帕子遮不住她的肥脸,君珂自嘲地笑了笑,道:“幸亏把镜子给扔了,不然脸大得镜子都照不住。”
柳杏林震动地望着她……这个时刻,还有勇气自嘲的人,是不是内心都有超常的柔韧?
“你似乎误食了某种毒物。”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虽然一时摸不准,不过你放心,给我时间,我一定帮你恢复容貌。”
“把脸上的易容先给我去掉吧。”君珂摸摸绷紧的肌肤,心想幸亏古代的易容工具也是绿色自然物,不然难免伤皮肤。
柳杏林取了药囊来,给她处理脸上那些易容,他动作轻柔,散发暖热的药香,药膏落在脸上却是微凉,冷热交织的感觉令人舒适,君珂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他专注的眼神,并不因为指下的脸肥肿而露出厌弃之色,细致专一,像护持着家传的宝物。
柳杏林专心给她去掉易容,小心不要触及那些肿胀发亮的肌肤,低低道:“谁给你易容的?真是一把好手,其实也不过就是细微处改动,但就是和你原本容貌不同……”
没有回答,低头一看,君珂眼睫微垂,呼吸平静。
柳杏林停了停,手势更轻,去掉易容后,又亲自打了温水给她洗脸,所有动作都轻手轻脚,生怕惊醒了她。
弄好后,他看着君珂睡姿不适,想抱她上床去睡,却又神色犹豫,站在她面前,手伸出去,又缩回,再伸,再缩,几次三番之后,君珂在椅上皱眉转头,柳杏林才咬咬牙,眼一闭,伸手抄起君珂的腰,一边碎碎念“我看姑娘如我妹妹……万万无冒犯之心……”一边小心地朝床边挪。
他将君珂放下的时候,君珂因震动而醒,眼睛一睁,第一反应就是“我怎么在这危险时刻睡了?”身子立即向下一挣。
柳杏林本就心虚,顿时吓了一跳,忙不迭松手后退,对上君珂清亮的目光,立刻一脸惭愧欲死,低头呐呐道:“我……我……”一伸手胡乱卷了君珂脚头一床薄被,讪讪往后便退,“我去隔壁睡……”
君珂一把抓住了他。
“别走,我们一起睡。”
手掌下的肩膀往上一蹿,柳杏林霍然回首,眼珠子瞪得贼大,爆出惊吓的光。
君珂失笑,一拍他肩,道:“你睡地下!”
柳杏林这才松了口气,却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讪讪笑了笑,在地下铺开被窝卷,君珂靠着床边,想着无可奈何将这呆子卷了进来,现在想让他置身事外都已经来不及,无论如何也要想法保住他的性命。
可惜她的背包在扑向沈梦沉轿子前,因为怕行动不方便,交给了红砚保管,身上只带了防狼电筒和改良军刀,都被沈梦沉没收了,此时要想找到防身利器都不能。
纳兰迁和沈梦沉,必然不会容他们活过今晚,但也不至于公然下杀手,只能制造意外,放火是个不留痕迹的好办法,偏偏老天相助,下了雨。
君珂正在庆幸不需要防火的时候,突然觉得细碎的雨声里似乎多了点什么别的声音,那声音也是细碎的,断断续续逼近,如果不注意听,根本听不出来。
第40章 算计
黑暗里一人带笑流泪,一人无言怔立。
气氛凝重,只有窗外雨声如常,嘈嘈切切,似有人于暗处低笑。
良久之后,君珂才垂下脸,澎湃的情绪过去,她微微叹息一声,觉得疲倦。
一方手帕递了过来,淡蓝色,带点药香,君珂接过,说声谢谢,把帕子往脸上一盖。
不小的帕子遮不住她的肥脸,君珂自嘲地笑了笑,道:“幸亏把镜子给扔了,不然脸大得镜子都照不住。”
柳杏林震动地望着她——这个时刻,还有勇气自嘲的人,是不是内心都有超常的柔韧?
