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九章 开国六器之玄女六壬书
云沐枫原名刘雁,乃义阳人士,与其原配夫人韩玲是邻里相伴的青梅竹马,韩父是个秀才,屡试不第,便办了一间私塾里教书育人,因韩母早逝,独自一人抚养女儿。
韩玲上五岁时,邻居搬迁,换来一对师徒,自云江湖易客,那小徒弟正是刘雁,仅比韩玲虚长三岁,师徒两个靠在万象街上摆摊算命谋生,日子倒也过得去。
一晃十余年,刘雁与韩玲一同长大,渐生出非比一般的情谊,只是刘雁那位师父行踪不定,常常一年半载游行在外,韩父原本看不中无父无母的刘雁,却因他晚年缠绵病榻,唯恐有一****撒手人寰,无人照顾爱女,又见刘雁诚心求娶,便将韩玲托付给他,为两人操办了婚事。
宝太十一年,七月,刘雁与韩玲成亲。同年秋,刘雁进京赶考,奔赴大衍试,化名常州云沐枫。
韩玲在他走后发现怀有身孕,满心欢喜地托人寄书信到京城,与丈夫分享这个喜讯,她却不知,安陵城没有刘雁这个人,有的只是被皇上钦点为公主驸马的云华易子。
“......后来的事,想必你都听说了。”
相见之后,云华执意用他那沙哑暗沉的嗓音,亲口将二十年前与韩夫人相知相许的经过叙述给薛睿听。
他既没有过多形容他与韩氏的感情深厚,也没有在薛睿面前忏悔他的过错,可余舒站在一个旁听者的角度,却能感觉到他对韩夫人的缅怀和愧疚,不只是因为他辜负了她,更重要的是他真的深深爱过这个与他两小无猜的妻子,所以才会有真情流露。
余舒看向薛睿,他听得全神贯注,从头到尾注视着云华,留心他每一句话,并没有因为对云华的成见,就装作满不在乎。
短暂的失神之后,薛睿便恢复了一开始的冷静,他定定地望着云华道:
“从安县回到京城,阿舒就将你与她的约定告诉了我,那时我才猜到了我的身世,后来我又派人到义阳县调查,终于确定我就是你要她找的人,现在她把我带到你面前,你是不是该履行约定,将《玄女六壬书》拿出来。”
云华眼中藏着淡淡的忧伤,闻言,他神情不变,而是转头看向余舒,慢悠悠地开了口:“我是该谢谢你,不然他也不会来见我。”
明明是感谢的话,余舒听着却有些尴尬,总觉着云华有点儿可怜,费了半天嗓子,也没能转移薛睿的注意力,接下来不是父子相认痛哭流涕的剧情,而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
客观来讲,云华的确是个抛妻弃子的混蛋,但是没有人比余舒更清楚,他的初衷是为了完成师命,却因此赔上了后半生,害死了两个深爱他的女人,失去亲生骨肉,他比任何人都痛心疾首。
赵小竹憋不住插了几句嘴:“二哥,你别怪义父这些年都不去找你,他知道你做了相爷府上的公子,不敢与你相见,朝廷一直都在派人追杀他,我们在哪儿都待不长,要不是去年大兄修炼出关,武功大成,我们还在东躲西藏呢。”
薛睿不为所动道:“这些话留着以后再说,我们现在要的是《玄女六壬书》。”
余舒深知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卖队友,再同情云华也不能忘了正事,于是连忙附和道:“对,我们先要看一看《玄女六壬书》。”
赵小竹脸色一急,还想说什么,却被云华打住,伸出手递给他,赵小竹闷闷不乐地扶着他在矮榻上坐下,然后一个扭身,就钻里屋去了。
余舒原当他是去拿《玄女六壬书》了,不想他从里面拍上了门,竟不再出来了。她奇怪地看着紧闭的屋门,转头去询问云华:
“他在里面干什么?”
不等云华回答,赵小竹的声音就从屋里传出来:“你们不是要看那劳什子天书么,我和大兄都发过毒誓,有生之年绝不会看一眼那鬼东西,你们爱看就自己看吧,哼。”
余舒听他嚷嚷,先是惊讶,然后又怕他声音太大把人招来了,连忙凑到门前说他:“嘘,你别嚷嚷啊,叫人听见了怎么办。”
“听见个甚子哟,大兄就在楼顶上蹲点子,谁敢偷听咱们说话就是找死呐。”
余舒这才放心,走回到薛睿身边,对着云华腆脸道:“这么说,《玄女六壬书》就在您身上?”
云华点头,招手示意薛睿上前,又对余舒道:“小姑娘先转过身去,等我叫你再回头。”
余舒这回机灵,一下子便猜到云华是将《玄女六壬书》贴身存放,免不了宽衣解带才能取出,于是就听话地转身不看。
就在她转身之后,云华脱下保暖的裘服,解下腰带,层层衣襟敞开后,只见他腰间紧贴着皮肉缠绕着一圈赤红发亮的竹简,那有如血染一般的颜色叫人心悸,然而更让薛睿触目惊心的却是云华身上一道一道斑秃似的疤痕,那丑陋的褐红色,盘踞了他整个胸膛。
“这是......怎么弄的?”
云华一面转身让薛睿从背后解开捆绑竹简的尼龙绳,一面轻描淡写道:“我为了盗取它,在司天监放了一把大火,我逃生时就将它护在胸口。”
薛睿的手碰到那一圈“竹简”,赫然发现这并非是竹子做的,而是一根一根坚硬的铁条。可想而知,云华是将它藏于胸口,却被它狠狠地灼伤。
他再一次感到心惊,手指微微发抖,他在大理寺提刑,见识过不少酷刑,知道炮烙之刑能让人生不如死,铜筋铁骨的七尺男儿也要跪地哭求,云华为了得到《玄女六壬书》,竟连烙肤之痛都可以忍受。
这一件传说中的开国六器之首,究竟有多么宝贵?
薛睿默默地帮他取下那一道沉甸甸的铁书,捧着它站到一旁,看着云华动作缓慢地将衣裳穿好,眼尖地看到了他腰上缠了一圈棉布,边角露出他惨白的皮肤,忍不住问道:
“你一直将它带在身上吗?”
云华低头系着腰带,闻言道:“洗澡的时候会摘下来。”他顿了顿,突然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正好撞见了薛睿忧心的眼神,瞬间展颜一笑,对他说道:
“不要紧,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放下它了。”
第七百四十章 天命太骨
余舒背过身听着他们父子两个说话,不知道薛睿看见了什么,《玄女六壬书》到底长什么样子,她心里好奇的要死,几次忍不住想要回头,又怕看见了不该看的,就在她蠢蠢欲动的时候,听到薛睿叫她——
“阿舒,你过来。”
余舒如蒙大赦,转过头便看见薛睿手捧着一团耀眼的红光,云华穿好了衣裳坐在他身后,正在倒茶喝水。
“这就是《玄女六壬书》?”她两眼发直,快步上前,就着薛睿的手托起了那红光一角,心中顿时一惊,好沉!
云华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此物非铁非铜,乃是一种罕见的晶石,火烧不化,遇水不融,坚若磐石。我翻遍古籍,未曾觅得相似之物,我便擅自为它取名为玄晶石,《玄女六壬书》共由八十一枚玄晶石合并,每一枚玄晶石长约五寸七分,宽二分八厘,正面刻三十六字,全篇共计两千九百一十六字,既是六壬天书。”
不等他把话说完,余舒已经凑到眼前查看,却见晶书一面上刻着几幅模糊不清的图文,另一面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她看了两行,只觉满眼抓瞎,完全看不懂那上头写的什么东西!
“这是篆文,”薛睿看到她一脸完蛋的表情,方才想到她是个文盲,蓦地一笑:“让你平时多练字你不听,连篆体都不认得。”
说着,就将晶书轻拿轻放在云华身前的长案上,铺陈开来,先看正文,余舒凑过去,伸长脖子问道:“上头写的什么?”
先秦篆体在她眼里和鬼画符差不多,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她能看得懂才怪!
薛睿皱起眉头,迟疑地摇了摇头,“这上头字词并不成句,杂乱无序,我也看不明白。”说完,便和余舒一齐望向云华,等待他解答。
“你这样看当然看不明白,这本来就不是什么文章,”云华伸手捏住晶书一角,将它翻转过来,推到薛睿和余舒面前,指着反面刻画的图文,为他们解疑:
“我刚才说正面刻了近三千个篆文,这反面则是两篇图解,一篇名为《治国要术》,乃是先人留给安朝皇室子孙的训示。一篇名为《太骨神课》,乃是一门解读篆字天书的绝世奇术,由历代司天监大提点掌握,不论天灾人祸,或是前尘后事,极尽所能,甚至于历代皇帝继位的人选,皆出于此。你们焉知大安所谓的三百年太平盛世从何而来?正是源自你们眼前这一部《玄女六壬书》。”
余舒和薛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震惊。
云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嗓音愈发地嘶哑,就连听的人都难以忍受,薛睿见他面前的茶杯空了,连忙提壶给他续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您歇一会儿,我先看看,有不明白的地方再问您。”
云华点点头,遂闭口不言,转而默默地打量着薛睿似曾相识的眉眼,追忆起结发妻子。
余舒自觉地给薛睿搬了一张椅子,又挪了烛台过来,让他坐下细看,她凑在他边上,看不懂篆字,只好研究别的。
整部书是由一枚一枚细长的晶体串连而成,薄薄的晶片丝毫不见透明,反面的两篇图解看上去是晶书串成之后再雕刻上去的,一笔一划连接的都十分自然,云华说这玄晶非常坚硬,那么能在这上头刻字作画的人,若非持有神兵利刃,就是一个内力极深的高手。
再看图形,前一部分是山川河流,日月星辰,后一部分画的则是一具人体,从头到脚描绘的十分细致,尤其是每一根骨骼都清晰可辨,还在不同的部位上一一标注。引人注目的是,在这具人体的最下方,工工整整地刻着四个字,隐隐散发着血光,盯着看久了便会觉得心里不舒服。
难得的是这四个字,余舒居然能认出三个,它们分别是“天”、“命”和“骨”。
她不由地指着那四个字问薛睿:“这写的是什么,天命什么骨?”
薛睿已将《治国要术》一篇看完,尚不能平复心中的惊涛骇浪,听到她发问,视线一落,停在她手指上,喉头一缩,哑声道:
“天命太骨。”
“天命太骨?”余舒双目放亮,见猎心喜道:“那这一篇就是《太骨神课》了。”世上没有一个易师面对绝世奇术能不心动,她也不例外。这一具天命太骨,大概就如同六爻术所用的爻钱、起占所用的龟板一样,都是占卜的工具。
她转头向薛睿求证,却撞见他满目的阴霾,她怔了一下,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云华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你不是想要知道真正的破命之法吗?”
薛睿身躯僵直了,云华瞥了他一眼,心下暗叹,却毫不犹豫地告诉了余舒:“若寻得破命人是男子,论理当诛,因为破命人是相伴而生,杀一人则现一人,唯有杀了男子,才能寻得女子。而大安祸子之所以要寻破命人,则是因为只有大安祸子与破命女才能孕育出天命太骨。”
余舒慢慢地睁圆了眼睛,脑袋嗡嗡作响,回荡着云华最后一句话。
“也就是说,大提点要我与景尘成婚生子,真正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取天命太骨?”她胃里一阵泛酸,有一种抓狂的冲动。真相比她先前所有的想象都要丧心病狂,兆庆帝和大提点居然打着主意要将她的亲生骨肉制成一副占卜的工具!
“别怕,”薛睿不避云华就在面前,紧紧地握住了她冰凉的双手,无声地传达了与同进同退的决心。
余舒眼睛微微泛红,抖声道:“他们做梦也别想!”
女人天生都有母性,哪怕破命需要的是她挫骨扬灰,都不如对她将来的孩子下手来的可恨可恶,她就算去死,都不会让他们得逞!
她秉承青铮道人的托付,进京就是为了寻找《玄女六壬书》并且毁掉它,直到此刻她才有一股发自内心的强烈意愿——毁了它!
余舒抬起头,沉着脸对云华道:“没有天命太骨,《玄女六壬书》几乎无用,你带着它东躲西藏,又是何苦?不如将它交给我,让我想办法毁了它。”
云华摇头,并未被她三言两语说服,“谁说它没用,只要它一日在我身上,朱慕昭和那昏君就一日不得安宁,他们得不到《玄女六壬书》,就算有了天命太骨又能如何?”
余舒异常冷静地指出疑点:“这上头不过三千篆字,两篇图文,只需拓印下来,要它何用?”
云华再次摇头:“要用《太骨神课》占卜,必须用到玄晶上的篆字天书,誊抄下来是没用的,不信你可以问问你大哥,让他看看这上面写得什么。”
他指着图解上一行文字,薛睿低头去看,脸色几经变幻,万般无奈地告诉余舒:“他没有骗你,《太骨神课》手段非常,有了天命太骨,唯有借助这玄晶上的篆字天书,才能窥伺天机。大安祸子百年一出,每一具天命太骨,同样堪用百年,过时便会失去效用。”
余舒脸色难看,挣开了薛睿的手掌,按住了桌上的天书,直直地盯着云华,咄咄逼人道:“为何不肯毁掉它,难不成你得了《玄女六壬书》,还想要夺取天命太骨?你在归来居私下与我说过,你是奉了师命进京,难道你的师尊不是让你找到《玄女六壬书》,就立即毁掉它吗?”
云华双瞳紧缩,忽然表情一变,凌厉迫人:“你说什么?”
他十分确定在归来居和她私下交流那一次,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向她提及毁书一事,他也从来没有向其他人泄露过半个字!
余舒毫不退让,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重复:“我说,你的师尊没有让你毁了它吗?”
云华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究竟是什么人?”
余舒憋着一口气,不吐不快,她用力拔下了食指上的指环,举到云华眼前。
“你不认得我,总该认得这件信物吧,这是师父他老人家亲手交给我的,我实话告诉你,我和你一样,都是遵从师命进京,为的就是毁掉《玄女六壬书》!”
云华猛地站起身,夺过了她手上的指环,仔细辨认后,难以置信地出声道:“这是、是七星子。”
青铮道人临别时送给余舒的黑色指环,和云华的诸葛瞳一样,都是取自开国六器其一七星尺上的星子制成,余舒当初就是通过这一点,判断出云华的来路。
云华飞快地摘下了腰间的香囊,摸索出一枚玉玲珑,用力在桌上磕碎了,捏起其中一颗滚圆的小球,对比着余舒那枚黑色的指环,眼中渐渐地湿润起来,双手微微发抖。
“是七星子,是师父...是师父。”
余舒没料到他会如此激动,火气顿消,不知所措地看向薛睿,有点儿后悔这么刺激他。
薛睿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等会儿再说。他早就听余舒坦白了她进京的目的,也早就知道她和云华同一师门。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放心大胆地带着余舒来见云华。
说来可悲可笑,他对云华始终抱有防备之心,比起这个隔了二十年才突然出现的生父,他自然是会站在余舒这边,忧她所忧,愁她所愁。
云华经历了短暂的失态,深吸了几口气才冷静下来,将指环与那颗小黑球一起递给余舒,涩涩地说道:“原来如此,难怪我一直算不准你,我只当是你破命人的命数难测,却不想你身上藏有此物。”
余舒不知说什么好,云华这会儿看她的眼神可温柔多了,比起他对薛睿的态度也不差多少,让她刚刚攒起来的怒气没处施放,又憋了回去,与此同时,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您身上怎么还有一颗诸葛瞳?”不对啊,她之前卜算云华的生死,分明是可以算出来的。
她将疑问说出,就听云华道:“我有两颗七星子,一分为二。我手上这一颗,不是时时戴在身上,有时会拿给阿金和小竹防身,所以你能算到我的事,并不出奇。”
余舒恍悟。
“师父他老人家可好?”云华不禁询问起青铮道人。
“嗯,他身体好得很,一把年纪了照样能吃能喝能睡,”余舒觉得应该把她拜师的事说明白一些,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我是去年春夏拜在师父门下的,他老人家不曾告诉我真名真姓,自称青铮道长,也没说山门开在哪儿,我资质不佳,幸遇师父点化,习得六爻术与八门生死诀,师徒相处不过百日,师父便委以重任,说他发过毒誓毕生不再踏进安陵城一步,命我进京,自从离别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薛睿静静坐在一旁,并不插话,余舒有她的主意,他只需要静观其变就好。
云华听得连连点头,“六爻术和八门生死决都是师父的本领,看来你是我的小师妹无疑了。”
余舒暗松一口气,就怕他心存疑虑,接下来不好说话,这下好了,她总不必瞻前顾后,有什么说什么。
“师父曾经在我面前提到过,说我有位大师兄,天赋秉异,又是绝顶的聪明,为人十分孝顺。云华先生,我斗胆喊您一声师兄,敢问你为何违背师命,明明寻到了《玄女六壬书》,却不肯毁掉它。”
云华满面无奈:“不是我不肯毁了它,而是我毁不掉它。”
余舒皱眉:“这是何故?”
“我方才说过,玄晶坚如磐石,烈火不化,不融于水,并非是我夸大其词,我曾想尽办法,也没能毁坏它分毫,只能带着它东躲西藏,逃避朝廷的追杀。若是你们不信,大可以当场试验。”
这个原因听起来简单,却又让人无可奈何,余舒突然体味到云华的苦衷,这样一件毁不掉,又用不了的“宝物”,只能小心翼翼地贴身收藏,可不就是个甩不掉的祸根么!
“是我误会您了,”她有些惭愧,之前她还口口声声地指责云华,怀疑他用心险恶。
薛睿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玄晶背面的图文,逐行阅读,冷不丁地开口问道:“《治国要术》上说,唯有历代大提点和历任皇帝才有权限阅览这部奇书,在你盗取它之前,它一直都由司天监保存,那么青铮道长又是缘何得知《玄女六壬书》,并且一心一意要毁掉它呢?”
第七百四十一章 瓮中捉鳖
“那么青铮道长又是缘何得知《玄女六壬书》,并且一心一意要毁掉它呢?”
青铮道人身上的疑点多的数不清,但是最让人在意的就是他的身份,为何他对《玄女六壬书》有着如此强烈的执念,为了毁掉它,不惜先后让两个徒弟以身犯险。
同样是为人弟子,余舒对青铮道人几乎是一无所知,他们师徒相处满打满算不到三个月,云华就不一样了,他与青铮曾经朝夕相处情同父子,一定知道的比她多。
“师父没有对你说过他的来历吗?”云华没有正面回答薛睿的问题,反问起余舒。
“没,”余舒敏锐地从云华的语气上听出了端倪,于是试探道:“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来历非凡,师兄给我讲讲?”
云华摇头道:“有机会你与师父重逢,可以当面问他。”
这是变相地拒绝了,余舒不甘心,可也知道她从云华嘴里撬不出什么话,于是偷偷用脚尖踢了踢薛睿,这种拼智商的时候,就该让主力上阵。
薛睿心领神会,当即接话道:“您不肯说,我们也猜得到。能够接触到《玄女六壬书》的机密,如不是曾经在司天监做过高官,那就是皇室中人,青铮道长可以教出您这样的高徒,想必他是前者,我听阿舒形容过,青铮道长最少有八十高寿,却耳聪目明,老当益壮。这样一位神仙似的人物,当年不可能籍籍无名,照他的年纪来推算,倒叫我想起了一个人。”
余舒听得入神,差点脱口问一声“是谁”,还好她及时闭嘴,没有拖薛睿的后腿。
“谁?”云华相当配合。
“六十年前,闻名天下的青阳易子。”
云华眼神闪烁了一下,仅有些微的异样却被余舒捕捉到眼底,她心中一喜,乘胜追击道:“对,师父自称是青铮道人,与青阳易子的封号仅差一字,若非巧合,那他就是青阳易子没错了。”
易子的封号都是由当朝的皇帝钦赐,通常有两个字,头一个字是姓,第二个字则取佳喻,好比一百年前南方夏江世家本身姓夏,北方文辰世家本身姓文,后得封号,开辟世家,就成为复姓,亦是一种无上的荣耀。
青阳易子本人姓青,这个姓氏并不多见,要说青铮道人和青阳易子就是同一个人,这完全有可能!
“哈哈,”云华忽然笑了,就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咳嗽,要不是他扬着嘴角,余舒根本辨认不出那是笑声。
“你们说的倒像是那么一回事。”他这是不肯承认了。
余舒要的不是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她脾气上来,脖子往前一伸,两手撑着桌子凑到他脸前,直截了当地说道:“师兄,你就别和我绕弯子了,咱们如今可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出了事,谁都跑不掉,你瞒着我们有意思吗?”
