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四章 原形毕露
(三合一。已修正细节。)
不提周虎将尹邓氏送回侍郎府,将余舒的警告一字不落地转达,尹周嵘脸都绿了,周虎则是机灵地抢在他发飙之前溜了。
等到尹邓氏从昏迷中醒来,哭哭啼啼地将她在余府的遭遇说了一遍,只瞒去余舒道破她当年下药撮合余秀才和翠姨娘一节。尹周嵘气绝,他和尹邓氏一样,压根想不到余舒会这样“不识好歹”。
“老爷,绝不能就这么算了,你别看那丫头年纪小小,贼精贼精,心肠歹毒着呢,她是吃定就算她输了官司,咱们也奈何不了她,所以猖狂如斯。她口口声声说是您断送了她爹的前程,还要找咱们报仇呢。”尹邓氏抹着眼泪说。
“胡说八道!”尹周嵘额上青筋跳动,愤愤道:“余秀才自己行事下流,我好心接济他,他却勾搭我家的丫鬟,险些坏了夫人你的名声,我岂能容他留在京城,若不是夫人替小翠求情,我当时就打死了那贱婢。”
“早知今日,我真不该有一念之仁,真该打死了那白眼狼,还叫她生下个小畜生,倒来找我们讨债,恩将仇报的狗东西。”尹邓氏不住地咒骂。
“行了,”尹周嵘不耐烦道:“说这些有什么用,当面你为何不骂她,让你去吓唬她,你竟被她吓得昏了头。”
尹邓氏委屈极了,她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他不说安慰她,却还责怪她不顶事。
“那你说,这下怎么办好?”
尹周嵘阴沉沉地坐下来,想了半晌,终于狠下心肠:“不能就这样算了,打蛇不死后患无穷,好似前任司天监纪右判家,就是因为招惹余舒此女,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悲惨下场,我们不可步其后尘,等到三司会审一过,就将小翠抓回来,先将她打个半死,我就不信,那丫头真不在乎她母亲的死活。”
“那不是违背了爹的意思,怎么跟他老人家交待?”
“怕什么,左右我是他儿子,出了事他不向着我,还能向着外人不成?”尹周嵘说出这句话,倒有些底气,毕竟是两父子,尹相爷刀子嘴豆腐心,等到事发,就算皇上恼了他,他爹一定不会不管他。
“说的是,”尹邓氏放下心来,仿佛看见了不久以后,余舒跪在她脚边哭求的场面,就有心情对尹周嵘说起:
“今天我去她家,看到她府上好大一座花园,外头天寒地冻,可园子里一派春景,人在里头,穿着单衣都不觉冷,好不稀奇。”
又将永春苑里的珍禽花木形容了一番,尹周嵘半信半疑:“真有这样的神仙去处,早就传遍京城了,你不是说她乔迁宴请办的很热闹吗?难道就没人逛过她家园子?”
“那是几时的事了,天还没冷呢,怎么瞧得出稀奇,”尹邓氏撇嘴道:“你没见她家大门一天到晚闭得死紧,平日里能有什么客人。”
尹周嵘心思一动,颇为艳羡道:“传言她拜过一位老神仙为师,很有些通天的手段,那园子八成是修成了一处风水宝地。可惜了,竟叫她占着。”
尹邓氏眼珠子一转,冷笑道:“等到官司了了,我们拿稳了她,就叫她把那宅子让出来,来换她娘的平安,不愁她不答应。”
两口子这会儿倒是心有灵犀,只是他们此时机关算尽,妄想着侵人家财,全不知三日过后,公堂上会是另一番光景。
***
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三方搜查证据,事先了解了案情,各有准备,就在腊月初五这一天,开堂公审。
由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御史中丞组成的又叫小三司会审,分头调查,共同审理,各人的主张并不一致,打个比方,大理寺通过调查认为被告无罪,刑部侍郎和御史中丞却都认为被告有罪,那么在审案当中,就会互相攻坚,互相举证,说服另外一方,最后才能判定被告是否有罪,从而量刑。
在翠姨娘这件案子上,薛睿和王御史的立场都很坚定,一个要为余舒开脱,一个则要攻讦她。
是以今日升堂,一开场火药味就很浓。
尹周嵘作为原告,先行被带了上来问话,其余涉案人员都在偏厅等候传唤。因为是公审,除了有宁王坐在一旁监审,衙门大门敞开着,有人望风而来,也有些过路的百姓停下来看热闹,不一会儿就把大门外面堵了个水泄不通。
“堂下何人?”在座刑部李侍郎最为年长,所以由他最先问话。
尹周嵘自报了家门,将状书递了上去,这是必需的过程,有两位主簿当堂记录他们的一言一行,作为供词。
王御史伸长手拿了状书,匆匆瞥过一眼,就递给李侍郎,不等他和薛睿详阅,就拍了惊堂木,高声道:
“将犯奴翠屏带上。”
还没问过原告就要传被告,李侍郎皱眉,扭头看薛睿,见他脸色平平地默看状纸,也就没说什么。
不一会儿,翠姨娘被带了过来,两旁衙役一声“威武”,就把她吓得差点摔倒,缩头缩脑不成样子,再说旁边还有个理直气壮的尹周嵘,对比之下,更显得她心虚。
“你就是翠屏?”王御史先声夺人,“十七年前曾在尹家做过下人,后来和人私奔的那个?”
话里设有陷阱,翠姨娘只要点头就上了当,得亏这几日余舒耳提面命,把她耳朵都念出了茧子,她听到王御史问话,没急着回答,而是抬头瞅了瞅问话的人,见是个马脸大鼻子的老男人,就没说话,反而闭紧了嘴巴,看向坐在右侧的薛睿。
余舒叮嘱她——到了公堂上,那个长的最丑的问你什么,你都不要理他,只管盯着我大哥,看他怎么说,你就怎么答。
翠姨娘自然是认得薛睿的。
王御史不见她答话,冷哼一声,就要发难,却被薛睿打断:“王大人不忙,原告就在这里,不如让他自己辨认。”
说着就问尹周嵘:“这位余夫人,是否过去在你家做过下人?”
尹周嵘答是,不等薛睿发问,就主动说道:“她叫翠屏,曾是我母亲院中丫鬟,因我成家立业,分到别府去住,母亲不放心我独自在外,就给我拨了几个人手,翠屏就在其中。”
这一说,就将翠姨娘的来历交待了个清楚,又掩盖了尹老夫人给他送通房丫头的本意。
薛睿点点头,看向翠姨娘:“他说的对吗?”
翠姨娘眼瞅着他,也点点头,傻乎乎道:“对。”
王御史抢话:“那你也承认是你当年背主私逃,并且偷窃了主人家的财物吗?”
翠姨娘闭嘴,看薛睿。薛睿也问她:“户部侍郎尹周嵘告你与人私奔,并且偷盗了他家的钱财,你有没有做过?”
“我没有!”翠姨娘这回不必看他脸色,也知道要大声否认了:“冤枉啊,青天大老爷在上,替民妇做主,他那是诬告陷害!”
余舒叮嘱她——只要有人问你私奔与盗窃之事,一概要喊冤枉,不但要喊,还要大声的喊,打死不能低头。
翠姨娘少女思春的时候是对尹周嵘心存向往,但一别十数年,再相见,当年俊俏文弱的二少爷,变成了眼前这个中年发福的白胖子,她哪里还有丝毫绮念。
“啪!”王御史敲了惊堂木,指着翠姨娘喝斥道:“住口,我等问话,你只需答是与不是,再敢胡乱嚷嚷,本官就掌你的嘴。”
“王大人,”李侍郎凉凉地插嘴:“余夫人虽无诰命在身,却是朝廷命官父母,尚未定案,是万万不能动刑的。”
说完他还略带鄙薄地看了王御史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这点儿刑法都不懂,你也好意思出来混,老子真替你丢人。
王御史闹了个大红脸,转过头不理会李侍郎,却没有再贸然开口,薛睿趁机会开口质问尹周嵘:“你告余夫人背主私逃,盗窃你家财物,有何凭据?”
“有翠屏签与我家的卖身契一张,”尹周嵘慢条斯理地举证:“因她与人私奔,卖身契自然留了下来,那奸夫原是进京赶考的秀才,我怜惜他才学,便让他住在府上,好茶好饭地款待,岂料此人心术不正,偷摸了我家的丫鬟,事情败露之后,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生怕我难为他,就与翠屏狼狈为奸,偷摸到上房窃取了若干财物,凑齐了盘缠,就趁夜私奔了。”
这般说辞与他哄骗尹相爷的并无两样,乍闻之下,毫无破绽。
接着,李侍郎就先传了尹周嵘口中的人证,邓氏房里的老妈子,以及住在城南的一位老郎中,二人口供,证明翠姨娘在尹府期间,确有与人私通珠胎暗结之事。
李侍郎扭头和薛睿商量:“薛大人以为如何?”
“不是还有一张卖身契吗,呈上来。”
尹周嵘这便从怀里取出一纸旧文,翠姨娘瞪大了眼,余舒并未透漏给她有两张卖身契的事,是以她被蒙在鼓里,一心以为那就是她的催命符,面露惨白。
尹周嵘扫了她一眼,心中冷笑:现在知道怕了,要怨就怨你生了个好女儿吧。
薛睿最先将卖身契拿到手上,余舒已经告诉他尹邓氏李代桃僵的把戏,仔细辨别手上这一份,很快就发现了与他从余氏宗族手上得到的那一份有所不同。
他不露声色,转手递给王御史,道:“王大人分辨一二,这是真是伪?”
王御史早见过这张卖身契,偏要装模作样地看了两眼,又命人当场取了翠姨娘的手纹和字迹验证,点头道:“我看是真的。”
薛睿提醒他道:“这卖身契虽是同尹家签的,却是尹老夫人做主,上头也有尹老夫人的名号与表记,合该去相府请尹老夫人过目。”
大安的奴隶制度相当严格,买卖奴仆,不是只有一张白纸黑字,卖身者签字摁个手印就算了的,还要有正当的牙子作为中间人,卖身契上同样留有买主的记号,再到当地衙门去做个笔录,仅此一份留作凭证,不论这张卖身契在谁手上,只要不是放还给奴仆自己,就一直具有约束力,这也是为了避免人牙子奸猾,一奴多卖的情况。
尹周嵘听了薛睿的话,暗暗皱眉,就怕他在这张卖身契上做文章,硬要说它是伪造的。
“薛大人多此一举了吧,这上头既有她人签字画押,难道还不能证明是她的卖身契,非要劳动相国夫人。”王御史不赞同道。
薛睿道:“王大人此言差矣,三司会审,本该公正严明,何况此案乃圣上亲口督促,我等岂能因为怕麻烦,就懒省事呢,李大人您看呢?”
李侍郎点头道:“正该严谨一些,还是送去尹相府上验证一二吧。”
王御史看他们沆瀣一气,处处与他作对,心中已是不满,正要说话讽刺他们两句,就听一旁道——“不必麻烦,外祖母身体抱恙,这点小事何必经过她老人家,拿来本王一看便知。”
竟是宁王开了尊口。
薛睿望他一眼,但见刘灏面上惯有的虚伪笑容,一副要搅混水的样子,什么也没说,就将卖身契拿给了他。刘灏翻来覆去看了看,抬头对薛睿道:“本王作证,是真的。”
王御史这下又翘起了尾巴,不忘恭维宁王:“王爷心存孝道,真乃大善。”
底下尹周嵘很松了一口气,暗暗向宁王投去一记感激的眼神,有了宁王作证,这张卖身契的真假再无从质疑了。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王御史指着翠姨娘冷声道,“你知不知道身为下人,背主私逃又偷盗主人家财,两重罪名,足够叛你游街示众,浸猪笼了!”
翠姨娘两脚发软,她指望着余舒出来给她撑腰呢,到现在余舒连人都不见,上头大老爷就要定她的罪,让她如何不慌,六神无主之下,顿时露了哭相,一屁股软倒在地上,翻来覆去只会说一句话:
“我是被冤枉的,我是被冤枉的啊......”
刘灏有趣地看着坐在地上耍赖的翠姨娘,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她与老练精明的余舒联系到一起,有这样软弱无能的娘亲,是怎么教出那样争强好胜的闺女来的?
“啪!”王御史又敲了惊堂木,一下就让翠姨娘闭了嘴,他转头看着薛睿,故意刁难他:“此犯拒不认罪,又不能动刑,你有什么法子让她招了?”
薛睿不慌不忙道:“急什么,我还有话没有问完。”说着就看向尹周嵘:“本官查到,余夫人入京之后,曾到你府上小住过几日,对否?”
“确有此事,”尹周嵘早有准备会被问到,所以不慌,解释说:“那时余女御刚刚考取了功名,又——又攀附上了贵人,翠姨娘有恃无恐,就到我府上认亲,妄想着将她的女儿说给我的幺子为妻,厚着脸皮赖在我家不走,后来还是余女御上门将她接去了。”
若是余舒在场,一定会呸他一脸唾沫星子,当初明明是尹邓氏相中了她大衍女算子的身份,又以为这样的儿媳妇好拿捏,就把翠姨娘扣在她家,差了媒人找到赵慧家说亲,结果被余舒轰了出去。
薛睿不由地冷下脸色,质问他:“这么说来,你早就见过余夫人,那为何当时没有告发她,非要等到事后,再来翻旧账?”
“只因我夫人心善,便想着放她一马,”尹周嵘答得飞快,理由却有些牵强。实在是他找不出更好的说法,尹邓氏生辰之日,也请了余舒和翠姨娘到场,不少人都看到她们“和睦相处”的场面。
李侍郎皱眉道:“那如今你又要告发她,却为哪般?”
“实在是她们母女欺人太甚,婚事不成,就到处败坏我儿名声,毁了好几桩婚事,把我夫人气得卧床不起,我难道还要忍气吞声?”尹周嵘一脸不甘屈辱地说。
王御史适时怒道:“奴大欺主、奴大欺主!简直是可恶至极,这等刁奴岂能姑息?”
尹周嵘也指着翠姨娘,口口声声厉斥她:“你这贱婢,当年不知羞耻与人苟且,我与夫人一念之仁,留了你性命,你这贱人不知恩图报,时过境迁,倒来找我寻仇,真正该死!”
翠姨娘前头让王御史吓傻了,被他迎头痛骂,倒有些清醒,只道自己是叫人冤枉了,心中也有不忿,听他一口一个贱人,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抖手抖脚地去拉扯他衣袖,哭喊道:
“老爷,你为何这样害我,明明是夫人见我怀了孩子,不叫我声张,打发我随他走的,怎么地就成我私奔了,老爷,你不能这样说瞎话啊,你这样是逼我去死啊!好歹我伺候过你一场,念在过去的情分上,你就发发慈悲,饶了我吧!”
尹周嵘看她将那一团污秽都蹭到了他衣袖上,黄白相间好不恶心,又听她嘴里不清不白说什么“情分”,臊得脸红脖子粗,使劲儿想要甩开她,两人就在底下拉扯起来。
“你胡说什么,我与你哪来的情分,贱人!”
“老爷、老爷,你可不能没良心呐,我当年伺候你也算尽心尽力,你怎么就忘了呢,老爷,呜呜呜......”翠姨娘哭的是肝肠寸断。
“闭嘴,贱人。”
“老爷、老爷啊!”
听这一声声哭丧,衙门外围观的人群中爆出一两声哄笑,显然是看得十分起劲。薛睿冷眼看着这一幕,抢在王御史前头,抓了惊堂木往案上一拍,“啪!”
“传证人,司天监女御官余舒。”
片刻之后,余舒带到,她进门先是环扫了四周,先前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但见众人脸色,多少也能猜到个大概。
“堂下何人?与被告是何关系?”李侍郎发问,他和余舒虽说是邻居,但是交情不多,是以在公堂上相见,没什么不适与尴尬。
“在下余舒,现任司天监坤翎局女御官,被告之人,乃我生母。”余舒最后四个字落地有声,没有避嫌的意思,更不以为耻。
这种从容不迫,让门外刚才还在窃笑的围观者哑然,面面相觑,竟萌生一股难以启齿的羞愧不如。那妇人再是不堪,她亲生的女儿却不嫌弃她,他们有什么可笑的呢?
刘灏从余舒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收起了笑容,默默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正想着什么。
翠姨娘一见余舒来了,就丢开了尹周嵘,转而扑向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余舒没躲没闪,揽住她肩头,拿了帕子给她擦脸。
李侍郎轻咳一声,没再说话,薛睿刚要开口,王御史就抢了话:“你说这是你母亲,那你可知道她与你父亲是无媒苟合,后来私奔,实则是别人府上的奴婢?”
余舒哄住了翠姨娘,抬眼看着咄咄逼人的王御史,前几日在朝堂上,他带头弹劾她,她没有申辩,今日正面对上,她却不打算装孙子了。
“我知道我娘曾是户部侍郎尹周嵘府上的丫鬟,至于苟合私奔一事,子虚乌有。”
王御史似乎料定她会狡辩,举起尹周嵘上交的那张卖身契,冷笑道:“你娘既不是私奔,为何卖身契还在主人家手上?”
余舒道:“那是假的。”
“宁王亲自验证,岂会有假?”
“可否容我一看?”
“有何不可,拿去给她。”王御史很是大方。
余舒拿到那张卖身契,和薛睿一样,先是确认了几点,再次肯定道:“这就是假的。”
“死牙嘴硬,”尹周嵘在一旁冷哼道:“宁王殿下与几位大人分别辨别过真伪,上头有你娘的手印和亲笔画押,更有我母亲的记号,真的不能再真,你凭什么说这是假的?”
余舒看也不看他一眼,手在宽大的袖袍里一掏,扬起一份纸卷,道:“因为我娘真的卖身契,在我这里。”
她一句话,便叫众人色变,堂外哗然,唯有薛睿淡定出声:“呈上来。”
余舒上交,薛睿拿在手里,和李侍郎一同分辨,王御史伸长脖子来看,但见他们比对了两张卖身契,很明显,卖身者是同一个人,可到了主人这里,就有不同,尹周嵘拿出来的那张上头落的是尹老夫人的记号,这张上面,落得却是另一个人,只看表记与印章,一时不知是谁。
“啊哈,这一看就是假的,”王御史断定道:“余舒,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伪造证物欺瞒公堂,你该当何罪!”
余舒笑看他一眼,扭头对着从她拿出这张卖身契起就是一脸见鬼了的表情的尹周嵘说道:
“尹侍郎,敢问尊夫人闺名,可是‘语容’二字?”
尹周嵘身体一僵,回答不成。其他人没有明白过来,手上拿着两张卖身契的李侍郎最先反应过来,低头又看一遍,惊讶地对余舒道:
“难道说,你这张卖身契是出自尹夫人之手?”
余舒回答道:“尹周嵘夫人尹邓氏,姓邓名语容,我这张卖身契,正是她十多年前立下的。民女有冤,大人容秉。”
王御史瞪着眼睛就要说话,被薛睿一个字截住:“说。”
“其实事实经过是这样......”余舒简单明了地讲述了翠姨娘被尹老夫人送给庶子,尹邓氏欺上瞒下骗翠姨娘又签了一份卖身契,待到余秀才和翠姨娘的事发,为了打发二人,就将这张后来签的卖身契还给了余秀才。
“我爹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住在他家外院,好端端怎么会和夫人房里的丫鬟好上?无非是有人刻意撮合,姑且不论此人是谁,事发之后,尹侍郎便将我爹娘撵走,唯恐事情败露,坏了他夫人的名誉,我爹自觉愧对尹侍郎,为护我娘与她腹中的孩子,不得已放弃了科举,带着我娘回乡成亲,却因走的匆忙,没有到衙门给我娘除籍,他怕我娘知道了伤心,就将她的卖身契藏了起来,后来我爹一死,这份卖身契几经辗转才到了我的手上,因他遗言在先,我并未告诉我娘。”
在她的形容之下,余秀才俨然成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好男儿,而不是先前尹周嵘描述的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在场人中,反应最大的无疑是翠姨娘,她从没想过余秀才为了她付出过什么,这么一听,竟是呆了。
而尹周嵘则是异常地沉默,只有闪烁不定的眼神出卖了他此时的慌张。
李侍郎面露思索,王御史却不管不顾地训斥道;“休得信口雌黄,以为凭你一张嘴就能颠倒黑白吗,我看你是找人伪造了这份卖身契,又编造了这么个故事来为你娘脱罪,可惜你的话里满是漏洞,就算你谎话连篇,也掩盖不了事实真相。”
余舒冷笑:“那王大人你倒说说看,我哪里说的不对。”
王御史自负聪明,被她一激,就不假思索地说:“你说这份卖身契是尹夫人重新和你娘签的,这一点就是假话,你娘原是尹老夫人的丫鬟,早有卖身契在,何须要再签一份,何况已经卖身的奴仆,主人家没有放她,再签第二张卖身契,那是犯法之事,尹夫人出自大户人家,岂会这点道理都不懂,焉能知法犯法?”