“你似乎误食了某种毒物。”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虽然一时摸不准,不过你放心,给我时间,我一定帮你恢复容貌。”
“把脸上的易容先给我去掉吧。”君珂摸摸绷紧的肌肤,心想幸亏古代的易容工具也是绿色自然物,不然难免伤皮肤。
柳杏林取了药囊来,给她处理脸上那些易容,他动作轻柔,散发暖热的药香,药膏落在脸上却是微凉,冷热交织的感觉令人舒适,君珂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他专注的眼神,并不因为指下的脸肥肿而露出厌弃之色,细致专一,像护持着家传的宝物。
柳杏林专心给她去掉易容,小心不要触及那些肿胀发亮的肌肤,低低道:“谁给你易容的?真是一把好手,其实也不过就是细微处改动,但就是和你原本容貌不同……”
没有回答,低头一看,君珂眼睫微垂,呼吸平静。
柳杏林停了停,手势更轻,去掉易容后,又亲自打了温水给她洗脸,所有动作都轻手轻脚,生怕惊醒了她。
弄好后,他看着君珂睡姿不适,想抱她上床去睡,却又神色犹豫,站在她面前,手伸出去,又缩回,再伸,再缩,几次三番之后,君珂在椅上皱眉转头,柳杏林才咬咬牙,眼一闭,伸手抄起君珂的腰,一边碎碎念“我看姑娘如我妹妹……万万无冒犯之心……”一边小心地朝床边挪。
他将君珂放下的时候,君珂因震动而醒,眼睛一睁,第一反应就是“我怎么在这危险时刻睡了?”身子立即向下一挣。
柳杏林本就心虚,顿时吓了一跳,忙不迭松手后退,对上君珂清亮的目光,立刻一脸惭愧欲死,低头呐呐道:“我……我……”一伸手胡乱卷了君珂脚头一床薄被,讪讪往后便退,“我去隔壁睡……”
君珂一把抓住了他。
“别走,我们一起睡。”
手掌下的肩膀往上一蹿,柳杏林霍然回首,眼珠子瞪得贼大,爆出惊吓的光。
君珂失笑,一拍他肩,道:“你睡地下!”
柳杏林这才松了口气,却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讪讪笑了笑,在地下铺开被窝卷,君珂靠着床边,想着无可奈何将这呆子卷了进来,现在想让他置身事外都已经来不及,无论如何也要想法保住他的性命。
可惜她的背包在扑向沈梦沉轿子前,因为怕行动不方便,交给了红砚保管,身上只带了防狼电筒和改良军刀,都被沈梦沉没收了,此时要想找到防身利器都不能。
纳兰迁和沈梦沉,必然不会容他们活过今晚,但也不至于公然下杀手,只能制造意外,放火是个不留痕迹的好办法,偏偏老天相助,下了雨。
君珂正在庆幸不需要防火的时候,突然觉得细碎的雨声里似乎多了点什么别的声音,那声音也是细碎的,断断续续逼近,如果不注意听,根本听不出来。
柳杏林已经在地下安睡,君珂坐直身子,侧耳聆听,那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听着瘆人,有点像……腹足动物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与此同时四面气味也有变化,腥气浓烈,本来雨天也是有雨腥气的,这种腥气混在里面还是不易辨别,只是此刻君珂高度灵敏,顿时发觉不对。
她抬目向门外看去,她的眼睛黑夜透视尤其省力,只要微微凝神,近处可见清晰血脉骨骼,十米之内则可见明显轮廓,顿时看见院子中,无数条细长昂头的黑影!
再一看,这屋子的门槛不知何时被锯掉了一截,门和门槛之间,留下巴掌宽的缝隙!
君珂霍地跳了起来。
一脚踢醒了柳杏林,低喝:“快去堵死所有的缝隙!”抓起床上的床单,叠成细长条,扑到门槛边死死塞住那条大缝。
柳杏林懵懵懂懂坐起身,还没来得及问,君珂头也不回,厉声道:“有人放毒蛇,快想办法堵死所有可能给蛇进来的通道!”
柳杏林吓了一跳,赶忙起身,君珂转头四顾,顿时发现了这间屋子想要堵死是不容易的,没有糊窗纱,用的是窗纸,蛇爬上来一撞就可能撞破。
院子里沙沙声响,群蛇在逼近,也不知道这仓促之间,沈梦沉纳兰迁哪里找来这么多毒蛇,雨天放蛇,隐蔽性高,事后气味和痕迹还会被冲刷掉,被蛇咬死也是意外,够毒!
“有驱蛇药么?”
柳杏林眼睛一亮,急忙道:“有!有!”慌忙找出一个拇指大的小瓶,一边庆幸道:“一般不带这个的,偏巧昨儿治了个蛇伤病人。”
君珂一皱眉——这点分量怎么够?柳杏林也露出懊恼神色,连连道:“早知道多备些!”
