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你们看见了吗
却不知道利欲之霾,可遮没所有理智和清醒。
纳兰迁直退到门口,站定,遥遥看着纳兰述,脸上阴鸷冷狠神色已去,换了一种既快意又恶毒的古怪神情,突然道:“我今天出现在周府内院厨房?你们看见了吗?”
他手下黑螭军默然片刻,摇头。
“我今天遇见过纳兰述?你们看见了吗?”
黑螭军坚决摇头。
“我今天……”纳兰迁脸上浮起淡淡的残忍笑意,一字字轻轻道,“射杀了纳兰述,你们,看见了吗?”
一阵沉默。
随即黑螭军悍然,摇头!
纳兰述护卫大惊失色,抢步上前,挡在纳兰述面前,戟指对纳兰迁怒喝:“你疯了!”
纳兰迁立得笔直,微笑,以手加额,行黑螭军军礼。
“多谢夸奖。”
纳兰述也在笑,苦笑。
刚才纳兰迁退后时的眼神,已经令他知晓这一刻的杀机,可是已经来不及,厨房狭窄,背面是墙,窗户关死,地道封闭,唯一一个出口站着纳兰迁,这些护卫虽然忠心耿耿以身相挡,但一旦万箭齐发,无处躲避,也不过是多几个箭靶子而已。
对面是他的兄长,眼神里满是嫉妒和仇恨的阴火,这样的阴火他看了十七年,从来都知道他的不甘,但天生血脉无可更改,逃避或是怀柔都无法弥补血脉和阶层造成的巨大鸿沟,小时候他们试图将他推进井里,大一点懂得偷他的生辰八字,他的院子里常有莫名死去的猫狗,他往往凝望良久,笑笑埋下,再在一张张无辜的脸面前装作懵懂。
所以悠游自在,所以逃离中心,并不求煊赫王位号令三军,只望冀北王府不被夺嫡漩涡淹没,在乎的人可以平安终老。
然后此刻,近乎无奈地发现,有些事,逃避也越不过命运的藩篱。
不想今日竟然死在这里。
一瞬间并无惊惶,只涌起荒唐感受,还有一份淡淡忧虑……他死了,她还能逃得出去么?
纳兰迁立在门口,遥遥看着这个金尊玉贵的弟弟,他的脸半掩在厨房门的阴影里,不见神情,只有目光森冷如箭,出口的语声,也如一去不回,杀气凌然的箭。
“射!”
一声厉喝,弓弦急响,蹲在门口的黑螭军悍然引弓,深青色箭雨如携了雷暴的云,瞬间扑至。
“啪。”
一声微响,几乎被箭雨风声淹没,随即纳兰述身子往下一坠,原地消失不见。
就在箭出那一霎,他站在上面的地道石板突然移开,纳兰述顿时掉了进去。
纳兰迁大惊失色,挥手喝停,踢开那些满身箭如刺猬的纳兰述护卫尸体,冲到地道口一看,地道已经紧紧闭死。
他怔怔站立,瞬间额头起了汗,怎么也没想到那周家丫头竟然没有赶紧逃生,而是一直等在地道之下,在最要命时刻打开了地道,把纳兰述救了下去。
此刻他并不敢跟着下地道,怕纳兰述埋伏在黑暗里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纳兰述天纵英才,学武另有名师,非他可比,然而无论如何今日之事做下,便再不能让纳兰述活着回府!
纳兰迁怔怔立在地道口,脸色铁青,腮帮咬紧,半晌决然一挥手。
“三分之一看守住这里!三分之一出周府找地道出口,三分之一给我全城搜捕,无论如何……”
长剑抽出,青光一闪,悍然劈裂地面,碎石声响伴随着他难忍愤怒的厉声咆哮:“找出他,杀了他!”
“为什么不赶紧逃,反而回来救我?”
“我根本就没走呀。”
“为什么不走?”
“为什么要走?”无辜的语气,“你还没走啊。”
黑暗里短短几句对话后,便是一阵沉默。
良久君珂觉得肩头一暖,他的手掌轻轻按了上来,带着点珍惜的力度,微凉的手握住她染着血迹的手指,语气柔和如这地道里细细的风,“多谢。”
君珂有点怜惜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反手拍拍他的手背。
刚才她一直伏身地道之下,地道的开关卡在石板侧面的凹槽里,从里面也能够得着,但平常人在地道之下是看不见的,好在君珂的眼睛在黑暗里向来作用非凡,隔着石板清楚地看见那个突起在上方的小搭扣,只是凹槽细窄,手指往里挤,很快便磨破了一层皮,君珂忙得满头大汗,隐约间也断断续续听见上方的对话,更是急出一身汗来,纳兰迁步步紧逼下令之时,君珂大急,不顾疼痛狠命一戳一勾,终于赶在最后一刻,打开开关。
经历过昨夜周府躲猫猫,她很理解此刻纳兰述的心情,想来他还要更多一分疼痛……毕竟他是被亲人挥刀相向。
“你知道这地道通向哪里么?”纳兰述问她。
君珂摇头,想了想道:“我们还不赶紧走?万一上面有人下来。”
“不会。”纳兰述说得肯定,“那人性情多疑,十分珍惜他自己的命,他是不敢下来冒险的。”
“那我们等会从这里出去?”君珂想起那句“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自认为得了个好主意。
“也不行。”纳兰述微笑否决,“那人还很谨慎,他一定会在周府和地道出口,都布置下重兵。”
他天生一种淡若疏柳却又并不散漫的气质,即使经历了刚才亲长相逼生死一线,笑起来还是雍容自如,绝无惶然之态。
第16章 让我抱紧你
君珂却垂下头,不看纳兰述……她的眼睛越是在黑暗的地方越能透视,以前不觉得什么,此刻满眼晃来晃去都是骨架子,实在觉得有点对不住翩翩少年的他。
“你低头做什么?”纳兰述隐约能看见她的动作,愕然问。
君珂可不能告诉他我低头是因为不想看见你的骨架子,只好沉痛地道:“我在忏悔。”
“忏……悔?”
君珂依旧低着头,吸吸鼻子,诚恳地道:“你刚才落下的地方,幺鸡刚刚嘘了一泡尿……”
“……”
“地面不平,跟着我。”两人在地道里前行,四面无灯,纳兰述将手递给她,“别害羞,未婚妻。”
君珂白他一眼,纳兰述微微一笑,悠悠道:“出了这地道,可不会这么叫你,放心。”
君珂默然,心想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永远都有分寸,纳兰述也陷入沉默,大燕王朝女子稀少,当然对他这阶层来说也不怕没得挑,只是也要到弱冠之后才能成亲,燕朝贵族都会早早定亲,他印象中,周家小姐似乎是有未婚夫的,而他自己……
他叹息一声,打住了此刻想法,两人在地道里急速而不慌张地前行,依纳兰述的意思,还是要尽快出去,赶在黑螭军找到地道出口之前。
此刻安静,只闻呼吸,感觉得到彼此手掌温暖,她的指尖蜷在他掌心,细腻光滑,纳兰述发现她有一些特别的小手势,比如被拉住的时候手指会下意识蜷起,像一段柔软的藤蔓勾住他的掌心,比如抚摸幺鸡时小指会微微翘起,并不是兰花指,只是一点上扬的弧度,她用那样的手势抚摸幺鸡,挑起的手指将幺鸡的毛梳理得更为松散,那狗惬意的闭着眼睛,他突然有点羡慕那狗。
明明知道此刻急若星火应该快点出去,却又希望这条路漫长至永远没尽头,静谧、体贴、安宁、温软、长长久久。
可惜美好的从来都是梦想,纳兰述的脸色很快就无奈了下去……走不了多远,就碰上了步子比较慢的红砚。
人真是太多了啊……
地道很曲折,乱七八糟得君珂都搞不清到底是向上走还是向下,难得纳兰述却一直目光清晰,走了一阵,肯定地道:“未出城,通向城西北。”
他无奈地笑笑,道:“冀北王府对天阳城管控极严,地道不太可能挖到城外。”
君珂也叹息一声,管控极严的冀北王府,大概也没想到今日困住了自己人,这要是能直通城外,得少多少麻烦,如今出口在城西,说明周家在城西有布置接应,但是如果出来的是他们,哪里还有人会接应?只怕还会惹麻烦。
但是进入地道两头堵,不走也得走,君珂搓搓脸,笑道:“那么,走吧。”
她语气轻松,眼神在黑暗中异彩闪烁,纳兰述偏头看着她,没说什么,含笑捏紧了她的手。
君珂悄悄在背包里掏东西……她记得背包里有个太阳能防狼手电,研究所老李特喜欢研究多功能小家电,特制的东西非一般市面可比,这手电集电筒电棒电吹风一体,尾端挂个小钩子钩住不太重的东西还可以做电子秤,沉重的后盖弹出来还能对人体造成一定程度的杀伤,君珂打算今天让大燕王朝的狼们尝尝21世纪现代化科技的厉害。
此时已将走近地道尽头,君珂的心砰砰跳起来,出去后免不了一场恶战,她在努力回忆现代那一世草草了解过的女子防身术……用侧踹招呼男人宝贝比较给力呢还是正蹬?
忽见身侧纳兰述快走几步,到了地道右壁前,仰头闭目似乎算了算,又摸了摸墙壁,忽然回头笑看她。
“有没有觉得有点脏?想不想洗个澡。”
“啊?”君珂愕然,没明白他突然冒出这句话什么意思,低头看看自己,举起衣袖嗅了嗅,“还好啊。”
纳兰述一笑转头,突然拔出先前那柄刀,举刀过头,闪电般劈入墙壁!
嚓一声,刀没至柄,他大力向下一拖,一砍,一拉!
“哗!”
