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生最美(3)
君珂一惊,霍然转头。
身后,向正仪平躺在冰冷的地上,微微偏着头,向着来路的方向。
她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乌黑的睫毛下有细碎的水滴,唇角却有抹淡淡的笑意,衬着粉色衣裙,整个人苍白柔美,盈盈如蔷薇。
却是谢了的蔷薇。
这一生男儿风姿的少女,临到逝去,才真正展现她内心所企盼的女性之美。然而终究,没能等到想让他看见的人。
她至死向着来路,穿着一生里最美丽的衣裳,等待那少年惊喜回眸。
“其实我也喜欢那些胭脂,喜欢那些五颜六色的裙子,喜欢那些鲜艳琳琅的首饰……或者以后我可以尝试着穿一穿。也许一开始会不习惯,但是我觉得,我也很适合的。”
“是,公主你其实很美。”
“我穿给纳兰看,你不怕吗?”
言犹在耳,她一生终于穿了一次粉色。
第一次,最后一次。
一生最美,零落尘埃。
不见桃李鲜妍色,从此城荒枕碧流。
君珂身子一软,却立即用剑撑住了自己。
她刚才一直在轻轻颤抖,此刻看见死去的向正仪,却神奇地立即安静下来。
那种安静不是内心平静导致的安静,而是极度悲愤之下的自我冰封。
随即她深深吸一口气。
一口气吸完,她霍然倒射而起!
硬生生用背对着纳兰君让的马撞去!
很难想像有人倒着飞也快得像炮弹,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去杀姜云泽,连姜云泽自己都在后退,然而君珂那一撞,直撞向纳兰君让。
所有人那一愣间,君珂反手一挥,一柄短剑已经出现肘下,恶狠狠向着纳兰君让胸口。
剑光耀眼,雪色逼人,纳兰君让只觉得人影一翻扑面一凉,寒气透入心肺,生死存亡之际,想也不想掌中剑便挥了出去。
剑出一半才想起来这是谁,心中一痛同时又是一慌。
她要杀我!
我在杀她……
百忙中想要撤力,但招式已老哪里还收得回?半途撤力气血反撞,他闷哼一声,唇边绽血,但饶是如此,剑尖也已到君珂肩头。
“哧。”
剑尖入肉三分,然后遇到阻碍,被挡住。剑锋与骨骼摩擦的声音吱嘎,细微而惊心。
鲜血飙射,哧一声激上纳兰君让的脸,纳兰君让一呆,一瞬间面色惨白,君珂霍然转身,一脚便将他从他那高壮的骏马上踢了下去。
“大胆!”亲卫们再犹豫,也不能让君珂刺杀纳兰君让,此时纷纷扑上,长枪递出架向君珂脖子,君珂受伤行动一慢,已经被几柄长枪钳住颈项。几个大力士兵嘿然大喝,臂上使力,竟然生生将君珂压趴在马背上,动也不能动。
“别伤她!”纳兰君让不让人扶迅速爬起,人还没起来第一时间呼喊。
也幸亏他这一句,不然按照规矩和这些亲卫的习惯动作,长枪会顺势向前一捅,捅穿君珂的琵琶骨,废了她武功。
君珂也不挣扎,在马上冷笑。她的脸压在马身上,双手垂在靴筒侧。
城楼上姜云泽原本要立即退下,此刻看见君珂就擒,四面围满护卫,城墙这么高,君珂就算挣扎逃出跳上城墙追杀,也比不上她离开的速度,算来算去自己都是安全的,这才停住脚步,俯靠蹀垛,笑意盈盈看她,“怎么?君统领,君将军,你那赫赫神功满腹心计,今天使不出来了?”
君珂在马上动了动身子,亲卫们不敢放松地死死压着她,姜云泽俯身看着,笑得更甜了。
在她笑得最甜的时候,君珂仰起头。
她颊侧溅了肩上的血,染在唇角几分狞然,她从那个有点艰难的角度,看着姜云泽,突然也慢慢漾出一点笑意。
带血的、狰狞的、森然的、火光里淬过、冰雪里冻过的笑意。
姜云泽对上那样的笑意,心中一慌,下意识后退。
“啪。”
一团白光突然从君珂腿侧射出,射到半空中一展,一个黑色钩子弹出,呼啸直上,带着一片丝网,丝网柔韧银光闪烁,哗啦一下罩住了城头上正俯身下望的姜云泽的半个上身。
“啊!”姜云泽尖叫,慌忙去扯,那丝网却越收越紧,网上附着的银色倒刺,全部刺进了她的血肉里。
姜云泽的惨叫惊天动地,全体士兵震惊失声,没人搞清已经被制的君珂是怎么出手的,君珂已经厉喝一声,从右边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手一抬,流光划过,截断了三根压住自己的枪杆。
“纳兰君让!你要杀我尽管杀!我不杀她我不活!”
啪啪啪枪杆断裂,君珂自马上腾身,借着马身的高度和弹力,一跃而起。她飞起时没有做任何的掩护,将整个后背空门,都留给了底下的大军。
有亲兵下意识举箭要射。
“住手……”皇太孙的声音,痛而压抑。
万军停手,怔怔仰头,看着天幕下那黑衣少女,在苍青的城墙上一个起落,呼啸逆冲而上,身法因为调动到极致,肩上的伤口再次破裂,**辣地洒下鲜血。
众人眼看那点猩红如诡异星花坠落,突然都觉脸上一凉,心中骇然……落了这么多血?手一摸,触手冰凉,化在掌心。
下雪了。
雪花与血花同落,溅射在这夜肃杀的苍穹里。
第321章 生最美(4)
君珂的脚步,也轻若雪花,落在了城墙上。
姜云泽已经不在城墙边,她惨呼着撕扯着,裹着那道网向下逃,怎么撕都撕不开,她也够狠,发觉这东西不能碰,越碰陷越深,干脆也不再管,头也不回狼狈奔逃。
她奔得速度竟然极快,君珂刚跃上城墙,她已经跑到了城门阶梯前,那里有个门,还有个士兵伸手来接应她,眼看她要逃下去,君珂手一扬,短刀呼啸而出,直奔姜云泽背心。
姜云泽面前是狭窄楼梯和挡住她的士兵,无处可退,眼看匕首雷霆般奔来,就要将她钉在地上。
姜云泽突然一把抓住那个伸手的士兵,狠狠一拉。
扑哧一声,那匕首扎入那士兵胸膛,鲜血飞溅的那一刻,姜云泽转身就逃。
往下的阶梯已经被那人的身体堵住,楼梯狭窄,以她的敏捷不够瞬间越过,她干脆一个转身,奔向城墙对外的那一边。
君珂那一刀竭尽全力,她奔波一夜,悲伤苦痛,又刚受了伤,这一刀掷出,手臂酸麻心跳如鼓,眼前一阵阵发黑,却强撑着不肯晕去……就算死在这里,也要先拉这个女人垫背!
此时来不及思考姜云泽为什么奔向另一边城墙,这样明明是自寻死路,城墙上原本自然有士兵,但君珂上来时凶神恶煞,众人都不敢动,而且心中也不齿姜云泽为人……她那篇退婚宣告毫无愧色大义凛然,可燕京人谁不知道两家联姻的内幕?你姜郡主真要这么不甘愿,早干什么事去了?要等到冀北有难,你再划地决裂?
所以君珂上来,众人都做鸟兽散,反正下面大军还没追击,他们多什么事?
姜云泽竟也没呼救,似乎觉得这些人不足以救她似的,直奔城墙另一侧,飞快地爬上蹀垛。
君珂怔了怔……她要跳城?
燕京城墙高达十丈,一流武功跳下去都难免重伤,何况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
这念头一闪而过,然而此刻她悲愤填膺,自己不惜受伤,麻痹敌人,换得从靴筒里摸枪飞射的机会,哪怕姜云泽就是跳城必死,她也不甘心看她从自己手里轻松地飞出去。
何况这女人把自己命看得比天大,怎么可能跳城?
“你飞过城墙,也飞不过这天道惩罚!”她手中已经没有武器,飞步上前,五指如钩,狠狠去抓姜云泽背心。
姜云泽霍然向前一纵。
“哧。”
君珂的五指已经触及了她的披风,但那披风不知道为什么,布料出奇的滑,手指竟然一滑便过,连布丝都没抓下,随即姜云泽的身子,已经断线风筝般的落下去。
手指在衣料上滑过,一抓落空,君珂扑在蹀垛边,眼看着姜云泽的身子从十丈高的城墙上直线坠落,撞在城门下应该是她乘坐来的平顶轿子上,啪地一下撞碎轿顶,堕入轿中不见。
等在轿边的轿夫骇然看着姜云泽落下,顿了顿,忽然起身飞快将轿子抬走。
君珂一纵身便要跳下去……不亲眼看着这女人尸体,她不甘心!