屋子正面一排长窗,撒在哪里都顾此失彼,君珂并不犹豫,抬手就对自己身上倒了一小半,还有一大半洒在柳杏林衣襟上。
柳杏林眼睛一亮,正要赞她心思灵活,君珂哪里理他,早已窜了出去,找了把剪刀,把被褥唰唰拆开,撕下被面,蒙在窗户上,一抬手掀翻那个丫鬟送来的首饰箱,里面果然有簪钗耳环等物,顺手塞了几根给柳杏林,喝道:“爬上去钉住!”
两人拖了桌子到窗边,柳杏林扯上边她扯下边,把布面绷紧,再用钗子钉进木质窗棂,钗簪不够用,便把一副竹篾编的彩冠拆开,上面的珠花玛瑙扔了一地,只取竹篾钉窗帘,竹篾硬度不够,好在柳杏林有把用来挑伤口腐肉的短匕首,先割开窗棂,再钉入竹篾。
君珂一边干活一边注意群蛇动向,不住道:“上门廊了!到门边了!被堵住了!转向门廊两侧了……”
她监测群蛇动向,一心两用也不妨碍动作加快,爬上爬下疾风也似,群蛇涌上回廊爬上廊柱时,三个大窗户刚刚钉完。
柳杏林听得目瞪口呆,吃吃道:“你怎么知道?”
君珂转头看他,乌黑眼瞳里金光一闪,道:“你腿骨折过,接得很好,不过还是少爬高比较好,你在下面,我爬。”
柳杏林露出被雷劈了一般的神色,还要再问,君珂突然神色一紧,喝道:“来了!”
与此同时“扑”地一声,绷紧的窗布上隆起一个尖尖的印子,离柳杏林的脑袋只有一寸距离!
柳杏林手一软骇然后退,随即响起“啪嗒”一声掉落的声音,那隆起的布面复平,然而柳杏林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扑”地又是一声,这回来势更凶猛,窗布被顶得大块鼓起,连带竹篾钉子都被带出几分,君珂扑过去死死按住,那布面高高突起,似要瞬间扯裂,露出一点尖圆的轮廓,紧靠着她的脸颊。
君珂咬牙不语,偏头看着布面,从她的眼睛里,清晰看见那条蛇巨大粗壮,看见它盘身廊柱,然后弹尾一跃,高手一样飞越长廊扑上窗扇,要不是用布面蒙住了窗户,原先的窗纸必然被这凶猛的一撞撞破。
此刻那蛇就在她脸侧,一层布对她来说等于不存在,她几乎可以看见那双冰冷的凝定的淡金色眼珠,隔着层布用一种嗜血和藐视生命的眼神睨视她,看见鳞片密布的扁平蛇头,泛着油黑的冷光,看见鲜红的蛇吻,咝咝地像毒火闪动,看见利牙森森的蛇嘴边,有腥臭的毒液滴下来。
君珂一向恶心这种东西,此刻近距离看得清楚,心都在颤栗,连腿肚子都有些发软,这时候突然恨起自己的透视能力——有时候看不见,也是种福气。
然而她不能不看,她必须将这条蛇王的动作掌握在心,然而她虽然恶心到心跳加快要呕吐,手却依旧稳定地死死顶住窗布。
僵持说起来很长其实很短,那蛇毕竟悬空扑近,气力不继,啪嗒一声终于掉落,君珂舒一口长气,转头看柳杏林,他脸色惨白嘴唇铁青,君珂没想到他这么怕蛇,正要安慰几句,忽然看见他脸色大变,随即听见头顶风声一响,脖子后面,一凉。
第41章 自救(1)
头顶突然感觉到湿冷的雨雾……顶上瓦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给掀开了!
必须立刻把这东西解决掉,离开破损的屋顶下,不然谁知道还会扔下什么东西来!