墙破,砖碎,倾倒水晶幕,几乎立刻,墙后大片水流凶猛冲出,瞬间冲倒缺口,
君珂猝不及防,只觉得眼前一亮又一黑,瞬间被压入水底,连连呛了几口水,被激荡的水流裹着冲出了缺口,眼前白茫茫一片,强大的水压窒住了她的呼吸,她慌乱地挥舞着手试图抓住什么东西,手臂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激涌的水波里看不清人影,只听见那个声音,带笑而温暖地响在耳侧。
“让我抱紧你。”
恍惚又似回到穿越时空的那一霎,星光碎裂黑云幽邃,漫漫时光如长河,滔滔卷无数风流,刹那千年,飞机、火车、蒸汽机、汽轮、秦淮八艳、甲午巨炮、旗袍、乾清宫、煤山、钧瓷、清明上河图、关汉卿、蒙古健马、锦衣卫、女帝、玄武门……
泱泱中华,追溯历史千年,却在某一个拐角,冲入平行空间。
那些破碎的光影溅射,在化为璀璨的星轨,再慢慢拼凑组合,渐渐幻化成三张脸。
扬眉英气的黑衣少女,傲然胸器的美艳女郎,一脸老实相,从蛋糕里抬起的小小姑娘。
有什么沉沉压在胸口,她努力抬手抓挠,想要搬去那横亘在姐妹间的天涯之重,一双手却稳定有力地攥住了她的手指,随即她觉得身子一轻向上浮起,隐约间头顶一片蓝白分明的灿烂,而她向光明而去。
第17章 水上跳大神(1)
恍若得救,忽觉愉悦,她抓紧那手腕,将脸靠了上去,喃喃道:“太史……大波……臻……”
“哗啦”
破水声起,天光一亮,君珂湿淋淋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处河中。
身侧是紧紧抓住她的纳兰述,正在微笑。
他猜出地道靠近城中河流,凿墙放水,虽然第一时间抓住了她,但水流凶猛,将他和君珂冲开,他本已经快游出河面,又下去寻她,看见她时便见她神智迷糊胡乱抓挠,他以为她会像许多被溺的人一般死抓他不放,她却轻轻靠上他的手腕,姿态温柔,阖起的眼睛像一瞬间合住一个向往的梦。
那种迷茫而又思念的神色。
纳兰述心中一动,手指不自觉地要抚上那样的神情,想要体味指尖下是否有着同样温柔的起伏。
君珂却突然睁开了眼睛,那样灼然的金光一闪。
纳兰述手指一停,慢慢收回。
君珂没有在意他的动作,她看着他的脸,日光逼射,她没有运足目力去透视,眼前的少年已经被水冲去面巾,虽一身透湿,但刹那间她便觉得,这春末原本盛至逼人的丽景,突然苍白褪色。
灼灼山茶,皎皎碧波,他在流水间低眉微笑,春光只在一人眼底。
芝兰玉树,乌衣风流。
君珂一时只觉得炫目,喃喃道:“闪瞎了我的钛合金狗眼……”
真正拥有狗眼的那货,正欢腾地在扑水……
纳兰述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她微微张着红唇的模样实在可爱,让人想伸手捏捏那嫣红色泽是不是能滴出胭脂来,眼光往下一落,却看见少女衣衫尽湿,丝质衣衫本就薄,如今紧紧裹在身上,微微透了起伏和转折,因了年纪还轻,那些起伏和转折并不喷薄,带点欲说还休的含蓄,却因此显得珍贵,像小心翼翼开在风中的雨后海棠花。
偏巧有一簇海棠流近,在盈盈腰肢处一涌,正簇在那微微的精致山峦。
纳兰述突然转开眼,脸色一红。
他还年轻,父母又对他极其珍爱,将府中那些美婢管得严厉,绝不允许女色早早戕害了他那还未长成的身子骨,所以对于女子之美,他并无十分在意过,然而今日日光之下,河水之中,有人一霎青涩绽放,将娇嫩的光艳,射进了他的眼底。
一瞬间似乎想感叹,随即听见别人的感叹。
“娘!那是水里的人鱼精吗?真好看!”
相对发呆的人一惊,一抬头,随即一起“啊!”的一声。
人!
好多人!
好多看热闹的人!
河不宽,不远处是一座拱桥,河水两岸都是人,男女老少,各着鲜艳春装,手持各式纸扎器物,此刻所有人都撒着手,张着嘴,怔怔看着河水里突然冒出来的几个人。
君珂还不明所以,纳兰述已经懊恼地一拍头,很不文雅地骂了一句:“天杀的!”
他怎么忘记了,今天是四月初六,燕朝“送春节”,这一日城中老少,都会聚集城中各处河边,在河水中放去各种纸扎的物件,有放金稻穗的,是祈求金秋丰收,有放纸秤药包的,是祈求疾病顺水流去,家人康健,更多的是少女,香绢扎船,满载鲜花,借春光之美,求姻缘之谐。
难怪这满河的花!
纳兰述苦笑,本想不动声色逃出,不惜引水倒灌,不想这回动静更大!
这下众目睽睽之下,要逃要走,哪里还能掩得住消息?
这几人发怔,岸上却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轰然一声炸开……百姓在河边已久,河水一直平静,无人下水,此刻好端端冒出几个少年男女,岂不是河神显灵?最前面的一批百姓,已经急忙跪下,连连祷祝。
君珂脚踩岸边一块石头,扶着红砚,一时完全搞不清状况,纳兰述回头仔细盯了她一眼,轻轻笑道:“你看起来倒真像个水神娘娘。”
“啊?”
这个时辰还说这干啥,赶紧走人啊,君珂发愁地盯着黑压压的人头,寻思着从人头之上借过人家会不会有意见。
忽然身边少年牵住了她的手,一股暖流涌入,她觉得身子轻了轻,竟然在水中漂浮起来。
随即听见他道:“乡亲父老们。”
他语气忽转庄严端肃,用内力远远送出去,岸边近万人,不管远近都听得清楚,这下更是骇异,当真以为神人显灵,后面的百姓也呼啦一声跪了下来。
纳兰述庄严地头顶日光,神情肃穆,长声道:“本君今日原本在河底水晶洞府,与夫人品茗清谈,忽闻岸上求祷声动,掐指一算,今日送春之人中,必有与我夫妻有缘之人,特此携娘娘、神女,及仙犬前来相会,本君承本地父老香火,一直未有报答,如今既然有缘相见,今日在场人等,便各许尔等一个愿望。”
纳兰神棍衣衫飘飘,手挽他家水淋淋的“娘娘”,身后有“神女”红砚,身前有“仙犬”幺鸡。
着实是配备齐全神仙一家组。
君珂忍不住要笑,纳兰述一捏她掌心,微倾身在她耳侧低声道:“别笑,一笑就不娘娘了。”
君珂拼命咬牙忍住,将不能完好控制表情的红砚拽到身后。
纳兰水神一番许诺,立即有人大呼:“水神老爷显灵啦!快来求祷啊!”
“水神老爷水神娘娘千秋!赐我赵大几亩薄田吧,可怜我家三辈子都是佃户,没吃过自家土里种的粮啊!”
第18章 水上跳大神(2)
这声一出,先是静了一静,随即炸锅一般轰然而起。
“水神老爷,看在我年年河水送春份上,赐我一个聚宝盆吧,要出黄金的那种,不要白银!”
“赐我一栋房屋吧,不要刘大户七进院子,三进就给您烧香啦!”
“水神老爷保佑我家药号生意兴隆,来场瘟疫也没关系……哎哟!”
“赐我一个老婆吧!可怜我光棍二十八年啦!”
“是啊!给个老婆吧!”
“丑点没关系,好用就成啊……”
原本求告还五花八门,一声“要老婆”,触动大燕男儿无数愁肠,顿时一条声的只求“老婆。”
君珂唏嘘,“燕人悲催啊……”
“好说,好说。”纳兰水神神情慈祥,雍容抬手,“都成,都成!”
“水神爷爷万岁!”
群情欢腾,纳兰述神情超脱,仰首望天,唏嘘道:“不过诸位愿望实在太多,本君不过区区一水神,但尽绵力而已,只是此一来,天庭只怕要怪本君擅现仙家金身,轻许重诺,扰乱天人之隔,天帝震怒,敕旨一下,本君自身难保,如何还能为各位奔走……唉……”
百姓抬起头,呆呆看着这位年轻的“水神。”一时不知他文绉绉地要表达什么意思。
纳兰述心里暗暗发急,他水上跳大神,不过是为了堵住这万人之口,但此刻“仙风道骨普济众生”,如何开口说“你们就说没看见过我们就成了”?
忽听身边君珂,款款地开了口。
“父老们。”她立于水中,一开始的茫然无措早已退去,如今看来安详和雅,当真有几分“娘娘”气派。
“妾身……”她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扭曲的表情,“夫君……”她又顿了顿。
纳兰述心情很好地捏捏她手指。
两个很不适应的词说完之后,君珂就熟练了。
“妾身夫君心念诸位父老辛苦,破例现身,已经违背天条,本来夫君可以消除诸位父老记忆,只是如此一来,只怕伤及父老神智,平白造成许多痴愚。”她露出苦恼的表情。
她这么一说,百姓懂了,立即纷纷表态,“我们不说!”
“我们没见过水神老爷和娘娘!”
“我今天在河边看见水神老爷了?”有些人更灵活,一脸茫然问同伴,“有吗?”
纳兰述脸上笑意淡了淡。
“各位下水捞花吧。”君珂一指水中漂浮的鲜花,“得花者,愿望得偿,违背誓言者……”
“必遭天谴!”纳兰神棍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即朗声接上。
“下水捞花啊!”一声吆喝,噗通噗通下饺子般瞬间下水无数人。
君珂唇边露出笑意,大家盯得太厉害,众目睽睽之下上岸必然要走漏去向,只有人都下水,河里乱成一锅粥,才可以趁乱离开。
反正天不冷,河水也浅,不至于杀伤人命,而且向来越逢乱世,百姓对神权信任依赖越大,最易将摆脱苦痛命运的希望都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权,想来他们指望着“水神”应诺,就算有人看见他们的去向,也不会说出去。
君珂一拉纳兰述和红砚,三人一狗潜下水去,准备趁捞花最乱的时辰,再混入人群离开。
此时河面上一片沸腾,人影花影乱如潮。
忽听一阵急骤马蹄声起,如暴风霹雳,刹那近前,随即有雄浑的声音长喝:“捉拿谋逆人犯,所有人等散开……”
河里正拼命捞花,差点抢打起来的百姓停住手,呆呆转头。
一大队黑衣黑甲骑士泼风般从长街尽头驰来,马蹄踏破十里乱花碎云,胸前金色滴血长矛标志激飞日光,烟尘滚滚,刹那近前。
冀北传闻中最为凶厉的黑螭军!
杀人如割草芥,可止小儿夜哭!
百姓们停住手,互相对视,神色惊惶。
“捉拿要犯……”当先一骑驰到河边,瞬间迎风勒马,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马上骑士臂上肌肉块块坟起,姿态却不动如山。
“可有见到一对少年男女!”那面色如铁男子沉声长喝,“十六七年纪,衣着华贵,相貌出众!”
他是黑螭军下属队长,并不知道所缉拿人犯的身份,纳兰迁敢于通缉弟弟,却不敢公然将他画像下发下属,只好含糊其辞。
河上河下,所有人齐齐摇头。
那黑螭军队长目光凌厉地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没有发现目标,他负责城西珍珠河南侧搜捕任务,目前搜捕重点据说在附近关元巷的一处门房,大部分人都在那守株待兔,他来此不过例行公事,谁也不会认为,人犯敢于光天化日出现于人群之中。
一寻无获,也就算了,他正要拨马,忽然转头,狐疑地对河水里黑压压的人群一扫,厉喝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黑螭军是本地士兵,都知道送春节的规矩,从来没听说过这一天需要下水。
百姓们互望着,还是沉默摇头,只有几个头脑灵活的,嗫嚅着低低道:“回禀军爷,刚才有人落水,大家伙都想救来着……”
这解释也勉强说得过去,那队长浓眉皱起,“嗯”了一声,再次拨转马头,士兵们跟随着。
百姓们露出释然神色。
忽有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道:“我们在捞花。”
那队长霍然转头,河边,一个孩子举着一朵湿淋淋的山茶花,正对他展开烂漫的笑容。
第19章 落花
他的母亲试图去牵他,他一扭身让开,那队长紧盯着他手中的花,沉声问:“捞花做什么?”
