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九章 看着办
余舒进了钟粹宫没多久,消息就传到瑞皇后耳中。
今天皇后跟前也有客人,八月十五中秋宴上卫国夫人告病没有露面,昨日却自请进宫,这位的分量,瑞皇后不可能晾着她,于是第二天一早就宣了她进来。
卫国夫人进宫来是为正事,不是闲着无聊来找皇后唠嗑的。
下个月就是卫国夫人的寿辰,又刚好是个整寿,作为东菁王的老娘,这寿宴肯定是要操办的,但是具体怎么办,她却有点别的想法。
“承蒙圣上与娘娘看重,臣妇得以回京安养,似这把年纪,本该儿孙绕膝,安享晚年,奈何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命相太过刚强,至今未能如愿。唉,臣妇近年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再耽搁下去,只怕盼不到他儿女双全那一天了。”
瑞皇后看着比她年长不了几岁的卫国夫人在她面前卖老,固然心里不很舒服,但还是搭腔道:
“是你眼光太高,本宫来搭这个红线你都不肯将就,实在不知道你到底想物色个怎样的儿媳妇。”
瑞皇后心里抱怨,兆庆帝交给她这个“好”差事,让她给东菁王姜怀赢说亲,可是要选一个既让皇上满意,又让人家相得中的,哪有那么容易。
“让娘娘笑话,臣妇今日进宫是来求个恩典的,下个月我办生儿,原就我们娘俩儿进京,未免孤寂,就图个热闹,想要多请些年轻孩子们到王府来玩耍,娘娘您看可行?”
瑞皇后是瞧出来了,卫国夫人是想借着办寿宴的名目,将各府适龄的姑娘们都请到府上,亲自上眼看一看人才,不过是怕动静闹大了招人谗言,这才特意进宫和她报备一下。
不得不说她来的正是时候,瑞皇后因为薛贵妃惊胎一事,被兆庆帝发作,正愁没有机会缓和,若是解决了东菁王的婚配,岂不好将功补过。
是以卫国夫人开口那么一提,瑞皇后便给她亮了绿灯:
“有何不可,你只管下帖子,这样吧,毕竟你回京不久,有些人不好意思你去请,本宫让长淑给你出出主意。”
长淑公主是兆庆帝与瑞皇后的第一个女儿,几年前下嫁陶文馆秋公长子,有她出面,东菁王府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有人胡乱猜测。
卫国夫人笑开了,起座儿向瑞皇后道谢懿旨。
哄走了卫国夫人,瑞皇后才听说女御官又进宫的事,知道余舒去了薛贵妃那儿,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转头吩咐近旁听命的宫女:
“请郑尚宫过来说话。”
薛贵妃有孕在身,不能伺候皇上夜寝,下个月的坤册尚未拟好,这会儿她召了坤翎局的女御官进宫,必要惹得后宫这些妃子们跳脚。
可惜了孙贵人已然失宠,再不能让皇上分心,就不知钟粹宫这回打算卖给谁好,她得重新安排一番才是。
......
余舒在钟粹宫留了午膳才走,宫里的规矩大,再怎么对着薛贵妃那样的倾国美人儿,也不顶饱,还得笑着谢恩。
薛贵妃这回传唤她,一则是面授她的生辰八字,二则是为下个月的坤册。
在后者上,贵妃娘娘没同她多说废话,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下个月起,坤册上面的安排让她看着办。
什么叫看着办?
余舒初闻之下没能领悟,还是贵妃身边那位笑眯眯的桃嬷嬷提醒了她:余大人,我们娘娘身怀六甲,下个月起就不能伺候万岁夜寝了,这多出来的日子,得要您重新安排好。
原来这又是宁真皇后生前给后宫女子立下的“铁纪律”,未免怀有身孕的妃子恃宠而骄,所以一旦宫女子怀上龙种,便从被诊出的次月起,不被列入坤册名单。
话说回来,兆庆帝直到薛贵妃平安生下龙胎出月子,这七八个月里,不能在钟粹宫过夜。当然,他白天爱来不来,谁也管不着。
那这多出来的几天,就要分摊到其他宫妃头上,至于给谁不给谁,那要看薛贵妃的脸色。
但是贵妃娘娘让她看着办,这是什么指示?
余舒在宫里头没有想通,出宫以后就打算去找薛睿求教。
乘着轿子到大理寺门口,正是半下午,外头太阳有些灼人,她让徐青先进衙门去招招看薛睿在不在里头。
过没多久,薛睿就找了出来,还换了一身便服,牵着马。
余舒在轿子小窗口露出半个头,打量他道,“下午没事儿了?”
“嗯,你若闲着,我们到忘机楼坐坐。”
“行,走吧。”
余舒好歹是坤翎局半个头头,偶尔旷工半天毫无压力。大理寺到駉马街不远,路上两人一个骑马一个坐轿,聊几句闲话的工夫就到了。
坐在雅室,薰一炉好香,换上舒适的衣衫鞋袜,余舒翘着脚坐在软椅上,手里还捏着一块卷饼肉,吧嗒吧嗒吃得香。
“大哥你说娘娘这是什么意思,下个月的坤册我要怎么安排才好?”
薛睿知道她晌午在宫里没有吃饱,就让人到厨房取了几样熟食先给她垫垫,看她吃得香,胃里也有些吵吵,便拿筷子夹鸡丝卷进蛋饼里,蘸着辣酱跟着她吃了几口。
“娘娘不是让你看着办么,那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余舒倒了一口酒,皱眉道:“你说的轻松,后宫那么些女人,单是依附贵妃娘娘的,不少十个八个,娘娘不说,我岂知哪个老实,哪个是不安份的,万一提拔了一个包藏祸心之人,再给贵妃娘娘惹祸。”
在她的认知里,薛贵妃就像是正处于一场女人之间勾心斗角的宫斗大戏,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薛睿看她一脸杞人忧天的样子,不禁失笑,竖起筷子拿干净的那一头轻敲她脑门,昵声道:
“枉你聪明,其实想的太多,我这么告诉你吧,娘娘这是给你机会捞好处呢。”
薛贵妃怀孕不能列入坤册,这事儿整个后宫都在盯着,今天余舒被叫进宫里,等于是给了大家一个讯号——
想要在皇上面前露脸吗,尽管来找女御大人吧。
薛贵妃的意思,要薛睿翻译起来就简单多了:
“你不必烦恼,只管等着,谁要有诚意,自然送到你面前,你看着办就好,出了什么事,宫里头有娘娘给你担着。”
人人都以为工部油水多,少有那谙知官场的才晓得,若是坤翎局得了势,那才叫厉害呢。
第六百五十章 胡言乱语
兆庆帝在位十四年,他的后宫里有多少女人呢?
余舒刚刚上任的时候做过一个统计,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这且都是虚的,瑞皇后之下,现有从一品贵妃一人,二品宫妃两人,三品宫嫔八人,五品以上贵人三十二人,再往下的才人、美人、淑人,更是不可计数。
再说安朝的选妃制度,通常是三年一次晋献,从十三省各州各县挑选年轻女子,经过层层筛选送往京城,哪怕最后进宫的不足十分之一,数量上也相当可观了。
最可怜的就要数这些地方晋献上来的宫女子,若是有些家世背景的,能在宫中寻上一位仰仗,或许有希望在皇帝面前露一露脸,运气好的话,混个才人美人当当,大小是个主子,不然的话,基本上这辈子就是个守活寡的命了。
坤翎局每个月都要重新拟定下个月的坤册,这一个月满共三十个日子,固定不变的是皇后一人三天,贵妃再要三天,淑妃也要三天,这就去了三分之一了,另外皇帝也要休息,每个月总有那么三五天得修身养性,一个人睡,这三十天就只剩下一半了。
后头排着队等着和皇帝睡觉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十五天掰开了分也不够的。
这就要看坤翎局的安排了。
余舒研究过,最初坤翎局设立的目的,大概是宁真皇后为了限制后宫对皇帝的影响,对前朝的影响,她将这个权利给予易官,而不是由“皇后”操纵,出于公,摒于私,这也就避免了帝后之间直接矛盾的产生。
是故这一明显干涉皇帝人身自由的规矩,可以延续今日。
今天之前,余舒从没想过能在坤翎局女御官这个职位上捞什么好处,不是她胆小,也不是她为人有多正派,而是她有自知之明,凭她一个初出茅庐的新吏,没那个能耐把手伸到皇帝的后宫去。
哪怕薛睿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加上薛贵妃的亲口保证,她也不能动心。
要她借着编订坤册的名义收受贿赂,她怕是做不到。
“大哥这是教我假公济私吗?”余舒摇头笑道,“算了吧,我又不缺钱花,只能辜负娘娘一番好意了。”
就算薛贵妃为她保驾护航是因为投桃报李,答谢她肯站在她这条船上,她却不能真就被眼前的名利迷晕了头。
何况她信不过薛贵妃。
她的反应实在有些出乎薛睿的意料,他正色起来,端详着她,片刻后也就明白了。
“阿舒,你是怕娘娘她——”
“欸,我可什么都没说,”余舒竖起筷子打断他的话,夹了一块肉冻塞进他嘴里,打岔道:
“对了,我得求你帮我打听个事儿。”
薛睿已知她顾忌,便也转过弯来,暗赞她如今愈发思虑周全了,有些就连他都没想到的,她却能有所察觉。
他也不敢保证,薛贵妃放话给余舒让她借坤册捞好处,到底是为了答谢余舒,还是为了引诱她的贪念,借机拿捏住她。
“什么事,你说。”
余舒给薛睿添了一杯酒,往他跟前凑了凑,“你有没有在吏部当差的朋友,帮我查一查,宝太十年到十二年间,在任苏州令的是哪一位大人?”
苏州府是直隶,下辖十几个县城,当中就有余舒的籍贯义阳城,苏州令是为监察苏州知府从京城下放到地方上的官员,大小五品。
薛睿神色一动,抬起眼皮问她:“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余舒含糊道:“哎呀,我有事,你到底能不能帮我打听啊?”
好端端她要打听二十几年前在南方下放做官的人,薛睿几乎是瞬间就联想到了云华,于是不肯轻易被她唬弄过去。
“是不是同你答应云华要找的那个人有关?”
余舒眼见瞒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干脆交待道:“不错,是因为云华。”
薛睿倏尔眯起眼睛:“那这个曾做过苏州令的人,就是云华要你找的人?”
余舒摇摇头,郁闷道:“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我也不知道该上哪儿找人去,但是云华告诉我,如果能找到这个苏州令,或许就能询问到那个人的下落。”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难为薛睿居然听懂了,顿时满心猜疑,追问她:
“你老实告诉我,云华到底让你找的什么人?兴许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
余舒心说也对,她要找人,又不能大张旗鼓,肯定少不了薛睿帮忙,云华又没叮嘱她不能对人说,她告诉薛睿,也不算是泄密。
“唔,其实也不是别的什么人,大哥你记得我和你讲过街头茶馆那个说书的吗?”余舒一脸八卦地同薛睿提起来:
“那人讲的倒有几分实情,昔日云华进京赶考之前,家乡的的确确有位夫人了,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只是他后来逼不得已娶了公主,同家乡妻小失了联系,他要我帮他找的人,就是他失踪了二十年的长子。”
薛睿愣住。
余舒只当他是惊讶,感慨道:“谁能想到云华易子和麓月公主这一桩美谈背后竟是这个样子,可怜那一对母子。”
大师兄真是个渣啊。
“......那,此事与当年的苏州令又有何关系?”他问道。
“云沐枫是云华易子的化名,他本是义阳人士,年轻时候四方行走,结交了当时刚刚下放的苏州令,两人身为挚友,后来云华不是娶了公主吗,他怕有人调查出他的底细,对他的妻儿不利,就悄悄写信托付那位苏州令帮他照看妻儿,再后来云华算到他妻子遭难,知道他夫人已死,孩子却下落不明,莫不是与那位苏州令有关,被他救下了。”
余舒一边告诉他这段狗血的过往,一边脑补,与他分析道:
“要我看很有可能,但凡那位苏州令是个讲义气的真兄弟,必要保住那个孩子的性命,最好是为了掩人耳目,将他充作亲生儿子一样,养育成人,等到十八年后,再告诉这孩子他的身世,好叫他为他父母报仇。”
闻言,薛睿扣紧杯中酒,仰头一饮而尽,心中百般滋味,呛得他眼角火辣辣的酸疼,他垂眸遮色,哑然失笑:
“你又胡言乱语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肾虚
傍晚,景尘找到忘机楼的时候,余舒正在后院薛睿房里照顾醉酒的他。
下午两人旷工回来,置了一桌小菜,本来是聊的正事,到后来也不知怎地他酒兴上来,喝着花雕不解馋,让人从酒窖搬了两坛二十年的玉冻髓,喝着喝着就上了头,等到他执拗地要她坐在他大腿上喂他吃菜,她才反应过来他喝大了。
薛睿一向克己,是鲜少放纵自己的,这是她第二回见着他喝醉的模样,头一回是他借酒装疯占了她的便宜,遥想那时她尚且心系景尘,对他的殷勤视而不见,自欺欺人与他兄妹相称,让他连心意都不敢轻易说出口,他才借酒消愁。
这回又是为的什么?
余舒坐在软榻边上,将他蹬掉的被子重新盖好,一手轻轻拍哄,瞧着他微微薰红的眼眶,浓眉皱成两簇,刚刚睡着却不安稳的样子,有些心疼,又有些疑惑。
她正思前想后,就听到小晴在外面小声禀报,说是景尘来了。
余舒收回思绪,叫来贵七在卧房门外守着,出去到后院茶厅见景尘。
.......
“你刚从宫里出来?”余舒将茶递给景尘,打发了侍女出去。
“嗯,”景尘点头道,“皇上找我过去问话,大提点也在。”
余舒立马打起了精神:“都问你什么了,你没说漏嘴吧?”他们在安县郊外见过云华的事,三人约好了保守秘密,绝不对第四个人提起。
不过景尘不擅长说谎,让她很是忧虑,万一他说漏嘴了,最后倒霉的可是她。
景尘犹豫了一下,不是很确定地告诉她:“我都照你编的那些讲了,可他们到底信不信我就不知道了。”
闻言,余舒松了口气,摆手笑道:“你没说漏了就好,至于他们信不信无所谓,随他们猜去吧,只要我们不说,他们就是猜到了什么,还能作数不成?”