身子突然被人扯住,力气大得她挣脱不得,君珂头也不回横掌一拍,身后人闷哼一声,却不放手,反而将她拍来的手也紧紧抓住,抓住她就向后拖,君珂“嗷”地一声,回头就咬。
她张开利齿,眼神狞厉,像只择人而噬的小狼,身后的纳兰君让从来没见过这温和俏皮少女,竟然疯狂若此,惊得一怔,连缩手都忘记,被她狠狠一口咬在虎口上。
鲜血迸流,血腥气入口,君珂一怔,缓缓抬起头,有点茫然地看着对面的纳兰君让。
纳兰君让松口气,正想好好安抚一下她的情绪,以免陷入疯狂走火入魔,不想还没开口,君珂的眼光突然越过他,看向城下某个方向,随即目光便一收。
然后她眼睛一直,向后便倒。
纳兰君让吓了一跳,赶紧抱住她,伸手一把脉,君珂内息虚弱混乱,想必奔波劳累,气急攻心所致。
他犹豫了一下,将她抱起,但还是没放开她的脉门……君珂狡猾多智,看她刚才假装攻击他,麻痹姜云泽,趁被压下的时候取出靴筒里的怪枪那一招,他不得不防她也对他来这么一招。
君珂却毫无动静,软软地靠在他怀里,纳兰君让紧张担忧的心思放下,心神一松,顿时感觉到怀里女子的轻软。
他垂下脸,看着她苍白脸色,唇却是红的,激越情绪里被死命咬出的红,那样对比鲜明,刺在眼睛里,心却似微微痛一痛。
恍惚里忽然想起,这不是他第一次抱她,却是她第一次毫无挣扎在他臂弯,让他轻易感觉到女子的脆弱,纵然锤炼钢筋铁骨,终究水晶心肝。
他的手,忍不住握她的臂紧了紧,有点哀怜地想,瘦了……
“放开她……”
蓦然一声大喝,随即“咻”地一声,半空里红光一闪,一柄箭御风而来,直奔纳兰君让面门。
箭自城下来,相隔十数丈,自下而上,到纳兰君让面前时劲道不绝,劈面有风,来人膂力强劲,可见一斑。
对这样的箭,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纳兰君让闪电抬手,“夺。”一声,那足可穿墙破洞的利箭,便捏在了他的左手指尖。
他左手竟然灵活不下于右手,底下大军看着,轰然一声喝彩。
然而瞬间纳兰君让的脸色便变了。
什么东西冰凉地顺右手腕一滑,“咔嚓”轻微一声。
第322章 此心如许(1)
他慢慢垂下眼。
衣袖末端,一抹精亮的圆环,套在了他的手上,更诡异的是,这圆环连着另一个圆环,套在“昏迷”醒来的君珂腕上。
君珂已经从他怀中挣脱,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侧,面无表情不看他。
纳兰君让一瞬间只觉得怀中空凉,而心底更凉,下了这燕京初冬第一场雪。
城楼下,有人一骑长驰,飞奔而来,马蹄踏破夜的沉凝压抑,深青箭袖上墨黑长缨,在风中缭乱飞舞。
飞马狂踏,夜空下步声答答,他身形于马上一起一伏,手臂却稳如泰山,倾腰、拉臂、挽弓,勾弦,黑羽长箭粲然的尾羽,拂过他眉目冷肃的脸。
身后三百士,身形如流光,灵动快捷,远胜普通护卫,所有人一落地,就迅速结成最佳护卫阵型。
纳兰述,带着他的尧羽卫,不遮不掩,直奔城门。
城门下上万大军,终于等到目标自投罗网,万人齐齐一声“嘿!”刹时满弓拉箭、拔刀出鞘、弩机上弦,齐齐对准了三百余人。
城门下偌大地方,顿时充满肃杀之气,浸淫血气的铁腥气息,无声无息压迫下来。
从城楼上看下来,被上万人包围的三百人,像被一只巨象盯住的兔子。
纳兰述却视若无睹,仰头向城门,挑衅地对纳兰君让,挥挥手中的大弓。
一万军队也仰着头,等着纳兰君让的命令,很简单,一个“射”字,立刻就可以把无遮无挡的三百人射杀。
他们被城墙遮挡,看不见城楼上的情形,只疑惑地盯着上方,奇怪殿下为什么还不下令?
城楼上两人在对话,平静的,森冷的。
“好,好算计,但你以为这样就能挟持我?”纳兰君让冷笑,晃了晃两人锁在一起的手腕,“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我会妥协?”
君珂一脚踢碎了面前的蹀垛。
轰然一声砖石飞溅,她避也不避,淡淡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妥协,但我想知道你会不会比我心硬。”
随即她拉着纳兰君让,向被踢出的那块空缺行出一大步。十丈高墙,就在脚下。
“你干什么!”纳兰君让只被她拉出半步,便双足如铁,牢牢铸在地面上。
“殿下,想跳下去吗?”君珂还是那漠然不动的语气,“想不想看看,咱们俩,到底是你能拉我做垫背,还是我能请你做替死鬼?”
“君珂!”纳兰君让怒极反笑,“我处处容让你,为何你总自寻死路?”
“殿下容让过我吗?殿下给过我活路吗?”君珂转头,声音清晰,“酒宴上你要我给贵族赔礼,武举上你安排人设计陷害我,赢了武举你塞来个鬼见愁十三盟,十三盟被我收拾好了你又夺了我军权……你给过我什么?”
纳兰君让窒了窒,抿紧了嘴唇……他无言以对。
他是皇太孙,他是这个皇朝真正意义上的继承者和主管者,他目光追逐着这个特别的女子,心却时时警告着保持清醒。
他左手大燕江山,右手朝政风云,他没有地方再来放那些儿女情长,无论哪只手上搁上情感砝码,倾覆的都会是这天下。
“今日。”半晌他一字一顿,沉声道,“你若在这城墙之上,和纳兰述决裂,不,不要你决裂,只要你留下,不助他。我保你从今以后,再无那些倾轧和不公,燕京上下,无人再可为难你。”
“你信我?”君珂转头看他,眼神讥诮,“你之前都没敢信我,现在,敢?”
纳兰君让深深凝注她。
“我敢。”他语气决然,“纳兰君让愿意将一生里所有信任,给你一次。”
君珂笑了笑。
“我留下,留在你身边。”她淡淡道,“你喜欢我的,是吧?”
不管纳兰君让霍然一白的脸色,她自顾自说下去,“嗯,也许将来我会嫁给你,也许那时你会更信我,然后也许在某个你最信任我的时刻,我送你一杯毒酒,或者一把刀。”
“还敢要我留吗?”她微笑,转头看纳兰君让。
“我敢。”
沉默半晌后,纳兰君让依旧如此回答。
一生里留下她的唯一机会,明知有险他依旧不肯放弃,放飞她离开燕京,从此必然相见无期。
而身为云雷军灵魂的她,一旦成为纳兰述的助力,未来局势不可估量。
他愿赔上自己性命,换一个她在身侧。换一个大燕安定。
君珂仰首,大笑,笑声清亮,万军面面相觑,纳兰述目光炽热抬起头。
“好,我留。”
纳兰君让转头看她,并没有喜色,君珂定然还有要求。
“一个条件。”君珂竖起指头,“开城门,放他们出城。”
纳兰君让沉默不语。
“我已经给你留了面子。”君珂冷笑,“我若拼死拉着你站上蹀垛,你城下大军士气必降,对朝廷来说,冀北纳兰述和他的三百护卫,还重不过你这个大燕希望,你要不要试试?”
“你以为你这叫挟持了我?”纳兰君让冷冷道,“你莫忘记你自己也栓在我手上。”
“不这样我怎么挟持得住你?”君珂一笑,“对,我是栓在你手上,君珂一条贱命,今儿就打算耗在这里,你呢,一起?”
“君珂。”纳兰君让闭上眼睛,在噬心的疼痛里缓缓道,“我们,难道,从此以后,都要永远这么你死我活,相互要胁吗?”
第323章 此心如许(2)
长夜里,飞雪中,那山石般岿然的男子,近乎沉痛的低语。
将胸臆里无奈不甘,瞬时喷薄,却在这夜冰冷血腥的空气里,瞬间冰凝。
夜风舞雪,落于他眉睫,刹那沧桑。
君珂的心,刹那间也痛了痛。
三水初遇剖腹,小村误擒落坑,一路针锋相对,崇仁宫殿顶交心,大燕宴席疏离,胭脂巷生死相伴。
麓峰山巅那大力一抱,他给过她的炽烈的温暖。
景尧山顶那属于他人的孤坟,是他最深藏心思的倾诉。
这背负沉重,钢铁深凝的男子,其实给过她,他所能给予的全部。
然而那一痛,在转向城门下时,慢慢地又沉静下来。
城下,纳兰述已经发现了向正仪的尸体,正小心地将她抱起,放在自己的马上。
君珂一瞬间热泪盈眶。
正仪。
你一生未得将他触碰。
此刻他终将你揽于臂弯。
那身衣服很美,他一定也这么觉得,你看,他小心抚平衣角的一点褶皱。
放心。
这一生,他从此不敢将你忘记。
眼泪落下,和这夜雪花一起。
落在天下第三大城巍巍雄关冰冷的泥土里,这繁华城市,纸醉金迷,所有的空气都散发着令人厌恶的气息,所有泥土都盘旋冤死者的哭号。
响于天际,响于胸臆。
“开城门,放他们出城。”闭上眼睛,君珂冷冷又重复一句。
纳兰君让依旧不语。
“我今日若死在这燕京城门之上。”君珂淡淡道,“我一定会拖你一起死,云雷军一定会为我报仇。两万愤怒的云雷军,灭不了你燕京,也足够令你们损失惨重,他们甚至不需攻城,只需死守城门不让所有人出入,燕京便有大难,而有难的燕京,会不会遭受藩王的反噬?会不会引起东堂南齐的觊觎?会不会引发羯胡西鄂甚至大荒泽野人的掠边?到那时,没有你在的朝廷,你父亲自然是没什么作用的,你祖父年纪老迈,不气死就不错,而朝堂里却还有个心思叵测的沈梦沉,到时候会发生什么……纳兰君让,我不说你也懂。”
纳兰君让嘴唇紧抿,脸色铁青。
君珂说得一点也不错,大燕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掣肘太多,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心要削藩的原因。拿不下藩王,不能将天下兵力整合,大燕将永远被钳制。
为什么自向帅之后,各藩守边疆,和各国的战争一直不赢不输?
因为他们有私心。要保存实力,要留这些国家牵制大燕,要依靠这零零碎碎的战争,不断向朝廷索要军备和申请扩军。
否则就算打不赢南齐东堂,羯胡西鄂大荒泽那些小族野人,早该灭了。
这是纷乱而裹足难行的大燕。
不想君珂年纪轻轻,也看得这么清楚。
而又在什么时候,她已经成长到,足可以影响大局的地步?
“你开了城门,虽然燕京围堵的计划失败,但你并不是真正的一败涂地。”君珂讥诮地一笑,“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有在燕京回冀北的路上布置大军关卡。”
又是一阵难熬的沉默。
仿佛一个世纪之后。
城头上传来纳兰君让的声音,用上内力,滚滚传出数里。
“开城门。”
大军震惊,指挥官们大惊失色,然而皇太孙的命令不容违拗,连质疑都不敢,一队士兵便已经让开,去搬动城门巨大的栓纽。
底下纳兰述和尧羽卫一直很镇静,他们做好作战准备,但没有作战,他们也没有大呼小叫。
所有人只是昂着头,静静看着城头上那搀着手,看起来很亲密的一对人。
“你记住。”纳兰君让紧紧盯着君珂,“今天我不是被你挟制,才开门。”
君珂默然。
不是被挟持,那是为什么?为了他自己的命?为了大燕江山?还是为了……她的命?