那孩子格格笑着,回身指着河水,道:“哥哥姐姐叫的……”
“正儿!”他的母亲尖声叫着,抬手就去捂孩子的嘴。
可是已经迟了。
“唰!”
黑色光影一闪,锐响破空。
“啊!”
惨叫只半声,像凭空撕裂布帛,然后因为无力而戛然而止,日光下鲜血如红锦大幅曳展,一朵湿淋淋的牡丹穿红锦而过,垂落。
“砰。”
那抬手去阻止孩子的年轻母亲,向后一仰,栽倒河中,一支黑色长箭,穿过她抬起的手掌,再射入她的额头,贯出黑色如鹰眼的血洞!
日光退避,万众因这冷血杀戮凛然无声。
一刻的静默后。
“杀人啦!”不知谁一声大叫,在浅水里捞花的百姓慌忙窜起,各自向岸上逃奔,再被已经迅速分成小队包围岸边的士兵们拦住,用长枪和刀背狠狠拍他们背脊,逼他们蹲在河岸边。
“啪嗒。”
鲜花落水,一声细响也听来惊心动魄,却是那最先说话的孩子,掉落了掌中花。
他怔怔站在母亲尸体边,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瞬间眼神里满是童稚的疼痛和茫然。
一柄长枪森冷地挑在他下巴,抬起了他的脸。
“哥哥姐姐。”队长俯下冷峻的脸,“在哪里?”
冰冷的长枪枪尖寒气透入咽喉,那孩子早已丧失了神智,麻木地转身,对河中一指。
队长点了点头,一挥手,身后士兵迅速围上。
长枪并没有收回,顺势向前一捅。
“哧!”
“哧。”
在某处,也有一声同样的低响,惊心动魄地响起。
一滴晶莹的液体,从人的眼眶中积蓄、饱满、下坠成闪亮的弧,再不可抑制地坠落,落在涟漪未休的水面上,晕开一片深深浅浅的痕迹。
像此刻心情,动荡而疼痛绵绵。
“让我去……”黑暗的一角有人在试图挣扎,声音很低,含着哭音。
没有人应答,沉默自有其无言的坚执,黑暗里似乎有微微颤动的黑色影子,在默默挣扎,然而一股压抑而决然的力量,不容抗拒地压住了她。
“我们如果出去,那死的人就完全白死。”坚决而冷静的声音响在耳侧,“保住我们的命,才能让别人拿命来偿。”
声音冷静,她却似听出深浓的痛苦,不再挣扎,闭上眼不去看顺水流来的淡淡血迹,手指抠在掌心。
这是发生在某一角的细微动作,没有被四面奔驰寻找的黑螭军觉察,那些人又招呼了一队同僚来,将河岸边的老百姓一个个搜查过去,所有人都被迫上了岸,河面上空荡荡地没人。
黑螭军纵马在人群中驱驰,用长枪一个个挑起百姓的脸,卖弄着超绝的骑术,偶有失足,马蹄踏断身下骨骼咔地一响,那些悍厉的士兵,连回头都不曾。
“没有!”那队长听着属下士兵一个个回报,脸上渐渐涌现焦躁,孩子应该不会撒谎,但此刻岸上的人全部查过,而河面一览无余,难道人还在水下?怎么可能,又不是鱼,哪能憋气这么久。
他怔然良久,终究是不死心,策马在岸边梭巡,死死注视着水面,像在等着两人终于忍耐不住,哗啦一声,分水而出。
这两个人,到底藏在了哪里!
人在桥洞里。
珍珠河面,有座青石单孔拱桥,年久失修,很少有人踏桥而过。
黑螭军驰来的那一刻,纳兰述发觉此刻混在人群中出去未必安全,便将目标不明显的红砚推进人群中,让她混在人群里离开,反手拉了君珂,在人群掩藏下直奔那座拱桥。
拱桥拱起处,向来有个突起的弧度,此刻纳兰述便背靠拱桥底部,单手扣住突出的桥砖,两脚蹬在桥侧,将身子紧紧地契合桥身弧度,缩在桥洞内,面对河水。
他唯一空闲的一只手,抱着君珂,君珂怀里抱着幺鸡。
为了避免身体叠加露出一部分给桥外的人看见,两人都努力收腹吸气,好在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倒也不怕衣襟垂下被人发现。
两人都衣衫尽湿,少年身体紧密相依,此刻却毫无绮思,纳兰述全部的心神都用来稳住身体,这是个很难持久的姿势,背身向下,手脚只能扣着微微突出的桥砖,并没有着力的地方,还要抱着君珂,君珂没过多久,便感觉到他的手脚都在微微颤抖。
所以当那对母子无辜被杀,她心神震荡下试图挣扎出去,却被纳兰述坚决按住时,她只挣扎了一下,便没有再继续。
是的,死的人已经死了,再多的愧疚也救不转来,活的人还得活下去,才有可能翻牌这不利局势,她不能冒失害了他。
马蹄声响、喝骂声、哭泣声顺着水上的风,不住潜入这个潮湿阴暗的角落,君珂的心砰砰跳起来……此刻就是在比拼耐力,这种姿势谁也支持不了多久,岸上的人一无所获为什么还不走?
她努力吸气,幻想自己轻若无物,再也不要成为纳兰述的负担,她不敢看纳兰述的手臂……每根骨骼都在轻微地颤抖,濒临极限。
头顶忽然一湿,君珂不能转头,也猜到一定是纳兰述额上的汗,滴在了她的发中。
第20章 泡尿引发的血案(1)
然而他不放手。
君珂又吸一口气,觉得忍无可忍,转过头去,想和他说放下自己,却忘记两人靠得极近,脸一侧,嘴唇正擦着他的脸颊而过。
刹那柔软,香气馥郁。两个人都震了震,纳兰述手一软,险些将君珂掉落,连忙咬牙紧了紧手臂,在她耳边低低笑道:“别撩拨我,我可吃不消。”
君珂白他一眼,微红了脸让开了一点,一时打消了劝说他的企图,他不会放开的。
那么在极限的时刻,要坠落,就一起吧。
到得此刻,君珂反倒没了畏惧……千古艰难并不是一死,而是等死时的无限恐惧,既然注定要死,为什么不把这最可怕的一段路程走得轻松点?
她不要充满紧张地等待,人生里最后一段路途,不该充满不甘和愤怒。
君珂微微地笑起来,轻轻道:“我突然希望人死后灵魂不灭,最起码保我吓死这些混账兵们再入轮回。”
纳兰述愕然看她,再想不到这时刻君珂竟然想着这些。
她侧脸对着他,唇边笑意浅浅一弯,白兰花一般的优雅自如。
他一生至此,见过多少笑容,大多充满媚态,偶尔满是骄矜,或许还有做作,便有纯净,也是孩童般的茫然。
却未曾见过这样通透的笑容。
世事风波在这样的笑意里碎裂如镜,每片裂片都是人生的无稽。
这生死顷刻依旧微笑的少女。
这世间最为少见的勇气和宽广。
纳兰述臂腿酸痛噬心彻骨,这样煎熬绵长的痛苦,胜过刀剑加身的酷刑,他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样的苦,然而此刻忽觉天地光明,忍不住也要微笑。
围困、桥洞、临水、危机、生死一刻,相拥微笑。
手臂一松,力气用尽,眼看便要掉落。
头顶忽有人声。
“神明在上,异人在下,我在中间。”一人缓缓道,“正合三世之境,过去、现在、未来,机缘难得,不可不浮一大白,酒来。”
那声音极其动听,乍一入耳,像是拂面而过滑软的绸缎,每个毛孔都因此舒畅地张开,贪婪捕捉那般令人愉悦的华丽,熨贴到心底。
君珂此生未曾听过这般动听的声音,心想这要到现代开演唱会得多赚钱哪。又想这人什么时候上桥的?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有那句话,未来?异人?他知道了什么?不至于吧?面都没见呢。
她身侧,纳兰述也露出疑惑之色,咬牙紧了紧手臂。
桥上有咚咚脚步之声,随即便是那黑螭军队长的声音,居然十分恭敬。
“梵因大师,您怎么来了?”
听见这个名字,君珂愕然,没想到临风对河喝酒的人竟然是个出家人,而纳兰述神情震惊。
“该来便来了。”那声音淡淡的,“想走的走不成,不想走的,还是走了好。”
君珂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神棍,真正的神棍,凡是机锋打得玄乎谁都能自己套得上的,都是神棍,
纳兰述却似在认真思索。
“大师。”那队长施礼,“您智慧通神,可否指点人犯下落?”
一阵静默后,那人道:“桥下。”
君珂大惊失色。
那队长目放异光,正要探头看桥下,那人却已经接上了下半句话,“有冤魂。”
“……”
那队长唰地将脑袋收了回来,君珂刹那间在肚子里问候了人家十八代男性亲属。
忽然起了一阵风,一幅雪白的衣襟从桥上垂落,那是一种白得近乎透明的丝绢,透过那疏朗的经纬,可以看见流荡的白云和高远的蓝天。
那幅衣襟像一幕雪白的长卷,又似一人柔软的手臂,飘荡在桥下,在君珂的脸上轻轻一拂,君珂痒得险些打喷嚏,被纳兰述捂住。
幺鸡盯着那雪白的一幅,突然抬起后腿。
君珂脸色一变。
“哧。”
一泡浅碧色的狗尿,飞流直上,在雪白长卷上画了幺鸡牌地图。
君珂叹息,看样子幺鸡和自己一样,不喜欢这个和尚。
衣襟似有灵知,被浇了一泡尿,唰地倒卷上去,君珂露出崩溃的表情……这下完了,一泡尿引发的血案。
桥上有人在问,“哪来的奇怪气味?”
君珂瞪幺鸡……叫你吃素你不吃,尿臭堪比黄鼠狼!
幺鸡委屈……你见过吃青菜的狗么?
“擅杀人命者,”那华丽的嗓子道,“行至何处,何处气味浑浊。”
一阵尴尬的咳嗽,随即又有惊呼,“大师的衣襟如何湿了?”
“生灵无辜,向我号哭。”那人肃穆地答,随即衣襟撕裂声响,“拿去。”
“大师……这是为何……”
“你杀伤生灵,戾气太盛,不出三日必定暴毙。”那人道,“这是过河灵兽之水,百年难遇,你将此布泡茶煮服,可解此劫。”
“这么臭……”
“良药尚且苦口,何况圣水。”那人悠悠答,语气高远,充满悲悯。
君珂咬住了自己的手指……怕忍不住笑出来。
决定了,喜欢他!
头顶一阵压抑的咳嗽,君珂对他表示了半秒钟的同情……幺鸡之尿臭,非常人可以想象,太史阑有名言:死可忍,幺鸡尿不可忍。
“大师……”那黑螭军队长似是对这梵因和尚十分信奉,捂鼻子收下那尿布,小心翼翼问,“您当真对人犯去向没有……”
第21章 泡尿引发的血案(2)
“女施主,你也想来一口么?”那人语气突然带了微笑,十分亲切,“玉薄酒配牡丹花瓣,便如禅机听在有缘人耳中,最是人间美事。”
他语气悠然喜悦,君珂可以想象得到他此刻正遥遥举杯,广袖轻洒邀人共饮,但是,问题是,残破的桥上只有他和那黑螭军队长,哪来的女施主?