君珂慢慢抬手,一边自我催眠脖子后那是块丝巾是块丝巾,一边咬牙准备动手掸掉那可怕的东西。
不想对面,摇摇欲坠看起来时刻都要昏倒的柳杏林突然冲了过来,闭着眼睛手一抓,拎起她脖子后的东西看也不看抬手大力一扔。
他扔出去就站在原地喘气,一副死里逃生丧失行动能力模样,不想他刚才鼓足勇气扔蛇时手已经软了,那蛇没能给他扔昏,撞到墙上又弹了回来,直奔他的脚前,那蛇受了惊吓,半空里张开毒牙寒光一闪。
柳杏林还在死死闭着眼睛等待那一波恐惧过去,根本不知道蛇又飞回来了,君珂冲过去一边拉开他一边眼疾手快捞起凳子砸下去,“啪……”
一声闷响,两人谁也不敢看,互相拉了退后,各自摸到一手湿凉……冷汗沁出了衣服。
“把床拖过去……”君珂拉着柳杏林,将床拖到了那片被开了天窗的屋顶下,随即又把八仙桌搬上床,两人躲在桌下,用被褥遮住四面空隙,头上帐顶不断有坠落的声音,那些落下的蛇都被帐顶挡住,偶有滑落的,也只落在桌上再游开。
两人挤在桌下窄小的空间里,呼吸相闻,柳杏林不住不自在地试图往外挪移身体,但方寸之地无处可避,他呼吸不禁有些急促,君珂却完全没注意这个,她抱着腿,想着沈梦沉作为当朝右相,为什么要介入冀北王府夺嫡浑水?于他自己有什么好处?想着沈梦沉为什么要留她和柳杏林在王府?是为了灭口方便?其实出去了灭口岂不是更方便?还不必顾忌冀北王。
他似乎一直步步紧逼她,恨不能立刻杀了她,但君珂总觉得,沈梦沉真要杀她,她早死了无数次,绝不可能活到现在。
这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随即君珂苦笑了一声……沈梦沉怎么没下杀手?这些蛇难道是摆设?何况还有个纳兰迁,纳兰迁怎么允许她活着?
无论如何,坐以待毙是不成的,先得自救。
她附在柳杏林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柳杏林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随即,黑暗里爆出一声低低惨叫,“啊……”
柳杏林惊慌的呼叫响起,“君珂!君珂!啊……”
两声惨叫过后,一切归于沉寂。
半晌。
头顶天窗暗了暗,飘下一个黑影来,手中寒芒微闪,持着利剑,落地时先发出一声古怪的呼哨,群蛇立即游开。
那人点亮一支烛火,看见地下躺着一男一女,正是君珂和柳杏林,都脸色发青,四肢僵硬,一看就是中了蛇毒。
那人眼中飘过一丝得意之色,擎着烛火走过去,步伐小心,似乎随时在担心地下的人暴起。
直到他走到两人身边,都没有动静发生,那人蹲下身,伸手去翻柳杏林。
黑暗里银光一闪。
那人吭也没吭,翻身倒地。
柳杏林一骨碌爬起来,脸色发白,手里拈着一根银针,不住拭额上的汗,喃喃道:“对不住对不住,医者手中器本应救治众生疾苦,在下却拿来杀伤人命……罪过罪过……”
“惩恶扬善,不算罪过。”君珂翻身坐起,拍他肩膀,“不愧是名医,认穴真准。”
柳杏林一脸苦相,想着一天之内在王府连犯数条家规,回去后屁股不知如何遭殃,君珂却已经催促他,“换衣服。”
“啊?真的是我?”柳杏林指自己鼻子。
“我身材瘦小,伪装了也会被发现。”君珂推他,“咱们运气算好的,只出现一个杀手,你不出去谁出去?”
柳杏林被她连拖带拉,只好乖乖换衣服,将那黑衣人的外袍套在身上,君珂取出那些塞在门缝下的床单,蛇们都从缝隙里游了出去,果然刚才那黑衣人是控蛇者,他发出停止攻击的信号,蛇们也就不再继续逗留。
“你留在这里……会不会有危险……”
“没事。”君珂对柳杏林微笑,“你做得好,咱们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去吧,我信你。”
她脸上肿胀,笑起来并不好看,但眼神依旧温暖明亮,不曾因为这许多惊吓风波而闪烁惶恐。
柳杏林迎上这样信任的眼神,心中一热,冲动地双手握住君珂的手,结结巴巴地道:“你放心……我,我一定保护你……一定……”
君珂笑而不语,眼光下垂,柳杏林顺着她眼光低头一看,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赶紧松手,讪讪道:“我去了。”
君珂点点头,柳杏林走到门边回头,看见她瘦弱的身影沉在黑暗里,单薄如上弦月,没来由鼻子一酸,赶紧吸吸鼻子,仰起头,忽然心底升起滚热的勇气,第一次觉得有人需要自己保护,而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套着杀手的外袍,其实也就是王府护卫的装束,必然是纳兰迁的手下,柳杏林一路出去,手触及院门,心砰砰跳起来,一咬牙,打开了门。
院子外果然有一队护卫来来去去,看见他齐齐望过来,柳杏林低下头,将脸藏在阴影里,一个护卫低声招呼道:“老齐,看你那些蛇儿都出来了,可是得手了?”