她惨淡地笑一笑,拂去最后一个想法。
不管如何,燕京城门,在最不可能开启的情况下,开了。
沉重的枢纽发出嘎嘎闷响,厚达三尺的巨大铁门,被数百名士兵缓缓推开。
“请记得把中段悬门的机纽也卡死。”君珂淡淡提醒。
纳兰君让一声冷笑,照样传令,随即冷冷道,“你倒是为纳兰述操心得多,不过他好像到现在也没打算救你。”
“纳兰君让。你在攻心吗?可惜好拙劣。”君珂微笑,“就许你纳兰君让家国为重责任第一冷面无情绝不情长,纳兰述就该嬉游天下浪荡终生弃家弃国只恋温柔?很抱歉,我了解纳兰述,他心中重要的东西很多,有君珂的位置,却绝不只君珂一个,我很高兴他是这样的人,因为我也是。所以……”
她轻轻道:“他今日不意气用事,我感谢他。”
纳兰君让心中一震。
君珂看向城下的眼波,平静决然,确实毫无怨尤。
纳兰述也一直仰头看着她,这个平日里爱吃醋的男子,此刻看两人“携手相搀”,却比君珂还平静。
纳兰君让刚才特意拉了君珂上前一步,好让纳兰述看见他们,而且两人衣袖垂下,手腕上的手铐谁也看不见。
但纳兰述就像也有君珂的神眼一样,镇定平和。
因为他懂她的博大宽容,大局为重。
第324章 此心如许(3)
她也懂他的责任所在,绝不冲动。
先前策马而来那声大喝,那凌厉一箭,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吸引纳兰君让注意力,好让君珂趁机施展手铐罢了。
君珂早在越过纳兰君让肩头的那一霎,便看见纳兰述策马奔来,两人的默契,使他们几乎一个眼神交流,便完成了计划。
纳兰君让看见这样的眼神,只觉得心又似痛起,不是很痛,有点麻,像无数噬心的蚂蚁,毫不客气啃啮而过。
城门开启,悬门定住,大军如海潮分开,留下通往燕京之外的路。
“丑福,请你带着公主尸首先走。晏希小陆许新子带着幺鸡红砚在中间,小戚,你和我断后。”
纳兰述的安排无人有异议,丑福牵过自己的马,将向正仪接了过去。
最危险的就是最前面和最后面,如今向正仪尸首在前,这是对她的尊重,大燕士兵也必将因此不敢乱动。
“留下公主尸首。”纳兰君让突然道。
“不能。”君珂立即回绝。
“她理应归葬燕京。”纳兰君让不敢让向正仪尸首被尧羽卫带走,她惨死于城门,死于皇朝箭下,这要给边军将领们知道,立即就是一场轩然大波,后果难以预计。
“人都死了,你就不要指望留下她尸首封锁消息了,这是不可能的。”君珂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就算你拼命留下她的尸首,只要尧羽卫活下一个人,都会拼死将消息传给各地边军。到时候来句,大燕杀了向正仪,并不许她归葬父亲身侧,你们更吃不消。”
“燕京土地如此肮脏,我怎么能将她留在这里?她自己定然也是不愿的。”君珂轻轻叹息一声,“殿下,以你心性,定然也欣赏并惋惜她,不要为难她。”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称呼纳兰君让殿下,第一次表示出对他人品的称许。纳兰君让心中一动,微微一叹。
“正仪认识你,也是她的福气。”
君珂惨然一笑。
城门口万军林立,刀枪剑戟直直向天寒气逼人,森然杀气里,尧羽卫若无其事,拢着袖子穿过。
“站稳些,不要被大爷风采吓尿了裤子!”
“爷英俊吗?你那么盯着爷干嘛?”
“兄弟,裤裆破了。”
大军愤怒……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物!
但也有些心惊……这样杀气凛然的场合下,神色不改还能耍流氓的护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护卫队?
丑福带着向正仪尸首安然渡过。
护持中段的瘦猴小陆他们安然渡过。
三百护卫安然渡过。
最后只剩下了戚真思和纳兰述。
“去吧。”纳兰述淡淡道,“云雷军必反,让丑福带好他们,他在云雷军威望仅次于君珂,记住我的要求,要像保护尧羽一样保护他们;你带好尧羽三百人,咱们还有大约千人,在三水县附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奔了冀北还是来燕京接应我,你出去后立即联络。”
戚真思站着不动,撩撩头发,笑了笑。
“不打算出去了吗?”她道,“真巧,我也是。”
“怎么会?”纳兰述立即否认,“大局为重,你不要小看我。”
饶是心情悲伤,戚真思也忍不住被他气得一笑,正要说什么,蓦然前方一阵大响,如天雷相击轰然落地,远处地平线上烟尘漫起,遮天盖地的烟尘里,出现黑压压一层霾云,那层云却是移动的,正用一种惊人的速度向城门逼来,所经之处,大地颤抖,苍天低吟。
“骑兵!骑兵!”城头瞭望的士兵,惊恐地大喊。
不用他喊,此时城门口所有人已经隐隐看见,烟尘里,足有上万骑兵策马狂奔而来,最前方的招展的旗帜,黑底金字大旗,两个篆字。
“云雷”!
云雷军到了!
“关城门!快关城门!”城下大军指挥惊慌失措,等不及纳兰君让下令,连连大喊,“关城门……”
数百士兵冲过去,全力推轴承,大门缓缓合拢。
“快走!”纳兰述一脚踢出了戚真思。
戚真思身子在半空一弹,被这毫不保留的一脚踢得瞬间半个身子出了城门,她却霍然伸手,抓住门边。用自己身子顶住了大门。
指挥大怒,大叫:“杀了她!”
士兵们刀枪齐出,戚真思身在半空,纳兰述正要动手。
城门外等候的尧羽卫纷纷扑过来,一条白影一闪,比所有人都快上数倍,像一抹电掠过人的瞳孔,令人脑海无法传递影像的极速身形。
“嗷……”
雄壮得超过万军奔腾的大吼,瞬间爆破,刹那间城门前黄土地激出黄烟,蓬一下在四面散开。
吼声里整个大地都似震起,巍巍城门都似在发抖,一个在瞭望台上正在观察敌情的士兵猝不及防,被震得心神俱失,一个倒栽葱从城楼栽下,重重摔在正扯脖大吼的幺鸡脚下,七窍流血。
吼声里城门内侧战马嘶鸣,纷纷软倒,无数人掼倒在地下,再被惊慌的战马踩踏,靠得最近城门的士兵没有骑马,也被这一吼惊得手臂发软,递向戚真思的招式顿时无力,被戚真思一一踢翻。
幺鸡城门一吼,死战马数百,士兵二十八人,都是踩踏而死。
很多年后,这场瞬息万变,风云跌宕的城门之变,有很多场景都让在场的士兵一生不忘,但印象最深的,居然还是幺鸡城门回身,霍然一吼。
第325章 此心如许(4)
来自自然里,近乎神兽的全力爆发的力量,惊动天地。
只有两个人没受影响。
纳兰述早已在幺鸡转身的那一刻塞住了耳朵,然后一脚,把弹回来的戚真思又踢了出去。
此时虽然士兵战马受到突然打击,但关城门的人还有人有余力,城门犹自在飞快合拢,这回一踢,戚真思双手把住了门的两边,两道门只剩下容纳一人的门缝,很快就要合拢。
她用自己一人之力,和数百手软的士兵抗衡,一边向纳兰述大喊。
“出去!出去!该留的人是我!”
“别意气用事!”纳兰述大喝。
“我是罪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出去!”戚真思死死抓着门边,泪光闪烁,手臂颤抖,她的牙齿陷在下唇里。
纳兰述仰起头,看不见城楼,却仍然像盯住了君珂,眼神温柔。
“我要留下来!”他一转头盯住戚真思,“但我不能走,我若丢下她,云雷不会原谅我,我更不会原谅我自己!”
此时外边大军轰鸣逼近,两人都需要喊才能听见对方说话,云雷大军像一朵飞速逼近的黑云迅速逼来,刀锋和旗帜的黑影已经和城门边缘的巨大黑影接壤。
城门上下脸色惨白,也听见了逼近的云雷的凶猛的嘶喊。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数万人悲愤长奔,兵器出鞘,戾气冲破云霄,燕京颤栗。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戚真思背对云雷军,听见这一声喊,浑身一震,眼角眼泪缓缓流下来。
她的手臂颤抖得厉害,骨节已经发出不堪支撑的格格声,一人之力对抗数百士兵的推力,她能坚持多久?
“走啊……走啊……”她近乎声泪俱下的哭求,“走啊……该留的也是我……我给你保证,我绝对能救出君珂,你走啊……”
城头上君珂扑在蹀垛上,她看不见城门里的情况,但从云雷的逼近和幺鸡的大吼里,还有士兵的骚动大呼,猜出底下的大概情况。
“走啊!”她拍打着蹀垛,精钢手铐把墙砖撞碎,拼命嘶吼,“我能自保!我能出去!都走啊!一个也不要留!”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门始终推不上,云雷却已经近前,指挥官急得眼睛冒火,不顾一切下令。
“走啊!”君珂叫破喉咙,唇角绽血,“谁不走,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刀枪齐出。
云雷逼近。
戚真思手臂一软……她力气用尽。
大门迅速关合,她却已经没有力气进或出,眼看就要被数百人推力和沉重的铁门压碎,她犹自试图伸手,想将纳兰述趁这最后一刻拉出来。
“嗷……”幺鸡突然冲前,一口叼住了她的腰带,死命一拽。
与此同时,纳兰述无视身后一柄长矛狠狠刺来,飞身跃起,第三次踢出。
“尧羽卫,拜托你!”