牡丹花……牡丹花……君珂思索半晌,突然浑身一炸!
先前被穿箭入脑而死的女子,手里拿的正是牡丹花!
难道……
君珂不寒而栗,桥上那队长疑惑地道:“大师,哪来的女子……”突然声音也变了,蹬蹬蹬连退三步。
“咄!”那人突然一喝。
喝声并不响,君珂却觉心头一震,眼前金星乱冒,随即听得那人长声道:“冤魂缠身,你想活命否?”
“求大师救命!”
“你且转身,立即离开,三弹指之后,将有大石落水声响,此即冤魂索命而来,万万不可回头观看,半刻钟之内离开此地,方得活命!”
“啊……”
君珂心惊之下,忍不住抬头观看,桥身宽厚,运足目力不过隐约看见一双脚正快速踉跄离开。
但是,毫无另一个人的痕迹。
是看不见,还是根本看不了他?
君珂还在疑惑,三弹指已过。
“砰!”
纳兰述终于支撑不住,手一软,两人坠落!
“砰。”
落水声响,还是两个人一只狗,可以想象好大动静,那黑螭军队长离去的脚步一滞,忍不住便要回头,“什么声音?”
然而刚半回首,眼角瞥到一幅落雪梅花般的衣角,想起梵因大师刚才那一番话,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大师智通天机,果然非凡。
硬生生将脖子扭了回来,那人快步下桥,手一挥,厉喝道:“整队!立刻离开!”
黑螭军一向训练有素,命令一下,不出半刻,所有人已经头也不回上马驰去,匆匆如丧家犬。
两岸百姓拣得一命,纷纷做鸟兽散,桥下阴影水波里,两人一狗半沉半浮,君珂在掉落的那一霎心跳如鼓,心想这么响的一声聋子也听得见,哪里还逃得过,可惜了他勉力支撑了这许久。
不想那么凶残的人,竟然真的没有回头,就这么去了,君珂目瞪口呆之余,忍不住感叹:“大燕王朝的人,实在是太迷信了!”
真是的,随便谁扮个神棍,都能骗倒一大堆。
“你说什么?”纳兰述一直若有所思,此刻回头看她,“你不知道梵因吗?”
君珂怔了怔,这才隐约觉得这名字之前就似乎听过,只是一时想不起,纳兰述已道:“先上桥去,见见他。”
说着便要拽君珂,手臂一抬,脸色变了变,随即便恢复如常,笑道:“你先上去,我刚刚出了一身汗,正好水里泡泡。”
君珂早已看出他力竭,他的手臂一直在细微的痉挛可瞒不过她,这人啊,是要强呢还是怕她担心呢?
她眼神那般灼灼看过来,纳兰述只觉得一阵不自在,轻咳一声转过头去。
君珂却没说破,抿唇一笑道:“你想泡,我可泡腻了,还是上去吧。”
纳兰述咬牙笑道:“好。”努力抬手去拉她,君珂早已游前一步,拉住他的手,“我的泳技不错哦,先前你一直拉着我,害我都没法施展,现在你不许动,让我游个痛快。”
她头也不回,以免纳兰述觉得尴尬,拽着他手臂努力前游,但毕竟折腾一夜,又体力有限,她游得其实艰难,却坚持不回头不停下,一点点向岸边蹭。
纳兰述没有动。
他任君珂拽着他的手臂,使出吃奶的力气前游,他任自己看着那少女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坚决不让自己伸手去帮她擦。他努力运转真气,减轻自己的体重,却绝不拒绝她。
因为这是她宝贵的心意,不应被自以为是的怜悯所玷污。
正如她努力维持着他的自尊,他也应努力维护着她的骄傲。
日光打在君珂颊侧,反射一片水润的光,她微汗,努力划水,却并无狼狈之态,依旧优雅得像枝头刚绽的花。
纳兰述垂下眼睫……大燕朝女子稀少,女人被保护得很好,温室里的花,盛开在男人指掌间,他自小遇见的女人,都是笼子里献媚邀宠的鸟。
然而突然遇见了她。
她并不强大,却从未想过要依赖他人。
她有自己的骄傲,却也懂得尊重别人的骄傲。
“好咯。”一声轻松的招呼惊醒了他的沉思,君珂已经把他拖上了岸,随即在他身边蹲下来,按住他的臂膀,“累么?我帮你按按。”
纳兰述唰地让开,君珂愕然看他,眼神里满是疑惑和坦荡。
纳兰述挑眉。
她什么都好,就是似乎不太有男女之防,这点和大燕女子也不太像。
纳兰述倒没想到别的歪地方去,就在担心这样的女子,要是遇上别的男子,也对他那么好,也那么不设防,那……
纳兰少爷开始忧愁。
君珂可不明白刹那间某人那复杂的小心思已经转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她自小在研究所长大,同伴都是女性,这方面启蒙比不上外界,心思单纯……你对我好,我自然也该关心你。
纳兰述不愿她也不勉强,走上桥一看,不出所料地道:“走了。”
第22章 苏菲“定情”
“砰。”
落水声响,还是两个人一只狗,可以想象好大动静,那黑螭军队长离去的脚步一滞,忍不住便要回头,“……什么声音?”
然而刚半回首,眼角瞥到一幅落雪梅花般的衣角,想起梵因大师刚才那一番话,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大师智通天机,果然非凡。
硬生生将脖子扭了回来,那人快步下桥,手一挥,厉喝道:“整队!立刻离开!”
黑螭军一向训练有素,命令一下,不出半刻,所有人已经头也不回上马驰去,匆匆如丧家犬。
两岸百姓拣得一命,纷纷做鸟兽散,桥下阴影水波里,两人一狗半沉半浮,君珂在掉落的那一霎心跳如鼓,心想这么响的一声聋子也听得见,哪里还逃得过,可惜了他勉力支撑了这许久。
不想那么凶残的人,竟然真的没有回头,就这么去了,君珂目瞪口呆之余,忍不住感叹:“大燕王朝的人,实在是太迷信了!”
真是的,随便谁扮个神棍,都能骗倒一大堆。
“你说什么?”纳兰述一直若有所思,此刻回头看她,“你不知道梵因吗?”
君珂怔了怔,这才隐约觉得这名字之前就似乎听过,只是一时想不起,纳兰述已道:“先上桥去,见见他。”
说着便要拽君珂,手臂一抬,脸色变了变,随即便恢复如常,笑道:“你先上去,我刚刚出了一身汗,正好水里泡泡。”
君珂早已看出他力竭,他的手臂一直在细微的痉挛可瞒不过她,这人啊,是要强呢还是怕她担心呢?
她眼神那般灼灼看过来,纳兰述只觉得一阵不自在,轻咳一声转过头去。
君珂却没说破,抿唇一笑道:“你想泡,我可泡腻了,还是上去吧。”
纳兰述咬牙笑道:“好。”努力抬手去拉她,君珂早已游前一步,拉住他的手,“我的泳技不错哦,先前你一直拉着我,害我都没法施展,现在你不许动,让我游个痛快。”
她头也不回,以免纳兰述觉得尴尬,拽着他手臂努力前游,但毕竟折腾一夜,又体力有限,她游得其实艰难,却坚持不回头不停下,一点点向岸边蹭。
纳兰述没有动。
他任君珂拽着他的手臂,使出吃奶的力气前游,他任自己看着那少女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坚决不让自己伸手去帮她擦。他努力运转真气,减轻自己的体重,却绝不拒绝她。
因为这是她宝贵的心意,不应被自以为是的怜悯所玷污。
正如她努力维持着他的自尊,他也应努力维护着她的骄傲。
日光打在君珂颊侧,反射一片水润的光,她微汗,努力划水,却并无狼狈之态,依旧优雅得像枝头刚绽的花。
纳兰述垂下眼睫——大燕朝女子稀少,女人被保护得很好,温室里的花,盛开在男人指掌间,他自小遇见的女人,都是笼子里献媚邀宠的鸟。
然而突然遇见了她。
她并不强大,却从未想过要依赖他人。
她有自己的骄傲,却也懂得尊重别人的骄傲。
“好咯。”一声轻松的招呼惊醒了他的沉思,君珂已经把他拖上了岸,随即在他身边蹲下来,按住他的臂膀,“累么?我帮你按按。”
纳兰述唰地让开,君珂愕然看他,眼神里满是疑惑和坦荡。
纳兰述挑眉。
她什么都好,就是似乎不太有男女之防,这点和大燕女子也不太像。
纳兰述倒没想到别的歪地方去,就在担心这样的女子,要是遇上别的男子,也对他那么好,也那么不设防,那……
纳兰少爷开始忧愁。
君珂可不明白刹那间某人那复杂的小心思已经转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她自小在研究所长大,同伴都是女性,这方面启蒙比不上外界,心思单纯——你对我好,我自然也该关心你。
纳兰述不愿她也不勉强,走上桥一看,不出所料地道:“走了。”
桥上空无一人,桥面积着很厚的灰尘,君珂想着那幅拂面的雪白的衣襟——这么厚的灰和泥,那衣襟怎么一点也没沾上?
地上有一个小小的紫檀茶几,堆着几个乌银酒壶,样式都古朴精雅,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却被人随意丢弃。
君珂愕然,心想这是和尚吗?喝酒,骗人,重视享乐,实在太颠覆她的宗教观了。
“真想不到你居然不知道梵因?”纳兰述在桥边坐下来,顺手拔起一枚草根衔了,笑看着她,“他不是你们所有贵族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吗?”
“春闺梦里人?”君珂被这不着调的形容词惊得又是一挑眉。
“燕都世家子,绝艳动京华。”纳兰述一笑,“梵因出身高贵,是燕都三大世家之一韦家的长子,韦家先祖是名刻功德碑的大燕开国十将之一,封定国公,家族历代出过两个皇后三个相国,大小官员不计其数,梵因少年佛性,出生时满室优昙花香,护国寺百岁主持德冶大师当日圆寂,浙东天台寺圣僧昧觉赶到产房之外,只求一见,却被韦家拒绝,昧觉临行时道,我门中人踏花来,最是人间自在心,其人三岁灌顶,四岁通晓天机,十岁上天台寺和昧觉论经,三日三夜引动天降异雪,大如莲花,时人引为异数,昧觉因此闭关礼佛不涉红尘,梵因却也自此不再论经,云游天下,他做和尚,自称方外不入门和尚,不戒荤酒,不忌言笑,谁也奈何他不得,这人也是才智高绝,诸般技艺,一学就会,一会就精,风采也迥绝他人,还曾三次救民于天灾之前,在大燕朝,拥有很高的人望和地位,百姓视他如神。”
他悠悠道:“云中龙,龛里花,霞间青鸟,雪里白狐。听过这句歌谣吗?”
“是四个宝物?”
