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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千金笑txt下载     千金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65章 同在(7)

    他一步步退,气喘如牛,后背突然触着坚硬的墙壁,已经到了城墙边。

    暴动的人潮举着乱七八糟的武器扑来,他一翻身,想要跳下城墙。

    突然一双手臂,勒住了他的咽喉!

    最后一个幸存的成王妃护卫,挣扎着爬了上来,一把勒住了尧国将军的脖子。

    “去死吧。”他在魏亦涛耳侧,气喘吁吁地说。

    风声呼啸,天地颠倒,飞掠的风声里,有人清脆地笑。

    “我大尧御前侍卫的命,不是这么轻贱来的,解绑。”

    “生不能与民共苦,死便与国同殉!”

    “砰。”

    重重的一声,很响,像这整个大地,都被瞬间砸裂。

    魏亦涛躺在城门前,身下的鲜血静静流淌入紧闭的悬门,飞旋的意识里,他在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最后的悠长的叹息。

    尧国,完了。

    大尧熹元二十一年冬。

    昔镇国公主被拒石界关前,毅然**,并将骨灰洒于故土,引起石界关百姓暴动,暴动起于石界关,却没有止于此,而是如风行水上,掠过了整个尧国。

    短短一月之内,在遗留在尧国境内的公主旧属的煽动和安排下,百姓的怒火被轻易点燃,起义从尧国边境一路向内陆推进,民怨如潮,卷向茫茫尧境,奔马、乱蹄、狼烟、血火……大地燃火,卷掠四方。华昌王逼向王都,半个月内坐上王位的计划由此破产。

    尧国,乱起。

    尧国火势燎原,冀北的大地,却沉默在一片窒息的安静里。

    纳兰述和尧羽卫已经越过了三水,经过定湖,即将踏入冀北地界,经过三水郊外那一场战斗的损失,后面的每一步,纳兰述都走得极其小心,力争不要再出现伤损。

    蛮子一直跟在尧羽卫队伍最后,帮忙做些打杂的事情,有人来了就自动躲在一边,似乎也知道自己讨人嫌,没人有心情理他,但也不会亏了他吃喝,所幸行走得速度不快,他还跟得上。

    这一夜气温寒冷,一行人在最靠近冀北边界仁化城的一座小山里,寻到一个山洞,没有生火,所有人运动调息,等待着进入冀北的第一场战斗。

    蛮子不敢进洞,他那气味进入洞里,会瞬间熏死所有人,他很老实地躲在洞外一丛灌木丛后,抱着身子微微发抖。

    到了凌晨,每个人都陷入精神最困倦的时刻,纳兰述突然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眸子彻亮,却又幽光一闪。

    幽光深处,微带迷茫。

    刚才明明在入定,脑海里忽有火光一闪,伴着滚滚黑色狼烟,冲上云霄,火光里似有人昂首向天,似有人厉声呼喊,似有人浴血坠落,似有人浅笑回眸。

    霎时便醒,冷汗满身。

    纳兰述在黑暗中沉默,眼睫低垂静若磐石,四面的气息收敛,尧羽卫们感觉到他的沉静,安稳地护卫着。

    戚真思静静靠在他身侧,居然还坐在他的袍角上,就差没拉着他的手压在屁股下。

    不过也差不多了,在戚真思衣服掩盖下,纳兰述的那一截袍角上,还悄悄系了一个金铃,只要纳兰述一动,所有尧羽卫都会被立即惊醒。

    纳兰述突然抬起眼睫。

    他微微一提气,被压住绷紧的袍角,无声无息软了下来,像入锅的面条在沸水中变得柔韧,微小的布丝以令人无法察觉的频率,一点点分离开来,没有声音没有拉扯之力,那一截袍角,神奇地被缓缓拉长,最后无声断开。

    金铃被那悠长力道拉着,像被一只小心翼翼的手轻轻捧着,落在了戚真思的衣服下,毫无声响。

    自始至终纳兰述没有动过。

    疲惫的戚真思也没有察觉,其实只要没睁眼看,谁也发觉不了这样的动静,因为根本就没有动静,这是天语最难练的秘术之一,据说修炼大成者,可以身躯不动,令一柄刀在自己面前自动分解。

    戚真思不知道纳兰述已经学会了这门秘术,否则她不会用金铃,宁可直接睡在纳兰述身上。

    纳兰述站了起来。

    他起身时像一抹轻烟,袍角流水般拂过地面,不带一丝风声,掠过坐得密集的人群,黑暗里身影一散又凝,已经到了洞外。

    尧羽卫们毫无察觉。

    纳兰述抬脚便走,忽然目光一凝,一转头,蛮子在灌木丛后,惊恐地望着他。

    他身躯瑟瑟发抖,冷风从破烂的衣衫破洞里吹进去,肌肤都起了栗,那种努力压抑的抖颤,使四周的灌木丛都轻微摇动起来。

    纳兰述眉头一皱,眼神杀机一闪。

    蛮子张着嘴,茫然地看着他。

    纳兰述的手指扬起。

    蛮子双手抱膝,一动不动,浑然不知死期临近。

    黑影一闪,一样东西悠悠降落,罩在蛮子头顶。

    蛮子的身子霍然一僵,慢慢倒下。

    一丈外。

    纳兰述衣袖一挥,扶住了蛮子,将他慢慢放倒,随即头也不回离去。

    冬夜灌木丛里。

    蛮子沉沉地睡着,盖着纳兰述刚才脱下的大氅。

    纳兰述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前方。

    蛮子突然睁开眼睛。

    他的手指,紧紧抓住大氅银色的系带,牢牢盯着纳兰述离去的方向,眼神里,异光一闪。

    月光如水,将仁化城的道路照得一片通明,白色锦带一般铺设在脚下。从路的这一端看到那一端,可以看见城内长街尽头酒馆,飘摇的布幡。

第366章 皮影戏(1)

    这是一座敞开的城。

    夜已深,城门却未闭,却也没有点灯火,城上城下寂然无声,城内城外不见人影,仿佛一瞬间这座城没有了守御,沦为死城。

    越是这样,想要闯城者越要犹豫不前,但是让这座城安静敞开等待的人却不怕——他和他的对手,从来都是阳谋相对。

    我等你,你必来。

    瘆人的寂静里,有脚步声轻轻,自路尽头而来。

    那脚步乍一听令人感觉对方没有武功,所以才会发出声音,然而随即便能察觉,那脚步频率奇异,步调一致,每一步之间,距离一定不差毫厘。

    走出这样步子的人,一定有着超群的控制和协调能力。

    惨白的月色流光飞渡,拉开长长的黑影,有人衣袍飘飞,自月光那头,缓步而来。

    那人飞起的黑色衣角镂刻在薄云冷月的背景里,手中一柄白色玉质权杖,斜斜垂指身后地面。

    风掠起他黑色的衣领,面色因此显得更白,一双明丽璀璨的眸子,不知何时瞳仁外多了一轮微微的血红,像广袤天际一轮血晕的月,凄丽的艳着。

    门开着,他却没有进城,在城门前立定,冷冷道:“出来吧。”

    一声轻笑。

    城门后的月色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那人流水般长发,流月般的眸子,流光飞掠的眼神,很少见的穿一身宽大的白袍,素色无纹饰,袍角袖口却精工细绣繁复的同色花纹,低调的奢靡。

    那白袍质地轻柔如雪,而那人容颜如玉,银狐大氅簇簇的茸毛,拥着一双似嗔似喜却无情的眸。

    隔着门洞,大燕两大绝世男子,被彼此的辉光照耀,同时将对方的影子踩在脚底。

    “等你很久了。”沈梦沉如在招呼故人,“一路辛苦吗?”

    “不抵你在冀北多年筹谋,步步设陷来得辛苦。”纳兰述答得漠然。

    “此间辛苦,甘之如饴。”沈梦沉笑得客气,仿佛他才是此地主人,一展衣袖,“郡王不进来坐坐?我有礼物备给你。”

    “我便是站在千里之遥。”纳兰述淡淡道,“你若想给我看,还是能让我看得见,那我又何必浪费力气,多走这几步?”

    “知我者,睿郡王也。”沈梦沉抚掌,一偏头。

    “唰。”

    他身后,突然落下巨大的幕布,雪白的一条,像自天穹垂落银河。

    数道强光亮起,照亮幕布。

    幕布上出现浅浅的背景图,玉阙金宫,恍惚便是成王府。

    一个王冠王袍的皮影傀儡当先登场,枯坐殿中,不住捋须叹息,随即一个绿衣的少女出现,伏在他膝上。

    皮影做得极精致,眉目神情都有几分相像,一看就知道扮演的是谁。

    幕布后还有人配音,声音居然也有几分像。

    “父王,母妃和哥哥,怎么还没回来?”

    “应该快了,走,看你哥哥去。”

    “什么呀,我才不要去看他。”

    “女孩子不要小家子气。”

    “……”

    对话殷殷,老者温存,少女娇憨,纳兰述端坐城门之前冰冷的土地上,一眨不眨地看着。

    他腰背挺直,面容漠然,令人错觉他真的只是在看皮影戏,一切与己无关。

    沈梦沉坐在幕布边,慢慢饮茶,微笑自如。

    幕布换了背景,一间小院,满院子人疯狂忙碌,准备迎接王驾,一个沧桑而桀骜的男子坐于床侧,冷然昂头,拒绝一件棉袄。

    一个小厮鬼鬼祟祟凑上来,附耳低言,袖子里漏出一柄刀,落在桀骜男子的怀里。

    四面起了幽幽的音乐,低沉压抑,不知不觉便揪住了人的心。

    纳兰述神色微微有点变化,在冷月的光影里,脸色白如雕像。

    场景又换,烛影摇红,暖阁谈笑融融,那男子一改桀骜之态,抱住王者的腿……

    纳兰述眼神一凝,身子向前一倾,再难控制浑身绷紧。

    最关键的一刻!

    “嚓!”

    皮影戏上,那桀骜男子袖底飞刀。

    蓦然数道闪电,和那袖底飞刀场景同时出现,哧一声穿透黑暗,迅雷般直奔纳兰述咽喉!

    自头顶、身前、地下、背后!

    八方来刀!

    四面呼啸大作,风声隼利,极近的距离极猛的刀,最控心的一刻最分散的心神。

    转眼飞刀已经到了纳兰述全身要害,雪色如花翻开。

    纳兰述霍然身子一扭。

    刹那间整个人竟然奇异而柔软地拉长,在半空中一飘,像一截柔不着力的丝带,将所有的必杀技都避了开去。

    这一避妙到毫巅,连沈梦沉眼睛都亮了亮。

    然而那片雪亮里,却有一截几乎肉眼无法发现的深黑,毫无声息地出现,悬浮在那片夺目的亮色后,像一个阴险的幽灵,在地狱尽头静静等待。

    就在纳兰述身形变幻,要转回正常却又还没转回的那一刻。

    那截黑影,突然动了。

    “咻。”

    锐器入肉的声音,低微一声。

    热血如熔岩喷射,夜色里红花绮丽。

    那暗器似乎也不大,按说造成的伤口也不该有这么多血,然而这血喷得,令人心惊一个人身体里竟然有这么多血,心惊人体内的血,又怎么经得起这样一喷。

    纳兰述身子微微一僵,慢慢低头,似乎有点不信这突然出现的暗器,坚持看了一眼。

第367章 皮影戏(2)

    那暗器插在他胸口,入肉了,还在奇异地颤抖,将伤口割得更深,血流湍急。

    低低呻吟一声,纳兰述仰天倒下,地面一声沉闷回响。

    皮影戏停了下来,城内有一霎诡异的寂静。

    几个红门教徒从幕布后探出头来,笑嘻嘻道:“主子亲自出手,真气驭动,这一出‘魅影飞虹’谁人能挡?”