柳杏林胡乱点点头,那护卫露出喜色,道:“太好了,赶紧去报二公子。”
第42章 自救(2)
一边派人去报纳兰迁,一边招呼柳杏林,“你那些蛇都在那边矮树下,还不快收拾!看着怪瘆人的。”
柳杏林头皮一炸,瞬间瞳孔放大……他他他得得得收收收拾拾拾蛇!
腿立即就软成面条状,第一反应就是逃回院子,柳大夫平日不算胆小,但自从小时候被蛇咬过,这玩意便成了他的克星他的噩梦,砍头不是不可以商量,捞蛇他宁可去死。
然而心底返身而去的冲动再剧烈,腿却依旧迈不动,这一回头,怎么对得起君珂的信任?怎么还配做个男人?
手指抠在门边,无声无息将木质门板抠了个洞,渗进冷汗去,黑黑的像惊恐大张的眼,人对于恐惧的事物有天生的逃避心理,然而他,不能逃。
对面的人见他不动,已经奇怪地望过来。
柳杏林赶紧笑一声,自己都觉得那笑声干哑像在哭。
“好。”
他站直身体,努力步伐稳定地过去,一人将一个竹篓递给他,随即避了开去,前方矮树下,一大群蛇纠缠绞结在一起,翻翻滚滚泛着各色鳞光,强烈的恶心和恐惧泛上来,他努力地咽了口唾沫,觉得喉咙干涩得似要冒烟。
“老齐,快点,收拾干净咱们离开,不然被铁统领发现不对就不好了。”
“你,进去看看还有什么痕迹没有,收拾仔细点,尸体不要碰。”有人在下命令。
柳杏林霍然回首。
他们要进去!
君珂!
心底蓬地冒了一把火,将黑色的恐惧烧了个干净,柳杏林突然蹲下身,手中竹篓一舀,不管不顾舀了一大堆蛇,闭着眼睛抬手就对护卫群里砸了过去!
“哎哟!”
“干什么!”
“啊蛇!”
护卫们猝不及防,纷纷惊叫躲避,柳杏林早已一把扔下竹篓,拔脚就跑!
他熟悉王府,绕过躲蛇的护卫,冲进一排花树后,转个弯便是王府东值戍房,他一边跑一边撒嗓子大喊:“快让我见王妃!我今天开错了一剂药!”
身后纳兰迁的护卫还在躲蛇,追之不及,前方值戍房灯火闪动,已经奔出人来,柳杏林牢记君珂嘱咐,“不要忙着说被人暗杀,不然一层层报上去保不准还是落入纳兰迁之手,就说见王妃!”
王府气度森严,入夜从无人声,柳杏林这一声大叫十分惊动,铁钧立刻从值戍房奔出来,厉声道:“怎么回事!”
“刚才睡醒,突然想起今天一剂药似有不妥,我得立即给王妃把把脉!”
铁钧脸色一变……成王妃身份不同寻常,她是大燕属国尧国的公主,父亲和兄长手握重兵,当初原本是要嫁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皇帝的,谁知道这位公主有个性,自己看中了成王,所以冀北成王妃在诸王妃中地位最高,连带成王和纳兰述,在皇室地位也高出其余兄弟一头,王妃的事,就是王府的大事,谁也怠慢不得。
听说是这事,铁钧连通报成王都不曾,赶紧亲自带柳杏林往王妃寝居去,一大群护卫跟着,那些随后赶来的纳兰迁亲信,面面相觑。
半夜王妃被惊醒,听说柳杏林这个要求,自己也很纳闷,没觉得有什么不适,怎么这么着急,但病人哪敢不听大夫的,当即宣柳杏林进来请脉。
柳杏林进去,装模作样给王妃把把脉,先舒了口气,说:“还好还好。”不待一肚皮疑问的王妃发问,急忙道,“在下心悬娘娘玉体,出来得急,药箱没带出来,须得给娘娘好好用针……可否让在下小妾把药箱给送来?”
成王妃已经听说了白日里柳大夫的风流逸事,女人对八卦天生有兴趣,当下也笑了起来,道:“宣。”
成王妃一声“宣”,远远传出灯火通明的寝宫。
柳杏林垮下双肩,拭去额头冷汗,只觉得过往二十年,再没有如今夜这般惊心动魄险死还生。
他心中安慰,想着好歹完成任务,换得君珂安全,在寝宫灯火下,唇边微微绽开一抹笑意。
此刻,客院黑暗里,君珂的唇却抿得很紧。
刚才外面的喧嚣隐约听见,随即脚步杂乱,俱都远去,她不由轻轻松了口气,靠着椅子坐了下来。
只要再等一会儿,就迎来希望曙光。
但望沈梦沉不要跑来……
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感觉头顶有响动。
君珂条件反射跳起来,先抓了个凳子腿再抬头,便见头顶那块开了的天窗,什么白白的东西晃啊晃,晃得她眼晕,还没来得及看清,突然听见极其熟悉的“啪……”一声。
这声音熟悉到惊心动魄,正是她那宝贝防狼电筒电光开启的声响,刹那间她什么也来不及反应,赶紧闭眼,四周唰地大亮,随即隐约听见风声一响,有什么手中东西直冲脑袋坠落,她冷哼一声,抬臂横挥,将凳子腿恶狠狠抡了出去!