余舒抿嘴笑了,若不是场合不对,她真想给他鼓鼓掌,真是卖的一手好队友啊。再看尹周嵘,他已是假装不了镇定,面露菜色,事情到了这一步,他怎会猜不到十几年前余秀才坑了他。
“王大人说的对,”薛睿面无表情地接话,“旧主未放,再签卖身契是为犯法,明知而故犯罪加一等,主仆同罪,当受鞭刑三十,囚禁十五日。”
王御史完全没发现尹周嵘脸色不对,继续卖队友:“正是,薛大人熟读律令,李大人你说呢?”
李侍郎比他可聪明多了,手里还捏着那两张卖身契,看着四平八稳的余舒,心中已然有了定论,只差最后一步求证。
“来人,到侍郎府去取尹夫人的印记与手札,是真是假,一辩即知。”
衙役听命去了,王御史得意地瞥了薛睿一眼,好似胜券在握,刚刚宁王辨认过尹周嵘拿出来的卖身契是真的,所以他认定余舒后来拿出来的这份一定是假的。
尹周嵘眼睁睁地看着衙役跑走,心急如焚,恨不得分身跑回家去,告诉尹邓氏千万不能将印记拿出来,尽管这是徒劳无功。
三司会审取证,是你想不给就不给的吗?
余舒察觉到了他的焦急和无奈,心想:如果尹周嵘聪明的话,此时就该想想后路了,不然等到尘埃落定,后果绝不会只是挨几下鞭子。
尹邓氏为了拿捏翠姨娘,后来签下的那份卖身契,不止是她知法犯法的铁证,亦是她忤逆不孝的铁证,试想,尹老夫人身为婆母,送给儿媳一个下人,卖身契都给了她,她却要欺上瞒下,重立一份,让翠姨娘“易主”,往小了说,她是有心机城府,往大了说,那就是对尹老夫人忤逆不孝!
夫妻一体,尹周嵘也讨不了好。
她故意没提余秀才去找尹周嵘做戏烧毁卖身契的事,就是为了给他留一条“后路”,让他做选,他大可以将责任都推卸到尹邓氏身上,说他不知道另有一张卖身契的事,可是这样一来,就等同于是承认了尹邓氏瞒着他放还了翠姨娘的自由身,也就推翻了之前他状告余秀才和翠姨娘私奔的说辞。
这也是个陷阱,他跳进去,就是坑了尹邓氏,不跳,就是坑了他自己。
“大人,”尹周嵘咬牙开口道:“事关内人,有人以她的名义造假,总该让她出面作证吧。”
薛睿睨着他,那眼神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微微一笑,倒没说什么,让给李侍郎做这个好人。
堂下,余舒冷笑一声,没有再落井下石,尹周嵘的反应全在她和薛睿的预料中。
“再派人,去请侍郎夫人。”李侍郎道。
宁王干脆闭目养神起来。
这一等就等了小半个时辰,到侍郎府取证的衙役,带着尹邓氏一同回来了。
尹邓氏来到公堂上,面目有些忐忑,想必在来的路上向衙役打听过之前发生的事,她一句话不说地站到了尹周嵘的身后,悄悄看了看宁王的方向,压下了心中的俱怯。
余舒留意到她的小动作,眼中讥嘲一闪而过。刘灏是来看她的好戏等着落井下石的,可不是为了来搭救尹周嵘夫妇当活菩萨的。
很快,李侍郎和薛睿就共同验证了余舒拿出的那张卖身契的真伪,与此同时,王御史爆发出一声难以置信地怪叫:“这这这,这怎么可能!?”
李侍郎摇摇头,将两张卖身契都推给了他,然后今天他第一次重重敲响了惊堂木,冷声质问堂下几人:“这份卖身契是真的,你们有何话说?”
照说两张卖身契都是真的,就都有约束奴仆的效用,可是这两张卖身契所签的主人分别是两个人,一个奴仆怎么能有两个主子?
出现这种违法的事情,怪翠姨娘自己蠢笨,尹周嵘和尹邓氏同样要负责任。
“我、我不知道啊。”翠姨娘傻乎乎地说了她今天唯一一句精明话。对,她不知情。
“我签这张卖身契的时候,是夫人告诉我说,老夫人那儿的她已经撕毁了,不然我哪儿敢再卖一次身。”这倒是实话,她没那胆子。
尹邓氏勃然色变,指着翠姨娘骂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你——”
“啪!”话没说完,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把她打蒙了,回过头看着扬起巴掌的尹周嵘,但见他一脸怒火地望着她:
“好啊,你居然敢瞒着我做下这种丑事,母亲何曾亏待过你,你却要这样玩弄心机,连个丫鬟都不放过!你既还了她的卖身契,为何要隐瞒我不说?偏要骗我说是他们私奔,让我跑到这里来丢人现眼。”
尹邓氏愣愣地,“老爷,我、我没有啊,你——”
“啪”地又是一个耳光,尹周嵘生怕她胡乱说话,事情败露,将他也牵扯进去,就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不能让尹相爷知道他对他撒了谎,更不能让嫡母觉得他不孝顺,至于这个黑锅由谁来背,只有邓氏。
“你还敢说没有,你这毒妇,我当年就觉得奇怪,翠屏是你院子里的丫鬟,怎地会跑去和外院一个书生私通,若不是你看管不严,他们能有机会做下丑事?亏我以为你是个贤良的,原来竟也是包藏祸心。”
“三位大人,此事尹某并不知情,”尹周嵘痛心疾首地表明清白:“贱内瞒着我放了翠屏,却哄骗我说她与余秀才私奔了,叫我误会了这些年,如今又被她怂恿着告发她们,我实在糊涂啊!”
夫妻同床二十载,一朝翻脸不认人,尹邓氏心惊心痛,这时她也回过味来了,老爷这是眼看翻供无望,要让她顶罪,所以急于和她撇清关系。
余舒就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夫妻当场反目,说不得畅快,亦有些感慨,拍了拍翠姨娘的肩膀,很想对她说:你看看,这就是你当年喜欢的那个富家少爷,为求自保,就连给他生儿育女的妻子都可以弃之不顾,再想想余秀才,那个直到死都被你看轻的可怜人,他却肯为了你与孩子,宁愿放弃前程,回乡啃老,守着你一个人过日子。
“啪!”
“够了,”薛睿又一次拍响惊堂木,声音起伏道:“尹邓氏,本官问你,十七年前,余夫人在你家为奴,她与余秀才两情相悦之后,究竟是他二人私奔,还是你放还了他们卖身契,让他二人离去?”
尹邓氏满眼都是尹周嵘扭曲的脸孔,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瑟瑟发抖,只怕他再当众赏她一个耳光,回神时,不由自主地承认了:
“是...是我瞒着老爷,将卖身契给了余秀才。”
“那你也承认,你还给他的那张卖身契,是你后来瞒着尹侍郎,哄骗余夫人重修的吗?”薛睿的语气十分凌厉。
“是。”尹邓氏啜泣道,她别无他法,若是她否认,那就是在给尹周嵘拆台,于是就让薛睿趁虚而入,为翠姨娘脱了罪。
薛睿问完话,和李侍郎交头接耳地低声讨论了几句,又分别审问了尹周嵘与那两个人证,轻而易举地推翻了之前的供词,谁也没理会呆若木鸡的王御史,不多时,他们就有了结论。
李侍郎从签筒中抽了一支火签,递给薛睿,示意他宣判。
薛睿当仁不让,他和余舒的眼神在空中短暂地相触,洪声道:“经由我大理寺与刑部查实,户部侍郎尹周嵘状告司天监女御官生母余夫人偷窃私奔一案,实属诬告,现因余夫人户为良民,判将两份卖身契皆都归还于她。而尹邓氏重修卖身契,呈假供词,论罪当鞭三十,囚十五日。至于余夫人,因受人蒙蔽,不知者不罪,仅惩以囚三日。”
言毕,望向宁王,不卑不亢地问道:“殿下从旁监审,可有异议?”
刘灏扫了一眼灰头土脸的尹周嵘夫妇,在余舒身上稍作停留,慢慢起身,道:“几位大人明察秋毫,堪称公正,本王并无异议,这就回宫禀明父皇,告辞。”
他带着护卫和长随朝外走,看也不看尹周嵘求助的目光,薛睿在他身后掷下火签,声音无情:
“来人,行刑。”
第七百二十五章 左辅星出
鞭刑属于简刑,当场便可施行,三司会审执权甚高,尽管尹邓氏身负诰命,但还是当众挨了三十下鞭笞,全都打在背上,所幸天冷她穿得厚,才没有因为鞭子抽烂衣裳,出现衣不蔽体的情形。
行刑一结束,尹邓氏就晕厥了过去,是疼痛使然,亦是不堪受辱,翠姨娘缩在余舒身后看完她挨打的过程,后怕的要命,心里多少有了些阴影,以至于这件事过去后,她安分了很久。
尹周嵘躲过一劫,暗自庆幸,偏要装出一副受人蒙蔽的怒样,生怕今天的事传到尹相爷的耳朵里,会破坏他们父子关系。
是以尹邓氏当场昏迷,也不见他上前关心,反而一等到她被官差带下去服囚,就火烧屁股地走了,他得抢在别人嚼舌之前,先到尹相爷面前澄清。
翠姨娘也让人带下去了,临别前,她可怜巴巴地扯着余舒的手道:“你可别忘了来接我。”
余舒敷衍地点点头,有薛睿的关照,翠姨娘住牢和关禁闭差不多,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倒是想让她吃点苦头长长记性。
尹邓氏和翠姨娘都被带走后,衙门外面围观的人群没热闹可瞧,很快散开了,相信安陵城的百姓茶余饭后,又有了新的话题。
三位主审换到后堂说话,主要是薛睿和李侍郎核对口供,整理案件呈递给皇上过目,王御史束手束脚地在一旁干看,同审案时的积极活跃截然相反,恨不得假装自己不存在。
只是薛睿不会让他蒙混过关就是了。
“王大人,案情已经明了,你是不是还要继续弹劾余女御?”
王礁一脸尴尬,尹周嵘两口子都承认余舒她娘不是私奔,是拿了卖身契放还了,那么余舒殴打上门抓人的官差自然就占了理,更谈不上包庇的罪名,他还弹劾个屁啊。
可他先前在朝堂上把话说的太死,这下扑了空,再说不弹劾了,就是自己打脸,说到底都怪尹周嵘没出息,叫个娘们给糊弄了,摆了这么大一个乌龙,坑的他好惨。
“都是一场误会,呵呵,误会。”王礁给自己圆场。
薛睿没和他打哈哈,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你以为弹劾当朝官员是儿戏吗,身为都察院御史,你行为草率,身为审官,你偏听一面之词,有失公允,我会一五一十写进奏折禀明圣上,你就自求多福吧。”
正在假装翻看供词的李侍郎,听到他言辞犀利地指责王御史,颇为惊讶,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身为薛家嫡长孙,薛睿的风评一向很好,这与他八面玲珑的为人脱不开关系,怎么突然得理不饶人起来。
王礁变脸,恼羞成怒道:“薛少卿,你这是何故?”
薛睿冷声道:“你若有心知错,就该向余女御登门赔礼道歉,毕竟你曾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错怪于她,并且辱人父母,你若不以为耻,我只好请你到圣上面前辩白了。”
王礁这下子听出来了,薛睿是在威胁他,不给余舒赔礼道歉,就要告他失职。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毕竟心虚,他说起话来都没什么底气。
“王大人回家好好反省吧,明日过后,待我写好奏折,就会进宫复命。”三司会审结案时,统一是归大理寺操作,后续刑罚则是由刑部执行。
王礁涨着一张猪肝脸,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瞧着薛睿甩袖而去。
“咳,那个,王大人啊,”李侍郎好心提醒他,“你要给人赔礼道歉,还是趁早的好。”
薛睿不是留下期限吗,最迟明天,王御史不去登门赔罪,那他就要告他,不是说着玩儿的。不过就算他认了错,这个御史中丞,恐怕也当到头了。
“我——哎!”王礁垮下肩膀,追悔莫及。
归根结底,是他打着主意浑水摸鱼,企图踩着余舒上位,结果没有那能耐,一脚踩空了,能怨谁呢?
在此奉劝那些唯利是图的小人,升官发财,确实有捷径可走,但是千万小心别摔了跟头哟。
***
宫中
泰安殿内,刘灏正在向兆庆帝禀报三司会审的结果,大提点在殿外求见,兆庆帝打断了他的话,把人宣进来。
“爱卿也来听听,这是怎么个糊涂案子。”
又叫他重讲一遍,刘灏没有露出半点不乐意,一口茶都没有喝,就从头讲起,中间兆庆帝和大提点都没有插话,一直到他讲完薛睿的宣判。
刘灏没有添油加醋,更没有夸大其词,是非曲直有目共睹,这会儿再给人穿小鞋很不明智。
“枉尹相一世英名,竟有这么个糊涂儿子,受妇人愚弄,就连是非都没有搞清楚就跑到朕面前告状,真是丢人现眼。”兆庆帝摇摇头,表示可惜,脸上却无不悦。
刘灏神情不变,好像兆庆帝贬低的不是他外家舅舅。
大提点则评价道:“余女御倒是纯孝之人,生母如此不堪,她能不嫌不弃,不惜遭人诟病亦要为母申冤,臣以为,堪当表率。”
兆庆帝笑道:“先还有人告她包庇,如今看来,都是她的孝道了,也罢,你都替她说好话,朕就赏她一道,让她名正言顺。”
说完,转头对刘灏和颜悦色道:“你这兼差办的好,回去歇着吧。”
刘灏于是告退,待他走后,兆庆帝立马就变了脸,拍桌怒道:“这个尹周嵘,当人都是傻子,当朕也是傻子不成,他那点小把戏瞒得过谁。如不是顾及他老子的脸面,朕能放他到户部去吃油水?他倒好,撺掇了御史一起给朕拆台,朕看他这个户部侍郎是不想做了!”
尹相爷三个儿子,嫡长是个读死书的,不通人情世故只能待在翰林院编书,三儿子也是嫡出,文不成武不就,花天酒地的功夫倒是一流,也就任了个虚职,到了次子尹周嵘这里,虽然资质平庸,但比前两个顶事一些,于是就成了儿子辈里挑大梁的,尹相爷厚着老脸将他安插到了户部,一路平平稳稳地做到了侍郎。
所幸长房出了一个尹元戎,不然尹家再过十年,等到尹相爷一去,就连个主心骨都没了。
“圣上息怒,”大提点道:“尹周嵘身为庶子,这些年却比嫡长更得优渥,会得意忘形也是寻常,这回给他个教训,尹相爷日后定会好好管束他。何况今乃非常时期,朝中人事不宜迁动。”
兆庆帝皱了下眉头,端起茶杯送到嘴边,一顿道:“东菁王府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卫国夫人和春葳郡主都老老实实地留在王府,鲜少外出。卫国夫人不是寻常妇人,想必早已看清时局,若要逃离京城,必会谋定而后动。”
“哼,派兵的旨意应该抵达宁冬城了,朕倒要看看,姜家是不是会被逼得狗急跳墙。”兆庆帝冷笑,俨然是认定了东菁王不忠。
大提点眉目淡然,只见他取出袖中一只小巧的三元罗盘,置于掌心,指尖轻触天池,内盘便如同有意识一般轻轻转动起来。
“东北望,金克木主杀伐,左辅星出,逆转乾坤。”他缓缓念出,目露忧色。
兆庆帝听到,就问:“此卦何解?”
大提点犹豫了一下,照实说道:“东菁王注定要祸乱天下,左辅星正是他命定中的贵人,如不能趁早降服他,一旦让两者相遇,则风云化龙,势不可挡。”
兆庆帝色变:“能否算到这个左辅星出自何方?”
大提点再次催动罗盘,这一回他凝神观看了许久,方才沉声道:“此子父母缘薄,若为男儿身,则为人养子,若是女儿身,则父母双亡。因禄寿俱全,不利于夫妻相,不是迟嫁迟娶,便是鳏寡之人。”
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太多了,要从此人身上下手,还不如直接掐断东菁王这个源头来的容易。
兆庆帝失望地摇摇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
余舒早上带着翠姨娘一起出门,回来的时候就剩下她一个人,翠姨娘这么大个人不见了,眼见瞒不住赵慧,她就趁着吃晚饭的时候,贺芳芝和余小修从医馆回来,一家人都在场,她将今日三司会审的事大概说明了一下。
赵慧惊地下巴都掉了,余小修着急地问道:“那娘这会儿是在大牢里吗?”
余舒点点头:“关个三天就放出来了,别担心,你薛大哥就在大理寺当值,娘没事的。”
“这么大的事,你这孩子之前怎么一声不吭,”贺芳芝责备道:“家里不是没有长辈,就算帮不上你的忙,也能和你商量个办法,真是——”
“好啦,闺女还不是怕我们瞎操心,你也说了,干着急又帮不上忙,”赵慧打断他,一边往他碗里夹菜,一边着恼:
“这尹家真不是东西,心眼坏透了,早先竟有脸让媒婆上门来说亲,一扭脸就害起了人,幸亏你爹有主意,偷偷藏了你娘的卖身契,才没让他们的奸计得逞。”
余舒没有泄露薛睿派人到她老家宗族骗取卖身契的事,扭脸看见余小修忧心忡忡的表情,便摸摸他脑瓜,道:“你要是不放心,明天下午我带你去牢里看看。”
余小修轻轻说了一声“好”。
一顿饭吃了,余舒留下来和赵慧说话,余小修回房去做功课,一晚上心不在焉的,白冉给他添茶倒水,忍不住问道:
“少爷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不妨与我说说。”
余小修向来与他要好,就没憋着藏着,一股脑地将尹家和他家的恩怨说了出来,末了郁郁道:
“我就是觉得自己没用,我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却一点不顶事,什么都要姐姐一个女孩子操劳,大事小事全要她出头,何时才能做个男子汉,叫她依靠我呢。”
白冉闻言,心道到底是个小孩子,天真可爱,微笑看着他,哄道:“那少爷就快快长大吧,总有一日能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余小修认真地点头道:“将来我有薛大哥一半本事就好了。”
白冉眼神闪烁,两手背到身后,死死地握成拳头,看着余小修单纯的脸孔,内心动摇起来,毕竟主仆一场,他到底该不该给他们提个醒呢?
第七百二十六章 试探
余舒一早出门就在大门外让人堵住了,王御史觍着脸挡住她的去路,身后跟着两个仆人,满手拎着礼盒。
“这个,令堂一案是王某受人蒙蔽,一时失察,先前多有得罪,还请余女御海涵。”
王御史赶鸭子上架一般,道了歉,让人放下赔罪礼,抬头冲着她尴尬地笑笑,就等着她开口谅解,他就算完成了任务。
余舒岂会看不出他敷衍,她一句话没说,看也没看地上堆的东西,绕过他就上了轿子。王御史傻眼,朝前两步想要追上,陆鸿徐青两个眼明手快地拦住他,一板一眼道:
“王大人请留步。”
王御史闯不过去,只好伸长了脖子喊道:“余女御,你这是什么意思?”
余舒掀了轿帘儿,露出半张脸,对着他冷冷一笑,道:“那****在早朝上弹劾我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你辱我父母在先,构陷我出身在后,你以为就凭几句道歉就能揭过去?告诉你,没门儿,趁早给我滚蛋。”
说着,把帘子一放,就起轿走人了,留下王御史站在原地跳脚,气地眼歪嘴斜,偏偏是他自己送上门来找骂,没处评理。
......
余舒神清气爽地去了司天监,坤翎局众人大抵上都知道了三司会审的事,只是没人傻到在她面前提起,一个个就像往常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景尘今天也来点卯,余舒和他到楼上说话,先是说起昨日官司,景尘虽不便到场,但是他有派人去衙门外听审。
“你真沉得住气,既有你娘的卖身契,何不早拿出来,非要到公堂上走一遭不可。”
“我早拿出来,尹周嵘还有胆子告我?我就是要看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余舒心里嘀咕:不是薛睿给了她一招必杀技,她哪里想得到反将一军呢。
景尘早就习惯了她得理不饶人的脾气,况且尹家自作自受,怨不得她使诈,遂不再提,他今日留在坤翎局等她,另有话说,尽管余舒一直回避这个问题,他却不能不提。
“皇上没有追究薛相冲撞之罪,薛兄亦官复原职,你莫不是以为薛家从此平安无事了吧?”