云华眼中带笑,纹风不动:“不管师父是什么人,我都承认你是我的师妹,我们的目的都是要毁书,这就足够了。上回我就告诉过你,年轻人好奇心太重,可不是什么好事。”
余舒悻悻地退开,心里哼哼:你不承认我也知道青铮老道就是青阳易子!
薛睿又为云华续了一杯茶水,不再纠结青铮道人的身份,轻巧地转移了话题:“我有一点想不明白,青铮道长让你毁掉《玄女六壬书》,就没有教给你毁去它的方法吗?还是说他也不清楚玄晶是金刚不坏之物,所以没有交待。”
他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不可摧毁的东西,一物降一物,一定有特定的方法可以毁坏它。
云华收敛了笑容,深深地望着薛睿,心中有些骄傲,亦有些怅然,这是他和韩玲的孩子,他期盼了二十年的骨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已然长成一个出色的年轻人,聪明、胆大、又细心,遗传了他们夫妻所有的优点。
“不错,师父的确是告诉过我毁掉它的方法。”
“什么?”余舒拔声道,她被他们绕糊涂了,刚刚云华还说他尝试过火烧刀劈都摧毁不了玄晶,怎么现在又说他有办法?
收到她质疑的眼神,云华叹声道:“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实话告诉你们吧,要毁掉《玄女六壬书》,必须用到另外一件开国六器。”
余舒思路急转,将六件器物在脑中过了一遍,薛睿则是低头飞快地寻找到《治国要术》上的几行字,两人异口同声地叫道:
“纯钧剑?”
“纯钧剑!”
云华点点头,“没错,正是纯钧剑。”
余舒看向薛睿,就见他手指在玄晶上划动,念念有词:“指掌天下是玄女书,斗转星移是七星尺,圆融智通是太清鼎,逢凶化吉是石如意,镇慑山河是伏羲盘,无坚不摧是纯钧剑,原来如此,这就是开国六器的威力,果真惊世骇俗。”
余舒听得仔细,想是《治国要术》上提到了开国六器,被他一一对上号了,她也是头一次听全了六器之名,只觉得气血上涌,忍不住地心驰神摇。
云华见他二人失态,并不奇怪,他头一回看到这上面的记载,受到的冲击不比他们弱。遥想安武帝昔年,一代天骄,统摄百万大军,又有六器在握,逐鹿天下,是何等的的滔天气势?
“开国六器来历非凡,不能以易推之。传闻纯钧剑就埋在皇陵墓穴中,与宁真皇后陪葬,当年我费尽心机,都未能潜入皇陵。后来我盗取《玄女六壬书》逃离京城,尝试了许多办法,都不能毁坏它,方才确定唯有纯钧剑可行,只是皇陵中机关重重,即便阿金武功了得,进去了一次,却被困在迷魂阵中,险些丧命。”
余舒心道乖乖,您能偷到一件开国六器已经是牛得不行了,居然还打着另外一件的主意。
“这么说,我们非要拿到纯钧剑不可了。”薛睿沉吟,“东山皇陵的确是戒备森严,单单外围就有上千禁军把守,日夜轮换,园陵中处处陷阱,要想潜入其中全身而退,除非是有飞天遁地之能。倒是每年圣祖祭日,人多事杂,可以勉强一试。”
云华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先前阿金就是趁着圣祖祭日混进皇陵,可惜一无所获。”
薛睿皱眉:“距离下次祭祖,还有半年时间。怕只怕皇上病重,等不及要为景尘破命。”
听到另一个儿子的名字,云华神情一变,犹豫地说道:“我算出天下将要大乱,北方孤星煞起,料是东菁王拥兵自重,来日必会犯上作乱。为了安邦定国,势必要借用《玄女六壬书》,朱慕昭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哪怕他抓不到我,他一样会先取天命太骨。”
父子二人说到一处,面色沉重。
就在这个时候,余舒弱弱地插了一句嘴:“那个,我知道纯钧剑在哪里。”
两双眼睛齐齐扫向她,余舒赶紧坦白:“是景尘告诉我的,纯钧剑早就不在皇陵了,据说是许多年前,大安皇室出了一位离经叛道的皇子,趁着祭祖之日,闯入皇陵禁地,偷走了纯钧剑,然后那位皇子跑到山上去做了道士,临死之前把纯钧剑献给了师门,哦,就是景尘的师门。就在不久之前,景尘的同门师妹将纯钧剑带给了大提点,似乎是当今皇上答应了正一道掌门人什么条件,他们才肯物归原主。所以纯钧剑现在应该是在大提点的手中。”
她看了眼薛睿,补充道:“就是你失踪之前发生的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就不见了,后来你回京,我就把这回事给忘在脑后头了。”
其实当时景尘对她说起这件事,她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回想起来,只恨自己没长前后眼,早知道纯钧剑有这么大的用处,她就是抢也能从水筠手上抢过来。
云华不禁苦笑:“天意如此,我得到了《玄女六壬书》,纯钧剑却在朱慕昭的手上。”
余舒不止一次听他直呼大提点的名讳,不难猜测这两人当年肯定有一场恩怨。大提点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变了又变,从初见时的惊为天人,到此时不剩分毫好感,变为深深的忌惮。
薛睿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从大提点手上夺取纯钧剑,是要比在皇陵冒险容易得多。”
余舒苦着脸道:“哪里容易,谁知道大提点把剑藏哪儿去了,万一他悄悄把剑送回皇陵了呢?”
薛睿双目泛着精光,笃定道:“他不会。”
“为什么不会?”大提点拿着纯钧剑又没什么用。
“因为他要用纯钧剑引诱我露面。”回答她的是云华,父子两人显然默契十足。
她不想承认她的脑子不够使,没有再继续问为什么,托着下巴思索片刻,她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急声道:“他知道你没死,一定不会任由他们将景尘的孩子削肉剔骨做成一副工具,那可是你的亲孙子,而只有毁掉《玄女六壬书》才能了结这一切,所以他才会故意泄露给景尘纯钧剑在他手上,就是为了传到你的耳朵里!”
太阴险了,难怪大提点一直都不忙寻找云华,原来他是早就挖好了坑,等着瓮中捉鳖呢!
第七百四十二章 势在必行
一室沉默,云华和薛睿陷入思考中,余舒则是在整理着纷乱的思路。
她如愿见到了《玄女六壬书》,不但知道了破命的真相,并且她得到了云华的承认,双方统一阵线,有了这么个强力的同盟,本该值得欢庆,她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看起来只要毁掉《玄女六壬书》,就能终结一切,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首先,要从大提点手上夺取纯钧剑,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强夺?大提点哪次出行不是前呼后拥,成群结队的人马将他保护的密不透风,余舒听景尘说起过大提点身边有四大护法暗中保护,个个武功不逊于他,云华这边只有一个金柯,就算加上景尘,要想在京城脚下突破重围把大提点给掳了,那是痴人说梦。
智取?论心机城府,云华倒是可以与大提点相敌,但大提点掌握着整个司天监,背后站着泱泱大国,云华带着他们几个虾兵蟹将,拿什么和人家斗智斗勇。
实力悬殊太大,一旦双方正面交锋,余舒他们这一方只能是被秒杀的命。
然而除了夺取纯钧剑,他们似乎没有别的路径可走,皇上和大提点对天命太骨势在必得,就连手握《玄女六壬书》的云华在大提点眼中也是瓮中之鳖,根本就跑不掉。
更糟糕的是,大提点已经对余舒下了最后通牒,最迟后天,她和景尘的婚事就会提上日程。
如果说余舒之前还有那么一丢丢和景尘假成亲拖延时间的想法,那么在她见过云华,知道了天命太骨从何而来,就彻底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决不能坐以待毙。
余舒视线落在《玄女六壬书》上,赤红的玄晶在烛火的照射下隐隐发光,那一缕一缕的红光在她脑海盘旋,渐渐地形成了一个主意。
“师兄,你是从上一任大提点手上盗取的玄女书对吧?”余舒忽然做声。
云华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说道:“前任大提点正是朱慕昭的父亲,据我所知,他在当今皇上继位不久后就去世了。”
“也就是说,当今皇上和现任的大提点都没有亲眼见过玄女书喽?”
云华一愣,余舒看他表情,心里一急,飞快地说道:“怎么不对吗,《治国要术》上不是说明只有司天监大提点和皇帝本人才有权限阅览这部天书,否则当以谋逆论诛吗?你把它偷走的时候,当今的皇上还不是皇上,现在大提点也不是大提点,他们怎么可能亲眼瞧过玄女书。”
闻言,薛睿面露异色。
“这......理当如此。”云华想了想就肯定了她的说法。
余舒的眼睛再度发亮,透着狡猾:“那我就有主意了。”
云华毕竟和她相处不多,一时间不能领会,薛睿却一看她神情,就猜中个七八,当即说道:“你是想伪造一份《玄女六壬书》?”
“对,”余舒手摸着玄晶,将她的想法告诉他们:“皇上和大提点对玄女书的了解,恐怕还不如云华师兄你呢,最多就是先帝和前任大提点向他们描述过,但是再怎么仔细都不如亲眼所见,唯一能够证明玄女书真假的,就只有天命太骨,你们说对不对?”
薛睿点头赞同。
“你接着说。”云华想听听她到底有什么主意。
“要取天命太骨,并非一朝一夕,就算大提点现在拿到了玄女书,他一时半会儿也难辨真假。但是他得到了玄女书,一定不会再冒险将纯钧剑留在不安全的地方,我要是大提点,立马就会将纯钧剑送回东郊皇陵,埋放在禁地,让它永世不见天日。”
“他不是要用纯钧剑引诱师兄你现身吗?我们就顺了他的意,给他一份假的玄女书。接下来就好办了,我们只要安排人手在去往皇陵的必经之路上,截获纯钧剑。”余舒说到这里,仿佛胜券在握。
“你们觉得怎么样?”
薛睿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慢慢点头:“我觉得可行。大提点如果要派人送纯钧剑回皇陵,不会大张旗鼓引人注目,派去的人手一定不多,到时让金柯和贵六贵七他们一起,半路埋伏,不怕截不住人。”
“可行是可行,只是你们要拿什么伪造玄女书?”云华神情严肃地说:“朱慕昭谨慎诡诈,一般的伎俩是哄不住他的。再者,他已经怀疑你们与我之间有来往,势必会提防着你们身上佩带七星子,他不会过多依赖大洞明术,你要骗他,实在是难。”
“哈,”余舒眉毛一挑,不见退缩,反而激起了斗志:“别的我不敢说,单论骗人,再没人比我更在行了。只要师兄你肯冒险,我担保他上当。”
薛睿摇头失笑,除了她,再没见过哪个人脸皮厚到把说谎话当成是本事的。
云华看了看薛睿,洒然一笑:“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只要能拿到纯钧剑,毁掉玄女书,我心愿一了,虽死也无憾。“
薛睿闻言轻轻皱眉,但没说什么。
“那好,我们现在就好好计划一下。”余舒摩拳擦掌,等不及要大干一场。她虽有主意,但思维不够周密,有云华和薛睿弥补不足,她很有信心这个计划会成功。
同时拥有《玄女六壬书》和纯钧剑,到那时候,大提点就再也奈何不了她了。
......
他们三个人谈了整整一夜,黎明之前,薛睿才带着余舒离开,临走的时候,余舒问了云华一个问题——
不破命,景尘会如何?
云华是这样回答的:“景尘也是我的儿子,我这个当爹的怎么会害他,龙虎山那一群老道更不会有性命之忧,所谓的命数,不过是他们加诸在景尘身上的一道枷锁,约束他的行为与道德,方便他们摆布罢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她终于可以放下一桩心事,不会再为不能帮景尘破命而感到愧疚。
说句心里话,哪怕景尘不能破命,龙虎山那一群老道士死绝了,余舒也不会牺牲小我,让她的孩子被人扒皮拆骨。
至于天下兴亡,大安皇朝覆灭与否,那就要看天命了,果真没了《玄女六壬书》和天命太骨,大安朝就要灭亡,那只能说是这一朝气数尽了,又与她何干呢?
这天下,又不是她的天下。
***
余舒在天亮之前被金柯送了回去,这一夜来回奔波赶场子把她折腾的够呛,刚挨着枕头就睡下了,根本没力气多想别的。
早晨****葵在外面叫起,余舒眼皮子都睁不开,干脆一裹被子蒙头睡到了中午。醒来时就听说景尘在前院儿等她,整整坐了一个时辰了。
余舒没再赖床,正好她也有话要对景尘说,洗漱干净就到前头去了。景尘是因为早上去了司天监没见她,担心她出了什么事就找了过来。见了面,果然她气色不好,他只当她是发愁明天要给大提点答复,心里的愧疚全写在脸上了。
余舒一见他这副表情就觉得心累,今天终于能解放了。
“你跟我来吧。”她把人带到永春苑,两人并肩走在长长的游廊上,两旁鸟语花香,树影斑驳,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她如同闲聊一样地告诉他:
“我见到云华了。”
景尘猛地站住了:“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昨天晚上,他派人夜探我府邸,带我去见了他。”余舒只挑重点讲道:“他给我看了《玄女六壬书》,我现在知道真正的破命方法。大提点确实骗了你,不是我与你成婚生子就能万事大吉。”
景尘顾不上去想为什么这么巧合,昨天大提点逼婚,当天晚上她就和云华见了面,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她接下来说的话上。
“《玄女六壬书》有正反两面,正面刻的是篆字天书,反面是两篇图文,一篇《治国要术》,乃是安武帝和宁真皇后留给后世子孙的训示;另一篇《太骨神课》是奇术绝学,习得此法便可以解读篆字天书,指点江山,堪称无所不知。然而要用此法,必须有一具天命太骨用来占卜。”
余舒冷声道:“所谓的破命之法,就是让大安祸子与破命女共同孕育出一个孩子,供他们扒皮拆骨,制成天命太骨。”
景尘先是难以置信,紧接着便觉得怒不可遏,被大提点欺骗是一方面,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真相如此残酷。
“需要这种伤天害理的手段才能保住国泰民安,简直是荒谬!”
景尘从来是不温不火的脾气,余舒极少见他这样发怒,有些话却不得不说明白:“大安三百年太平盛世就是这样维持的,每当新的大安祸子降生,旧的天命太骨便会失去作用,司天监掌握《玄女六壬书》辅佐皇帝治理天下,无往不利。若不是二十年前云华盗取,大提点早就会安排你寻找破命人,杀男娶女,为取天命太骨。”
“他们休想,”景尘一身寒气地说道:“如是这样方能破命,不破也罢。”
余舒点点头:“我们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我们要毁掉《玄女六壬书》,不管这天下谁来做主。景尘,我给你半天时间考虑,你到底要站在哪一边。”
景尘转头看着她,双目绽放光华,好似出鞘的宝剑,惊魂摄魄,余舒一瞬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凛然正气的白衣道长,纯粹如初。
“不必想了,我与你一道。”
第七百四十三章 造假
8景尘这一回没有在家国大义和个人得失之间犹豫不决,而是态度坚决地表明了立场,完全在余舒的意料之中。
自私是一种人性,景尘在过去十几年里被龙虎山的那一帮道士们教导地毫无私心,如不是遇见了余舒,他这一辈子都会为了别人而牺牲。
余舒恰恰是一个习惯了以我为中心的人,她绝不会为了大义牺牲小我,所以在面对大安祸子与破命人的命运之时,两个人会分道扬镳,甚至于差点反目成仇。余舒不愿意有一天和景尘站在敌对的双方,她深知要改变以一个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很难,所以她早早就在对景尘潜移默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早在城南小院她与他清算前尘,就在他心中就埋下了一粒怀疑的种子,对兆庆帝对大提点乃至于对师门,他不再是深信不疑。后来随着谎言的戳穿,他们一次一次挖掘了真相,景尘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他的道心不停地动摇,一直到今日,终于爆发。
天命太骨的由来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世上有几人可以狠心到将自己的亲生骨肉拱手任人宰杀?何况是景尘这样正气入骨的男儿,如果说他真地肯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连人性都可以泯灭,那才是真地冷血无情。
余舒的神情不由地缓和,欣慰地看着他,道:“你放心,我向你爹求证了,龙虎山那帮老道士唬你的,就算你不破命,他们也不会被计都星祸累致死,最多是和你亲近之人倒霉一些,你这辈子都离不开那篇万寿祭文了。”
景尘归京之后,兆庆帝便派人到东郊皇陵取来了“万寿祭文”,这是安武帝泰山封禅之日,宁真皇后祭天所书的一篇祭文,又在皇陵中存放百年,出土之后便可祥泰四方,亦是一件至宝。
“你仔细想想,明明有这样的宝贝可以压制你身上计都星的煞气,皇上却迟迟没有拿出来,反而叫你在山上忍受了十多年的孤苦伶仃,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磋磨你的性情,让你听从他们的安排。”
一旦谎言戳破,那些过去不曾在意的旁枝末节也能发觉出真相,景尘因为计都星吃了多少苦,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不与人接触,唯恐给人带去不详,那些人却心安理得地摆布着他的人生,操纵着他的命运,实在可恶。
闻言,景尘没有过于惊讶,这些日子以来,他看破了太多的欺骗,不多这一件。他只会更加坚定反抗兆庆帝和大提点的决心。
“要怎样才能毁掉《玄女六壬书》,”景尘问道,“它不是在我爹手上,难道是他不肯吗?”
“没那么简单,”余舒长话短说:“玄女书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刀枪不入不惧水火,要将它彻底摧毁,唯有用到同样身为开国六器之一的纯钧剑。”
“纯钧剑?”景尘倍感诧异,“可是纯钧剑现在大提点手中啊。”
余舒脸色难看地点点头:“正是,我也没想到要毁书需用剑,你以为大提点为什么让你看到水筠归还纯钧剑,他就是想借你的口,传到云华的耳朵里,诱使他露面。”
景尘聪明不输她,稍一作想就明白过来,眉宇之间便多了几许恼怒。亏得大提点口口声称是要他看清楚正一道的真面目,不想这又是一次欺骗和利用。
余舒正色道:“要毁掉《玄女六壬书》,就是和整个朝廷作对,可若是不毁了它,后患无穷。所以我们要从大提点手中夺取纯钧剑,再加上玄女书,就算撕破脸,我们也不怕他们。”
只要《玄女六壬书》和纯钧剑两者都在他们手上,那主动权就在他们手中。
“夺剑?”景尘皱起眉头,“谈何容易。”
“是不容易,但也不是无计可施,我们可以这样......”余舒就将他们昨晚商量好的计划里里外外对景尘说了一遍。
景尘听后有些疑虑:“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余舒道:“不冒险怎么能让大提点相信呢。只有他相信他拿到了真的玄女书,他才会将纯钧剑送回皇陵,我们才有机可乘。”
景尘不善谋略,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就被她说服了。
“明日见到大提点,你千万记得要配合我,不要露了馅。”余舒再三叮嘱,确认无误,这方仰头看了看日头,吐气道:
“不早了,你这就回去吧,待会儿我也要出门,当务之急,是先伪造一份以假乱真的《玄女六壬书》。”
***
余舒出门去了泰亨商会,找到裴敬。
“小余啊,你这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闲逛。”
裴敬一见她便笑呵呵的,余舒可是他名副其实的招财童子,自从有了聚宝斋的水晶生意,他在安陵城商会算是站稳了脚跟,闯出了名声。加上有余舒这个外甥女,寻常达官贵人都要敬他三分,真正的名利兼收。
“来找舅舅自然是有正事,”余舒有些日子没见裴敬,说起话来却不见外,立刻就将来意说明:“我记得上回您说从南边儿进来的水精原料,您屯了不少?”
养出的水晶首饰挂件儿稳赚不赔,裴敬早就打通了原石的进货渠道,不再小打小闹,而是大笔地买卖入手。
裴敬一听就知道她有用,便道:“除了预订出去还没打磨的,余下的很是够用,怎么,你要做什么大件儿?”