“是宝物,也是人。”纳兰述一笑,“其中龛里花指的就是梵因。佛龛雪莲,圣洁禅花。”
“青鸟和白狐是谁?”君珂眨眨眼睛,“龙应该指皇族,青鸟是神鸟,光艳灵动,雪里白狐……白狐狸还藏在雪里,这得多狡猾啊。”
“你说对了,白狐未必白,不过是指他善于隐蔽而已。”纳兰述一笑,“我有感觉,这些人,终有一日你会都见着的。”
“也未必是好事。”君珂一笑,心想像梵因这种人物,机缘巧合承他救了一命,也许不过是人家心念一动顺手人情,未必会再巧合一次,也不过当个传奇听听罢了。
“我倒是想知道你。”她微笑,“咱们还没通名呢。”
纳兰述一怔,眼神掠过一丝犹豫,随即笑道:“我叫……兰述。”
“这里是周桃。”君珂微笑伸手,“请多关照。”
“……”
纳兰述扬眉,低头,注视着君珂伸过来的雪白掌心——这是个什么意思?要什么东西吗?
想了半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黑色兽面纹玉坠,雕刻精细,形制古朴,轻轻搁在君珂掌心。
雪白的手掌衬着宝光流动的深黑玉坠,鲜明养眼,纳兰述拿出来的时候原本还有一丝犹豫,此刻却觉得这东西搁在这样的手掌里真是再合适不过。
君珂却傻眼了。
人家只是要握手呀,他唰一下拿出这一看就超级贵重超级要紧的玩意来干什么?
君珂望天,心想文化差异就是鸿沟呀鸿沟,一边赶紧将东西送还,“哎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
纳兰述的手按上来,轻轻将她的手指握成拳,推了回去。
“大燕朝男儿,送出的东西,从不收回。”
他声音动作虽轻,语气却坚定,君珂看着他的眼睛,便知道今天这场误会闹大了。
东西握在掌中火烧似的,君珂暗中流下冷汗一滴……这东西一看就非凡品,可怜见的他一定以为自己伸手要劳务费,看他摸来摸去那为难样子,老底都掏出来了吧?
君珂是单纯环境长大的五讲四美好孩子,小时候研究所叔叔给她一块糖都知道投桃报李还块泥巴,现在强讨一般收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良心顿时凶猛叫嚣,赶紧回头在自己的牛仔包里翻,想要找出东西回赠。
她一边翻一边道:“那我也送你个东西……啊!”
这一翻才发现,先前掏万能防狼电筒,随即纳兰述凿墙放水,水流冲来时背包还没能完全拉好,此时里面的东西大多受潮,赶紧翻出来晒。
背包一拉,一个半湿的小盒子当先滚了出来,君珂下意识撕开泡烂的盒子把东西倒出来要晒,手突然停住。
纳兰述却已经感兴趣地凑了过来,拿起盒子里滚出来的一块正方形塑料薄膜包裹着的巴掌大的柔软物事,笑吟吟道:“这是你要送我的东西吗?是鞋垫?鞋垫没这么小,是手帕?手帕没这么厚……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也不待君珂回答便撕开那塑料薄膜,取出一块东西,打开,拉平,那东西长长一条,边角圆润,雪白柔软,压印着心形的图案。
“真是精致!”纳兰述爱不释手地赞叹,“什么质地?不像纸也不像绢,这图绣得真鲜活,就是没颜色,啊,还有香味!”将那东西凑到鼻端闻了闻。
幺鸡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呃”声。
君珂僵直地坐着,头发上竖,表情惊恐,瞳仁散光,里嫩外焦。
你妹!
那是!
卫生!
巾!
第23章 荷包(1)
纳兰述斜眼瞟她,难得这个动作他做来也是好看的,透着点邪气,却又琉璃般光彩照人,“舍不得?”
“不是……”君珂努力正色道,“这个东西虽好,但易毁坏丢失,我送你个实用的……”说着回身去翻牛仔包。
她刚把拉链拉开,一支手臂突然伸了过来,拈起最上面一个蕾丝胸罩,笑道:“这是什么?怪好看的。”
君珂唰地一把抓下,暗骂自己怎么偏就把贴身用品放在了最上头?赶紧讪笑,“这个也不行,这是……这是还没完工的荷包,不能送人的!”
“没完工?”纳兰述翻来覆去地看胸罩,赞美,“这绣工也精美,不过没那个特别。”说着将罩罩折叠起来往腰上挂,“底部还没合拢是吗?不是我说你,荷包做这么大做什么?不精巧。”
君珂掩面速度抓回胸罩飞快塞进包里,“是,是,不精巧,不特别,求鄙视,求抛弃。”
纳兰述双手后撑仰头看天,萧索地道:“唉,这也不行那也不给,说到底你是不舍得,那算了,我怎可强要你的东西?”
君珂没话了,半天垂泪道:“除了最上面一包东西外,其余东西你随便挑。”
“我怎么可以随意挑拣女子贴身私藏!”纳兰述说得一脸正气,刚才他突然翻人家包抢出胸罩的事儿好像也忘记了。
“你挑吧,我不介意的……”君珂奄奄一息。
“不用了。”纳兰述严词拒绝,顺手便将手中的“怪异手帕”装进原来的塑料袋里,“我就喜欢这个。”高高兴兴看了一阵,仔细地揣在怀里。
君珂以头抢幺鸡耳……
“你还没告诉我这叫什么?”纳兰述心情好,凑在她耳边问。
“39厘米加长绵柔苏菲夜用……创口贴……”
“什么叫创口贴?”
“吸血……”
“伤口包扎用是吗?”纳兰述眼睛一亮,将那东西又掏出来把玩,发现后面还有撕口和粘胶,喜道,“这东西看来柔软又透气,拿来包扎伤口确实不错,很适合军中使用,怎么制作的?原料是什么?”
“主原料就是纸浆还要经过消毒以及各式工艺你们这里是做不出来的别白费心思了咱们不谈这个好不好?”君珂忍无可忍,唰地站起身,“兰述,咱们在此不可久留,走吧走吧。”
她转移话题,纳兰述也收了轻松嬉笑之态,他并没有起身,仰头仔细看了看她,像想要记住她容颜,随即淡淡道:“嗯,你走吧。”
君珂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你不和我一起?”
“你是冀北王府全境通缉的要犯。”纳兰述闭着眼睛不看她,“现在从地道出来了,我已经没有了危险,再和你一起走,会连累我。”
君珂怔了怔,半晌道:“哦,那我去找红砚。”
她没有再说话,俯身抱起幺鸡,纳兰述没有睁开眼睛,盘坐于地,听着她脚步离去。
日光照着他面容,他眉宇宁静,半晌四面安静下来,他睁开眼,眼神里黝暗光芒一闪。
“二哥必然拼命在全城搜捕我,绝不想让我有命回去。”他坐起身,低低一笑,“离开我你还安全些。”
他虽在笑,神情间却有点淡淡怅然,随即起身,很随意地拣了个方向离去。
日正当中,将人的影子拉得斜长,纳兰述眼角瞟着自己的倒影,过往十七年他习惯了这样单独的影子,从不觉得需要添加些什么,经过这一夜,却突然有了不适应的感受,恍惚间那影子旁又多了些什么,一个纤细娇小的身影,还有肥短的一大团。
他眨眨眼,心想人真是很奇怪的,有些人相遇短暂,也能在人心底投射印痕,然而这印痕终究是要消去的,这世上,只有影子,才可以真正与人一生不离不弃。
他又眨眨眼,想把那些影子眨去,不想眼睛闭起又睁,那影子似乎还在。
他霍然转身,青石拱桥空空荡荡,没有人。
纳兰述立在阴影里,风掠起他乌黑的发,少年的额角反射明媚日光,眼神粼粼如春水。
半晌他自嘲地笑了笑。
转身,走远。
河岸边留下一行迤逦的足迹。
天将暗的时候,“远安”客栈老板挂出了“客满”的灯笼,灯悠悠地在风中打着旋,光影浮动,映得老板愁眉苦脸。
“没有房了吗?”突然一声询问自黑暗处响起,惊得老板手一颤。
有人自暗处走来,戴了个斗笠,微露精致的下颌。
“客官……小店真的客满了……”
那人并不算失望地“哦”了一声,转身就走,老板却又突然喊住了他,“客官如果不介意,院子里还有间放杂物的偏房,也有床的,价钱便宜……”
那人转过身,浮出一点笑意,灯下唇线轻红柔软,看得老板一怔。
斗笠君自然是纳兰述,今天城西所有通向王府的要道都被盘查封锁,苍蝇也飞不进,他便不急不忙先投宿。
投宿看似冒险,投宿这家城西最大的客栈看起来更是蠢不可当,但纳兰述了解他二哥,也了解他二哥怎么看他弟弟……纳兰迁一定认为纳兰述谨慎,不敢出现在任何人多场所,而城中搜捕人犯,各大客栈绝对是必查目标。
所以客栈他认为纳兰述不敢来,想必防备会松懈,倒是那些小巷小店,才是真正不能呆。
第24章 荷包(2)
“那就住偏房。”纳兰述跟着老板进门,偏房就在院子左侧,一间以前给马夫下人歇脚的屋子,老板在前慢慢提灯引路,灯光浮游,只照出两人脚下浅浅一圈黑色光晕。
大门的灯突然被风吹灭,二进院子里的客人喝酒谈笑之声远远传来。
“就这里。”老板开锁,纳兰述目光在锁上一掠。
门开了,一股久无人住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迎面就是一大堆用来打草垫子的干稻草,老板歉然地笑着,将灯挂在门边,弯腰去捧草,“我给您收拾下。”
他弯腰。
纳兰述忽然左跨一步。
“嚓!”
稻草飞散,散飞的草间乌黑的光芒一闪,闪电雷霆,直奔纳兰述心口!
“啪!”
刹那间一股白光,亮如万丈日光凝聚成一股,刹那迸溅,自纳兰述身后逼射而来!
“啊!”一声惊叫,埋伏在草堆里的杀手乍然被这股无可比拟的强光射眼,下意识抬起胳膊挡眼,然而已经迟了一步,眼前爆亮再一暗,瞬间失明。
杀手冷汗滚滚而下,立即暴退。
纳兰述霍然回头。
门口,圆脸丫鬟红砚怔怔高举着一个古怪的黑色圆筒,满脸的不可思议。
而另一个人,已经反应快捷地扑了进来。
她窜过红砚身边,抬手抢过她手中圆筒,直扑那暴退的杀手身前,趁他还在茫然寻找视力,手指一旋将圆筒掉了个方向,对准那人额头,拇指按住一个红色突起,狠力一揿!
“啪!”
黑色后盖加速度弹出,撞在脑门上清脆的一声,杀手遭此重击,惨叫一声抱头。
黑色圆筒在手中又是滴溜溜一转,滚滚光柱一旋,那人圆筒抵上杀手肩膀,手指扣住筒上一个银色突起,向后一扳,一拉。
“啊!”
这回没声音也没光,但杀手惨叫更甚前两次,随即身体一阵痉挛,抽搐着倒下去。
那人这才将黑色圆筒一收,不知按在什么地方,啪一声奇光顿敛,黑暗里有人反手一扬,笑道:“大功告成!握个爪儿!”