后拽前踢,都是拼尽全力的力量,戚真思炮弹般飞出去。
她的身体刚刚离开城门边缘。
“轰。”
城门闭拢。
黑暗降临。
“噗。”
鲜血激射,那纳兰述不管不顾的长矛,终于觑到空子,刺过他的胁下,带起一溜血花。
这还是纳兰述在飞身一脚之后及时扭了扭身子,不然那一矛刺穿的该是他的腰。
那人正是那指挥官,要命时刻他失去理智,亲自上阵,此刻眼前骤然一黑,感觉得手,顿时大喜,上前一步便要乘胜追击。
然而身子上前,矛却没有能递出去,仿佛被什么东西夹住了,他使劲地拔了拔,拔不动,那长矛,就好像刺进了铁缝里。
指挥官也算应变卓绝,毫不犹豫弃矛便退。
然而还是迟了。
纳兰述突然回首一笑。
黑暗的门洞里,只看得见雪白的牙齿,狰狞的一闪光。
随即他霍然转身,夹在胁下的长矛,随着他那一转,狠狠飞弹开去,砰一声闷响,重重抽在那指挥官腰部,顺带还把几个冲上来援救,却看不清方向的士兵给抽了出去。
腰部要害,又是全力一抽,那九蒙旗营的副将惨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软倒在地,被纳兰述一把揪住。
他抓住那人挡在身前向后便推,四面的士兵纷纷涌上,手持刀枪将他包围,他笑一笑,晃晃手中的人,士兵们顿时不敢再上。
纳兰述顶着那家伙退回城门后的空场上。
退到了君珂的视线下。
巍巍城门的黑影,巨大的矗立在地面上,他踏足那城门阴影,对上头热泪盈眶的君珂,一笑。
轻轻道:
“小珂。”
“我若走,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两人城门上下,相视一笑。
到了此时,反而都平静下来。
选择既然已经做出,那就努力去继续。
纳兰君让眼见纳兰述竟然放弃了这绝好的逃亡机会,眼神也掠过一丝不可思议。
“让你白费苦心了。”他淡淡看向君珂,“最关键的,反而没走。”
“那也没关系。”君珂笑一笑,“三百尧羽出城,他和我都很满意。”
纳兰君让震动地望着她……一将功成万骨枯,从来没见过哪位上位者把属下看得这么重要,重要到超过自己。纳兰述为了尧羽回燕京自投罗网,君珂见尧羽出城真心欢喜毫无不甘。
第326章 仁者无敌(1)
他也有属下,并对他们很好,但是死士就是为了在必要时刻替主人牺牲的,万万没有主人为其冒险的道理。
古往今来枭雄人物,谁不视人命如草芥。
“你们终究心地太慈。”他冷冷道,“必败。”
君珂只回答了他四个字。
“仁者无敌。”
纳兰君让扭过头,不再看她,云雷果然反了,燕京的局势糟得不能再糟,所幸纳兰述没走。
他举起手,指着城下纳兰述。
一句“杀了他。”到了口边,忽然变成,“拿下他!”
这么说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咔”的一声微响。
仿佛什么锁被打开的声音。
纳兰君让立即反手抓了出去。
他反应快如闪电,君珂根本避不开,她也没打算避,只动了动肩膀。
这一动,正将她有伤未及包扎的肩膀送到纳兰君让爪下。
伤口鲜血已经凝结,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凝成串串红色冰珠,但翻卷的皮肉和发白的伤口还在,狰狞而脆弱地落在他的视野里。
这样的伤口,再落上一爪,必将经脉受损。
劲风一停,纳兰君让手一僵,指尖在离伤口半寸处停住,脸色变幻。
君珂等的就是这一停。
她一滑就滑出了三丈,手一扬,绷地一声什么东西被扯直,随即她一个翻身,跃下城头。
纳兰君让扑上,一眼看见一个黑色钩子不知什么时候卡在蹀垛上,连着一截绳子,而君珂正扯着那截绳子,一荡一荡地从城墙上跃落。
解开的手铐挂在她手腕上,漾出银亮的光。
那黑钩子,是她射击姜云泽的时候弹出来的,这是她自己的枪膛式抓捕器,曾经借给小陆拿去研究武器,神手小陆还回来的时候,居然神奇地对这抓捕器做了改装,棉线网改成丝网,加上暗刺,并设置了一个推进式的钩子,开枪的一瞬间,钩子弹出,带出丝网,再和丝网分离。
丝网落在了姜云泽头上,钩子落在了蹀垛上,君珂早把那钩子的位置记在眼里,她趁纳兰君让发话,开了手铐锁,趁他出手停顿,飞步捡起了钩子上的绳索。
“君珂,你逃得了吗!”纳兰君让暴怒地一把抓住钩子,“我斩断这绳子,你就等着跌成肉泥!”
“斩吧!”君珂向下飞窜,毫不示弱大喊,“别用刀,里面有乌金丝割不断,用内力!快点!”
纳兰君让给她气得两眼发蓝,一把捏住绳索便要用力,霍然又狠狠抛下,身子转了一转,指着城下发呆仰望的队伍,厉喝:“弓箭手,准备……”
数千弓箭手半跪于地,拉箭上弦,等待那声绝杀命令。
城头上却一片僵窒。
纳兰君让手指着君珂,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一个“射”字在口中化成气流,反反复复冲击口腔无数次,在齿缝边梭巡来去,愣是没法发出来。
她身在半空,这一射,必死无疑。
底下弓箭手膀子都拉得酸了,也没等到那声迟迟的命令,愕然抬头。
君珂却已经没有绳子了。
抓捕器多大地方?还要配个网,还要放钩子和绳子,那绳子用了蚕丝乌金丝,尽量缩小了体积,可也不够这城墙高度,还有足足一半距离。
君珂想也不想,闭眼撒手。
“接住我!”
黑色身影炮弹般呼啸直下。
万军惊呼。
这个高度落下来,又不能控制身形,巨大的冲力下,难免还是死。
纳兰述突然动了。
他一步冲前,将手中的指挥官,狠狠地甩了出去。
“砰。”
那人偌大的身体,竟给他甩出三丈高度,横飞直上,正好和落下的君珂撞在一起。
君珂的身体顿时给撞得向旁侧飞出一丈。
这一丈已经够了。
向下的冲击力瞬间改成平移,落下的君珂和接人的纳兰述都获得极大的缓冲。
纳兰述腰间一甩,也甩出一根长绳,搭在君珂腰上,随即他拽了绳子,闪电飞奔。
君珂身子给他扯得一斜再斜,斜斜飞落向地面,最后一丈距离时,纳兰述跃起。
“砰。”
君珂落在了他怀中。
纳兰述手臂一阵酸软,险些抱不住君珂,刚才一番动作,看似简单,实际上将巧劲和时机都计算到了巅峰,更需要雄浑的内力……否则那么一个大活人,扔出三丈可以,扔上三丈怎么能?
闪电接人,抵消巨大冲力,但有一点他做得不好,此刻君珂不死也重伤。
所以纳兰述此刻心跳如鼓,全身力气也耗尽。但依旧不肯放手,颤抖着死死抱住君珂。
君珂一开始也有点发晕,随即清醒,一眨眼,眼泪便落了下来。
纳兰述更紧地将她抱在怀里,轻声道:“没事,我们一起……”
两人气息相闻,紧紧依靠,在城门之下,万军之前。
却没有怯色畏惧,只有此刻对上苍的感激。
活着便好,还有很多的未来可以创造。
彼此的温暖透肤而来,那种融入心底的暖意,让人酸楚得一瞬间想落泪。
君珂却已经收了眼泪,离开纳兰述怀抱,一眼盯住了城墙上脸色铁青有点发怔的纳兰君让,和城下同样在发怔的军队。
她的眼神里没有怨恨……无论如何,刚才纳兰君让有很多机会杀了她,可他没有。
第327章 仁者无敌(2)
他确实如他所说,没有为难她。
只是徒叹立场对立,无法转圜。
“走。”纳兰述在她耳侧轻轻一个字,随即一声呼哨,一匹久已隐藏在街角的马,应声飞奔而来。
这是纳兰述为了防备万一冲不出城门,而留下的后手,阻拦在门前的军队,也忘记计算一下,尧羽卫来的时候,不是人人骑马的。
快马奔来,纳兰述君珂狂奔而去,全力施为之下,几乎刹那间便掠上了马。
身后飞箭咻咻,伴飞雪狂泻而至,军队终于反应过来,试图追击。
纳兰述抱紧君珂,两人在马上俯低身形,彼此的黑发纠缠在一起,被风卷得呼啦一扬,转眼就没在前方黑暗里。
两人身影没入黑暗的那一霎,城墙上纳兰君让握紧了手指,破碎的墙砖咯破了他的掌心,鲜血涔涔,却不觉得疼痛。
在他身后,一抹晨曦飞快地在深黑的天际蔓延,渐渐将天色染白。
天亮了。
天亮了。
一夜捕杀暂时败北。
纳兰述君珂绝尘而去。不过只要他们还在燕京,纳兰君让便有信心挖出他们来。
他深锁的眉峰,更多来自于城下。
云雷军。
迎上尧羽卫的云雷军,就像看见了亲人,一把将人接了过去,戚真思看见他们便默默走开,云雷军也没注意,他们正沉浸在激越的情绪中。
“那群混账的骁骑营!”
“兄弟们揍了他们一顿!没说的,回来找统领,什么玩意,大爷也敢欺负,当真以为虎落平阳吗?”
“当云雷军和他们一样,吃屎长大的吗?”
“我们看见燕京城里面失火了,你们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纷纷乱骂,七嘴八舌,尧羽卫听了半天才听明白,敢情大爷们这么愤怒地奔来,是因为被骁骑营欺负了。
兵部侍郎留下骁骑营部分官兵看守云雷军后,就离开了。留下骁骑营单独面对老冤家,怎么舍得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于是封锁了所有出入口,不许厨子开伙,不许他们上茅坑,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得出自己的屋子,无论做任何事都要向骁骑营汇报,还时不时讥笑侮辱。
这群盟下大爷,虽然被君珂磨了气焰,但并不代表血性就不在了,事实上,君珂从来没教过他们忍让,这群人除了服气君珂和几个教官,怎么可能看得上手下败将骁骑营,受得了这样的冤枉气?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骁骑营说了,闹事就是造反,造反他们万万不敢,家小都在燕京呢。
于是只好忍了,饿着肚子憋着尿,蹲在屋子里骂娘。但是有些事,该发生怎么也逃不掉,一个士兵拉肚子,向昏昏欲睡的骁骑营一个士兵接连汇报了三次后,那老被打断睡眠的家伙不乐意了,不许他再出门。
这士兵只好捧着肚子苦忍,真要是拉肚子也罢了,但这人是绞肠痧,最后痛得在屋子里滚来滚去大声嚎叫,门内云雷士兵苦苦哀求,门外骁骑营不理不睬,还在门上加了锁,大骂:“你们这群鬼喊鬼叫的混账,惹急了老子,一把火烧了你们全家!”