余舒哪儿能告诉他实话,就打起幌子:“是我最近研读堪舆,琢磨出一个改动风水的诀窍,想用水晶石试试,你那里要是屯得多,就将红白二色各匀给我二十斤。”
裴敬大方道:“四十斤是有的,明儿我让人给你送去。”
余舒忙道:“舅舅这会儿要是不忙,就带我去取,我今天刚好有空,还得上徐师傅那儿去一趟,让他给我琢磨个样式。”
年关将至,裴敬并不闲着,但是余舒难得找他一回,哪有不依的。水精原石都屯放在他家里,这就交待了账房一声,带着余舒回家去取。
余舒顺顺利利地拿到了二十斤未经雕琢的原石,去找相识的徐老头。
徐老头一手治玉的绝活,因为接了聚宝斋的水晶雕活儿,这几个月不间断有银子进账,几个从小带大的徒弟都得了好处,老人家上了年纪,便不轻易出手,余舒今天求到他头上,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麻烦您给我将这两色的晶石打磨成条,每一根长五寸七分,宽二分八厘,各要九十根,中间穿孔,最好是您亲自上手,琢磨的精细些。”余舒形容了一下,又问徐老头最快几日能做好。
徐老头好奇道:“磨条是容易,老头子我一天就能磨个十来根,只是你要这么多石条干什么?”
余舒就拿糊弄裴敬哪一套说辞敷衍他,“能不能多让几个人赶工,我三天后就要。聚宝斋的雕件可以放一放,我跟舅舅说过了,先紧着我的做。”
徐老头应承了。
余舒当场就拿了一锭金给他,不容他推辞:“三天后我来取,您辛苦一些,务必要做好。”
她都计算好了,在徐老头这里打磨好要用三天,拿回去让薛睿找人刻字要用两天,放在风水池里养化七日,最多半个月,就能造出一份以假乱真的《玄女六壬书》。
忘机楼关门后,她就将露台上的风水池挪到了自家后花园,除了裴敬和徐老头,鲜有人知道水精石养化前和养化后的巨大差别,未经雕琢的水精是混沌未开的颜色,放在风水池中越久,就越是晶莹剔透,妙用无穷。
余舒一开始只发现了白色水晶可以安神补脑,黄色水晶可以招财,紫色水晶可以辟邪,后来慢慢又发现了别的变化,比如说,养化后的水晶石质地坚硬,而红色的水晶石则高温不化。
比起热卖的黄水晶和走俏的白水晶,看起来没什么功效,且颜色并不透明的红水晶一直没什么销路。
可这两种特性放在一起,简直就像是专门用来造假的,余舒觉得这是天意,不然她上哪儿去找一种和玄晶相似的材料,来伪造一份就连大提点都发现不了破绽的《玄女六壬书》?
水精本身就不惧高温,养化七日后就变成类似于玄晶的颜色,到时候刀劈不开,火烧不化,大提点拿到手里,也难辨真伪。
余舒大概天生就胆儿肥,想到要骗大提点这样的人物,和他斗智斗勇,她非但没有胆怯害怕,反而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告别徐老头,余舒回到府上,却有一位不速之客等候在此。
马车在大门口停下,门房地跑出来牵马,余舒不等刘忠放好脚凳,就蹦了下来,刚刚迈开腿,就听见身后头柔柔弱弱一声喊叫:
“余姑娘,我可等着你了。”
余舒回头一看,街对面停着一顶轿子,冷风嗖嗖的,两个轿夫冻得脸白,那轿子窗户口探出一个脑袋,正望眼欲穿地瞅着她。
是水筠。
余舒假装没看见,扭头就走,毫不关心水筠为什么找上门,她哪有工夫应付她啊。
“余姑娘,你等等!”水筠顾不得吃风,大声叫道。她被司天监驱逐,不能进去找人,来了余舒府上两趟,门房的压根不让她进去,甭管她搬出公主府还是龙虎山,就让你吃闭门羹。
好不容易等到余舒,可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我是来给你赔罪的!”
“我有要紧事和你说!”
余舒脚步不停,抄着袖子进了大门,不管水筠在后头怎么喊怎么叫,就是不回头,甩给她一个无情的背影。余舒一进去就让人把门关上了,不忘交待门房。
“不管她,再叫门也不许开,让她嚎。”
姑奶奶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第七百四十四章 我有特殊的说谎技巧
到了要答复大提点这一天,余舒如常去了司天监,在坤翎局晃了一圈,不等人来请她,就自觉地到太曦楼去报道。
门卫不必通报就让她进去了,景尘比她来的还早,就站在九曲桥上等她,见她人来了,什么话也没说,两人交换了眼色,便一前一后走进楼中。
宽敞的大厅左右设列着十多把交椅,冬天铺上了厚厚的皮搭,任少监就坐在上手一张椅子上,正在向大提点汇报有关除夕祭祀的事宜,看到余舒和景尘进来,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是加快语速说完了正事。
末了,朱慕昭发话:“好,就这样安排下去,圣上不在京中,一切庆典从简,唯有祭祀之事不容有失,你仔细盯着些。”
任奇鸣这才起身告退,路过余舒和景尘身边,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似乎他全然不关心他们干什么来的。
“你们两个来了,”朱慕昭示意他们坐下,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看着余舒,道:“问过你家里人,他们同意你与景尘的婚事吗?”
别看大提点这会儿好脸色,余舒相信自己敢说一个不字,他立马就得翻脸,她轻提了一口气,摁下去心里头那点发憷,鼓足勇气说道:
“没有问,我回去想了想,这桩婚事不成,多谢您好意,可我不愿意和景尘成亲。”
朱慕昭果然瞬间收起了笑脸,冷眼看着她,道:“说说看,你为什么不愿意?”
那冰冷的视线叫人头皮发麻,余舒豁出去了,也不怕他,口气硬邦邦地:“男女婚姻,是要结两姓之好,总得你情我愿,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没什么好说的,还望朱慕昭不要勉强于我。”
朱慕昭转向景尘:“你的意思呢?她不愿意,难道你也不愿意吗?”
景尘低下头:“是,我不愿。”昨日余舒千叮万嘱他,让他今天尽量不要开口,如果朱慕昭问到他,他要么低头,要么就闭嘴。
“看来你们两个是私下商量好了,”朱慕昭来回扫视他们二人,徐徐说道:“景尘,我先前是怎么和你说的,你没有告诉她吗,不与你成亲,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么快就要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了!余舒心跳突突的,不等景尘反应,她猛地站了起来,两眼望着大提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气势汹汹道:
“实话告诉你,景尘早就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他是大安祸子,我是破命人,说什么一定要我和他成亲,才能破解他的命数,解了他的天煞,挽救天下苍生——这是什么狗屁道理,简直是笑话!”
多少年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朱慕昭面不改色,依旧冷漠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那我就更不能留你性命,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余舒冷笑道:“你不用吓唬我,你要是能杀我,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呢?你以为我和景尘一样,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吗?太史书苑无缘无故死的那两个女学生,都是因为和景尘走得近了,才惨遭杀害,你敢说她们不是被当成是破命人误杀了吗?这安陵城里不知道藏着多少乱臣贼子,我若和景尘成亲,那才是死路一条。”
朱慕昭微微皱眉,听她的话,倒像是因为怕死,才不肯与景尘成亲。
“本座可以保证你平安无事,绝不会遭人毒手。”
“那我也不答应。”余舒飞快道:“与景尘成亲,对我百害而无一利,待到他破命之后,我就成了无用之人,况且我知道了这么多秘密,谁能保证你们不会翻脸不认人,不会杀我灭口?”
朱慕昭面露思索,神情不由地缓和:“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我不妨告诉你,你刚才猜的不错,我是不会杀你,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你若不信,我可以请圣上颁一道免死金券给你,就算你将来犯了天大的过错,哪怕是将大安祸子一事泄露出去,也没有人会拿你问罪。”
余舒紧抿着嘴唇,看向一旁,挣扎了片刻,顶着头上那两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沉声道:“我刚才说过,我不答应是因为我不信你的话,不管是大安祸子还是破命人的说法,都只是你一面之词,要我相信你,除非是——”
“除非什么?”
“除非是你肯让我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玄女六壬书》。”余舒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她有七星子,大提点的大洞明术对她没用,她不怕他能识破她的谎话。
事实上,她和薛睿一致认为,大提点根本算不到云华会将《玄女六壬书》摊开来给他们看,他最多是猜到他们和云华私下见过面。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要使出浑身解数来误导他,让他相信从她嘴里面说出来的话,不论是真是假。
她提出要看玄女书,大提点一定拿不出来,所以他会拒绝。
“不行,”朱慕昭摇头道:“《玄女六壬书》只有皇上和历代大提点能够传阅,不光是你,景尘也没有资格观看。”
余舒就等着他这一句话,嘲讽挂在脸上:“不能给我们看?恐怕是你拿不出来吧。”
朱慕昭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你拿不出来,”余舒冷笑道:“因为《玄女六壬书》早在二十年前就被人偷走了。”
朱慕昭脸色一沉:“你们果然见过云华。”不是质询,而是肯定。
“没错。”余舒不惧他冷脸,往前走了两步,振振有词道:“四个月前,我与景尘同去安县祭拜麓月公主,正是那时遭遇了云华易子,他看穿我破命人的身份,曾与我私下交流,告诉我《玄女六壬书》就在他手上,我询问他破命之法,是不是非要我与景尘成亲不可,他说你在骗我们,我因此和他约定,只要我帮他做一件事,他就让我看《玄女六壬书》。你说,我该相信谁呢?”
前面说了那么多废话,她就是要让大提点以为,她尚不知真正的破命之法是要取天命太骨!
朱慕昭岿然不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确,《玄女六壬书》是被云华偷去了,朝廷一直都在追查他的下落,你若知道他的藏身之处,我也可以和你约定,只要追回《玄女六壬书》,我就让你亲眼看一看。”
话末,他看向景尘,毫无顾忌道:“云华当年犯下的是诛九族的大罪,但是景尘身为大安祸子,可以将功补过,父债子还,我担保圣上不会追究云华的罪过,饶他一命。”
这是要策反吗?余舒暗自皱眉,便也分神看向景尘,但见他低头不语,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顿时放了心。
“你是让我出卖云华易子?”她转过头对着大提点冷笑:“我虽不是正人君子,却也不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云华落在你们手上,是杀是剐还不是你们说了算,别和我讲这些虚的,想要我自愿为景尘破命,可以,但是要等我先见到《玄女六壬书》。”
说到这里,大提点一定会顺势发问,她究竟和云华做了什么约定。
“云华要你帮他做什么事?”
一切都在照着余舒的剧本走,她极好地克制着情绪,压下嗓音,免得大提点听出她的兴奋:“云华易子要我帮他打听一件东西的下落。”
“哦?是什么东西。”
“开国六器,纯钧剑。”
闻言,朱慕昭终于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余舒身上,沉默地盯着她,那一双蒙着雾煞的眼睛突然变得清晰,霎时间就像是有两柄利刃飞射而出,戳穿一切虚妄。
“是云华让你来我这里骗取纯钧剑的吗?”
余舒一颗心瞬间跳到了喉咙管儿,紧张地背后冒汗,偏偏嘴皮子比任何时候都要利索:“云华?不,是景尘告诉我纯钧剑在你这里。”
在聪明人面前说谎,最不需要的就是辩解,你说的越多,他就越是怀疑。
“你知道云华为什么想要纯钧剑吗?”朱慕昭问。
余舒摇了摇头,闭紧了嘴巴。
“你不知道,”朱慕昭低喃,阖上双眼,似在思索着什么。
余舒压力顿减,悄悄地吐了一口气,刚才差一点露馅,大提点真该去大理寺做审官,保管这世上没他破不了的案子,眼睛一瞪,就能把犯人吓尿了。
她舔了舔嘴唇,看着大提点的反应,心下大定,她将云华当成诱饵,哄他拿出纯钧剑,甭管他信了她几分,都不得不吃钩。正如大提点将纯钧剑当成诱饵,就算云华心存忌惮,也照样会迎难而上。
朱慕昭倒也没有想太久,再度睁开眼睛,便有了决定:“纯钧剑不能借给你,开国六器每一件都是镇国之宝,决不能落在一个亡命之徒手上。但我可以命人照着真剑仿造一柄假剑给你,让你拿去和云华交易,待你看过了《玄女六壬书》,再来决定要相信谁的话。”
余舒佯作犹豫,心中却乐开了花,成了!她才不会妄想着凭借这点伎俩就从大提点手上骗到真的纯钧剑,而是要设法引诱他去抢夺假的《玄女六壬书》!
“可是假剑,万一被他发现了呢?”做戏做全套,余舒没有得意忘形。
“景尘见过真的纯钧剑,等到假的造好,你可以拿给他看看,如果就连他都分不清真假,更遑论是云华了。”
余舒这才点头,暗笑:云华怎么会分不清纯钧剑,拿《玄女六壬书》一试,真假立现。
第七百四十五章 初雪
8余舒从太曦楼走出来,迎面吹来丝丝冰凉,她停下脚步,举目望去,漫天的飞絮随风飘落,九曲桥染成银色,下雪了。
“雪。”景尘走到她身旁,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纸伞,在她头顶撑开。
余舒呼出一团白雾,紧张的心情骤然放松,紧了紧脖子上的一圈毛领,“走吧。”九曲桥上多出两行脚印,蔓延又消失在雪中,风声掩去了人语。
“等我们拿到假的纯钧剑,就要去见我爹了是吗?”
“是。我们要引诱大提点派人去捉拿云华,将假的玄女书送到他手上。”
“万一...我是说万一,我爹被他们捉住了,我们该怎么办?”
“没有万一,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云华易子吧。二十年前他能全身而退,二十年后一样没人奈何得了他。”
这是一场大冒险,不止是云华,她和薛睿,还有景尘,他们敌对的是屹立了三百年的大安皇权。
只许成,不许败。
......
大提点上钩之后,余舒没有特地去见薛睿,从她和大提点摊牌那一刻起,她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影响到他们的计划,为了确保不会露出马脚,她不能有任何惹人误会的举动。
她照常在坤翎局待到下午,处理将前阵子堆积的公事。别看皇上到华珍园养病去了,坤册叫停,但是局里一点都不得清闲。
兆庆帝病重的消息一经传开,官宦人家都要发愁儿女的婚事,唯恐兆庆帝突然驾鹤归西,三年服丧,耽搁了嫁娶,所以坤翎局待审的婚书一夜倍增。
都挤到一块儿去了,坤翎局就这么多人手,总有个先来后到,谁不想抢在开春之前定下婚期,于是送礼开后门就成了必然。
余舒的心思不在这上头,再者往她府上送礼的人从没断过,她也就不当一回事,但是她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也不在乎。
文少安今天有些不对劲,一个下午有一半时间都在愣神,余舒一早察觉了,却没点出来,直到外面雪停,她准备打道回府,这才搁笔问他。
“我说你这魂不守舍的是在想什么呢?该不是看上了哪家姑娘,犯了相思病吧。”
文少安听她打趣,嗖地红了脸:“大人莫要开我玩笑,我哪里是想的这些。”既然余舒问到了,他也没什么好瞒的,就一五一十地交待了:
“昨儿个有人往我住的地方送礼,说是年敬,布匹毛皮送了好大一份,可我不过一个芝麻小官,哪里收的起年敬。今天早上来局里,谢大人又塞给我两张银票,足有二百两,不容我推辞,他就拿了几份待批的婚书,说是让我放在最顶上,先叫您过目,我才明白过来这是贿赂。”
不同于坤册,官婚文书的最后一道手续就是余舒的大印,她不批,谁都越不过她去,所以离她最近的文少安就成了香饽饽。
余舒了然地点点头,看文少安一脸纠结的样子,就问道:“你收了人家的贿赂,帮人办事了没有?”
文少安赶紧摇头:“谢大人给的那几份婚书,我都没敢往您桌子上放,晚些时候我就将银票退还给他。”
余舒这下笑了,站起身取了衣架上的斗篷,一面叫陆鸿进来收拾东西,一面对文少安道:“今天太迟了,明天一早你将那几份婚书放在案头上,我先给你批了。”
“啊?”文少安愣愣道。
“啊什么啊,往后再有人给你送银子,你就先收着,记得回我一声,我让你拿,你就放心大胆地拿。要过年了,你也攒个钱换两身穿得出去的毛衣裳,就当是我发给你的福利。”
余舒系好了衣带就往外走,徒留文少安傻站在原地,好半晌才回过味来,慢慢地露出喜色。
要知道他这个八品的属官,每个月的俸禄林林总总加起来不过几十两,在京城能干什么?不够人家一顿酒菜钱。他进京到现在,什么家当都没有存下,通常是有几个钱用几个钱,要不是司天监每个季度发放两身官服,他平日里连个出门穿的衣裳都难找。
文少安自尊心强,倘若余舒私下补贴他,他一定不好意思拿,但是外面有人孝敬就不一样了,虽说有贿赂之嫌,但也算不得不正当,又不是违反乱纪的坏事。他举手之劳,便多了个进项,既征求到余舒首肯,他何乐而不为呢。
......
余舒回到府上,晚饭后叫来了周虎,询问过后,才知道这两天上门送礼的人又多了起来。只是因为府上有规矩,不许生人进门,不是逢年过节不随便收礼,那些送礼的就都吃了闭门羹。
周虎是个心思活的,见余舒问起来,就主动提到:“大人,这都年尾了,每天都有好几拨送年敬的,总拦着不是个法子,是不是可以开开门收礼了?”
这都腊月二十了,再没几天就是新年,没听说有几家关着门把送礼的往外撵的,也就余舒特立独行,不爱与人来往。
余舒道:“不急,再缓个两日,等祭灶那天开门迎客。你管严些,别叫门房香的臭的都放进来,明天我让鑫儿列个单子,你拿着看好,凡在上头有名的人家,一个都不许放进来,回头出了岔子,我拿你是问。”
周虎应诺。
他走后,赵慧那边打发人来请她,说的也是年礼的事。白天余舒总不得闲,赵慧把什么都安排好了,才叫她来看礼单。
贺家在京城原本是没几门亲戚朋友,但贺芳芝的医馆开了快一年,总要结识一些朋友,人情来往不能免俗。
余舒这边也有几位要孝敬的上司,就不算景尘,她头顶上还有四五位大人,平时疏忽就罢了,这年敬一定得有。
好在她现在财大气粗,备几份厚礼不在话下,另外算上几个交好的同辈,不论是辛六或是夏江敏,辛府得多送一份,敬王府上也得多送一份。除此之外,还有太史书苑教导过她的几位院士,方子敬和司马葵,都不能薄了。
最后的,就是不情愿也得送的,譬如宁王府。
半个月前她就把银钱交到赵慧手上,指派了林儿过来给她打下手,早早罗列了礼单,准备齐全。
光是余舒这一头就用掉了五千两还多,这还不算从她的小库房里拉出来的那些,赵慧一个劲儿地替她心疼。
“得亏你别处有些进项,不然上哪儿筹钱去送礼,一年也就千八百两的俸禄,平日里都喝西北风么。”
余舒安慰她道:“都是当花的银子,吝啬不了。我还好有地方送礼,您不知道多少人挤破头想往上面送礼,都寻不着门路么。您笑笑,过两天咱们家大门一开,来给我送礼的人更多,到时候都给您过目,您先紧着好的挑。”
赵慧绷不住笑了,轻拍她一下,嗔道:“我还能贪了你的东西。”一笔带过,又聊起开春裁的新衣裳。
“上回你舅舅送来那些皮子,叫你挑你又不挑,我就自作主张留了两条狐狸皮给你做了帔子,一条火红的,一条银灰的好配衣裳,余下几块染了色的裘绒,我又亲手给你缀了一件袄,放着天暖和一些就能穿,过两天收拾好了你千万要试试,不合身还来得及改。”
帔子就相当于是披肩,短短一条不带袖子,前后通用珍珠坠角,拢在胸前拿宝石或是玉环系扣,用毛皮做成既保暖又显腰身,京里的夫人小姐们都爱这样穿法,要是没两件大毛料子的帔衣,都不好意思出门见客。
说完衣裳又说首饰:“你不爱戴那些零零碎碎的,我就没多置办,也就上个月薛大公子送来两盒珍珠宝石,我瞧着颜色极好,便托你舅舅找了金匠镶了两套头面给你,一套是珍珠的,一套是翡翠的,花样简单大方,你别又不戴,放着积灰。”
说着就让丫鬟进屋拿了两只一模式样的漆盒出来,双手递给她瞧。
余舒这就纳闷了,抽开来看,满目地流光溢色,玉透亮,珠带彩,一看就知道是难得的好东西。
“我大哥几时送了这些,我怎么不知道?”