敢从天窗跳下来?打你个沈梦沉脑袋开花!
“嗷唔!”
又是一声熟悉的声音响在头顶,君珂大惊,幺鸡!
此时她不敢睁眼,手中动作已经收不回,百忙之中只好手一撒,凳子腿此时正挥过头顶,眼看着要砸到她自己头上。
头顶上一声轻笑,有人似乎很满意这一刻她的狼狈,跟着跃下来。
君珂闭眼等脑袋开花,半空中被沈梦沉先打着转扔下来挡棒子的幺鸡,却突然转了个身,白毛一扬,毛底闪出淡蓝色的光,爪尖一点那半截凳子腿,这货半空扭身就像游泳冠军在水里换个姿势,轻松写意而又快如闪电,那爪子点到凳子腿看起来也没很大力,凳子腿突然就飞射了出去,直奔正在下落的那个人。
第48章 大谢礼
“柳先生家大业大,家族一百零九人全数在冀北,我给他的第二种谢礼,就是只要他知道沉默,我保柳家所有人性命无伤。”
随即她对着脸色发白的柳杏林和婉一笑,“柳先生至纯至孝,本宫相信你必有正确取舍。”
柳杏林闭上眼睛,攥紧拳头,恨声道:“你们皇家,你们皇家!”
成王妃凝注他半晌,摇摇头,叹息道:“先生还是不够聪明。”随即转头对君珂笑道:“姑娘尽可责我成王府忘恩负义,但我想姑娘懂我苦衷。”
君珂苦笑,抚了抚心口……是,懂,但是有块地方,还是凉,那么凉。
柳杏林僵直地立着,看着君珂,他并不为自己悲愤,他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但他为君珂不值,他亲眼看见这少女被毒肿脸,被打断手指,被群蛇围攻被杀手暗杀,被步步紧逼的生死威胁逼到失控痛哭,亲眼看见她在不可能的逆境中拼死挣扎,分分秒秒生死相关,却将一切置之度外,只为通知这对父母他们的儿子陷身危机。
到头来,他们这样“感谢”她!
“小君。”他轻轻道,“是不是为上位者,都可以这么忘恩负义翻云覆雨?那么我也要……”
君珂捂住了他的嘴。
“不,不必。”她微笑,“做上位者,看起来很威风很得意,可是,控人生死之前,自己首先就要没有心,做个没心肝的人,很愉快吗?”
她声音很低,成王妃却突然抬眼看了她一眼。
“王妃。”君珂微微一躬,“好死不如赖活着,请放我们离开。”
成王妃不出所料地笑了笑,沉吟片刻,缓缓道:“老实说,我宁可你们选第一种,第二种,我还得说服夫君。”
君珂又笑,“多谢王妃。”
她笑得并无讽刺,最初的愤懑过去,留下的是无奈的理解,这里不是标榜公平的现代社会,这里是强权至上,少数人掌握多数人性命的封建时代,周家的恩将仇报已经给了她深刻的认识,相比之下,成王妃已经尽力,很明显,皇家荣誉比天大,不愿将王族夺嫡秘闻露于人前的成王想将他们灭口,而王妃愿意为他们担保留他们一命,与其怪王妃冷漠,不如怪这天家无情。
说到底,贵族之中,成王妃已算恩怨分明。
她的手指伸进衣袋,摸着一小块硬硬的东西,那是纳兰述送给她的玉,然而一路惊险,她从未想到要将这东西拿出来过。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绝非一般意义的纳兰述的信物,君珂猜想保不准和成王府王嗣承继有关,一旦出现在她这丫鬟之手,只怕免不了要招杀身之祸。
如今,更不能拿出来了,成王妃绝不愿纳兰述和她有一丝牵扯,一旦发现他竟将这玉转赠于她,她有麻烦先不说,纳兰述只怕也免不了被责。
玉是暖玉,握在掌心却微凉,君珂闭上眼睛,想着这王府里长大的少年,森冷王权争夺里依旧持有一份温暖,突然替他感到幸运。
成王妃一招手,有人送上饱满的钱袋,君珂并不客气,谢过收下……跑路需要钱,不拿是傻瓜。
“我不求王妃为我择良配。”转身时她道,“君珂不会再停留冀北,不会再试图接触睿郡王,君珂只求自由,但愿永和皇家无关。”
她语气并不锋利,却字字掷地有声,成王妃垂下眼喝茶,轻轻道:“但望如此。”
“母亲!”