这个瞎话是由她编的,从他们在安县酒楼遇上赵小竹之后,皇上要追究起来,就说他们进了一位隐士隐居之地,那隐士是个六旬老叟,胡子花白,精通易术,留他们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好心地让他的小徒弟给他们指路去公主墓,余舒因为崴脚没去成,就留了下来。
后来赵小竹遁地跑了,就解释说是那隐士察觉他们和朝廷有关,不想有所牵扯,便弃居而去了。
因为云华走得干净,该带走的都打包带走了,留下的不足为证,余舒毫无心理负担地教唆景尘欺君罔上。
反正那是他亲爹,明知道皇上要他老子的命,他不说谎难道还要大义灭亲吗?
余舒瞅瞅景尘,这一趟外出,她才发觉他多了些人情味儿,不似以前不食烟火。
“我担心大提点之后会再找你问询,你最好有个准备。”景尘今天进宫见到兆庆帝,看得出来他不很高兴,让他冒险带着破命人一起出京却一无所获。
他生长在龙虎山道门中,对于君臣伦常并不敏感,是以与兆庆帝相认后,一开始他只是觉得世上多了一个亲人,还曾暗自高兴过。
兆庆帝待他一直很好,然而随着他知道的实情越来越多,他也就越来越清楚他厚待自己的原因,不为他是他同胞妹妹留下唯一的孩子,更多原因在于他大安祸子这个不可告人的命数。
这让他略感心寒。
“我你就不用担心了,不该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多说。”余舒挑眉,从她口中撬话的难度等同于空手掰蚌壳。
景尘垂下眼,扫向她端杯子的左手末尾不自然翘起来的小指,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变得负疚。
余舒不是瞎子,发现他盯着自己的眼神不对劲,便警惕起来,瞪他一眼没好气道:“看什么看?”
这小子,别再是知道了他们不必成婚生子才能破命,还对她贼心不死吧?
挨了一记眼刀,景尘不自然地转过头去,硬邦邦地岔话:“我是想说,为何不见薛兄?他不在吗?”
“哦,我大哥昨晚没休息好,在他房里补觉呢,”余舒下意识地隐瞒了薛睿喝醉的事。
景尘看一眼窗外暗下的天色,道:“这个时辰了,多睡不宜养生,叫他起来吃了晚饭吧,消食后再卧榻。”
面对景尘无意中的关心,余舒纠结起来,总觉得三个人出了一趟门,关系变得微妙起来,薛睿好像不是那么看不顺眼景尘,景尘也好像不再当薛睿是陌路人了。
这算是个好现象吗?
“不用了,让他睡到自己醒吧,他有起床气,睡不好就会板个脸,我可不想看他脸色。”余舒胡诌。
景尘蹙眉道:“起床气?那是肾脾有不足之症,有多久了,可找郎中看过?”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景尘也可以这么啰嗦。
***
薛睿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他做了一整晚的梦,一会儿梦见他很小的时候,父亲薛皂尚在人世,模模糊糊一张面孔,夹着他的腋下将他举得高高的,爽朗浑厚的笑声似乎就在耳边回荡——
“乖儿莫怕,有爹在呢!”
一会儿梦见黑白两色的灵堂上,娘亲扶着棺材啜泣。
一会儿又梦见他在东苑的小书房里默写功课,祖父面无表情地坐在他对面,冷声训斥他——
“你娘身体不好,你不要到后院去打搅她养病,不勤不修,是为不孝,再让我发现你趁早读的时候偷跑到后院,就罚你将孟子先篇抄写五百遍,不写完就不许踏出这间屋子。”
他挣扎着想要醒来,梦魇却缠着他不放,二十年过往,最不堪的一幕幕陆续重现,一直到他梦见十公主坠楼病死,皇上一怒之下罪责薛府,祖父忍无可忍戳穿了他来历不明的身世——
“就因为你这么一个祸根,可怜我儿早早丢了性命,早知道你今日还会连累我一家老小,当初老夫就该亲手了结你!”
薛睿喘着粗气,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挣脱醒来,窗上映着天色透白,嘴角残留着醒酒汤的酸甜气味,室内飘着一股冷香,不是他惯用的暖香,此时闻起来,却有种醒神宁神的舒适感,让惊梦的他慢慢平复下来。
静坐了小刻,他没有叫人进来伺候,披着衣裳下床,到脸盆边上用冷水拧湿了手巾,整个敷在脸上,他打了个冷颤,长舒一口气。
这便听到刚才静悄悄的院中多了些动静,他这时不想一个人待在房里,或许是噩梦的缘故,总觉得胸口闷闷的。
薛睿套上长衫,随意将头发扎成一束,披在背后,倒了一杯冷茶走出卧房,推开厅门,一眼便看见正在院落中央挥剑的人影。
那白衣不染,飘逸出尘的姿态,十分的赏心悦目。
他立在走廊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没有出声打扰,心绪随着那朴实无华的剑招一起一伏,直到楼上隔空传来一道拖长的哈欠声——
“唔——啊,一大早的就扰人清梦,早知道就不让你留在这儿借宿。咦,大哥,你也被他吵醒啦?”
薛睿仰起头,景尘挽了个诀窍收起剑势,两人一同望向楼上,便见凭栏处,余舒懒洋洋地趴在围栏上,抬起一只手朝他们打招呼,睡眼惺忪又笑眯眯露着一口白牙的模样,没心没肺,却让人心情莫名地变得明朗。
“早哇。”
薛睿胸中沉闷一扫,将那杯一口没动的冷茶泼掉,看向景尘,扬起笑脸同他打招呼:“景兄几时来的?”
景尘老实道:“昨天傍晚。”
薛睿不好意思道:“我睡得早了,你来了阿舒都没叫醒我。”
景尘一边观察他脸色,一边替余舒解释道:“她知道你有起床气,所以没敢叫你起来。”
薛睿眨眨眼睛,起床气?他怎么不知他有这毛病。他仰起头去看楼上,就见余舒冲他吐舌头做鬼脸。
这边薛睿正和余舒打眼色,那边景尘却忍不住劝说道:
“薛兄,我多言一句,早起有气,应是有肾虚脾弱之症。待会儿饭后,不妨我为你把一把脉,写个养生的方子给你调一调。”
薛睿冷不丁被人说成是肾虚,脸色瞬间不好,但听楼上“噗嗤”一声促笑:
“是啊,大哥你就让景尘给你开个方子,补一补嘛。”
“......”
薛睿瞪了一眼信口开河败坏他名节的余舒,气得牙痒痒,他方才怎么会觉得这小混蛋可爱来着?
第六百五十二章 细节
三人一起吃过早饭,就各忙各的去了,约好了晚上回来再具体谈一谈他们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等到余舒和景尘一同去往司天监的路上,她才迟觉到哪里不对,她是临时带上薛睿和景尘一起组队去刷公主墓副本来着,这下人都回来了,不该解散了吗?
她怀着纠结的心情和景尘前后脚进了坤翎局的院子,几个下属来的早,正在东座议事厅里喝早茶,见他们走进来,忙起身问候。
“右令大人,余大人。”
景尘只是点头“嗯”了一声,余舒却笑眯眯应声:“诸位大人早啊。”
然后他们一个上二楼去,一个则留下来理事,一个月下来,坤翎局众人早就习惯景尘的“不管事”,以及对他们的爱答不理,不以为意,只围着余舒回报最近的差事。
说没几句话,外面就来了人,传大提点的话,请余女御到太曦楼去。
余舒昨晚听景尘提起,应知有此一节,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吩咐了下属官员该忙什么忙什么去,然后才跟着人走了。
......
余舒到了太曦楼,见到大提点,意外的是任少监也在。
大提点选在东阁的茶室见余舒,而不是极具威严的大厅,除了任奇鸣,周围没有一个闲杂人等,太曦楼里外一向清静,司天监中三司两局各安其职,将近三百年的流程,不是重大事件,一般不需要来请示他。
“坐吧,找你来是有些事要问问清楚,事关道子,圣上有些忧心,你就有一说一,不必拘谨。”大提点抬手示意余舒坐在小轩窗底下的座位上,任奇鸣也在那儿,他总是板着个脸,好像谁欠了他钱似的。
要与任奇鸣平坐,余舒踟蹰了一下,对任少监一拱手道:“下官失礼了。”
她眼下是名声大噪的淼灵使者不错,但论官职,她是五品,人家是正经的从二品大员,就算她有皇帝御赐的封号,该她不如,她还是本份的好。
任奇鸣的脸色略见缓和,对她点点头,“余大人请坐。”
余舒刚挨着座儿,大提点的话就问到了,没什么开场白,直奔主题:“据说前几日道子去往公主墓祭拜,莲房你有同行?”
她听着大提点平易近人地唤起她的易号,还是薛睿玩笑取给她的那个假名,有那么丁点别扭,但很快适应了,注意力集中起来回答他的问题:
“是,我与景尘私交甚笃,他在京城没什么朋友,便邀请我与义兄同去。”
她主动提到了薛睿,是想一笔带过去解释了薛睿为何也会出现在他们的队伍中,免得他待会儿单独问起来,倒好像她故意遮掩似的。
“哦,你们中途遇上了些意外是吗?”
余舒皱了下眉头,扫了一眼坐旁“陪审”的任奇鸣,一面点头,一面将他们在客栈遇见赵小竹的事说了,最后补充道:
“我们觉得平白无故冒出来一个人替我们抱打不平,非奸即盗,便想跟过去看看他有什么阴谋,谁知竟到了一位隐士居地。”
说这话的时候,她是看着大提点的,对方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实在有些压力,要知道一个权臣,尤其是这种高深莫测的人物,就连一个眼神都带着难以估计的威慑力,她没有坚持与他对视,不过几息的工夫,就把眼睛垂下去。
大提点看上去很认真地在听她说话,等她讲完了,才问下一个问题:
“那位隐士生的什么相貌,有什么特征,你形容一下。”
“他啊,嗯...年近古稀,身骨健朗,白眉白须,听他自称雁野先生,精通奇门遁甲之术。”
“道子与薛公子同去公主墓,你则因为扭伤了脚留在隐居中是吗?”
“是这样。”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雁野先生找我过去陪他聊天,然后我不知怎么就晕了过去,再醒来,他人已经离开了。”
“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我进到他房间没多大会儿,就被他迷晕了。”
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但每一个问题之后都会给她回答完整的时间,他很认真地在听,却不细究,这让一直保持高度警惕的余舒有某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就这样一问一答,没用多久,余舒就从太曦楼出来了,同她所想,一点没受难为,他们明明就怀疑,却不能开堂审问她,就连严厉一些都不行。
余舒揣摩他们的心理,他们以为她不知道大安祸子与破命人的秘密,或者说不能肯定她是否知情,所以怕弄巧成拙,被她察觉了不该她知道的事。
任奇鸣站在小轩窗边,看着余舒走过九曲桥远去的背影,回头看着正在闭目沉思的大提点,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
“.....余舒此人,年少颇有心机,属下以为她有所隐瞒,太书是否辨出什么?”
朱慕昭张开眼,眸光连闪,似有玄机,他道:“她与景尘所言所语,如出一撤,就连撒谎的地方,也是一般。”
——她形容那隐士样貌特征,是假。
——她因伤滞留,是假。
——她被迷晕,是真。
——她与那隐士私下没有交流,是假。
任奇鸣脸色一变,有些着急道:“这么说景尘确是与云华相认了吗?”
朱慕昭摇摇头,很肯定道:“恰恰相反,那隐士或许是云华,但他并未同景尘相认。”
任奇鸣疑惑不解。
朱慕昭淡淡一笑,难得有心情给他解释:“你不知,云华当年身怀一件异宝,名曰‘诸葛瞳’,可以杜绝人卜算,若他同景尘相认,必要解释当年假死之事,未免景尘回京后被我察觉,一定会将‘诸葛瞳’予他,可我的大洞明术仍能算出他们说了谎话,这就证明,即便那个隐士就是云华,他也未曾向他们袒露身份。”
云华是为数不多知道他学成了朱家传世大洞明术的人,依他滴水不漏的作风,怎么会忽略这一点。
任奇鸣稍松一口气,又糊涂道:“那为何他们要说谎?”
“这也不难解释,景尘或许猜到云华当年的死有蹊跷,见到那隐士,怀疑他与云华有关,所以不敢说实话。”
“奇鸣,我写一份奏折,你替我送进宫去吧。”
“是,太书。”
两人之后的对话,余舒毫不知情,她回到坤翎局,打发了文少安到书楼替她找案卷,一个人待着,回想方才在太曦楼有没有纰漏,确认没有说错话,她这才放松地倒了一杯茶喝,然后伸手从桌子底下的暗格里拿出两枚套在一起的指环,重新戴在手上。
这是薛睿在她早上出门之前悄悄嘱咐她的——
“阿舒,你若去见大提点,不妨将那黑色指环摘下,回来我再与你细说。”
第六百五十三章 薛睿身世
薛睿去大理寺点卯之后就回了府,招来贴身的小厮宝德一问,得知薛凌南早朝没有回来,他便换下官服,去了后院。
宝德跟在身后,察觉他方向后,连忙劝说:“公子,您要去探望夫人,最好是等太爷回来再说吧。”
宝德今年十四,八岁就被调到薛睿身边伺候,前几年没少见他家大公子因为大夫人的事被老尚书责难。
薛府对下人们的管教严厉,但也不妨有些谣言私下流传,譬如说,大夫人自从大老爷过世后,就患上疯病,因此被太爷关在后院,不许她出门也不许她见客,就连她想见亲生儿子一面都难。
薛睿没有理会他的劝说,脚步不停,兀自穿廊跨园进了后院,在宗家祠堂边上的小院子门外停顿,对小厮宝德交待了一句:
“你在这儿等着。”
宝德见又让他把风,不免苦了一张脸,小时候他没少因为这事儿挨板子,到现在想起来屁股都发麻。
“那公子您快点儿啊。”他几乎可以预见今天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但那有什么法子呢,谁让公子待他好,不然他这么个没爹没娘又不是家生子的奴仆,哪能像今天这样好吃好穿还没人敢欺负他。
......