赵慧也是一愣,随即拍拍额头,“是我忙昏头忘了跟你说,就是一个月前,京里不都谣传薛大公子是避祸去了吗,后来他不是回来了,就是他刚回来没多久叫人送来的,那个跑腿儿的小厮我还记得长什么样的,眼睛大大的,瞧着贼精。”
薛睿让人把东西直接送到赵慧手上,说是孝敬赵慧这个长辈的,但人走了之后,赵慧打开盒子一看,立马就猜到人家是客气话,那些拇指粗的粉珠子银珠子,五颜六色的宝石坠子戒面,哪里是给她这把年纪的妇人用的。
大概是薛睿和余舒在人前装得像,赵慧根本就没有怀疑他们两个有什么私情,只当是义结金兰的兄妹。
“余下那些我先给你收着,”赵慧瞪她一眼,“给你放着都白搭了,开了春我再给琢磨些别的样式,慢慢儿攒嫁妆吧。”
余舒看看赵慧脸色,就知道她没多想,心里说不出是该高兴还是郁闷——她和薛睿要想光明正大地做一对有情人,只怕要等到这大安朝亡国的那一天。
第七百四十六章 祭灶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每年的这时候都得祭灶王,官府是头一天,寻常百姓则晚上一日。相传灶王爷是玉帝分派管理民间灶火的神明,对家家户户的长短是非都了若指掌,老百姓为了未免灶王爷上天庭打小报告,就要做贡品来糊他的嘴。
宫里今天上午有祭祀,余舒身为朝臣不得不到场,大清早起来穿戴朝服,临出门前被正在准备祭灶的赵慧截住了,塞了她一嘴祭灶糖,口中念念有词,又给她装了一小袋子酥饼。
“下了朝就赶紧回家吃饭,别到处跑,今个儿送灶神不兴上别人家串门。”
“唔唔,知道了。”余舒被甜的嗓子眼发齁,赵慧准备齐全,又叫沈妈端了一碗清茶给她漱口,这才放她离开。
余舒到前院乘轿子,隔着没多远就看见她家大门敞开着,门外头乌压压一群,料想都是抢在今天上门送年敬的,她就没从正门走,免得让人堵住了。
今日宫中祭祀照例是由司天监主持,今年比较好,吉时选在巳时三刻,将近中午了,可以不必那么早到。但余舒听说,去年是一大早就开始了,文武百官卯时就要进宫,比上早朝都要辛苦。
午门前又排起了长龙,宫道上的积雪清扫的干干净净,地面还有些湿滑,马车跑起来容易打滑,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地坐轿子出门,冷是冷了点,但安全不是。
余舒体恤轿夫们不容易,一入冬就给他们每人多发了两件棉袄替换,连带着皮帽子皮围脖皮护手都是实心棉,她敢说这前前后后几十顶轿子,数她家的轿夫穿的最厚实。
等着开宫门,她坐在里头裹着一条棉褥子昏昏欲睡,忽听到外面响起一阵咳嗽声,立马就醒过来神,揭了窗帘往外看,就见旁边停了一顶锡盖轿子,薛睿露了脸,离她只有半丈远。
这是那晚见过云华之后,两人第一次碰头,余舒纵有千百句话要说,也只能冲他眨眨眼,咧嘴一笑,打起暗号。
薛睿心领神会,知道事成,大提点上钩了,他并不意外。至于具体经过,此时此地不便多说,他便投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左右而言它:
“这几日忙坏了吧?”
余舒道:“哎,别提了,我一天要批几十份婚书,光是盖章都嫌手麻。”往常顶多是一日批个十来份,现在她一天要干三天的活,能不累么。
当然她也可以悠着点,但是眼瞅着兆庆帝就要不行了,家家都急着办喜事,她再磨洋工,不是招人恨么,还是辛苦点落个好。
到了年底,薛睿反而清闲起来,地方上的冤假错案都不会挑过年往京里送,他每天到大理寺点卯,也就看看书,喝喝茶,顺带处理私事。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前面的队伍缓慢地挪动起来,开宫门了。
......
今年的祭祀由宁王代替兆庆帝登上天坛,这莫大的殊荣,让站在台下的几位皇子眼红不已,恨不能取而代之。
祷文则是大提点诵念,篇幅很长,余舒听不很懂,但知道大意是祈祷大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什么的。文武百官共同参与,先是焚香烧炉,击鼓鸣钟,再来是献祭牛羊,最后才是三拜九叩,拜天拜地拜神明。
整整一个时辰,天寒地冻的站在那里又不能乱动,憋得人内急,余舒觉得脸都僵了,好不容易等到大提点宣布祭祀完成,她刚要松一口气,就见宁王走出来讲话,她于是在心里默默地问候他全家。
好在这时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雪,宁王没能发表什么长篇大论,祭祀就此结束了,众人可以出宫。有一小部分官员留下来巴结宁王,余舒脚下抹油似的就溜了,薛睿当然和她一起走的。
余舒拿手捂着脸道:“咱们找个地方坐会儿?”
出门前赵慧可是提醒她了,今天不兴乱串门,不好把薛睿往家里带,更不可能上他家去,就忍不住小声抱怨他:“哎,可惜你把忘机楼赁给别人了,现在要找个说话的地方都难。”
薛睿拍了拍她肩头上的雪花,示意她走快些:“你跟我走就是。”
余舒以为他要带她去什么好地方,两人出了宫坐上轿子,在城北兜了半圈,居然来到駉马街上,从小巷子里进去,停在了忘机楼后院门口。轿子还没停稳,她就钻了出来,一脸惊讶地看着薛睿敲开了后门,招呼她进去。
来开门的也是个熟面孔,原先在酒楼里扫地的阿祥。余舒这下子缓过劲儿了,指着薛睿又气又笑道:“好啊,你就骗我吧,忘机楼根本就没租出去。”
“我几时骗过你,”薛睿回过头来冲她一笑,沐着绒绒雪光:“阿舒,大哥把忘机楼送你可好?”
余舒一脸迷茫,初时不懂,但被薛睿上前一步牵住了她的手,却不解释,只道:“我带你去看看。”便拉着她从垂花门下穿堂而过,到了前楼。
刚一进门,余舒便睁大了眼睛,还以为走错了地方,楼下大厅里的桌椅板凳全不见了,四面墙壁上方绘着巨幅的壁画,东有青龙叱咤雷霆,西有白虎乘风破浪,北有玄武吞云吐雨,南有朱雀电光流火,大厅中央的地面上另有一幅两仪图,抬头望,正对着空中若隐若现的八卦浮雕,正是易有两仪,生四象,成八卦。
看出这其中玄妙,余舒还有什么不懂的,按下阵阵心悸,环顾四周,但见两旁林立的百宝阁,乌黑的木头漆得油光发亮,连带着屋梁立柱都重新粉刷了一遍,角落堆放着一水儿的花梨案和太师椅,只差在百宝架子摆上货物,请几位易师坐客,招几个伙计就能开门大吉了。
惊喜的还在后头,薛睿带着她上了二楼,楼上雅间打通了几面墙,留下几间当做会客厅,其余合并成一间藏书室,二十多具书柜,书籍填满了七成,有新有旧,余舒随手翻了几册,内容竟都是文章不离易道,有的是抄本,有的是原籍,却不论书体纸张,都不是街边能淘来的。
粗略一算,这里藏书没有破万卷,也有六七千册,乍一听没什么厉害的,但是要知道这些书籍都是与易学相关的经文,不掺闲杂和水分,这可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一个家传六代的易学世家,恐怕也就是这样的藏书量了。
“你...这是要送我一座大易馆吗?”她转过身,口干舌燥地看着他。
薛睿扬起眉毛,有些得意道:“我说过的,要给你建一座大易馆。忘机楼地方够大,只需稍加改动,就可以变作他用,这些藏书一部分是我早些时候请人抄录的,一部分是我想办法从别处匀来的,另有一部分是家中收藏。世家之所以立足,正是因为他们有底蕴,而你缺少的,就只能从这方面来弥补。”
余舒一直都将薛睿看成是个稳重的男人,不骄不躁,成熟老练,却没想过他会干出这种只有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才干得出来的傻事,偏偏她该死的不觉得可笑,反而像是早晨赵慧塞进她嘴里的那一口糖,甜得发齁。
她实在不想打击他的热情,便将手上的书放回架子上,走上前拉住了他的手,柔声细语道:“我也想办一家大易馆,但是我资历不够啊,地方是有了,但是我就一个孤家寡人,哪里称得了世家?不能称世家,又怎么能开大易馆啊?”
“谁说你是孤家寡人?”薛睿反手将她拉进怀里,食指轻点她额头,“你忘了吗,我派人去你家乡查找,打听到你们余家祖上数几代,就曾出过一位易师在司天监任职,算到你这里,正好是第六代,家传六代,你又是在司天监做官,正五品的女御,可以出入朝堂,面见天子,为何不能称世家?”
余舒傻眼,这都行?
“......就算可以称世家,那我上哪儿找两位大易师来坐镇?”
薛睿失笑,“还用去找吗,现成的不就有一个,你难道只见人家邋遢,就当人家的两榜魁首是作假的不成?”
“辛老五!”余舒怪叫了一声,她怎么把他给忘了。“那还缺一个呢?”
“不缺了,你自己就是两榜三甲的女算子,比两榜三甲的大易师更高一等,还需要另寻他人吗?”
“可我在司天监任职,怎么能在大易馆坐镇?”
“你以为京城里十几家大易馆每天都有两位大易师跑去坐堂吗?”薛睿反问她。
余舒这下子彻底是明白了,大易馆的开办条件听起来唬人,但实际上满是空子可钻,经薛睿这么一说,他要送她一间大易馆,还真不是心血来潮。
薛睿见她意动,又添了一把火:“你看安陵城十二府世家,现今还有几家有人在司天监任职的,但他们就是能够屹立不倒,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各家都有大易馆,善于经营,予商以易名,立足于百姓之间,人不在朝中,名却在朝中。而你徒有虚名,根基不牢,才会总有人打你的主意,纪家如此,尹家如此,宁王亦如此。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觊觎你的才能和名声,你要早作打算,方可自保。”
听君一席话,余舒茅塞顿开,没有听出他最后一句的深意。
“水晶石的买卖,不可能一直挂在泰亨商会名下,树大招风这句话你总该听说过,你舅舅手中握着这么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迟早会遭人眼红算计,泰亨商会的水深着呢,他也不过是一角浮冰,等到你护不住他那一天,就是人财两空之时。你若肯听我的,就尽快将水晶石的买卖收回来,等你开了大易馆,再把你舅舅请过来打点经营,方是两全其美之策。”
余舒眉头皱起,用力地握住薛睿宽厚的手掌,借力思考了一会儿,便点头决定道:“你说得对。水晶石先不能卖了,至于开办大易馆,等到我们这回夺了纯钧剑,我就着手准备。”
第七百四十七章 揭发
昨日余府开了大门,成堆的年敬不停事地往里面搬,前院管事的周虎收礼单收到手软,到了傍晚闭门谢客,到账房一番清算,光是各色布料就有两百多匹,香料药材都是论斤称的,瓷器玉器不计其数,古董字画也有,另有许多稀奇有趣的玩意儿,似乎是生怕入不了余舒的眼。
收了人家的孝敬,余舒办起事来也不含糊。祭灶第二天是扫尘日,司天监上上下下沐休,她却没有偷闲,一大早就去了官署,带着文少安将年前堆积的婚书统统清点出来,加班加点地批卜录入,尽量赶在岁除之前都发放出去。
本该休息的日子被拉壮丁,文少安没有丁点不满,反而干劲十足,在余舒的默许之下,他这几天没少拿红包,照这样下去,他可以不必再租房子住,过来年就能挑个小点的院落买下来。
从早忙到晚,见天黑了,余舒这才收拾东西走人,顺路将文少安送到培人馆附近,然后带着暗中尾随的探子们在乾元街上溜达了一圈,寻了间最贵的酒楼,报了一桌子酒菜,再派侍卫去请裴敬。
泰亨商会离这儿不远,菜刚上齐,裴敬就来了。他们坐的是楼上雅间,关上门,陆鸿和徐青就守在门外。
余舒起身等裴敬坐下,先端了一杯酒敬到他面前:“进京以来,我们一家人多亏了舅舅照拂,我与小修在这世上没几个亲人,除了干爹干娘,便只认您一个舅舅。”
这话是她发自肺腑,裴敬曾在她微末之时伸出援手,当初她在义阳城得罪了纪家,不得不离乡背井前往京城,也是裴敬给她安排的路子,让她和小修跟着商队进京,虽说路上出了意外,但这份人情她记在心中。
后来她翻了身,裴敬没有存心占过她什么光,反倒是帮了她不少忙,一直都拿他们姐弟当做小辈关爱有加,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余舒看得清楚,所以她肯将水晶生意分一半利润给他,不止是回报,也是因为信任。
“自家人说什么外话。”裴敬笑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招呼她坐下,他没动筷子,而是好整以暇地问道:“你这么正正经经地摆了酒席请我,想必是有重要的事要和我商量,是什么事我就不猜了,你直说吧。”
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余舒原本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他这一问,倒是给她铺了台阶,她顺势就将暂停水晶买卖的主意说了出来。
“眼下是宁王当政,风头太紧,我早先就得罪过宁王爷,前不久又和尹家结仇,我怕有人暗中使坏,坏了咱们的生意。不如先停一阵子,静观其变。”
裴敬的反应出人意料,他没有犹豫也没有怀疑,而是干脆地点头答应了。
“这门生意的确是招人眼红,聚宝斋不止一次被贼光顾,因为损失不大我就没和你提。徐师傅那里,有人找着他,愿意出高价从他手上买进原料,让他向我打探货源,好在徐师傅是个实诚人,一五一十告诉了我。”
泰亨商会也不是一块铁板,前两日东家茶会上就有几位总管合起伙来告他钻营,坏了行当里的规矩,硬是要他停卖,不然就将养水晶的工艺拿出来,他们愿意出钱买。这话说出来也不嫌脸红,裴敬宁愿不做这门买卖,都不会让他们讨了便宜。
“我就想着咱们钱是赚了不少,现在也是时候收手了,你既然有这个意思,那我明天就停了聚宝斋的买卖,等徐师傅把手头上的那批料子做完,将交了订金的货出手,就不再外流,盈利回头我算清楚一并拿给你。”
裴敬这样拿得起放得下,余舒还有什么好说的,又敬了他一杯。
裴敬一边拿了筷子夹菜,一边和她说道:“你不知有人专门在我们聚宝斋排了号,拿到水晶再高价卖出去,等到咱们断了货,哪个手上屯着东西,多等上一段时日再出手,价钱可是能翻上几番。”
余舒不以为杵:“我们卖出去的那些水晶,过了三个月就会慢慢失效,如不送到我这里来保养,也就剩个样子,他们屯也屯不了几日,真是贪心不足,反倒会赔本。”
裴敬点头道:“这一点买卖之日都对人说明了,有人不长心,也怨不了我们。”
......
在酒楼里谈拢了正事,一顿饭后,余舒和裴敬分开,直奔徐老头的作坊,将打磨好的两百根水晶条取走,付了他一锭金。
冬天穿得厚,她将十多斤的盒子裹在披风里,外头天黑,隔远了根本看不出她怀里抱了东西。她一出门就钻进了马车,遮严了帘子,这才挑了灯检查。
徐老头的手艺没得说,二百根水晶条打磨的齐齐整整,长短均匀,没有养化的红色晶石看起来灰蒙蒙的,和玛瑙石有几分相似,但和聚宝斋卖出去的那些成品大不相同,任谁也认不出是同一件东西。白晶石是为了掩人耳目,照玄女书的排列,八十一根红晶足够,多出来的是为了防止雕刻出错备用。
回到府上,她未假他人之手,将一百根红晶挪到一口檀木匣子里,落了锁。第二天一早,就将周虎叫来。
“薛相府上的年礼你亲自去送,拿着我的帖子,逢人说好话,回来我再赏你的。”
按说周虎升了余府的总管,不当做这上门送礼看人脸色的事,余舒亲口交待的却不一样,往相府送礼,那可是给他脸面。
“姑娘您就放心吧。”
周虎跟着鑫儿去了,带着两个挑担的男仆将年礼搬上马车,当天就送到薛府,谁也不知道这里头夹带了要命的东西。
***
薛凌南看了余府送来的礼单,就让人把薛睿找了过来,将礼单扔到他脚边,道:”“上回你答应的好,结果拖了几天,根本就没打算让她出面指证宁王是不是?”
薛睿弯腰捡起来,扫了一眼,见上头都是寻常之物,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顿时了然,面对老人的责问,他低头认错:
“这么大的事,孙儿想来想去,还是太过冒险,诬陷皇家乃是重罪,万一事败,那她就要搭上身家性命,还请祖父放过她,另谋他法。”
听他改口,薛凌南气笑道:“好啊,你是翅膀硬了,连老夫的话都可以阳奉阴违。外面一个女人,同整个薛家比起来,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
薛睿低头不吭。
薛凌南眼看说不动他,便不再费力气,挥手道:“出去吧,此事不必你再过问了,你只要记住,这些年是谁养你长大成人,是谁供你荣华富贵,不要到头来做了一条白眼狼,枉费我儿为你送了命,哼!”
薛睿是个能忍能让之人,这些年被薛凌南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尽管心中怨怼,却除了三年前那一回,再没有和老人顶过嘴。
今日同样是生生受了这般辱骂,恭恭敬敬地告退。三年前他为寻身世离家出走,如今他已知生身父母是谁,却为了报答养育之恩回到薛家,但求问心无愧。
薛睿想着刚才看到的礼单,回到院子里,就把宝德叫了过来,悄悄叮嘱了一番,等到晚饭后,一只上了锁的红木匣子就悄无声息地放到了他的书桌上。
***
一晃眼就到了年三十儿,今年的除夕宫宴取消了,但是宁王府另设了一场宴席,早早就发出请柬,余舒受邀在列,不想去也得去,好在是午宴,不耽搁晚上一家人吃年夜饭。
说起宁王,余舒不得不佩服,自从大提点宣布圣旨以来,宁王一只脚踏都进东宫了,却没有半点出格的动作,面对朝中一些反对的声音,他一味地容忍,没有因为大权在握就铲除异己,那是相当地沉得住气。
就拿今天的宴会来说,他没有趁机选在宫中操办,而是退回到宁王府,这一手以退为进就平息了不少事端,没见大提点都亲自上门来给他捧场了么。
这一场酒宴吃的是平平淡淡,众人表面和乐,一派风平浪静。余舒坐在角落,尽量减小存在感,她昨晚算了一卦,知道今天要出事,就等着看热闹来的。
预料之中,意料之外。就在众人酒足饭饱,宁王春风得意,举杯谢客之际,突然从席间摔出一只酒杯,砸在宁王桌前,碎片飞溅,满座皆惊,暗中几名死士飞快地护在了宁王身前,与此同时,一道人影从一众宾客中间大步走出来。
余舒看清此人是谁,着实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事出在他身上。但见此人,青袍玉带文质翩翩,步履摇晃,面有七分醉意,手指座上宁王,横眉冷对,口中叱骂:
“你这个薄情寡义之徒,狼心狗肺的东西,残害手足,结党营私,居然有脸宵想皇位!”
刘灏神情剧变,一巴掌拍在酒桌上,怒声道:“孔芪,你大胆!来人将他拿下,堵了他的嘴!”
奈何手脚哪有嘴皮子快,孔芪不躲不闪,不等人近身,又是高声骂道:“当年你设计害死了十公主,他日你若做了皇帝,莫非要将你的兄弟姐妹都赶尽杀绝,你这畜生——”
话没说完,就被人摁倒在地,捂了嘴,孔芪奋力挣扎,发出呜呜的叫声,一副要与宁王死磕到底的狠劲儿。
刘灏恨不得让人当场毙了他,奈何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下杀手,只得冷脸道:“大好的日子,就有这败兴之人。孔芪,不管是谁指使你污蔑本王,你已犯了不敬之罪。来人啊,先将他押下去,容后再审。”
他避重就轻,试图先将这阵风头盖过去,可是幕后操纵之人,又岂会让他如意。
“且慢,”大理寺卿郭槐安站了出来,一脸肃穆道:“若我没有听错,方才他是提到了十公主之死?事关人命,还请王爷将人移交大理寺处置。”
面对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刘灏脸色铁青道:“不行,此人污蔑本王在先,显然有人主使,关系到本王的清白,本王一定要亲自审问才行。”
众人见状,心里不约而同地猜疑起来,怎么十公主的死会和宁王扯上关系,不都传言是薛家一位小姐害的么?郭槐安又是怎么回事,大理寺不是一贯地中间派吗,为何突然站出来和宁王做对?