    沈梦沉头也不抬,若有所思,“去看看,小心些。”

    两个红门教徒应命而去,一边低声谈笑,“主子还是这么谨慎,其实‘魅影刀’那么可怕,只要被割破一丝油皮,就会虚弱至极,流血至死,纳兰述,完了。”

    “纳兰述在燕京使计害了我们那许多兄弟,这个下场,还便宜了他!”

    两人走到纳兰述身边,小心地避开汩汩流出的鲜血,并没有上前,远远甩出飞索,缠住纳兰述的腰,将他拖了过来。

    纳兰述一动不动,他被拖着飞来,眼看就要落入敌群,以他那种横飞的姿势,也无法在短暂时间内使出杀手。

    沈梦沉仰起头,笑吟吟看着,脸色却有点白。

    刚才那一刀看似简单,其实也耗费了他最大的心力,纳兰述何等眼力,攻击发出的时候,他必然已经看出了有多少飞刀,所以沈梦沉那柄藏在白刀之后的黑刀,必须保持一段时间的悬浮,而纳兰述不肯进城门,两人相距太远,维持这么长时间的远距离真气操控,沈梦沉也暂时耗尽了所有内力。

    纳兰述以那种姿态被拖着飞过来,万无一失,沈梦沉依旧起身,悠悠要走开去。

    “噗。”

    长索拖着纳兰述身体将要落地前,两个飞索的人惯性地手腕微微一震。

    只这一震。

    纳兰述腰后突然飞出两个黑色的圆盘状物体,那东西比先前沈梦沉的魅影刀还要快,一出现便到了一个持索的红门教徒面前,嗡地一声,鲜血缎子般平飞,一颗头颅随着圆盘无声无息割离,翻滚落向沈梦沉的方向。

    纳兰述的身影刹那暴闪,连同他冷厉而杀气凛然的叱喝。

    “小陆让我问候你!”

    沈梦沉急退,圆盘仿佛长了眼睛,倒追而来,来势竟然比刚才更快,沈梦沉顺手抓起身边的无头尸体一掷,正掷在圆盘的力旋中心,一声轻响,圆盘被尸体压下,沈梦沉脸色刚刚一缓,突然又是嗡地一声轻响。

    半空里被割下又被沈梦沉扔开的头颅,突然诡异地一张嘴,一点乌光疾射而出,而另一头,一道圆影,无声无息旋来。

    “啪。”

    清脆的一声,随即哗啦啦一阵微响,四面一静,所有人屏住呼吸。

    幕布前,地上横陈一具尸体,被圆盘割了头颅,那没了头颅的尸体直立不倒,牵扯着一根细细的链子。

    那链子,一头连着纳兰述的手腕,一头连着,沈梦沉的衣袖。

    而在沈梦沉身后不远,斜斜也插着一道圆盘,那圆盘也射出一根链子,一头连着纳兰述一头连着沈梦沉。

    不同的是,纳兰述一只手掌握着两根链子,而沈梦沉两手都被困住。

    红门教徒愣在那里,刚才那一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也没能搞清楚,只感觉这圆盘诡异莫测,似乎正飞倒飞借力打力都来得,而且还能拆分攻敌,一个圆盘割了那教徒的头颅,并拆分了一部分进入他体内,在沈梦沉拿那人尸体做挡箭牌时,拆出的那部分从尸体中飞出,缠住了沈梦沉,而这一刻,那个圆盘也绕到沈梦沉背后,发出了它的攻击。

    这个不像暗器的暗器,简直就像是和纳兰述心意默契的两大高手,沈梦沉一瞬间处于三大高手围攻之间,其中还有个对他也十分了解,算准他会拿尸体挡杀手的纳兰述,怎能不被困?

    红门教徒变了脸色,却还不是太惊慌——他们人多势众,沈梦沉也一向手段多样,被困,也不过暂时而已。

    然而当他们看清楚那两个圆盘,脸色又变了。

    两根链子,靠近沈梦沉那头,都有东西。

    一根链子中段透明中空,流动着一种蓝色的液体,那种青幽幽泛着雪色光泽的蓝,看了便让人心底发凉。

    一根链子中段像是纸做的,不知道何时那截纸链子已经被点燃,现在正哧哧地冒着红色的烟火,一点点逼近沈梦沉那头一个黑黝黝的圆粒状突起。

    纳兰述一脚踩在那尸体上,站得比沈梦沉高,这就导致两根链子都倾斜向下,液体和火花,都逼向沈梦沉。

    “别试图去解你手上链子。”纳兰述讥诮地看着沈梦沉,“神手小陆做出来的东西,不是你能解开的。这链子上了手腕立即自动搭扣,你那头采用的是千年明铁,一时半刻绝对拉扯不开,你越拉扯,这‘浸尸液’流下得越快,‘雷火爆’炸得越狠,当然你想快点死,我也不拦着。”

    沈梦沉低头,看看自己手腕上的链子,笑了笑。

    纳兰述却根本不再看他,一脚踢翻那个刚才持索拖他的红门教徒,厉声道:“皮影戏,继续演!”

    幕布旁傻住的红门教徒,看看挑眉不语的沈梦沉,手忙脚乱地继续放皮影戏,纳兰述一脚踩着红门教徒,一手扯着链子,控制着液体和火花的速度,冷冷看着皮影戏那一幕。

    他看见纳兰迁袖底飞出的刀。

    他看见中刀倒下的成王。

    他看见血泊里挣扎的小妹。

第368章 皮影戏(3)

    他看见成王府被挂成一排排的尸体。

    纳兰述脸色越来越白,眼睛却越来越红,那一轮血色如血晕之月,刹那间遮蔽天色。

    他一直稳定的身形,此刻突然起了微微颤抖,似狂风里的树,强悍不倒,却枝叶剥离。

    随即他霍然回首,盯住了沈梦沉。

    这一刻这明丽清越少年,乌黑的眸子里血光大现,狞狠如一头雪原上失伴重伤的兽,在四面的空寂里将长天万物切齿痛恨。

    那些溅血的画面,那些僵硬的傀儡。

    那些倒影的重现,那些不可挽回的殇。

    那些失去的、永别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可追及的血肉至亲。

    人事如皮影,最终都将僵化凝固在岁月的洪流里。

    再灵活的指尖,也挽不回生命的柔软,从此徒留他彳亍道路,无人相送。

    微微的颤抖里,纳兰述一声长啸,幕布刹那撕裂,灯光齐齐爆灭,黑暗降临那一霎,纳兰述手指一抬,两根链子哗啦啦扯直,火花爆闪,液体飞流,刹那直奔沈梦沉。

    “去死吧!”

    火花爆闪,毒液倒流,幽蓝艳红如一人暴怒的双眸厉光一闪。

    红门教徒脸色大变。

    沈梦沉一直靠着他的座位,毒液雷火就到眼前,他神色从容,突然脚尖一挑。

    “呼啦”一声,一块深黑色的巨大锦缎被挑起,半空中一卷,锦缎背面,五爪金龙狰狞的轮廓一展。

    纳兰述的眼光,直直落在锦缎飞起的地方。

    那里,沈梦沉原先靠着的地方,看起来像个供人休息的石墩,此刻锦缎被挑开,出现的却是方正厚重的黑檀木棺材。

    古老纹饰,五爪金龙,王族标志。

    沈梦沉微笑,用一种温柔的态度,将手放在棺材上,斜睨着纳兰述。

    炸死他,自然同样会炸飞这棺材。

    棺材盖半开着,隐约可见其间确实有尸体,金冠王袍,身材微胖,脸容圆润。

    一丈外纳兰述浑身一颤,眼睛血红,霍然手指一弹。

    锁链上传来一阵奇异的震动,火花闪了两闪,灭了。那幽蓝的液体飞快地退了回去,无声无息消失在纳兰述那一端。

    纳兰述手指一振,圆盘连着锁链霍地飞回——武器被逼失去效用,就绝不能再落在沈梦沉手里。

    小陆已死,从此后他的神奇武器用一件少一件,纳兰述按着腰间圆盘,收拢了不过薄薄一点,硬而凉的咯在腰间,像此刻的心情。

    这东西他原先嫌麻烦不肯随身佩戴,是小陆絮絮叨叨苦口婆心,他才勉强带在身上,如今好容易派上用场,可以用小陆的武器报小陆的仇,却功亏一篑。

    “我原想着。”沈梦沉微笑回身,点尘不染,“可以和冀北王一同粉身碎骨,也算我的荣幸,却不料郡王你,不肯成全。”

    “沈、梦、沉!”纳兰述霍然抬头,盯住了沈梦沉微白的脸,“你竟敢将我父王遗体,坐于身下!”

    “你整个冀北,我都敢置于脚下,何况一个死去的人?”沈梦沉一笑让开,“这说到底也不能怪我,得怪你,谁叫你手段狡猾,我不得不防你一手?除了成王尸首,还有什么,能阻挡你的杀手呢?”

    “不过,我向来心软。”沈梦沉微笑轻轻,“纳兰述,虽然你处处欲置我于死地,我还是愿意将殿下的尸首还给你;虽然你想炸了我,我却不想引动这棺中炸药,炸了成王的尸首。”他立于高处衣袖一拂,长空下雪色一闪,四个红门教徒掠向棺材四侧,手中举着火把。

    “我明白告诉你,棺里有火油,现在只要我一个命令,他们就会将火把扔进棺材,你杀人虽快,但我相信他们扔得更快。”沈梦沉直视脸色越来越白的纳兰述,淡淡道,“你想要回成王尸首?可以——”

    他对纳兰述一指,“丢下武器,跪着过来!”

    纳兰述霍然抬头,眼神里怒火一闪。

    “纳兰述!在成王面前,你不配站着,你弃家弃藩,为女人任性出走;你带走成王府最精锐的尧羽卫,却没能保护好他们,令他们折损惨重;你胸无大志,逃避责任,在燕京沉迷女色自在悠游,任冀北沉沦算计父母陷入危机最终身死——纳兰述,不忠不孝不义如你,有何脸面,还站在成王棺前!”