一声欢喜的呼唤传来,殿外奔进一个人影。
君珂跨出殿外的脚步停了停。
纳兰述快步走了进来,匆匆对柳杏林颔首示意,经过君珂身边时随意看了她一眼,眼前女子垂下的挤得辨不清五官的肥脸令他眼神掠过一丝惊诧,但依旧好教养地点点头,随即便心无旁骛直奔成王妃而去,笑道:“母亲,我回来了,不过马上我还要去找个人……”
柳杏林大力回首张嘴要说话,君珂手一抬,死死掐住了他的手,她肩膀僵硬,紧紧抿唇,挺腰,抬步。
和纳兰述。
擦肩而过。
君珂走出寝殿时,纳兰述脚步顿了顿,心中若有感应,然而此刻满腹急切心事,他并没有深究这一刻的心潮涌动,不曾回头。
“母亲。”他匆匆赶到成王妃膝前,“孩儿不孝,让您担忧了,不过尧羽卫我还是要带出去,我要去找一个人……”
“述儿。”成王妃打断了他的话,抚着他的脸,“你好像瘦了。”
纳兰述停住,看着成王妃眼下的青黑,知道母亲这几日为自己担忧焦虑,想必十分难熬,心中愧疚,就手将脸颊在母亲手中蹭了蹭,笑道:“哪有,灯光照着显瘦吧,这大半夜的,您还是早些休息,什么事明儿再说。”
成王妃手一顿,眼神中掠过一丝怒气,敛了敛眉,才道:“明儿再说?到这时候你还说明儿再说?述儿,你生性不喜拘束,这些年任你父王如何爱重,都韬光养晦,游离王府权力中心,明明得天独厚,偏要将权柄都让于他人之手,我怜你还未长成,不想过早拘着你,便由你散漫度日,可是如今你看,你都让出了什么结果!便纵有一万个逃离的理由,也大不过这性命身家!述儿,你还没吸取教训吗!”
纳兰述沉默,慢慢挺直了腰,半晌沉声道:“这次的事,是个意外。”
“有多少命让你葬送给意外!”成王妃一掌拍在桌上,腕上玉钏啪地一下被震碎,“黑螭军你父王原本打算由你统管,你说纳兰迁刚决果毅,让!周家有异动的消息明明是你的尧羽卫最先查明,你说君子不争功,让黑螭军查抄周府,又让!你明知老二野心勃勃,早就怀疑他和朝中人勾结争权,还敢拿自己做饵,你让!叫你让!你再让,让的不仅是你自己小命,还是你王府嫡子的血脉承继,是冀北王府的宗祧延续,是你母亲和尧国护卫的无辜性命!”
第49章 我要找到她(1)
“哎哎娘别动这么大火气啊。”纳兰述扑过来,先托起他娘手腕,小心翼翼将那些碎玉片都扫进自己掌心扔掉,又命人赶紧拿丝绢把桌上全部抹过,以防有碎片刺破王妃肌肤,才笑眯眯捧着他娘的手,半跪在她身前道,“别说得这么血淋淋成么?听着怪吓人的,您儿子又不是白痴,尽担心什么呢。”
成王妃给他一番细致体贴的动作又摆布得没了火气,叹息一声,抚抚他的发道:“娘不相信你不知道,咱皇家权力之争从来就这么血淋淋,如果你不肯让别人血淋淋,迟早就轮到你自己血淋淋,当年我嫁过来不也是……唉,不说这个,娘知道你能自保,但架不住别人丧心病狂,今日收服软禁了一个老二,你还有那么多虎视眈眈的兄弟呢!”