“皇兄言之有理,只是这人留在你府上,万一遭人灭口,恐怕会被算在你头上,到时候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回出声的是刘昙,表面上他是在替宁王考虑,但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事已至此,一直装聋作哑的尹相爷终于开口了:“王府戒备森严,又岂会连个人都看不住,敬王殿下言重了。”
眼看双方僵持不下,谁都不肯让步,坐在主宾席上的大提点突然起身,离席走到了孔芪面前,低头看了他一眼,回身对刘灏与郭槐安道:
“不如将人交给我司天监,过了今晚,明日再审,宁王与郭大人大可以放心。”
刘灏还能说什么,人他是留不住了,不交给司天监就只能交给大理寺,于是折中答应了。
郭槐安也点点头,坐了回去。
朱慕昭大手一挥,便有人跟随王府侍卫,将孔芪带走,他随后告辞。这一来,众人也没了心情再待下去,宁王强颜欢笑地送走了几位大臣,就没再回到席上。
余舒看没了热闹,就和薛睿暗中打了个眼色,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宁王府,在门外会和。
两人坐进一辆马车,让车夫慢慢往回赶,出了这种乱子,他们一处说说嘴,暗处的探子们看见了也会当做是寻常。
“今天这一出都是薛相安排的吧?”余舒叹服,“想不到你祖父今天没来,却使唤动了郭大人,我看席面上除了他,也没人敢和宁王唱对台戏了。”
论品级,大理寺卿郭槐安是不如当朝几位元老,但论声望和实权,他却不输一品大员。今日之前,余舒和其他人一样都以为郭槐安是中立派,谁又知道他会站在薛家这边。
薛睿叹了口气。
余舒奇怪地瞅着他:“你怎么不高兴,宁王这下该倒霉了,我看这监国一职,他是做不长了,”说着,她又恍悟道:“你该不会是担心孔芪会把他和十公主的私情抖落出来,坏了十公主的名誉吧?”
她瞪他一眼,冷飕飕地说:“你还真是痴心,十公主若是地下有知,还不得感动地再死一回。”
不是她非要和个死人计较,实在是十公主生前干的事叫她膈应,偏偏这么个女人还是薛睿的初恋,简直不能忍。
薛睿听她越说越离谱,哭笑不得,连连摇头道:“别乱说,我哪里想的这些。”
“那你叹什么气?”
“我叹祖父这样逼迫宁王,纵然事成,结果未必是好。”
皇上重病,姜家欲反,若是宁王被赶下监国的位置,又有谁能堪当大任?怕只怕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第七百四十八章 鹬蚌相争
孔芪被大提点带走,刘灏未能阻拦,勉强维持风度送走今日前来捧场的几位大臣,一转身便沉下了脸,对着跪地请罪的死士就是一脚窝心踹。
“废物!连个人都拦不住!”
其实怨不得王府死士动手慢了半拍,今天这样的场合,他们当然是以保护主子安全为首要,谁知道好端端跳出来一个人,不是要行刺,而是要骂人呢?王爷没有下令,在座的都是朝廷命官,他们总不能一见人冒头就下杀手吧。
不只他们没反应过来,就是刘灏自己也对这场突发事件始料未及。这几年来,孔芪一直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他早就以为把人收服了,没想到孔芪会突然反水,更没想到大理寺卿郭槐安会趟浑水。
“好你个薛老贼,本王不拿你开刀,倒是先让你捅本王一刀。”刘灏略动脑子,就猜出孔芪背后是谁在捣鬼,不是皇后,那就只能是薛家了。
但见刘灏满面不愉,伺立在一旁的谋士出声道:“殿下,孔芪今日胡言乱语,在场这么多人都听到了,如不尽快澄清,恐会招人非议,万一传出去——”
“哼,本王行得正坐得端,何惧之有。孔芪是被人收买才会出言诋毁,然则没有真凭实据,也不过是血口喷人,又有几人会轻信?”
话虽如此,刘灏心中另有顾虑,他不怕孔芪告发他,因为他确定当年的事做得干净,就算惹人怀疑,也找不出凭据,他怕的是大提点亲自审问,大洞明术面前,真假立现。
关键在于大提点知道了真相以后,会站在谁那一边。
刘灏心事重重地回到后院,打发了宁王妃派来问候的侍女,径自去了花园西隅的小院子。
大年三十儿,王府处处张灯结彩,满地爆竹透着喜庆,唯有这一个角落倍显清冷,只在院门外贴了一副迎春的楹联应景。
屋内烧着炉火,两个丫鬟坐在小杌子上做针线,炕上躺着一名肤白貌美的女子,手捧着一卷书,她穿着素衣棉裙,从头到脚看不见一样钗环首饰,俭朴的模样和这油漆粉彩的屋子格格不入。
宁王府如今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位如薇夫人是王爷的新宠,因为诞下了长子劳苦功高,就连宁王妃都不敢苛刻她,却无人知道她另一重身份,其实是一度风光的秀元大易师纪星璇。
刘灏从外面进来,丫鬟们连忙起身行礼,纪星璇却是不慌不忙地放下书,坐直了身子,一边找鞋穿,一边柔声问道:
“这个时辰,爷您不在前头待客,怎么跑奴家这儿来了。”
刘灏挥手让丫鬟出去,冷着脸走到她身边坐下,这时纪星璇还在磨磨蹭蹭地穿鞋,他皱眉道:“你就坐着吧。”
没有下人在跟前,纪星璇也懒得装模作样,两腿收回炕上,拉过一旁的锦被盖上,冷眼看着刘灏,道:“出了什么事,让王爷慌着来找我?”
刘灏就将刚才宴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从她变成如薇夫人那一刻起,他就将这个女人当成是助力。他知道她的心机城府不输男人,又是个如假包换的大易师,所以遇到烦心的事,总是乐意到她这儿来坐坐,就算她不能出谋划策,无意中一两句见解,却能叫他茅塞顿开,这就是旁观者清的道理。
这回也不例外,听完他的陈述,纪星璇一句话就言中了他的心思:“王爷是顾虑大提点的大洞明术,怕他知道是你害得十公主暴毙身亡,会就事论事秉公处理。”
一旦大提点站到了刘灏的对立面,那刘灏非但保不住监国之位,更甚者会从此一蹶不振。
“不错,”刘灏没有否认,“薛家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再加一个郭槐安,本王不怕他们。唯独大提点,本王要想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就不能失去他的支持。”
司天监大提点手中握着最大的权力,不是赏罚宗室子弟,而是他在立储一事上的话语权,不论将来谁做皇帝,他都可以一票否决。
听到刘灏坦白,纪星璇淡淡一笑,语气十分笃定道:“王爷大可以放心,大提点就算知道十公主的死与你有关,他也不会和你作对,相反,他应该会力保你才对。”
“哦?”刘灏疑惑地看着她,一副洗耳恭听地样子。
“我可以告诉王爷为什么,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纪星璇趁机要求道。
“又要谈条件,”刘灏没有生气,大方道:“只要你说的有道理,本王就答应你。”
得到许诺,纪星璇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道:“我和王爷说过,历来太子人选都是由《玄女六壬书》取决,你一定想不通,为何皇上迟而未决,那是因为——玄女书早在二十年前就遗失了。”
刘灏吃了一惊,先前他种种猜测,不想问题居然出在这里。
纪星璇继续道:“所以皇上迟迟未能立储,而委任你监国,不过是权宜之计,只因除你之外,一众皇子当中再无人可以独当一面,如若你被赶下这个位置,不论哪一位皇子监国,都会沦为他人傀儡,大提点乃是一介纯臣,他不会眼睁睁看着皇权外落,比起国之大计,王爷是不是害死了十公主,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纪星璇分析的彻头彻尾,刘灏目光闪烁不停,神情变幻,一会儿是笑,一会儿皱眉,好半晌才平静下来,抚掌道:
“原来如此,照你这么说,大提点的确会力保本王才是。”
纪星璇又道:“话虽如此,王爷切不可大意,大提点是不会与你为难,但是薛家不会善罢甘休,我想除了孔芪这个人证之外,他们手中一定还有别的后招。”
刘灏冷笑道:“只要大提点不与我为难,我有的是办法对付薛家。”
“王爷有什么主意?”纪星璇好奇。
刘灏正在兴头上,就没遮掩,细细说给她听:“早些时候,父皇指派给我一件差事,让我追查景尘在回京途中遇险是何人所为,由于没什么线索,就搁浅下来。一直到不久前,宫中下令张贴皇榜通缉一名要犯,薛家一个总管被抓了起来,事后我打听到是景尘进宫呈了一幅画像,据说他遭人劫持时候曾见过此人,我才断定景尘遇险和薛家脱不了关系。”
“你不是说过么,景尘正是所谓的大安祸子,他的命数和我朝息息相关。一旦他出了事,势必会天下大乱,介时乱臣贼子才有可趁之机。薛家有谋逆之心,这一点毋庸置疑,既然薛凌南要和我翻旧账,那我也无需同他客气,他可以让孔芪指认我残害手足,难道我就不能让人指认他谋反吗?呵呵,到时候他自身难保,谈何向本王问罪。”
刘灏早就想过拿此事做文章搞垮薛家,只是担心他行事太过激进,大提点会出面干预,缺少大提点的扶持,这个监国之位他也坐不稳。但是现在他没了这一层顾忌,大可以放手去做。
“王爷有勇有谋,何愁大事不成。”纪星璇是真心称赞。
刘灏看着她白皙无瑕的脸蛋,近在咫尺,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冷香,心中一动,抬手勾起她下巴,扬起声调:
“方才本王答应你一件事,你想要什么?”
纪星璇没有躲避他的轻薄之举,低眉顺眼道:“我想出门一趟,求王爷准许。”
话声一落,下颔便传来一阵疼痛,眼前刘灏眼中尽是寒光,捏紧了她的下巴,低声道:“让本王猜猜,你要出门,是想去找你那位无所不知的师父吗?”
纪星璇蹙着眉,忍痛道:“是我闷在这府中时日太久,想到外头走走,王爷不信大可以派人跟着我。”
刘灏挑眉:“本王认识的纪星璇,的确不是个安于后宅的女子,你却能为了这个孩子自甘收缚,本王真想知道孩子的亲生父亲是谁,能让你这样死心塌地为他延续香火。”
纪星璇紧抿双唇,沉默不语。
刘灏哂笑一声,松开了她,起身往外走,“看你哪天想要出去,派人知会本王一声。”
这是答应了她的请求。纪星璇望着他的背影在屏风后消失,轻轻揉着下巴,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的凄楚,她的神色平静得吓人,嘴角那一抹讥诮尤为分明——
“你哪里知道,这个孩子才是我的救命稻草啊。”
......
宁王府午宴上发生的事,长了翅膀似的飞进了宫中,瑞皇后不到晚上就得了信,当时就摔碎了她心爱的羊脂玉盏,然后在寝殿静坐了半个时辰,直到天黑下来,郑尚宫几次在门外提醒她时辰到了,她才喊人进来伺候更衣。
“摆驾钟粹宫。”
除夕夜,宫中没有大宴,但是年夜饭还是要吃的,只不过皇上不在,一群妃嫔宁愿各吃各的,瑞皇后也就没有把人都叫到她的栖梧宫来讨嫌。
皇后驾到,钟粹宫刚刚摆好了席面,薛贵妃没有出门迎接,等到瑞皇后进到殿内,才叫宫女搀扶她起来。
“无须多礼,妹妹坐下吧。”瑞皇后看着薛贵妃不胜脂粉的憔悴模样,心情相当复杂,她一面嫉妒这个女人曾经万千宠爱于一身,一面又觉得她和自己是同病相怜。
薛贵妃挺着大肚子坐下了,对着瑞皇后微微笑道:“今年除夕冷清的不像话,姐姐莫不是觉得孤单,特来寻我作伴?”
没有接话,瑞皇后行至桌边,挥袖对殿内侍从道:“你们都先下去。”有一半人没动起先没动,见到薛贵妃摆手,才相继倒退出去。
很快的,空荡荡的殿宇中就剩下瑞皇后和薛贵妃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瑞皇后最先开口,她双目微微泛红,像是极力压抑着脾气:“薛赫,本宫要你一句实话,我的瑶儿究竟是死于何人之手?”
薛贵妃闺名乃是一个赫字,赫,乃赤红之色。
许久没有人叫起她这个名字,薛贵妃恍了一下神,抬头看着瑞皇后,嘴角笑容渐渐冷却了——
“是谁害死了十公主?皇后不该问我,该问问你自己。”
宁王的手脚的确是干净,但是瑞皇后的亲生女儿,她岂能不知,只要用心追查,一定能找出蛛丝马迹,可是瑞皇后就算猜到了元凶是谁,也不会声张出去。三年前瑞皇后正是凭借十公主之死,狠狠将她打压了下去,尝到了甜头,这三年以来,瑞皇后也是凭借十公主之死,一脚一脚地往她头上踩。
事到如今,她又跑来兴师问罪,做出这副悲愤交加的样子给谁看。
瑞皇后僵直了背脊,她能读懂对面那个女人眼中的不齿与鄙夷,却发不起火来,因为她底气不足,因为她心虚。
“皇后当真不知?”薛贵妃冷笑道:“十公主虽在深宫之中,却与一名外臣私相授受,早在我侄儿之前,就与人私定了终身,焉知那名男子是故意引诱她,她却为了摆脱皇上指婚,听信他人奸计,在观海楼上纵身一跃投入湖中,陷害给我那小侄女,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她一命呜呼,害了别人,也害了她自己。”
殿内灯火通明,照得瑞皇后面色如纸。
“别说了。”
“不是你要问么,皇后你猜,刚才我说的那些事,皇上他知不知情?我猜他是知道的,这宫里有什么事是能瞒得过皇上的呢?可他明明知道是谁害死了你的宝贝女儿,却始终没有惩戒那个罪魁祸首,仍旧是宠爱有加,甚至于病重之时,让那狼心狗肺的东西担当监国大任。这是不是意味着,皇上他根本就没有把你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闭嘴。”
“哦,对了,还有早早就夭折的五皇子,那可是皇上的嫡子,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至今也没有找到凶手,真是可怜。”
“我让你闭嘴!”瑞皇后面目狰狞地盯着薛贵妃,人前的雍容宽和全不见了,大有她再多说一个字,就要和她拼命的架势。
薛贵妃却是笑了,毫不畏惧地补了她最后一刀:“听说淑妃前日去你那儿讨要东宫锁印,说是该让宁王迁进去,方便宁王处理朝政,不知皇后答没答应?”
瑞皇后怒到顶点,手心都抓破了,一双眼睛似火烧红,她几次呼吸,就在薛贵妃面前紧闭双眼,慢慢地血色又回到她脸上。
须臾,她猛地睁开眼,定定望着薛贵妃,哑声道:“本宫与你联手,势必将宁王逐出京城!”
薛贵妃病态的脸上,泛起一抹潋滟的笑容。
第七百五十章 万事俱备
景尘将余舒送回家,两人说起接下来的安排。
“伪造好的《玄女六壬书》已经送到云华那里,我们选在城外升云观碰面。初七是人胜节,白天道观里香客来往,人满为患,正好方便我们行事。”
“初七,那不就是后天?会不会太仓促了些。”景尘面露忧容。
“仓促什么,就是要速战速决。”余舒屈膝盘坐在横榻上,两手捧着沉甸甸的假剑,左摸摸右敲敲,嘴里嘀咕着:“纯钧剑就是长得这个样子么,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就连剑刃都是钝的,和书上写的那些削铁如泥的宝剑差远了,真地能毁掉玄女书?”
景尘被她转移了注意力,看着她手中臂长的短剑,道:“既是我爹说的,那就不会错。倒是你用水晶石伪造出来的玄女书,果真像真的一样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吗?”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么,”余舒将假剑放回盒子里,抬头对他道:“初七那天,我们下午出门,太阳落山前赶到升云观和云华碰面,大提点一定会派人尾随,一旦他们动手,介时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管我,千万不能让他们抓住云华。”
此乃连环计,大提点给她一柄假剑诱使云华露面,他们合起伙来演一出戏将假的玄女书送到大提点手上,哄他送走真的纯钧剑,他们再半路打劫。
该交待的都交待了,景尘离开后,余舒为求心安又卜了两卦,一问成败,二问吉凶,结果却是模棱两可,尽管她用上了醍醐香,也未能周详,想来是当中有太多变数,所以前途未卜。
余舒并不因此忐忑,哪怕夺剑只有一成胜算,她也不会退缩。
***
说来也巧,初七这天,正好是十公主被害一案开堂审理的日子。公堂设在司天监宗正司,由大提点朱慕昭和大理寺卿郭槐安主审,监审的有靖国公、忠勇伯以及湘王,薛相和尹相为了避嫌,当天都没有露面。
因为涉案的是宁王,事关皇室威严,除了相关人员,严禁闲人在场。薛睿作为人证之一,和薛瑾寻一起被请到了宗正司,上堂作证。
而另一头,余舒就在家中闭门谢客,准备就绪。
赵慧听说她下午要到升云观去进香,本想跟着一起去,却被余舒三言两语打消了主意:“今天出城的人太多,一路上人挤人,娘要是想去,等过两天清闲了,我们多套一辆马车,让干爹带上老太太一家人同去。”
赵慧便出了二十两银子让她多买些香烛与果子供奉。余舒从上房出来,就去了小修那里。大过年的,医馆暂停休息,要到十五过后再重新开张,贺芳芝出门访友,余小修就放了大假。他前两天都跟着胡天儿出门疯玩去了,因为放炮仗烧糊了衣裳,昨晚被贺芳芝板起脸教训了几句,于是今天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温习药理。
余舒悄悄进门,就看见余小修坐在书桌前,两手捧着一卷手札,闭着眼睛,绷着小脸默背,听他语句顺畅,虽有停顿却不打磕绊,可见平日足够用功。
白冉就在桌子另一侧抄写着什么,发现她进来,搁笔起身喊了一声姑娘,余小修这才后知后觉地睁开眼。
“姐。”
“今天怎么没出去玩啊?”余舒明知故问,余小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小声道:“玩够了,书还没背呢。”
余舒笑着在他脑门上轻敲了一记,然后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发现她要找的东西,于是问道:“金宝呢,不是说天冷不叫你放它出去么。”
自从她入朝为官,便没了空暇照顾那只黄毛小耗子,就将它交给余小修喂养,她不是个多有爱心的人,平时也想不起这小东西。
金宝认人认门儿,聪明地几乎成了精,放出去也不会跑不见,但它最爱到厨房偷吃偷喝,因此赵慧不知叮嘱过余小修多少回,让他看好它,过年时候不许它东跑西窜,咬坏了东西。
“没有放它,刚还在这儿呢。今天也不知怎地,一早起来就听它唧唧叫个不停,我嫌它吵得慌,就让白冉把笼子拎到西屋去了。”
余舒闻言,心中有些异样,金宝是一只奇特的老鼠,它就好像是一个吉祥物,几次让她在困境中化险为夷,所以她今日背水一战,就想到将它带在身上,增添运气。听说金宝今天反常地叫唤,她难免会多想,这是不是某种预兆?
“白冉,你去把笼子提过来我看看。”
白冉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她就听到门外传来熟悉的鼠叫声,白冉从外面进来,将四方形的铁笼子放到她面前。这是她特地找了能工巧匠制作出来的笼子,足有两只鸟笼加起来那么大,里面有根雕的假树,大理石挖的山洞,底层铺着上好的松木屑,金宝的个头只有巴掌大点,在里面撒欢都行了。
金宝此时就抱着一颗袖珍的小树唧唧叫唤,仰头看见余舒,愈发叫地欢,只见他从小巧的假山上蹿下来,扑到乳黄的松木屑上,一边打滚,一边闹腾,诚如余小修所说,聒噪极了。
“唧唧唧唧唧!”
“你闹什么呢。”
余舒伸出一根手指进去捅了捅它,金宝顺势就张开了小爪子抱住她的手指尖,毛绒绒的小脑袋一个劲儿地乱蹭,就像是在撒娇。
余小修凑到一旁说道:“我看它是想出去玩,都关了好几天了,要不,放它出去跑跑?”