    他居高临下呵斥,少见的语气铿锵,周身起了淡淡雾气,遮得颜容不清,衬着那一身白衣,恍惚间竟令人错觉那是成王鬼魂当面。

    纳兰述仰头望着他,眸子里那轮血红更深了几分,随即身子晃了晃,踉跄一步,手中白玉权杖斜斜一撑,发出一声清脆的交击。

    不远处草丛簌簌动了动,此时人人紧张,无人注意。

    草丛里,一双异光迥彻的眼睛,也在死死盯着那棺材和棺材前的人,眼睛里怒色熊熊,乍起燎原之火。

    随即那双眼睛便落在纳兰述背影上,疼痛、不舍、不安……复杂而激越的情绪。

    然而除了一开始草丛那簌簌一动之外,这人咬住了牙,没有再有任何动作。

    棺材前,纳兰述手撑着自己的武器,手肘压着胸口,似乎那里滔天剧痛,被他死命压下,他在深深地吸气,寂静冬夜里声音悠长,半晌沉沉道:“纳兰述便有千般罪孽,也不是你这奸恶小人配呵斥责难。沈梦沉,冀北之难,拜你所赐,你竟妄图以我父亲口气教训我?你让我觉得可笑!”

第369章 选择(1)

    沈梦沉周身的雾气散了点,眼神里掠过一丝惊异,刚才他已经使了点控心之术,想借纳兰述看见棺材心神浮动之际,攻心控敌,不想纳兰述竟然没有上当。

    他自知两人武功真要全力以拼,只怕难免两败俱伤,沈梦沉不喜欢自己有任何伤损,能不费力气将对手打倒,为什么不用?

    “我不过让你提前听听罢了。”他换了语气,展颜一笑,“等你下了地府,这样的话,你一定会再次听见的。”

    “但在此之前。”他一指棺材,“纳兰述,你当真要不孝到,看见成王棺材,都不跪下拜祭吗?”

    纳兰述闭上眼睛。

    男子脸容如霜,乌黑的眉与眼睫也凝了霜雪,连唇都毫无血色,一瞬间看来如雪山之上人形碑石,森冷而孤独。

    “沈梦沉,你记住。”良久他轻轻道,“纳兰述不受任何人激将,纳兰述,只做他该做的事——”他抬头看住沈梦沉,一字字道,“别站脏了地方,你,滚远点。”

    沈梦沉冷笑,负手后掠一丈。

    “当。”

    白玉杖落地的声音惊得所有人都张大眼睛,红门教这边露出喜色,草丛里那人险些又发出动静,赶紧咬紧嘴唇,眼神里满满不安。

    “噗通。”

    玉山之摧天柱之倾。

    纳兰述跪下。

    黑袍如重羽,携了那长天霜雪,悠悠覆在冬夜冀北冰冷的土地上。

    地面上锋利的碎石,磨砺着只穿了薄薄紧身衣的膝盖,几乎在瞬间,膝头便破。

    纳兰述却好像全无所觉。

    他挪前一步。

    “父王。”

    一个头重重磕下去,溅碎泥尘。

    三丈之前,黑棺沉默,那里睡着他的亲人,他的父王,他的血缘所系,他一生里最孺慕的存在。

    那是降生时将他欣喜揽抱的臂弯,那是三岁时将他欢笑托起的有力双手,那是送他去尧国时,不舍拂过他头顶的温暖手指。

    膝盖挪前,又一步,石子磨砺膝端,微微染血。

    又一个头重重磕下去。再抬起青紫一片。

    “父王。”

    两丈之前,黑棺沉默。

    再无人会从中走出,微笑摩挲他的头顶;再无人会每月一封信,命人带往尧国;再无人会在冬天里派人一批批去尧国,再要这些人一点点将他的情形报得巨细靡遗。再无人会在他的生日开宴庆祝,在大门前久久望着尧国方向,对着母亲叹息他的缺席;

    那时他暗笑他婆婆妈妈,不仅缺乏王者气度,还取代了母亲应有的角色,琐碎而惹人笑话,很多很多年后,他才明白,这样的父亲,一生不期望在子女心中山岳之高,只愿永远做他们身后的依靠。

    如今,四面空风,巍巍山岳已倒。

    膝盖挪前,雪白的长裤上斑斑血迹,身后拖曳出一长条深红。

    重重一个头磕下,抬起额间染血。

    “父王。”

    一丈之前,黑棺沉默。

    十年后他回归,明明没有确认归家时辰,不知怎的父王就在前庭,最靠近大门的花厅,和铁钧下棋。他走近花厅的时候,父王拂乱手中棋,笑说:“我输了。”

    铁叔叔也在笑,“王爷今日输了七场。”

    父王坐在那里,含笑看着他,他却心系着母妃,匆匆一礼,便转身而去。

    未曾得见父王微微失望的眼神。

    未曾听见铁钧叔叔的叹息。

    太轻狂太浮躁的他,没有听懂那一刻意味深长。

    七局棋,从晨间,到他归来的晚间。

    七局输,对于棋力超过铁钧的父王来说,只是因为心乱。

    这一生如棋,心事博弈,可再不会有人,为他从晨间到夜晚,输上七局。

    碎石在地面滚动,将膝盖上伤口磨得血肉模糊,疼痛如此深切,却不抵此刻胸中鲜血,一半沸腾,一半森冷,冷热交击,翻生到死,地狱般的煎熬。

    他微微地颤抖,挪前,一个头磕下去,大地都似因此轰然震动,回声轰鸣在每个人心底。

    一抹额头热血,浸透黑色泥土。

    “父王。”

    “我来接你。”

    换我等你,换我接你,换我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守候你。

    黑檀棺木,静静眼前。

    纳兰述跪着,轻轻推开棺盖。

    推开的时候,他全身戒备——沈梦沉怎么舍得不在棺材中设陷阱?

    然而棺盖推到底,也毫无动静。

    棺材里黑幽幽的,也没有异味散发,纳兰述怔了怔,却也没有犹豫,伸手入棺,将那尸体抱起。

    尸体刚刚入手,他突然一惊!

    身形有变!

    这具身体肌肉紧实,身形矫健,像是年轻人的身体,和成王的身形决然不同,他的手揽在尸体腰部,感觉到那身体犹自有弹性,甚至还微微温热!

    绝不是他的父亲!

    纳兰述立即便要撒手。

    “哧。”

    沈梦沉突然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四面大亮,将棺材里照得分明。

    那具身体从纳兰述手中落下,砸在棺底空洞一声,那人微微呻吟一声,竟然还动了动。

    纳兰述没等到预料中的暗器,正要后退,眼光一掠,突然定住了。

    那人衣领扯开,露出光洁年轻的胸口肌肤,肌肤上一抹靛青刺青,是个眼神诡谲的狐狸。

第370章 选择(2)

    狐狸刺青!

    纳兰述一瞬间如遭雷击。

    这狐狸刺青他见过——他那最崇拜当朝右相的二哥,在少年时期,便在自己胸口上,纹了一只雪里白狐!

    纳兰迁!

    他刚才一步一拜,泣血长跪,拜的竟然是弑父篡位,丧尽天良的仇人!

    “噗!”

    纳兰述一仰头,喷出一口鲜血。

    满天艳红,炸开如烟花,将一个人满心的愤懑绝望,射上苍穹。

    “沈!梦!沉!”

    喷血未尽,黑色人影刹那暴起,一拳狠狠砸在身下犹自未死的纳兰迁身上!

    一声闷响,纳兰迁的胸口立即诡异地塌陷下去,鲜血爆溅里,几根白森森的骨头,利剑一般穿透身体,穿出体外。

    纳兰迁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呼,身子大力抽搐成奇异的弧度,然而不知道沈梦沉给他吃了什么药,重伤如此,他竟然一时还没气绝。

    纳兰述手指如钩,一把穿透纳兰迁背心,手指穿肌裂肤,将纳兰迁穿出一个洞,他就那么抓着纳兰迁飞身而起,半空里抬臂一掷,将纳兰迁偌大的身子,恶狠狠冲沈梦沉砸了过去。

    沈梦沉急退,棺材附近的红门教徒冲了过来,纳兰述一个旋身,乌光一闪,竟然抬手从腰间腰带里抽出一柄软剑,剑光无声无息灵蛇般一绕,几颗头颅便骨碌碌飞了出去。

    踩着那些头颅,纳兰述再上半丈,掌心一拍飞起半空的纳兰迁脚底,嚓嚓几声,纳兰迁身上突出的断骨,突然全部飞出体外,像几柄滴血利剑,闪电般直奔沈梦沉。

    沈梦沉一个倒仰,断骨贴着他的脸飞过,他身形还没站定,咻地一声,纳兰述的身影竟然从纳兰述尸体之下窜了出来,黑色软剑一荡,便荡到了沈梦沉双眼之间!

    沈梦沉一瞬间神情惊异——纳兰述武功,似乎超出他的意料!

    寒光扑面而来,沈梦沉半空身形未定,躲无可躲。

    “啊!”

    血花爆射,哗啦啦射上沈梦沉白袍,雪地梅花盛开凄艳。

    纳兰述深红着眸子,一脚将那个冲上来忠心护住代死的红门教徒,踢成了肉泥。

    他穿肉泥血雨而过,速度丝毫不减,扬起的黑发落了殷殷鲜血,狰狞如魔神。

    苍穹漆黑,无星无月,倒扣的穹窿下黑袍怒卷,逆冲而上,白袍迭飞,黑发散在空中,似一抹流光,退……退……退……

    沈梦沉此时身形犹未落下,他和纳兰述一退一追,已经瞬间倒掠了十余丈,然而他全力施展的轻功,竟抵不过此刻势若疯虎的纳兰述。

    “你必须死——”纳兰述鬼魅般跟着沈梦沉,手中剑尖突然诡异地一分叉,分成两半,上下齐射沈梦沉咽喉和心口!

    沈梦沉半空一偏头,长发瞬间散开,散开的发梢如鞭尖,狠狠抽在那一截分离的剑尖,将剑尖抽得微微一偏,飞射开去。

    另一剑尖却已经到了胸口!

    沈梦沉什么都没做,只是将手一招!

    他已经退入城内,身后是刚才皮影戏的幕布,他这一招,幕布骤然撕裂,一具躯体应招而出,挡在剑尖之前!

    “噗。”

    剑尖刺入,去势未绝,剑尖上三层力道滚滚传开,砰然一声在那挡箭的躯体上炸开,沈梦沉身子向后一仰,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父王——”

    半空里运剑下劈的纳兰述蓦然一声暴吼!

    那被沈梦沉拿来挡箭,遭受纳兰述含愤全力一剑的躯体,赫然是成王的尸体!