余舒的脸色晴转多云,她摇摇头,说:“不是。”她有所预感,皇上如此作态,只怕是欲擒故纵。
景尘道:“那就好,你可能不知道,皇上搁置薛家,是因为要先处置东菁王,并非是放过了薛家。”
余舒端起手臂摸着下巴,心想:就连景尘都知道了姜家大祸临头,看来皇上是真的决心要拿东菁王开刀了,这么一来,薛睿要帮姜家母女逃离京城,就要承担巨大的风险。
“东菁王府的事,我略有耳闻,”余舒未免将薛睿和姜怀赢的关系供出来,语焉不详道:“皇上下旨令东菁王出兵东瀛,又暗中限制了卫国夫人母女离京,似乎是为逼迫东菁王自断羽翼。”
好在景尘并不关心她从哪儿听到的风声,只是神情严肃地告诉她:“东菁王手握重兵,一旦姜家造反,势必要天下大乱。我担心皇上和大提点会提前让你为我破命,你最好早作打算。”
余舒皱起眉,破命一说源自《玄女六壬书》,这件至宝现在云华手上,公主墓一行,她和云华有过一场深谈,得知要为景尘破命,并非像大提点所说,要她与景尘成婚生子。
这一点她当时就着重告诉了景尘,为了让他不要再对她抱有不切实的希望。
可是云华也没有告诉她,真正的破命方法是什么,他取信于她,只是要让她做个传声筒,好叫薛睿明白他自己的身世。
“虽然我不知道大提点为什么骗我说要与你结为夫妇才能助我破命,但我总感觉他不会是信口开河,真正的破命方法,一定与之有关。所以——”
景尘顿了顿,撇过头去不让她看到他低落的脸孔,低声道:“你若不想被他们逼迫和我做夫妻,就要尽快找到我爹,问清楚《玄女六壬书》的事情。”
余舒忍不住苦笑:“我何尝不知,可也要他愿意见我才是。”
看她表情,景尘疑惑道:“我爹不是和你约定,只要你帮他找到一个人,就将《玄女六壬书》借给你一观吗?怎么你没有找到那个人吗?”
余舒神情阴郁起来:“那个人我是找到了。”就是薛睿。“可我按照你爹留给我的联络方式去和他碰头,却扑了个空。”
因为云华那个渣渣留给她的就是个假地址,什么帮忙寻人都是幌子啊魂淡!
“啊?”景尘面露茫然:“怎么会扑空了呢?”
“大概是他害怕我走漏了他的消息吧,”余舒随口找了个理由,看到景尘失望的表情,又在心里将云华腹诽了一通。
景尘这下发了愁:“那要如何是好?”
余舒也发愁:“走一步看一步吧。”
其实要找云华,并非不可能,薛睿带回来的那个名叫金柯的高手,据说是云华的义子,他一定知道云华身在何处。
但是要撬开金柯的嘴巴,必须要薛睿帮忙,她明知道薛睿对云华心存芥蒂,不愿相见,又岂会让他为难。所以薛睿回京至今,她没有在他面前提过云华一个字,更不会要求他带她去见云华了。
景尘和余舒大眼瞪小眼,不多时,他突然转头,看向门外,轻声道:“有人来了。”
余舒会意地闭上嘴巴,过了片刻,她才听到门外脚步声,有人在外面禀报,说是太曦楼来人传话,大提点要见余舒。
余舒转头看着景尘,双目瞪圆,心说不会这么快吧,真叫这个乌鸦嘴说中了?
景尘却对她摇摇头,用口型告诉她:不要紧,去吧。
“知道了,我这就下去。”余舒将信将疑地走了,一路揣着小心到了太曦楼,等她见了大提点的面,才知道是她想多了。
大提点找她,不是要赶鸭子上架,而是针对昨日的三司会审。
“宁王昨天进宫回禀了审案的经过,我在一旁听了,”大提点不掩赞赏地对她道:“你应对的很好,对待心怀不轨之人,就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们自食恶果。”
余舒觉得他这两句话的潜台词是:尹周嵘和王礁这两个孬货,居然敢和我司天监作对,你能狠狠扇了他们的耳光,本座甚是欣慰。
她低头做腼腆状,又听他说:“圣上知道这回是你受了委屈,尹周嵘实在太过,本该严加惩处,但是碍于尹相情面,只好私下训斥他,至于你,圣上另有补偿,希望你不要再做追究。”
话里有话,她一听就知,兆庆帝应该是看穿了尹周嵘的脱身之计,心生恼怒。不管尹周嵘构陷她的目的是什么,都影响到了水陆大会之后兆庆帝精心营造的明君声势,不恼他才怪。
而余舒保全了她自己的名声,就是维护了兆庆帝的声名,所以尹周嵘该罚,余舒当赏。
“圣上英明,”余舒对着皇宫方向虚虚一躬,又对大提点道:“下官谨遵圣命。”
不追究就不追究吧,反正有这一笔旧账,尹周嵘别想在仕途上再有寸进了;尹邓氏受了鞭刑,丢尽了脸面,后半辈子别想再抬头做人;尹元波做了太监,对于一个贪欢恋色之人,这是再悲惨不过的下场。总而言之,这一家人全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
“身外之物,你应是不缺,有什么想要的不妨提出来,本座稍晚进宫可以为你在圣上面前提一提。”大提点又一次向余舒展示了他对她的另眼相待。
余舒略一迟疑,倒是没有装蒜婉拒,相反郑重其事地说:“我倒真有一事相求,就不知合不合时宜,求您指教。”
“说说看。”
余舒道:“我娘出身卑微,哪怕我这个女儿做了官,封号加身,还是有人瞧不起她,拿她的出身做文章。并非是我嫌弃母亲,而是我有一个弟弟,日渐大了,将来或是考取功名,或是娶妻生子,我不想让他受此困扰,抬不起头,圣上若是赏我,敢求赐我娘一个诰命夫人,让她从此不再受人白眼,也叫我弟弟堂堂正正地做人。”
翠姨娘是其次,她主要是为余小修考量,男孩子的自尊心总要强上一些,她是因为并非原主,对翠姨娘毫无感情,才能坦然面对生母做过下人以及父母属于无媒苟且的事实,但对余小修来说,就难多了。
大提点看着她的目光愈发温和:“我先前才在圣上面前说过,余女御乃是纯孝之人,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且放心回去等着好消息吧,这个恩典,本座替你讨了。”
余舒欣然拜谢,告退离去。
她前脚一走,就从不远处的帷幔后头走出一个人,却是司天监少监,任奇鸣。
“您又何必逗她,圣上不是本来就有意封她母亲诰命,好让她名正言顺吗?”任奇鸣道。
“只是想试探一下,看看她是否真的孝顺。”
“那她是吗?”任奇鸣若有所觉地扭头望了一眼门外。
“不只孝道,她还是个好姐姐。”大提点笑道,神情愉悦。
有在乎的人就好,只怕她是个铁石心肠,油盐不进呢。
第七百二十七章 日久见人心
余小修一个上午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夫子在上头讲解经文,他就盯着课本发呆,白冉在一旁看着他,暗暗摇头,悄悄拿了笔在白纸上记下注解,等到回家再让他抄到书上。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下课,夫子收齐前两日的功课就走了,课堂里一扫方才的静悄,变得人声喧哗,白冉帮着余小修把笔墨课本都放进书箱,推了推他的肩膀,叫道:
“少爷,咱们走吧。”
“哦。”余小修这才回过神,茫然地看了一眼四周,站起来往外走。
胡天儿正和前面一个同学打闹,见他们主仆收拾了东西就要走,连忙拽住了余小修,奇怪道:
“怎么这会儿就走啦,你逃学啊?”
百川书院一个月五十两银子的学费不是白交的,上午下午两堂课,中间午休书院管饭,有米有肉,虽不算丰盛,可是管你吃饱,大部分学生晌午都是留下来吃一顿饭,下午接着听课。
“我、我家中有事,要先回去。”余小修有些支吾。其实是余舒说好了下午要带他去大理寺探监。
“有什么事啊?”胡天儿是个没眼色的,拽住余小修不放,缠着他道:“我今天带了新买的蛐蛐儿想和你玩呢。”
余小修搪塞不了他,又不愿意告人说他娘住了大牢,白冉见他为难,便出来打岔:“胡公子,我们家姑娘今个儿沐休,下午要带少爷去见客,明日来了再与你斗蛐蛐儿。”
余小修忙不迭地点头,胡天儿只好放了他。两人一走,就有人到胡天儿跟前咬耳朵——
“你往后别跟余修走得太近了,我娘说他娘做过奴才,还同人私奔呢,可不要脸了。”
胡天儿听完,一巴掌就盖人脸上了,低声骂道:“你才不要脸呢,再胡说我就揍你信不信?”
那人冷不丁挨了打,也怒了,捂着脸大喊大嚷:“我才没胡说,不信你回去问问你爹你娘,余修他娘亲是不是在侍郎府上做过奴婢,是不是和人私奔了,要她不是,我就把头拧了!”
这一声喊,教室里所有人都听见了,纷纷扭头看向他们俩,胡天儿气地脸都红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就把那人压到在地上,挥拳就砸:
“你再放屁,我揍不死你!”
余小修娘亲的事,他怎么会不知道,他外公可是大理寺卿郭槐安,就连昨个儿审案的事他都知道,可是知道又怎么了,他就爱和小修玩,谁也管不着!
两人扭打到一起,桌子椅子都撞翻了,教室里两个女孩子尖叫起来,却没谁敢上前劝架,生怕被他们误伤。
有个男孩子机灵,挤出人群就想去找夫子,一扭头却看见了不知何时站在后门的余小修,再一眨眼人就不见了,他揉了揉眼睛只当是看花了呢。
......
余小修走地飞快,下了长廊,看到书院的大门,他几乎是跑了起来,白冉抱着书箱紧追在他身后,不敢大声喊他,还好出了书院的大门,他就停了下来。
“少爷,”白冉跑到他身边,看到他咬着腮帮子红着眼,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便忍不住安慰道:
“那人信口开河,你不要往心里去,你看胡少爷不是教训他了吗?你消消气,千万别哭啊,一会儿姑娘来接你,看到你这样子,肯定要问的,让她知道书院里有人欺负你,还不得大发雷霆。”
余小修用力地抽了下鼻子,闷声道:“你放心,我才不哭呢,又不是小姑娘。”他低头看着脚尖,又道:“我刚才不是故意要跑掉的,我就是、就是怕胡天儿知道了我娘的事,会瞧不起我。”那是他长这么大交的第一个朋友,他不希望失去这份友谊。
这种事白冉就不好再劝了,路遥才能知马力,日久方可见人心。
***
余舒上午到司天监露了个面就走了,先到忘机楼打包了两份酒菜,一份带给薛睿,一份带给翠姨娘,换乘了马车,再到百川书院去接上余小修,去大理寺探监。
薛睿搁了手头上的案子,亲自带他们姐弟俩去了大牢,翠姨娘犯的不是什么大事,就被关在女号,从牢头到狱卒都是女差。
值得一提的是翠姨娘和尹邓氏就住在隔壁间,昔日的夫人和丫鬟今日就隔着一道土墙,同样的灰头土脸,看不出谁比谁高贵,甚至于受了刑的尹邓氏死气沉沉地趴在木板床上,比翠姨娘更要显得狼狈。
薛睿叫来牢头给余舒带路,就在外面等着,并没有跟着他们入内。
翠姨娘一看见跟在余舒身后的余小修,就从墙角爬了起来,她的身上还裹着一床棉被,哭得是两眼泪,抓着牢门期期艾艾道:“我的儿啊,你怎么跑来了?”
余小修伸手给她握着,涩声道:“娘,您没事吧?”
翠姨娘边哭边笑:“没事,能有什么事,有你姐姐的面子,住在牢里头也没人敢欺负娘。”
这话听着顺耳,余舒挑挑眉,看着蓬头垢面的翠姨娘,多少觉出来点儿不同以往。她没有深究,让牢头把门打开,拎了酒菜进去,等到翠姨娘和余小修说完话,她也摆好了吃喝,招呼他们坐下。
牢房里多得是干草,余舒不嫌脏,拉着余小修席地而坐,给翠姨娘倒了一杯辣酒,道:
“喝吧,暖暖身子,夜里好睡。”
简单一句话,却不知触动了翠姨娘哪根神经,竟又掉了泪,一边哭,一边说:“我想了一夜,是我对不住那死鬼。”
余舒盘着腿,不接话,就听她在那儿自言自语:“你爹是个好人,他生前没有亏待过我,就是他死,做鬼也没忘记保佑我平安,我是个糊涂人,分不清好坏,这些年一直记恨他,他死我没能替他守寡,也没替他照顾好儿子闺女,幸亏你们两个争气,不然等我也死了,真没脸到地底下见他。”
说罢,就捧着那杯酒一口气儿喝了。
余小修不知说什么好,就一个劲儿地给她夹菜,余舒自顾自地斟酒小酌,想到余父,也是满心感慨,却没有和翠姨娘谈心的兴致。
酒足饭饱,余舒就带着余小修离开,路过尹邓氏的牢房,朝里看了一眼,和他们来时一样,她躺在简陋的木床上一动不动,就像是睡死了。
余舒嗤笑一声,便不回头地出了牢房。
......
薛睿公务在身离不开大理寺,就将姐弟两个送到了大门外,余舒让余小修先上马车等她,她和薛睿走远了几步,站在街边说话:
“今天早上王御史上门来赔礼道歉,被我骂了一顿。”
薛睿一笑,问她:“那你出气了吗?”
看到余舒笑嘻嘻地点头,他就满意了。本来他威逼王礁去向余舒赔罪,就是为了让她出一口气,压根没想着她会原谅人家。
“我上午在坤翎局见到景尘,”她一手掩口,生怕叫人听见,凑近了他悄声道:“听他的口气,皇上搁置你们薛家不办,是要先收拾了东菁王。先前姜嬅不是求你送她们出京吗,你是不是已经答应了她?”
薛睿面不改色,点头道:“我已应下。”
余舒叹了口气,心说要是薛睿没答应还好,实在不行就推了,可是知道他一言九鼎,从不食言,这下势必要铤而走险了。
“那你都安排好了吗,几时动身,需不需要我帮忙?”她忍不住打听,算一算日子,东菁王应该接到派兵的圣旨了,他从是不从,就要看姜家母女逃不逃得出去了。
薛睿接触到她跃跃欲试的眼神,失笑道:“又不是什么好事,你就不要掺和了。”
余舒撇嘴道:“不说算了,我还不想听呢,走了。”
她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倒也不是真的不高兴,薛睿会瞒着她,不是因为不相信她,而是不想她也被卷进来。
薛睿目送她坐着马车离开,这才换上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转身进了大理寺,遇见相识的同僚,却不像以往那样笑语寒暄,只是矜持地点点头,擦身而过。
......
回到府上,余舒看出余小修有心事,问了他两句,见他不肯说,就放他去医馆找贺芳芝做学徒了。
时辰尚早,余舒就让人烧了满满一大桶热水洗澡,洗完出来太阳还没下山,她有些犯困,就草草擦干了头发,躺在榻上打盹,睡的迷迷糊糊时候,感觉到有人给她盖被子,一睁眼,就看见了轻手轻脚扯着棉被两角的****葵。
“葵子啊,”她打个哈欠,侧身支起一只手臂,枕着脑袋看了一眼窗外暮色,问她:“你今天没去找白冉识字吗?”
****葵声音软软地答道:“去过了,刚刚回来。您不再睡会儿吗?”自从余舒派了她去跟白冉识字念书,她汉话说的愈发精准,就连儿化音都听着都不差什么。
余舒笑笑道:“不睡了,待会儿吃晚饭呢,你陪我说说话。今天都学什么了?”
****葵就在脚踏上曲膝坐下,仰着红扑扑的小脸道:“学了好几个节庆日子,有端午节、重阳节、腊八节,还有元宵节。”
“你们倭国不是也有这样的节日吗?”据她所知,东瀛岛国的历法传自中土,大安应有的节日,倭国也都照搬照学。
“有是有的,就是不大一样,”****葵细数道:“白小哥说,端午节要吃粽子,重阳节要喝雄黄酒,腊八节要熬腊八粥,元宵节要滚汤圆儿,这些点心葵子都没吃过呢。”
余舒哈哈一笑,“原来是你馋了。”
****葵腼腆地说:“姑娘,后天就是腊八节了,白小哥还告诉葵子,富人家里往往都会施粥给穷人喝,我们府上也会在外面施粥吗?”
余舒被她问住了,之前没人在她面前提过这回事,她也压根没想起来,这种行善积德的好事,倒是可以做一做。
就不知她现在让人去准备施粥的事,还赶不赶得及,今儿个都初六了。
第七百二十八章 施粥
晚饭后,余舒把白冉叫到北大厢问话:“小葵说,你和她讲了腊八节,说到施粥的事是吗?”
白冉略显拘谨地站在她面前,低着头答话:“是提了那么几句,家祖获罪被抄家之前,祖母为人乐善好施,从我记事起,每年腊八节她都会在城外搭建粥棚济贫。我因为听说今年北方多地旱收,京畿一带迁来不少流民,想必会有不少富贵人家布施,就一时多嘴在小葵面前说起了此事,姑娘勿怪。”
他祖父白炜原是江洲节度使,因两年前西北战事失利,被兆庆帝一怒之下赐死,他则身为罪臣之后,辗转被卖进供人院。
“唔,”余舒点点头,不加评论,她在心里认定他和她一样,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她本人是没有丝毫原主的记忆,就算他说他记得小时候的事,充其量只能说明他比她来的“早”。
“这么说你对施粥的事宜应该是有所了解,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给你银两,给你人手,你去安排,就在城外设个粥棚接济附近的流民,可行?”
白冉没有一口赢下,余舒看他有些踟蹰,就问:“你做不来吗?”
“并非,只是今日初六,要我安排下来,最快要三日过后,也就是初十那天才能开粥棚,这就错过腊八节了。”
余舒挑眉道:“错过就错过了,是谁规定非要腊八当天才能施粥,何况不是只施一天两天,你只管拿出个章程,合计一下每天需花多少银两,到我这儿领钱便是。记得别办的太小气,怎么不得做个十日八日的,才不枉我出一回血。”
她懂得白冉的意思,选在腊八这天施粥的富贵人家,不光是为了行善积德,更重要的是能博个好名声,别看只是迟了两三天,就显得没什么诚意了。
不过她不在乎,本来就是一时兴起的主意,单纯就想做点儿好事,散一散财,这几个月她没少搂钱,一手拿出个千八百两的,只是小意思。
白冉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这才应承下来。
“你回去吧,记得跟小修说一声,这几天不用陪他到书院去了。”余舒早觉得让白冉给余小修当个书童纯属浪费人才,逮着机会就派给他事做,有****葵这个小奸细每日盯着他,不怕他翻了天。
白冉领了差事,却没忙着走,犹犹豫豫地将白天在百川书院发生的事对余舒说了一遍,不是他想搬弄是非,而是担心余小修在书院受人排挤,日子长了会影响到他的学业。
余舒皱着眉头听完,想了一下,说:“你觉得我不让小修去书院,给他聘个先生回家如何?”
白冉没想到她会询问他的意见,一时答不上话。
余舒就自顾自地说道:“我送他去读书,就是想让他多交几个朋友,他********学医,写诗做文章亦不擅长,我并不指望他将来考取功名,让他读书,只为通文晓理罢了。听你这么一说,他在书院并不开心,朋友没交上几个,尽让人戳脊梁骨了,倒不如让他回家,单独请个先生教学,他还能自在一些。”
她不是封建大家长,非要孩子读死书,余小修不喜欢学易她都没有勉强他,何况是去上学。说白了让他上学就是给他找个寓教于乐的地方,可不是让他去吃苦受气的。
“小修和你谈得来,你给我问问他,是想继续上学,还是回家请先生,回头再来告诉我。”
白冉听到这里算是懂了,余舒压根没有要问他的意见,只是让他回去学个话罢了,他打心眼儿里羡慕余小修,有这样一个开明的长姐事事为他做主,可以不必为前途烦恼。
白冉走了,余舒就对鑫儿交待:“明天一早开了库房,我记得上回乔迁宴请有人送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还有一盒怀庆斋的桐油烟,你都取了送去给白冉,他书法极好,这东西给他用不算浪费。”
自从发现了白冉和她是一路人,她就没法子再当他是个下人使唤,既不能相认,却不妨给他些优待。
***
白冉第二天就合计出了搭棚施粥的用度,余舒大概看了一下,按一个棚子设三口锅,早晚两次烧灶,熬十五锅的分量,米面食材占大头,加上杂七杂八的项目,划下来一日就要耗费二百两纹银。
钱是小事,关键是缺人手,粥可以在家熬好再送到城外,可施粥当天少说要有十个人在场,才能顾得过来。
余舒想了想,就把周虎也找了过来,让他给护院们排一排班,五人一轮,隔天一换到城外粥棚帮忙,加上鑫儿和****葵给白冉搭把手,再从前院挑上两三个杂役,这就够数了。
余舒给了白冉一叠银票,外加一小箱银锭子,这就有两千两之多,竟是直接算了十日的用度给他,这比当初他的二百两银子卖身钱,还要多出十倍来。
白冉惊讶于她的信任,内心不免有些疑窦,今天早上他才得了赏,那一套笔墨纸砚连同品相极佳的桐油烟,怎么看都不该是打赏给下人的玩意儿,倒像是特地挑选出来送人的。
从前倒是不觉得,似乎从小葵跟着他识字起,姑娘就对他另眼相待起来,难不成是小葵那孩子在姑娘面前说了他的好话?