薛夫人今日气色看起来还好,虽然依旧是寡瘦的样子,但屋子里没有多大的药味,薛睿便知道她最近没有犯病。
“我儿又瘦了,是不是衙门事多,没有好好吃饭。”薛夫人患有眼盲症,看不清薛睿,便拉着他的手上下一通摸索,一如既往地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天不来看她。
薛睿看着她皱纹丛生的眉眼,依稀可辨年轻时候的温柔美丽,可如今才步入四十岁,便已老态毕现,鬓生花白,却是是这样不见天日的年月蹉跎了她。
以前他不懂,娘亲到底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发疯,犯起病来一副对他恨之入骨的样子,现在他懂了,才知道事实如此不堪,她这半生的悲剧,皆由他这个孽障而起。
他心中苦涩,却若无其事地陪着薛夫人聊了一会儿,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带到已故的薛皂身上——
“娘,我记得您说过,孩儿是娘随爹在南方外任的时候生下的。”
薛夫人双目无神地盯着他的肩膀,像是回想了一下,才点点头,微微笑道:“是,你是在南方出生的。”
自从失明后,薛夫人的记性就变得很不好,以前许多发生过的事都忘记,不然就是模糊不清,比如三年前十公主病死,薛家遭难的事,她是一点都记不清了。
“那会儿爹在南方任的什么职务?”他又问道,其实他早在一年前,就将薛皂曾经外任南地的事情调查的一清二楚,眼下一问,不过是为了最后确认一遍罢了。
“...好像是在苏州,任的令郎。”
薛睿心中一沉,果然是苏州令不错。
“娘还记得我是几月出生的吗?”他小心翼翼地询问,带着不为人觉的紧张,只怕勾起了她的伤心事,令她再度犯病。
薛夫人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掌,面带不悦,但是毫不迟疑地回答道:“傻孩子,问的什么话,娘怎会不记得你几月生的,不是前些时候才过罢生辰,你啊,是宝太十二年七月初九生下的。”
“娘莫气,是孩儿问了傻话。”薛睿一面认错,一面心想:
他的生辰八字一定不会是假的,不然从小到大卜凶问吉早就会露馅,可怜他娘将他生辰记得这么清楚,却忘记了他并非是她亲生,也只有在她犯病的时候,才会疯疯癫癫大骂他是个祸根,可笑原来只有她犯病的时候,才是清醒的。
“城碧,你怎地啦,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薛夫人推了推他,她虽看不见,心思却是敏感的。
“没有,就是忽然想起了爹,”薛睿低声道,“娘,记得您与我说过,爹是个豁达开朗之人,不拘小节,朋友遍天下。”
薛夫人叹声气,却又笑道:“是呐,你爹虽是士族出身,偏有一股侠义心肠,出门在外,总能交上几门朋友回来,不拘人家是什么出身,是贫是富,就连那江湖中的游侠儿,他都能与人称兄道弟。”
薛睿趁机询问:“爹在苏州外任了三年,当时有没有格外亲密的朋友?”
“......‘薛夫人这回想的久了些,她两眼失焦,睁一会儿便闭起来,不很肯定地回忆道:
“若说得上亲密,倒是有一位,那人是个江湖易客,险些与你爹结拜做了兄弟,说起来,也多亏了他,你爹躲过几桩祸事。”
薛睿心中一紧,脱口问道:“那人姓甚名谁?”
薛夫人摇摇头:“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哪还记得,左右我们回京之后,就同那人断了联系。”
薛睿目光闪动,心肠百转,已有定数。
三年前他得知身世秘密,薛凌南只告诉他不是薛家骨肉,对他亲生父母不肯透露半个字,他遭受打击,先是游历到了北方,振作之后,辗转去了南方调查身世,不过时过境迁,他唯独调查出一处疑点:
薛父在任时有一位入幕之宾,常常来往义阳会友。
薛凌南口口声称长子是因他这个孽障而死,可薛父死的时候他还太小,记不得事,只道薛皂是在他四岁之前染疾死的。
按照时间来算,他是薛父在南方外任时候抱回家的婴孩儿,若不是亲生,无非是朋友托孤,总不至于是从路边捡回来的。
薛皂因为收养了他,所以遭来杀身之祸,这一点薛睿从前想不通,然而昨日听了余舒的坦白,今天又从他娘口中确认,终于解开了他的谜团。
如果他推测的不错,当年的经过应当如此——
薛皂离京外任,苏州城与义阳城离的很近,他偶然结识了云华易子,彼此视为至交,后来云华化名常州云沐枫,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进京赴考大衍试,一举中的,受到麓月公主青睐,不得已做了驸马。
当时先皇老迈,夺嫡局势吃紧,他怕被人调查出底细,再拿他家乡妻儿做文章,一面悄悄寄书信往苏州,托付薛皂帮他照顾妻小,一面将那宝贝“诸葛瞳”交付给他信得过的辛沥山,让他送往家乡。
谁道世态炎凉,辛雅瞒着辛老五私吞了云华的宝贝,薛皂亦没来得及保护朋友妻儿周全,最后母去子留,为了掩人耳目,便将那孩子充作亲生抚养。
而他,便是云华作为交换条件,让余舒找寻的那个失踪了二十年的孩子。
***
余舒因为早上薛睿那一句提醒,不到太阳落山,便早早离开司天监,到了忘机楼坐等。
自然,景尘也跟了过来。
是以薛睿回来,一进门就看到两人坐在茶厅中面面相对,大眼瞪小眼,他无心计较,坐下后让人重新上了茶果,三人进到内室详谈。
“大哥,今天我一去司天监就被大提点找过去问话了。”
“都问了你什么?”
余舒照实说来,当着景尘的面,一字未提那枚黑色指环的细节。
听罢,薛睿道:“看来他们是拿不准你已得知多少内情。”又转头问景尘:“昨日你进宫,圣上与大提点有没有在你面前提到过阿舒?”
“是有提起。”
薛睿皱眉:“有没有问起你是不是把破命人的事告诉她?”
见景尘摇头,他才放下心来。
余舒看他神色,不免疑惑:“这有什么要紧,大哥担心什么,就算他们问了我,只要景尘不说实话,他们便是怀疑我也奈何不了我。”
薛睿瞥她一眼,道:“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你以为大提点能把持司天监这么多年,会没有一点过人的手段吗?”
余舒听他弦外之音,隐约觉得不妙。
景尘也插了一句:“薛兄指的什么?”
“京城十二府世家得以立足,无一不是凭着一门家传绝学,朱家位列其首,朱大提点能使当今圣上器重,正因他学成了这门易术绝学。”
各家绝学本是不传之秘,虽有的世家因为门风不严,大抵传了出去,像是辛家的《奇巧珍物谱》据说上头记载有开国六器的制法,像是崔家的《灵言术》,据说可以读心。
然而朱家的绝学,却是鲜为人知,便有蛛丝马迹流传到外面,众人只道是一门相面之术,神奇非凡。
“这朱家的易术绝学,名叫《大洞明术》。”
“大洞明术?”余舒一脸好奇,“这是什么本事?”
“所谓大洞明术,能辨真伪,大提点浸淫易学数十载,想来已经悟到了真传,这门奇术厉害就厉害在,他可以辨别出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总而言之,只要他动用此术,就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说谎不被察觉。”
薛睿一边解释,一边露出丝丝讽笑,他会知道这么隐蔽的事,是因为祖父薛凌南。就在不久之前,老人家才警告过他司天监大提点有这种本事,让他凡在朱慕昭面前,说话都要谨慎小心。
如今回想起来,这种警告竟是别有深意,就不知祖父对他的身世来历清楚几分?
第六百五十四章 选择
(二更,内含重要剧情,不建议跳读)
乍听闻大洞明术,景尘好不心惊,喃喃道:“那他岂不是知道我们是在骗他。”
余舒面露思索,就听薛睿莫名笑了一声,对他们两个道:“知道又何妨,他们的顾忌远大于你们,既要防着你与生父相认,又要防着阿舒察觉隐情,不能直白地审问你们,即便知道你们说了谎话,顶多只是怀疑,并不能作准。”
景尘一点就通,听到薛睿的话有些耳熟,忽想起来昨日他出宫之后来找余舒,将心中担忧告知于她,只怕皇上和大提点怀疑他没说实话,当时她也是一笑置之。
“不错,就算他们有所怀疑,也不可能与我们对峙。”余舒担心的却不是这个,她看了看景尘,道:
“不过从今往后,你在大提点面前还是防备些好。”
“嗯。”景尘深以为然,同时暗自庆幸,幸好他寡言少语,便是大提点有意亲近他,他却不曾在他面前多话。
“云华我们是见过了,现在又引起了皇上与大提点的疑心,日后我们的一举一动想必都会被人盯紧,不宜过多行事,最好是按兵不动。待我找到了云华要找之人,与他交换了《玄女六壬书》一睹详细,再寻找解决你大安祸子命数的破命之法。”余舒慎重地叮嘱景尘,最后一句话,也是在暗示他,不要再想着要与她成婚生子去破命。
景尘不知听没听出来,却是没反驳她的意思,轻声应道:“我知道了。”
“大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余舒看向薛睿。
“没有,为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就照你说的吧。”
话声一落,余舒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景尘笑笑:“天色不早,外头有人盯着,就不多留你了,你快回去吧。”
她开口撵人,又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景尘纵然不想回公主府去也无可奈何。
“我先告辞了,”景尘起身,回望她一眼,对薛睿拱手道谢:“有劳薛兄。”
谢的什么,不言而喻。
薛睿挽留道:“不如吃了晚饭再走。”
景尘婉拒道:“不用麻烦了。”
“那我送你。”
“好。”
余舒在一旁暗翻白眼,他们两个几时变得这么要好?
......
景尘一走,余舒将薛睿拖回房里,关上门审问他:“今天早上出门前,你提醒我去见大提点之前将戒指摘下来,究竟是何用意?”
要说是他知道大提点身怀大洞明术,先问过景尘,再问她同样的问题,她戴着青铮给的指环,说了假话大提点算不出,反倒被他察觉她身上有异,倒不如摘了去,这种解释也说得过去,可是她觉得薛睿的心思不止简单。
薛睿顺势拉着她的手在软榻上坐下来,两条长腿往榻上一挪,背靠着垫子,握着她细长的手指一边把玩,一边反问她:
“你觉得大提点会不知道云华有那宝贝‘诸葛瞳’防身吗?”
“应该...不知道吧?”余舒拿不准,或许他知道呢?
“那你觉得辛雅当年偷藏了云华送给辛沥山的‘诸葛瞳’,所以他们父子反目成仇,这事儿大提点知道吗?”
“不知道。”余舒答的快,且不论辛雅做下这丑事有多不厚道,单是扯上了云华这这一点,辛家父子就不可能让事情泄露出去。
薛睿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看着余舒,双眸黑幽幽地吸人,“那好,我们现在假设大提点知道云华有‘诸葛瞳’这么一件宝贝,却不知道它落在了辛家父子两个的手上。”
余舒点点头,眼神催促他快说。
“如果我是大提点,我怀疑景尘与你见过云华,要想确认你们是不是和他相认,替他遮掩,最聪明的办法,不是从你们口中问出实话,而是判断你们有没有说谎。”
“如果景尘见过了云华,回京之后却不肯吐露他的消息,会有两种可能,一则是云华和景尘相认之后,告诉他当年真相,景尘存心袒护,所以说谎话替他遮掩;一则是云华没有和景尘相认,但是景尘怀疑他的身份,所以说谎。”
“那么怎样判断景尘是否和云华相认了呢?站在云华的立场上思考,若是见到了儿子,又怕他泄露自己的事情,是必会将‘诸葛瞳’交付给景尘,再提醒他有关朱家大洞明术的事,以免他回京之后露出马脚。”
“所以皇上先见了景尘,大提点发觉他说谎,又找来你,发觉你一样在说谎,你们两个说了同样的谎话,这就证明,你们身上没有‘诸葛瞳’,想当然,云华没有同景尘相认。”
余舒听的脑子发晕,过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的推理,便也知道了为什么薛睿今早要她摘下那黑色指环。
心中一阵后怕,惊得冷汗都冒出来了,捏紧了他的手道:“还好我听你的话摘了那戒指,不然大提点今日用大洞明术审视我,算不出真假,岂不糟糕?”
“我也只是这么假设,”薛睿安抚她,“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云华有那宝贝‘诸葛瞳’。”
余舒哭丧着脸道:“那更糟糕好不好,他算得到景尘说谎,轮到我就算不出来了,这才叫此地无银那三百两。”
亏她自作聪明,以为万无一失,跟薛睿一比,她简直像个智障。
“呵,”薛睿失笑,捉住她的小手举到嘴边轻啄了一下,“我帮你逃过一劫,你要怎么谢我?”
余舒气弱道:“别拿我寻开心,烦着呢。”
“烦什么?”
余舒撇嘴道:“像你这种聪明人,怎么理解我们凡人的烦恼?”
薛睿一听便知道她小心眼又在作祟,于是叹气道:“你莫说我聪明,比我聪明的大有人在。”
“谁啊?我怎么就没见过。”
“云华。”薛睿轻轻吐出两个字,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情。
他所假设的这些,不过是今早才有的想法,而云华在从遇到他们之后的所作所为,却如同早就料到了后事。他出奇不意,没有与景尘相认,反而留下了余舒这个破命人,这一点恐怕皇上与大提点都不会想到。
他告诉余舒他的亲身经历,换取了她的信任与同情,让她心甘情愿帮他寻人,却只字没有提醒他们要当心大提点的大洞明术。
不是因为他不清楚大提点的底细,而恰恰是因为他考虑周全,将皇上与大提点的心态拿捏的一清二楚,所以才会兵行险招。
云华和薛皂身为至交好友,相识于薛皂任上,他怎会不知薛皂姓甚名谁,可他只告诉余舒他有一位曾任苏州令的朋友,让她回去调查,却不曾讲明薛皂姓名,这样舍本逐末是为什么?
只有一个解释:云华确认他就是他的儿子,让余舒找人,不过是借着她的口,让他知道真相。
于是摆在薛睿面前只有一个选择——是否要对余舒坦白身世,认回云华这个生父。
薛睿不是个喜欢逃避问题的懦夫,然而这身世真相来的太过突然,让他毫无防备,一时难以接受。
实际上,他对云华这个从天而降的生父,没有半点濡慕之情,哪怕他是曾经万人景仰的易子,哪怕他忍辱负重躲藏至今都是为了寻找他的下落。
毕竟养育他二十年的是薛家,为他赔上性命的是薛皂这个养父,还有被他连累的薛家,这才是他欠下的债,是他需要承担的责任。
他没办法勉强自己承认这个生父,所以他对余舒难以启齿,甚至不知要如何开口,从何说起。
“你说云华啊,”余舒应声道,“你还别说,他确实是聪明的不像人,唔,就和你一样。”
听着她有口无心的话,薛睿不知作何表情,对她笑笑,握着她的柔夷挪到胸前,心想:
且容他自私一回吧,等他想通了,再一五一十地对她坦白。
“我和他不一样。”
至少他做不到为了报答养育之恩,就抛开心爱的女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余舒一顿,立马点头:“对,你和他不一样,可不能和他一样。”她瞪他一眼,揪着他胸口的衣襟,低下头来,眯着眼睛警告他:
“哪天你要是为了什么狗屁大义,就辜负了我,我饶不了你。”
薛睿含笑点头,见她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在怀里,抱实了她。
余舒难得没有挣扎,安静地偎依了他一会儿,脸贴着他的胸膛,看不见他的脸色。
“你昨日要我帮你查找二十年前的苏州令是吗?”