    “沈梦沉——”纳兰述一声嘶喊几乎破音,顾不上再追杀受伤的沈梦沉,身子一沉,手一抄捞住成王坠落的尸体,一个翻身,已经将父亲的尸体背在自己背上。

    他所有动作都快到极致,远远超过他平时的速度,不过一眨眼成王的尸体已经背好,此时沈梦沉一口血刚刚吐完。

    城门前草丛里,那潜伏的人,突然身子一趴,一口血也喷了出来。

    这人呆呆地趴在地上,看看面前殷红的血,再看看半空中吐血的沈梦沉,眼神从愕然,渐渐变成了悟。

    背好父亲尸体的纳兰述,已经再次冲了上去,红门教徒此时纷纷赶到试图拦截,可是要么死在纳兰述剑下,要么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极度悲愤之下,不惜调动全身内力的纳兰述,每一剑都在收割生命,每一剑都长天飞血,天地间不住挥洒开一道道惊虹,伴随着碎肉惨呼,纷纷降落如雨。

    刹那间人间地狱。

    然而这么一拦,沈梦沉已经即将掠入黑暗里一座久已经等候的轿子里。

    纳兰述怎么肯放过他,蓦然出剑,拼着一个红门教徒在他背上砍了一剑,闯过重围,奔雷般杀向那轿子。

    沈梦沉落地,突然回身一笑。

    他被追得一身鲜血也十分狼狈,此刻这一笑便显得十分诡异,换成别人这时便会停步,纳兰述却已经不顾一切——今日若放过沈梦沉,此生将再难有机会!今日若放过沈梦沉,他这一生都寝食难安!

    他冲近,丝毫不因为背后有尸体而减缓速度,人未到衣袖一掀,轿子顶已经被他轰然掀翻。

    轿子顶一翻,轿子受震,果然射出无数暗器,直冲着即将钻入轿子的沈梦沉。

    沈梦沉一脚踢在轿栏上!

    一条人影从轿子中飞出,扑向沈梦沉,沈梦沉一笑将那人影抱住,往那暗器飞来的方向一推。

第371章 选择(3)

    纳兰述警惕地护住身子,担心对方来敌,那扑出的人影却在脱离沈梦沉身影后便软瘫了下去,眼看就要死在暗器飞射之下。

    “小妹——”

    一霎间纳兰述已经看清了那是谁!

    黑影一闪,猛扑向那身影之前,也就是沈梦沉之前,衣袍一振,硬生生接下了那些狂乱的飞刀、攒射的利箭、阴诡的飞针、淬毒的金钱镖。

    暗器如雨,那条黑影刹那间以诡异的角度接连飞闪,大部分的暗器遇上他的衣襟都纷纷滑开或跌落,然而终究那么近的距离,那么短的反应时间,谁也来不及将这些暗器全部打落。

    几道光影一闪,无声无息没入纳兰述胸口。

    “多谢多谢。”沈梦沉含笑入轿,手一招,轿顶完好落下。

    鲜血暗溅,纳兰述唇间迸血,他却毫无反应,啪地一个滑跪,双手前伸,正接住了半空掉落的那软软的身体。

    随即他低头。

    怀中少女脸色白中带青,一脸死气,浑身鲜血,一只袖管空荡荡地软垂着,剩余的肢体,都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垂下,一看就知道,已经被折断。

    “小妹!”

    纳兰述霍然仰头,发出一声恸极的悲呼。

    悲呼声震长空,整座城都似在隆隆作响,四面枯叶瑟瑟颤抖,无声离枝,再在半空中化成齑粉,一个持刀偷偷潜近,想要偷袭以博主子欢心的红门教徒,蓦然向后一栽,鲜血狂喷。

    冷光爆射,几道乌光从纳兰述胸口射出,几个迎面奔来的红门教徒应声而倒。

    纳兰述那全力一呼,体内气血涌动,竟然将体内的暗器飞针都逼了出来。

    仿佛没看见身前身后尸体,仿佛根本没注意一身的伤,也根本没感觉到生死大敌沈梦沉就在他背后,纳兰述将纳兰逦揽在怀里,浑身也在颤抖,他抖得越来越厉害,却还努力地慌乱地摸索着纳兰逦,一边低低地道,“小妹小妹……你怎么样?你醒醒,你醒醒,哥哥来了,哥哥来了啊……”

    沈梦沉靠在他身后轿子里,轿帘掀开,他的脸也无血色,却在悠悠地笑——到了此刻,看见纳兰逦,纳兰述一腔鼓足的杀气已经全泄,他不惜激起纳兰述血气引发危险,拼着重伤,也终于将他留在了这里。

    不过,还需要加一把火。

    “你来了,又如何?不过换一句‘太迟。’”他在纳兰述身后浅笑,“世间事大抵如此,你想抓住的,往往都是你不能再得的。不过纳兰述,你放心,看你今日为父亲妹妹拼死模样,我也有些感动,我会把你们一家四口,都葬在一起的。”

    纳兰述霍然回首。

    他眼睛里那层血红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却换了白得更白黑得更黑,那样幽深痛彻,深雪里黑色深渊般的眼眸,那样潜入冰水再经历炼狱一般血火淬炼的神情,看得沈梦沉这样无情冷酷,万物不为所动的人,都生平第一次心中一颤。

    然而他依旧在笑。

    “刚刚接到的消息。”他修长的手指,轻巧地叠着一张纸笺,好整以暇地叠成纸鹤的形状,“成王妃在石界关前被阻,前后夹击,走投无路,愤而**,并将骨灰洒于尧国故土。”

    “你看。”他讥诮地一笑,将纸鹤轻轻放飞,“你娘对你可真失望,连最后的骨骸,都没留给你。”

    一霎的寂静。

    “噗。”

    一口鲜血爆裂如乍绽的大丽花,盛开在纳兰逦苍白的脸颊上。

    纳兰述艰难地半转身,似乎想要回望尧国方向,又似乎想要再看看冀北城池,然而他身子一转,便晃了一晃。

    随即,轰然倒下。

    倒在一直未醒的纳兰逦身边。

    倒在父亲的尸体上。

    他怀仇、藏剑、执杖,孤身一人来杀。

    他揣一怀腾腾的烈血和痛彻的恨,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夺仇人的命。

    他遭遇沈梦沉的诈,他被设计跪了仇人,悲愤无伦,依旧未倒。

    他抢下父亲的尸体,眼见父亲尸身毁于自己剑下。

    他一着杀手眼看就要重创敌人,却为妹妹不得不替仇人泣血挡下杀手。

    他将妹妹残躯抱在怀里,炼狱钢铁一般的心,已经被这人世的绝情森凉,冰雪一泼,刹那裂缝,一条又一条。

    一个人有多少的血,经得起这样不绝的流。

    一个人有多大的坚忍,经得起这样一次次的重拳摧击。

    母亲是他最后的希望,然后被身后的人,言语轻轻,却如山岳轰然压下,破灭。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天地如此绝望。

    沈梦沉露出疲倦的笑意,一挥手,淡淡道:“来人……”

    他的笑意突然凝结住了。

    对面。

    大开的城门外,枯草丛里,慢慢站起一个人。

    那人高胖,黑,丑陋,还戴个眼罩,看起来就是个完全的陌生人。

    沈梦沉目光也出现迷惑。

    那人冷冷伫立于冷夜枯草中,遥遥直视着轿子内的沈梦沉,眼神里怒涛翻涌,比纳兰述刚才看沈梦沉的眼色,还要憎恨悲愤,更多了几分决然杀气。

    随即他慢慢脱下了自己的眼罩。

    再抬头,眼睛里金光一闪。

    凛冽,利剑般的光。

    随即这人举起手,手中一柄匕首,寒光冷冷,正对着自己的心口。

    沈梦沉一瞬间露出震惊的神情,霍然站起,也顾不得下令杀纳兰述,一步跨出轿子,大喝:“拦住她!不要伤她——”

第372章 选择(4)

    然而相隔这么远,这一声已迟。

    手臂高高举起。

    匕首狠狠落下。

    鲜血飞溅——

    手臂高高举起。

    匕首狠狠落下。

    “唰。”

    一条黑影突然从自尽的人身边掠过,来势太凶猛太急,撞得“蛮子”持着匕首的手一歪。

    手一歪,匕首仍旧落了下去,那般决心和力度,本就没有任何犹豫。

    溅开的鲜血如匹练,在黑夜中哗啦啦展开,艳得夺目。

    “蛮子”发出一声凛冽的低笑,身子一软,歪倒在地,紧紧抓住刀柄的手指,已经被血染红。

    沈梦沉一个倒仰,霍然向后一栽,撞倒在轿子边缘。

    一条人影呼啸而过,疾奔沈梦沉——正是刚才狂冲而来,撞歪蛮子刀柄的人。

    夜色里她脸色煞白,长发被风掀起,额头上靛青刺青冷光幽幽。

    戚真思。

    她并没有回头看倒地的蛮子——她根本就没有看见蛮子,她目力极好,一路奔来,注意力只在城内正中,远远看见纳兰述袭轿,挡暗器,接纳兰逦,被击倒,一系列的动作看得她几近崩溃,什么也来不及想,什么也来不及注意,只剩下一个念头——快!快!快!

    疾速飞奔之下,四周景物都成虚影,此时红门教徒有一部分也冲向城外,奔到“蛮子”身边,在戚真思感觉里,“蛮子”也是虚化的众多红门教徒人影中的一个,她甚至连自己无意中救了“蛮子”一命都不知道。

    几乎是一闪,她便到了沈梦沉身前,连招呼都没一个,一抬手就是一个雷弹子。

    再旋身就是一把暗器。

    暗器刚出,她的冷剑毒蛇般一闪,又到了沈梦沉咽喉。

    三个杀手几乎同时发出,她甚至连自己可能被炸伤都不管,一副要和沈梦沉拼命的架势。

    “轰!”

    小型雷弹子在几个扑上来的红门教徒中间开花。

    沈梦沉急退,退入轿中,轿帘一垂,啪啪数声,所有暗器都打在轿帘上,声音如金铁交击,没有一枚暗器能够穿过轿帘。

    戚真思的剑追在暗器之前,寒光一掠已经到了沈梦沉咽喉,然而终究慢了那么一步,眼看着一点鲜红在那要害位置初初绽开,轿帘已经落下。

    轿帘落下,悠悠遮没沈梦沉的脸,苍白的脸,微微扬起的眉,唇角一抹染血的笑。

    戚真思一直昂着头,死死盯着这张脸,要将这人的一切眉目神情,都刻在心里,不至化骨扬灰那一日,决不罢休!

    随即她抽剑,大笑。

    “哈哈,沈梦沉!你终于死在我的剑下!”

    剑尖抽回,剑上有血,红门教徒大惊,顾不得戚真思,齐齐奔向轿子。

    戚真思一个贴地翻身,成王尸首已经在她背上,随即她左手抄起纳兰述,右臂夹住纳兰逦,竟然一人带着两个人一具尸首,腾身而起,身形一闪,已经奔向城门之外。

    她带着这些人,刚奔出城门,便落地一个踉跄,唇角已经有血,刚才使力过度,已受内伤,然而她停也不停,再次掠起。

    一条人影自城门黑暗尽头奔来,掠到沈梦沉的轿子之侧,那人正是赶来的高近成,他在轿子边略一停,随即抬头对戚真思背影看来,眼神里掠过一丝阴狠。

    一抬手,掌间劲风呼啸,一枚黑刀电射戚真思后心。

    戚真思带了太多人,一力前奔,速度减慢,眼看便要被那黑刀射中。

    草丛中栽倒的“蛮子”,忽然飞身而起,全力一扑。

    黑刀噗地一声穿过肩骨,在肩骨中嗡嗡震动,刀上竟然附着回旋之力,要挣脱血肉肌骨的束缚,冲撞而出,继续伤人!