挣扎了一个时辰,这年仅十七岁的士兵,死了。
当嚎啕声从军营里传出来的时候,骁骑营慌了,云雷军爆了。
本就因为统领莫名其妙被拘,和自己的不公待遇满心愤懑,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刺激,云雷汉子们当即破门而出,抱着那孩子尸首,嗷嗷叫着打死了门口的骁骑营士兵。
这一闹,所有的士兵都爆发了,各自踹倒了守卫的骁骑营,骁骑营士兵本就远没有云雷军人多,战力也不如,昏睡中被打了个四面开花,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仓皇逃去。
云雷军暴怒之下打了骁骑营,人跑了他们也茫然了,不知道有谁喊了一句“找统领去!”
一声出而百声应。
“找统领去!”
“请她为我们主持公道!”
“问问皇帝老子,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心内茫然,失了主心骨的云雷军,当即翻身上马奔燕京,他们之所以敢闯营而出,一方面是出身特殊,本身对皇权没有太多畏惧;另一方面,他们也想好了理由,就用“被友军殴打欺负,来向燕京求救”这个理由。
可以说,一直到奔到半路,炸营而出的云雷军,都没有造反的心思。
然而在半路上,他们突然看见了燕京的火光黑云,也隐约听见了爆炸声。
云雷军这一惊,便如晴天霹雳……骁骑营说要去烧死他们全家,难道胆大包天,真的去烧了?
这么远就有这么大动静,该得发生多大的事?
此时云雷军心急如焚,策马狂奔,心底充满对骁骑营和燕京巨大的愤怒,终于一路喊杀,奔到了燕京城门下。
此时燕京爆炸已歇,黑云将散,火头也扑灭,从城外再看不出什么,士兵们当然不敢这样要求进城,他们这样奔来城下,已经是杀头大罪,于是都爬上马,站在马上遥望盟民区,希冀能看出什么来。
便有人问他们信任的丑福,“燕京发生什么事了?我们家里都好吗?”
丑福一直背对着他们,身形微微发抖,此时听见这一句,蓦然蹲了下来。
群情汹涌的云雷军,顿时安静下来,齐齐盯住他。
丑福将脸埋在臂弯,双臂死死抱住头,他身子微微抽搐,隐约有低低的呜咽声,从臂弯里传来。
第328章 仁者无敌(3)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虽然他们不知道丑福的经历,但从来知道他是个铮铮铁汉,天大打击不皱眉头的那种,什么样可怕的事,让他失态成这样?
君珂那几个亲兵,脸色变得更可怕。
他们知道丑福的情况,这人被人冤枉上断头台,亲眼看见母亲悬梁,一头扎进火盆自毁容貌的男子,当初都没有流过一滴泪。
如今他却在哭。
“怎么回事!”一个亲兵冲过来,一把抓住丑福,“怎么了?当真被烧了?烧了几家?哪些人伤亡?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们!”
丑福默然不语,云雷军眼神瞬间变红,纷纷扑了上去,抓住尧羽卫们便喊,“发生什么事了?说呀!说呀!”
戚真思一把推开几个死揪住她不放的士兵,回头就对城门奔去,如果不是幺鸡一闪身拦住,只怕她就那么单人独力去撞城门。
尧羽卫一个个低着头,任他们疯狂的拉拽撕扯,脸色铁青,咬紧牙齿……这一声声哀求,才是真正焚心的煎熬,悠游灵动的尧羽卫,一生到此,才知真正痛苦。
然而他们不能说,不敢说,不忍说。
云雷军士兵们慢慢停了手。
死寂似乎也是会传染的,转眼两万多人寂静无声。
“噗通。”
当先君珂的一个已经任命为参将的亲兵,对着尧羽卫,跪下了。
“兄弟们饱经欺辱,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他凄声道,“今日抗命奔到燕京城下,也没指望活着回去,死之前,就这么一个心愿。想知道家小好不好。”
他对着尧羽卫磕下头去,“求你们成全!”
“求你们成全!”两万云雷军轰然跪下,烟尘迸起。
尧羽卫们一步步向后退。
他们诞生至今,从未后退,然而此刻,却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钻回地缝,永堕地狱里。
受那业火日日烧灼,也胜过此刻面对两万人含泪跪伏尘埃。
“不用问了,死了。”
蓦然一个人走出来,平平淡淡地回答。
晏希。
尧羽卫蓦然止步,云雷军跪地仰头。
“死……了……?”
“嗯。”
“怎么死的……”
“炸的,烧的。”
“死了……多少?”
最后一个问题带着希冀,所有人眼睛唰一下盯着晏希。
人心都是自私的,此刻谁都希望,死的人别家人。
“我们巷子很多,死的人是哪条巷子的?”
“我家在横四巷,别记错了。”
“我是东六巷的。”
“我住在外五街……”
“全部死了。”
最后这一声,清清淡淡语气,却巨雷一般,劈在所有人头顶。
晏希平平静静立着,苍白的脸,苍白的手指。
又是一阵死寂的沉默。
半晌,井喷般的爆发。
“不可能!”
“近六万亲属,一人一刀也要杀三天!”
“大家住得分散,谁也不能这么快,半夜杀五万多人,火器也不能!”
“你骗我们!”
“你想骗我们造反!”
“你想骗我们和朝廷做对,好给你们当打手!”
已经有人冲上去要打晏希,尧羽卫立即冲上来护住,晏希始终站在那里不动,静如死水。
“朝廷怕你们造反,要求骁骑营看守他们。”他还是那个语气,“骁骑营为了方便,把所有人赶到广场,堵了四面的巷子方便看守,结果骁骑营的全部火弹子,被御林军一箭射了下来,落入人群。盟民大多被炸死,也有重伤的,但多半难救,现在正在挖万人坑,准备将所有人就地掩埋。”
晏希当真一个字都没假。
他用这种平平实实的语气,毫无个人感情添加地说完了盟民的灾难,反而让人觉得更加可信。
两万云雷军,呆了。
眼前这个人,他们也有些人认识,知道这人寡言少语,而且从不说谎,是狡狯多智的尧羽里的异类,也是说话最可信任的人。
他眼神直视,毫不避让和闪烁,云雷军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心越来越沉,沉入深渊。
如果这番话是任何一个尧羽卫来说,都没有人肯相信,人对于可怕而绝望的消息,总是下意识拒绝相信,并试图找出一切佐证来巩固自己的希冀。
然而却是晏希。
却是那从不撒谎的冷面少年。
尧羽卫暗暗松口气。
这话,也只能晏希来说了。
而晏希,也只有为戚真思,才肯这么说。
他们默默退开去,没有试图搀扶那些还跪在那里不知道起身的汉子。
在他们转身的那一刻。
蓦然一声嚎叫,冲天而起。
“灭尽九蒙!”
这一声之后,轰然一声,数万人泣血嚎叫,撞散云层。
“灭尽九蒙!”
隆隆呼喊声绵延不绝,撞在燕京巍巍城墙和浩浩城门之上,回声激荡,四海俱闻。
这是天下大国大燕,第一次在帝都城门前,被不同的声音,悍然冲击。听见了来自人心深处,最愤怒的呐喊。
这只是个开端。
很快,会有更多不同的声音,呐喊、刀剑、战争、马嘶……一**撞上这铁甲大城,进而蔓延至苍茫大地。
第329章 仁者无敌(4)
城门内侧,上万军队脸色苍白,面面相觑。
城头上,纳兰君让手据蹀垛,看着天边层云飞动,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城门的呐喊没有传入内城深处,正如晨曦还未到达。这是漫长的一夜,夜色里满是浓郁的血腥和杂沓的脚步,有君珂的,有纳兰述的,有云雷军尧羽卫的,也有,柳杏林的。
空旷的街道里有人在踉跄的奔跑,粗重的喘息声石子般喷开,身后是血火盟民区,火光里无数梭巡的人影。
奔跑的人衣衫零落,满是血迹和尘土,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眼神惊惶。
柳大夫傻傻地跑在燕京的路上,幸亏已经撤去布防,不然跑不了三步就得又被抓。
丑福受君珂的命令去医馆找他,他却已经先一步被纳兰君让命九城兵马司带走,这位大夫仁心仁术名满京城,倒也没人为难他,纳兰君让带走他也是为了保护他,毕竟他和君珂关系密切,不要因此被人钻了空子。
在九城兵马司坐了阵子冷板凳,盟民区出事,全城医馆都被调动,急迫之下,九城兵马司不清楚内情的兵丁,把他也拖了来紧急救治。
柳杏林看见这样的场面也是震惊心颤,毫不犹豫投入救助,却在处理一个重伤者伤口的时候,听见了士兵的对话,这才隐约知道君珂的事。
他没有多想,趁解手的机会就跑了,反正也没人看守他。
此刻奔逃到大街上,柳杏林却茫然了……他该到哪里去找君珂?他听见君珂消息就忍不住跑掉,却不明白自己跑出来干啥。
他和君珂经常接触,也隐约知道冀北和朝廷的矛盾,以及君珂的立场。虽然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兵部派人控制云雷军,又要软禁君珂,此刻还在搜寻“冀北逆贼”,他便直觉到危险。
小君那性子,纳兰述出事,她一定会冒险的!
可是她到底在城内还是城外?
柳杏林正在踌躇,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
柳杏林急忙躲到墙后,看见一队九城兵马司兵丁飞快地跑了开去,人人脸上都有疲惫之色,这些人负责燕京治安戍守,今夜城中屡屡出事,他们奔波来去,早已精疲力尽。几个精力不济落在后面的兵丁,正面带不满地小声抱怨。
“又要赶往城门,九蒙旗营和江南郡军干什么吃的?一万多人,拦不住人家三百人?”
“听说云雷军造反了!两万多人包围了城门!咱们有大麻烦了!”
“怕什么,城内兵力就有十万,再传信附近边军,两下一夹击,两万云雷,还不立刻给包了饺子。”
“得了,胜也好败也罢,都是朝廷的事,只苦了咱们,上面一张嘴,下面跑断腿。”
士兵们唧唧咕咕地跑过,墙后转出一脸若有所思的柳杏林。
尧羽卫出城了?云雷军造反了?
这是不是说明,纳兰述和君珂都出城了?