白冉只能这样解释余舒对他突如其来的重视。
“每日花销,你且记个明细,三日一回拿给我看。”余舒出了钱,给了他人手,便不打算再管。
傍晚,赵慧得知了余舒要在城外施粥的事,就将她叫到房里,拿了二百两银子的体己,对她道:
“这是老太太和我的份子,趁你这趟顺风船做个善事,你别嫌少了。我到了这把年纪还能嫁人生子,实在是天可怜见,看着小川一天天长大,我就想为他多积点德。”
贺芳芝的医馆有皇上御赐的牌匾,虽然看病抓药都是平价,但胜在稳当,一个月能有二百两的利润算是多的,现今赵慧同贺老夫人掏出这么多私房钱添份子,也是诚心了。
余舒没有推拒,一本正经道:“要我说,干爹治病救人,不知攒了多少善报,才能娶到您这样的贤妻。”
赵慧轻轻拧了她脸蛋一下,笑嗔道:“那我不知前世做了多少好事,这辈子才能遇见你这救星呢。”
当天晚上,余舒又让****葵给白冉送去二百两银子,告诉他是老太太和夫人捐的,要他多买些红枣花生熬进粥里,不要吝啬。
......
腊八这天,整个司天监沐休,三司两局只留看门的。
余舒起的比平时迟上一刻,随意梳洗后,就披着一条新做的大氅,到前头饭厅吃早点。昨儿赵慧特意叮嘱她,今天早上要一家人一起喝粥。
早点准备的相当丰盛,单是一碗腊八粥,就有二十多种食材,除了必不可缺的白米、胡萝卜和青菜,另外添加了莲子、香芋、红苕、银耳等等,熬的是黏软香浓,舀一勺还连着丝,闻着香味就馋人。
另有炸春卷,猪油糕和香葱牛肉包做主食,再搭上赵慧自家腌的红白萝卜条和蜜汁凤爪,余舒喝了三小碗粥才停下来,撑得她直打嗝,贺芳芝和余小修不遑多让。
赵慧看着高兴,饭了,就对余舒道:“我让厨房多做了一份,待会儿你趁热带去看看你娘。”
“明天就能接人回家,不用麻烦了吧。”总共就关了三天,初五进去,那半日不算,到初九就能出来了。
赵慧不赞同地说:“有什么麻烦,今个儿过节呢,她一个人待在那种地方肯定不好受,你就多跑一趟值什么。”
余舒实在不想去:“今天不是要祭拜么,哪儿有空。鑫儿,你到前头看看,陆鸿和徐青吃过了没有,让他们喂好马,一会儿就走。”
腊八要祭祖先,余家的情况比较特殊,翠姨娘改嫁后就没再给余秀才的坟头烧过纸,余舒和余小修离开义阳城的时候,根本没带祖先牌位,还是后来赵慧提醒,才重新刻写了几块往生牌,寄放在升云观享用香火,是以逢着祭拜的日子,余舒和余小修都会到道观去烧香。
“先去看你娘,回来再到道观去也一样。”赵慧摆出一副非去不可的架势,余舒只好认输,扭过头对余小修道:
“你去不去?”
余小修倒是想去,只是他今天照常得去学里,不到年关书院不让休息。
余舒拍拍他脑袋道:“让人捎个假就是了,走,回房换换衣裳和我一块看娘。”
“可是今儿有一场小考,不去能行吗?”余小修一脸纠结。
“怕什么,说不去就不去了。”余舒拽着他的手往外走。
赵慧为着哄余舒去看翠姨娘,一直没插嘴,等到姐弟俩手拉手走了,方才忧心忡忡地对贺芳芝道:“小余是不是太惯着小修了,哪儿能说不去上学就不去了。”
贺芳芝因为余舒事先和她报备过了,就不奇怪,把前因后果和她讲明,赵慧就没了意见,只是叹口气,忽发感慨:“为人父母,光只会说孩子不孝,几时想想自己有没有对不住儿女的地方。但愿小修他娘经过这一次教训,能长长心,别再给两个孩子惹事了。”
贺芳芝理解地点点头。
......
余舒今天再去探监,就没麻烦薛睿,一回生二回熟,见着牢头,给人塞了一块银子,顺利地见到了翠姨娘。
翠姨娘坐在阴冷潮湿的牢房里捧着热乎乎的腊八粥,一边喝一边哭,余小修小声地安慰她,余舒耐着性子,等她吃饱喝足哭够了,才带着余小修离开。
两个人从牢里出来,没有回府,直奔城外升云观去了。
今天是节庆,白天街上异常热闹,穿过乾元街到了城南更是人挤人,随处可见卖艺的卖药的卖身的,都是卯足了劲儿地抢在年底之前多赚几个钱,过个好年。
余小修趴在窗口张望了一路,暂时忘却了烦恼,到了城门前,马车停下来,刘忠在外头说道:
“姑娘,城门口人多,进进出出都在排队呢。”
越是将近年关,安陵城守备越是森严,三面城门只有城南这一面通行,日出开门,天黑就禁止。
余舒按下余小修的脑袋,朝外面看了一眼,果然人头攒动挤不过去,“那就等等吧。”
结果等了没多大会儿,前头就吵吵起来。陆鸿和徐青都在,他们一个留下来照应,一个下马去前头看是怎么一回事。
不大会儿,徐青就回来了,站在车窗底下向余舒禀报:“是北边来的灾民,城外高墙底下设了好些个粥棚,都等着施粥呢,就把路给堵了,还有一些灾民想混进城里来,被戍卫兵逮住了,正往外撵人,马车太大不好通行,得等人群疏散开了。”
余舒在车里坐了半晌,闷得不行,闻言就对余小修道:“我们下车走两步,出了城再坐车。”
余小修早就坐不住了,猴子一样跳下了车,转过身扶她下来。陆鸿和徐青商量了一下,前者跟了过去,后者和刘忠一起。
余舒和余小修跟着人群流动,挤挤挨挨地出了城,环顾四周,一眼就看见护城墙下连片的粥棚,大概一数能有二三十座,每一座前面都挤满了人群,一个个面黄肌瘦衣着褴褛的灾民们争先恐后地伸长了手,想要抢到一碗热粥饱腹。
乍一看只当是一群饿鬼投胎来了。
余小修被这场面吓了一跳,拽住余舒的衣袖,小声道:“姐,怎么这么多人啊?”
余舒心情复杂,她也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情形,搁在五百年后,国内吃不饱饭的人已经极少了,“灾民”只是一个代名词。
可这是五百年前,苛捐杂税繁重的封建社会,遇上旱灾洪涝,农民们没有收成,失去田地,就只能沦为流民,背井离乡四处讨饭。哪怕大安号称太平盛世三百年,也不例外。
“别看了,过两天咱们家也会来人施粥的。”余舒拉着余小修慢慢朝前走。
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两座粥棚连在一起,拿着勺子分粥的家丁叉着腰大声吆喝道——
“别挤,都别挤了!排好队一个个来,咱们东菁王府的粥棚要连着开半个月,保管叫你们都能吃着!”
第七百二十九章 城禁
从腊八这一天起,东菁王府在城外施粥,因为卫国夫人和姜嬅从头到尾没有露面,探报传进宫里,兆庆帝只当是东菁王府趁机收买人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们去。
这是因为整个东菁王府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宫密探的监视下,姜家母女两个大活人,除非是插了翅膀隐了身,否则别想踏出京城一步。
余舒迟了两天才听说姜家大张旗鼓接济灾民的举动,白冉行事稳当,初十这天准时准点在城外临时搭建好的粥棚外面挂上了“余”家的旗子,也加入到赈灾济民的队伍当中。
晚上收摊回来,白冉向余舒回禀时候就跟她说起:“咱们府上的粥算是熬得实惠了,一碗里能有一半稠的,有些人家施粥,一碗捞起来只有几粒米,最阔气的要数东菁王府,我看过他们家的粥,能竖起两根筷子,粥棚外面围的灾民能把人给淹了。”
余舒闻言,心里就泛起了嘀咕,姜家母女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去做善事,八成是薛睿的主意,可是她想不出来,他要如何通过施粥这件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帮助她们逃离京城。
白冉见她陷入沉思,就悄悄退了出去。
余舒想了一夜都没有理出个头绪,第二天她就忍不住想要去找薛睿问个明白,然而一道圣旨却把她从司天监催回了家里——翠姨娘被封了诰命夫人。
尽管大提点早给她透过底,真拿到了敕命文书,余舒依然觉得惊喜,她与小修出身的缺陷,总算是彻底地抹平了。
翠姨娘就更别提了,两天前她才从大牢里出来,身上霉味没祛干净呢,天上就掉下一块大馅饼,砸得她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余舒暂时顾不上理会她的心情,就捧着圣旨先到午门谢恩去了。说实话翠姨娘不论是品行还是功德都配不上这个诰命之位,凭子女得来的尊荣总不比凭丈夫带来的名正言顺,可是兆庆帝为了给她正名,格外开恩。
她在午门前跪拜,兆庆帝虽没有诏见她,却让泰安殿的太监出来传话,余舒做出一副感激涕林的样子,又磕了几个头才离去。
接着又回司天监去回禀大提点,得了几句箴言——
“朝中文武何其多,能得圣上器重的寥寥无几,你既有这样的福分,当知惜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莫要负了君恩。”
余舒总觉得这番话是在给她打预防针,另一层意思是:以后皇上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就该万死不辞。
兜了一圈回到家,余舒先去和翠姨娘谈谈心,给她重新立了几条规矩——第一,不能随便出门,见客必须得有赵慧在一旁作陪,否则免谈。第二,不能口无遮拦,但凡有一句骂人的话传到余舒耳朵里,就扣她一个月的用度。第三,余舒将余秀才和祖父祖母的牌位从升云观请了回来,每逢初一十五,翠姨娘需得磕头烧香,供奉余家祖先。
出人意料的是,翠姨娘没有和她胡搅蛮缠,十分听话地答应下来,表现地乖顺异常,带着点儿小心翼翼地请示她道:
“你爹走了这么些年,都怪我不经心,没有给他料理好后事。你如今有了出息,不好再让他的坟头荒着,你看几时方便回乡一趟,给他修修坟,也叫我当面给他磕头认个错。”
翠姨娘难得说出这样明理的话,余舒不免多看了她两眼,说道:“这是个正事,你让我想想。”
所谓光宗耀祖,理当惠及父母,她已是当朝五品的女官,不逊地方上的知府,比之义阳县令都高上一级,完全够得上衣锦还乡。
翠姨娘活着能享诰命,余秀才死了,为他修坟无可厚非,可是问题出在皇上和大提点不会放任她远走,千辛万苦找到她这个破命人,除非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
但是坟还是要修的,她走不开,可以派人回去,至于翠姨娘,这个惹祸精走了也是好事。
“公务繁忙,一年半载我是走不开,不若我差遣随从护送你回义阳,先给我爹修了坟。”
翠姨娘听了她的话,犹犹豫豫没敢答应,她虽说是翻身做主了,却还没养出什么底气,这就别别扭扭道:“我回去到哪儿落脚,老宅和田地都变卖了,咱家又没什么亲戚投靠。”
余舒好笑道:“谁要你去投靠人家,没宅子就买一座,这你不用担心,我都会安排妥当,修坟的事同样不用你管,你只管回去替我和小修给爹上香便可。”
翠姨娘还是忧心忡忡的,“那纪家怎么办,万一他们听说我回去了,上门寻仇,我一个妇道人家,肯定要吃亏的。”
“他们敢,”余舒嗤之以鼻:“纪怀山死了,纪家朝中无人撑腰,徒留虚名罢了,剩下那几个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义阳城又不止他们纪府一个世家,人走茶凉,哪里还轮得到他们嚣张?你只管放心回去,我保证没人有胆子对你不敬。”
大衍试舞弊一案当中,纪怀山这个从三品右判官畏罪自尽了,太史书苑接连曝出凶杀事件,纪星璇这个秀元大易师牵涉其中,在牢中假死脱身,销声匿迹。纪家的顶梁柱没了,又断送了继承人,余留之辈,不足为患。
余舒自认是朝中新秀,品级不如纪怀山昔日,但胜在名气大又得皇帝青睐,若是她本人回乡,就连县令都得上门拜见她,何况是一个苟延残喘的没落世家。
上门寻仇,不是找死么。
翠姨娘壮了胆,便同意一个人回乡,又问余舒几时启程。
“你现在要走就得在路上过年了,天寒地冻的别再困在路上,就等两个月,明年开春吧。”
“好,都听你的。”翠姨娘就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以前她怨恨余秀才迁怒余舒,总是和她对着干,现在有了悔过之心,自觉万般辜负了余秀才的情义,对余舒就变得言听计从,没有一点意见。
这一番计较,就到了晚上,余舒没能去找薛睿问话,等到余小修回来,就把他叫到北大厢,当面对他说:
“娘有了诰命,再没人能笑话咱们姐弟二人出身,可也杜绝不了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小人,我且问你,你是要继续待在书院里念书,还是回家专心致志跟着干爹学医,我给你请个先生,教导你诗书礼仪。”
余小修尚未从娘亲成了诰命夫人的惊喜中缓过神,就被他姐姐戳醒了。
“我、我还没想好。”前两天白冉是有跟他探讨过是否要继续留在百川书院念书的问题,可是他拿不定主意。既想离开了自在,又怕就这样走了会失去胡天儿这个好朋友。
余舒板着脸训他:“怎么学的婆婆妈妈,你喜欢就留下来,不喜欢就走,有什么好为难。”
余小修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我要是走了,胡天儿该不高兴了,他为了我和人打架,我要是丢下他不管,那就太没义气了。”
余舒不能理解这种男孩子之间幼稚的哥们义气,倒是被他一副“你不要逼我”的表情逗乐了,抬手弹了他一记脑嘣儿,笑话道:
“你懂什么义气,小孩子家家。听我的,这学不必上了,明天见到胡天儿你跟他好好说说,他要是生气,你就一个劲儿拉着他赔不是,他不会不理你的。”
她看得出来,余小修是真的不喜欢待在百川书院,正好翠姨娘封了诰命,他可以挺胸抬头地走人。
余小修半信半疑地走了,打算明天试试看,要是胡天儿不怪他,他就不去上学了,这样每天就可以空出更多时间待在医馆。
.......
夜里,赵慧和贺芳芝躺在床上,夫妻间说些私房话。
“前些天我同小余说,我能遇见她这个贵人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照这么一算,小修他娘上辈子应该是个大善人了。”赵慧唏嘘。
贺芳芝搂着她的肩膀道:“不用眼气,将来我们儿子长大了,指不定成才成器,也给你挣个诰命呢。”
赵慧轻捶他道:“我哪里是眼气了,只不过羡慕罢了。小川才多大点儿,等他长大成人,你和我都变成老头子老婆婆喽。我别的不指望,但愿你我活着时候能够抱上孙子。”
赵慧三十出头,贺芳芝都是四十岁的人了,再过二十年,可不就老了么。
“哈哈,这你尽管放心,有我调养,保管你活到八十岁,莫说是孙子,重孙子也见得。”
赵慧忍不住笑了,幸福地靠着他,心里想:她是真的不眼气小修他娘,有一双好儿女固然叫人羡慕,可是再多的富贵荣华,都不如枕边有个贴心窝子的人。
一夜好眠。
......
翌日,余舒一早先将余小修送到百川书院,让他去学堂上课,她则去见了宋院士,将情况说明,只字不提余小修在书院里受人排挤的事,就说余小修因要学医,就不方便每天到这儿念书,等明年起就不来了。
宋院士十分可惜,百川书院偏重易学,开办数十载,教出的易师不知凡几,但真正进过司天监的只有零星几人,他本来指望余小修能得余舒真传,再过几年去考大衍,替书院争光,不想那孩子竟然舍近求远,竟要去学医。
他奉劝了余舒几句,见她主意已定,不好强人所难,只能忍痛割爱。
余舒告辞之后,就回坤翎局处理公务,下个月的坤册还没有着落,她忙了一天,傍晚回到府上,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就听白冉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下午的时候,城外灾民突发暴动,涌进城门,被守城的士兵驱逐离开,城外搭建的粥棚不得已叫停。
余舒眼皮跳动,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怎么会突然闹起来,没有人死伤吧?”
白冉沉声道:“没有死人,但是不少灾民混乱中被守卫打伤,有几个人还被抓了起来,城门也关了,禁止出入,要不是我和小葵他们跑得快,这会儿就被关在城外面了,只是好些东西没能带上。”
余舒惴惴不安,唯恐薛睿一计不成,姜氏母女没能逃脱,他反受牵连。
“我知道了,你下去歇着吧,不过是些锅碗瓢盆,没就没了,人无恙就好。”打发走白冉,余舒坐立不安,趁夜换了衣裳,饭也没吃,就悄悄出门,往忘机楼去了。
怎料她到了忘机楼,这里却是门户紧闭,灯火灰暗,敲了半天门不见人应,竟是人去楼空了,她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
第七百三十章 天下将乱
忘机楼关门停业之后,将那些临时雇来的伙计和杂工都遣散了,剩余十口人全是薛睿的心腹,照旧住在此处。初六那天余舒去牢里探望翠姨娘,到这儿打点酒菜,人都还在,不过几天功夫,这里就人去楼空了。
余舒禁不住往坏处想,但是她克制住了,既没去薛家找人,也没到东菁王府打探消息,而是装作没事人一样调头回了家。
薛睿之前半点口风都不漏,就是不想她被卷进来,眼下事发,尚不知事成事败,她焉能露出马脚,拖了他的后腿。
回到家中,余舒当先拿薛睿的生辰八字排了一卦,却也不知为何,推演出的都是空卦,竟算不出他的吉凶。这一夜她没能睡好,天不亮就醒了过来,刚一起床就让人把白冉找了过来,派他到城门一带打听昨天灾民暴乱的后续。
“我估计这么一闹,守城军会禁止城外施粥,你前去探探风声,那些灾民被如何处置了。我让刘忠给你预备了马车,你直接从前门走。”
白冉没有多话,领命去了。出了北大厢,他脚步突然加快,趁着四下无人,一阵风地跑开了,穿过后院垂花门才猛地停下来,微微喘气,掀开帘子就要出去,却见迎面穿门走进来一个人,周管事就跟在一旁。
“薛大人坐着稍候,小的这就让人到后院通传。”
薛睿点头,正要坐下,就发现了呆立在对面的少年,他认出这是余小修的伴读,微微一笑道:“这么急着是要去哪儿啊?”
白冉轻轻一抖,埋头到胸口,梗着嗓子答道:“主人使唤小的出门,小的实在该死,冲撞了大公子。”
闻声,周虎不由地瞅着他,心中纳闷,这白小哥因跟着小少爷同吃同睡,在府里很有脸面,据说是富家公子出身,便有几分清傲,平日里就算在大姑娘面前都以我自称,怎么对着薛公子倒卑躬屈膝起来。
薛睿摆手道:“无妨,你既有事就快去吧。”
白冉应诺,缩了脑袋倒退出去,没有就近穿堂出去,而是绕过了此间。
薛睿看着他的背影,眸光微闪,十指交叉在腹部,很快就回想起几个月前他带余舒到供人院买奴,头一回见到白冉,他就有些异样,薛睿能够感觉到,这孩子对自己有种莫名的惧意。
这就怪了,他一不是恶名远扬的坏人,二不曾与白冉有过交集,他怕他作甚?
尚未想出个由头,余舒就风风火火地摔帘子进来了,两人一个照面,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他一遍,吁出一口气道:
“你吓死我了。”
薛睿瞬间就反应过来,“你听说昨天的事了?”
余舒点点头,上前拽住他衣袖,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到后头。”这就拉着他去了永春苑。
花园里四季如春,暗布机关,有些场所不是余舒亲自带路,谁也找不见。暖风煦然,薛睿解了披风垫在石凳上,让她坐着。
余舒满腹牢骚,开口就是一通抱怨:“昨日城外灾民暴乱,是你安排好的吧,我听说有人受伤,生怕你败露了,夜里找到忘机楼,却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薛睿看着她一脸乏色,就知道她担心不小,抬手拢着她垂在耳后的发辫,歉声道:“怪我没有事先告诉你,忘机楼的人三天前就迁往别处了。别怕,此事已了,绝不会有人联想到我头上。”
余舒“啊”了一声,后知后觉道:“姜家母女逃走了?”