纳兰述撇撇嘴,心想那晚去周府救周桃,他的护卫队八成出了奸细,才导致老二那么快跟过来,他娘不知道他真的大意失荆州差点死在周府,还以为他去周府是故意拿自己做饵好查探老二来着,看来周府逃生那番经历还不能告诉她,不然得被念叨死。想带尧羽卫出去找周桃的事也不能再说,母亲一定不允许他再向外跑。
“我现在不好好呢嘛。”他一笑,托着成王妃的手一躬,怪腔怪调地道,“娘娘,夜深了,该就寝了,奴才侍候您起驾了……”
“油嘴滑舌小猴子!”成王妃撑不住笑了,亲昵地打了一下纳兰述手腕,“明儿再教训你。”
她倚着儿子的手懒懒地往内殿走,纳兰述一边扶着他娘一边对外看,将进内室时他殷勤地给王妃掀帘子,成王妃往里踏了一步又止住,忽然漫不经心地道:“你还准备到哪去?”
“我……”纳兰述眼珠一转,笑道,“二哥犯了这么大事,黑螭军必然要清洗,我得助父王一臂之力。”
“难得你这么孝心。”成王妃一笑,懒懒向里走,纳兰述舒一口气,脚跟后撤,刚刚倒退出一步,忽听王妃头也不回地道:“叫铁钧跟你去,另外,尧羽卫找你也够累了,今晚全部留下休息。”
“娘!”纳兰述低叫。
成王妃回过头来,脸上的温柔微笑神情已经不见。
“你刚回来,这么着急地,要去找谁?”
纳兰述心中暗暗叫苦,大悔自己先前太心急周桃下落说得太快,此时反口已经来不及,只得笑道:“儿子在周府险些给老二害了,幸得周府一个丫鬟相救,之后却无意失散,救命之恩不可不报,儿子总得找到人家,谢上一声。”
“这事叫铁钧派人去办就成了。”成王妃挥挥手,“一个丫鬟,犯不着你堂堂睿郡王亲自去找。”
她转身要走,纳兰述一急,低声道:“母亲,儿子看中那姑娘了,想娶了来……做……做……”
“做什么?”成王妃回首,眼波静静凝注纳兰述。
纳兰述给他娘那眼神一逼,竟然开不了口,成王妃看来温婉,但为人子者怎么会不知道母亲的厉害?一国公主那么好当的?她没出嫁前,尧国内乱,她以公主之身夺军权控朝政,在风雨飘摇之际稳定局势,将皇权稳妥交于兄长之手,出嫁后置身燕朝纷争,竟然能在太后和皇帝都一心要纳她的情形下,安然按照自己的意愿下嫁冀北,也不知道用的什么办法,还能保父王不受皇伯父倾轧,就是他自己的尧羽卫,虽经他多年同吃同住亲身训练,情谊非凡,但只要王妃一声令下,还是会服从旧主……这样的母亲,他能在她面前有一句欺瞒?
“你虽未定亲。”成王妃眼神远远地看着殿外黑暗处,声音有点虚空,“但是你注定要在燕京高门选择新妇,娘还没告诉你,前阵子娘已经为你选了一门亲事,就是……”
“我不要!”纳兰述立即开口截断,随即反身就走,“怎么谢是以后的事,但是现在,我要找到她!”
“站住!”
纳兰述咬牙,脚步想向前,却最终生生停住,手扶殿柱不语。
“沈梦沉已经离开天阳城。”成王妃在他身后冷冷道,“你当真要带我们冀北的士兵,去搜寻当朝右相吗?”
纳兰述霍然回身,“母亲,你怎么知道她在沈梦沉手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身便奔了回来,“您见过她?在右相那里?沈梦沉来了王府?她是不是也在王府?她是不是想办法通知了你们我的处境?”
成王妃抬起眼睫注视儿子,这孩子自小就这么聪慧敏锐,一句话便可以推测来龙去脉,她本不想提起沈梦沉引起他警觉,但不提,装傻任他去沈梦沉那里要人,会对王府更不利。
看着儿子灼灼的眼神,便要想起君珂,那女孩眼神也是这般灼然,燕朝女子少有,更难得的是外柔内刚的铮铮血性,倒退二十年,她会喜欢这样的少女,但是现在,不能。
如若那君珂是平庸女子,不管美丑,只要儿子喜欢,收做小妾也无妨,但很明显她不是,她英华内敛,绝非丫鬟,她能从沈梦沉手下逃生,就证明和沈梦沉有纠葛,成王府已经够危机四伏,怎么还能要这样的女子?
何况如今看述儿这份上心,更坚定她的决心……述儿可以喜欢一个女人,但绝不能爱,未来的成王,要保护冀北,要应对朝局,要一生在阴谋血雨中前进,怎么可以被爱情,羁绊了脚步?
“我见过她。”成王妃闲闲坐下来,“不过让你失望了,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和沈梦沉在一起,言谈亲昵,并没有提起一句你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