“对,差点忘了这茬。”余舒一个激灵,就想坐起来,但是被他按了回去。
“你不要自己去打听,皇上和大提点已经对你生疑,四周都是眼线,你与景尘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以免被他们察觉。此事就交由我去调查,不过时间隔得久了些,我不方便直接到吏部去找人翻看卷宗,唯有派亲信之人,到苏州当地暗查。”
薛睿轻压着她动来动去的脑袋,看着她的眼睛,他怕是说不出谎话。
第六百五十五章 套儿
从京城到苏州,一来一回至少得一个月,由薛睿暗中派人调查,余舒再放心不过,便将帮云华寻子一事暂且按下,搁浅不提。
公主墓一行让她大为受益,这种受益不是物质上,而是认知上的得利,尽管一直笼罩在她头顶的阴云并未散去,但是“破命人”这三个字带给她的压迫感,已经大不如前。
首先,《玄女六壬书》的重要性远远超乎她的想象,照云华所述,关乎立储,它完全可以左右朝政与时局,是以兆庆帝为了引诱云华露面,不惜放任景尘和她离开京城,以身犯险。
余舒模仿薛睿的思路去假设兆庆帝和大提点的心态,将“大安祸子”、“破命人”、与《玄女六壬书》都比拟为一种条件——大安皇室太平延续的条件。
那么兆庆帝与大提点引蛇出洞的行为从侧面上就证明了:《玄女六壬书》的重要性大于“大安祸子”,而“大安祸子”的重要性又大于“破命人”。
对于大安祸子破命的方法,云华与大提点的说法大相径庭,只能说他们两个当中有一个人说了谎话,比起站在对立角度的大提点,余舒更倾向于和她相互利用的云华。
事实上,她严重怀疑,《玄女六壬书》同样是景尘破命的必要条件,不然为何在大安祸子和破命人共存的情况下,兆庆帝不忙着为景尘破命,反而拖延下去。
不要说是他们不愿意勉强景尘,单看云华当年迫不得已娶了麓月公主,就该觉悟皇权面前,任何个人意志都是狗屁的道理。
如此一来,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没有《玄女六壬书》,就无法用她为景尘破命?
余舒但愿如此,这样深思熟虑过后,她浑身重担如同卸下一半,总不必****提心吊胆,担心哪一天兆庆帝一旨婚书,绑她和景尘进洞房。
她目前唯一要提防的,就是太史书苑凶案的幕后主使,不是云华,又会是什么人呢?
......
傍晚,余舒从司天监回到宝昌街宅邸。
林儿到大厨房拎食盒,回来时候见着院墙外的香樟树底下有个人探头探脑的,便放慢了脚步,走到那人背后,打眼一瞧,却是东厢翠夫人跟前的小丫鬟香穗。
“香穗姐姐?你干嘛躲在这儿啊?”
香穗被她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认出是林儿,窘着一张脸,支支吾吾道:“夫人、夫人听说姑娘回府了,让我来请人到她那儿用晚饭。”
林儿是供人院精心调教出来的丫鬟,很看不上香穗这畏畏缩缩的模样,脸上却甜甜一笑,腾出一只手来拉住她,就往里头带:
“你随我进来吧,到里头说话。”
香穗忙不迭地答应了,余舒身为户主,住在北大厢,白天夜里都有守院门的丫鬟交班,她不敢擅闯,就连上前请人通秉一声,都拿不出脸来,要不是遇上林儿,没准儿她要在这儿躲上到后半夜。
林儿没有直接把人领到余舒跟前,而是先进屋去禀告了一声,得了应允,才领人进来。
余舒在家穿着宽松的交襟,绸鞋布袜,很是松快,她曲腿儿坐在斜榻上,手里是一卷《坤翎局规录》,没事儿她就翻翻,非要背到滚瓜烂熟不行。
听说了香穗的来意,余舒第一反应就是翠姨娘找她一准没有好事,但又不能放着她不管。
“你先回去吧,就跟我娘说,等我吃了晚饭再去看她。”
香穗如蒙大赦,出门便一溜儿小跑着离开。
林儿扁了扁嘴,被正在布菜的鑫儿看见,暗中瞪她一眼,手脚麻利地摆好碗筷,盛上汤羹,便拉着林儿退下去了,余舒吃饭时候不爱有人站在边上当桩子,这一点是她们进门时候,就已经跟在余舒身边的芸豆耳提面命过的。
俩丫鬟出去了,没敢走远,以免余舒叫人听不见,就站在走廊底下说悄悄话。
“以后休要做那怪样子,万一被主子瞧见了我看你怎么办?”鑫儿低声斥责这个同她一起好运被余舒从供人院挑出来的小姐妹。
“姐姐别生气,人家知道错了,”林儿仗着年纪小,抱着鑫儿手臂撒娇,见她脸色好转,方才说起闲话来:
“我这阵子在后院走动,听谁都说东厢那位夫人好难伺候,每日三餐都要摆起一桌子的菜,鸡鸭鱼肉尽不必说,偏不能见贺太太房里叫了什么,凡少了她一份,必要在她院子里说些损话,被人听去了,乱嚼舌根,偶尔发起脾气,连咱们主子都要数落一番,实在太不像话。”
鑫儿皱起眉头,这两天底下有人乱学嘴,她不是没听见,可那又怎样,翠夫人是她们主子亲娘,怎么都轮不到她们来管,就连在主子面前学个嘴,都得小心惹了主子不快,不过她们装聋作哑,又总不是个事儿。
“姐姐,我看这事儿得有人上报给主子,都没人敢说,不如就我去吧。”林儿自告奋勇,却见鑫儿摇摇头。
“知道你嘴巴伶俐,想表忠心。不过话不该咱们去学,等晚上我去找芸豆商量一下,她跟着主子比我们都久,说起话来顾忌少一些,就是要卖乖讨好,也轮不到我们俩出头。”
鑫儿毕竟年长两岁,想法周全,几句话劝住了林儿,免得她一时冲动,得罪了芸豆这个名义上的大丫鬟。
......
饭后,余舒在大花园里溜达了一圈,消食后才去见翠姨娘。
宝昌街这座华宅是四进的大屋,中间一带被花园隔开,东西两座跨院儿,余舒住在北大厢,赵慧一大家子搬进了西跨院,东厢有两座独立的院落,一曰晴时斋,一曰雨庸阁,都是红墙绿瓦新粉刷过的,翠姨娘独占了一座晴时斋。
这个时辰,翠姨娘也已经吃过晚饭,正在享用厨房新供给的时令瓜果,不大一张茶几,并摆着几碟点心,一壶香茶。
余舒进屋扫了一眼,目光落在翠姨娘身上,几日不见,她似是胖了一圈,腮帮子都圆润起来,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绫罗绸衣都是新裁,脖子上那一长串坠人的翡翠珠子,是余舒没许她在乔迁喜宴上出面,哄她送的。
“你来啦,”翠姨娘今天见着她格外热情,笑容满面地冲她招手:“快过来坐着,我这儿刚剥好了石榴,你尝尝甜不甜。”
她将装得满满红芯儿石榴籽的小碗推到余舒跟前,余舒随手拈了两粒放嘴里,酸酸甜甜味道居然不错。
府里的花销都是从公帐上走,余舒没空,就将进进出出的项目托付给赵慧来打理,每个月都会拨一笔为数不小的银两放在公帐上,供她调配。
“娘找我什么事?”余舒肯定翠姨娘特地找她过来不是为了让她吃石榴的。
“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儿,”翠姨娘瞧着她脸色,见她没打算接着问下去,只好主动说出来:“下个月初,是尹夫人的寿诞,她给我发了请帖,我一个人脸皮儿薄,就想叫你陪我同去吃喜宴。”
余舒想也不想便拒绝:“我没空,你自己去吧。”
翠姨娘顿时拉下脸来,“不就是去吃顿酒席,你还跟我这儿摆谱呢,我就不信你再忙能抽不出半天空来。”
她口中的尹夫人,除了翠姨娘心心念念的旧主尹侍郎府上那一位,不作他想。
余舒挑眉道:“抽是能抽得出空来,可那位尹夫人多大个人物,值当我亲自登门给她贺寿?”
“浑说,人家可是正正经经的侍郎夫人!”
“呸,”余舒把嘴里嚼干净的石榴核吐到小碟子里,嗤笑:“不就是个五品的官太太,这安陵城里的五品官儿怎么不得百八十个人,一竿子敲下来,就能砸着七八个呢。”
莫道她言语刻薄,谁让这位尹夫人曾经打过她的主意,哄了翠姨娘这个没脑子的,差了媒人上门来说亲,指望她给她家那声名狼藉的三少爷填坑。
“你!”翠姨娘被她两句话气的上气不接下气,脱口道:“不行,甭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人家了,你敢不去、你敢不去我就出门跟人家说你不孝顺!说你忤逆亲娘!”
余舒脸色一冷,皱起眉道:“你答应人家?你答应谁了?”
看来这登门贺寿的主意不是翠姨娘自发的,而是有人怂恿。让她堂堂御赐亲封的淼灵女使去给个侍郎夫人拜寿,真给那尹夫人作脸。
翠姨娘眼神闪躲,扭过头负气道:“我晓得你如今做了官,眼睛鼻子都长高了,不把人看在眼里,但再怎么说,尹家都是你娘我的旧主,放过去,也算是你半个主人家,咱们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不能因为发达了,就翻脸不认人,反正我话说到这份上,你要是让我丢人,我也叫你没脸。”
余舒被她这撒泼耍赖的模样气乐了,眼珠子转了转,当即态度一换,应声道:
“行了,我陪你去还不成么。”
翠姨娘连忙转过脸,堆起笑:“这才是我的好闺女。”
余舒轻哼一声,心想:她倒要亲眼看看,那尹夫人设的什么套给她钻,真要是敢打她的歪主意,甭怪她不留情面。
第六百五十六章 陪娘
转眼将至月末,余舒一夜之间变得忙碌起来,这个月宫中的密册不知为何晚了五六日才送到坤翎局她的手上,因要赶制九月份的坤册,她连着熬了几个晚上,家都没回。
余舒心里有数,这大概是皇后娘娘看不惯她抱了薛贵妃的大腿,所以开始给她小鞋子穿了。
对此余舒并无惶恐,若是瑞皇后放任她不管,那才叫不正常。
这当中值得一提的是,到了月底最后几天,巧立名目往她府上送帖子送礼的人如同雨后春笋,大把大把地冒了出来,无一例外都是家中有女孩儿在宫中熬日子的人家。
余舒既无贪念,便不惊不喜,早先她在芙蓉君子宴上露了一手断死奇术之后,就体验过收礼收到手软的滋味,况且交到裴敬手中的水晶买卖一直十分紧俏,每个月都有大笔的银子进账,一般的金银财宝,她还真不放在眼里。
叮嘱了前院管事的周虎守好大门,不许外面一个铜板儿滚进她府里,帖子倒是全都收下了,方便她知道都有人什么动了讨好她的心思。
月底,次月的坤册准时从坤翎局呈递入宫,这一回不必将薛贵妃记上,犯不着徇私,她干脆一板一眼地遵照《坤翎局规录》安排宫妃侍寝的日子,一丝不苟,分毫不差。
.......
栖梧宫,瑞皇后拿到新鲜出炉的坤册,实在意外了一下。
“这个余女御倒是谨慎,也罢。”
毕竟是皇上封赐的女使,风头正劲,不好动她,既然她聪明懂得安分守己,她也不急着收拾她,就让她先在那个招人眼红的位置上待着吧。
她将九月的坤册让给跟前伺候的郑尚宫参看,后者阅罢,请示道:
“娘娘,这下个月的坤册?”
坤册虽由坤翎局卜算制定,但是身为六宫之首,皇后保有质疑的权利,随时可以到皇帝面前告状,只要这份坤册确实存在问题,便可驳回坤翎局,或重新定夺,或问罪当事者。
“照办吧。”
***
九月初二,是侍郎府尹夫人寿辰。
翠姨娘一早起就跑到北大厢,盯着余舒吃了早点,便一个劲儿地催促:“时辰还早,你快去沐洗一番,换身体面的衣裳,好好儿打扮打扮。”
余舒懒得搭理她,今儿刚好她轮休,不必早晨到司天监点卯,时间她都安排好了,上午翻翻最近搜罗回来的易学典籍,晌午同翠姨娘走一趟尹家,下午回来顺道去百川书院瞅瞅余小修。
“昨儿才洗的干净,白折腾什么,我有正事没干完,娘先回你院儿里等着吧,家中有车有马,还怕赶不及吗,到午时再出门不迟。”
打发了翠姨娘,余舒不管她抗议,扭头去了书房,翠姨娘碎步撵她,刚走到走廊上就被鑫儿林儿拦下了,好说好劝将她哄走。
翠姨娘坐立不安地等到太阳升起来,不等余舒派人来喊她,就又跑了过来,正好余舒穿戴整齐从月亮门处出来。
余舒毕竟有了官身,不可同日而语,出门不能穿得太过随便,在家便罢了,出门不着官服,也要曲裾深衣,腰系绸,裙配环,头发梳成髻式,珠钗耳环,一并不可少。
她如今的衣裳都是司天监女官的规制,常服多是偏绿偏蓝,色正而不媚,如此一来,尽显得她仪表端重,稚嫩全无。
这哪里是翠姨娘想要见的娇俏模样,当即不满道:“不行不行,你快回去换一身,娘记得你以前最喜欢那些粉艳艳的花色不是?”
余舒不与她争,点头道:“好,我这就去换,您再耐心等我半个时辰吧。”
说罢就要折回去,翠姨娘一听,赶紧拽住了她,再等上半个时辰,黄花菜都凉了!
“你这丫头,就不能听我一回。”翠姨娘恨恨地咬牙,“不换便不换吧。”
余舒哼笑一声,“那就快走吧。”她都等不及要看看那位尹夫人设了什么套儿给她钻了。
昨晚睡前六爻卜了一卦,没舍得浪费醍醐香,却是个平安卦,甭管有什么圈套等着她,也不怕。
***
户部侍郎尹周嵘是当今左相尹天厚的一个庶子,不到三十岁便坐到侍郎的职位,且一任就是七八年,碌碌无为却能连任,说不是托福了姓氏,谁都不信。
尹夫人亦是文臣家的小姐出身,有个相国做公爹,争气一连生了三个儿子,整日受着逢迎,想不矜傲都难。
但是自古慈母多败儿,侍郎府上三位嫡出的公子,没一个拿得出手的,甚有名声坏到似那尹三少一般,仗着姓“尹”,居然寻不着一门好亲事。
以上这些便是余舒对尹周嵘这一支的了解。
且说翠姨娘与她乘车到了尹家大门前,送上贺礼,被人引入园中,半道上遇着走在前头有一位夫人,翠姨娘竟然一点不眼生地唤住人家,拉着余舒同人寒暄。
“邱夫人,这便是小女余舒,舒舒呐,快和伯母问好。”
好巧不巧,这位邱夫人却是余舒的熟人,正是工部侍郎邱继明的妻室,几个月前邱家小姐装疯卖傻逃避婚事,邱继明病急乱投医找到余舒,事后欠了她一份人情,便帮着修造了她现在宝昌街上的华宅。
邱夫人自然也看到了余舒,面对翠姨娘涎脸的样子,脸上一闪而过尴尬,先声对余舒道:
“许日不见,余大人近来可好?”