薛睿点头:“她们昨日出城,连夜逃向北方,最迟两天过后,就能和北边派来接应的人马在乌河镇会和。”
余舒不知作何表情,姜家母女顺利逃亡,于薛睿来说是成全了他与东菁王的结拜情义,可于朝廷来说,却不啻于一场灾难。
“你到底是怎么帮助她们逃掉的?”她万分不解,城门守备森严,尤其是腊八节后城外施粥,守卫军增添了一倍,姜家母女两个大活人,就是出府都有一群盯梢的,怎么可能光天化日之下让她们混出城门。
“说来简单,做起来难罢了。”薛睿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详尽,余舒听的是瞠目结舌。
原来薛睿一个月前就着手安排,他料到今年北方旱收,灾民难以维持过冬,就派了人手快马加鞭到北方搜寻流民,混在其中诱导他们前往京城求生。
趁着腊八节施粥这股风气,让东菁王府打出旗号在城外大举施粥,转移兆庆帝的注意,卫国夫人和姜嬅却不急着露面,等到时机成熟,再让他的人在城外煽动起灾民对东菁王府的感激之情,成群结队地跪在城门外求见卫国夫人。
此时卫国夫人带着姜嬅乘马车离开东菁王府,表面上是为了应答灾民的祈求,但是蹲守在王府门外的人手不会放任她们离开,将人拦下后进宫汇报,兆庆帝听说了前因后果,就派人跟随卫国夫人的车驾,允许她到城门安抚灾民,但禁止她出城。
东菁王府的马车到了城门口,城外灾民骚动,薛睿安插在其中的人手顺势鼓动人心,一群灾民涌进城门,场面大乱,姜家母女就在车内褪下锦衣华服,剩下里面套的破衣烂衫,从结构特殊的车底钻出来,蓬头垢面的样子混迹在灾民当中。
守备军很快镇压了这场骚动,将涌进城门的灾民驱逐出城,关键就在这里——姜家母女同样被当成是灾民,推搡出了城门外。之后她们赶到事先约定的地点,由薛睿的人手护送她们离开。
而东菁王府的马车则原路返回,等到了王府门前,皇宫密探发现卫国夫人和姜嬅不见了,她们早已逃出十里开外。
“安陵城往北,有数条捷径,陆路水路驳杂,即便皇上派人追踪,也很难赶上她们,未免不测,我让金柯和阿平阿祥一同护送她们,就算是被人追上了,也有逃生之力。”
余舒有一点困惑:“你怎么肯定皇上会让她们出府到城门口安抚灾民?万一不许她们离开王府一步,那你的计划不就全毁了。”
薛睿摇头,淡定自若道:“当今圣上并非心胸宽广之人,他以己度人,定会以为卫国夫人施粥之举是为收买人心,把这当成是妇道人家的小把戏,不会放在眼里。男人对女人天生就有轻视之心,皇上是不会阻止她们出门的。”
只有吃过女人亏的男人,才不会小瞧女人。
听完整个经过,余舒简直要膜拜他,薛睿对人心的揣摩细致入微,简直像是会用读心术一般,让人毛骨悚然。
“这么说,就只有她们母女两个逃走了?那留在东菁王府的人呢?”
薛睿神情一黯,叹气道:“昨夜皇上大发雷霆,将东菁王府遗留的众人统统抓获,囚于大理寺玄字牢内严刑拷打。”
余舒沉默,可想而知他们的下场会有多惨。
“阿舒,你会不会觉得我狠心,救得了她们母女,却害了这些人。”
余舒抬头撞见他自嘲的神情,皱起眉头道:“他们都是东菁王府的人,主人为了逃命舍弃他们,要怪也要怪他们的主人,你有什么好自责的。”
薛睿哪里都好,就是有一点心太软,好在关键时刻他总能分得清楚轻重。
听了她的话,薛睿脸上立刻多云转晴,握着她的双手凑到唇边,轻轻一吻道:“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好。”
余舒笑道:“有人说我心如蛇蝎,也不见你嫌弃过我啊。”
两人肉麻了几句,又说到正事,余舒问他:“你为何把忘机楼的人都迁走了?”薛睿就道:“酒楼的生意做不了,我打算把忘机楼盘出去,就让他们搬到别处了。”
余舒惊讶:“你要卖忘机楼?”
“呃,不是卖,就算是租给别人用了。”薛睿闪烁其词,余舒光顾着可惜那日进斗金的生意彻底没了,倒是没注意到他话里有话。
“对了,我来的时候撞见小修的那个伴读,”薛睿转移话题道:“我听他说你有事让他去办?”
“还不是去打听消息么。”余舒就说了她指派白冉在城外施粥一事。
“难怪你昨晚就听到了动静。”薛睿会意地点点头,又疑惑道:“为何会想到用他?”白冉只比余小修大个一两岁,在他眼里还是个孩子。
余舒干笑两声,有口难言,只能随口扯道:“我看这小子办事牢靠人也机灵,就想着磨练磨练他,多个趁手的人使唤。啊,对了,跟你说个好事儿,皇上封了我娘的诰命。”
这两个人转移话题的速度都够麻溜的。他们在花园里一坐就是一个时辰,聊起来没完,其实也就三五日没见,见了面却舍不得分开。
“你说,姜家母女这一走,东菁王会叛乱吗?”余舒和薛睿肩并肩坐在石凳上,遥望不远的将来。
“会,他不愿带兵出征,势必要抗旨,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这天下岂不是要乱了?”
“是啊,天下将乱。”
第七百三十一章 两个破命人
兆庆帝一夕之间病倒了。
昨晚姜家母女逃脱的消息传至宫中,兆庆帝怒不可遏,当场就处死了几名轮值的密探。羽林军入夜封禁了东菁王府,捕获姜家家奴数十人,尽数投入死牢连夜拷问。
急宣大提点,尹相、薛相,湘王一等重臣进宫,于泰安殿中密议,四更时分,接连六道密旨送出宫。
直至凌晨,几位大臣相继出宫,大提点最后一个离开。兆庆帝生了一场大气,头痛难忍,宣来太医看过,煎了一服汤药喝下便睡了,谁想他这一睡就到了中午,醒来便呕吐不止发起热病,变得神志不清。
婴九平急忙派人去栖梧宫请来皇后做主,召集太医会诊,然而他们使劲浑身解数,未能缓解皇帝病情。
瑞皇后此时就显出独断,先是下令封口,限制泰安殿人员出入,监禁太医院,抓起了昨夜为兆庆帝开药的冯太医,交给婴九平审问。再以兆庆帝的名义传大提点进宫,至于尹相、薛相,一概不予告知,不过暗中派人送信到忠勇伯爵府。
和上次兆庆帝气急晕倒不同,这一回,瑞皇后的直觉告诉她——她等候多年的机会终于来了。
......
朱慕昭悄悄从寝殿一侧退出来,转过身就看到了端坐在窗棂下的皇后娘娘。
“午时圣上醒来便犯起病症,太医院束手无策,唯有令郎艺高人胆大,开了一剂方子,圣上服下后就止了吐,但仍是神志不清,昏昏醒醒。本宫设下宫禁,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唯有请大提点入宫商议。”瑞皇后语态担忧,眉宇间却尽是冷静,分毫不见慌乱。
朱慕昭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数息,垂眼道:“凡事当以圣上龙体为先,犬子不才,唯独精通药理,就让他留在宫中侍药,直至圣上好转。”
瑞皇后并不满意他的回答,再次试探道:“你父子二人忠心可表,所以本宫才会同大提点商议,圣上如今卧病在床需要静养,可是年关将近,朝事纷多,少不了有人出来主持大局,为君分忧,大提点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兆庆帝病重,瑞皇后谁也不叫,单独传了大提点进宫,原因除了兆庆帝平日里最为倚重他,更重要的是,朱家没有宫妃。
身为一个无子傍身的皇后,再没有谁比一个不与后宫牵扯又手握重权的朝臣更值得拉拢,与其等到兆庆帝病入膏肓,几个成年的皇子跳出来指手画脚,她当然要先下手为强,控制住局面。
人尽皆知,大提点是兆庆帝最为亲信之人,亦是最忠心之人,瑞皇后却不以为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历代大提点都只能侍奉一任皇帝,老皇帝传位之前,就要选出下一任司天监之主,她不相信朱慕昭会舍得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这一点请皇后娘娘不必担忧,圣上早有旨意嘱咐臣。”
瑞皇后愣色,脱口问道:“什么旨意?”
“圣上嘱咐微臣,若有万一,将由宁王殿下暂代监国。”
朱慕昭一句话就让瑞皇后功亏一篑,只见她眉头紧皱,声音一冷,立即质问起他:“圣上几时下过这样的旨意,你可有圣旨在手?”
朱慕昭镇定自若:“只是口谕,并无圣旨,但与臣一同接旨的,另有尹相与靖国公,皇后娘娘如是不信,大可以宣他二人进宫问个明白。”
瑞皇后暗自咬牙,她当然不愿相信!尹天厚是宁王刘灏的外祖父,靖国公则是朱慕昭的妻舅,只要他们三个人异口同声,宁王监国,就成板上钉钉的事了。
可恶,她竟不知,朱慕昭几时上了宁王这条贼船。
“不必了,本宫相信你不会假传圣旨,”瑞皇后沉声道:“监国一说非同小可,最好是圣上清醒时,亲自宣布,本宫不希望你等自作主张。”
朱慕昭颔首道:“娘娘放心,需等三日,圣上如若不醒,臣等才会宣旨。宫内一切,就有劳娘娘主持。”
瑞皇后十指抠进肉里,她知道自己强迫不了对方,也就是说三日过后,就算皇帝不醒,他们也要宣布宁王监国。
“这不必多说,本宫有分寸。”她此时心乱如麻,无力与朱慕昭较劲,脸色冷淡地请了他离宫。
朱慕昭一走,她就匆匆回到栖梧宫,叫来心腹宫女当面口授,让她到伯爵府去递话,转告忠勇伯宁王监国一事,让他早早准备,能够阻止最好,若不能够,便将此消息透漏给薛家。
***
朱慕昭再次回到太曦楼,冥想了半个时辰,就让人去寻景尘。已是傍晚,景尘从公主府赶过来,楼内灯火通明,倒影在碧波池中幻作星辉,朱慕昭就伫立在九曲桥头,华阳巾,衣鹤氅,好似星君下凡。
景尘脚步不由地放轻了,走近了才出声道:“世伯。”
朱慕昭方在凝思,回神看向他,莫名叹了一声,道:“到了为你破命的时候了。”
景尘一惊,连忙问道:“这是何故,您不是答应了要等我水到渠成吗?”
五月皇陵祭祖,就确认了破命人是余舒,按照大提点的说法,破命人是女子,则需要大安祸子与破命人成婚生子方可破命,余舒因此和景尘反目,为了拖延时间,景尘对大提点借口不愿强迫余舒,得到了兆庆帝的首肯。
前阵子他还同余舒私下说过,皇上很可能会等不及了,却不想这一天来的这么突然。
“等不到那时候了,”朱慕昭侧头望着一池星光,喃声道:“战乱将起,恰逢圣上病重,祸端初现,如不尽快破命,则我朝危矣,天下危矣。”
景尘连连吃惊:“皇上病重?”
“昨夜卫国夫人潜逃出京,查无踪迹,圣上怒极攻心一夜病倒,一众太医查不出症结所在,无从对症下药,只能先稳住病情。”朱慕昭实话告诉他。
景尘想也不想就说道:“我要进宫面圣。”
朱慕昭摇头道:“皇后设下宫禁,圣上尚未清醒,她不会任人出入泰安殿。”瑞皇后的野心他一清二楚,如不是她心存拉拢的念头,今日岂会轻易让他进宫探视皇帝。
景尘脸色微沉,心知事态严重。
“儿女情长都是小节,怎比家国大义,”朱慕昭看出他不情愿,语重心长地劝说道:“你与她注定要做夫妻,这是天意。你在犹豫什么,是怕她不肯嫁给你吗?这一点你不需要你担心,只要你点头,她就只能与你为妻。”
最后一句,颇是强硬,景尘不禁反问:“如是我不肯呢?”
朱慕昭再次撇过头,望着池水,不去看他,但神情分明冷漠起来:“如是你不肯,那她这个破命人便没有存在的必要,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现在让你知道也好。”
不曾见他冷言冷语,景尘心有寒意,只觉得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再次颠覆他的认知,他不想听,却不得不听。
“你也知道,破命人若是男子,杀之则破。若是女子,则不必受死。其实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因为《玄女六壬书》上记载,破命人往往伴生,一为男一为女,若寻得男子当除,寻得女子则以姻缘破解。你若不愿娶她,那只好杀了她,你再和我到皇陵观黄泉水,便可看到另一个破命人。”
景尘大惊失色,原来破命人竟有两个么!?
朱慕昭不管他脸色难看,自顾说道:“你和余舒早有缘见,所以首先在黄泉池中看到的是她,另一个人你却不曾见过,不过不要紧,你观黄泉水时,自会得知。”
“你骗我。”景尘不信道:“师父告诉我,世间只有一个破命人能够破解我命数,我下山之前,师父不惜闯入禁地利用镇教天玄阵为我卜了一卦,算出我的破命人就在义阳城,我正是在那里遇见了余舒,而不是你所说的另一个破命人。”
朱慕昭轻轻一笑,形容不出的讽刺:“《玄女六壬书》与我朝龙脉息息相关,龙虎山一个教派,有何资格知道这其中的隐秘,令师怀贤道长的确是道法高明,却也无能知尽天下事。”
景尘竟无言反驳。师门长辈当中并无人亲眼看过《玄女六壬书》,就连他自己都一直是道听途说,如何判断真假?
“你想清楚了,你若不娶她,便是害她。”
景尘低下头平复心中怒意,片刻后,冷声道:“我不会害她,也绝不允许别人害她。”
朱慕昭依旧望着水面,态度强硬:“最迟半个月,你们的婚事必须定下,你可以提前知会她,但是不要让她试着抗议。否则她唯有一死,我不是在吓唬你。”
景尘看着他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离去。
朱慕昭慢慢回头,目送他走下九曲桥,出神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低声自言自语:“云沐枫,你的两个儿子都和你一样,是正人君子呢,呵呵。”
末了一声轻笑,是嘲人亦自嘲。
第七百三十二章 拒绝
夜晚,景尘行色匆匆地从楼门走出,路边停靠的车驾赶上前来,两名侍卫牵着马跟在一旁,他却没有上车,而是伸长手拉过了一人手中的马匹。
“你们先回去。”
“公子这是要去哪儿?”侍卫伸手去扶,景尘却没理他,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景尘一路驾马狂奔到了宝昌街,敲开余府的大门。余舒正要睡下,听到下人禀报,心知他无事不登门,便换上衣服赶到前院,景尘不在客厅里等候,就在庭院内背手而立,看到她就大步上前。
“怎地这么晚过来?”
“我有话对你说。”
余舒看他面色凝重,心道不妙,定是有什么不测之事发生,二话不说就转身带路,要过丫鬟手中的灯笼,不许人跟着,与他一前一后进了永春苑,七拐八拐就在白天她和薛睿谈心的地方停下来,回身道:
“就在这里说吧,我府上花园有夜禁,不会有人擅闯。出什么事了?”
景尘来时匆匆,等到与她面对面,却觉得难以启齿,深深吐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鼓足勇气开口:“小鱼,求你嫁予我为妻。”
余舒杏眼圆瞪,被这突如其来的求婚惊呆了。
怕她拒绝,景尘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若有幸娶你为妻,定会一生珍重,绝无二心。我自知以前辜负你许多,但我立誓,今日起我再有分毫失信于你,便让我死于非命,魂飞魄散永世不得为人,三清在上,正一道弟子景尘——”
说着他就侧身跪下,竖起手掌要对天立誓,余舒脸色一变,上前扯住他的手臂,厉声道:“你闭嘴,谁要你发誓,你先把话给我说明白,为何好端端地就说要娶我,是不是皇上和大提点逼迫你,他们等不及了吗,要我提前为你破命对不对?”
景尘被她大力拉了起来,他瞒不住她,只好一五一十地告知:“卫国夫人昨日逃离京城,皇上重病卧床,大提点算到战乱将起,大安风雨飘摇,于是要我与你尽快成婚,方能及时挽回国运。”
余舒眯眼看他:“可是你爹云华易子亲口告诉我,《玄女六壬书》上说,以女子破命,并非是大提点所述的方法,他是在骗你,他让我与你成婚,一定另有目的。”
“我知道他骗了我,但我非娶你不可,”景尘的态度异常坚决,不等余舒发火,他便道明苦衷:“因为这世上原本就有两个破命人,一男一女,只要杀了你,就能找到另外一个破命人。如果我不娶你,他们就会要你的命。”
余舒惊愕:“你说什么,有两个破命人?我不信。”
“我也不信,”景尘目光深沉:“可是说到底,你我谁也没有看过《玄女六壬书》,我爹也没有告诉你真正的破命方法。我知道大提点骗过我,但万一这次他说的是真的呢,小鱼,我不敢去赌。”
余舒心中一凛,脑中一瞬间闪过了许多念头,不由地握紧了他的手臂。
景尘看出来她内心挣扎,分明是不愿意嫁给她,胸中微微刺痛,终于忍不住问她:“我知道过去是我对不起你,我发誓不会再辜负你,小鱼,为何你就是不想与我做夫妻,究竟我哪里不对,你说出来,我一定会改。”
余舒脑子乱作一团,对上他祈求的眼神,硬是编不出谎话,“你没有不对,也不需要改。”
“那就是你还在怪我当日与你绝交吗,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够消气,你告诉我好吗?”景尘执着不懈地追问。
进京这一年,他虽看穿了世态炎凉,却仍旧不懂********,他始终记得余舒在小树林里对她说过的话,记得她曾心仪于他,他甚至从来不曾想过,这种感情有一天会消失无形。
余舒苦笑着躲开他的视线,这样的景尘实在让她感动,只怕自己会一时心软,再与他牵扯不清,转过身背对着他,缓缓低声道:“我早就不怪你了,我既不怨你,也不恨你,让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景尘,我不能和你做夫妻是因为......因为我心里面装着另一个人,不是你。”
她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哪怕这话很伤人。她没有回头,便看不到他脸上的无措,看不到他眼中的茫然。
“另一个人?”
“对。”
景尘似乎是听懂了,他的神情霎时慌乱起来:“可你不是说过,说过你喜欢我的吗?”
余舒苦笑道:“那是从前,我现在只当你是朋友,并无男女之情,以后也都不会再有。”
听到她这样说,景尘竟觉得难以呼吸,他抬起手伸向她后背,捉住了她的衣袖,攥紧了手心。
“那你是喜欢上另一个人了,是吗?”
余舒轻轻点头:“我有想要托付终身的人,不论如何,我不会嫁给你。”她不会为了活命,就违背心意,她想要托付终生的人是薛睿,不是景尘。
“原来是这样。”景尘的眼神迅速暗淡了下来,拽着她的手指慢慢放开,后退了两步,轻声道:“我能问那个人是谁吗?”
余舒摇摇头。
“......我先回去,明日我在司天监等你。”景尘留下这一句话后,就落荒而逃。
终于把话说开了,余舒并没有感到包袱落地的轻松,反而觉得肩上愈发沉重起来。该来的终于来了,面对别人安排好的命运,她要如何抵抗呢?
***
景尘失魂落魄地回到公主府。他一路低着头,走近溯嬅阁,却没有留意到等候在楼外面的水筠。
“师兄。”水筠出声唤道,见他面色不佳,只当是出了什么事,担心地问道:“你怎么这么晚回来。”
景尘扫了她一眼,一语不发地走近楼中,水筠心里嘀咕:她最近没做什么让他生气的事啊。
她让人推着木轮椅跟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打听:“你不是到司天监去了吗?大提点找你有什么事啊?”
景尘坐在躺椅上,一手盖住了额头,音色疲惫道:“你不要问东问西,我不想和你说话,你回房去睡吧。”
水筠撅起嘴,两个月前她和余舒“握手言和”,景尘对她的态度就有好转,很久没有这样冷言冷语地对她了。她不情愿走,就让侍女先退下了。
景尘默念了十多遍清心咒,睁眼看见她还在那里,只觉心中烦闷:“你怎么不走。”
水筠陪着笑脸道:“我看你好像不高兴,陪你说说话不好吗?你忘了,小的时候,你最寡言少语,每回都要我猜你的心思。我怕你憋着心事不说,晚上睡不好觉。大提点和你说什么了,不能告诉我吗?让我猜猜啊,是不是有关破命人?”