一团白色东西窜了过来,颠颠地伸出爪子,和那人递出的雪白手指,一握。
这一番动作只发生在几秒之内,流畅迅捷难以言述,再加上那光柱强光之盛惊人,连纳兰述都被那刺目的光亮眩得遮眼退后,只觉眼花缭乱反应不及,此时怔在门边,目瞪口呆地望着干脆利落拍手的君珂。
老板早软在门边,双手抱头瑟瑟发抖,“神仙饶命,莫降雷霆……”
敢情他把那亮光当成闪电下凡了。
半晌纳兰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找你呀。”君珂笑嘻嘻一指。
“你不是答应我……”纳兰述看着脚下那个杀手,二哥的死士都是一流高手,他亲自出手也得百招才能解决,不想这小女子,竟然一照面就放倒了对方。
“我说我去找红砚呀。”君珂将多功能手电放回背包,答得一点也不心虚,“我又没答应说不跟着你。”
纳兰述脸上表情很有点无奈,他亦有狡诈之名,不想却被这小女子骗了,君珂一笑,心想我早就知道你得赶我走,不然为什么我不报真名还要装周桃?
她搓搓脸,脸上的易容有点紧绷绷的,那些人用的胶粘质地的东西,十分防水,除了缀上去的眉毛稍微被水冲掉了之外,其余都无影响,正好方便她继续扮演周桃。
承他救了一命,也知道他此刻身处莫大危机,她自认为虽然能力不佳,但背包里还是有几件东西足可防身的,只是不想他承情,也不想他拒绝,纳兰述那骄傲性子,如果知道她不是周家小姐,肯定会要她卸去易容从此海阔天空,绝不会拖累她一分,她只好继续做“要犯”了。
“你得护着我!”她拉住纳兰述衣袖,仰脸,努力回忆电视里楚楚可怜的韩剧女主角,流利地背台词,“我家破人亡,孤身一个弱女子,还要遭受追捕,你不能丢下我!”
幺鸡在她脚边吐啊吐……
演技真烂!
纳兰述挑高半边眉毛,似笑非笑瞅着“弱女子”……弱女子!你刚才三招放倒了一个高手!
“弱女子”巴巴地仰头看着他,仰起的脸不过巴掌般大,刚刚动作过剧,额头微微有点汗水,纳兰述心情突然一阵温软,笑道:“有汗,仔细着凉。”一边小心地掏出怀中珍藏的“39厘米加长绵柔苏菲夜用创口贴”,温柔地在她额头擦了擦。
幺鸡砰一声倒地。
君珂:“……”
纳兰述给君珂擦完汗,把“创口贴”又仔细地放进怀里,君珂努力地扭过头当没看见,并用力捂住了幺鸡的嘴。
“我们走吧。”纳兰述走到倒地的杀手身边,见那人浑身痉挛,躯体僵直,却并无伤口,不由暗暗心惊……那圆筒是什么东西?怎么有那么大的威力?到底伤了这人哪里?
他蹲下身,手中冷电一闪,哧一声已经没入杀手眉心。
那人一声未吭便已毙命,君珂“啊”地一声阻止不及,只得转过头去。
黑暗里血腥气浓重如铁锈,君珂闭着眼,心底微凉……这人命如草芥,生存大于天的异世。
蜷缩在一边的老板“啊啊”地叫着,双眼拼命向上反插,眼看就要晕过去。
纳兰述向他走去,手中匕首鲜血未凝。
第25章 惊变(1)
君珂突然拉住了他。
纳兰述微微皱眉,转头,想要告诉她,想活命就容不得妇人之仁,这老板看见了他们两人,哪里能容他活下去?
“我来。”君珂声音很低,语气却坚定。
纳兰述放开手,退后一步,饶有兴致地抱臂看着她……是想自己亲手试试杀人吗?他不介意做她的启蒙师傅。
君珂上前,挥掌。
“啪。”
清脆利落的一巴掌,把老板瞬间打醒。
君珂把防狼手电抵在老板眼前,手指按在开关,轻轻道:“想不想再看看刚才那道光?”
老板亲眼看见那道光令一个人瞬间暴盲,听见这句顿时魂飞魄散,忙不迭摇手。
冰冷的黑色塑料边缘有齿,压在老板眉心,君珂冷冷在他耳边道:“你有肺痨,活不久了。”
老板浑身一震,骇然看她……他得这病已有一年,这在如今是绝症,药石无效,他怕影响生意,从不敢对任何人说,偷偷看病抓药,他瞒得好,家人伙计都未曾发觉,这姑娘怎么黑灯瞎火的就能发现?
君珂看着他烂出孔洞的肺,长叹道:“也不是不能活久一点,不过有人喜欢自己找死,没办法。”
“求您……求您……”老板声音破碎,“可怜我孩子还小……”
“你今晚看见了我吗?”君珂微笑。
“没……没有……”老板还算聪明,愣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
“那这人怎么死的呢?”
“这……这……”老板绞尽脑汁,眼珠子骨碌碌转动,半晌也不得一个好主意。
“你不知道。”君珂笑道,“这人突然暴毙,你十分惊恐,所以……”
纳兰述突然接道,“所以你害怕担干系,赶紧去报黑螭军。”
君珂回眸向他一笑,心想聪明人就是省力。
老板愕然,这两人不是被黑螭军追捕吗?为什么还要往黑螭军枪口上撞?
“去报信,之后一切听我的话,我保你多活几年。”君珂拍幺鸡一样拍拍他的头,懒懒打个呵欠,“你这店其实没客满吧?瞧你挂客满牌子时那脸苦得,麻烦找几间上房,我们要休息。”
一刻钟后,满头雾水同时满怀生存希望的老板去报信了,君珂则懒懒躺在二进院子上房大床上,吃东西,打呵欠。
大隐隐于市,大隐隐于危险地,让老板去报信,是为了取信黑螭军,谁也不会想到,第一时间报信的老板,还敢在自己后院偷藏要犯,也不会想到,杀了杀手的纳兰述还会留在原处,这处院子在今夜过后,会是相对安全的处所。
这世间最大的诱惑,并非金钱,而是性命。
“还得想法子送你出城。”纳兰述躺在她身边,将一块块梨花糕远距离弹进张大嘴的幺鸡嘴里练准头,时不时将糕抛向天花板,幺鸡快如闪电,无一漏口。
君珂笑而不语,送她出城?先不说这一路危险,以纳兰述的身份,在城中总还有希望回到王府,一旦出城,他二哥对他的追杀将更无顾忌,这才叫送死。
他离王府越远,离死亡越近,他却不提。
“出了城,你想做什么?”纳兰述翻了个身面对她,“周家事败,所有亲友都会被株连,你孤身一人太不安全,我介绍你到我一个朋友那如何?”
“不了。”君珂抱头望着横梁,悠悠道,“我得去找几个……好友。”
“闺中女子能帮你什么?”纳兰述不以为然。
君珂不说话,心想帮我什么?不,不需要帮助,她们是我的一切,找她们是我的必然,而不是必须。
她不说话,纳兰述也沉默下来,两人奔波一日夜,早已疲倦入骨,此刻暂去了心中压力,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
这一睡就是很久,纳兰述睁开眼睛时,先是对着昏黄的日光愣了半晌,才发觉他们已经睡了太久,整整一天一夜。
他坐起身,先看看身边君珂,她居然是趴着睡的,小小的脸埋在被褥里,被压出点可爱的红痕。
纳兰述俯首看着她,半晌伸出手指,轻轻移了过去,刚刚接触到她的脸颊,君珂突然睁开眼睛。
她眼神乌光湛然,看起人来极有力度,纳兰述被那目光一看,那么见惯场面的人都顿了顿,手指下意识一撤,在半空中一捏,一弹。
“你干嘛。”君珂还没完全清醒,呆呆地问。
“有只狗虱子跳到你脸上去了。”纳兰述正色答,“我刚帮你拈了来着。”
君珂踢了踢床下的狗头,呢喃问:“幺鸡你几天没洗澡了?”
幺鸡愤怒地冲纳兰述咆哮……丫的你栽赃!
君珂将脑袋往枕头上一扎,嘟嚷道:“撒谎不打草稿的死孩纸,你当你是文臻,虱子品种都看得清哪!”一边又闭上眼睛。
纳兰述没听懂她在说什么,正得意自己机变,见君珂又要睡,连忙拍她的脸,“别睡了,睡太久了不好,起来吃点东西。”
君珂懒洋洋坐起身,睡在一旁椅子上的红砚急忙过来侍候,三个人为了安全,都在一间房内歇宿,君珂看见红砚,怔了怔,一摆手拂开她的搀扶,随口道:“别侍候了,我又不是……”
话说到一半突然醒悟,急忙转口道:“什么娇小姐,大家大难不死逃了出来,以后便是姐妹。”一边对红砚挤眼睛,示意她不要穿帮。
第26章 惊变(2)
“婢子不敢。”红砚直挺挺站着,瞪大眼望着君珂,“小姐你眼睛抽筋了吗?需要叫大夫吗?”
君珂:“……”
她在这里挤眉弄眼,自以为无人看见,不想床对面就是梳妆镜,她的神情正落在镜中被纳兰述看见,纳兰述心中一动,一些疑团自心底浮出,笑问红砚:“你跟你家小姐多久了?”
君珂心中一跳,心知纳兰述果然怀疑了。
“婢子六岁进府,十岁拨到小姐身边侍候,至今五年了。”红砚的答案出乎君珂意料。
纳兰述却不肯放松,又笑道,“五年啊,五年前冀北王府长子娶亲,你家夫人也去的吧,当时你家夫人是四品郡君,戴的翠羽冠。”
“公子说的诰命婢子不懂。”红砚的小圆脸上永远一本正经的神情,“奴婢只记得当时夫人穿的秋香色松鹤褂子松绿色蝙蝠团寿百褶裙杏黄色绫锦衬裙梳飞凤髻戴珍珠发钗红石榴绢花红宝石串珠坠子黄金项圈左边髻上还笼了个竹丝编的镶玳瑁翡翠缀彩色羽毛的宝冠那上面几根毛怪好看的……”
“停!”纳兰述忍无可忍,“那叫三钿冠!”
君珂目瞪口呆……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记性!何等绵长悠久一气呵成的肺活量!
纳兰述向后一倒,赶紧将谈起首饰衣服就滔滔不绝的丫鬟打发走,他原本是有些怀疑的,君珂举止言谈实在太不像燕朝女子,然而这红砚一看就是大燕贵族家特有的奴婢品种,这姑娘一脸老实相,撒谎都不会,哪里编得出那许多?
纳兰述沉吟着,开始怀疑自己的怀疑。
红砚直挺挺地站在门边,一脸打死不走的忠仆相……问啥?有啥好问的?这位是小姐,这位必须是小姐,这位当然是小姐,如果这位不是小姐,人家凭什么在这抄家灭门时辰还要带着她?
老实孩子红砚打好主意了,想活下去,就得认这小姐,丫鬟跟着小姐,才叫天经地义。
是吧?