    “蛮子”咬牙,死死抓住刀柄,用尽全身力气,将刀慢慢拔出。

    鲜血喷溅,黑刀终于在她手中力竭,震动停止,蛮子晃了一晃,半跪于地,她勉力用黑刀支撑住身体,回身看去。

    戚真思已经越过她身侧三丈,半空中回首,眼神惊骇。

    “蛮子”却只看着她臂弯里的纳兰述。

    纳兰述的长发披散开来,遮掩住半张苍白的脸,眼睛紧闭,额头唇角血迹殷然。

    蛮子半跪回身,静静凝视,眼眶里渐渐泪水殷然。

    恍惚里墙头有人猛力扑下,带来少年清爽朗然香气。

    “抱紧我!”

    恍惚里有人窜出地道,朗声轻笑。

    “我来了,她留下!”

    恍惚里哗啦一声水响,水面上冒出**的他和她,彼此对视,灿然一笑。

    灼灼山茶,皎皎碧波,他在流水间低眉微笑,春光只在一人眼底。

    别了,纳兰。

    我亦愿你,在我所不能抵达的地方,安好。

    戚真思身在半空,惊骇的眼神还笼罩在她身上,“蛮子”霍然挥手,染血的五指,在空中一个决然的、不容犹豫的手势。

    “快走!”

    必须走,不能犹疑,戚真思已经到了极限,无法再停留或作战。

    戚真思半空扭首,眼底也泛起泪光。

    随即她霍然扭头,身形一纵,决然而去。

    蛮子半跪回望,一直盯着她臂弯里的纳兰述,眼见戚真思背着抱着,拼命越过重重黑暗,消失在地平线上,唇角微微弯起。

    一个凄然而满意的,笑容。

    身子一软,颓然落地,她伏在冰冷染血的地面,低低咳嗽。

第373章 愿你安好(1)

    “混账!”高近成掠过来,怒发冲冠,一脚将她踢了个筋斗,重重落地,鲜血喷溅,她竟没有晕去,反而一眼瞟向轿子,一边咳出血沫,一边低低嘶哑地笑。

    “来呀……来……呀……”她挑衅地仰起头,看着高近成,“来杀……我呀,怎么……没种了?”

    “好,你有种!”高近成气极反笑,反手一拔背后弯刀,“我便杀了你!”

    她笑,越发得意,还努力地支肘在地上挪了挪,想让脖子离刀更近些。

    高近成看这人诡异神情,眼神掠过一丝疑惑——这重伤垂死的人,疯了?为什么一心求死?

    犹豫一闪便过,他的信条——在能杀一个人的时候,绝不放过!

    弯刀一扬,半空里一条闪亮弧线,霍然劈下!

    “住手……”

    有点虚弱的声音传来,沈梦沉的轿子到了。

    高近成的杀招凝在半空,回头看沈梦沉的轿子,急声道:“主子,这人可疑,不能留……”

    “我叫你住手!”

    高近成骇然收手——沈梦沉从来都是悠游微笑的,就连他跟着他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近乎气急败坏。

    “蛮子”却笑了。

    “沈梦沉啊沈梦沉,”她笑,染血的脸近乎笑得狰狞,“急了……吧?怕……了吧?你也有……今天?”

    轿内沉默,随即轿帘自动掀起,沈梦沉端坐在内,白袍上血迹殷然,面沉如水。

    他静静凝视“高胖丑陋黑面”的蛮子,蛮子浊臭的气息随风飘来,他眼神复杂。

    “过来吧。”半晌他柔声道,“我给你治伤,你伤得很重。”

    四面红门教徒面面相觑——这是谁?他们还从来没见过主子用这样的语气和人说话。

    “蛮子”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低头,注视着胸前匕首,高近成的黑刀拔了出来,但匕首一直都没拔,虽然被戚真思一撞没有正中心脏,但她自然看得见,自己身体里,肋骨已经快被切断,鲜血正汩汩而出。

    看见自己的体内破裂的肌骨,和奔涌的热血,还真是一种奇怪的感受。

    她轻轻发出一声破碎的叹息。

    随即慢慢抬手抓住了刀柄。

    沈梦沉神色一急。

    “别——”

    “蛮子”的手,将刀柄一抽。

    巨大的疼痛席卷而来,瞬间要将人的神智淹没,她狠狠一咬舌尖,尖锐的痛感令昏眩的脑海一醒,一仰头她嘶声大笑,“沈梦沉!痛不痛!”

    “你……”沈梦沉身子一软,勉强扶着轿栏站起身来。

    颤抖的手指抓住刀柄,她一仰头,发出一声凄厉长嚎,用尽全力,狠狠一拔!

    鲜血狂喷,匕首当啷一声落地,斜斜插在冬日冻土。

    “沈梦沉!爽不爽!”

    四面静寂,所有红门教徒不明白她在做什么,却被那般悲愤决然之气震慑,大气也不敢出。

    “砰。”

    她晃了晃,大笑渐低,终于仰天栽倒,在自己的血泊里。

    沈梦沉从轿子中扑了出来,一个踉跄,扑倒在她身侧。

    高近成赶紧要去扶,被沈梦沉挥袖拂开。

    “都退下……退下!”

    红门教徒无声凛然退下。远远守在一边。

    沈梦沉支着肘,靠近她的身边,一手按住她胸前突突冒血的伤口,一手在她脸上一撕。

    易容用具纷纷掉落,现出苍白的脸。

    那脸很小,秀致得让人感觉有些娇弱,重伤令她看起来似乎瞬间瘦了许多,然而就是这样的瘦而单薄的躯体,支撑得住这世间一切血火折磨。敢于在这城门前挡刀阻敌,敢于在知道真相后,毫不犹豫自戕。

    她如此决然,却从来都是为,另一个男人。

    沈梦沉的手指,轻轻拂上她的脸。

    “值得么?为他装扮成这个模样?”

    “值得么?为他抛弃一切,不顾一切要跟着?”

    “值得么?为他自尽阻敌,一而再地伤害自己,他却弃你而去?”

    “值得么……”他冷笑,一声声,也咳出血沫。

    “君珂!”

    烟火、爆炸、巍巍大军……黑云、呼号、蔓延大地的血火……飞起的黑影、狠狠相撞的躯体、溅开的鲜血、城门前凌厉的回首……粉红衣服的女子哀哀举起的手……脚下数十丈令人目眩的城楼……黑色的轿子……残落的断肢……臂弯里垂下的脸……苍白,额头有血,眉宇间泛出淡青……

    “纳兰……”

    一声模糊的呻吟,轻得仿佛梦呓。

    四面很寂静,空气中有淡淡药香和血腥气,珠帘晃动,灯光迷离,一切都沉浸在薄纱般的朦胧里。

    她慢慢睁开眼。

    眼前飞旋着无数的色彩和光斑,冲得人眩晕,她赶紧又闭上眼,好一阵子再睁开,慢慢看清眼前的一切。

    雕梁画栋,金鼎玉炉,帷幕深垂,宝榻锦绣。

    一间华丽的静室,看那建制格局,八成是在什么王公府邸。

    外面的风声好像有异,君珂目光艰难地转过去,透过一线开着的窗户,发现外面碎琼飘落。

    下雪了。

    冀北今年的第一场雪。

    君珂闭上眼睛,喘息一阵,目光慢慢往上抬,看见坐在对面的人。

    沈梦沉。

    他盘膝坐着,闭目调息,衣襟深垂,身上染血的白袍已经换了,淡青长衣松松拢着,露胸前殷红一点。

第374章 愿你安好(2)

    君珂目光一凝,渐渐泛上切齿痛恨之色。

    就是这见鬼的一线红,令她竟然和这奸人成为同脉之体,竟然生死和这人栓在一起。

    对面沈梦沉似乎没有醒来,他明显神色憔悴,眼下泛出淡淡乌青,呼吸也有些不稳,像是内力受损。

    君珂运气检查自己的身体,体内伤势犹在,虚弱得令她抬起手指都困难,但应该已经没有性命之忧,只是真气却流转不灵,时无时有,也不知道是因为受伤的原因,还是被做了什么手脚。

    没有真气,她学来的运气疗伤贯通经脉的方式便无法使用,伤势好得慢不说,她也就没有了再逃走的本钱。

    君珂撇撇嘴唇,无声冷笑,这是沈梦沉干的吧?他会这么做,完全在她意料之中,经过那么一场生死相胁,他怎么还会让她这个能够挟制他生死的炸弹飞出手掌心?

    不过,她还是有个办法可以解掉被锁的真气的。

    只是……

    对面沈梦沉动了动,君珂急忙闭上眼睛,感觉到沈梦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久久凝视,那目光像有力度,落在她脸上还要越过她紧闭的眼帘,似乎想将她从里到外,都真实地看个清楚。

    四面静得连风声都没有,君珂听见自己的心砰砰跳起的声音,在难耐的寂静里,沈梦沉终于动了,细碎的整衣声和离开椅子的声音,随即床边一沉,午夜华筵般浓郁奢靡气息逼近,沈梦沉已经坐在她身边。

    君珂心中一紧。

    脸上一凉,沈梦沉的手指已经落了下来,抚在她的脸颊上,君珂霍然睁眼。

    她一睁眼,憎恶的眼神就紧紧逼在了沈梦沉眼底。

    沈梦沉手指一顿,眉毛一挑,却并没有让开,若无其事摸了摸她的脸,淡淡道:“瘦了,颧骨都出来了,得养回去,不然颧骨高的女人克夫。”

    君珂唰地闭上眼,连争辩都懒得,只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沈梦沉手指又顿了顿,随即轻笑,这一声笑却不是平日慵懒无谓,也带着淡淡憎恶和愤怒。

    然而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取过桌边药碗,试了试温度,道:“可以喝了。”

    君珂睁开眼睛,药她还是要吃的,赌气可治不好自己的伤。

    银匙轻轻地搅着药汁,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苦味,似乎已经又是黄昏,淡黄的斑驳的日光里,氤氲着淡淡的雾气,雾气里脸色苍白的妖美男子,姿态轻柔神情幽沉,如一帧泛黄的古画。

    君珂却没有欣赏属于沈梦沉少见的宁静幽谧之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银勺上。

    勺端有点尖,光泽幽幽。

    随即她转开眼,沈梦沉舀起一勺药,递到她口边,君珂冷然撇过头去,沈梦沉皱皱眉,伸手便掰她的脸,他手劲不轻,君珂痛得皱眉,只好再转回来。

    沈梦沉这个动作,身子必然更下倾了些。

    勺子入口。

    君珂突然一口咬住了银勺!

    她咬得如此用力,以至于刹那之间那银勺竟然发出了咯嘣一声裂音。

    随即她大力甩头,舌尖一顶,银勺尖端蓦然一弹,直射沈梦沉左眼!

    极近距离,杀气凛然!