余舒按了按它枣大的脑袋瓜,道:“不用,就是你把它惯出脾气了,让它到我那儿待两天就老实了。”
说着,她就拎起笼子要走,白冉见状连忙伸手道:“笼子沉,姑娘让我拎着吧。”
余舒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将笼子转手递给他,又叮嘱余小修好好背书,就转身出去了。白冉跟她来到北大厢,余舒没留他说话,就让人出去了。
她没让丫鬟进来,自个儿翻箱倒柜找出了以前用来装金宝的小竹笼,将它从大笼子里捉出来,放进小笼子里,金宝还在哼哼唧唧地叫唤,她将它举到眼前,屈指用力弹了下竹笼,一脸凶相地威胁道:
“闭嘴,不许叫。”
说也奇怪,金宝又朝她唧唧了两声,便安静下来,余舒满意地点点头,用一根结实的绸带将小竹笼系在腰间,打了个死结,再套上宽衣大氅,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金宝任凭她怎么折腾,再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余舒撩开外衣看了看,就见它脑袋埋进胸口缩成一团,竟是睡过去了。
除了金宝,余舒还贴身佩带了好几块水晶石,项链手串都有,全副武装,再三确认没什么遗漏,这才到前院去等景尘。
未时一刻,景尘准时上门,余舒就乘了公主府的马车,两人离开宝昌街,没有直奔城外,而是先在城中兜了一个大圈子,做出甩脱跟踪者的样子,迷惑他们身后的尾巴。
他们先是去了城南的烟花巷子,两人稍作乔装就下了马车,景尘抱着剑盒,跟在余舒身后,走进狭窄的街道。
这里白天没什么生意,不同余舒第一次来时日热闹,道路两旁没了那些搔首弄姿的妖精,偶有一两个姐儿出门送客,见着他们两个遮头遮脸的生人根本懒得搭理,打个哈欠便转身回去。
还是红花馆,门口没有迎客的,楼下只有一个扫地的婆子,余舒带着景尘摸到楼上,敲门对暗号进了“芊芊姑娘”的房间,赵小竹早就在这里等着他们。
“你们可算来了,等我换个衣裳,咱们这就从后门离开。”
赵小竹提着裙摆钻进里屋,再出来就从一个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子变作一个貌不惊人的少年了。
“走走走,”赵小竹将他们带进卧室,推开窗子,率先跳了下去,后面是一条死胡同,到处堆放着杂物,他稳稳地落在一只木箱上,回过头冲窗边的两人招手。
这里是二楼,少说有两丈高,景尘抱着沉甸甸的剑盒轻轻松松一跃而下,然后将剑盒交给赵小竹拿着,抬起双手对正着一条腿刚刚跨过窗台的余舒道:
“跳吧,我接着你。”
余舒最近总是翻窗子跳墙,胆子也大了,腿一蹬就往下蹦,景尘顺势托住了她的腿弯,一举一放她两脚就着地。
胡同里停着一辆灰扑扑的马车,赵小竹又将剑盒塞回景尘怀中,坐到车夫的位置上,戴了一顶草帽遮住半边脸,等余舒和景尘上了车,就赶着车子钻出胡同,头也不回地往城门的方向去了。
跑没一段路,就回头问问余舒:“怎么样,后头有人跟上来了吗,要不要我再跑慢点儿?别真地把人甩掉了。”
余舒老神在在道:“不怕,再跑快点,他们肯定追的上。”
大提点一定是下了死命令,那些派去抓捕云华的人手说什么都不会跟丢的,何况现在是大白天,太阳还没有落山,他们目标这么明显,就是一时跟丢了,也很快就能追上来。
景尘坐在后窗边上,翻起木板往外看,凝神搜寻了一会儿,回头对余舒摇头道:“外面到处是人,我察觉不到他们的行迹了。”
“这才正常,大提点知道你内力高深,派来的人绝对个个是高手,又岂会让你察觉到。”说完这句话,她干脆闭上眼睛,养起精神,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场混乱。
第七百五十一章 连环套
8升云观的香火一直是京城方圆十里最鼎盛的地方,人胜节这天,一早前来登高上香的信徒多不胜数,到了下午,仍是人山人海,人满为患。
马车停在山脚下,余舒他们步行上山,混在人群当中并不起眼,进了山门,就在功德箱前面排队,好不容易挨到他们,余舒就将赵慧给的银子捐了,从道童手上换来一捧香烛,被景尘和赵小竹护在中间,挤进三清殿烧香。
捐钱要排队,烧香磕头要排队,求签祈福还是要排队,余舒三人就像寻常的香客一般,该做什么做什么,到了最后,眼看太阳快要落山,这才穿过殿堂,往后院去了。
这么大一座道观,总有供客人们休憩的地方,好些外乡人不辞路途遥远前来上香,晚上走不了,只要多捐几个香火钱,就能留下夜宿。
云华隐世之前,曾是升云观的常客,据他所言,老观主是个得道高人,他尝与之论道三天三夜,为其折服,遂结为忘年之交,之所以选在这里碰面,是因为云华清楚这道观里的暗道,便于逃脱。
可惜老观主多年前就仙逝了,现今的观主澄云道长是他师弟,在余舒的印象里,这位新观主就是个黑心鬼。几个月前,朱青珏曾找她帮忙做说客,起因是靖国公府的姚老太君做了个噩梦,随后她的宝贝重孙姚小公子就一病不起,请来澄云道长,指出一条续命的活路,要用六亲之血炼什么丹,听着就不靠谱,一粒丹一百金,简直是谋财又害命。
赵小竹熟门熟路地叫住了一个匆匆路过的道士,给了人一锭银子,说了几句好话,对方就将他们带去客房了。看见那身穿道袍之人将银子揣进袖中,一副见钱眼开的嘴脸,景尘不由地皱了皱眉头,那人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
“幸亏你们遇上了我,后院的客房是不给人随便进的,你们歇歇脚就走吧,可不能在这儿过夜啊,观主知道了会生气,把你们撵出去可别怪我。”
赵小竹暗翻白眼,不给一般人进,只给有钱人进。带路的道士将他们领进一间客房,就又匆匆忙忙地走了,赵小竹关起门,扭头就呸了一口——
“义父前天在这儿落脚,一下子就捐了一千两银子,还不是随便住,我看就连京城最贵的酒楼都比不得这鬼地方赚钱。”
“上梁不正下梁歪呗。”余舒相信,那位老观主在世的时候,升云观不会是现在这样的风气。
景尘背负着剑盒,先是在室内走了一圈,不见有任何异常,也没有人偷听,就对赵小竹道:“我爹住在哪一间,带我们去见他吧。”
“就在旁边的院子里,离这儿不远,我先去探探路,你们等我回来。”别看赵小竹说话大大咧咧的,做事却很仔细。
赵小竹闪身出去了,余舒寻了张软椅坐下,景尘在她面前走来走去,看着心慌,她便咳了一声,叫他停下:“你是不是紧张?”
景尘幽幽地看向她:“你不紧张吗?”
“我紧张什么,又不是要见我爹。”余舒顺嘴调侃了一句,看景尘面露窘态,这才好心开解他:“你们父子隔了这么些年相见,别说你紧张,你爹一定也盼着呢。”
这话有点昧良心,余舒不止一次从云华的语气和神态中察觉到,他对景尘远远不如他对薛睿用心,大概是因为景尘的母亲麓月公主是他被逼无奈的选择,而薛睿的生母韩夫人则是他钟爱的发妻。
相反的是被薛家抚养成人的薛睿对云华并没有多少期待,不像景尘,哪怕知道云华离弃他的事实,也不曾改变对父亲的孺慕之情。
听了余舒的话,景尘不再走来走去,就站在门口,等赵小竹回来。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偷偷摸摸地拐了回来,招呼他们跟着他走。
升云观的道士们这会儿都在前面接待香客,赵小竹在前头带路,他们溜着墙根快步走进了隔壁院落,路上居然一个人都没碰见。
这座院子要大得多,一共十多间屋子,连着走廊,修葺的干净齐整,他们来到最里面一间,做贼似的闪身进了门。
“义父,我把他们带过来了。”
这间客房不似刚才的简陋,屋内摆设还算讲究,绕过隔间的屏风,赵小竹拨开帷幔,室内有两个人,一个是头发花白的老人,一个一脸凶相的男人。若不是赵小竹喊出声,会出现在这里的只有云华和金柯两个人,余舒还真难认出来。
云华坐在矮榻上,金柯立在他身后,看到景尘,云华并不如何激动,至少比起与薛睿相认之时,余舒觉得他这会儿表现的冷静多了,倒不是说云华冷酷无情,他看着景尘的目光也有欣慰,也有愧疚,只是缺了那么点兴奋,就显得不是味了。
景尘来之前忐忑不安,真地见到云华本人,却很主动,他不等云华开口叫人,就走上前去,结结实实地跪在云华面前,轻轻唤了一声“爹”。
云华伸手扶他:“起来吧,你莫要跪我,我承受不起。”
景尘正要起来,听他这么说,却跪着不肯动了,他说:“您不让我跪,是不愿认我这个儿子吗?”
云华道:“你娘因我饮恨而亡,你亦因我受尽磨难,你却还愿意认我为父,难道你就不恨我吗?”
景尘道:“没有父母,哪来的我,我可以怨尽天下人,唯独不能怨恨父亲母亲。”
余舒听到他这么说,忽然就替他难受起来,景尘进京这一年来改变了许多,然而一颗赤子之心,却未曾动摇。
云华眼神松动,叹息了一声,抬手搭在他肩头,温声道:“为父年轻时候,也和你一样豁达,好孩子,快起来吧。”
余舒暗暗点头,对嘛,这才是父子相认的节奏。
接着,云华又为景尘正式介绍了金柯和赵小竹的身份,景尘比薛睿配合多了,乖乖地认了金柯做兄长,又认下赵小竹这个小兄弟。
“大哥,三弟。”
金柯笑眯眯地点点头,赵小竹却嘴快道:“错了错了,我不是三弟,我是四弟,还有——”
“咳咳,”余舒猛地一声咳嗽,打断了赵小竹的话,把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过来,一本正经道:“长话短说,我们还有正事呢。”
她心说赵小竹长舌,差点就把薛睿供出来了,就是要坦白,也得薛睿这个当事人亲口告诉景尘方是正途。
“对对,先说正事。”金柯出来打岔,指着景尘背在身后的剑盒道:“这里头装的就是仿造的纯钧剑吗?”
景尘解下来递给他看,金柯取出剑,先捧到云华面前,“您看。”
云华接过,放在膝上摸索着剑身的花纹,慢慢摇头:“我也没有见过真的纯钧剑,不过听我师尊形容过,确是与我手上这柄假剑有许多相似之处,景尘,你见过真剑对吗?”
景尘点点头:“我师妹水筠归还纯钧剑时,我就在一旁偷看,待她走后,大提点曾将真剑交到我手上。”
云华“唔”了一声,便对那柄假剑失去了兴趣,转手交给金柯,放进剑盒当中,然后来回端详余舒与景尘的面相,掐指一算,就有了数,对他们二人道:
“跟着你们寻过来的人数不少,他们已经到了升云观,最多再等上一炷香,他们就能将这院子围堵起来,只要你们一露头,他们就会闯进来。到时候我留下玄女书,从密道逃走,阿金和小竹会护送我下山,景尘你就尽量拖延他们。”
余舒他们上山有半个时辰了,升云观再大也有个范围,何况他们在山门前刻意留下过踪迹,大提点派来的那一群死士早晚会锁定后院,包抄他们不在话下。
这时候,太阳刚刚落山,余舒透过窗纱看着外面的黄昏,道:“那我们就多等一刻再出去。”
赵小竹不知从哪儿找了一个香炉,插了一炷香点燃。
云华让金柯把仿造的玄女书也拿了出来,就摆在桌面上,景尘好奇地凑过去看,真别说,那和玄晶颜色相近的红水晶经过雕琢和净化,表面流光浮动,质地坚硬如铁,显出无与伦比的瑰丽,无论是正面的篆字天书,或是反面的神秘图解,都与真货如出一辙,如果景尘不是事先知道这是假的,一定会误认为这就是货真价实的《玄女六壬书》。
“怎么样,像是真的吧?”余舒得意地问。
“嗯。”景尘由衷地点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反面的图文,一目十行,找到有关天命太骨的描述,猛地抿紧了嘴唇。正如余舒最初听到破命的真相时的反映一样,他心地冒出一股强烈的反感,恨不得现在就毁掉《玄女六壬书》,永绝后患。
原来破命就是要将他自己的亲生骨肉扒皮拆骨做成一套工具,用来维护皇权,如此灭绝人性,难怪大提点迟迟不肯告诉他真相。
景尘气红了眼,死死盯着那泛着血腥气息的人骨图形,却有一只手横过来盖在上面。
“别看了,准备准备我们该出去了。”
景尘抬起头,香炉里的那只香刚刚烧到尽头,外面的天色也暗了下来。余舒走到门边凑到门缝前往外面看了看,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回来,小声道:“都这会儿了,外面却连个人影都不见,看情形他们是来了,我们这就出去吧。”
云华微微颔首,垂下眼睛。
景尘依依不舍地望着他,道“您多保重。”又对金柯和赵小竹拱手,“有劳你们保护父亲周全。”
金柯与赵小竹互对了一眼,脸上有些微的不自在,但是景尘没有发现,余舒也没看见,她扯了扯景尘的衣袖,催促他离开,两人走到门边,同时站住脚步,余舒沉吸一口气,待要推门出去,忽听身后有人叫住她:
“且慢,我有一句话忘了交待,小余你来。”
余舒倒退了两步,就见云华向她招手,她面露困惑,却不假思索地走了过去,就在她临近云华几步远时,异变突生!
金柯向前一步,长臂一伸,扣住她的肩膀,就像老鹰抓小鸡似地将她擒至身前。景尘措不及防,他离得稍远,待到反应过来,金柯已经锁住了余舒的喉咙,一副威胁之态。
“都别动。”
“呃?”余舒傻眼,现在是什么情况?
“你要干什么?”景尘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金柯就用力地捏住了余舒的喉咙,霎时间就让她憋红了脸,使劲地挣扎起来,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住手!”景尘低吼一声,却是不敢再往前走,眼看金柯放松了力道,余舒大口地喘气,然后干呕起来,景尘忍怒冲着云华道: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云华抬起眼皮,露出一双冷漠的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给你一个时辰,回京去找朱慕昭,让他带着真的纯钧剑来见我,否则,我就杀了破命人。”
景尘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你要拿她换剑?”
余舒一边咳嗽,一边欲哭无泪,谁来告诉她云华这是吃错什么药了,剧本不是这样写的啊!
“等、等等,”她怀抱一丝希望,干着嗓子出声道:“我们不是说好了,等到大提点拿到假的玄女书,我们就有机会夺剑,你又何必急于一时啊?”
云华扫了她一眼,嘴角轻勾,无不嘲讽道:“你以为朱慕昭当真连《玄女六壬书》的真假都分不清楚吗?我配合你的计划,不过是为了把你哄出京城,方便我动手,不然朱慕昭怎么可能轻易放人。得不到纯钧剑,杀了你也一样。”
余舒不死心地问道:“你这样做,如果大提点不肯就范,他不拿纯钧剑来换我的命,难不成你还真要杀了我?师兄。”她咬牙蹦出最后两个字,是为提醒云华他们之间的关系。
云华不为所动,他说:“毁掉《玄女六壬书》,乃师父毕生所愿,你亦是他老人家的弟子,就算为此丧命,也是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你妹啊!余舒差点破口大骂,她这么拼就是为了保命好吗?!
景尘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知道云华主意已决,当即沉下脸,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不决,而是果断地对云华说道:“不要伤她,我这就赶回去将大提点和纯钧剑带来。”
“速去速回。”云华提醒他:“我只等一个时辰。”
景尘再也没说一句废话,深深地看了余舒一眼,便大步离开,快到余舒连叫住他的机会都没有。
余舒扭头对云华道:“你不在乎景尘,也不在乎我大哥吗,他如果知道你要杀我,一定不会原谅你。”
云华再次阖上双眼,不作回答。
门外,景尘刚一出现,就从墙头房顶上跃下十数道黑影,身形敏捷地向他俯冲而来,眨眼间,一半人手就将他团团围住,另一半则闯入室内。
景尘没有和他们动手,也没有阻拦他们的脚步,他盯着当中一个蒙面死士,沉声道:“我要去见大提点,闪开!”
第七百五十二章 赴死
司天监宗正司——
经过一天的审理,宁王谋害十公主一案刚刚告一段落。
先是孔芪出面指证宁王,说明三年前他受到宁王要挟,引诱十公主,与之私定终身。后来皇上有意将十公主指婚薛睿,宁王就在幕后策划,让孔芪教唆十公主破坏这桩婚事。十公主不明真相,先将薛家小姐骗到案发地点,再从楼上跳入湖中,以此嫁祸给薛家小姐,最后十公主暴毙而亡,皇上大发雷霆,降怒薛家,导致瑞皇后与薛贵妃反目成仇。
宁王对此拒不认罪,不能对他用刑,大理寺卿郭槐安只好传上第二个人证,既是十公主生前侍奉她的一名宫女。这名宫女供出十公主和孔芪私下书信来往,皆是通过宁王身边一个小太监传达,否则孔芪一介外臣,如何能够掩人耳目和幽居在太庙中的十公主私相授受。随后她又供认了事发当日,正是她将薛家小姐带到观海楼和十公主独处。
再来薛睿和薛瑾寻上堂过审,再次证明了案发当日,十公主是自己从楼上跳下来的,与薛瑾寻并无关系。
本来只凭几人空口白话,并不能给宁王定罪,但关键时刻,宫中又送来一样证物,乃是瑞皇后从十公主的遗物中搜出的一份手记,经过验证,确为十公主亲笔所写。上面清清楚楚记着她和孔芪是如何相识相知,并且提到了宁王暗中撮合,这与宁王先前所说,他并不知晓孔芪和十公主私情的供词相悖。
郭槐安毫不留情地质问宁王:“王爷不是说你不知情吗,那十公主的手记又作何解释?”
宁王面不改色道:“即便这手记上面真是十妹亲笔记下,也只能说明本王知道他们两人私情,并不能证明是本王唆使孔芪诱哄她去自寻短见,逝者为大,本王不愿往皇妹脸上抹黑,所以替她隐瞒,却不想孔芪酿成大错,不但不思悔改,反而以此构陷本王,完全不顾皇妹死后名节,我倒想问问,孔芪你这样死咬着本王不放,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孔芪并不受他激将,郭槐安咄咄逼人:“那你是承认你知道十公主与孔芪私相授受一事了?”
宁王只能点头默认。
郭槐安似乎就等着他这一句话,手中惊堂木重重一拍,高声传唤证人:“来人,传前任太医院药判许施良!”
尽管宁王表面镇定,但他骤然绷紧的下颚却泄露了一丝慌乱,薛睿站在他不远处冷眼旁观。
很快,本该在三年前就告老还乡死在途中的许药判一瘸一拐地被人扶上公堂,跪在地上,供认了他的罪行。原来他受到宁王指使,私自篡改了十公主的药方,添加了一味猛药,导致本来有救的十公主死于非命。
而他在事后不久,就从太医院离开,却不想回乡途中遭遇劫匪,船沉江底,幸得沿岸渔夫搭救,断去一条腿,却保住了一条老命。
徐施良声泪俱下:“老朽一时鬼迷心窍,收受了宁王重金买通,事后追悔莫及,想来我为宁王做下这等阴毒之事,他又怎么可能留我活口,可怜我一家老小皆被残忍杀害,那一伙劫匪分明是宁王派人假扮的!老朽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不要,也要揭穿他的真面目!”
“简直是一派胡言!”宁王厉声呵斥道:“本王与你素无往来,几时指使你下药毒害十公主性命?你一家老小途中遇害,又与本王何干!”
徐施良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死死盯着宁王,从怀中取出一物:“王爷以为老朽就没有半点防备之心吗,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只见他手心托着一块奇形怪状的琥珀,尖声叫道:“当日我怕事成之后,你会杀人灭口,下药之前就索取了王爷一件贴身之物用作防身,你只当它随我一同沉入江底,没想到我会活着回来吧!”
宁王一见此物,脸色遽变。
郭槐安让人把东西呈了上来,起先只道眼熟,却被薛睿道破这块玉璜的来路:“如果下官没有认错,此乃御赐之物。几年前圣上南行,途径一地,有人献上一块龙形琥珀,琥珀当中有一条异虫,生得蛇身鹿角,有鳞有爪极具龙形,圣上十分喜爱,但因那龙形缺了一爪仅有四爪,便将它赏赐给宁王。”
经他这么一提醒,在场就有不少人回想起这件事,相互传看了那块琥珀,纷纷认定是御赐之物。就连一直回护宁王的大提点,都不得不承认,这确是兆庆帝赏赐给宁王的东西。
郭槐安看着惊疑不定的宁王,冷笑道:“王爷能否为本官解惑,这一件御赐之物,又怎么会落入一个与你素无来往的御医手中?”