论品级,余舒与她夫君一样官居五品,论交情,余舒救过她女儿的命,邱夫人是个明白人,没有顺杆子往上爬,对余舒摆什么长辈架子。
余舒笑容浅浅地与她点头:“还好,劳你挂念。”
翠姨娘眼见她们居然认识,眼珠子一转,便要插话,邱夫人却不给她机会,歉然对她一笑,道:
“我家丫头随我一起来的,一会儿工夫便跑不见人,我去找找,余夫人先入席吧。”
说罢,别有深意地回头看了一眼余舒,便匆匆领着下人换道走了。
余舒自然不会错过她最后那一眼,心生疑窦,转头细问翠姨娘:“娘整天待在家中,几时认得邱夫人?”
翠姨娘还在惋惜错过同一位官夫人套近乎的机会,忽被余舒质问,脸上一僵,撇过头去气哼哼道:
“你平日哪里关心过我。”
余舒没话说,只是盯着她,翠姨娘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一把挽住她手臂,念念叨叨:“走快些,数我们来得迟了。”
另一头,尹夫人坐在花园轩厅待客,一名婆子凑到身边低语,便借故更衣到了后舍,留她大儿媳妇陪客。
“那余家母女上门来了?”
“刚刚进门呢。”
尹夫人抿唇一笑,眼中尽是嘲讽,低声交待那婆子:“去前院,看住了别让你们三爷又溜了。”
那婆子卖乖道:“奴婢刚从前院过来,三爷正陪着元戎少爷喝酒呢,走不了。”
尹夫人点点头,摆手叫她出去了。
第六百五十七章 等后招儿
(一更)
余舒坐在靠近窗栏的一张席面上,窗外的画廊上就是一班丝竹艺人,活泼的小调盖不过耳边的说笑声,一大屋子的女人,场面自不必想。
原本坐在她旁边的翠姨娘端着酒杯凑到了主人席上,鬓上的鹧子金步摇在她眼帘里跳来跃去,一点不能闲着。
四周不缺好奇的目光,背后小声议论,不时有“女御官”、“女算子”等样的字眼传入耳中,余舒冷眼看着翠姨娘同那些不入流的妇人们一块儿恭维尹夫人,既没觉得丢脸,便不去约束她,有句话叫做烂泥扶不上墙,她早就不指望翠姨娘有多大的气性。
尹夫人作为今天的主角,倍受簇拥,酒过数盏,脸上微微醉红,她笑吟吟地让人把空杯再次满上,扶着丫鬟的手臂缓缓站起身,举目四望,视线越过附近几桌席面,寻到了余舒的身影,眼中笑意便冷了那么三分。
“今儿真是高兴,你们呐,尽说些好听话哄我,说甚么我一点儿不显老,瞧不出岁数来,可我实在知道,我是老了老了——”
她笑着叹着,长手一捞,便攥住了身旁一个穿金戴玉的妇人,亲昵地拍着她的手背,对众人道:
“你们看罢,这翠丫头是当年我初嫁入府时候的跟前人,想那会儿她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呢,一晃眼她都已经儿女双全,各自为家了,叫我怎么不服老。”
被她拉住的正是翠姨娘这个缺根筋的。
她这话一出口,室内便比将才静了许多,众人聚焦在她手拉的妇人身上,那些个晓得翠姨娘来头的人大多露出促狭的神情,也有些个不明所以客人,稍稍扭头一打听,便露出惊讶来。
淼灵女使的名头没有人不知晓的,前一阵是有流言传出来,说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官出身不怎么光彩,似乎和尹家有什么牵扯,说是尹夫人本来相中了这个儿媳妇,但是没想到人家飞黄腾达了,便看不上她家那放浪形骸的三少爷,本来煮熟的鸭子只能飞了。
这样的流言本来是听一听罢了,但瞧尹夫人今儿这架势,竟还没完吗?
“尹夫人,恕我眼拙,您身旁这位是?”有人客客气气地问道。
“瞧我都忘了介绍,呵呵呵,她啊,我说出来你们也不认得,不过我要说她家女儿,你们十个人里准没一个不知道的,”尹夫人故意卖关子,被底下的人烘了几句,也不着急,反而轻推着翠姨娘的肩头,温声道:
“你自己说,养出这么个聪慧能干的好女儿,是你的福气呢。”
翠姨娘中间喝了几盏酒,胆大起来,难得竟没有怯场,在一众人注视下,有些得意洋洋地高声道:
“她哪儿当得夫人赞许,不过就是侥幸考中了易师,做了那司天监的女官罢了。”
席面上顿时吵吵起来,有人诧异,有人狐疑。
“这位夫人,敢问令千金就是御赐亲封的淼灵女使吗?”
“正是。”
翠姨娘挺直了腰板儿,自行将众人脸上的表情全都解读为“羡慕”二字,愈发地沾沾自喜,临行前余舒的嘱咐都忘在了耳后,兴头上,只想着狠狠出一回风头,把眼一扫,看到了坐在边角上的余舒,招手叫唤道:
“舒舒过来,给诸位夫人们见礼。”
她这般做派,换个场景,简直就好像那街头耍猴卖艺的,而余舒,就是那个能让她牵出来讨彩的猴头。
众人说话声一停,室内陡然安静下来,外面画廊上的乐器声尖锐地转了一个调子,一双双眼睛就落在窗边一人身上。
余舒坐的很端正,手上没拿筷子,也没举杯子,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显然同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她只身坐在女人堆里,样貌穿戴俱不出众,偏偏给人鹤立鸡群之感,让人不会错认。
客人们都等着看笑话,心想有这么个登不上台面的亲娘真够倒霉,辛辛苦苦争出个官身,却要涎着脸做那奴才相,真不嫌丢人。
尹夫人毫不意外翠姨娘的反应,望着余舒沉下的脸色,暗自嗤笑:下流胚子到哪儿都是下流胚子,让她进她尹家的门是给她脸上贴金,今日过后,这丫头就是哭着求着要给她家做媳妇儿,也得看她肯不肯。
余舒不知她几时成了别人的眼中钉,单就眼前一幕,她大可以甩袖离去,事后却要坐实了那不孝的名声,亲娘就在这里站着,再怎么丢人,她都不能翻脸。
换做从前,余舒根本不在乎这点名声,但是现在不一样,她有官身,且正在新任上,不满三个月,尚未获取上朝听政的资格,随时都能被人揭举弹劾,为逞一时之气,显然不划算。
何况她来之前便料到了尹夫人要拿她的出身做文章,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娘。”余舒应了一声,信手从桌上拿了一杯酒,起身绕开桌子,朝着主人席上走了过去,几步就站到了尹夫人的面前。
“今日夫人大喜,我敬夫人一杯。”说完先干为敬。
尹夫人见她能忍,便松了翠姨娘,伸出手握住她腕子,一边打量她,一边和蔼可亲道:“好孩子,真和你娘当年一个模子,出落的这样标致,不知道将来便宜哪家小子,唉。”
此言一出,座上客人俱是哑然,尹夫人的话听起来没什么毛病,不过是打趣小辈之言,但是稍加寻味,便觉不妥。
谁家正经八百的姑娘都不可能被人当众拿婚事开玩笑,尹夫人摆明了不把人当一回事,跟自家丫鬟片子似的随口念叨呢。
唯独翠姨娘听不出好赖话,赶紧凑趣道:“瞧您说的,这丫头的婚事,还得夫人您多多留心。”
“......”众人再次哑然,看着余舒都多了几分同情,同情她有这么个没脸没皮的娘。
余舒皱起眉毛,她算是听出来了,尹夫人这么针对她,八成还是因为早先派了媒人上门提亲没成,憋着一股气没撒出来。
她开始有点儿后悔跟着翠姨娘来了,原以为这尹夫人设了多大个圈套等着她呢,不想就是摆一摆谱,逞一逞口舌之快。
就这么不疼不痒的,她都不好意思出手打人的脸。
便将席上一张张嘲讽脸暗暗记下不提。
尹夫人见余舒闷不吭声,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心气儿顿时顺了,没再继续出言恶心她,转过头,朝翠姨娘这二愣子递了一记笑眼,说道:
“既然如此,你得陪我三杯,不然我可不管你。”
翠姨娘满口应好,爽利地接了三杯酒敬她,余舒看见也不阻拦,等她放下杯子,才把人一搀,不动声色地从尹夫人手上拉了回来。
“娘,您脸都红了,过去坐着吧。”
“不行不行,我还要再敬夫人三杯,今儿高兴么,哈哈哈,”翠姨娘拖着步子不肯走,还要去抢酒杯,冷不丁肩膀叫人摁了一下,抬头便对上尹夫人暗示的眼神。
“翠丫头,你可不能再喝了,歇一歇吧。”
翠姨娘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回头看看余舒,便记起今天来的正事,心头有些慌乱,一边应着尹夫人,一边拉住闺女,就往座位上去了。
坐下后,余舒便板着个脸,见状,一时没人敢上前攀谈。
翠姨娘眼神乱飞,安分了没一会儿,便对余舒小声道:“娘饮得多了,想出去方便方便,你陪我去吧。”
余舒瞥她一眼,道:“吃饱喝足了我们就回去。”
翠姨娘哪里肯走,拽着她道:“我憋不住了。”
左右都有人盯着,余舒不欲与她拉扯,便顺着她离席,两人一起到了外头。走廊底下站着一溜儿听使唤的丫鬟,见人出来,便迎上前。
翠姨娘摆手道:“带去更衣。”
“夫人小姐这边请。”
她们前脚离开,屋子里便热闹起来,刚才人在这儿不好议论,眼下说什么的都有。
——“方才那位真是圣上封的女使?不会是假冒的吧,说她是仙家子弟,我看一点都不像,也没生了三头六臂啊。”
——“呵呵呵,今天真瞧了稀罕,闻名不如见面。”
——“这女御官真就是下人生的呢,诶,前不久谁胡乱说尹夫人相中了人家做儿媳妇,换成是我啊,就她生成个天仙,我都不会让儿子娶了她,也太埋汰人了,你们瞧她那个娘,真是、真真是,噗!”
工部侍郎邱夫人坐在席间,听着这些闲言碎语讥笑嘲讽,眼观鼻,鼻观心,凡有人想要拉上她说两句,她单单回以一笑,压根不凑这个热闹。
听着众人言辞越说越烈,快将余舒一对母女扁到地上,邱夫人望着上座笑不拢嘴的尹夫人,心想道:
一群缺筋少弦的婆娘,是不知道那余莲房现在什么任上吗,坤翎局女御,那是干什么吃的,得罪了她能有什么好处?有你们回头哭的。
......
再说余舒母女俩被尹府的丫鬟领出了后花园,走了一段幽静的小路,带到客人们更衣的雅房,进去居然还是个套间,外面摆着茶椅点心,薰了暗香,若不是窗子都掩实了,真不像给人出恭的地方。
“马桶在哪儿?”翠姨娘摸不着地方,问那丫鬟,她是真憋着尿呢。
那丫鬟抿嘴儿一笑,低头道:“夫人随奴婢来吧。”
翠姨娘跟着她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转头看了一眼余舒,张张嘴,有些踟蹰,余舒回头正好看见她这作态,挑眉问道:
“怎么啦?”
翠姨娘心虚地笑了笑,道:“我解大手,你可等着我啊,别走远了。”
余舒就跟没看出她不对劲似的,摆摆手:“快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哪里都不去。”
等那丫鬟引着翠姨娘拨帘子到屋后去了,一转身,她才暗下脸色,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
“就怕你没有后招儿。”
第六百五十八章 辣货
(盟主加更,恭喜万事又多一位新盟主CadySS,撒花。)
尹夫人做寿,虽说请的都是女眷,但她毕竟有三个儿子,上门道喜的女客们有的就携带了子女,姑娘待在身边,小少爷们都在前院,由尹家几位公子款待。
尹元波百无聊赖地坐在酒桌上,身为侍郎府上的三少爷,此时却倍受冷落,原因就出在不远处正被人团团围住劝酒的另一位三少身上。
同样在家中排行第三,尹元波比起他这位名声在外的堂兄,根本不值一提,一个是庶子嫡出,一个是嫡长嫡孙,同样是爱逛窑子妓馆,他是不学无术,人家就是倜傥风流,同样被人叫一声三少,提起他尹元波,人人都要瘪嘴摇头,提起人尹元戎,是人都要翘起指头赞一声。
为这个,尹元波没少受人调侃,就连青楼里卖笑的姐儿都开玩笑说他要是换了另一位尹三爷来,宁肯不收花银倒贴也情愿。
是以尹元波早就暗恨上了尹元戎,嘴上亲亲热热地喊着三哥,心里头却总在不忿:哼,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投胎投的比他好。
喝吧喝吧,喝多了才好,今天非叫你出个大丑!
尹元戎也是冤枉,本来今天不该他来的,莫说今日寿星尹邓氏论辈分是他的婶娘,就算尹周嵘这个庶叔,他都没怎么放在眼中,尹邓氏是往老宅递了喜帖不错,但照往常,礼送到了就足了,他娘都不肯降尊纡贵来凑这份热闹,何况心高气傲如他。
怪就怪今天没有公差,他出门找乐子,不巧遇上了这一府的堂兄弟,硬是被拉了过来喝酒。
其实坐下没多久,他就想溜了,跟一群半大的小子们喝酒,听他们拍马屁也实在没意思,不如搂个漂亮姑娘听曲儿呢。
另一侧,尹元波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整人,身后头突然冒出来一名小厮凑到他耳朵边说话:“少爷,夫人找您呢。”
尹元波不耐烦地起身往外面走,正好被尹元戎瞧见了,借机叫住他:“三弟等等我,一同走。”
尹元波站住了,回头干笑道:“三哥,我方便去呢。”
尹元戎才不管他去干什么,推开面前一群巴结的小孩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攀住了尹元波的肩膀,笑眯眯地推着他往外走:
“同去同去。”
他们要上茅房,其他人不好意思跟着,只能看他们离去。
出了堂屋,穿过回廊,站在路口上,尹元戎放开了尹元波,道:“我临时想起来有事,先走一步,你待会儿回去记得帮我和你大哥二哥说一声。”
见他说走就要走,尹元波连忙拦住,好不容易逮着他一回,哪能就这么放过。
他一时计上心头,腆着脸对尹元戎道:“三哥别急着走啊,我有样好东西给你看呢。”
“什么好东西?”