柳大夫立刻觉得,他必须要出城。
这个呆子也不是完全不通世务,当然知道此刻城门难出,但他想了想,想起自己曾经给看守城门的一个老兵治好了他的烂疽,也许找到这个人能混出城去。
这么想定他便觉得一切解决,兴冲冲便往城门方向走,忽听身后脚步杂沓,似乎有人追逐,急忙避到一边,果然看见一个女子一边叫着救命一边披头散发在前面奔跑,后面追着一个男子。
此时的燕京治安,处于一种奇异的状态,守卫力量虽多,但大部分都放在城门和皇宫,以及各处要害衙门,一部分机动力量随时支援,城内到处巡查是在尧羽卫纳兰述还没有出城之前,当城门高悬假人头诱使纳兰述自投罗网时,所有城内巡查力量再次收束,准备和城门大军前后夹击尧羽卫,防止他们闯不出城门再回头散入京城,一定要把他们压死在两道防线之间。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风云瞬息万变的城门之斗,导致全城汇集的兵力还没来得及对尧羽背后设置防线,尧羽已经出城,而纳兰述带着君珂反扑回城,这使已经奔往城门的各处兵力只好再次回头,散入城中搜查,军队整束总是不如个人跑得快,疲于奔命的兵丁又有点拖拉,这使城中防守出现了真空状态。否则这女子边跑边喊,早就应该有人前来查问。
“救命……”那女子似乎体力不济,声音嘶哑,气喘吁吁,手里抓了个染血的长簪子,似乎那是她用以防身的武器,她正在惶急绝望,一眼看见愣在巷子口的柳杏林,急忙奔过来。
柳杏林只看见眼前一波白光摇颤,转眼那胸就汹涌逼近,一惊之下转身就跑,跑了两步才发现自己在原地踏步,回头一看,那女子狠狠踩住了他的袍子。
“救我!”那女子见他回头,一把搂住柳杏林脖子,香气袭人,软肉狠挤,柳杏林吓得七魂出窍,急忙大力撕扯,一边撕一边道:“罪过罪过,姑娘姑娘,你快先放手,让我慢慢想法子救你……”
那女子忽然一低头,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刹那间热流一涌浑身一酥,仿佛灵魂也因为这**一咬绽开一个缺口,柳杏林的身子立即软了下去,那女子眼神得意,拢住他脖子的双臂突然用力一甩。
身软体酥的柳杏林,立即被她甩了出去,一个踉跄扑前一大步,正迎上那个追来的男子。
那人原本没拿武器,此刻看柳杏林手忙脚乱地扑来,狞笑一声道:“哪来的小白脸,要给这贱人出头?找死!”伸手就去腰间抽刀劈来。
第330章 相濡以沫(1)
柳杏林大急,他也学过几手三脚猫招式,百忙之下头一低,躲过那人劈出的刀锋,反脚抬起,下意识墩在那人屁股上。
他学医之人注重强身健体,没有实战经验力道却不小,动作也灵活。那人看出他没什么武功掉以轻心,一愣之下已经被他蹬得向前一冲,正冲向那女子方向。
“哧。”
轻微一声锐器入肉声响,柳杏林霍然回身,正看见那男子身子抵在那女子面前,弯腰低头,还是一个踉跄扑出的姿势,那女子面色有点苍白,双手紧紧抓住了什么东西。
两人维持这古怪姿势一秒,随即那女子咬牙,将紧紧握住的东西狠狠一拔。
“噗。”
鲜血激射,足有丈高,那人此时才抽搐倒地,咽喉正中,一个深可见骨的贯穿伤。
而那女子手中金簪,从尖端到底端都鲜血淋漓,很明显,刚才那男子扑过来的一霎,正扑在了她的金簪上,一戳到底,刹那毙命。
至于到底是巧合还是故意命中,只有那女子自己知道。
此时半空血雨降下,那女子机灵地跳开,柳杏林张大了嘴,此时才反应过来。
他杀人了……
他杀人了……
因为他这毫不留情的反蹬,这人才会被簪子刺死。
悬壶济世拯救生命的大夫,杀了人……
最后一个念头劈入脑海,柳杏林瞬间傻了,脸色惨白,踉跄后退,砰一声,撞在了身后墙壁上。
“你怎么了?”那女子越过那人尸体,着急地来拉他,柳杏林两眼发直,喃喃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我我……我违背祖训……我杀人了……啊……”
他蓦然抱住头,张嘴便要嘶喊。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在黑巷子里余音袅袅。
“你喊出来,你就又杀了一个人!”那女子柳眉倒竖,卷起袖子,揉着用力过度的手腕,“你吼什么!人是我杀的,不用你担干系!”
柳杏林捂着脸,五个大指印清晰可见,眼神却清醒了点,呆呆看着对面女子半晌,不确定地问:“柳咬咬?柳姑娘?”
“对了。本家。”柳咬咬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眉开眼笑要抚摸柳杏林肿起的脸,“一笔写不出两个柳字,合着老天安排你来救我。”
柳杏林赶紧避开她的禄山之爪,苦笑一声,不敢看地面尸体,喃喃道:“这个时候你怎么会在这里?”
“天快亮了,赶紧离开这,边走边说。”柳咬咬嫌恶地将尸首踢开一边,拉着柳杏林就走。
“我们……我们就这么……”柳杏林一边被她拉着走一边频频回头。
“不这么着那该怎么着?”柳咬咬没好气,“等苦主来?等官府来?然后将我五花大绑,送上刑台?”
“我……”
“大夫,我知道你仁心仁术,看不得这些。”柳咬咬突然回头正色道,“可是这世道是吃人的,生死之前,太多的善只会伤人伤己。”
柳杏林沉默,半晌叹息一声。
两人情绪都平静了一些,互相说了说情况,柳杏林才知道柳咬咬被人欺辱,是因为得罪了人。
当初胭脂巷纳兰君让被刺,常家的小公爷死在了柳咬咬的床上,之后这事虽然被那纳兰君让压下,但常家死了继承人如何心甘?几次三番询问柳咬咬,柳咬咬当然什么也不能说,按照上头的授意,一口咬定自己当时被打晕扔出去,不知常世凌的死因。
常家之后也被崇仁宫暗示警告,隐晦解释了常世凌的死因,常家满腔愤恨无处发泄,不免迁怒柳咬咬,觉得是她给常世凌招来祸患,之后常家人对柳咬咬多有暗中打压,常家一些旁系子弟也借机对柳咬咬多加骚扰,先前就是常家二房的一个庶子,对柳咬咬垂涎已久,今夜原本要来求欢,再次被柳咬咬拒绝后恼羞成怒,便想趁今夜燕京事乱,奸杀了柳咬咬,事后推给尧羽卫便是。柳咬咬一路逃窜,才碰巧遇见了柳杏林。
“你要去哪里。”柳咬咬说完自己的事,问柳杏林。
“我要出城,你还是回去吧,前面很危险。”
柳咬咬雪白的牙齿咬着鲜艳的下唇,艳色灼人,“我也要走,燕京城我不能呆下去了,常家势大,已经逼得我难以生存,如今又杀了常老四,我留着也是一个死。”
“那我们一起走。”柳杏林想也不想。
他蹬蹬蹬行出几步,没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疑惑地回头,看柳咬咬还站在原地,不禁傻傻地眨眨眼睛,道:“走啊,你崴脚了?”
柳咬咬偏头盯着他,瞅了半晌,笑了起来。
“傻子……傻子……”她摇头,“就你这简单脑袋,是怎么在燕京活到现在的?城门有上万大军,重重上锁,严看死守,不许一个人出城,你怎么走?”
柳杏林傻眼了,半晌道:“我……我有熟人。”
“谁?皇太孙?沈相?”
柳杏林脸更红,“西泽门一个看门的老兵……”
柳咬咬清脆地笑了,她一笑,柳杏林立刻闭嘴,他不笨,自然知道她在笑自己荒唐。
“燕京的城门,谁也闯不过去。”柳咬咬敛了笑容,若有所思望着城门的方向,“除非,让它自己开。”
“燕京的城门,在它不想开的时候,就算云雷军,也别想打开。除非,让它自己开。”
第331章 相濡以沫(2)
在柳咬咬说出那句话时,另一个方向,有人说出了一句几乎同样的话。
薄雪在渐亮的天色映照下变得透明,被青色大马的马蹄踩碎,马速极快,将马上人的碎语伴风卷走。
“你可有什么计划?”
“燕京并不是铁板一块,昨夜的事,在有心人眼里这是个机会。纳兰君让沈梦沉之所以不惜调动江南郡军,一心要将我雷厉风行迅速解决在燕京,也是这个原因。夜长梦多,燕京的事多了,做梦的人也就多了。”
“话虽如此,就怕有些人的梦做了,我们也未必讨得了好,你呀,为什么不肯走?”
“因为我想和你死在一起……”
君珂诧异地抬起眼,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这么意气消沉。
“在八十年以后。”
沉默半晌,君珂轻轻笑了下。
“你真是什么时候都不肯灭了自己威风。”
“先信自己,再驭他人。”纳兰述淡淡道,突然一揽君珂的腰,“下马!”
两人飞身而起,落入一条街道之上,一声唿哨,青马头也不回,朝前驰去。
“这里是哪里?”君珂打量这条街道,整条街十分清静,只有一家住户,更特别的是,这家住户整个后墙高阔异于常人,墙头飞檐都贴以金箔,天光一照灼灼刺眼,一派富贵招摇,这种风格令她心中若有所悟,果然听到纳兰述道:“姚家。”
随即他掏出两条黑巾,给自己和君珂都蒙上,拉着她就往里冲。
“咱们要干嘛?”
“打人。”
君珂还没反应过来,纳兰述已经拉着她越过高墙,昨晚整个燕京都无眠,姚家的人也没睡,几乎两人刚刚落地,就有大量护卫涌了上来。
纳兰述和君珂七分认真三分做作,挥舞着刀剑在姚府后院闯来闯去,看起来一副要冲入内院杀死主人的凶悍模样,然后再被姚府护卫一次次逼了回去,混战中纳兰述不住呼喊:“兄弟们,西边有空缺!”
“往南边去!”
“先出去,等下接应我!”