水筠早就得知破命人找到了,只是一直没有问出来那个人是谁。
景尘看着她言笑晏晏的模样,脑袋里有根线突然断裂,他压抑了一整晚,头痛欲裂,从听说有两个破命人,大提点威胁他要杀了余舒,再到余舒告诉他她另有喜欢的人,他都隐忍了下来,此时却是忍无可忍。
“你就那么想知道谁是破命人吗?”
他侧着身,半张脸陷入阴影中,水筠一心念叨着破命人,分毫看不清他眼中燃烧的怒火,眨着眼睛故作委屈道:
“我还不是关心你,谁让你一直瞒着我,我的好奇心就越重,师兄,你就告诉我嘛,到底谁是破命人,我见过他吗?”
景尘声音极冷:“见过,你不止见过她,你还差点害死她。”
水筠笑容僵在唇边,下一刻,她的两眼就瞪直了,几乎从轮椅上跳起来,失声道:“你说的破命人是余舒!?”
“不错,是她。”
“不可能!”水筠霎时脸白,她嘴上不愿承认,心里却很清楚景尘没必要骗她,那个他们等待多年的破命人,应是余舒无疑了。
她也曾怀疑过余舒,但是后来被她否决了,从没想过有一天这种可能变成事实,她竟难以接受!
“你当日口口声声逼我斩情丝,更不惜暗算她性命,迫使我与她恩断义绝,你绝想不到,她就是我的破命人吧?”景尘看着水筠苍白的脸色,居然有种难以言喻的畅快,这一刻他不是无欲无求,无喜无悲的大安祸子,他仅仅是个因为错失心上人而悔恨的普通人。
“我、我......”水筠百口莫辩,景尘的责问就像是一把利刃,戳穿她过去种种劣行,让她无处遁形。
“我不知道。”她脸上露出懊悔和后怕,不敢想象那时候她设计余舒和她一起渡死劫,假如破命人真的被她害死,就等于是害了整个师门,她万死难辞其咎。
“现在你知道了。”可是晚了。
景尘不止一次尝到后悔的滋味,却没有一次比得上此时痛楚,他后悔那时候被水筠说服,狠心和余舒一刀两断,后悔他失信于她,没有保护好她,反而屡次让她陷入磨难。
不是她变了心,而是他没有抓紧她曾经交付的真心。
“师兄,对不起,”水筠生怕景尘追究埋怨她,缩着脖子小声辩白:“我是做错了,可我又不是故意的,师兄你不要怪我好不好,再说了,余姑娘她不是平安无事吗,反倒是我吃了苦头,到现在都不能下地走路。”
她却不曾想,如果不是她渡劫时候带上了余舒,恐怕她连这条命都保不住。
“不要说了,”景尘紧紧闭上眼,挥手让她离开:“我不想看见你。”
让他静一静,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第七百三十三章 我来安排
翌日,余舒和景尘在司天监碰面,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或多或少有些不自在,还好余舒不像小姑娘脸皮薄,景尘也不是会死缠烂打的人,两个人都没有回避问题。
“皇上病重,现在是皇后把持后宫,我无法面圣求情。大提点主意已决,你不愿意嫁给我,只能另作打算。”景尘坐在窗边,窗外是灰蒙蒙的阴天。
余舒抱着臂膀站在书桌边,皱着眉头道:“你说大提点会在半个月内定下我们的婚事,也就是说,这半个月里,我必须想方设法见到云华易子,亲眼一睹《玄女六壬书》,弄清楚真正的破命方法。”
虽然大提点和云华都有可能在骗她,但她个人更倾向于相信云华。
“茫茫人海,你要去哪里找我爹?”景尘摇头道,“可惜他上次留给你的联络方法是假的,不然我们找到他,一定求他让我们看看《玄女六壬书》。”
“唔,你让我想想。”余舒后悔之前告诉他她去找过云华结果扑了空,现在她要怎么解释她另有办法见到云华呢?
她摸着下巴低头思考,景尘悄悄望着她,他昨晚根本没有休息,苦思冥想了一整夜,发现他们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她嫁给他,她不情愿。二是她不嫁他,就得逃命。
“你有没有想过逃走?”
“逃走?”余舒挑眉看他:“我跑了你怎么办,谁来为你破命?”
景尘这一次没有迟,他坦然面对她:“在回兴街的小院子里你问过我,我凭什么要你向我托付终身,为我分担这天大的责任。我想了许久,昨日方才有答案——我勉强不了你。哪怕你不愿和我做夫妻,我也要保护你周全。”
余舒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意外之余,又不禁感到释怀,他总算没有再让她失望。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是不会逃跑的。”
首先,她能逃掉的几率太小。安陵城就如同一座巨大的牢笼,姜嬅母女能够成功逃脱,是薛睿计划了一个月的功劳,更重要的是她们逃走以后,仍有容身之处,姜家的大本营在宁冬城,东菁王手握重兵,就连朝廷都忌惮三分。
而她就算逃得掉,也无处可去,皇上和大提点不会放过她,她很可能一辈子都要东躲西藏地过日子。好像云华,偷了《玄女六壬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要隐姓埋名四处为家,连儿子都不敢认。
她没有想过逃跑,因为她不是孑然一身,她还有家人。不光是余小修、赵慧他们,还有跟着她的属下和奴仆们,那一大家子她都舍弃不掉。单看姜家母女逃走之后,东菁王府余留一干人等的悲惨下场,她绝不会逃。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景尘。诚如她刚才问他的那句话——她拍拍屁股跑了,谁来为他破命。
“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只要我找得到云华,那一切都还有转机。”余舒放下手臂往外走,不给景尘发问的机会。
......
余舒下了楼,叫了徐青进来抱大印,文少安手捧着一叠文书等着她批阅,连忙问道:“大人,您这是上哪?”
“头疼,回家歇着。”
一听就是瞎话,文少安不得不提醒她:“下个月的坤册您该动手拟了。”
“不着急,先放着吧。”余舒大手一挥就带着人溜了。
皇上这一病,下个月的坤册定了也是白定,没准过两天皇后娘娘就会让尚宫局传达旨意,暂免坤册。
出了司天监,她派陆鸿到大理寺去找薛睿送信,请他午休时候到她府上来一趟。
她先行回家,换下厚重的官袍,松了头发躺在软榻上发愁,不忘传话让下人在花园里预备酒菜。
见了薛睿该怎么对他说呢,直接告诉他皇上病重大提点要逼婚?不好。薛睿对云华有很深的心结,一个月前金柯把他从凤华府骗走,他都不愿与云华相见,可想而知他是不想认这个亲爹的。可她知道只要说出来大提点逼婚的事,薛睿就算再不情愿,也会为了她低头。
她这么做,和姜家母女有什么区别,都是在逼他。
余舒兀自纠结了半个时辰,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不到晌午薛睿就来了。她听到下人禀报,就洗了把脸,让林儿简单给她挽了个发髻,披着一件兔毛斗篷拖拖拉拉去见他。
一进永春苑,四周回暖,她边走边将大衣脱下递给丫鬟,绕过一带竹林,远远地就看到他伫立在九皋轩内,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扶拦远望,走近了,才发现他身上穿着升堂的公服,乌纱就卸在椅子上,看起来是直接从衙门赶了过来。
瞧瞧,这就是心有灵犀,她根本就没让传话的催他,他就这么匆匆忙忙地来了。
“怎么不等我来你就先喝上了,”余舒顺手从桌上拿了只杯子递到他面前,他笑笑给她匀了一杯,她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酒香,嘴上可惜道:
“这二十年份的花雕我就顺了六七坛,忘机楼关门了,再想喝好酒,我就得花钱买了。”
薛睿摇摇头,满眼温柔地看着她:“明天就把忘机楼存的那些好酒都给你送来,够你喝上三两年的。”
余舒嘿嘿一笑,引他坐下,先不提其它,就和他喝酒吃菜闲聊天,免得待会儿说过正事,他再没了胃口吃饭。
晃了晃倒空的酒壶,薛睿看着绞尽脑汁说着题外话地余舒,搁下筷子,不得不出声打断她:“我吃好了,你今天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余舒讪讪地闭上了嘴,两只眼睛往上瞟,磨磨蹭蹭地不愿开口,薛睿好脾气地看着她,脸上始终挂着一丝微笑,好似在鼓励她:说吧,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余舒偷瞄他一眼,撞见他这种表情,一下子就泄了气,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就硬着头皮问道:“你能不能安排我与云华见上一面。”
“好。”
“啊?”余舒眼睛忽闪了两下,有些不信他会这么轻松就答应了,于是放慢了语速重复了一遍:“你听清楚了,我是说让你帮我和云华见面。”
薛睿神情不变:“我说好,你想什么时候见他,我来安排。”
余舒突然觉得她之前的担心都白费了,薛睿根本没有问她原因,就一口同意,似乎他早就料到她找他是为了这件事,他也早就想好了要答应她。
“其实我上次回京之后就有打算,”薛睿心平气和地告诉她:“就算你不提,我也准备带你去见他。不只为了《玄女六壬书》,我也想问清楚我养父早逝的真相。”
如果不是姜嬅到忘机楼找他求助,他一时不能脱身,不然早就会和她商量去见云华。而她却比他想象的更能沉得住气,他回来这么久,她甚至没有主动在他面前提起云华这两个字,让他暗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分外怜惜她的善解人意。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想认父,所以不愿见云华,”薛睿看着她一脸“这都被你看出来”的表情,好笑地解释道:
“我是不愿认父,可是我之前不见他并非是因为我怕见他,好阿舒,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啊?”
薛睿眼神狡黠:“你忘了吗,是他亲口和你约定,只要你能将他失散多年的长子带到他面前,他就将《玄女六壬书》拿给你看。”
余舒双目一亮,顿时明白过来,她兴奋地忍不住跳了起来,上前捉住了他的手上下摇动,哈哈笑道:
“对啊,我怎么就忘了呢!你带着我,不,是我带着你去找云华,你就算不愿认他,他也要给我看《玄女六壬书》啊!”
薛睿含笑不语,心道:不是你忘了,是你从来无心利用我罢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行动?”余舒兴奋过后,想到接下来的会面,又很快冷静下来——大提点已经对景尘下了最后通牒,她是不可能离开京城了,要和云华见面,就必须要他到京城来。
“不急,”薛睿道:“金柯前去护送卫国夫人和姜嬅,最迟三日才能赶回。眼下正处乱局,你冒然出京不妥,未免引起皇上和大提点的怀疑,你还是待在京城,等到金柯一回来,我就让他去请云华进京。”
余舒担忧道:“金柯会肯吗,毕竟云华可是朝廷头一号的通缉犯,怎么敢让他到京城里来。”
薛睿眼中闪动着莫测的光芒:“你认为他让金柯跟着我是为了什么?放心吧,他不会不来的。”
余舒后脑勺凉凉的,怎么看他都像是不怀好意,心说大哥你这是要坑爹呀。
“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不知道你听没听说,皇上得了重病,似乎是要不好了。”
薛睿摇头,惊讶道:“这么大的事,你从哪儿听说的?”
“是景尘说的,”余舒避重就轻地说:“是真事,前天傍晚皇上得知姜家母女逃脱,怒极病倒,这回比你祖父冲撞的那回还要严重,据说皇上昏迷不醒,太医院都找不出对症。只是皇后娘娘封锁了消息,一时之间还没有走漏出去。”
话末,薛睿忽然站了起来,脸色凝重地对余舒道:“是我失算,此事你千万不要对旁人提起,我先回去了。”
没想到兆庆帝会抵不住姜氏母女逃走带来的压力。
余舒急忙叫住他:“怎么了,你把话说明白啊。”
薛睿回头深深看着她:“皇上一旦重病,你以为会由谁来监国?”
余舒被他问倒了,这个问题她从没想过,不等她想出个答案,薛睿就一阵风似的匆匆走掉了。
第七百三十四章 宁王监国
8薛睿得知皇上病倒,首先想到就是要知会薛凌南,只是他紧赶慢赶回到府上,前院管事却告诉他,相爷刚刚出了门。问是去了哪里,就答不上来了。
他只有按捺住情急,在家等着。晌午太阳冒了一会儿头就躲回云中,等到下午,一场阴雨来得突然,气温骤降。
宝德撑着伞小跑到走廊底下,对着手心呼了几口暖气,裹紧衣领,没有掀帘子进屋,就在门外禀报:“公子,小的看见相爷的轿子回府了。”
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的薛睿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提上靴子就往外走,宝德卷着帘子,瞧他身上穿的单薄,忙阻拦道:“我的爷,您可不敢这么出去,外头冷死个人呐。”
“伞。”薛睿夺过他手中雨伞就大步走进雨中,宝德急得跳脚,顾不得鞋子上泥巴,钻进屋里抱了厚衣裳就去追他。
......
薛睿寻到暮梅厅,还没到门口就让走廊上的仆从拦住了:“相爷刚刚歇下,吩咐过不许人擅入,您待会儿再来吧。”“我有要紧事,让开。”“大公子不可。”
薛睿将人推开,三步并两步来到门前,“祖父,事从紧急。”
薛凌南根本没睡,刚才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思绪打乱,他皱起眉头,冷声道:“进来吧。”
薛睿推门而入,看到薛凌南穿戴整齐坐在茶桌前,竟是一回府就来这里静坐,不知出去一趟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怎么冒冒失失的,老夫教过你多少回,天塌下来也不能慌。”薛凌南不满地扫过薛睿溅湿的衣摆。
薛睿这回没有老老实实听训,关上门,走近了压低声音道:“孙儿得来消息,皇上昨日卧病不起,眼下是皇后把持皇宫,唯独宣见了大提点。”
薛凌南松皱的眼皮抖了抖,却没有流露分毫惊慌,抬头正视着他,问道:“你猜一猜老夫刚才去见了什么人?”
薛睿疑惑,正待思索,就听薛凌南冷笑道:“是忠勇伯,他私下告诉老夫,三日过后圣上如果没有好转,大提点就会遵照密旨,宣布由宁王监国。”
薛睿心惊,这个局面真是不能更糟了。历来皇帝病危,监国的首位人选都是太子,兆庆帝虽没有立储,但是这样的旨意无异于是在宣告众人,宁王就是未来的太子,下一任国君。
“所谓宁王监国,您确信是圣上的授意吗?”他心底疑虑,兆庆帝是一向偏爱宁王,但是在册立太子一事上一直不肯松口。现在兆庆帝刚一病倒,大提点就露出宁王监国的旨意,怎么看都有些不同寻常。
“不会有假,”薛凌南神色阴霾,“朱慕昭虽为奸佞之流,可他对圣上的忠心不容置疑,谁都有可能假传圣旨,只有他不可能。何况这件事不只有司天监参与,尹相和靖国公都有份,他们三个联起手来,就算宁王是一滩烂泥都能扶得上墙。”
“到这一步,皇后总算坐不住了。”一旦宁王当政,最先受到威胁的就是瑞皇后的地位,宁王生母尹淑妃岂会甘愿屈居于她之下。
薛睿道:“那忠勇伯找您商议,是要和您薛家联手吗?”
薛凌南冷哼道:“众皇子中,唯有敬王能与宁王一较,众臣之中,唯有老夫能与尹天厚相媲,皇后要想阻止宁王当政,唯有摒弃前嫌与我薛家同盟。瑞昂为了要我出面干预宁王监国,不惜与我口头约定,待到圣上病情好转,皇后娘娘便会出面鼎力支持敬王做太子。”
“祖父不可,”薛睿皱眉道:“圣上此前对您已有猜忌,这个时候您再出头反对圣旨,恐怕圣上好转之日,便是我薛家大祸之时。”
“不必你说,我还没有糊涂到那个地步,”薛凌南道:“瑞昂这个老匹夫打的好算盘,妄想拉上老夫给他当枪使,空画一张大饼就以为我会上钩,他也不想想,我薛家若是要助敬王争皇位,何须与他们结盟。”
薛睿心思一动,试探地问道:“您是说?”
薛凌南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莫非和世人一样,都认为湘王是闲散无能之辈。”
薛睿有一瞬间脑中电光火闪,差一点就抓住了重点,却被薛凌南接下来的话牢牢地吸引住了注意力。
“都是些陈年旧事,私下说给你听一听无妨。当今圣上和湘王乃是一母同胞,皆为仁静皇太后所育,圣上年长两岁,却不如湘王自幼聪慧,先帝爷在世时候最为宠爱的皇子正是湘王,另有皇长子宋王文武双全独占鳌头,而圣上相较之下就平庸许多。先帝晚年,先是宋王暗中谋逆,被瑞昂揭发后赐死,再来司天监更迭,朱慕昭子承父业,朱家出了两任大提点,最终先帝下诏,由司天监颁布,册立今上为太子,随后两年,先帝驾崩,圣上继位,改年号兆庆。”
薛凌南平平叙述,薛睿却从中听出了几许隐情。首先,皇上和湘王都是嫡子,且年岁相近,一个平庸一个聪慧,我朝立储不似前朝长幼分明,却为何最后是资质平庸的兆庆帝夺登大宝?
此外,朱家两任大提点,这在安朝三百年历史上绝无仅有,究竟是人为还是巧合呢?
他隐约感觉到,这一切和他生父云华易子盗走《玄女六壬书》有着莫大的关系。
“圣上登基之后,湘王几次恳请离京守藩,未得许可,只好大隐于市,这些来年装疯卖蠢,不过是为消弭圣上的猜忌。”
薛凌南总结道:“别忘了你小姑姑是湘王府的女主人,就算湘王不为他自己,也要为世子考虑,如有他襄助,笑到最后的未必是宁王。”
薛睿心中所想,不露声色,看着他布满沧桑阅历饱满的脸孔,低声问道:“您已经决定了吗?”
决定要带着整个薛家参与到这场夺嫡之争,支持刘昙夺位。
薛凌南目光如炬,头一次在他面前展露出熊熊野心:“宁王做太子,迟早会对薛家不利,与其将来落得个家破人亡,不如奋力一搏,如今是不争也要争了。”
夺嫡之争,早就悄悄地拉开了序幕。
薛睿看着眼前老人意气风发的神情,却觉得有些陌生。
“对了,”薛凌南话锋一转,忽然问起:“前日卫国夫人借助灾民逃离京城,这里面没你什么事吧?”
薛睿矢口否认:“从我上次回京,就再没见过她们。”
薛凌南并未多疑,看着窗外骤疾的雨势,冷声道:“圣上误信朱慕昭谗言,逼得东菁王走投无路只有谋反,圣上这一回病倒,可谓是火上浇油,怕只怕东菁王趁火打劫,他麾下至少屯兵四十万,一旦动兵,便是一场尸横遍野的恶战。”
说着,他盯向薛睿:“你可有办法能同东菁王暗中取得联系?”
薛睿摇头,薛凌南面露失望,耷着眼皮沉思了片刻,方有感慨:“其实卫国夫人能够逃脱,对我们薛家来说倒是一件幸事。”
薛睿沉默不语。
“该说的都与你说了,老夫累了要休息。晚上叫来你二叔,我们祖孙三人再从长计议。”
薛睿退出去,将门关好。宝德在院子门口探头探脑,见他出来,连忙抱着一团厚衣裳跑上前。
“公子,瞧您冻得脸都白了,快穿上快穿上。”
薛睿冰凉的手指缩进蓬松的皮毛里,心中的寒意却无法消退。他从明白自己身世的那一刻起,就决定要报答养父的恩情,如果薛家需要一份从龙之功,才能化险为夷,他定会舍命相陪。
但如果薛凌南要杀破命人,最终的目的是谋朝篡位,他又将何去何从?
***
腊月十五,因宫中传令皇上抱恙,朝会则免。
腊月十六,重病中的兆庆帝昏迷了整整三日终于清醒,即刻宣召数位大臣进宫,就在龙榻上,当众宣布了宁王监国一事,此后便又陷入神志不清的境地。
腊月十七,文武百官被召集到皇宫,便见泰安殿上龙椅阶下另设一座,就在众人惊疑不定时,宁王昂首阔步地坐到了那个位置上,大提点出面口授谕旨,又有尹相爷、靖国公出面匡扶,告知众人皇上卧病,迁至行宫静养,今日起暂由宁王监国。
这一令出,殿上群臣哗然,当场就遭到一群人的激烈反对,理由是宁王并非嫡长,又不是太子,名不正言不顺,无权担当大任;也有人质疑这道圣旨的真假,闹着要面见皇上;更有激进者当场脱了官服乌纱,表示皇上如果不肯收回成命,他们就要罢官。
闹成这样,刘灏的脸色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以往每说立储就数他的呼声最大,谁想真的等到这一天,竟冒出来这么多拼死反对的人。
最终还是大提点出面,将这些反对声都镇压了下来,尹相倒是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不加干涉,完全没有替宁王出头的意思。同样的,薛凌南也本本分分地站在另一侧,充当观众,不管他们怎么闹腾,他就是不开口。
一场临时发起的早朝,结果不欢而散。
余舒站在不起眼的角落,旁观了整个过程,看着端坐在宝殿上的宁王,暗呼糟糕的同时,愈发肯定了一件事——云华没有骗他,失去《玄女六壬书》,就无法立太子。
否则兆庆帝真地属意宁王做太子,为何不干脆借此机会册立东宫,偏偏堂不堂正不正地下旨让宁王监国呢?