    银质的寒气已经触碰到沈梦沉的眼皮。

    沈梦沉霍然向后一仰,银勺擦着他脸颊飞过,带着一抹血丝,啪地一声撞在床柱上,当啷落地。

    沈梦沉弹身坐直,长发在这极力一逼中散落,披在肩头,左脸上一道殷红的血痕,衬着苍白的脸和瞬间狞厉的眼神,杀气纵横。

    “君珂!”

    手指一伸,已经握紧了君珂的脖子,沈梦沉五指收紧,势如钢铁。

    这狐狸一般的男子,此刻似乎终于被逼出了真怒,一把将君珂拎起,直逼到自己脸前。

    “天底下有比你更忘恩负义的女人!”

    脖颈被攥住,气流不畅,君珂脸色涨红,下意识去抓挠沈梦沉的手,却徒劳无功,极度的窒息里隐约听见这一句,纵然难受得金星直冒,她也险些要笑出来。

    她君珂,对他沈梦沉,忘恩负义?

    何来的恩?何来的义?

    如果不是脖子被勒紧,君珂真想立即呸他一脸,告诉他人至贱则无敌!

    “当初在这成王府,你撞破我的计划,是谁没有杀你?”

    “三水县别业你潜入我房中,几次要杀我,是谁放过了你?”

    “燕台你要救走查近行,自以为计划周全,其实破绽处处,是谁事后没有追究还帮你掩盖?”

    “你夺了我近三成内力,享用我的功力,却用我的功力来害我?”

    “没有我的同脉之体,替你分担一半伤损,那一刀就要了你的命,你有脸问我痛不痛爽不爽?”

    “君珂,当初我若真要杀你,你活不到现在来对我以死相逼!”

    问一句,手指紧上一分!

    君珂拼命扯着脖颈上的手,那手指如钢铁,压迫着她的神智和呼吸,胸肺似要爆裂,炸开这沉闷的天地,她勉力抬起眼,对面那男子,长发披散,眼神幽黯,声音冷沉,看她的眼神,再不是素来含笑的冷,慵懒的媚,竟华光厉烈,如剑飞射。

    君珂心底模模糊糊,那一句句逼问如巨雷,炸在她此刻混沌的意识里。她见惯了他沉潜压抑,城府如渊,今日模样,只觉得陌生,那些话听在耳中,心里有微微的凉——这是她未曾想过的角度,确实,沈梦沉一切的毒,都施放在了纳兰述身上,他的冷酷无情,斩草除根,也从无对谁例外。但对她,折磨也好,利用也好,在最终可以取她性命的时候,从来都轻轻放过。

第375章 愿你安好(3)

    这又是因为什么?

    不过她也没力气思考了——她快给沈梦沉勒死了。

    脸色由青转白,她的手指无力地垂了下去,离开了沈梦沉被抓得满是血痕的手背,头一仰,身子一软。

    只要再一两秒,她就会停止呼吸。

    沈梦沉霍然松手,一把将她扔在床上。

    君珂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无力地低低咳嗽,脸色由白转红,连眉间都在颤抖。

    “不要以为同脉之体,我就不能杀你;不要以为你掌握你自己的命,就也掌握了我的命。”沈梦沉逼近她的脸,牢牢盯住她的眸子,“记住,同脉之主是我!沈梦沉的命,从来不会掌握在别人手里!”

    君珂咳得身子缩成一团,却对他呸出一口血沫。

    “你不杀我……只是……为了……更方便……利用我,”她嘶哑地冷笑,“好用我……牵制纳兰述,沈梦沉……别装得这么情义……深重,你让我恶心!”

    沈梦沉直起身子,慢慢擦掉脸上血沫。

    那点鲜血和他刚才脸上被飞匙割出的鲜血混在一起,掌心里殷红冰冷。

    他的眼神也殷红冰冷,微微憎恶,却不知道憎恶的是这人世,是君珂,还是他自己。

    “……这床……你坐过……”君珂气喘吁吁,“尼玛……真脏……拜托……我宁可……睡……地上……”

    室内一阵沉寂。

    半晌沈梦沉笑了。

    不是刚才带着煞气的笑,又恢复了以前那种懒散无谓,却又寒凉在骨的笑。

    “好……很好。”他点点头,“你总是这样的,你总是只看见一个人,只记得自己愿意记得的事,你要睡地上?不行,这地上我踩过,比床上更脏,我看你应该去更适合你的地方。”

    他站起,淡淡一拂袖。

    “来人。”

    两个侍女应声而入,步履矫健,明显是有武功的。

    “这位需要清醒下脑袋。”沈梦沉指指君珂,“这暖阁温床的,会把人骨头睡软,不适合女英雄呆着,外面大雪正清爽,请她睡那里去。”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这女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先是扮得丑得离奇,居然还腋下佩了一种奇臭的药物,她们给洗涮都费了好大劲;而主子对她的态度更离奇,亲自抱了回来,在她榻前守了一天一夜,疗伤都是在她榻前疗的,她们正在私下偷偷讨论,什么样的人让主子如此上心,不想好容易等她醒来,却突然翻脸成这样。

    这待遇天上地下,叫人摸不着头脑,两个侍女害怕这只是主子一时恼怒,等下若又心疼起来,她们这刑罚执行者,万一被迁怒怎么办?

    “嗯?”见两个侍女没动作,沈梦沉的眼风,淡淡飞过来。

    两个侍女打个寒噤,连忙应是,上前抬起君珂便向外走。

    君珂经过沈梦沉身侧,气喘吁吁微笑,“那雪地……你没踩过吧?”

    沈梦沉僵立在榻前,抿唇不语,宽大的衣袖微微震动,两个侍女看着他的脸色,赶紧快步奔出去。

    门推开,彻骨的寒风夹杂着碎雪扑面而来,重伤虚弱的君珂,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眼睛却瞬间亮了。

    “砰。”她被两个侍女毫不客气地扔在了雪地里。

    雪从昨夜就开始下了,雪花大如团,一夜工夫积了将近一尺,君珂的身形瞬间陷入雪里,不注意几乎找不到。

    重伤的身体遭遇这样彻骨的冷,君珂的脸色立即苍白起来。

    然而她勉力仰起头。

    四面空茫,飞雪如幡,远山在重重屋脊之后延展,风从山那头过来,经过山谷的涤荡,掠过青松的高远,从飞鸟的翅尖滑过,奔到百里外玉宇琼楼。

    隐约山海那头,有长音悠悠唱起,沉雄深远,空灵高旷。

    每年的第一次落雪的一个固定时辰,风雪澄净,天地气息清明。

    四海寂静,苍天作语!

    数十里外,仁化城郊外的一个小山村内。

    一间普通的民房内,拢着熊熊火盆,火盆前有两人一坐一卧,坐着的人握着卧着的人手腕,其余一些人静默地围着,沉默而紧张。

    半晌,坐着的人松开手,微微叹息一声。

    “老大,怎样?”立即有人紧张地问。

    戚真思睁开眼睛,露出一丝苦笑。

    怎样?

    最糟糕的一样。

    她垂眼看着沉睡的纳兰述,他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的青气却更重了几分,他睡得也不安静,虽然没有挣扎呼喊,但手指仍旧时不时地抓挠痉挛,像仍旧挣扎在那一夜惊心疼痛的血战中。

    戚真思心情沉郁——按说他该醒了,但他一直没醒,因为他体内的气息,果然如毒瘤,爆炸了。

    就在发现自己拜错仇人的那一刻,那一口血,喷出了纳兰述的悲愤,还有终于无可压制的内息洪流。

    自鲁海之死,燕京之逃,这一路颠沛流离又时刻处于担忧逃亡的心境,终于因为最后最惨烈的尘埃落定,而激发了纳兰述一生里最大的隐患。

    戚真思现在不敢弄醒纳兰述,她害怕即将到来的未知。

    族中长老没有解释过内息冲爆到底会发生什么,也许会丧失武功,也许会失去神智,也许会有更可怕的结果。

    戚真思在出神,她想起长老另一个关照,关于纳兰述真的出问题之后的根本解决方法,然而那个方法,当年她都不赞成,现在……更不可能。

第376章 愿你安好(4)

    “那边……怎么样了。”半晌她问。

    “成王府那边两个消息。”晏希道,“一个是抓到大逆逃犯,要在十日后绞死,一个是新任成王将自己的爱妾,送给了青阳郡郡守大人。”

    戚真思沉默。

    两个消息,似乎都和他们没关系,但也许都有关系,但两个消息到底哪个和君珂有关系,谁也理不清这个关系。

    所谓新任成王,尧羽卫都知道,必然有假,八成就是沈梦沉自己搞的花招。

    沈梦沉放出这真真假假花招,就是要让尧羽卫先心乱不安。

    “我们……”戚真思想了一会,刚要下令,霍然回首,盯住了纳兰述。

    沉睡的纳兰述,眼睫颤动,即将醒来。

    浅浅一声低哼,纳兰述睁开了眼睛。

    戚真思立即转头看去,接触到纳兰述目光的时候,她心中不禁一震。

    纳兰述眼睛里那一轮血红已经消失,甚至连一点血丝都没有,眸子比原先更黑白分明,清澈得像清水里的黑石。

    戚真思有点恍惚——这样的眼睛,她只在十多年前看过,那时纳兰述刚刚送来尧国,族中长老将他带到雪原,她看见他的第一眼,那小小孩子扬起眼睫,软软一笑,一双干净剔透的眼睛。

    她记得自己当时还恶意地想,这么个玉娃娃,一看就是小少爷,折腾死他!

    之后风雪渡劫,十年岁月,她看着那双眼睛,渐渐隐藏了那份剔透,染上淡淡血色,学会深深潜藏,冀北青鸟眸子依旧灵动明澈,却再也不是原来。

    然而此刻明光重现,她心中不由一紧。

    “主子……”她伸手去把他的脉。

    “干什么!”纳兰述霍然一声厉喝,反手一翻,叼住了戚真思脉门,一甩手就将她摔出了几尺。

    尧羽卫讶然,戚真思在地上一个翻身跃起,眼神里不知是喜是惊——纳兰述的武功好像没有问题,但是……

    “主子,我是小戚!”她半跪着,急切地仰头望着纳兰述,“你……忘了吗?”

    纳兰述沉默了一下,盘膝坐起,“小戚,长老教导过我们,不应该给任何人近身,你怎么就忘记了?”

    “啊?”戚真思一呆。

    这都多久之前的话了,再说这些年他们寸步不离,就算别人要防备,她和纳兰述之间,怎么也突然多了隔膜?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纳兰述抬头,奇怪地看看尧羽卫,“不知道警戒搜索?你们以为现在很安全?”

    尧羽卫们又呆了呆——警戒的人已经安排了,其余人躲藏在这里,不打算出去太多引人注意,主子这是怎么了?吩咐得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神情态度,也有点不同。

    “主子……”戚真思小心翼翼靠近,试探地问,“……你觉得现在,有什么不安全?”

    “小戚,你最近越发糊涂。”纳兰述不客气地先责备了她一句,才道,“我们离开冀北,要去尧国,这一路自然要步步小心。”

    “……”

    尧羽卫全部傻了。

    纳兰述眼神清楚,武功俱在,思路明白,记忆清晰,每句话都没什么不对。

    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形下,每句话都不对!