一边喊一边乱扔石子,四处风吹草动,源源不绝的护卫奔出来,被引得草木皆兵,打了一阵,眼看人越来越多,纳兰述又喊,“对方有备,走!”拉了君珂便跑。趁着转身还踢死了两个。
他转身逃跑的时候速度略慢,一个赶上来的护卫劈手一抓,“哧啦”一声一样东西从纳兰述腰囊里掉落,纳兰述浑然不觉,拉着君珂咻一下迈过高墙,逃之夭夭。
纳兰述跃出墙,箭一般的身形就慢了下来,回头看去,果然姚府的人也不追,只是迅速将四方门户都布置得更紧了些。
“虽说姚家是商贾之家出身,不过能在大燕朝廷里历练了那么多年而没倒,果然没那么傻。”纳兰述隐在暗处,看姚府过了一会儿,开了大门,有人前呼后拥而出,几乘车马,匆匆往皇城方向而去,眼底露出一丝笑意。
“你刚才掉下来的是什么东西?”君珂心知纳兰述闯姚府那叫装模作样,关键是要将那东西送到人家手中。
“某人的重要资料,但是只有一半,而且被我抹去了最关键的主要人物,只是隐约有个指向。”纳兰述冷笑,“姚家和沈家斗了多少年?如今姚家好容易得到点某人的把柄,怎么舍得不利用?”
“沈梦沉的东西?”君珂惊诧,“你怎么得到的?”
“他隐于暗处盯紧我尧羽,我们难道就不知道对右相大人多多关心?”纳兰述一笑,“都在互相算计,不到鱼死网破,说谁赢都太早。”
“皇三子一系被纳兰君让和沈梦沉打压多年,如今这一场围剿不成,燕京还出现大难,正是皇三子的一个反击契机。他之所以还没动作,是因为大军都在纳兰君让手中,不敢轻举妄动。我刚才送出去的这份东西,不仅攀上了沈梦沉,还连带拖上了纳兰君让,这两人同气连枝没什么稀奇,但如果同气连枝搞一些秘密手段,你叫纳兰弘庆屁股怎么能坐安稳?”
“话虽如此。”君珂皱眉,“沈梦沉和纳兰君让都不是笨人,两人一旦面对之类指控,必然会合力自保,朝堂之上,谁能是这二人联手的对手?”
“现在只怕也未必合力得成。”纳兰述微笑,“狐狸多疑,别有心思,我已经在他那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他和纳兰君让之间,现在要想信任对方,也不容易。这些事不是一时半刻能看出效果的,我们先找个地方,安心地等。”
他拉着君珂,取出点易容用具,简单改了改容貌。随即绕过几条街道,此时街上已经渐渐有了行人,只是大多神色不安,频频往城门和城北方向张望,并不住交头接耳,两人都是普通装束,坦然混入人群,在城西北一家普通的染房门口停住。
“李大妈,我们是鲁南王二强他朋友,听说您这里有活计,现在还需要人吗?”纳兰述憨里憨气开口,居然一口鲁南口音,配着他染得黧黑的皮肤,活脱脱一个乡下小子。
院子里一个正指挥伙计把布匹下染缸的胖大妈抬起头来,打量两人一眼,撇撇嘴,“乡下人,身子骨怎么还这么细?来做工可以,包两顿吃住,一年一两工钱,年底结算。”
这是相当黑的价钱了,普通小工,一月一两银子也是该有的,这老娘们可好,一年一两,还是年底才给的,万一有什么不好,工钱给扣了,还得白做活一年。
第332章 相濡以沫(3)
但也只有这样的黑店,才敢不问来由就招没有路引铺保的伙计,这些店多半都有官府背景,纳兰述竟然连这种关系都有。
“好唻,有得吃住我们兄弟就满意了。”纳兰述抓抓头,憨厚地笑。
这动作活脱脱就是学的鲁海,君珂心中一痛,眼圈顿时微红,赶紧垂下脸掩饰。正好那胖女人在问纳兰述,“你这兄弟怎么不说话啊。”
“他哑巴咧。”纳兰述将君珂揽过来,温存地摸摸她的头,“又想家。”
君珂心底一暖,攥紧了他的手。
“得了,别在这现兄弟情深了,王二,带他们进去收拾,整理好了就开始做工。”
两人跟着一个伙计进门,进了二进院子一间破旧的大屋,一进门就是一股酸臭冲鼻,脚臭汗臭还有长久不晒的被褥散发出的馊臭,君珂险些吐出来,看一眼纳兰述,他面无表情,丝毫没闻到的样子。
屋内是大通铺,被窝卷挤得像沙丁鱼罐头,那伙计冷冷对墙角一指,“你们俩个,以后睡这里。”便理也不理他们出去了。
等人走了,君珂才悄悄问纳兰述,“你从哪找到这样一个黑店?”
“燕京不需要铺保,并有一定官府关系的黑店有十三家。”纳兰述平静地道,“这是地理位置最好,出入相对有退路的一家。”
君珂沉默,微微震撼……纳兰述的意思是说,这十三家他都有布置,单看他愿意用哪家。换句话说,悠游自在的尧羽卫和纳兰述,果然未雨绸缪,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不曾放松了警惕。
“我们出去干活,不要引人怀疑。”纳兰述揽了她的肩向外走。
君珂没有反对,眼神低垂……两人从城门汇合开始,纳兰述很明显一直在试图回避和她过多交流,似乎害怕她询问什么。
这个发现让她心底有点凉,然而却不打算寻根究底,现在不是打破砂锅的时候,燕京危机四伏,云雷还在城门外,她必须先把一切心事放下,和纳兰述通力合作出城,然后带走云雷军,否则一旦云雷军为了她在燕京城外被包了饺子,她到死也没脸去见那些盟下大爷。
两人出了屋子,立即便有人将他们带到后进院子里,指挥他们将厚重的布匹下染缸,院子里所有人,都有一双怕人的手,蓝紫深黑,粗糙起皱,被各种染料经年累月地浸染,早已不辨原先颜色。
纳兰述不让君珂接手染布,只要她负责搬运布匹,郡王爷修长白皙的手,在热气腾腾的大锅前搅拌染料,在翻滚着各色色彩的染缸里捞起布匹,红黑蓝紫各色布匹在手指间翻飞开去,灵巧而娴熟,君珂看得有些发呆……这养尊处优的家伙,在哪学得这一手的民间劳作技巧?
其实如果尧羽卫在这里,一点惊讶之色都不会有,天语之族培养人才,向来和别人不同。所有孩子都没有童年,自幼经受人间捶打,学习世间百艺,他们认为所有的动作都符合武学至理,单看你是否有悟性而已。并且好的护卫人才,就该全通百业,才能更好隐藏自己,所以从纳兰述开始,到尧羽每一个人,这些世间杂务,少有不会的。
院子里热气腾腾,每个人都埋头劳作,老板娘下得任务很重,很少有人有闲心去关心别人怎么做事,纳兰述轻轻巧巧完成任务离开,这些长年被艰苦劳作折磨得失去一切感觉的麻木的人们,头也没抬。
晚饭是白水煮白菜,糙米饭,白菜里有一些肥白的肉片,所有人抓着碗等在脏兮兮的厨房门口,直到这个时候,这些麻木的人才有了点活气,两眼放光地挤在门口。君珂和纳兰述也被塞了个碗,君珂抓了那个碗,还在那里四处找开水想洗一洗,忽然看见两个人吆喝着,搬来菜桶,重重地往地上一顿。
呼啦一下,宛如潮涌上了沙滩,君珂只觉得眼前一花,转眼身边就没有了人,再一看,人都扑到了菜桶上。
菜桶前人头挤挤涌涌,君珂身边空空荡荡,纳兰述呢?
君珂踮起脚,抬头一看,脸黑了……
纳兰述扑在最前面!
纳兰述一手举一只大碗!
纳兰述把身边的人都给挤了出去!
君珂垂泪,捂脸……哦,这人我不认识他!
“小弟,吃饭吃饭!”纳兰述兴奋的声音传来,君珂唰地向后便退……兄台,和这群穷苦人争食,你好意思么你。
她勉强笑着,做了个“我还不饿,你吃吧”的手势。
“拿着拿着。”纳兰述一把将碗塞在她手里,“我还没去打饭呢。”说完又转了回去。
君珂这才注意到他自己的碗还空荡荡拿在手里,抢的原来是她的。这回他回去,也不抢了,老老实实等在最后,等饭菜舀回来,只有半碗浑浊的白菜汤,半碗糙米饭。
君珂看看他的碗,再看看自己的碗,她碗里菜满饭满也罢了,居然神奇地还有一块瘦肉也罢了,关键是她那碗菜一看就干净新鲜,饭也洁净,不像纳兰述的满是沙子。
“这种地方吃饭,第一碗很重要。”纳兰述对她笑,“这种厨子一般都黑心,新鲜菜放上头,陈菜在下面,而且大家抢得厉害,急起来会用碗下去捞,连手都浸到汤里,那得多脏?饭也是,沙子沉在下面,上面第一碗才不会有沙,所以你得吃第一碗,是不是味道还不错?”
他小口小口喝着自己满是剩菜也许还沾过那些破碗人手污垢的汤,笑眯眯地对君珂夸赞他抢到的第一碗,君珂怔怔地望着他,捧着碗的手指微微发烫。
第333章 相濡以沫(4)
“快趁热吃啊,味道没你想象得那么差……”纳兰述忽然语声一顿,君珂很清晰地听见了一声细微的沙砾摩擦声,那么响,想必牙齿被咯得不轻。
纳兰述脸上,一丝表情奇异,有点尴尬有点痛苦有点无奈,捂着半边脸,却在努力对她微笑,“哎呀,吃得太认真,咬着了肉骨头,可惜被我咬过了,不然让给你。”
君珂笑笑,做了个“便宜你”的口型。
然后她低下头。
一滴眼泪,落在白菜汤里。
晚上睡觉的时候,纳兰述用十个铜板,买了老板娘提供的被子,说是被子,其实就是一床烂棉絮,被面破得像渔网,散发着经年不洗的人油味儿。
这样的被子别说君珂没法盖,纳兰述也不打算委屈自己,说到底,买被子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那些苦哈哈们,累了一天,回到通铺倒头就睡,转眼鼾声四起,君珂本来一直担心这些人和他们拉呱,不要说出什么破绽来,此时才放下心,也不禁佩服纳兰述,这地方虽然条件艰苦,但也只有这里,才是最没事端,相对最安全的地方。
月亮升起来,昨夜下了一场雪,今天的天气便尤其寒冷,看见冷月光,便觉心头也浸润了凉意,君珂不敢打坐运功驱寒,便身子蜷缩起来,抵在墙角,默默运功。
身边忽然有人一动,一双手臂伸了过来,温柔而又不容抗拒地,将她揽在了怀里。
暖意袭来,他的怀抱温暖而不狎昵,柔软的长发泻在脖颈里,他用手指轻轻地理,在她耳边低低道:“别动,天冷,我只想抱抱你。”
君珂没有动,将脑袋抵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比一般人要慢很多,这人平日里给人感觉灵动如飞鸟,她以为他的一切都是轻快自如的,然而此刻听他心跳,想着这一日夜经历种种,忽然恍惚而陌生……纳兰,她所熟悉的纳兰,还有多少,是她所不懂得的?