尹元波哪有什么好东西给他看,不过是为了先把人留住,于是信口胡扯:“那东西啊,可有意思了,你见了一准喜欢,走,跟我走。”
跟班儿的小厮见状,忍不住出声提醒:“少爷,夫人她——”
“夫人什么夫人,”尹元波狠狠瞪他一眼,扭头冲尹元戎嘿嘿笑道:“我娘就怕我们兄弟几个招呼不周,怠慢了三哥。”
尹元戎大咧咧道:“自家兄弟,见外什么,你说那什么好东西,带我去瞧瞧?”
“好、好,”尹元波满口答应着,看那小厮杵着不动,一脚踢在人屁股上,骂道:“愣着作甚,前头带路。”
那小厮是奉命来带尹元波到后院儿去的,可也没人叮嘱过他,要是少爷身边还有别人如何,让尹元波这么一脚踢的脑筋转不过弯,傻乎乎就领着两人往后院去了。
......
余舒坐等了翠姨娘一盏茶的工夫,见人不出来,她也不催促,只是等着等着,慢慢便觉得有些闷热,往脑门上一抹,居然擦出汗来。
已经是秋天,出门至少要穿两层单衣,外头太阳再大也不至于憋出汗来。
余舒一边掏出手帕擦汗,一边站起身,绕到屋后找翠姨娘,毫不意外里面空无一人,内室连着走廊有一道后门,翠姨娘和那个领路的丫鬟想必是从这里悄悄走的。
她拉了拉门把,发现门从外头被锁上了,就在这时,前面传来不大不小“咔嚓”一声,她一转身快步走回前头,便发现前门也让人从外头锁上了。
屋内的窗子都是封闭的,只透光不透风,前门后门都锁上了,无疑她被困在了这里。
这种情形下,余舒没急着大呼小叫地喊人救命,她现在还闹不清楚,尹夫人将她关在这屋里是何用意?翠姨娘是怎么被她说服了跟着外人一起坑她的?
她在屋里转了几圈,犄角旮旯都看过了,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余舒拿手帕抹了抹汗湿的脖子,有些烦躁地坐回椅子上,皱起眉毛,怎么越来越热了?
要不是她神智清醒的很,这屋里又没什么怪味,她真要怀疑尹夫人胆大包天到敢对她下药,伺机找人污她清白。
但凡那尹夫人脖子上面顶的不是个南瓜,就该清楚这样做的后果,真拿她当成自家丫鬟乱打乱杀吗,她是朝廷命官,头顶乌纱,一旦出事,岂是她一个侍郎夫人担待得起的。
余舒觉得尹夫人应该没那么蠢。
桌上茶壶是空的,余舒很快就热得口干舌燥,衣背都汗湿了,贴身的衣物粘着身子,黏糊糊的极不舒服。
余舒忍无可忍,松了腰带,将外面长衣脱了下来,丢到椅子上,又脱了鞋子,赤脚踩在地上。
“咦?”余舒低头看着地面,来回走了几步,冷笑出声:“我说怎么这么热呢。”
原来这地下铺有火龙。
她在宝昌街上的华宅,便有几间卧房地底下通了火龙,瓷烤的管道,埋在地板下头,一烧即热,废死了炭料,但是冬日驱寒,寻常的富人都用不起这东西。
室内越来越热,余舒前胸后背都汗湿了,脸上妆也花了,她把椅子拉到窗子底下,蜷腿坐在上头,一边思索着尹夫人的伎俩,一边拿衣服扇风。
不知过去多久,就在她快要被热晕过去的时候,门外总算有了动静。
“咔嚓”一声,锁开了。
余舒立马站起来,鞋子都顾不得穿,跑上前去开门透气,真快憋死她了。
“三弟,你说有好东西给我看,把我带到这儿来干什么?”
“哈哈,就快到了,你别急啊。”
说话声就在前方,依稀看到人影,余舒听出来那是两个男人,心念急转,电光火石之间,“嘭”地一声,将眼前屋门又关上了!
这么大声响,惊动了不远处的尹元戎和尹元波,两人抬头看着前方紧闭的一间屋门,面面相觑。
“刚怎么了?”
“好像有个人,走,过去瞧瞧。”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那扇门前,尹元波身为主人,上前推门,推了一下,门没动弹,便不高兴地叫道:“是谁躲在里头,给我出来!看到少爷跑什么跑,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嗯?”
余舒站在门那头,两手抵着门板,黑着脸,这屋门里侧居然没有倒栓,从里头锁不上的!
她现在这副模样,确实见不得人,衣衫不整就罢了,前胸后背都是湿的,哪能叫外头两个臭小子看去,若是有外衣还能遮一遮,可衣裳刚才被她脱了,伸手够不着,她一走开,外头的人就能破门进来。
她这副狼狈样子被人瞧见了,他们再嚷嚷出去,惊动了花园中正在吃酒的客人,就是没什么事,都要被人说出事来,她倒是不惧流言,可也不喜欢让人随便编排。
可恶。
余舒听出来外头站的至少有一个是这尹家的公子,没准就是那个名声臭到狗都嫌弃的三少爷,霎时间明白了尹夫人的算盘,那女人该是不死心要做她的婆婆呢!
“叫你出来听到没有!”尹元波只当里面藏着他家下人,喊了几遍没人答应,自觉在尹元戎面前挂不住脸,怒从中来,抬腿踹门道:
“混账,给我出来!”
不过这酒囊饭袋平时不练拳脚,说到底不如余舒这个女人有力气,凭他发狠踹得腿发麻,屋门依然紧掩。
尹元戎在一旁看得直乐,忍笑对尹元波道:“三弟别生气,让为兄来。”
尹元波不情不愿地让到一边。
尹元戎转动脚尖,正待飞起一脚,腿刚抬起来,就听那门里传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门外何人,胆敢放肆!”
是个女的。
尹元戎耳朵竖起来,腿上没动,两眼盯着门缝,口中问道:“你又是何人,躲躲藏藏莫非宵小?”
余舒提了口气,忍住濒发的怒火,道:“我乃御赐亲封淼灵女使,现在府上做客,于此处更衣,你们身为男子,怎会闯入后院,实在荒唐,还不赶紧走开!”
尹元戎听着屋里女子怒中带寒的调调,两眼直放光,一点没被余舒震到,反而笑话她:
“什么淼灵女使,藏头露尾,我看是假的,开门,让我认一认你是谁!”
说罢,两手按在门上,向前一推!
尹元戎能够二十岁便做到羽林军左副统,单论武力,也能甩尹元波这个打架总吃亏的软蛋几条街,门那边余舒的阻力对他来说几近于无,他稍稍用力,屋门便向两侧弹开。
余舒被他推了个踉跄,后退两步,坐倒在地,她两手环胸,双腿曲起,仰起头来,含怒的杏眼撞上尹元戎刺人的双目,咬牙切齿说出一句话:
“非礼勿视,再看我就戳瞎你们的狗眼。”
尹元戎有些失望,他以为门后头会是个怎样绝色的美人儿,六月六芙蓉君子宴他没去,后来听人说起这个女算子,都是啧啧称赞,一直当是个特别的尤物来着。
但是余舒一开口,他便眯起了眼睛,心中那点失望瞬间被兴奋取代。
喲,竟是个辣货!
第六百五十九章 不了了之
吃过了酒水席面,便有客人告辞,三三两两走了几个,尹邓氏便有些坐不住了,那对母女离席快有半个时辰了,该有动静传过来才是,别再是出了什么意外。
正在想着,花厅角门匆匆跑进来一个人,尹邓氏打眼一瞅是被她派去盯梢的赵婆子,看那神情应是事发了,心中一喜,装作没瞧见把头扭向别处,等她上前。
谁知赵婆子没按她先前叮嘱嚷嚷出声,反而凑到了跟前耳语:“夫人,不好了。”
尹邓氏当她糊涂了,皱眉欲斥,但听见她下面一句,人就愣住了。
“元戎公子跟着三爷一起去了后院,那余姑娘衣衫不整的模样被两人都瞧见了。”
尹邓氏忍不住变了脸色,旁人看见了就问:“是出什么事了?”
尹邓氏憋着一口气,生生咽回去,起身对人笑笑:“没什么,今天客人来得多,门房没有严查,混了个小贼进来,刚刚逮住,我去瞧瞧怎么回事,你们先坐,别忙走啊,务必等我回来了送你们。”
客人们不明真相,纷纷应了。
尹邓氏领着人走了,出了门,一下走廊,便拉下脸,扭头质问赵婆子:“你怎么做事的,元戎公子为何会跑到后院去!”
今日之事,她盘算了多日,毕竟那余舒是个官身,要拿捏她不容易,好在她娘小翠是个憨货,被她引荐了几位夫人,就真以为她诚心要给她寻个高门女婿。
按照她原先的计划,小翠把人哄到那间房里,将人困住,烧火龙逼得她脱了衣裳,再让人把元波带过去,撞见她衣衫的不整的样子,依着那小子的脾气,肯定不会息事宁人,介时后赵婆子到花园去找她,当着客人的面把这事儿捅出来,就成了一半了。
凭那丫头百口莫辩,被她儿子撞见了丑态都是事实,只要元波一口咬死了是那丫头故意勾引他,今日的来客都会偏向着她尹家,将来说出去,便是那丫头行为不检点。
有此一节,那丫头就算再怎么官居要职,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去,为人正室都不大可能。如此事成,她只需等到风声过了,再哄劝吓唬小翠一番,到最后,说不得这大名鼎鼎的女算子,得哭着求着嫁到她家里。
尹邓氏打得好算盘,千万没料到尹元戎会横插一杠子进来,多了这么个人出来,坏了她全盘!
赵婆子唯唯诺诺说道:“奴婢也不清楚啊,明明只叫三爷一个人到后院儿来,元戎公子怎地会跟来了,奴婢照您吩咐地把那屋门锁了又开,结果三爷没把门踹开,倒叫元戎公子破了门,余姑娘那狼狈相,两人可都瞧见了,夫人,这下怎么是好,这事情还要不要声张啦?”
尹邓氏两手交握拧着十指,再三衡量,心知不可,一巴掌甩在赵婆子脸上,怒声道:“不成事的东西,给我闭嘴,走,快带我过去!”
声张,这还怎么声张?牵扯上了尹元戎,这事儿就只能藏着掖着,那西府的三公子可是她大嫂的心头肉,老太太顶顶喜欢的孙子,偏心到没边儿了,真在她府里沾上些不干不净的事儿,就算她不是成心的,相府那边能信?一定以为是她存心算计,单是那个厉害的大嫂,就饶不了她。
......
尹邓氏赶到后院的时候,尹元戎还没有走,余舒也没有愤然离去,连同尹元波三个人,就坐在之前烧火龙的那间雅房里,等着她这个主谋。
屋里本来只有两把椅子,余舒之前拉到窗边一把,她就在那儿坐着,身上的外衣早已穿了回去,遮住了几乎湿透的里衣,除了发髻有些凌乱,倒也看不出她刚刚蒸了半个时辰的桑拿。
另外一把尹元戎坐着,他翘着二郎腿,一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余舒瞧,毫无顾忌。
尹元波杵在门口,叫人从隔壁搬了把椅子,这屋里太闷,他受不了热气儿。
余舒从头到尾寒着脸,谁都不搭理,尹元戎逗了她半晌,连她一记冷眼都没换来,却不死心,停了一会儿又主动搭讪:
“你真是水陆大会招雨的那个女官?我看不像啊,你几岁了,有没有十五?及笄了吗?”
余舒汗洗了脸,妆都擦去了,弯弯的眉毛红扑扑的脸,很显得稚嫩。
“还生气啊?都说我都不是故意的,你要早说你没穿衣服,我一定不会闯进来。”他故意咬重“没穿衣服”几个字眼,指望激怒余舒,就是和他吵上两句,也比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有意思。
“说话啊,怎么不吭声呢,你哑巴了?唉,要不这样,你跟我说说清楚,为什么你不穿衣服躲在这屋里,我绝不告诉别人。”
“你不说是吧,那我可随便猜啦。嗯嗯,你是不是仰慕三爷我威名,知道今日会遇上我,所以不穿衣服企图勾引三爷我?是不是?啊哈,叫我说中了吧,你默认了吧!”
“......”余舒不说话,心里却默默把这个嘴贱的男人抽了一百遍嘴巴。
尹邓氏走到门口,正好听见尹元戎最后两句话,目光闪了闪。
“娘!”尹元波从椅子上跳起来迎上去。
尹邓氏拉住他,用力掐了他手心一下暗示他先不要说话,就在门外顿足,口中念道:“这么急叫娘过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在前院陪客吗?”
说着,她一脚踏进屋里,先环顾四周,看看尹元戎,再看看余舒,硬是挤出一副惊讶的神情。
“余姑娘,这么大会儿不见你们娘俩回席,我以为你们早走了呢,怎地跑这儿来了?”
余舒冷眼看着她装傻充愣,坐在椅子上一动没动,慢悠悠出声:“我为何在这里,夫人不是最清楚么。”
尹邓氏装作困惑:“什么意思,我清楚什么?余姑娘,你娘呢,为何不见她?”
余舒闭了闭眼睛,长吸一口气道:“尹夫人,我只问你,今天设计这一出,府上是要和余某人结仇吗?”
出门前她不是没有算一算好歹,但没料到好好一个平安卦,会叫她吃了暗亏,是她大意了,早知道她就不省那点醍醐香,今日也不会出洋相。
眼下在人家地盘上,闹起来吃亏的是她,且先退去,再计较长短。
闻言,尹邓氏瞬间板起了脸,不悦道:“我问你出了什么事,你不肯说,这样颠三倒四地质问我却是何故?我当你是客人,你不要太过分了!”
余舒点点头,一如听到了她的回答,摁着扶手站起身,一面低头重新整理衣襟袖摆,一面道:
“向来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今日辱我,来日莫要后悔。”
说罢,甩了甩袖子,迈开步伐,便从那母子两人身边经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尹邓氏几时被人这样撂过狠话,回头盯着余舒扬长而去的背影,恨不得在她背上戳出两个窟窿,心中懊恼极了,若不是碍着尹元戎在场,怎会轻易放走她!
那厢尹元戎也回过味了,他为人不傻,只一开始摸不清状况,方才听到余舒三言两语,却是猜了个大概,莫不是他这婶子想要捏合尹元波与那小女子,被他坏了好事?