第七百三十五章 后宫风云
(小修)
前朝的动静传到后宫,永乐宫内一阵欢腾,一群宫女太监齐齐跪在厅门前,尹淑妃裹着一袭绯红的狐裘端坐在大紫檀万福宝椅上面,衔着笑听他们报喜。
“贺喜娘娘,宁王殿下奉旨监国,入主东宫指日可待。”
尹淑妃容光满面,故作严肃道:“皇儿担当此等大任是圣上信任,是为君分忧,什么东宫不东宫,尔等切不可胡乱谣传,回头让本宫听见哪个长舌头,本宫绝不会轻饶。行了,都退下去做事吧。”
敲打过一群得意忘形的宫婢,尹淑妃招来前殿掌事佟宫女,吩咐道:“派人到栖梧宫和钟粹宫探探风声。”
佟宫女派人去了,不多时候回来禀报:“皇后娘娘一早就去了泰安殿,这会儿还没回来呢,栖梧宫的人都跟哑巴了似的,静悄悄的连个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
尹淑妃勾起嘴角,又问她:“薛贵妃那里怎么样?”
“贵妃娘娘好像是身上不得劲,才宣了太医过去诊脉,奴婢打听到,是因为昨天贵妃娘娘硬闯泰安殿,结果让皇后娘娘撵回去了,于是动了胎气。”
兆庆帝要迁往华珍园养病,明日就启程,瑞皇后做主挑了惠嫔和孙贵人的随同侍疾,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瑞皇后把持后宫,借口不许人打扰兆庆帝养病,把一干妃嫔都挡在了泰安殿门外,从头到尾不让她们见皇帝,唯有薛贵妃仗着腹中龙胎无人敢阻,硬闯了进去。
尹淑妃冷哼一声,道:“大着肚子都不肯老实,圣上病地起不来了,哪儿顾得上她。她仗着肚子里这一胎,给多少人添了堵,风水轮流转,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正该是本宫出头之日了。”
说着,她向后倚着棉枕,芊芊玉指掐着眉心,慢条斯理道:“皇儿争气,本宫也要立得起来,不能拖他的后腿。你说说看,眼下能有什么本宫出得上力的事?”
佟宫女早有准备,这便出谋划策道:“殿下既已担下监国大任,整日都要在宫中料理朝政,再住宁王府都有不便,若是能将东宫腾出来给殿下居住,那就两全其美了。”
宁王如能住进东宫,形式上就离太子之位更进一步,只差个名分而已。
尹淑妃眼前一亮,抚掌道:“如此甚好。”
“怕只怕皇后娘娘不肯同意。”佟宫女小心翼翼地给她提醒,毕竟皇后掌握凤印,要入主东宫,需得她首肯。
“不过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有什么好怕的,明日圣驾离开京城,本宫就去和她提。”尹淑妃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
薛贵妃怀这一胎快有六个月,她年纪不小了,肚子一天天变大,日子也一天天难熬起来,昨天在泰安殿受了气,晚上回来就肚子犯疼,好在桃嬷嬷有经验,一边派人去找瑞皇后要太医,一边让宫女拿浓浓的红枣水煮了一枚鸡蛋,剥皮喂薛贵妃吃下,坚持到太医来。
兵荒马乱地度过了一整晚,第二天就听到宁王监国的消息,坏事一件接着一件。
薛贵妃有气无力地躺在四四方方的海棠花围拔步床里,钟粹宫的大宫女颂兰卷着帐子蹲在床畔听她说话。
“想不到圣上病成那样子,你说奇怪不奇怪,连太医院都诊不出来是得了什么病,偏偏这节骨眼上,宁王跳了出来,实在叫人难安。本宫原想着跟随圣上到华珍园养病,奈何皇后处心积虑地安排了惠嫔和孙贵人,她们一个人老珠黄,一个是她的亲信,皇后算盘打得响,若是圣上病愈,叫她们争得宠也无妨,若是圣上不好了,这就是一步暗棋。”
“娘娘,您别想这么多了,先把身子养好了最要紧。”颂兰温声细语地劝道。
薛贵妃轻轻摇头,歇了一会儿,吩咐她道:“派人去司天监,请余女御到这儿来。”
“娘娘,”颂兰想说,都到这份上了,皇上都管不了,区区一个女御官又能顶什么事。
“去吧,”薛贵妃不与她解释,闭起眼睛不再吱声。
颂兰无奈去了。
***
临时召开的朝会,只宣布了宁王监国这一件大事。散朝后,余舒跟着薛睿一同出宫,两人落在大部队后头,小声议论:
“刚才在大殿上哭着喊着要罢官的官员,不是薛相爷安排的吧?”
真够有种的,众目睽睽之下就敢光膀子耍无赖,要不是边上有人拦着,别说官袍,裤子他都能脱了。
“当然不是。”薛睿压低声音告诉她:“你以为只有瑞家和我们薛家不想让宁王上位吗?京城的皇子是有数,但除了敬王和宁王,还有八皇子、十二皇子和十五皇子呢,再加上一个刘翼,就算是后面几位皇子年纪小不成器,但是哪个身后没有半点仰仗,剩下的你就自己想吧。”
余舒心想:争也是白争,谁知道《玄女六壬书》上如何择选下一任皇帝,没准选中了刘翼那兔崽子呢。
“要我说,现在最着急的应该是皇后娘娘,”她有些幸灾乐祸地说:“我看淑妃那脾气,不是个能忍的主,今日过后,不定后宫怎么闹腾呢。”
她看不顺眼皇后,一方面是因为临死还要坑薛睿一下子的十公主,恨屋及乌,再者她本身就对忠勇伯府有成见,不说瑞紫珠曾经和薛睿谈婚论嫁,就是瑞林在薛睿失踪后的表现,也让她失望之极。要不怎么说日久见人心呢,锦上添花不难,难得是雪中送炭。
薛睿轻叹一声,道:“我只担心姑母的身体,经不住这接二连三的事端。”
余舒心道:你出事那会儿,可不见薛贵妃有多着急。
她没把实话说出来打击他,而是安慰他道:“不是有我呢,放心,我回去就给她卜平安卦,但凡算到她有什么危险,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回想几个月前,她和薛睿私下商量着利用薛贵妃怀孕一事,算计这后宫中的阴谋诡计。不想还没等到他们行动,就变得物是人非。
他们躲在后面咬耳朵,没发觉前面不远处,景尘频频回头,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们“眉来眼去”的样子。
......
余舒回到司天监不多时,宫里就来人宣见。她听说是薛贵妃有请,心里就犯起了嘀咕,这节骨上,找她干什么?
揣着疑问,她打点了衣着,就跟着来人进宫了。不得不说,一天跑两趟皇宫,对于没有特权骑马坐轿子只能靠两条腿的人来说,实在受罪。
到了钟粹宫,还是前两次接待她的宫女颂兰在门前笑脸相迎,看到余舒头上冒汗,撩着袍子跨门槛,连忙伸手去扶了她一把,嘴上不住地说好话:
“劳烦余大人跑这一趟,咱们娘娘身子不舒服,刚服了汤药睡下,得请您到偏殿多等一会儿。”
余舒说着客气,跟她到偏殿喝茶休息,候了约莫半个时辰,薛贵妃将才睡醒,就让人请她过去。
余舒来了几次钟粹宫,头一回踏进薛贵妃的寝殿,她鼻子灵通,进门就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药香,先不累述眼前卧室多么富丽堂皇,她首先看到的却是缠绵病榻的薛贵妃,着实吓了一跳。
这才多久不见,昔日的海棠春色就变成了昨日黄花,那泛黄的脸色,浮肿的眼睛,暗沉的气色,生生将薛贵妃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女臣拜见贵妃娘娘。”余舒好险没有露出异样,低头问安。
“免礼,到本宫跟前来说话。”薛贵妃抬了抬手,让余舒过去,又示意房里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了桃嬷嬷一人在旁伺候。
余舒看着这样的薛贵妃,心有怜悯,便顺从地走到她床边,顺着她的意思在桃嬷嬷搬来的绣墩上坐下。
薛贵妃目光柔和地看着她,轻声细语地问道——
“本宫记得你会断死奇术,是么?”
第七百三十六章 杀手锏
“本宫想请你算一个人,你肯是不肯?”
余舒万没想到薛贵妃是冲着断死奇术来的,略一迟疑,便谨慎地回答:“女臣斗胆,敢问娘娘所算何人。”
薛贵妃若无其事地说道:“你和城碧认识这么久,是否听他提起过十公主的事?”
余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道:“据说义兄险些做了那位十公主的驸马,后来因为十公主伤寒死了,这桩婚事才作罢。”
薛贵妃淡淡一笑:“你没说实话,难道就没人告诉你,十公主是被人害死的吗?”
余舒心肝一颤,不明白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是想说外面盛传薛小妹把十公主推下楼,还是在暗指十公主其实是遭了宁王的毒手?
“这......略有耳闻。”
薛贵妃偏过头看着她:“你这丫头倒是会打马虎眼,罢了,本宫不管你知不知情,你只要帮本宫算一算十公主遇害的真相,本宫定当重谢。”
余舒心中叫苦,这事儿是不难,十公主的死因她早就给薛睿算明白了,可是要她一五一十地对薛贵妃说出真相,却是万万不可。
她是想明白了,这个关头上薛贵妃要查十公主的死因,矛头直指宁王。一旦她算出来点儿什么,恐怕就会被薛贵妃拿来做文章。
余舒心里有些不痛快,薛贵妃这是摆明了要让她当这个出头鸟。
“启禀娘娘,”余舒起了座,撩着衣摆就跪下了:“臣愿勉励一试,但臣有言在先,断死奇术并非是算无遗漏,若是算得不准,还请娘娘恕罪。”
薛贵妃缓缓坐直了身子,伸长手轻搭在她肩上,语气和蔼道:“你若拿不定主意,不妨回去找城碧做个商量,本宫相信你一定不会让人失望。”
余舒顿觉压力山大,唯唯诺诺地应下。她一刻都不想多呆,当即就起身告辞,薛贵妃没有挽留,让桃嬷嬷送她。走出寝殿,她方才发觉刚才在里面暖和的不像话,外面天寒地冻,尤其是这深宫里,处处透着冷清。
“嬷嬷请回吧,不必多送。”
寝殿门外的过道上,桃嬷嬷站住了脚步,突然开口道:“不知余大人是否认得文华殿侍书郎孔大人?”
余舒脚下一顿,回头看着老嬷嬷和蔼可亲的脸孔,心里直打鼓:文华殿孔大人,不就是和十公主有私情的那位探花郎,薛贵妃竟连这个都查清楚了吗?
“孔大人我倒是见过,嬷嬷怎会说起他来?”
余舒又装起糊涂,桃嬷嬷却没有再说下去,招手叫来不远处的颂兰,替她送余舒出宫。
......
走出皇宫,天色已晚,余舒没有再回司天监,而是奔大理寺去了。
傍晚,薛睿从衙门出来,转个头就看到停在路边的马车,眼中闪过一缕疑惑,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不是说好了明天我去找你吗,怎么你又跑一趟?”薛睿坐进车里。
余舒叹口气,道:“我跟你说,下午贵妃娘娘找我进宫,交给我一件差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去再说。”
于是两人回了宝昌街。
夜幕降临,花园里待不住人,余舒领着薛睿进了她的北大厢,就在东屋书房密谈,叫来****葵守在屋外,不许人靠近。
余舒就将下午在钟粹宫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对薛睿说了,末尾道:“你别怪我小心眼,我觉得贵妃娘娘是什么都调查清楚了,就差真凭实据,所以要借我这张嘴去指证宁王。我没有把话说得太死,就面儿答应了她,留了一线余地。”
当初为了调查十公主的死因,她和薛睿着实费了一番苦工,真相往往出人意料——十公主和孔芪有了私情,不愿下嫁薛睿,就使计诬陷薛瑾寻,谁知她命薄,从楼上跳下来摔进湖里,没能熬过一夜就暴毙了。
整件事都是由宁王一手策划,一方面使瑞皇后和薛贵妃反目成仇,一方面又打压了薛家,可谓是一举多得。而兆庆帝明明发现十公主的死因有猫腻,却为了袒护宁王,让薛睿和薛瑾寻两兄妹背了黑锅。
“你的顾虑没错,”薛睿点点头,道:“看来姑母的确是想拿这件事来对付宁王。”
戕害手足,这可是十恶不赦的罪名,果真曝光了他,宁王将要面对的会是成千上万卫道者的口诛笔伐,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
余舒欲言又止地瞅着他:“贵妃让我出宫与你商量,好像她是很有把握你会站在她那一边,说服我出这个头。”
薛睿面有哂色,慢慢摇头道:“姑母是有把握祖父会站在她那一边。”
今日朝会上,大提点宣布宁王监国,惹来一群人反对,薛凌南之所以按兵不动,不止因为看不上那些小打小闹,不想打草惊蛇,他若出手,一击便要得手。一旦让他得知贵妃的意图,绝不会放过这个攻讦宁王的好机会。
余舒算不算得准十公主的死因不重要,重要的是众所周知她身怀断死奇术,只要她来开这个口,就能把宁王推到风口浪尖上。
剩下的,薛睿相信薛凌南和薛贵妃会计划的万无一失。
余舒恍然大悟:“难怪我说我不一定算得准,贵妃娘娘满不在乎呢,原来她根本就只是想借我的名头一用。”
“嗯。”薛睿觉得心浮气躁,不想把情绪传染给她,就走到后窗推开窗子透气。
余舒虽然郁闷,但不忍心见他为难发愁,就走到他身边,轻拍他后背道:“其实这主意不错,你要是觉得有成算,我答应了就是。”
别人畏惧宁王势大,她可不怕,那混蛋几次三番要害她性命,她都给他记着帐呢。
薛睿回头看她,但见她一往无前的神情,一颗心忍不住得悸动,举手滑向她肩头,将人拢进臂弯,低声道:“一旦事发,宁王是不会坐以待毙的,此人诡计多端,如果让他侥幸脱罪,你就成了众矢之的,我不会让你冒这个险。”
他的态度不容反对,带着一股强硬的气息扑面而来,余舒听了没有不虞,反而心里美滋滋的,觉得他把她看的比什么都重要,于是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仰头对他笑道: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听了不要太惊讶。”她早就想告诉薛睿了,因为不能确定真假,才拖到了今天。
薛睿环着她转了个身,一手将窗子关上,免得她吹了冷风。
“什么秘密,你说。”
“在归来居的时候,云华曾对我说过,安武帝留有祖训,我朝历代皇帝皆是从《玄女六壬书》择选。”
肩上的手臂陡然缩紧,余舒看着薛睿难以置信的神情,连忙说道:“一开始我觉得玄乎,但是《玄女六壬书》确在云华手上,他不会无的放矢,你想,为何皇上迟迟不肯立太子,为何让宁王监国,却不给他正名?”
她每说一句,薛睿的眼神就凝重一分,疑云散尽,徒留心惊,不禁自问:“《玄女六壬书》究竟是什么东西?”
余舒道:“开国六器,分别为书剑尺鼎罗盘如意,《玄女六壬书》应是这其中指的‘书’,太清鼎和七星尺的神奇之处我们都见识过了,现在就算有人告诉我这部“书”是天书我都信。”
薛睿却是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认识到,云华为何在盗取了《玄女六壬书》后,会四处逃亡,明知他被养父收养,却能忍而不现。
“等吧,金柯已经替我前去请他进京,等到我们见到他人,这次一定要问个明白。”金柯昨日回京,带来姜家母女平安离开的消息,薛睿说服他去找云华,他又马不停蹄地离开了京城。
想到即将能够一睹《玄女六壬书》真容,余舒和薛睿都显得迫不及待。
“我先回去应付祖父,姑母若是再招你进宫,你暂且与她虚以委蛇,等我们见过了云华再作打算。”
余舒点头说好。薛睿依依不舍地松开她,拿起搭在衣架上的披风,见她亦步亦趋地跟上来,便回身又搂了她一下,道:
“不要送我,外面太冷,你快吃了晚饭休息,等我的消息。”
第七百三十七章 说媒
不出薛睿所料,他从宝昌街离开回到相府,薛凌南已经在等着他。祖孙两人在书房交谈了许久,对于是否要利用十公主的死因来打压宁王,不免有些分歧。
薛凌南早两年就查清了事实真相,不是没有收集到指向宁王的证据,概因兆庆帝存心袒护,不得已作罢。现在兆庆帝病入膏肓,宁王离太子之位仅有一步之遥,薛凌南和薛贵妃都认为再不动手,等到宁王坐稳了东宫之实,为时已晚,于是干脆放开了手脚。
让薛睿感到意外的是,薛贵妃居然想方设法地将十公主生前的一名贴身宫女偷换出宫,这名宫女恰恰对十公主和孔芪的私下来往一清二楚,并且当日十公主从观海楼上跳下来,就是她把薛瑾寻带到事发地点。
“孔芪受制于宁王,老夫自有办法让他反咬宁王一口,但不论是那个宫女或是孔芪出面指证宁王,都不足以引人注目,最好便是让你那义妹以断死奇术之名,配合你在早朝上演一出戏,方能打得宁王一个措手不及。”
薛凌南一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口吻,全然不考虑薛睿是否会拒绝他的安排。
“祖父可曾想过,这样一来,十公主名誉全毁,皇后娘娘岂会坐视不理?”薛睿不愿余舒承担事败的风险,顾左右而言他。
薛凌南冷冷地说道:“十公主死得蹊跷,你以为皇后会没有察觉吗,为了保全她女儿清白,却生生害得你姑姑葬送了腹中胎儿,是皇后不仁在先,事到如今我又何须顾忌,她难道还能为了维护十公主的名誉,阻挠我们针对宁王不成。”
薛睿心觉讽刺,诚如薛凌南所讲,若是为了打压宁王,就算揭露了十公主与人私相授受的丑事,皇后只怕是会打落牙齿和血吞。
看来祖父和姑母早就暗中商量好了,就差临门一脚,要他充当说客,借用余舒的名声来加大胜算。
薛凌南眼神毒辣,薛睿一个迟疑,就被他看出了端倪:“怎么,是不是那小姑娘不情愿出这个头?”
薛睿飞快地收敛了表情,低头道:“她有什么不情愿,宁王因为断死奇术将她视作眼中钉,恨不能除之后快,能有机会出一份力,她不是不肯,只是她毕竟不是孤家寡人,一家老小全系在她身上,这次揭发宁王罪行若不能成,危害最大的便是她。我与她情同兄妹,无法让她一个女孩儿家冒这个险。”
薛凌南盯着薛睿看了一会儿,突然冷笑,道:“情同兄妹?你真以为我老眼昏花看不出来吗,你与那余莲房分明就是有了儿女私情,对不对?”
薛睿背脊微微僵直了,抬头却露出一张茫然惊讶的脸孔:“这又从何说起,您怎会误会我与她——”
“行啦,”薛凌南不耐烦地打断他的狡辩,近乎直白地戳穿:“上回你骗我说你有了喜欢的姑娘,谎称是东菁王府春葳郡主,我信以为真,可是得知姜家母女逃离京城后,你没有露出半点担忧与反常,我便看出来你不对。再者你行事一向稳重,却为一个女子公报私仇,把尹周嵘的小儿子打成了废人,你还敢说你和那丫头不是有了私情?”
薛睿暗自苦笑,原来他竟是在姜家母女逃脱一节上露了马脚,被祖父发现端倪。
“你不必藏着掖着,今时非同往日,换在两个月前让我知道你看上一个来路不正的野丫头,我说什么都不会同意,不过现在情况有变,只要她肯答应出面揭发宁王,我就不再干涉你们的事。等到事成之后,你若想娶她过门,我就让人到她家提亲。”
薛睿万万没想到薛凌南会这么说,他哑口无言地听着一副宽容大度的语气,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顿时起疑。
他原先一直以为祖父清楚大安祸子的秘密,并且怀疑太史书苑的两起凶案就是他暗中指使,为的是刺杀破命人,扰乱大安皇室。但是为何祖父表现的好像全然不知余舒就是破命人,更加不知道《玄女六壬书》的威力。
那被皇榜通缉的徐总管,以及太史书苑突然消失的疑凶又作何解释。到底是祖父故意在迷惑他,还是他有所误会?