草木松香淡淡传来,他的呼吸掠过她的发顶,轻柔如飞羽,絮絮将她包围,她渐渐觉得眼皮沉重,全身的肌骨在变轻,而意识在发沉……太累了,一日夜奔波,劳心劳神,斗智斗勇,她抗不住体力和心力的双重杀伐。
眼看她的双眼渐渐合起,纳兰述微微叹息一声,将外衣脱了披在她身上,又将她抱紧,下巴搁在她的发顶,正准备也合下眼,忽然觉得胸前有点湿润。
他垂下眼。
怀里的人静静的睡着,还是那个脑袋抵着他胸膛的姿势,眼角却泪水晶莹,沾湿他的衣襟。
纳兰述震动地看着,忽然轻轻捧起了她的脸。
他吻在她眼角的泪水上,辗转温柔。
君珂半梦半醒,恍惚里那少年貂裘胜雪,在春日吊桥那端对自己遥远微笑。恍惚里粉红衣衫的少女立在巨大的圆柱上,忧伤而骄傲地昂首向天。恍惚里红衣的姜云泽从城楼之巅落下,大笑张扬。恍惚里两万云雷军跪在尘埃,拉着她的衣角,一声声问:“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告诉我……”半梦半醒,似幻非幻间,她终于将压在心底的话,呢喃如梦话般问出。
“他们怎么死的?”
纳兰述抚在她发上的手,僵了僵。
一瞬间月光苍白。
随即他并无犹豫,深深吸一口气,轻轻道:“是我让……”
君珂却在这一刻醒了,完全清醒。
“不,不要说。”她霍然睁开眼,手掌按在纳兰述唇上。
睡意和泪水全去,换了此刻深湛通透眼神,有夜的黑,有日的明。
“一个人若能为自己的护卫不怕自投罗网,便没有可能再将无辜的妇孺置于炼狱。”她轻轻道,“纳兰,我愿你成为有担当的人,但我更怕你,不堪背负,为责任所折磨。”
纳兰述深深看着她,他原先看她的眼神,总是明亮灵动的,像霞间飞云,欢欣游掠。此刻却是沉凝深重的,像将过往所有情感压缩凝练,一寸寸压实,一寸寸人生之剑不可斩断的硬度。
然后他一伸手,更紧地将她揽在了怀里。
“小珂……”陋室凉风,鼾声臭气,他的声音和怀抱,却将一团火将她紧紧簇拥,带着迷离的泪意和辗转的叹息,“我以前只知我见你心中欢喜,如今我才明白,这欢喜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
来自何时何地都不曾更改的信任与理解。蒲草之韧,磐石般坚。
他原本认了这滔天罪孽,要在质问的众人面前一力扛下。
他不屑做个推诿的上位者,留忠心耿耿的追随者独自在地狱煎熬。
然而内心深处终有畏惧……君珂视云雷如亲人,她善良而内心有坚执,又怎能坐视六万无辜惨死如斯。
等着她开口,又害怕她开口,拉着她团团乱转一刻不停,潜意识里想要堵住一切开口的机会。
然而当她真的开口,然而当他在那一刻绝望,于一怀冰凉里正心思微苦,便听见她细语轻轻,灼热在这冬日将雪的夜里。
纳兰述紧紧搂住她,下巴靠在她的肩,无人得见男子从来嬉笑自如的眸子里,微光晶莹。
怀里的人纤细柔软,可这世间,唯有她的坚韧刚强,能撑住他倾漏的苍穹。
君珂并无抗拒,伸手反抱住他,少年男女,此刻心事无关风月,长夜漫漫,温情取暖。
天光像沙子一样洒上破碎的油纸窗,两人才在偎依的姿势中惊醒,屋子里还黑洞洞的,四面的人迷糊着眼屎起床,拎着裤子抢着去茅坑,没人对他们多看一眼。
第334章 带我回家(1)
而在不远的地方,隐约听见马蹄长驰,敲开这夜的蒙昧。
就在过去的这一日一夜里。
和太子派系沈氏集团斗了很多年的姚家,联合左相姜家,趁这多事之秋,突然发难,集合朝中所有力量,集中弹劾沈梦沉和纳兰君让,称沈梦沉为皇太孙私下招揽江湖异士,图谋不轨;称主管京中戍卫力量的纳兰君让指挥不力,导致御林军骁骑营不服管束,使骁骑火弹仓库被盗,盟民区毁于爆炸,尸横遍野,云雷军由此炸营,围困燕京;称纳兰君让城门处置失当,使正仪公主暴死城门,为祸深远,并放纵罪魁祸首尧羽卫出城,公然放虎归山;称沈梦沉丧失人性,竟掘万人坑,将未死盟民与尸体同葬,此举有伤天和,必失人心,陛下为燕京乃至天下计,无论如何不可姑息云云。
与此同时,姚家展开了对燕京的经济控制,势力庞大的姚家,一夜之间,出动所有人力,将自己名下各处商铺的物质进行秘密囤积,尤其对米、粮、油、棉等民生必需物品进行控制,这一点在一开始还不为人察觉,但马上,随着云雷军愤怒之下死守城门,城内物价必然飞速上涨,即将形成抢购物资的狂潮,姚家这一举措,正打在整个燕京的经济软肋上,雪上加霜,狠辣无情。
姚家控制经济,姜氏就合纵朝堂。向正仪城门夺人头被姜云泽所害,姜家暗示皇帝,说姜云泽之所以冒险赶回,在城门刺杀向正仪,完全是受人胁迫。朝中有人和边军将领勾结,意图和边军里应外合夺取皇位,姜家说,有人许诺姜云泽,只要出面杀了向正仪,引起边军哗变,便允许姜云泽重回燕京,恢复郡主爵封。老相姜巍然在朝上痛哭流涕,称孙女丧心病狂行为卑劣,早已被姜家开宗祠逐出家门,她如今为荣华富贵,被他人胁迫的一切行为,姜家毫不知情,如今知道了,也只有切齿痛恨,绝不敢沆瀣一气。
一连串的弹劾奔向当前燕京最受信重地位最高的两人,条条都是重罪,尤其最后一点,便是纳兰弘庆,都不免被重重敲开了信任的堡垒……纳兰弘庆原本是不信的,这天下,迟早是纳兰君让的,他何必费那么大事,非要武力夺取政权?但姚家买通皇帝近伺,在他耳边有意无意吹风……陛下虽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圣寿无疆,何况还有正当盛年的太子殿下,皇太孙看似离皇位近在咫尺,其实变数太多,等候太久,年轻人性急气躁,难免……嗯嗯。
任何皇帝,都不能忍受自己的龙椅被人觊觎,哪怕我明天给你,你今天也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何况那一夜的燕京发生的事,确实每件事都让皇帝不满,姚家和姜家也并没有露出要对皇太孙赶尽杀绝的意思,只是一再暗示,在这种情形下,再将整个京中的兵权和戍卫调动大权交给这两人,已经不合适了,应当选择老成持重的将领予以接替。
皇帝犹在举棋不定,姚家递交上来的那份古怪的名单让他下了决心,名单虽然指向不明,但其中涉及的利害关系却令他心惊,不由反思自己给太孙的权柄是不是过重?一旦出现任何问题,纳兰氏皇族面对的就是倾覆之祸。
皇帝左思右想,终于还是将皇太孙从城门前召回,一番长谈,对这位自己爱重的孙子,纳兰弘庆并没有过多苛责,只是暗示了当下的忧虑,纳兰君让据理力争,最终却不得不主动请辞京城全军总管之职。
年轻的皇太孙,从宫中出来时,面对冬日欲雪的天际,发出了一声深长的叹息。
而沈梦沉,也被迫中断了盟民区的事务处理,召回沈相府待勘。
可以说除了主持冀北计划的沈梦沉和纳兰君让外,朝中其余人,并不在意纳兰述和君珂逃生与否的重要性。在姚家和姜家的心里,朝廷的水越浑越好,事端越多越好,这样他们才有机会获得军权,多年来,除九蒙旗营由皇帝亲自掌握外,其余京中军权,都由纳兰君让和沈梦沉牢牢把持,姚家的姜家的子弟,无法获得哪怕一个参将的职位,如今,煊赫无边的这两人终于被泼了冷水,他们的机会来了。
纳兰述逃了又怎样?冀北那边已经陷入算计,纳兰述逃回去也无力重振江山;君珂逃了又怎样?不过区区两万云雷军的统领,别说云雷军不一定听她这个丫头片子的,就算闹反……你听过两万人撼动江山的例子么?
他们逃了更好,逃了,朝廷才有警惕,才不得不分心处置,才会调动更多的边军力量去围剿,才会有两家子弟更多出头获职的机会。
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姚家明知那名单来得蹊跷,依旧抓紧了机会推波助澜,姜家反应极快紧随其后,由纳兰君让沈梦沉构筑的铁板一块的燕京,给一份轻飘飘的名单,割开了缺口。
名单虽轻,里面暗藏的心思却厚重,如果没有纳兰述对这些掌权者的足够了解,没有他对燕京贵族私心和势力集团博弈的精准把握,这一份名单,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消息,断断续续传了来,搜捕虽未停止,却因为上头争权夺利而有所懈怠,隐藏在陋巷里的纳兰述和君珂,渐渐摸着了当前燕京局势的轮廓,他们在等待着机会。
柳杏林和柳咬咬,也在等待一个机会。
两人这一天东躲西藏,好几次险些被巡查的兵丁发现,都是柳咬咬眼疾手快,扯着柳杏林躲了过去。
“怎么办?”柳咬咬愁眉苦脸抚着肚子,“寸步难行啊燕京,走了快一天,还没走出两里路,这样子怎么出城?啊我饿死了,又不敢出去买东西,到处是兵,杏林杏林,你为什么要叫这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