尹元戎摸着下巴,也没意思再待下去,起身对着面色阴沉的尹邓氏行半礼,笑呵呵道:
“这里没我什么事,就不叨扰婶婶了,我先回去。”
尹邓氏还能说什么,尹元戎不问不打听,那是再好不过,她声音软和下来,歉然道:“请你来府上喝喜酒,却遇上这等闲碎,我也没脸多留你下来,你且去吧,元波,送送你堂兄。”
尹元波不情不愿地跟在尹元戎屁股后头走了。
尹邓氏看他们远去,转头便问下人:“余夫人呢,去找找她!”
第六百六十章 告罄
翠姨娘是在花园一角的凉亭里被找见的,她喝多了酒,却还记得尹夫人的交待,将余舒骗到那间屋子后,没有立刻回到酒席,她一个人晃荡到这里,趴在石桌上面睡了过去。
赵婆子将睡得迷迷瞪瞪的翠姨娘带到尹夫人面前,她还不知道事情出了岔子,兴冲冲地问尹夫人:
“怎么地了,是已经成事了吗,那相爷府上的三郎看上我家丫头了吗?”
尹邓氏忍住了不要一口啐到她脸上骂她白日做梦,扭头示意赵婆子到门外守着,免得被谁听去。
你当为何翠姨娘会听她的话去坑自个儿闺女,还不是听她借了尹元戎的名头诓她,先前三番两次抬举翠姨娘,叫她以为余舒如今配得上王公贵族,只不过出身拖了后腿,是以才有今日一场设计,逼那尹元戎上门提亲。
尹邓氏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这么凑巧,尹元戎真就误打误撞掺和进来,搅了局。
“你不如回去问问你那好女儿,她都做了什么。”尹夫人没好气道。
翠姨娘听出不妙,紧张起来:“她做什么了吗,是她跑了吗,没撞见相爷家的公子吗?”
尹夫人冷笑道:“撞见是撞见了,可不待我替她做个人证,撮合了此事,她便当着我那侄儿的面大骂了我一通,甩袖走了,你这宝贝女儿,我可得罪不起,这样的品性,我也不敢做这个媒,先前的事只当我白白好心,就此作罢,你且回去吧。”
翠姨娘“啊”了一声,脸色涨红,是气是羞,拍着大腿道:“那个死丫头,竟敢、竟敢!夫人啊,您千万别生气,我回去一定教训她,我、我打不死她!”
事到如今,尹夫人已经不耐烦应付她,只将过错推到余舒头上,圆了场,叫她们母女回去窝里斗,左右是翠姨娘掺合了的,赖也赖不到她身上,那丫头再怎么火光,她也不能把今天的事抖落出去。
尹夫人有恃无恐地打发了翠姨娘,转身便去找小儿子说话,她得仔细叮嘱他几句,今天尹元戎撞见余舒的事儿,一个字不许说出去。
她可不是为了余舒的名誉着想,而是怕西府的大嫂找她晦气。
***
翠姨娘灰头土脸地回到家,憋着一股邪火,横冲直撞找到北大厢,却在院子外面被两个守门的丫鬟拦了。
“夫人请稍后,容奴婢进去说一声。”
“躲开,我是她亲娘,要见她还得你们通报不成!”
翠姨娘硬是把人推开,两个小丫鬟头一回撞见这事,都有些无措,没敢拉扯,便被她闯了进去。
说来可笑,翠姨娘住进这府里有好些日子,却是头一回主动到余舒这儿来,北大厢前后两个套院儿,十多间屋子,她不认门儿,难得聪明,看着有丫鬟守门的那间,就蹬蹬蹬冲了过去。
“让开!”
门外站的是****葵子,自从她养好了身子,就被余舒叫到跟前伺候,也不怕她奇异之处,因她十分得乖巧听话,百依百顺,倒比那两一对从供人院高价买回来的姐妹更要喜欢。
挡在门正中,拦住翠姨娘,****葵子俯身行礼,小声道:“主人正在里间浴洗,夫人到隔壁喝一喝茶,消消气,等主人出来吧。”
翠姨娘不依,伸手拨拉她:“我是她亲娘,什么没见过她。”
****葵子抱住她的手臂,一下儿给她跪了,低声求道:“夫人息怒,奴婢该死。”
不管什么亲娘不亲娘,主人叫她守着门,她就得守好了,死也不给人进去。
翠姨娘被她牢牢拽住了,怎么挣都挣不开,一怒之下,一巴掌拍在她脸上:“作死的小蹄子,给我滚开!”
挨了打,脸上火辣辣,****葵子一声气不吭,就不撒手。
这厢吵吵闹闹,惊动了大院儿里正在各自忙活的下人,洗衣的打扫的打盹儿的,都跑出来看热闹,一见翠姨娘的架势,都给跪了,一声声劝她息怒,却不若****葵子这个死心眼敢拉扯主子的。
这么闹腾,屋子里的余舒不会听不着,她闭着眼睛坐在浴桶里,撩着水,搓去身上那一股粘腻的不适。
洗干净了,将头发拧干,拿汗巾子包好了,换上干爽柔软的丝衣,踩着木屐,走到外间,座上备有茶壶,一对儿圆口的桃花瓷杯子,水温温的刚好适口,她倒了一杯,盘腿坐在罗汉榻上,慢慢喝下去,这才舒服的长吁一口气。
然后,照准了屋门,一扬手,将空杯子砸了过去。
“嘭啪!”
屋外安静了一下。
余舒面无表情地盯着大门,说道:“葵子,让她进来。”
随后,门便开了,翠姨娘几乎是跌了进来,嘴里骂骂咧咧:“你们这帮子作死的奴才秧子,该千杀的东西,平日里就不把我当一回事,一个个的都该死——”
“啪!”
余舒把另一只杯子也摔了。翠姨娘卡了壳。
“该干嘛都干嘛去。”
屋外的下人们作鸟兽散,眨眼就只剩下****葵子一个。
“葵子关门,来我这儿。”
****葵子听话地关上门,快步挪到榻前,无声无息地跪在她脚边,垂着脑袋。
余舒抬起她下巴,看了看她被打肿的脸,这孩子天生就比常人肤白,几根指头烙在她脸上格外的明显,好在没有划破,不然余舒该要心疼了,她这个仆人,整个大安朝再寻不出第二个来。
翠姨娘看余舒不理她,却去关心一个奴婢,心中说不出的郁闷,难道她这个当娘的在她眼里还不如一个下人要紧?
余舒摸了摸葵子的脑袋,让她跪坐在脚踏上,这方抬头与翠姨娘说话。
“你怎么回来了。”
翠姨娘这会儿是气晕了头,胆儿直飞,尖声就骂了起来:“我回来找你这个死丫头算账,我辛辛苦苦替你安排的好姻缘,全叫你毁了,你连夫人都敢骂得,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她自己做了亏心事,反倒理直气壮地怪起余舒,亏了余舒刚刚洗过澡,火气消了一半,不然指不定就要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不知尹邓氏又给翠姨娘灌了什么迷魂汤,余舒根本不去辩解,等她骂完了喘气儿,才缓缓道:
“你安排的好姻缘,就是骗我脱了衣裳等着人来冒犯?”
翠姨娘怒道:“那是一般人吗?那是相国府嫡嫡亲的公子,人品样貌都是一等一的,打着灯笼都寻不着的好夫君!你当你是什么金贵人?给他瞧一眼能掉一块肉吗,若能嫁到他家去,便是你几辈子烧得高香,做梦都要笑醒的美事,别人打着灯笼寻不来的姻缘,你有什么不满意,啊!?”
她声音拔尖儿,都快把屋顶戳穿了,余舒看她脸红脖子粗的泼辣样子,突然觉得同她这样的妇人计较是非曲直,很没意思。
就算今日说通了她,改明儿她逮着机会还是要犯浑,早知道这人记吃不记打,自私自利,且还贪婪,唯利是图。
或许对着余小修她还尚存些许慈母之心,但对着自己这个女儿,这个是她心目中害得她年轻貌美的时候没能如愿爬上少爷床却要背井离乡过苦日子的罪魁祸首,她打心眼儿里爱惜不起来,便不曾为她着想,甚至不顾她死活。
哪怕她现在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余舒给的,哪怕她出门见人的脸面都是余舒给的,她也不会念着余舒一点儿好,因为她觉得理所当然,在她看来这些都是女儿欠她的,她心安理得地享用,丝毫不会感激。
若她真是个实心的古代女子,有这么个娘亲,为了攀附权贵,不惜设计女儿脱了衣裳给外面的男人瞧,那她大概会一头撞死也未可知。
还好,这不是她母亲,还好,她对这妇人没一点感情,所有的忍让和善待,不过是为了余小修,她的弟弟。
“你想做相国府的亲家,是嫌现在的日子不够好吗?”余舒问,“你现在一季要裁十身衣裳,用的全是精布细罗,是我允了的,你一顿饭要吃一桌酒菜,回回要喝燕窝雪耳,也是我允了的,那****说衣裳没有首饰配,我便花了几百两让金匠连日打造出来送到你那儿去,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你到底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翠姨娘听她说一件,怒气便弱三分,到最后,张张嘴,再凶不起来了,底气不足地委屈道:
“我那还不是为了你好!”
余舒摇摇头,心平气和地告诉她:“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好,我问你,今天在侍郎府上,你没有没想过,假使我被逼得脱了衣裳,开门见到的却不是你说的那相府公子,随便是个小厮,或有别的客人误闯,那人已有家世,我也要为护名节,给人家为奴为妾吗?万一传了出去,我坏了名声,有御史参我一本行为不检,司天监罢了我的官,没了俸禄,没人巴结,你想想,你还能过上现在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吗?”
翠姨娘怔忡了,慢慢地白了脸。
人就是这样,与其骂了害了别人,不如叫她知道,她险些害了自己,她才会惶恐,才会知错。
“我让你出门散心,结交朋友,不是为了给我闯祸,你这回差点害了全家,我若再放任你不管,早晚你要连累我们都到大街上要饭去。为全家人着想,从今往后,这门你就不要出了,最好就待在你的小院儿里,安心过下半辈子吧。”
今日之事,总算让余舒对翠姨娘的耐心告罄,从此不会再为了余小修忍让她半分。
至于那位尹夫人,余舒会让她知道,同她结仇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第六百六十一章 公报私仇
翠姨娘浑浑噩噩地从北大厢出来,被两个丫鬟一路护送到她的晴时斋,因余舒最后假设那一番话,她吓的整个人都酒醒了,这还不算完,晚饭之前,余舒又派了鑫儿来传话,关起门,只讲给翠姨娘一个人听。
“姑娘说了,夫人往后在府上言行要谨慎,从前那些不干不净辱人的话,切不可再讲半句,虽是自己家里,但不防底下人偷偷学嘴,倘若传到外面去,便要败坏咱家名声,叫人以为夫人不慈,姑娘不孝,那朝上的御史都长了顺风耳的,京中多少人眼红嫉妒咱们姑娘在司天监当差,一个个都瞅着机会落井下石,一时不趁便会乌纱难保,到那时,连这宅子都要被收回去,咱家说不定得寄人篱下,指望贺夫人一家过活。”
几句话,翠姨娘听的是心惊肉跳,冷汗都冒了出来,就连反抗一句都没有力气。
鑫儿带过话,将她神情记下,便转身离去,回到北大厢学给余舒听。
“......夫人听了以后,脸皮儿发白,像是吓的不轻,她什么都没说,奴婢没在那儿多待,就回来了。”
余舒轻哼了一声,翠姨娘的反应一如她所料,之前她动不动就骂她“不孝”,借此要挟,要这要那,这些日子在府里作威作福,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忍了。
翠姨娘只当拿住了她的软肋,殊不知余舒没有发作,不过是在忍让她,真要堵住她的嘴,她多的是办法。
鑫儿告退出去,阖上门,便瞅见林儿站在不远处等她。
“姐姐,你去过晴雨斋啦?”
“嗯,去过了。”
“那、那你真照主子那么说的教训夫人了?”余舒刚才交待鑫儿的时候没避人,林儿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什么教训,咱们主子说的都是正理,”鑫儿皱眉纠正她,看见她吐舌头,忍不住轻拍她脑瓜,低声道:“你也是的,几时跑去芸豆那里学的嘴,都不吭一声的。”
姐妹俩早几日听闻翠姨娘种种不妥,有意禀报余舒,却不好越过芸豆这个北大厢最老资格的丫鬟,所以打算先将事情说与她听,由她决定怎么上告主人。
林儿一脸糊涂:“我没说呀,不是姐姐说的吗?”
鑫儿一惊,不是她说的,也不是林儿说的,那主子几时知道翠姨娘行为不庄重的事?是芸豆说的吗,还是主子早就有数,不声不响罢了。
想到后一种可能,鑫儿脸皮烧的慌,抓住了林儿的手,半晌说不出一句整句子。
“姐姐,你怎么啦,别吓我啊。”
鑫儿苦笑着摇摇头,不知该怎么对她说起,两人先前那番自作聪明,不晓得主子是否看在眼里,真就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说起来,这几天主子不爱叫她们两个近身伺候,反而是葵子那个后来的左右不离,是不是主子以为她们油滑,不喜欢了?
鑫儿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后悔不迭,早还不如听了林儿的话,她们先去主子跟前讨好,比起得罪了芸豆,让主子厌恶,那才要命。
鑫儿想通了这一层,拉着林儿回房交待不提。
......
却说工部侍郎邱夫人去过了尹邓氏的喜宴,回到自家,傍晚接到余舒一封口信,着请她将今天同去尹府的夫人们列一份名单给她。
余舒没说缘故,邱夫人却是猜到尹夫人得罪了她,犹豫再三,到底没有推拒此事,一来是为交情,二来是为明哲保身。
于是晚饭后,余舒书房桌上便躺着一张尹府今日宴客的人员清单,亲朋好友,一一注明,她抄誊下来,便将单子烧了。
今夜,不少户人家后宅打起喷嚏,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要倒霉。
***
翌日,余舒来到坤翎局,头一件事便是让文少安将上个月待发的官婚文书都搬了出来,然后从藏书阁找出几宗厚厚的姓氏谱系,拿着昨晚抄好的单子,叫文少安翻查。
“户部侍郎,尹周嵘,给我查他家待婚的子女,先嫡后庶,没有就查他家三代近亲。”
文少安业务熟练,一手翻严姓宗谱,一手抄写,分分钟就将这位尹侍郎府上有几个嫡庶子女,几人待嫁,几人待娶,记了个清楚。
“户部给事中左郎,严家......”余舒逐一念来,整一个早晨,文少安就列了一份将近百人的名单。
余舒看罢,满意地点点头,大手一挥,吩咐他道:“照这张单子,从我批好的官婚文书里找出相关的来,剩下的你记好了,往后见到,通通单独分它出来,另呈给我。”
文少安一句废话都不多问,埋头分类,不多时,就捧了十几本文书到她桌上,这些都是她上个月早早批好的,大印都盖了,只等月中喜官发往各府。
余舒检查一遍,确认无误,然后当着文少安的,一本一本地撕烂了,丢到痰盂里,叫了门外陆鸿进来。
“拿去寻个旮旯烧干净。”
陆鸿端着去了。
余舒回头,文少安正瞅着她,想了想,便对他解释了一句:“这些人得罪了我。”
“......”文少安转身忙活去了。
余舒倒是奇怪了,叫住他问:“你不劝我两句?”