薛睿脑中闪过许多念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就在接触到薛凌南鹰隼一样的目光时,他反应极快地露出了惊喜又半信半疑的表情,说道:“您真的同意让我娶她?”
薛凌南面无表情地反问他:“老夫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吗?”
薛睿握了握拳头,难掩激动道:“我知道了,明日我再去找她。”
薛凌南满意地抿嘴一笑,接着叮嘱了他几句话,无非是叫他行事谨慎不要泄露了踪迹,薛睿一一应下,最后趁着薛凌南脸色不错,求得他许可到后院去看望薛母。
薛睿从书房走出来,已经是三更半夜,院子里静悄悄的,宝德提着灯笼走在前头照路,假如他回头,就能看到一双比夜色更要深浓的眼眸。
就在他离开不久,一道黑影闪身进了书房。薛凌南一动不动地坐在红木大理石条案后面,习以为常地看着来人,慢慢吐出一口浊气,略显疲倦道:
“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城碧他知道的不多,不会影响大局。”
阴影中的人低声说:“恳请相爷仔细说明,好让卑下回去复命。”
薛凌南皱了下眉头,虽然不悦,但还是开了尊口:“他大概只知道谁是大安祸子,谁是破命人,却不知如何破命,更不知《玄女六壬书》的事。”
“多谢相爷,卑下告退。”
窗门轻轻开阖,不带一点声响,书桌上的烛台跳动着赤黄的火苗,照着薛凌南脸上数不清的沟壑,老态毕露。
***
昨日大提点宣布宁王监国,满朝皆惊,一时间传的满城风雨,别的衙门有什么变化余舒不清楚,但她今天来到司天监,明显发现了不同。
在钟楼点卯的时候,遇上太承司的两个官员在那儿高声阔论,说着圣上委任宁王监国多么英明云云,余舒难免多看那两人几眼,对方察觉到她的目光,非但没有上前和她见礼,反而仰着脖子走开了。
余舒挑挑眉毛,转身往坤翎局去,刚走了没几步,就有人轻飘飘地跟了上来,在她耳边道:“曹左令是宁王殿下的表舅,这一下太承司是挺起腰板了。”
曹左令是太承司的长官,宁王得势,难怪太承司的人要翘尾巴。
她斜眼看着走路没声的文少安,问他:“今天是双日,你是该去太史书苑上课么,怎么又跑过来?”
文少安没精打采地道:“发生这么大的事,属下哪儿有心情学习,大人好涵养,一点儿都不显着急。”
余舒轻哼,取笑他道:“你这么沉不住气,我平日怎么教你的,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我都不愁,你愁什么。”不过这小子能有身为她亲信的自觉,不能见宁王好过,这一点还是值得表扬的。
两人说着闲话进了坤翎局,余舒这才发现文少安不是个例,居然一群属官下吏都是神情怏怏,气色不佳,整个局子里透着一股肉眼可见的萎靡。
这也难怪,景尘和刘昙在龙虎山做过同门师叔侄,这一点知道的人不少,再加上她和薛睿兄妹相称,坤翎局可不就成了敬王一派,人人自危么。
余舒被这群人感染,也笑不出来了,不然显得她太没心没肺了不是。整个早上都在沉闷的气氛中度过,一直到大提点差人来叫她过去。
她直觉大提点这会儿找她不会是什么好事,一路上揣着小心,等到了太曦楼,进门看见了坐在大提点下手位置,脸色不怎么好看的景尘,心里就突了一下。
朱慕昭对余舒笑了笑,和颜悦色地招手道:“你来了,快坐吧。”指着景尘正对面的椅子让她坐下,然后就开口了:
“云华生前与我乃是好友,我虽不是看着景尘长大的,却将他视作子侄,他双亲不在,圣上放心他不下,今早离京前往华珍园之时,圣上便将他的婚姻大事托付于我。我私下问过景尘,知道他有心于你,便自告奋勇充当一回媒人,给你们两个说合说合。学易之人不拘繁文缛节,你也不要不好意思,今日就给我个准话,我也好安排你们的亲事。”
余舒惊呆了,她昨晚临睡前没忘记卜卦啊,怎么就没算到今天大提点会跑出来为她保纤拉媒。她猛地转头看向景尘,用眼神隔空向他喊话——怎么搞的!?
景尘回以她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起身对朱慕昭道:“世伯,她一个姑娘家,上有母亲,怎好自己决定婚姻大事,不如让她回家和余夫人商量一下,再作答复可好?”
朱慕昭笑容不减,瞥他一眼,再度看向余舒:“也好,你回去和家里人说说,明天给我个准信。”
余舒张口就想拒绝,可是景尘转过身,背对着大提点,用眼神制止了她。
余舒跃过他肩头,看到大提点缓缓收起的笑脸,和他那一双仿佛蒙着雾煞的眼睛,心头一个哆嗦,咽着唾沫道:“一晚上恐怕说不清楚,容我回去考虑考虑,后天再给您答复好吗?”
朱慕昭不冷不热地看着她,迟迟说了一个“好”字。
第七百三十八章 父子相见
余舒和景尘一前一后从太曦楼走出来,前者一脸郁卒,后者一脸隐忍,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一直进到坤翎局,余舒放慢脚步,让景尘走在前头,在几双眼睛偷瞄下,跟着他上了二楼。
两人身影刚刚消失在楼梯口,号间里就探出几颗脑袋,伸长了脖子往楼上瞧,余女御怎么和右令大人一起回来了,两个人又躲楼上说什么呢?
余舒关上门,转身差点撞上景尘的胸膛。“小鱼,你不要生气,听我——”
“别解释了,”她轻推开他,绕过他向前走了两步,回头道:“我没怪你,我猜你事先也不知情。”
景尘点头。今早皇上启程前往华珍园,大提点和他都在送行的队列中,銮驾出了安陵城,他们折返回司天监,刚在太曦楼坐下,大提点就说起兆庆帝的“嘱托”,让人去坤翎局找来了余舒,完全没有给他推诿的余地。
余舒冷哼道:“大提点肯定是知道你把大安祸子的秘密告诉了我,所以在我面前不需再遮遮掩掩,软的不行就来的硬的。”
她敢说,方才在太曦楼大提点提出婚事,她如果当面拒绝,把仅剩的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大提点一定会对她更不客气。
景尘忧心忡忡地说道:“等到后天他要你答复,你又如何是好?”
余舒走来走去,思前想后没个主意,就在她心烦意乱的时候,景尘犹豫着开了口:“实在不行,你就先答应下来,准备婚事尚且需要一段时日,我们能拖一日是一日。”
“你说得轻巧。”余舒嘟囔一句,这事儿她还瞒着薛睿呢,要是她答应了大提点,事后传到薛睿耳朵里,他会怎么想?这世上哪个男人听说自己心爱的女人要嫁给情敌,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就算是假的也不行。
想来想去,不论她怎样答复大提点,最好事先跟薛睿报备。
“你是不是害怕那个人会误会?”景尘忽然发问。
“哪个人?”余舒心不在焉,没听明白。
“你心里喜欢的那个人,”景尘放慢了语气:“你难道没有向他说起过我和你之间的事吗?”
“呃,”余舒眼神飘忽,背过头掩饰心虚:“这么人命关天的大事,我怎么可能告诉他。”
她只能在心里对景尘悄悄地说一声对不起,不是她故意骗他,而是她不愿暴露薛睿。再怎么说景尘和薛睿都是亲兄弟,她不能肯定景尘在知道了她和薛睿的关系之后,不会心生芥蒂,兄弟两个等不到相认那一天就先反目成仇,想想她就觉得满身罪恶感,尽管她才是最无辜的那个人。
“我回去想办法,你就在这儿吧。”余舒丢下一句话,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没有发现景尘落在她背后那一双探究的眼睛。
......
余舒带着两个形影不离的跟班从坤翎局早退,一路发愁着怎么向薛睿坦白她被逼婚的事,走到司天监大门口,她看到对面街上停靠着熟悉的马车,忍不住想要调头躲回去。
“这人真不经念叨。”
她垮着脸走过去,车夫老崔手脚麻利地放下小板凳给她踩脚,一手拨开厚重的皮帘子,余舒探头进去,半个身子还在车外面,一眼看见坐在薛睿旁边的那个人,顿时惊喜地张大了嘴,手忙脚乱地钻进了车厢。
金柯笑呵呵道:“小妹见了我恁地开心?”
最初薛睿为金柯引见余舒,便以义妹称呼,金柯向来以薛睿的兄长自居,便跟着叫起她“小妹”。
余舒兴奋地合不拢嘴,这个时候见到金柯,可不就跟见着救星一样么。
“金大侠,你这么快就回来啦,”她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雁野先生也来了吗?”云华的名讳在外面不方便提起,便以他的野号相称。
金柯虎着脸道:“叫什么大侠,跟阿弟一样,喊我大兄就是。”
“嗯嗯,大兄,”余舒从善如流,顾不上薛睿从来就没这么喊过他,腆着脸追问:“就你一个人回来?”
金柯也学着她往前凑了凑,朝薛睿的方向努努嘴,对她挤眉弄眼道:“义父也来啦。”
余舒顺着他的眼神看向薛睿,不难发现他虽然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其实和她一样,都为云华的及时到来感到高兴。
“那先生人呢,我们现在就去见他吗?”
“莫急莫慌,他老人家在城南落脚,那地方不好找,白天去也不方便.到天黑了,我再悄悄地送你们过去,保证神不知鬼不觉。”金柯拍拍胸口打包票。
余舒连连点头,白天行动是不方便,万一被人跟踪,岂不是害了云华。
薛睿对她道:“金柯今早回来,先到宝昌街上转了一圈,发现你宅子周围埋伏着十多个探子,里里外外让人包圆了,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千万不可掉以轻心。等到天黑,你换上一身便于行走的衣裳,就在你房里等着,什么都不用做,金柯会把你带出来。”
余舒暗暗心惊,却也清楚她家门口为何这么多的眼线。
三人仔细确认了今晚的行动,薛睿将余舒送回家就走了,余舒到底没能说出来大提点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为景尘破命,薛睿也没能告诉她有关薛凌南的安排。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未来的出路,都寄望于今晚见到云华之后,一切都能有个交待。
***
是夜,余舒早早吃了晚饭,打发掉屋里伺候的丫鬟,声明她今天晚上要占卜,不许任何人打扰,只留下****葵一个人在外间守夜。
关好门,余舒从衣柜里翻找出一套颜色较深的棉衣棉裤穿上,又将长发盘在头顶,戴了一顶灰不溜秋的皮帽子,脚蹬一双千层底的棉布鞋,准备妥当,就坐在床边等候。
大约到了戌时,她盯着桌上的烛火眼睛都发直了,忽然听到屋后窗外传来一阵猫头鹰的叫声,立马站起来去开窗。
外头黑咕隆咚的,突然一只手冒出来,几根指头抠住了窗台,得亏余舒胆子大,才没被他吓住。
屋后地势偏低,窗子离地得有六七尺高,金柯轻巧地翻了进来,一身夜行衣,从头到脚包裹的严严实实,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闪闪发亮,他扫了一眼余舒穿着,眼睛弯了弯,递给她一包东西,面罩后头发出低沉的声音:
“裹在外头,别出声。”
余舒原当是和他一样的夜行衣,抖开了包袱竟是一条宽大的黑色斗篷,她没有多问,照他的话披在身上,就见金柯点点头,又从窗子跳了出去。
“小妹往下跳,不害怕,摔不了你。”
余舒手脚并用地爬上窗子,看一眼黑漆漆的地面,吞了口唾沫就蹦了下去,没想到一双手拖住了她的膝盖,她两脚没能落地,就被人扛在了肩上,眼睛一花,就飞了起来。
她好险没有叫出声,耳边呼呼风响,光影倒流,金柯就像是一枚离弦的飞箭,扛着她毫不费力地在房顶墙头飞窜。
余舒还没缓过劲儿来,就被他带出了府邸,一阵狂奔,停在了一条陌生的巷口,这才将她放在地上,扶着头晕眼花的她坐进早就准备好的轿子,和贵六一前一后,抬着她飞快地离开。
半个时辰后,余舒在城南一间简陋的客栈里和薛睿碰头,她在路上吐了一回,脸色煞白煞白的。金柯一脸歉疚地跟在她后头,小声对薛睿解释道:
“跑得快了点儿。”
余舒让薛睿搀着她坐下了,摆摆手道:“不怪大兄,是我晚饭吃多了。”
屋里就他们三个,贵六守在外头,薛睿一边给她倒热水,一边说道:“雁野先生就在附近,你休息下我们再走。”
余舒喝了几口热茶暖胃,闻言摇头:“不歇了,我没事,这就走吧。”她实在是等不及了。
薛睿无奈,从一旁茶几上的漆盒里取出易容之物,托起她下巴在她脸上添了几颗麻子,又给她画了两条粗眉。余舒摸了摸脸,不知自己被他折腾成什么样子,但见他只是粘了两撇唇须,依旧是风度翩翩的样子,心觉不对,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金柯在一旁干笑了两声,薛睿没有回答,扶正了她的皮绒帽子,拉起她道:“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三人一行从后门出来,就兵分两路,到了大街上,金柯一闪身就不见了踪影。已经夜半,路上行人稀少,临街的铺子大多关了门,只有一家酒馆亮着灯火。
余舒愣头愣脑地跟着薛睿往前走了一段路,左拐右拐,忽闻远处丝竹乱耳,转过不知第几个街角,画风陡然一变,姹紫嫣红香气扑鼻,把她熏了个醉。
乖乖,这地方竟藏着一条花柳巷子!
“哎呦,这位公子,来咱们天香院坐坐啊!”
“大爷留步啊,进里头喝杯酒暖暖身子,奴家给您唱个小曲儿听听?”
狭窄的街道连一辆马车都进不去,却有一群身姿妖娆的女子挤在各自门前卖笑,五颜六色的手帕在空中翻飞,看得余舒是眼花缭乱,一个不留神,就差点被人拉进去。
薛睿不着痕迹地将她拽了回来,冷脸挥开了几个挡道的烟花女子,非但没惹人害怕,反倒有个姐儿痴痴娇笑,目不转睛地盯着薛睿难得一见的俊脸,抛媚眼道:“哥哥您力气可真大,弄得奴家痛死了,嗯哼。”
说着就要伸手去抚薛睿胸口,那长长带勾的指甲,落在余舒眼中,就跟白骨精的爪子似的。
她眼中一阵火光,不等薛睿闪躲,就一巴掌把那爪子拍开,挤到他身前,两手一推,不管摸到人家姑娘****还是香肩,只顾往前走,左一巴掌右一巴掌,不知打落了几只贼手,硬是给薛睿开出一条道儿来,中途没叫哪个妖精摸着他一下子。
薛睿看着她发作,哭笑不得,眼见她快要走过头,这才急忙拽住了她,低声道:“到了。”
余舒停下来,抬头一看,这间窑子门上挂着一块横匾,蜿蜒书写着“红花馆”三个字,大俗特俗。门口的窑姐儿很快就像苍蝇似的黏了上来,这回薛睿没把人推开,而是拉着余舒一块儿进去,叫来老鸨,抛了一锭银元宝给她。
“听说你们这儿有位芊芊姑娘?”
老鸨眼疾手快地将元宝揣进袖子里,脸上却为难道:“大爷是来找芊芊的啊,正巧她今个儿不舒服,一整天都没接客了,您看,要不换个人,就让艳艳伺候您怎么样?”
薛睿又拿出一锭元宝,在她面前一晃,老鸨表情立马变了:“哎呦,瞧我这记性,芊芊昨个儿是不舒服来着,今天可不就好了,您快往楼上请,奴婢这就喊她出来见客。”
两人遂跟着她上楼,这里楼梯也窄,就能容得下一个人,余舒走在最后头,趁那老鸨不注意,用力在他腰上掐了一下。
薛睿吃痛,回头看她。
余舒瞪他:什么芊芊艳艳,这是什么鬼地方?
薛睿眼神无辜,略作停顿,俯身凑到她耳边,轻声道:“等下见着人你就知道了。”
余舒这才放过她,他们跟着老鸨来到二楼顶头的一间房门外,老鸨敲门道:“芊芊,有客人来啦,你快收拾收拾出来见人。”
过了一会儿,里面才传出来一声娇滴滴的答应:“妈妈待会儿,等人家穿了衣裳嘛。”
余舒听着声音就冒出一层鸡皮疙瘩,耐心等在门外,期间她偷瞄了薛睿好几眼,发现他下巴绷得死紧,就知道他对接下来的碰面不全是期待。
她完全可以理解,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他们在归来居和云华碰面时,薛睿完全不知道云华就是他的父亲,这次则是真正意义上的父子相见。不论换成是谁,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亲爹,隔了二十年突然要和亲爹见面,肯定都会感到手足无措。
没过多久,门那边响起脚步声,磨磨蹭蹭的,像是有人拖拉着鞋子来开门。
“吱呀”一声,门拉开了一条缝,里头的人却没出来,而是拖拖拉拉又往里面去了,老鸨歉意对他们两个笑笑,一把将门推开了。
“大爷您进去,芊芊等着呢,”说着又要去拉余舒:“小哥跟我下去听曲儿啊,别在这儿碍了你家公子的好事。”
合着她是把余舒当成个跟班的小厮了。不等她脸黑,薛睿就将老鸨隔开了,三言两语打发了她,就拉着余舒进了屋,从里头把门关上了。
余舒忿忿不平地踩了他一脚,率先走了进去,一抬头,却愣在那儿。这房间不大,里外两个隔间,一层纱帘挂在墙头,两扇屏风挡着门,对面就摆了一张矮榻,铺着一条玫红的褥子,上头盘腿坐着个人,穿着花红底子的小袄,搭着一条毛绒绒的披肩,挽着双环鬓,缀着朱钗玉环,涂脂抹粉,脸盘算是漂亮的,只是一双吊角眼,却怎么看都觉得眼熟。
“你、你不是,不是那个,那个谁——”
那人翻了个白眼儿,一把甩掉披肩:“赵小竹,我叫赵小竹,你什么记性啊。”
余舒恍然大悟,这个叫芊芊的青楼姑娘,不就是他们在安县认识的那小子吗!
“原来你是个女的!”
“呸呸,”赵小竹不高兴地嚷嚷:“谁是个女的,小爷是个大老爷们,如假包换。”
余舒啧啧称奇,不错眼地盯着他道:“真的假的啊,我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赵小竹没好气地瞪着她:“彼此彼此,我头一回见你也没看出来你是个女的。”
两人一见面就斗起嘴,薛睿杵在边上,倒是比进门时候自在了许多,他环眼四周,最后视线落在里间的一扇屋门上。
仿佛回应他的目光,那扇门被人从里面轻轻拉开了,珠帘拨动,一袭玄青乌亮的貂裘映入眼帘,先是一双簇新的靴子,再是明珠腰带,最后才是那双天命风流的桃花眼,整个人从昏暗中走出来。
屋里突然没了声音,余舒一句话卡在喉咙里,看着突然现身的男人,脑子有些迟钝。
云华比他们上次见面时穿戴的整齐多了,没有再披头散发,也不再是麻衣布鞋,衣冠楚楚的他看起来十分精神,若不是鬓角的白发泄露了年纪,就这模样站出去,不知能迷死多少小姑娘。
余舒猜想,他大概是为了给薛睿一个好印象,所以特意换洗一新。
她回头看一眼薛睿,再比较云华,不得不说这爷俩虽然样貌不很相像,但若站在一起,单凭气质,任谁也不会否认他们是亲父子。
“你来了。”云华对着薛睿轻轻点头,眼神中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灼热。
余舒眨巴着眼睛,突然反应过来,惊讶地看着他:“你、你能说话?”
尽管云华的声音沙哑难听,甚至于不仔细都听不清楚他说什么,但他确实是发出了声音,而不是像她先前所知的是个哑巴。
薛睿皱眉,云华紧紧地看着他,赵小竹生怕他们误会,急忙替云华解释:“义父的确是烧坏了嗓子,他不是不能说话,而是说不了话,我都好些年没听他开口了,谁知道见了你们就不管不顾起来。”
说着他转身去搀云华,想要扶着他坐下,小声嗔怪:“您老别出声了,回头又要咳血,我这就去准备纸笔。”
云华轻轻地推开赵小竹的手臂,摇了摇头,拒绝他的搀扶,往前走了一步,就站在薛睿的面前,对上薛睿深沉的目光,微微笑了,缓慢而固执地对他说道:
“世宁,这是你娘给你取的名字,她盼望你人如其名,一世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