宁王咬牙切齿道:“这是栽赃陷害,这块黄金珀,本王早在几年前就遗失了,今日才知道它是被人偷去了!”
忠勇伯阴阳怪气地讽刺道:“御赐之物都能遗失,王爷的心眼也太大了。”
宁王脸色铁青,却无力辩解,不由地抬头看向坐在主审位置上的大提点,指望着他能为他脱罪,可是他注定要失望了,面对如此周密的人证物证,一切证供都指向宁王,就算是大提点,也不能颠倒黑白,一味地偏袒。
“宁王确有谋害十公主的嫌疑,”大提点扭头去与郭槐安商量:“只是这当中有些证供,还需仔细核实,才能论罪,本座以为,暂先将宁王关押到宗正司,待你我核实之后,再到华珍园禀明圣上,请求圣裁。”
郭槐安虽然很想当堂就处置了宁王,却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眼看大提点已是让步,便点头同意了,几位监审都没有意见,这就意味着,宁王将要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监禁。
他强忍着没有当场翻脸,任由大提点下令,被人“请”了下去,经过薛睿身边时候,脚下停顿,冷冷一笑,压低了声音道:
“薛相好手段,我们单看谁能笑到最后。”
薛睿垂眸不语,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宁王自以为当年的事做的天衣无缝,焉知他早早就败露了,薛凌南纵横朝堂十数年,岂会被一个初出茅庐的皇子打压的毫无还手之力,不过是因为皇帝的纵容,薛凌南才会低头示弱,这一时的隐忍,也让宁王变得骄傲自大,目中无人,有道是站得越高,摔得就越惨。
......
退堂之后,孔芪一干证人被郭槐安带走,大理寺和宗正司各自保留一份口供,大提点回到太曦楼,任奇鸣紧随其后。
闲杂人等退下后,任奇鸣便冷笑道:“想不到皇后为了对付宁王,竟不在乎十公主的名誉。现在是薛相和忠勇伯联起手来,一心要将宁王除去,太书您若继续为宁王开罪,他们下一步就会掉转头来针对您。”
朱慕昭踱步到暖炉前,摊平手掌,一边取暖一边道:“就算我不管宁王,他们迟早也会向我发难。不论他们谁想要那个位置,都必须要先过我这一关。”
任奇鸣走近他,低声道:“宁王难敌薛相,尹相又迟迟不肯露面,想要息事宁人是不成了。您是不是时候该出手,先将薛家处置了,否则等到宁王落马,他们一鼓作气倾轧朝堂,为时已晚。”
“唔...”朱慕昭沉吟一声,翻过手掌,炭火将他手心熏得发红,横贯手心的掌纹十分少见,但若有精通手相的易师见到这副掌纹,必然认得出此乃万中无一的“绝命相”,相传,有此手相之人,若不是安邦定国的将相之才,便是乱世间的一代枭雄。
朱慕昭凝视着炉中跳耀的火舌,迟迟没有回答,就在任奇鸣再要劝说之时,楼外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声,紧接着就见门帘飞卷,有人打退了守卫,擅闯进来,正是刚从城外升云观赶回司天监的景尘。
“住手。”任奇鸣低喝一声,斥退了守卫,转过头对景尘板脸道:“还有没有规矩,这里是太曦楼,容得你乱闯?”
景尘却不理会,掠过他冲到朱慕昭面前,顶着一身寒霜对他道:“我爹挟持了余舒,要你一个时辰之内带着纯钧剑去与他交换,不然就杀了她。”
朱慕昭面不改色地转过身,他两眼盯着景尘,目光如炬让人无处遁行,似乎是在判断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景尘见状,二话不说就将腰间暗袋中的诸葛瞳摘了下来,随手塞到朱慕昭手里,面对着他,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朱慕昭自然认得云华的贴身之物,便知景尘这回没有说谎,他翻转着手中的诸葛瞳,紧皱起眉头,片刻过后便出声道:
“你在这里稍等,我去取剑。”
“不可!”任奇鸣出声阻拦:“纯钧剑岂能落在那等乱臣贼子手中,太书三思啊。”
景尘看着回身望来的朱慕昭,神色一凝,狠声道:“若你不肯拿纯钧剑交换她的性命,一旦我爹杀了他,我便自裁向她谢罪。”
朱慕昭猛地沉下脸来,再不迟疑地转身上楼。
“奇鸣,你随我来。”
任奇鸣忿忿地甩了景尘一眼,便跟在朱慕昭身后上楼去了,不一会儿,只见他一人下来,不理景尘,匆匆出了门。
大提点要带着纯钧剑出京,势必要加派人手护卫,以防万一。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司天监门前便集结了大队的兵马,上百根火把照得夜空通明,大提点的五驾车被簇拥在当中,车头一声令下,便浩浩荡荡驶向城门。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去,等不到明天早上,消息便会传入一些人的耳中。
......
景尘同朱慕昭一起坐在车内,听着车外沉重的马蹄声,轰轰隆隆像是一道又一道的闷雷敲击在他胸口,他看着对面那个怀抱剑盒的陌生男人,心里衡量着从对方手中夺剑逃走的可能,那人却抬头懒懒扫了他一眼,轻声道:
“我劝你打消脑子里的念头,不要做蠢事。”
景尘不由地握紧了拳头,他虽没有见过这人,却在太曦楼中不止一次察觉到这个人的气息,时而绵长时而浩荡,那是内功至臻圆满的表现,所以他很清楚,他不敌此人。
他挫败地看向朱慕昭,朱慕昭岂会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便摇头道:“景尘,世间何来双全法,你若不想让我去抓你爹,就不该求我去救她。”
景尘无言以对。
车马疾行,不多时他们就出了城门,期间有人靠近马车,轻叩车窗,对着车内打了两句暗语,朱慕昭只是“嗯”了一声,并未多做指示。景尘此时备受煎熬,便没有留意这一处细节,更不知在他们身后不远,有一辆马车悄悄追了上来。
***
临近亥时,白日人声鼎沸的升云观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里,本该是熄灯入睡的时刻,后院却亮着一团灯火,就在靠近山崖的小院子里,一间客房门外重重黑影,将屋内的人牢牢困住。
余舒就坐在云华身旁,金柯虽没有再掐她的脖子,却也没有让她离开他的股掌,她毫不怀疑,只要她敢站起来往外跑,他抬抬手就能把她的脑壳拍碎。
所以她没有试图逃离魔爪,而是乖乖坐着等景尘带着大提点来救她,这样的情形让她想哭都哭不出来,她不是没有尝试和云华沟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奈何她花言巧语说尽了,云华就是不理她,好像她是一团空气。
眼看着一个时辰的期限就要到了,人还没来,她心里暗暗着急,生怕云华真地狠了心,会一刀宰了她,于是再接再厉,舔着发干的嘴唇继续游说:
“我说你怎么就糊涂了,待会儿大提点一来,你就算拿到纯钧剑也难以逃脱,要让他抓住你,就连《玄女六壬书》都保不住了,趁着他们还没到,你还是赶紧逃命去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杀了我有什么用,再过一百年,指不定这天下姓谁呢。”
听到她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云华总算舍得扭头看她,只是那眼神冷的冻人。
“逃不了我就不逃了,拿到纯钧剑,我会立刻毁掉玄女书。总之我这一生,是了无遗憾了。”
余舒从他话中听出了死志,心中一凛,顿时忘了自救,压低了嗓音朝他吼道:“你疯了吗?”
云华居然是报着和玄女六壬书同归于尽的心思来的!
第七百五十三章 同生共死
余舒得知云华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她原本以为云华历尽磨难,在见过薛睿之后,会后悔当年一意孤行害得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谁知过了二十年,毁掉《玄女六壬书》仍是他心目中的头等大事,这件事已然成了云华的心魔,与之相比,不论是景尘还是薛睿,亦或是他的性命,都显得无足轻重。
这个觉悟让她遍体生寒——因为拿到纯钧剑,就意味着云华会死,拿不到纯钧剑,要死的就是她。她是贪生怕死,可是换作云华因此丧命,叫她日后如何面对薛睿?
余舒忽然间沉默下来,室内室外再无一丝人语,安静的可怕。朝外看,客厅的屏风被推倒在地,房门洞开,冷风不停地灌入屋内,两名蒙面死士就守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云华和她坐在横榻上,中间隔着一张茶案,金柯立在他们身后,赵小竹就在门边晃荡,并不与那些死士起冲突,双方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后院传来一阵紧张有序的脚步声,夹杂着兵甲的摩擦声,由远而至。
“义父,”赵小竹转过身,神色凝重地对云华道:“外面来了很多人,带着兵器,他们将整个院子都围起来了。”
云华抬起头,波澜不惊地看向门外,片刻后,就见院中豁然亮起连天的火光,窗外有一行人影匆匆走过,最先出现在门口的是去而复返的景尘。
余舒无声地苦笑。
“我把人带来了。”景尘看到余舒安然无恙地坐在云华身旁,不由地松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云华,侧身让到一旁,站在他身后的人就这样暴露在云华的视野里。
锦衣轻裘的朱慕昭被数名带刀护卫簇拥在中央,年已五旬却是满头青丝不见老态,他气定神闲的样子不像是前来赴会,而是会见一个多年未见的友人。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仅仅是一个会面,就勾起了二十年来的恩怨纠葛。曾经他们一个是名满京华的青年俊杰,一个是家世显赫的天之骄子,也曾惺惺相惜,也曾把酒言欢,谁想多年之后再聚首,却已物是人非。
“朱慕昭。”
“云沐枫。”
朱慕昭抬手示意护卫们留在门外,只带了抱剑人进到室内,景尘最后一个进来,默默地站到了双方中间的地方,有意无意地防止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冲突。
金柯盯着那名抱剑人,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半步,一手按在了余舒的肩膀上,赵小竹也退回到云华身旁,成拱卫之势。
“云沐枫,你躲躲藏藏了这么多年,终于是肯露面了。”朱慕昭随意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满是感慨地说道。
云华冷眼看着他,道:“多说无益,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朱慕昭点头,扫了一眼受制于人的余舒,道:“想不到你的为人,竟也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就连亲生儿子都可以轻言利用,你真是变了许多。”
景尘闻言,面有难堪,余舒则是沉着脸不吭气。
听到他挑拨,云华一脸冷漠道:“你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们引诱我出现,我不过是如你所愿罢了。破命人在我的手上,你可以拿纯钧剑来换,也可以试试看我会不会杀了她。”
朱慕昭目光探究地看着他:“据我所知,纯钧剑只有一个用途,便是它可以摧毁《玄女六壬书》,这是圣祖爷与宁真皇后为了避免玄女书落入奸臣贼子之手,被他们用以霍乱天下,所以才留下这一机密,唯有历代君主与司天监掌权者悉知——你要纯钧剑,无非是为了毁书,我一直都好奇你的来历,你究竟从何处得知本朝许多秘辛?”
云华道:“朝廷追查了我这么多年,如果连我的来历都打探不清,可见都是一群废物。”
面对他的嘲讽,朱慕昭不羞不恼,反言道:“在你眼中,这世间又有几人不是废物?甚至于我,都大不如你,所以我愈发难懂,当年你抛却了荣华富贵,还有唾手可得的权势地位,为的就是和朝廷作对吗?你可知道,你为一己之私火烧司天监盗窃玄女书,埋下了多少祸端,或有一日天下大乱,苍生受难,你就是那千古罪人。”
这番话不可谓是不诛心,云华横眉怒笑:“这个罪名我不敢当,也当不起。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才是天道伦常。开国之初,宁真皇后手持《玄女六壬书》,是为匡扶正道,造福黎民,她自知取骨为卜有伤天和,所以才在临终之前,下令将开国六器陪葬。熟料后世子孙不孝,竟在她死后开棺取书,又为了名正言顺地使用《玄女六壬书》掌握天下大势,伪造了所谓的‘圣祖遗训’,编成一篇《治国要术》,与《太骨神课》一同刻于玄女书背面,以为这样就能掩盖他们大逆不道的罪行!”
“从熙宗延至当今,为得一副天命太骨,暗中做过多少丧尽天良的丑事,又有多少无辜惨死之人?这太平盛世背后,是用白骨堆叠,血流铸成,如此江山社稷,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吗?”
语惊四座,云华字里行间吐露出的真相,简直骇人听闻,余舒和景尘面面相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玄女六壬书》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隐情。
按照云华的说法,宁真皇后分明是禁止后代使用《玄女六壬书》的,可是后来的皇帝为巩固皇权,竟掘了她的坟头!
余舒忍不住去看朱慕昭的脸色,就见他皱着眉头,不复淡泊,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一派胡言,太庙中存有全篇圣训,分明是安武帝手书,何来伪造一说,我亲眼所见,岂会信你颠倒是非。”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这番话,也不是说给你听的。”云华看了一眼坐旁的余舒,冷笑道:“世人眼中,我已是个死人,即便我成了你口中的千古罪人,又有何妨。总好过让人将我未来的孙儿扒皮拆骨,做成一副卜具,为昏君奸臣所用,与其如此,倒不如我先杀了她。”
听他辱君辱己,朱慕昭再好的脾气也要发作,当即冷脸道:“既然你执迷不悟,我再劝你也没用,也罢,你放了她,我将纯钧剑给你。”说着,就示意抱剑人上前。
这一时间,大提点竟成了余舒救命的菩萨,见到他愿意拿剑来换人,余舒不觉得高兴,反而心急如焚,要知道纯钧剑就是云华的催命符,大提点和景尘都不知道真的《玄女六壬书》就绑在云华的身上,一旦他得了剑,恐怕当即就会挥剑自残,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他赴死?
“不行!”余舒突然出声,一屋人都看向她,她只有装出一副怕死的样子,对朱慕昭道:“万一他拿到剑,还是要我的命呢?先让他把我放了!”
“闭嘴。”金柯在她肩头重重地捏了一下,余舒吃痛地缩起脖子,也不知他戳中哪里,她再张嘴竟是不能出声了,急得她额头直冒汗。
余舒一心想着不能让云华拿到纯钧剑,殊不知她这副模样暴露了什么。
朱慕昭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突然间笑了,好像发觉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回头对云华道:“看来她不想让纯钧剑落在你手上,这就怪了,你若是能毁掉《玄女六壬书》,她不是应该乐见其成吗?”
云华面无表情道:“是她怕死。”
“不,”朱慕昭慢慢摇头,看着云华道:“她不是怕死,而是怕你死。让我来猜猜,《玄女六壬书》就在你身上,对吗?”
云华反问他:“你觉得我会将它带在身上吗?”
余舒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只觉得自己蠢透了,这种层面的斗智斗勇,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根本就不是她能够掺和的,她只能做个旁观者,闭紧嘴巴,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分出胜负。
“我觉得,你会。”随着这句话出口,那种气定神闲的表情再次回到了朱慕昭的脸上。
云华冷声道:“即便我将《玄女六壬书》带在身上,你又能奈何我?我杀了破命人,就算你能擒住我,得到《玄女六壬书》,没有天命太骨也无济于事。现在,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要用剑来换人,还是要我杀了她?”
金柯将手移到了余舒的咽喉处,五指成钩,只等云华一声令下,瞬间就能将她的脖子拧断。景尘见状,急得不行,却无计可施。
朱慕昭来回看了看他们,不慌不忙地抬起双手,拍了拍手掌,就听门外有人低声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去,将人带过来。”
不一会儿,脚步声就近了门前,屋门半遮半掩,被人一手推开,云华抬眼望去,就见两个死士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被一条黑巾蒙住了双眼,待到死士将黑巾摘去,云华看清对方面目,霎时间变了脸色。
同一时间,余舒看到来人,惊地炸起了寒毛。在场众人唯有景尘蒙在鼓里,疑惑不解地叫道来人——
“薛兄?”
薛睿眯了眯眼睛,适应了眼前的光亮,环顾室内,最先将目光落在余舒身上,见她被金柯掐着脖子,又见朱慕昭身侧的抱剑人,顿时就明白了现状。
他和余舒一样,都成了人质。
“现在换我来问你,”朱慕昭好整以暇地对云华道:“你是要纯钧剑呢,还是要令郎的性命呢?”
云华回过神来,两眼阴沉地看着朱慕昭:“如果我说我要纯钧剑呢?”
朱慕昭冷哼一声,便有一柄利刃横在了薛睿项上。余舒见状,惊慌地张大嘴巴,却喊不出声音。云华闭起眼睛,任谁都看得出他此刻挣扎。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
朱慕昭胜券在握,倒不介意为他解惑:“薛皂临死之前,亲口告诉我的。”
云华猛地睁开眼睛,寒光迸现:“薛皂之死与你有关?”他自是不信薛皂会背信弃义出卖他,十多年前薛皂突然暴毙,死的蹊跷,他听闻噩耗,便怀疑薛皂是死于非命,多半是受他连累。
薛睿闻言,转头看向朱慕昭,锋利的刀刃在他的脖子上擦出一道血痕,他丝毫不觉疼痛。
朱慕昭一脸漠然道:“当年你失踪后,先帝得知玄女书遗失,一怒之下便降旨灭口,后来司天监传到我手中,当今继位,追回《玄女六壬书》就成了重中之重,我知道你除了景尘,还有一个儿子尚在人世,便顺着这条线索查找下去,最后怀疑到了薛皂头上,我几经试探,用大洞明术窥见他的独子并非亲生。”
当时薛凌南已是相国之位,薛皂在文人当中亦有不俗的声望,兆庆帝刚刚登基,根基不稳,便使朱慕昭悄悄抓捕了薛皂,将人带到司天监审讯。没想薛皂一介文臣,却生了一身硬骨头,重刑之下不肯招认。若非是习得大洞明术,朱慕昭根本无从判断,薛睿会是云华的儿子。
景尘怔怔地看着薛睿:“你和我是...是...”亲兄弟。
朱慕昭接着说下去:“薛皂倒是个聪明人,他自知受刑之后,难逃一死,为免祸及整个薛家,也为了保全这个养子,便咬烂了十根手指,在牢中触壁自尽了。”
咬烂十指,是怕有人在他死后造假口供画押,触壁自尽,是给自己留了一个全尸,好让家人认回尸身。
“薛皂死后,我便派人将他的尸首遗弃到郊外,伪造出受人洗劫的死相,薛家接到消息前去认尸,悄悄带回了他的遗体,对外宣称薛皂暴毙。”
听完这番陈述,薛睿只觉肝胆俱裂,恨红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朱慕昭:“原来是你害死我爹!”
余舒是心惊肉跳,只怕薛睿会不顾死活,扑上去和人拼命。
云华明知道朱慕昭是故意要激怒他,却还是忍不住气极攻心,捶胸道:“镜白,你不负我,是我有负于你——咳咳!”
他一阵猛烈地咳嗽,嘴角竟溢出血丝。
“义父!”赵小竹连忙扶住他,一边给他拍背缓气,一边怒视朱慕昭。
见状,朱慕昭似乎还觉得不够,火上浇油地又说了一件事:“当年太子之争,你成为湘王入幕之宾,我们朱家却是扶持今上,先帝爷却属意由你接任下一任大提点,后来是我放出消息,说你家乡原有妻子,才给他们招去杀身之祸。”
云华又咳出一口血来,手指着朱慕昭,颤声道:“我早该料到是你。”
当年先帝为了让他娶麓月公主,软硬兼施,他为拒婚,曾坦白自己已有家室,知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朱慕昭便是其一。
“要怪就怪你自己,”朱慕昭睨视云华,目露怜悯:“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出现在京城,这世上如果没有云沐枫这个人,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你的发妻不会死,麓月公主不会死,薛皂更不会死,这都是你造下的孽,你会落得今日下场,全是自作自受。”
云华脸上血色褪尽,摇摇欲坠,他半垂着头,不敢去看薛睿的表情,生怕会看到他深恶痛绝的样子。
朱慕昭满意地勾起了嘴角,最后一击:“事到如今,你又要为了你声声捍卫的正道,让你的亲生儿子送命吗?”
云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涌到喉头的腥气咽了回去,声音嘶哑道:“不要说了,剑你带回去,我们一命换一命。”
他到底是狠不下心,牺牲薛睿的性命去换纯钧剑。
“不,不是一命换一命,”朱慕昭摇了摇头,伸手指了一下余舒,又指了一下云华,道:“是用你儿子的命,换破命人,还有你身上的《玄女六壬书》。”
“朱慕昭,你不要得寸进尺!”