眼看着天色又暗了下来,两人吃了些东西,到了晚上反而不敢睡觉,纳兰述要教君珂下棋,君珂却把他给的“绝世秘笈”掏出来诚恳请教……她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赶紧练就一身上天下地的神功比较重要。
“哪有一天做高手的?你得先学会沉丹田之气。”纳兰述将册子卷起来敲君珂的头,“放松呼吸,引气归流……”
君珂呵呵一笑,也不介意临时师傅授课不正经,闭上眼睛。
刚刚闭眼,忽听远远传来呼啸之声。
两人动作一顿,纳兰述直腰抬腿,刹那就到了门边,贴着门边仔细听了一会,只觉得那声音忽远忽近,似是有人在吹唢呐,音调悠长凄凉,又似有人在哭泣,遥遥地不知谁在呼喊,声音沉雄,越过长街小巷,一声声惊破这夜的沉潜。
明明听不出喊的什么,纳兰述却觉得心砰砰跳起来,仿似刹那间已经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化为这夜的魔,带着浓重的杀气和噩梦,自远处步履沉重地逼近。
他转身回望君珂,她坐在榻上,腰背笔直,紧紧盯着他,脸色雪白。
“砰……”
门忽然被撞开,客栈老板跌跌撞撞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嘶声道:“王府通告,成王殿下薨驾,全城举丧!天阳城内所有百姓客商,一律着麻衣糊白灯,立即跪候道边迎灵!”
君珂唰地站起。
纳兰述晃了晃。
连红砚脸上都充满震惊……天下七藩王之一,统治冀北数十年,在冀北人民心中如同另一个皇帝的成王殿下,死了?
冀北东临漳海,西接燕都,北瞰邰山山地,南环冀鲁平原,不缺军事雄隘,囊括肥沃土壤,天下七藩,冀北最重。
成王作为冀北王,禁军拥卫无数,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身死?
这样的人暴毙,会引起冀北乃至天下怎样的变乱?
室内一时静至可怖,只有每个人紧张的呼吸细细,被噩耗打薄,仿佛瞬间便要断。
君珂担心地看着纳兰述,他却脸对着墙,君珂只能看见他紧紧抿唇的侧面,每丝表情都如被时光之刀刹那刻下,凝固。
“快快!”老板已经忙不迭展开了手中的一堆白麻布袍子,“本来店里没有多余白布,幸亏王府准备充足,刚刚挨家挨户送来了麻袍,赶紧换了出去吧,不能躲在房里,王府护卫会挨家查看,谁拒绝哭灵,谁立即处死!”
君珂听着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想不出,想要问纳兰述,他那状态又实在可怖,想必父亲暴毙对他冲击太大,君珂不想现在打扰他,只好一边换衣服一边悄悄问红砚,“咱燕朝丧葬规矩是这样吗?人一死就得哭灵迎灵?”
“大人物是有这个规矩。”红砚道,“据说人死十二时辰之内英魂不灭,此时亲友举丧哭灵,相送之人越多,越可借生人敬仰缅怀之气,早登极乐,早日婢子老家乡官死了还叫整个村子的人出门哭呢不过呢其实婢子觉得……”
“打住!”君珂心乱如麻,竖掌挡住丫鬟唠叨。
她穿起麻衣,麻衣制作得粗陋,就是白麻布简单一缝,上头开个套头的口,麻布粗糙的纹理摩擦在掌心,像这一刻心情灼热微燥,将那东西往头上套时,君珂有种古怪的感觉,仿佛自己正在钻入一个困死前路的套子,阴谋在前,却触不透。
捧着麻衣走到纳兰述身前,她低低道:“我们是现在走,还是……”
第27章 有美画眉(1)
事出突然,他们现在想依靠这客栈老板试图接近王府的计划已经被打乱,眼下去迎灵,如果来的是王府中人,那自然是纳兰述最好的机会,如果不是,那就是莫大危险,必须现在就拿好主意。
君珂当然希望来的是王府纳兰述的亲信,但那么一来,就意味着成王真的薨了,这将是对纳兰述的莫大打击,想到此处,她简直宁可这是个骗局了。
纳兰述静默在墙角黑暗里,月光打上他的侧脸,他的脸色比月色更苍白,半晌缓缓伸手取过麻衣,道:“你走吧,我……总得去看一眼。”
君珂默然,纳兰述自顾自穿衣,领口有个拉带,简简单单两根带子,他束了几次都没束上。
一双手伸了过来,洁白纤细,轻轻一拉一扣,手指翻花般一转,已经灵巧地系上了带子。
“走吧。”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提起门边纸糊的白灯,出门去。
夜色幽寂,每个院子都有人白衣提灯出门,远远看去像飘出一群纸人,灯光被月光映射成青色,黑暗中像燃起了点点鬼火。
应该是声势浩大的全城夜祭,不知怎的却很安静,天沉沉压下来,将一切声响和喧嚣压在黑色的巨掌之底。
所有人默然在街道两侧跪了,灯放在身前。
君珂的心很冷……人脸都在灯光映照之下,如果来的是黑螭军,一个个看过去,一定会发现他们。
如果这一切只是场阴谋或圈套,搜捕不着,便用成王之死诱纳兰述出来……
这么一想更觉得荒唐……成王是冀北皇帝,在冀北这块地方,谁敢拿他的生死开玩笑?纳兰述的二哥再胆大包天,也不敢这么自寻死路。
手指扣在地面,湿凉。
长长的巷子口有唢呐吹响,隐约一队黑衣人缓缓行来,应该是王府的送灵队伍到了。
君珂明显地感觉到身侧纳兰述腰背一紧。
就在此时,君珂无意中一抬头,突然看见了一幕不该出现的场景。
街对面是一排民房,后窗对着君珂的方向,有一户黑洞洞无灯火,似是没有人住,窗户也关得紧紧,就在君珂一抬头的瞬间,那屋中突然灯光一亮,随即几个人走了进去,看轮廓装扮,似乎是黑螭军。
那几个人也套着宽大的衣服,应该是麻衣,然而他们进门后,都很随意地将麻衣一脱,有人坐了下来,伸了个懒腰,有人喃喃地捶背,还有人拖过一张桌子,掏出几粒骰子,骨碌碌往桌上一扔。
这几个黑螭军士,因为在门窗紧闭的屋内,完全放下戒心,动作都十分随意。
却不知道所有的动作,都落在了一双金光炯炯的眼睛里。
君珂的呼吸急促起来。
不对劲!
成王暴毙,大乱在即,纳兰家族子弟此刻都应该擦枪备剑准备夺权,作为纳兰老二麾下的黑螭军,此刻怎么会如此散漫?
君珂立即就想提醒纳兰述,不想一侧头,赫然发现纳兰述不见了!
再一看,他不知何时已经越过她身侧,跪到了临近巷口的地方。
他是不是也怀疑他父王死讯,所以想要看个究竟?
君珂心中发急……所有人都规规矩矩跪着,此刻谁要站起来就是出头鸟,虽然现在看似只是送灵,来的也不是黑螭军,一切对纳兰述有利,但很明显有不对劲,真要贸然冲出去,绝对送死。
唢呐悠悠,黑影移动,送灵人群已经快到巷子中央,离纳兰述极近。
君珂咬牙,刚试探着直起腰,身后便不知是谁突然冒出来踢了她一脚,喝道:“跪好!”
君珂不敢再动,也不敢呼唤纳兰述,空自急出了一身汗。
焦心如焚抬头四望,想看看这四面民房里还有多少黑螭军,也好有个准备,眼光无意中一掠,突然看见巷尾处,不知何时多了顶轿子。
很奇特的轿子,通体黑色,连帷幕都是黑色绢丝,绣同色兽纹,轿身不知是什么木料,看上去铮然有光,整座轿子没有轿夫,沉在黑暗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君珂的眼睛透过轿子。
先看见妖娆纤细的女体。
是一个背影,半跪着,伏在一人膝前,正姿态婉娈地仰起脸。
君珂视线顺着那女子的跪姿缓缓上移。
一幅宽大的衣袖,半露骨节纤长的手,按在那女子肩头,另一只手轻挽袖口,拈一支细细眉笔,落于那女子眉端,宛转相就。
深夜,送灵,街角,黑轿,有美伏膝,含笑画眉。
说起来很有凄艳美,看起来却只觉得不寒而栗。
那轿中画眉男子,执笔神情专注,在这极不合时宜时辰地点,似乎只关心他的画眉大业。
从君珂角度,只看见他微微下俯的脸,一双眉色透着远山深黛,却又不觉得女气,因为正斜斜逸飞,似要落入鬓间去。
眉下悬鼻如玉,极直,玉峰垂矗,提亮江山颜色。
君珂还要再看。
那轿中人突然一抬眼。
刹那间锋锐如电,似越轿帘、黑暗、人群、厉射而来!
君珂唰地收回目光,垂眼,低头,跪好。
这才发现身上凉飕飕,一眼之下,竟出一身冷汗!
心犹自砰砰在跳,君珂暗骂自己没出息,这是怎么了,不过是偷窥被发现了而已。
等等!
偷窥被发现?
第28章 有美画眉(2)
自己的透视,别人从没有感应,那人隔着人群距离和轿帘,是怎么感觉到的?
是巧合?还是这人有近乎恐怖的敏锐?
君珂直觉这是个重要人物,这样的人出现在这样的地点,是不是整件事和他有关?如果挟制住这个人,是不是能帮纳兰述和自己脱离困境?
君珂原本还有几分犹豫,但前晚防狼电筒的初战告捷给了她信心,现代科技,应该能攻对方个出其不意吧?
一转头,赫然看见那送灵队伍已经到了纳兰述身前。
而纳兰述腰背一直,似要站起。
君珂刹那间脑中嗡地一声,来不及思考,一拍身边幺鸡,低喝:“去轿子!”
幺鸡闪电般窜了出去,身后一阵骚动,君珂头也不回跟着扑出,一边大叫:“有诈!”,一边拔出防狼电筒,冲到轿前踢开轿帘,轿帘开处那女子惊惶回首瘫倒在地,君珂一脚踩上去,脚下什么玩意鼓鼓囊囊软绵绵地正好借势一弹,唰地跳上那男子膝盖,将手电往他脸上一戳,低喝:“五雷轰顶!”啪地便要按下开关。
手指刚刚扣住银色凸起,那里印了个小小闪电标志,只要按下,面前的人就会浑身痉挛倒地,再强大的武功,也不可抗拒肌肉的应激急速震颤。
君珂心知对方难缠,下手极快。
面前的人抬眼,正对黑色筒身,眼光刹那一闪,如光如电。
随即他轻轻吹了口气。
当真是轻轻,姿态如春日微风温柔吹散蒲公英,不损那茸茸的白软。
“呼!”
“啪!”
轿子内突然起了一阵厉风,随即一声碎裂微响,君珂手中手电一震,指上一凉,簌簌落了一手的碎玻璃。
他一吹,便吹碎了电筒的加厚玻璃!
君珂大惊失色,慌忙加力要按下按钮,手指一用力,一阵剧痛。
她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右手食指的指节已经断了!
就是那轻描淡写一吹,吹碎玻璃,还顺带震断了她的指节!