    这是怎么了?

    戚真思傻了半晌,脸色连变,忽然道:“主子,虽说咱们离开冀北要去尧国,但你还至今没告诉我们,要去执行什么任务。”

    她暗中咬着牙,盯着纳兰述,这句话是一剂猛药,纳兰述思维是否混乱,就要看这句话的回答了。

    纳兰述静了一静。

    尧羽卫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提起。

    “母妃回尧国,我要去接应她,这事我记得我和你说过。”半晌他沉声道。

    戚真思浑身一软,手撑在了地上。

    一时不知道是喜是悲。

    果然出了问题。

    但却是此刻最好的问题。

    他一切都还记得,但是很可能因为先前受到的冲击太大痛苦太剧烈,醒来后的记忆,居然自动绕过了所有噩耗,在他的记忆里,他现在要去尧国,接应成王妃。

    如果君珂在,八成就能理解这是一种极度刺激下的自我催眠,跳过了让自己最痛苦的一些东西,但戚真思可不懂这个,她只觉得,松了一口大气。

    戚真思一直担心他醒来之后,像仁化城里那样发狂,一旦走火入魔,便无人可制,现在这种情形,真是不幸之中万幸。

    她刚刚松一口气,还没摸清情况的许新子就冒冒失失地道:“咱们要去尧国?那君珂怎么办?她……”

    “许新子!”戚真思一声叱喝,随即忐忑地看向纳兰述。

    她没打算不告诉纳兰述君珂的情形,却不想这么冒失地提起,害怕纳兰述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君珂……”纳兰述神情愕然,“小珂不是带领云雷回关外了吗?就云雷军一路打回去那架势,小珂必然还在云雷军中……怎么?”他神情紧张起来,霍然站起,“小珂追过来了?在哪里?小戚,拦住她,让她回去!”

    戚真思犹豫了一下,闭上眼睛,低低道:“没……”

    许新子突然大步上前,怒视着戚真思,戚真思霍然抬头,眼神狠狠地逼视过去。

    许新子却没有退缩,他素来和君珂交好,也不明白戚真思不敢开口的难处,一扭头大声道,“她扮成黑面蛮子,在城门前……”

第377章 让我需要(1)

    “啊……”

    “城门”两个字就好像一道潜伏的惊雷,刹那间便劈到了纳兰述的头顶,又或者是一柄烧红的匕首,狠狠撬开坚硬的头骨,将那些凝固尘封的极度悲愤、无限疼痛、血色记忆,泣血长嚎,毫不留情地狠狠挖出,揉成滚热的火冰冷的雪,狠狠塞进胸臆,蹂躏一个人全部的精神和神智。

    纳兰述向后一仰,眼神里刹那无尽的黑!

    脑海里无数东西飞窜而出,一幕幕影像快如闪电,快到他的意识无法捕捉,只隐约感觉到人影飞旋,匕首暗藏,金棺乱火,断肢零落……那样的飞闪令他晕眩,思维被搅在了泥淖漩涡,在闪到最快的时刻,突然有一幕模糊的影像慢了一慢,那是个倒着的影子,隐约像是一个人半跪于地,维持着一个回首的姿势,身下的鲜血染红大地……他想仔细看清楚,那一幕却模糊得像隔了无数层纱幕,随即纱幕一卷,脑海里似被什么一抽,黑暗轰然降临。

    “砰”一声,他倒栽了下去,唇角一丝血迹浸出。

    “主子——”

    戚真思扑过去,伸手一把脉,脸色大变——纳兰述醒来后回归正常的内息,此刻又乱了!

    她怒极回首,一脚将傻在那里的许新子踢了出去。

    “从现在开始!”她狼一般地环顾所有人,每个人接触到她的目光,都不由自主低下头去,“所有人,不许在主子面前,提一句城门,不许将冀北和君珂发生的事,提一个字!”

    “你要丢下君珂?”

    冷冷淡淡的声音,竟然是从来对戚真思毫无异议的晏希。

    戚真思回头看他,晏希还是那漠然神情,但他再漠然,此刻说出这句话,就已经是最大的抗议。

    戚真思缓缓环视一圈,每个人的神情,都深深疼痛和不满。

    君珂不仅是尧羽卫共同教出来的徒弟。

    她是他们的盟友,恩人,和亲人。

    尧羽卫没那么容易接纳一个人,最初对这少女,不过一份审视的心态,然而那少女一开始就用自己的毅力震撼了他们,继而用她的勇气、坚持、有所取舍、恩怨分明,令每个尧羽卫倾心接纳。

    但真正的生死交托,还是在燕京城门之上,因为君珂的拼死挟制,才有三百尧羽的安然出城。

    这是恩,尧羽卫不愿忘记。

    更何况,君珂是为救纳兰述和戚真思,才自戕于仁化城,此刻她生死未明,却要丢下她?

    尧羽卫宁死,也做不到。

    沉默的压力,巍巍如山,感受到那份不满和排斥,戚真思心底发出一声唏嘘。

    继冀北大难,家破人亡之后,难道连从来都兄弟一般生死与共的尧羽卫,也要因此发生分裂吗?

    戚真思垂下眼,眼神里淡淡哀伤,深深决然。

    有些事,就让自己一人,担着吧……

    “冀北发生了什么,你们也知道。”她冷冷道,“王妃就算真的**于边界之前,但我相信,她一定给主子留下了嘱托。陪着主子走下去,完成王妃的交托,是我们死也要做到的事。冀北纳兰氏家破人亡,现在只剩主子孤身一人,你们要想害死他,要想令恩主根苗断绝,你们尽管说吧!”

    尧羽卫沉默,垂下头去,眼里泪花频闪。

    戚真思垂头看着纳兰述。

    昏迷之中,他在挣扎,似乎还在喃喃自语,戚真思俯下身去倾听。

    “……父王……父王……孩儿不孝……连你的尸首……都没……妹妹……你怎么……你怎么……哥哥对不起你……没能来救你……母妃……你不会死……你怎能丢下我……丢下我们……是我的错……是我……我为什么要……带走尧羽……我该死……该死……该死……啊……小珂……是你……是你……别……别!”

    戚真思的眼泪,在眼角慢慢集聚,无声垂落,落在纳兰述的衣襟里。

    他未曾真的忘记,也不能忘记,在意识深处,他永受炼狱般煎熬,承担着巍巍如山的负罪感,泣血自责。

    而她,不能令他永久坠入这样的黑暗,最终无可救赎,被背负的罪压垮。

    “主子……”她将掌心,缓缓按在了他心上。

    “我们一起走下去。”

    “尝人生极致之苦,斩四海深仇之头。”

    “不死,不休。”

    北地之雪,苍天作语。

    君珂在雪地里已经呆了整整一天。

    每隔一个时辰,会有侍女过来看看,将埋进雪地里的她拉出来一点,怕她被雪埋死。

    君珂一切都不理会,抓紧时间恢复自己,伤口被冻得麻木,倒不觉得痛苦,体内的气息按照天语族的秘术,慢慢的凝聚,一点点冲击着被锁的穴道。

    她第一次接触武功就是在这样的天气和环境里,那时的感觉一生难忘,后来她也曾问过戚真思,这样突飞猛进的修炼秘术,为什么不能造就天语族更多的高手,戚真思笑她想得简单,因为天语实在难得,一年就那么一天,等一年才有这么一次机会,弄不好还会错过,怎么能靠这个提升?

    不过君珂今天等到了这个机会,就算不能突飞猛进,但恢复自己的功力还是有把握的。

    前提是沈梦沉没发觉。

    所以君珂一力要激怒沈梦沉,哪怕有些做对完全没有必要,她也必须去做,她不能让沈梦沉近身,对她表示关心,一旦他给她把脉,就前功尽弃。

第378章 让我需要(2)

    寒气侵骨,重伤后的身体难以抵御,君珂咬牙忍住,努力使自己忘记虚弱和疼痛,专心内力凝聚,她必须快点逃出这里,沈梦沉留她不死,还不是想要她做诱饵?

    希望纳兰述和尧羽卫,不要在附近盘桓想要救她。

    低头看看自己,君珂此时才发觉自己已经去掉了伪装,换了衣服,她有点遗憾地挑挑眉——柳杏林易容技术精进,他给她做的装扮,竟然一时瞒过了纳兰述和戚真思。

    当然神来之笔还是那“狐臭”。

    也不知道柳杏林从哪找来的那么臭的东西,当初他犹豫着不肯给,是自己坚持——要扮,就要脱胎换骨。她可不想一照面,就被纳兰述那一万种办法给赶走。

    君珂低低叹息一声,想着柳杏林他们现在可好?她带着柳杏林抄近路,抢先到了三水,雇了那琴师和那歌女,假扮了那黑小子,然后便让柳杏林回去了。她一个人能瞒过纳兰述就不错,万万不要想还带着如幺鸡红砚两支柳那么明显的标记。

    此时君珂还不知道云雷军此刻呼啸燕地,用兵如神,如果知道,怕是重伤也得从雪里跳起来。

    君珂吸口气,低低咳嗽两声,艰难地转头看远处长廊。

    远处长廊下,垂着鲛纱,沈梦沉围着火炉,慢慢喝茶,一袭烟青色重锦锦袍,惯常的宽大式样,压着银黑色月牙绣边,袍袖微拂时暗香四溢,华贵风流。四面侍女不时偷偷望他,微泛红晕。

    君珂却有些失神。

    突然想起初学武功的那一天,大雪吊桥边,也是一样端坐喝茶,华丽精致的纳兰述,也是一样栽在雪地里的自己,也是一样的无动于衷。

    然而一切都不一样。

    那时的纳兰述,坐立不安,装模作样端着个糕饼,结果全被红砚和幺鸡给偷吃。

    那时纳兰述,看见她跌一次就要跳起来,再被戚真思恶狠狠踩住,雪白的靴子被蹂躏得全是黑脚印。

    那时的纳兰述,穿那么漂亮,之后却悄悄告诉她,讨厌穿得太复杂,累赘,那天那样穿,纯粹是要勾引她。

    君珂微微笑起来。

    人生困苦之途,能有这样美好的回忆时刻支撑,真好。

    她埋在雪地里轻轻一笑,远处纱幕暖火旁,喝茶的沈梦沉手指便一顿。

    眉毛微微扬起,看着那个方向——这女人有时候疯得他也看不懂,好端端地笑什么?

    沈梦沉转开眼光,继续喝茶,又拿起一卷书,想要好好看上几章,然而眼光总从书上溜出去——她笑了一声又不笑了,到底怎么了?

    又看了几页,他突然丢下书,走出纱幕,几个侍女随后跟着。

    君珂隐约感觉到有人走近,一睁眼,烟青色的袍角落在视野,四面沉寂无声。

    咳嗽两声,君珂没有睁眼,懒懒道:“拜托……好容易一块干净地方……你非得来站脏了?”