“你可以不给,他们两个是死是活,全在你一念之间。”
看到他们两个针锋相对,余舒紧张极了,她不得不承认,她希望云华答应,这样他们都可以活下来,如果云华拒绝,薛睿一死,云华拿到纯钧剑也是死,最后就她一个人活下来,不如死了算了!
“答应他。”薛睿突然开口,他两眼红彤彤地盯视着云华,直到他抬头与他对视:“放了她,把书给他们,我跟你走。”
云华在这一刻败下阵来,哀叹一声,点头道:“我答应你了。”
朱慕昭满意地笑了,“这就对了,只要拿到《玄女六壬书》,破命人平安无事,我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话虽如此,云华却难信他,这便提出要先换人,等到他们平安下山,再将《玄女六壬书》给他。
朱慕昭自是不会同意,他说:“我把人给了你,万一你就这么跑了呢?不如这样,你把《玄女六壬书》先交给我,我让你带着破命人下山,等到你觉得安全了,再放了她如何?”
云华冷笑:“你难道不怕我事后反悔,再杀了她吗?”
“杀了她,令郎肯吗?”朱慕昭站起身,走到薛睿身边,按住他一只肩膀,其意不言而喻。
薛睿按捺叫嚣的恨意,沉声说道:“我与她同生共死。”
本是动人的情话,却因此情此景,只让余舒徒生伤悲,经此一去,她与薛睿,莫不是要诀别了吗?从此以后,薛睿就要跟着云华亡命天涯,有生之年,他们还能再相见吗?
“好,我先把《玄女六壬书》给你,不过不是在这里,我们下山。”云华没有气糊涂,整座道观都被包围了,在这里就把他最后的底牌交出来,他们只会变成瓮中之鳖。
朱慕昭同意了,不过他又提了一个要求:“我要看一看《玄女六壬书》,确定它是真的。”
云华知道他多疑,便让赵小竹先将他们事先伪造的那份红晶书拿了出来,抛给他看:“这是假的。”
说着,又解开层层襟袍,露出腰间那一圈玄晶书:“这才是真的。”
朱慕昭捧着余舒他们伪造出来的假书看了又看,啧啧称叹:“简直是以假乱真。”然后递给抱剑人,只见那人一只手掌用力一握,在余舒看来坚硬无比的红水晶便碎落一地。
她这才知道他们先前看似完美的计划,有多天真。
朱慕昭看见云华腰间那一圈奇异的红光,不禁朝他走去,刚刚靠近,被赵小竹一脸防备地挡住。
云华不畏寒冷,将整个上衣解开,转过身让他看个仔细,见到朱慕昭痴迷的目光,不由冷笑:“怎么样,你看清楚了吗?”
朱慕昭收回视线,先问余舒:“云华身上的是真的《玄女六壬书》吗?”
余舒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接着他又问了薛睿和景尘同样的问题,在得到相同的答复后,总算确信云华身上的是真书,便不再为难云华。
“好了,你穿上衣服吧。”
两人达成协议,这便离开升云观,一同下山。金柯挟持着余舒走在前面,赵小竹断后,将云华护在当中,景尘紧随其后,朱慕昭当众下令不许人追赶他们,这厢押着薛睿,前脚跟后脚地来到山下。
云华先是让人卸了朱慕昭的车驾,要了三匹快马,又让朱慕昭带人退开十丈,只让薛睿一人上前,这才解下《玄女六壬书》,让金柯远远掷向对方,趁着他们夺书之际,金柯飞快上前带走薛睿。
抱剑人一起一落,便掠出数丈,稳稳接住了玄女书,退回朱慕昭身边,交给他。
朱慕昭手握失而复得的《玄女六壬书》,如获至宝,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动,仰天长笑,对着远处云华一行人道——“我说过会给你们留一条活路,且逃命去吧!”
对面没有回答,云华与赵小竹一骑,金柯一骑,薛睿和余舒一骑,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消失在夜色中。景尘身形一动,待要去追,却被朱慕昭伸手拦下:“不要追,让他们走。”
景尘回过头,神情挣扎地看着他:“我怕她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
朱慕昭将《玄女六壬书》裹入披风,眺望远处黑暗,语气笃定道:“放心吧,她会回来的,毕竟她的家在京城。”
她的家人,也在京城。
第七百五十四章 同床共枕
寒风呼啸,夜路坎坷,余舒不知道他们跑了多远,她坐在薛睿背后,双臂紧紧地环在他腰间,手指冻得发麻,不只是冷,还有满心的彷徨。
“快到了!”金柯在前面带路,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后路,靠近河岸,在一处隐蔽的杂草丛中藏着一条小船,刚好可以坐下他们五个人。
薛睿翻身下马,再将早就冻僵了的余舒抱下来,他将她的双手合拢到一起,狠狠地呵了几口暖气儿,然后将她拉到避风处,跑去帮着金柯和赵小竹一起把船抬出来。
“咳咳,”云华踱到余舒身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酒囊,他递给余舒,朝她比划:“喝吧,多喝两口。”
余舒紧咬了一下打颤的牙齿,二话不说接过酒囊“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火辣辣的液体烧着嗓子,身上总算有了一股热乎劲儿。
河岸边,薛睿他们刚刚把船推到水里,宽阔的河面浮着一层冰冷的幽蓝,浓郁的色调让人无端觉得危险,在这种天气走水路,一不小心就会被冰冻困死,可他们别无他法,只有水路才能让他们躲过朝廷的追兵。
余舒和云华一样,根本就不相信大提点会放他们一条生路,只是碍于她还在云华他们手中,不得不让他们先逃出一段距离,等到他们失去余舒这张护身符,大提点势必会下令将他们赶尽杀绝。
“你可以和我们一起离开。”云华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他破败的嗓音暗藏着诱惑:“你和世宁的事我已知了,等我们逃到边城,安定下来之后,我就做主让你们成亲。”
这是一个让人心动的提议,大提点得到《玄女六壬书》,再无顾忌,下一步就是取天命太骨,余舒回到京城将要面临什么,可想而知。
跟着薛睿远走高飞,就成了她唯一的出路。可是,大提点会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吗?他敢放任她离去,就是有十足的把握,她最终还是会回到京城,回到他的手掌心。
回去,就是要同他分离,分离,既是诀别。
余舒紧紧地抓着酒囊,自知深陷绝境,心生悲凉,她望着薛睿忙碌的身影,眼睛突然有些酸涩,她是个从来不肯落泪的人,此时竟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场。
“师兄,”她压着鼻音,硬是挤出了一声笑,对云华道:“你骗了我一回,还想骗我第二回呐,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吗,你是碍着我大哥,不能杀我,又不想让我回去被大提点利用,所以才要哄着我跟你们走是吧。”
听出她话里一丝怨气,云华道:“你说的不错,我是不想让朱慕昭得到天命太骨,那是因为你和景尘的孩子便是我的亲孙,你不和我们一起走,难道要回京去给景尘破命吗?”
余舒冷冷道:“不回京,难道和你一样,做个抛家弃子的无情人吗?”
黑暗中,他们谁也看不清谁的神情,她这一句话像是戳中了云华的伤疤,让他沉默下来。余舒不后悔说了重话,云华先前要杀她,她不可能毫无芥蒂,若不是薛睿誓与她同生共死,云华真要和大提点硬碰硬,她这会儿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一会儿工夫,薛睿他们已经收拾妥当,招呼云华和她先上船,金柯将那几匹马赶远,赵小竹和薛睿清理了岸边的痕迹,这才同舟共济,逃离此地。
金柯披着蓑衣在艄头撑船,云华、赵小竹、薛睿和余舒都躲在船舱里,船舱又小又窄,站起来就要碰头,棚顶挡得住风却隔不住冷,几个人都冻得嘴唇发青,所幸有一只炉子取暖,聊胜于无。
赵小竹蹲在火炉边上烧水,鼓捣着打算煮茶来喝,他一边忙活,一边偷瞄着对面的影作一团的两个人。薛睿用一条棉被裹着余舒,将人紧紧抱在怀中,她头枕着他肩,他胸贴着她脸,温柔缱绻,这般的亲密无间,哪里是兄妹两个能有的。
云华盖着另一条棉被,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赵小竹看了看他义父苍白的脸色,咳了一声,故作轻松地对着薛睿余舒道:
“你们两个都没去过边城吧,我跟你们讲讲,那儿可比京城有意思多了,吃的穿的都不一样,骆驼你见过吗,戈壁滩你见过吗,回头我带你们骑着骆驼去戈壁滩上看落日,到了夜里,咱们就搭了帐篷,围着火堆喝一整夜的酒,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了咱们,我再给你们烤一只嫩嫩的小羊羔,那滋味,啧啧......”
赵小竹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了,余舒和薛睿静静地听着,谁也没有打断他,棉被底下,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渐渐地有了暖意。
不知过去多久,赵小竹忽然没了声音,云华张开眼,就见对面一双人偎依睡去,交颈而眠,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眼中有片刻的犹豫,但很快就沉淀下来。
就这样,船行了一夜,天亮前靠了一次岸,金柯跑到附近的村镇上买来几身不起眼的衣裳,让余舒和薛睿换上,乔装打扮一番,又将船凿沉,套了一辆马车继续赶路。
连行了两天两夜,绕过了太原一带,在第三天傍晚来到一座小镇,云华被金柯扶着下了马车,抬头望天,不一会儿道:“住一晚吧,夜里有雪。”
于是他们就在镇上寻了一间客栈落脚。这才正月初十,老百姓都还没从新年里走出来,客栈里就一个掌柜的和着一个伙计,厨子回家过年去了,后院儿全是空房,他们索性一口气要了四间,除了赵小竹与云华睡一间屋方便照顾他,其他人都是独自一间。
马车直接拉进了后院,金柯卸下车厢,让那伙计喂马,喊了赵小竹铺床叠被,他自己去劈柴烧水。余舒看他们忙前忙后,便想上去帮忙,谁知薛睿一拉她,就把人带进屋里,按在床上给她脱了靴子,又用被子将她裹严了。
“躺着别动,我去找找看有什么吃的。”
这一路上餐风露宿,余舒嘴唇上尽是干皮,他们几个男的还好,她一个女孩子细皮嫩肉的,手脚早就冻裂了,脚肿了一圈,又疼又痒,她忍着不吭声,不表示薛睿不知道。
他问过了前面掌柜,趁着天还没黑,找到一家药材铺子配了些冻疮药,并红枣云姜买了几两,回到客栈就钻进了厨房。
金柯从外面抱了一堆柴火进来,看到薛睿蹲在灶台边上,连忙放下东西上前搭手:“我来我来,你去歇着就好。”
到底是他憨厚,知道这次骗了薛睿,是他们不对,这一路薛睿连个正眼都没给他,金柯暗暗叫苦,生怕他记恨自己,逮着机会哪有不讨好的。
薛睿不与他争,站起来让他添柴烧火,他则拿了两只碗,先把药材用醋分开泡着。金柯常在江湖上行走,见多识广,一看他用醋泡药,就知道是治冻疮的偏方,看他手上干干净净,便猜他是冻了脚,于是讨好道:
“等下水烧开了,我先给你兑着泡脚。”
薛睿冷冷看了他一眼,金柯便不敢再搭话了,老老实实地烧他的水,薛睿转身去房里寻了茶壶,等到水滚,先烫了一壶红枣云姜茶,又倒了一大盆热水,端进余舒房里。
赵小竹躲在一旁,见他出去才挤进厨房,往金柯身边一站,撞了撞他的肩膀,小声道:“大兄,你看出来没有?”
金柯皱眉:“什么?”
赵小竹伸出两根大拇指对了对,挤眉弄眼道:“二哥跟余姑娘是这个。”
金柯苦着脸,他当然是看出来了,不然他发愁什么。要知道他当着薛睿的面差点杀了余舒,薛睿能不恼他吗?
“滚滚滚,就你知道的多,有工夫说闲话,不吃饭了吗?赶紧地找米找面!”
赵小竹无端挨了骂,灰溜溜地去找掌柜的讨要食材去了。屋子里,薛睿坐在余舒床头,用热水洗了一条手帕,就要给她擦脸,余舒的脸皴了皮,不愿他细瞧她丑样,就伸手道:
“我自己洗吧。”
薛睿趁机就拉住她的手,低头一看,她几根指节红红肿肿,有的地方裂着小口子,结了血痂,他一语不发地将她的手心手背轻轻擦拭干净,塞回被窝里。
余舒拗不过他,只好让他伺候了她一回,可是洗干净了手脸,见他端来木盆,挽起袖子试了试水温,让她把脚伸出来,她却是说什么都不肯了。
“哪能叫你给我洗脚啊,不行不行,”余舒哭笑不得地推了他一把,“你出去,我自己泡一泡就好。”
薛睿蹲在她床边,抬头看着她道:“女儿足,唯有夫能见,唯有夫能触,在我心中早将你视作妻子,非卿不娶。”
余舒有些恍惚,他的语气太过认真,眼神太过赤诚,以至于这话在她听来不像是表白,竟似在立誓。她理当回一句“非君不嫁”,但是嘴上如同粘了浆糊,怎么都张不开。
但见他的目光一点点变黯,她于心不忍,虽未开口,却是将脚伸了出来,放到他膝上,他一双乌明发亮的眸子,瞬间就有了神采。
洗过脚,薛睿给她手上脚上擦了一遍冻疮药,看着她喝了一大碗红枣云姜茶,这才关门出去。
金柯和赵小竹还在厨房烧火做饭,薛睿来到对面的客房,云华换了一身干净的棉衣坐在床上,手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盖着半截被子,显然两个义子将他照顾的无微不至。
薛睿没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问他:“你有什么打算?”他根本就不信云华会放下一切,到边城隐居。
云华拍了拍床边,薛睿顺着他的意思走到他身边坐下了,床头点着油灯,云华靠着这几寸亮光端详着薛睿,慢慢地开口说话:
“我们先到边城,避上两三年。”
薛睿冷笑道:“先有杀父之仇,再有夺妻之恨,你要我躲起来当个缩头乌龟?”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吗,”云华低喃,人活在世,如有不能忍,不外乎这两样事了。杀父一说,是为薛皂,朱慕昭亲口承认人是他害死的;夺妻一说,是为那余舒,她与薛睿私定终身,却不能双宿双栖,亦是朱慕昭所迫。
有此深仇大恨,薛睿身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如何会愿意躲躲藏藏,苟且偷生。
云华心说不好,只怕薛睿是生了冒险归京的心思,便严肃起来:“你要报仇,我自是不会拦你,但你要以卵击石去送死,我是万万不会答应的。以你现在的处境,要找朱慕昭寻仇,无异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我知道你舍不得余舒,不愿与她分离,但你若是跟着她一同回京,她倒是能保住一命,而你只有死路一条,倒不若你们天各一方,各自安好。”
“你大可以放心,我此时不会回京。”薛睿眉间拧起一股狠硬,沉声道:“待到我回京之日,方是我报仇雪恨之时。”
云华见他如此,既是欣慰又是愧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论如何,为父都会帮你。”
薛睿没有躲闪,由着他安慰过后,起身为他续了一杯热茶,云华刚有些受宠若惊,又见他面无表情地去给他掖被角,弯腰凑近,低声问了一句话:
“大提点拿到的,真就是《玄女六壬书》吗?”
云华一愣,不等回答,薛睿却是退开了,一双慧眼落在他的脸上,稍作停留,便随着主人转身而去。
......
晚饭有荤有素,余舒饿了几天,总算吃上一顿热乎饭,薛睿一个劲儿地往她碗里夹菜添汤,金柯的厨艺实在不错,他们在路上捉了一只山鸡,被他炖成一锅鸡汤,大半都进了她的肚子。
饭后,有伙计收拾碗筷,他们各自回房休息。余舒熄灭了油灯,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的动静,分辨着薛睿端茶倒水的声音,等到墙的那边全然安静下来,她才慢慢地阖上眼。
窗外起了风,呜呜像是哭声,黑暗中,余舒猛地张开眼睛,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摸索着穿上鞋子,将一条被子披在身上,一步一步走到门边,开门关门,再一步一步走到隔壁门前,屈起两根手指,轻轻叩门。
“大哥,你睡了吗?”
屋里,薛睿听到她的叫门声,连忙掌了灯,衣服都顾不上披,迈着大步去给她开门,冷风灌进来,她披头散发地抱着被子,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外,他二话没说便将人拉了进来,把门关严实了。
“外面这么冷,你跑出来做什么。”薛睿将她带到他床边坐下,并非他孟浪,而是这客房简陋,小小一间屋子,只有这么个地方能坐人。
余舒眨巴着眼睛,小声道:“我一个人睡不着。”
一个人,睡不着。薛睿听得一愣,他好歹是有过一段风流日子,怎会听不懂这层话底下的意思,可说这话的人是余舒,就让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余舒见他发愣,暗暗咬牙,只当他没听明白,便又厚着脸皮补了一句:“夜里冷,咱们两个挤一挤吧。”
刚说完就觉得脸发烫,两辈子加起来就这一回没羞没臊,她把被子都抱过来了,横了心今天晚上要和他睡觉。
薛睿见她如此,又怎么舍得拒绝她,一声笑叹,揉了揉她的头发,便弯腰去给她脱鞋:“那你躺里面,我躺外面。”
“嗯。”余舒卷着她的被子,羞答答地爬到里面躺下,薛睿检查了一遍门窗,便也上了床,抖开他的被子,先给她加盖了一层,自己再躺进去,这么一来,虽与她躺在一张床上,中间却隔着一条被子。
只有一个枕头,让给了余舒,他就侧着身枕着手臂,目光柔柔地看着她,“睡吧,我守着你。”
床头的灯盏亮着,那么一点火光,还不如他的眼睛来的明亮,余舒伸出一根手指,从他额划过鼻梁,临摹着他的轮廓,要将这张脸孔牢牢记在心上。
薛睿纵容她的一举一动,忍住将她拥入怀中,揉进骨里的悸动,任由她的手指摩挲着他的嘴唇,勾起他的下巴。
余舒凑过来,飞快地亲了他一口,薛睿低笑,捉住了她的手指放在唇边,也啄了一下,她手上微酸的药味儿并不好闻,他却舍不得放开。
“手还疼吗?”
“不疼了。”
“脚上呢?”
“也不疼了。”
“冷吗?”
这样简单的对答,明明没什么滋味,却让余舒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无形中给了她勇气,让她放下矜持,只想和他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冷。”她掀开里面一层被子,钻进了他的被窝,不等他反应过来,就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怀中。她身上只有一件中衣,单薄的衣料底下分明是滚烫的身躯,这样柔情绵绵地贴在他身上,简直要把他烧化了。
“大哥,同床共枕是夫妻,我心里面只有你一个。”她的声音涩涩地。
薛睿的心脏狠狠地撞了一下,方才还能做君子,这一刻却是什么礼法都忘了,耳边嗡嗡作响,等到他回过神来,已是紧紧地抱住了她的人,一手揽着她的后背,一手托起她的脑袋,迫不及待地咬住了她的嘴唇,铺天盖地纠缠在一起,吻地两人都透不过气来。
“阿舒...”他埋头在她颈旁,呼吸不均,微微地发抖,像是极力在克制着冲动,潮湿又霏靡的气息钻进她耳朵眼里:“你等我可好,等我成事之后,定去接你,要你光明正大地下嫁于我。”
余舒心肝一颤,眼睛又酸涩起来,逃亡的路上,他从头到尾没有开口挽留她,不曾要她在他与亲人之间做出一个选择,不是因为他不想让她跟他走,而是因为他太懂她,所以就连一声挽留,他都说不出口,不怕她拒绝,只怕她为难。
这般体贴入骨,让她如何不爱,恨不能把命交给他,然而她身后连着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十几条人命,由不得她随心所欲,只能忍痛与他分离。
她也懂他,杀父之仇他岂能放下,此番离去是为了日后卷土重来,他要她等,她便回去等着他,不管是三年五年,亦或是十年二十年,有这个盼头,相信他们会有重逢的一天。
“好。”她环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在他肩头咬了一口,泪水无声地滑落:“你可不要骗我,我等着你来娶我。”
有这一句许诺,便胜过万语千言,两颗心都安稳了。
床头那一点灯光不肯散去,笼罩着那交缠的身影,窗外的寒风掩去了几段柔语轻吟。夜未眠,情难了,不怨相思苦,唯恨天明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