君珂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还有这么神奇的武功,怔在那里。
此时她跪在对方膝上,手还抓着电筒抵着对方的肩,两人在狭窄的轿子里靠得极近,呼吸相闻,那人气息十分特别,浓郁逼人却又十分好闻,让人想起午夜里绵延十里的盛筵,银雕笼里熏着华贵的龙涎香,女子们粉白的脸含笑掠过,朱廊深处,迤逦开深红镶金的大幅裙摆。
一双眼角上挑的细长眼睛缓缓抬了起来,波光掠影,倒映君珂目瞪口呆的小脸,她眉毛快要飞到鬓角里,眼睛瞪大如算盘珠,嘴微微张着,洁白的牙齿颗颗如碎米。
她似被这样的神奇给惊住,彻底忘记敌对的立场,竟傻乎乎地将左手慢慢抬起凑近,似想要摸摸这吹出罡气的嘴是不是金刚做的。
那人也似觉得这样的神情很有意思,眼角微微一弯,刹那间四面的黑暗都似被融化,化为闪烁柔光的醇酒,在每寸星月里流荡。
君珂却突然动了。
她一脸的傻样瞬间消失,一松手,电筒掉落,被扑进来的幺鸡一口叼住,而她自己左掌心一摊,不知何时已经变戏法般多了把瑞士军刀,铮一声寒芒弹出,逼向男子咽喉!
电光火石,极近距离,眼看便可得手。
那双眼睛眯了眯。
不紧张,不惊恐,那点弯起的弧度,倒像是发现有趣玩物的神情。
然后他抬手,摸了摸君珂的头。
明明君珂先动手,明明刀锋近在咫尺,明明他该先出手对付刀锋,明明这个动作超级不合时宜。
但不知怎的,那只不急不忙的手竟后发而先至,君珂明明算着自己的刀先逼住对方咽喉,偏偏头顶一暖,脑袋已经被他的手罩住,刀却还离得远。
君珂还没来得及倒吸一口长气,脖子一痛,那疼痛如此剧烈,逼得她不得不顺着那力道转身,背向对方。
背过身去的时候她心中一凉……武侠小说都说不能把背后命门留给敌人,现在怎么办?
更糟的是,她转过去的时候身子踉跄,控制不住向下栽,身下就是那倒霉的被她踏波而起的美人,而她手中还抓着瑞士军刀,刀锋正对着人家的脸。
君珂在对方惊骇欲绝瞪大的瞳仁里看见自己越来越放大的脸。
百忙中她一咬牙,凭记忆连按改良版瑞士军刀三次,啪!弹簧刀!啪!罐头起子!啪!
耳扒子!
砰一声君珂栽倒在人家目测胸围高达38F,弹性助力极佳的波上,手中耳扒子离人家盈满眼泪的眼睫毛不足一微米。
那美人吭都没吭一声就晕了过去。
君珂舒口长气,正在庆幸自己的瑞士军刀是研究所特制的伸缩改良版,按键可自动缩回,忽然觉得后心凉凉,反手一摸。
唰一下她头发上竖。
什么!时候!她后背的衣服!没了!
君珂欲哭无泪地摸着后背,摸来摸去摸出个手掌印子形状,她浑身汗毛一炸,骇然回头看那男子。
那人在黑暗里微笑,盯着她手中的刀,眼神里闪过好奇的意味,然后,对君珂摊开手掌。
君珂立刻将刀双手高举过头,奉上。
没说的,画眉大爷看上这东西了,如果不是刚才那一霎那刀三次变身引起他的兴趣,那后背的掌印就不会仅仅灭掉了她的衣服,而是她的五脏六腑吧?
第29章 最是那一吹的温柔
手指刚刚扣住银色凸起,那里印了个小小闪电标志,只要按下,面前的人就会浑身痉挛倒地,再强大的武功,也不可抗拒肌肉的应激急速震颤。
君珂心知对方难缠,下手极快。
面前的人抬眼,正对黑色筒身,眼光刹那一闪,如光如电。
随即他轻轻吹了口气。
当真是轻轻,姿态如春日微风温柔吹散蒲公英,不损那茸茸的白软。
“呼!”
“啪!”
轿子内突然起了一阵厉风,随即一声碎裂微响,君珂手中手电一震,指上一凉,簌簌落了一手的碎玻璃。
他一吹,便吹碎了电筒的加厚玻璃!
君珂大惊失色,慌忙加力要按下按钮,手指一用力,一阵剧痛。
她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右手食指的指节已经断了!
就是那轻描淡写一吹,吹碎玻璃,还顺带震断了她的指节!
君珂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还有这么神奇的武功,怔在那里。
此时她跪在对方膝上,手还抓着电筒抵着对方的肩,两人在狭窄的轿子里靠得极近,呼吸相闻,那人气息十分特别,浓郁逼人却又十分好闻,让人想起午夜里绵延十里的盛筵,银雕笼里熏着华贵的龙涎香,女子们粉白的脸含笑掠过,朱廊深处,迤逦开深红镶金的大幅裙摆。
一双眼角上挑的细长眼睛缓缓抬了起来,波光掠影,倒映君珂目瞪口呆的小脸,她眉毛快要飞到鬓角里,眼睛瞪大如算盘珠,嘴微微张着,洁白的牙齿颗颗如碎米。
她似被这样的神奇给惊住,彻底忘记敌对的立场,竟傻乎乎地将左手慢慢抬起凑近,似想要摸摸这吹出罡气的嘴是不是金刚做的。
那人也似觉得这样的神情很有意思,眼角微微一弯,刹那间四面的黑暗都似被融化,化为闪烁柔光的醇酒,在每寸星月里流荡。
君珂却突然动了。
她一脸的傻样瞬间消失,一松手,电筒掉落,被扑进来的幺鸡一口叼住,而她自己左掌心一摊,不知何时已经变戏法般多了把瑞士军刀,铮一声寒芒弹出,逼向男子咽喉!
电光火石,极近距离,眼看便可得手。
那双眼睛眯了眯。
不紧张,不惊恐,那点弯起的弧度,倒像是发现有趣玩物的神情。
然后他抬手,摸了摸君珂的头。
明明君珂先动手,明明刀锋近在咫尺,明明他该先出手对付刀锋,明明这个动作超级不合时宜。
但不知怎的,那只不急不忙的手竟后发而先至,君珂明明算着自己的刀先逼住对方咽喉,偏偏头顶一暖,脑袋已经被他的手罩住,刀却还离得远。
君珂还没来得及倒吸一口长气,脖子一痛,那疼痛如此剧烈,逼得她不得不顺着那力道转身,背向对方。
背过身去的时候她心中一凉——武侠小说都说不能把背后命门留给敌人,现在怎么办?
更糟的是,她转过去的时候身子踉跄,控制不住向下栽,身下就是那倒霉的被她踏波而起的美人,而她手中还抓着瑞士军刀,刀锋正对着人家的脸。
君珂在对方惊骇欲绝瞪大的瞳仁里看见自己越来越放大的脸。
百忙中她一咬牙,凭记忆连按改良版瑞士军刀三次,啪!弹簧刀!啪!罐头起子!啪!
耳扒子!
砰一声君珂栽倒在人家目测胸围高达38F,弹性助力极佳的波上,手中耳扒子离人家盈满眼泪的眼睫毛不足一微米。
那美人吭都没吭一声就晕了过去。
君珂舒口长气,正在庆幸自己的瑞士军刀是研究所特制的伸缩改良版,按键可自动缩回,忽然觉得后心凉凉,反手一摸。
唰一下她头发上竖。
什么!时候!她后背的衣服!没了!
君珂欲哭无泪地摸着后背,摸来摸去摸出个手掌印子形状,她浑身汗毛一炸,骇然回头看那男子。
那人在黑暗里微笑,盯着她手中的刀,眼神里闪过好奇的意味,然后,对君珂摊开手掌。
君珂立刻将刀双手高举过头,奉上。
没说的,画眉大爷看上这东西了,如果不是刚才那一霎那刀三次变身引起他的兴趣,那后背的掌印就不会仅仅灭掉了她的衣服,而是她的五脏六腑吧?
画眉大爷对某人的能屈能伸似乎十分赞赏,笑赞:“乖。”声音低沉。
随即君珂腰上一紧,被他拖了过去,小狗似地往膝上一安置。
君珂不挣扎,眼角向地面瞟。
地面上有个白白的玩意,正努力将身子缩成一团,轻手轻脚向外蠕动——幺鸡同志。
自己已经身陷敌手,幺鸡不能再落入魔爪,假如这人爱好狗肉呢?君珂乖乖坐着,努力挡住身后人的眼神,试图让幺鸡偷渡出去。
幺鸡肚皮擦地,夹尾收声,一路游出,爪子鬼鬼祟祟慢动作探出,刚刚撩开轿帘一条边。
新鲜的空气和黑暗涌了进来,还有自由的味道,以及,喧嚣。
轿子外很吵,唢呐声已经没有,却有大声的呼喝:“拦住!拦住!”
“黑三小队墙头准备——”
“来人!”
乱七八糟的呼喝里,夹杂着兵器交击声响,身体跌落声响,肉掌相交声响,还有一个人焦急的呼唤。
“桃……桃!”
听起来很像纳兰述的声音,但是竟然已经变得嘶哑,满溢焦虑和忧心。他不敢呼唤周桃这样一个要犯的名字,只得一声声叫着单名,在那些刀来剑往的间歇,坚持不懈地,唤她。
君珂轻轻一震,眼睛蒙上一层淡淡的水汽。
来异世数月,和挚友失散,历经欺骗暗害和杀戮,原以为这一生在这冷漠大燕便要孤独无依地找下去,不想今日,终有人这般将她挂记。
轿帘被幺鸡掀开一条缝,隐约纳兰述身影在人群上方腾跃起落,十面埋伏,重重杀机,他战得激烈,脸却始终向着她的方向。
一场劫难,患难与共,就算此刻无关风月,却也不愿轻易将对方割舍。
他,和她。
君珂忍不住便要开口,告诉他自己没事,身后男子突然衣袖一拂。
平地起气流,君珂咽喉一紧,再也无法发声,与此同时君珂瞪大眼,看见已经向外面的自由探出了一只自由的爪子的幺鸡,突然平平趴着向后退,一路被慢慢拖了回来,就像有只无形的大手在拽着它后移,幺鸡拼命挣扎也没法前进一步,雪白的小短尾神经质地抖啊抖,像败军的一截垂头丧气的旗。
白光一闪,幺鸡已经逆飞到了那男子手中,那男子拎起幺鸡的后颈皮仔细端详,眼神里掠过一丝奇异,幺鸡不堪受辱,愤而张嘴。
“噗——”
幺鸡喷出一嘟噜白沫沫。
太史家神狗久经训练之必杀绝技——吐口水!
那人手腕一动,迅速抓起君珂往幺鸡面前一顶。
倒霉的君家孩子迎上了幺鸡口水的洗礼……
随即那男子一抬脚,将那晕倒轿中的美人踢了出去,喝道:“来人,把这刺客曝尸荒野!”
那女人身体飞出,轿帘一卷,刹那间君珂看见纳兰述不顾身后刀剑齐出,飞扑迎上去接。
眼前一暗,帘子已经飞快落下,只听见纳兰述一声怆然大喊:
“周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