    依旧沉默,随即烟青袍角一动,从视野消失。

    君珂松了口气。

    沈梦沉默然回走,他脸上神情如常,谁也看不出他心境如何,他身边一个侍女,突然掩了掩衣襟,微微咳嗽一声。

    这侍女穿得少,低领上裳,露出一截雪白的酥胸——最近成王殿下突然不好女色,这些有点姿色的侍女无奈之下,便将目光转到盘桓在成王府的郡守大人身上,郡守大人出身豪贵,年轻美貌,更有风流之名,如果被他看中,一样也是飞黄腾达,此身有靠。

    穿得少,外面冷,这侍女微微有些受冻。

    沈梦沉回过头来。

    那侍女一惊,见沈梦沉神情温和,以为自己终于入了郡守大人青眼,欣喜地红了脸。

    沈梦沉对她笑了笑。

    侍女大喜,立即娇柔地行礼。

    “穿这么少,不怕冷?”沈梦沉语气柔和。

    侍女娇羞一笑,不胜忸怩,“大人……”

    “既然不怕。”沈梦沉笑得更温柔,“那就干脆别穿了。”

    “大人……”那侍女心砰砰直跳,欣喜得将要晕去,仿佛刹那间看见自己成为郡守大人爱妾,享富贵尊荣……

    沈梦沉微笑着,手指递上她的领口,四面侍女面面相觑,红着脸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那侍女娇喘吁吁,媚眼如丝,“大人,别在这里……啊!”

    “砰。”

    一道身影飞出纱幕,半空中衣物纷纷掉落,刹那间身无寸缕,光溜溜一团呼啸越过回廊前的冰池,啪一下倒栽进君珂身旁,一尺多厚的积雪里。

    “现在冷不冷?”沈梦沉微笑手扶长廊栏杆,看着那侍女在雪地里挣扎,四周侍女们惊惧的瑟瑟发抖,他视若不见,笑道,“啊呀,她还想爬起来?来人。”

    侍卫应声而至。

    “把那块的雪压紧实点,我要看冰雕。”

    “是。”

    那被剥光倒栽的侍女并没有受伤或点穴,犹自挣扎着想爬起,却被侍卫们一拥而上,用铁锹将埋住她脑袋的雪拍紧,再也挣脱不得,只看见露在上面的腿一阵绝望地乱蹬,渐渐便不动了。

    这种无声慢慢死亡的挣扎,比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更为残忍,沈梦沉微笑如故,几个侍女却在那侍女腿乱蹬的那一刻,便晕过去了。

    沈梦沉挥挥手,几个侍卫上前对那尸体泼上冷水,这样的天气里,很快便结冰,当真成了冰雕。

    那“冰雕”就倒栽在君珂身侧,君珂一眼就能看见那还维持着向天乱蹬姿势的双腿。

第379章 让我需要(3)

    她脸色铁青,运行到一半的内息被这残酷的死亡给打断。

    “这冰雕好看吗?”沈梦沉笑吟吟的声音传来,“我让她陪你,想必她也乐意,毕竟,她是因为你而死的。”

    君珂勉力抬起头,“你自己……恶心,别赖在我身上!”

    “只要你惹我不快,我就杀人。”沈梦沉若无其事,“你惹吧,惹一次,我杀一次,嗯,如果你四周都栽满这种冰雕,一定很有意思,下一个,该是什么形状呢?”

    “你……”君珂心中一阵发冷——沈梦沉已经发觉,她是要故意触怒他了?

    沈梦沉淡笑喝茶,君珂咬牙躺在雪地,两人此时都有心事,没注意到远处一个人影匆匆而来,然后停住脚步。

    “咦。”这人惊愕地看着那侍女活活被闷死浇成冰雕,不由和身边的人都倒抽了口冷气。

    “沈大人竟在我成王府内如此凶残?”他身边人露出怒色,“就算是王府贵客,也不能如此虐杀我府中人,走,去告诉王爷,王爷定有惩戒。”

    “等等。”当先一人却虚虚一拦,“蒙之兄,你没发现,四面都是我王府护卫吗?”

    后一名男子也愣了愣,随即脸色变幻,“怎么我王府护卫看见这样的事,竟然不管?霖山兄,你看……”

    许霖山一拉赵蒙之,躲在了回廊后。

    这两位原先都是王府清客,后来因为才能出众,选拔出来做了长史,不仅在成王府,便是在冀北,也颇有名声和影响力,沈梦沉弄了个假冒纳兰迁,只能将他身边的护卫力量尽量撤换,但是这些文人都是人才,也不宜都杀了,便留了下来,反正纳兰迁本来就不是王府核心人物,被禁一年多,这些文人对他的印象已经淡薄,也发现不了什么。

    此刻这两人原本是打算向纳兰迁回报事务的,却正看见被君珂撩拨得动了真怒的沈梦沉,引起了疑惑。

    “最近的事总有些蹊跷。”许霖山低低道,“二爷干出那样罔顾伦常的事,夺了那王位,按说他那样的人,不该对一个外人如此信重,但你瞧这沈梦沉,带着他的人住在王府,随手杀人,无所顾忌,他哪来的这份底气和自在?”

    “难道王爷有把柄在他手里?”赵蒙之一惊。

    “我总觉得,现在的成王府,气氛诡谲,只怕还要有大事,你我想苟安于此,只怕也呆不得了……”许霖山对雪地里君珂看了一眼,一拉赵蒙之,“先退出去,快。”

    两人原路匆匆退出,自以为行迹小心,离沈梦沉那院子远远的,才长吁了一口气。

    两个人都不知道,当他们退出时,远远的,沈梦沉突然对他们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还要去向王爷回报冬季征粮的事。”赵蒙之道,“许兄你不必去了,王府的重要文书都是你保管,王爷上次说要你送上去,你还是早点整理出来。”

    “好。”

    两人在花园照壁前分手,赵蒙之去了王府书房,许霖山去了王府前院书记室。

    一刻钟后,一个红衣男子,进了“纳兰迁”的书房,随即便响起“哧”的一声轻响,片刻后红衣男子走出来,将染血的剑随意在雪地上抹了抹,对身后人道:“把尸体处理好。”

    “是。”

    “还有一个,在外书房书记室。”那红衣男子自言自语,往外院书房而去。

    不过他却扑了个空,等他到了外书房书记室,许霖山正好将王府重要文书都已经归类整齐,抱去了“纳兰迁”书房。

    “纳兰迁”却不在,他去处理赵蒙之的尸体了。

    许霖山在书房外等了等,发现没人正要退出,蓦然看见书房门口花台上的积雪,隐隐透出一层鲜红。

    许霖山蹲下来,将那点晶红抹在掌心——这是新鲜的血。

    他抬头看着半掩的书房门,脸色慢慢变了。

    “王爷?王爷?”

    试探地轻唤两声,没有动静,许霖山便大着胆子推开门,走了进去。

    书房里淡淡血腥气犹未散去,许霖山目光在地上搜索,在桌案之下,发现一串玛瑙珠。

    这是赵蒙之的腰饰,许霖山看见的第一眼,心便沉了下去。

    他忽然趴了下来,耳朵贴在地面,隐约听见风雪中有人掠近的声音。

    来杀许霖山的,自然不会是什么高手,沈梦沉远远一眼,便确定这两人没有武功。

    许霖山脸色一变,霍然站起,到了此刻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兄弟已经被杀,下一个就是自己。

    风声渐近,许霖山扑过去,先栓上了书房门,然后将那包重要文书背在背上,顺手开了桌案抽屉,将里面的印鉴私章全部搜刮。

    他本就是当初成王最信任的幕僚,和铁钧一文一武掌管成王府,对这书房里的布置清楚得很。

    反正要被杀,也就无所谓再多拿些要命东西,必要的时候,也许还可以拿来讨价还价保上一命。

    将所有要紧东西塞进包袱里,许霖山闪到多宝格边,听得门外已经有人靠近,来者推门不开,竟霍然拔剑,一剑就劈开了门闩。

    “这样嚣张!”

    许霖山心头一惊,毫不犹豫按动了多宝格第二层一尊青花瓷瓶下的一个小小突起。

    多宝格无声移开,现出黑色门户,许霖山身形一闪便不见。

    红门教的杀手冲了进来,看见的是空空如也的书房,那人疑惑地站在室内,呐呐道:“人呢?哪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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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笑介绍:
新书《凤倾天阑》http://www.xxsy.net/info/490166.html
【普通版简介】
谁说异能者便得乖乖在研究所做小白鼠?乱世王朝自有她大显身手处。
一穿越就得替人代死?祝你抄家灭户。
将军府假娘恩将仇报?堵你逃生之路。
高贵冷艳抢咱男友?骗你彻底认输。
天之骄子刀剑相逼?给你开膛破肚。
与世无争的不容于世,无心结仇的步步被逼,这混账世道教人难活,反了吧?METOO!
成名、夺嫡、乱国、掠情。天神之眼,金光漫越,看血肉体肤,看人情冷暖,看爱恨百态,看云涛怒卷——看天下舆图,繁华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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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族骄子【云中龙】:这世间丘壑,天下经纬,都在我胸中,原本再无多余位置,如今勉强可以装一个你,过来。
君珂:居住面积太低,不利于生存指数,谢谢。
佛门高士【龛里花】:相逢早知是劫数,不过,也不妨拿命来赎。
君珂:神棍,佛喊你回家吃饭。
再腾云【霞间青鸟】:我曾从那门走出,最终却不得不心甘情愿再次走入,刀山血海,阿鼻地狱,那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去吧,或者在尽头等我,或者在开端,照亮我的山河万朵。
君珂:我选择在中间挖坑,怕什么,去推呀。
掩踪迹【雪里白狐】:我打算做你的男人……啊,不用这么热情扑过来感谢我。
君珂:我的电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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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B版简介1】:
“你了解过她吗,你懂得过她吗,你知道坑爹不是挖坑埋爹,尼玛其实就是太阳吗?你连她说什么都不懂,你敢和我抢她?你拿什么和我抢?拿你的勃勃野心还是百万雄军?抱歉这些我也有,但我觉得拿这些去抢女人真是太没意思了……哦你在流血,伤口好大,需要包扎吗?别用医官那些糊弄人的草药白布,我送你一个,干净、透气、妥帖、三百六十度运动不侧漏,特大号39公分苏菲绵柔夜用创口贴……哦不用谢我,她给的。”
【二B版简介2】:
一场计划外穿越——坑爹!
一场意料中谋杀——尼玛!
YEAH!此地女人稀少——发了!
SO,男人可以抢妻——搞咩!!!
哦,生活质量不低——混咧。
啥?转眼家破人亡——你妹!
啊?重生都得牛逼——扯吧!
唉,蛀虫生活幻灭——跑呗!
现代异能者跑路过程中与乱世王朝的亲密接触,杀大王头,饮觥中酒,簪殿上花,销万古愁,运慧剑夺龙首,携美男天下游,买一送一别讲价,单程旅途不包邮。
亲,你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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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版简介】:
浪淘沙
落雪旧貂裘,四海舟头,山河横纵少年游,谁欲吾亡己先死,吾命吾收!
运剑犹未休,电射天酋,一腔碧血破金瓯,莫道夙缘无意转,天定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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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笑》隶属于“天定风流”系列,词为该系列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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