文少安木然道:“劝什么?”
“劝我不要公报私仇啊...什么的。”
文少安斜了她一眼,大有嘲讽之意,这小子虽然对余舒毕恭毕敬,然而她面前从不畏首畏尾,还是那么个不招人待见的臭脾气。
“谁得罪了大人那是他们活该倒霉,关卑职何事,大人既然做了,必然兜得住此事,何须卑职多嘴。”
余舒自讨没趣,摸摸鼻梁,让他忙去。
不一会儿,陆鸿回来了,端着冲洗干净的痰盂。
“回大人,都烧干净了。”
“嗯,放着吧。”
余舒办完这件事,只觉浑身舒坦了,昨日在尹府受了一场鸟气,惹动肝活,今早起来嘴角便出了个燎泡,她不得劲,别人也甭想好过。
这官婚文书,通常是三个月一批,不需通过右令官检验,余舒掌握着决定权,几时发放,是否和合,全是她这个女御官说了算。
哪个衙门没有几层暗道,以往女御官,多是通过此路发家,扣留文书不发,是积年的老规矩了,若哪家等不来喜官发文,自会出钱打点,若遇上那不开眼的,拖延上一年半载也有。
余舒初入官场,并未沾染这等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风气,先前一批官婚文书,她都是报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想法,一次通过,能批的都给批了,心怀善意,不想为难谁。
这回是尹邓氏惹毛了她,她烧了那些官婚文书,只等月中事发,长眼的都该清楚得罪了什么人,连同尹侍郎府亲近这几户人家,一并算在内,说是迁怒,实则是要狠狠扇那尹邓氏一记耳光。
她敢教唆翠姨娘坑她,她就让他们亲戚朋友从今往后全躲着他们家,谁和尹邓氏走得近,就甭想顺顺利利地嫁女娶妇。
***
这一日傍晚,余舒去了忘机楼,她心情不佳,想找薛睿喝酒解闷,没遇见薛睿,却撞上了姜嬅。
姜嬅在忘机楼住过几日,掌柜林福知道她身份,不敢怠慢了,是故人来了就请到后院,就在楼下雅座吃茶。
“华岚?”余舒叫着她小字,两人在崔家大赌馆豪赌一场,结下交情,余舒喜她直爽性情,多日不见,并不眼生。
“你来找我大哥吗?他不在。”
姜嬅笑道:“找他作甚,我来寻你的。”
余舒狐疑在她旁边,问道:“有事?”
“是啊,喜事,”姜嬅从袖中掏一封烫金请柬递与她,“三日后是我母亲大寿,请你来做客。”
余舒蹙眉,听到别人做寿她就不得劲,才在尹邓氏的喜宴上吃了亏,气没消呢,这就又来了。
实话说,她不想去。
姜嬅见她神色不对,便收起笑容,不悦道:“你不愿来?看不起我?”
“哪里,你说哪儿的话,”余舒道,“要也是你看不起我才对。”
姜嬅冷笑:“我岂是那等势利眼,我请你来,不过是因为喜欢你这个朋友,这上京里的女孩儿家,个个地腻腻歪歪,独你和我胃口,我才亲自送上门,你不来便罢,何须说这自轻的话。”
余舒无语,她哪儿“自轻”,不就随口一说么,得嘞,这位真是个开不得玩笑的。
“我去就是。”她接了请帖,不愿因她一时不顺,任性起来,失了这个朋友。
姜嬅这才高兴笑了,与她说了几句闲话,就风风火火地走人了。
......
余舒等不来薛睿,一个人喝了半壶闷酒,就在忘机楼睡下,结果第二天起来,嘴里又多了一个大燎泡,一张嘴就嘶嘶剌剌地疼。
余舒郁闷的不行,早上到司天监点了卯,交待了文少安几件公事,就拍拍屁股走了,局子里的人只当没看见她溜号,景尘这个主事官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像余舒这样天天来报道的上官,谁能说她半句不是。
余舒没坐轿子,出门徐青就牵了马来,她跨上小红,领着两个侍卫游街,身上官袍都没换下,只解了乌纱钗顶,朱明红底鸢蓝补子,路边老百姓看见,都要低头让道,不认得她肩上的补子,却晓得这是位女老爷。
走到乾元大街,人多热闹,沿街商铺处处红火,贩夫走卒来往叫卖,余舒看着什么有趣的,便让陆鸿上前买下,铺子却不曾逛,等到了泰亨商会名义下的聚宝斋,才下了马。
聚宝斋门外站着个面皮白净的小伙计,看到余舒下马,眼睛一亮,赶紧地迎上前去,哈着腰往里请:
“小的给余大人请安,您今儿来的早哈。”
余舒来找过裴敬几次,是以这门童认得她是谁。
余舒抛了个银角子给他,抄着袖子进到门厅里,直接上了二楼,掌柜的丢下正在看货的客人,拎着袍角,小跑着跟上去。
“余大人,您今日有空来玩啊,赶巧裴总管今天不在铺子里,小人陪您瞧瞧?”
这年头经商的和当官的差了几个阶级,也就裴敬这样大衍算科出身的情况好一些,其余大小看见个官儿,都得赔笑敬礼。
“不碍,我随便瞧瞧,你要是忙就去忙你的。”
掌柜的笑道:“小人忙什么,这不正闲着吗,南行新到了一批珍器,都还没造册呢,您给掌掌眼?要有入了眼的,小人就给您留下,回头入了册,再给送到您府上去。”
这位姑奶奶,他可是晓得的,眼下他们铺子里顶梁的水晶石头生意,就有她的手笔,每个月几万贯的订单,全靠这姑奶奶支援,那就是财神爷,他能不小心伺候着吗?
“行了,去拿吧。”余舒一张嘴就疼,尽量少说几个字。
二楼好几个隔间,有大有小,每间都设茶座,没有门,只有一道竹帘遮掩,既尊重了客人,显正派,南北开窗,敞亮通快。
余舒自然被请到最里一间,刚落座,就有好茶好水端上,一盘甜果,一盘剥好了的核桃杏仁儿,不见多,却贴心。
不过余舒长了嘴泡儿,吃不下东西,只端了那香茶,小口小口地润润喉咙。
掌柜的麻溜去了,余舒背着手在屋里走了几圈,看看夺宝格子上的玩意儿,金雕玉马,喝,都是真东西。
前个月她来,可没这些东西,看来都是新添置上的,这聚宝斋靠着卖水晶,也发了一笔横财,不过都在裴敬账上,赚也是自家人赚了。
等了一会儿,不见掌柜的回来,隔壁间却来了人,动静不小,这墙壁不怎么隔音,是以那边刚来的客人一开口,她就听了个一清二楚。
“听说你们铺子里有卖一样水晶宝石,能够招财辟邪,拿上来我看看。”
是个女子,余舒一听有些耳熟,便朝墙根走了几步,这回换做那待客的伙计回话:
“小姐要赏水晶,得等到这个月十五再来店里。”
又是那女子软绵的声音:“我不是白看你的,你只管取来,我买了便是。”
伙计道:“小姐要买水晶,那得先下订单子,先付一半定金,等到月底,再来领排号,不过小的多一句嘴,这排号最迟的也要轮到三个月后了,不知您等不等得及。”
女子顿了顿声音,才道:“有现成的卖吗,我愿意出五倍价钱。”
隔壁间,余舒皱起眉,暗道一声晦气,怎么竟遇上她了?
第六百六十二章 桃花劫
聚宝斋的水晶销路十分之好,裴敬派了心腹到南边收购了大量的水晶原石,上个月便返回了京城,余舒如果愿意,完全可以供应他足够净化过的水晶风水石,可是裴敬不打算这么干。
他和余舒商定,先收订单,再以当月总订单的五成作为产出,剩下的五成,则推迟到下个月交货,下下个月如是。这样一来,既保证了水晶石的紧俏,又维持了价格只升不降,使得这门生意可以长久经营下去。
泰亨商会背后的大东家身份不一般,所以镇得门面,不怕有人硬来。安陵城永不缺富贵人,这不隔壁就来了一个,愿意出五倍价钱买现货的。
那陪客的伙计做不了主,便请客人稍作,他去问问掌柜的。
余舒听到这里,不禁狐疑起来,恰好掌柜的领人捧着几只托盘进来,见到她立在墙根,方要出声,就被她抬手止住了,低声道:
“东西放下,我有话问你。”
掌柜的领会,叫人轻手轻脚放下托盘,挥手退下,跟着余舒走到隔间另一侧。
“那隔壁的是什么人,你去打听打听,再来回我。”
“哎,小人这就去。”
掌柜的急急出去了,约莫半刻,就折了回来,如此禀报余舒:“大人,隔壁间来了位姑娘,领着两个家仆,车在门外听着,这位姑娘呐,看着是腿脚不好,他们做了一架软兜子,把人抬上来的。”
余舒又问了相貌,确认是水筠无疑,便忍不住猜测她的来由,要说只为买水晶石来,大可以吩咐家仆去做,何必要拖着两条断腿,大费周章地亲自上门。
不知为何,余舒总觉得水筠隐隐约约是冲着她来的。
“那位姑娘愿意出五倍价钱,今儿个要见货,大人您看卖是不卖?”掌柜的请示余舒,虽说以往不乏有客人愿意出高价买现货,裴总管规定了,私下买卖,不过若是余舒开口,倒不是不能破例。
掌柜的以为余舒认识隔壁来人,所以存心讨巧。
余舒听出他意思,哼笑了一声,道:“卖,怎么不卖,不过五倍不行,你等下过去和她说,她想要现货,就出十倍的价钱,不然就等三个月后。这样,她要是答应了,你也别拿什么大件儿的给她,就挑几条黄白水晶手串,让她挑选。”
不怕她买,就怕她买不起。
掌柜的也是人精,听这话,便知他先前想岔了,原来隔壁不是这姑奶奶的朋友,反倒是仇家嘛。
想了想,他便应承下来。余舒坐等着隔壁声响,听到有人说话,便走到墙根。
掌柜的照她说的向水筠抬了价,水筠没怎么墨迹便答应了,最后以十倍价钱拿走了黄白两条水晶手串。
白水晶手串作价三百两,黄水晶上个月涨价到四百两,也就是说,水筠花了七千两,买了她两串成本不到二十两的水晶石。
余舒靠着墙头发笑,甭管水筠图的什么,这钱她是赚了,断没有送上门来往外推的道理。
不过这水筠小师妹还真是不差钱,不像她那个傻师兄,一下山就把盘缠丢没了,沦落到露宿野外的地步。
那一厢结了帐,拿到手东西,没急着走人,却打听起旁的:“掌柜的,容我问你。”
“哎,小姐您说。”掌柜的揣好一叠银票,笑得客客气气。
“这水晶宝石是只你们一家有货对吗?”
“那可是,安陵城几千几百家商铺,就咱们泰亨商会名下的这间珍宝阁有买卖,别地儿您都没处寻去。”
“我听说,这东西是今年大衍女算子养出来的,是吗?”
这不是什么秘密,水晶石刚上架的时候裴敬就是拿这个做的噱头,所以掌柜的没瞒着:
“正是,因着咱们聚宝斋的裴掌柜,同余大人是近亲,所以......”
那边余舒冷笑,瞧吧,就知道冲着她来的。
水筠倒也没多打听,确认了水晶石是余舒的手笔,便让人抬她下楼去了。
掌柜的把人送走,回到二楼复命,将一沓银票呈给余舒,赔笑道:“大人,这银钱您是先拿走,还是暂先留下咱们过个帐呢?”
不是余舒开了口,这十倍的钱他可不敢收,因为破例,回头裴总管问起来,总该有个说法。
“行了,你收着记账吧,改明儿我舅舅问起来,就说是我让做的交易。”
余舒摆摆手,裴敬每个月底都会给她看账本,两人是对半分成,不差这一会儿拿钱,她没那么浅的眼皮子。
掌柜的心里嘿嘿,想到月底结账能拿个大红包了,裴总管从来不是个吝啬人,有好处也不忘了底下人。
“去把店里现存的水晶首饰挑一整套的取来,别的颜色不要,就要紫色的,红色的。”余舒吩咐道,过两天她要去东菁王府拜寿,给卫国夫人的寿礼,总不能太寒碜。
一整套的水晶首饰,卖价要翻倍,直接从聚宝阁入手,有价无货。
拿了一套红的一套紫的对比,余舒没见过卫国公夫人,不知道哪套趁人,便都带走了,等回去找找薛睿,让他给拿个主意。
水筠走后半个时辰,余舒也从聚宝斋出来,掌柜的恭送她上了马,看到两个随同的带刀侍卫,很是敬畏,目送他们走远了,才转回店里去。
“大人,现在去哪儿,回衙门还是回府?”陆鸿问。
“去大理寺,找你们薛大爷。”
......
还没有到午休的时辰,余舒就在大理寺衙门对面街上等着,没让侍卫进去找人,她三五不时地来拐薛睿旷工,总归不妥。
正午,薛睿从前门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同僚下属,几人都换了常服,看样子像是要同去喝酒。
余舒不是个怕生的,没躲没闪,骑在马上,摸着小红的大脑袋,等着薛睿发现她。
薛睿走下门阶就看见了余舒他们,与同僚告罪:“周兄,李兄,今日怕是不能同聚了,我有事先走一步,改日我请。”
那两个审官都比他年长,却不会在他面前拿捏,打趣他两句,便由他去了,看着薛睿走向对街,李大人眼神好,望见马上的女子,“咦”了一声,对左右道:
“那不是司天监的补子么,这女官人是?”
“周大人还不知道?呵呵,那人便是大名鼎鼎的淼灵女使,就是水陆大会上被圣上嘉奖那一位,咱们薛大人与这位女大人是义兄妹,恐怕是有什么事找到这儿来。”
“哦,原来如此。”李大人望着那边,打量余舒言行举止,气度不凡,样貌也周正,薛大人如此品性,所认义妹必然也是人中龙凤,心中一动,就问同僚:
“这...这位女大人可是结过亲了?”
立即便有十分要好的同僚笑话他:“老李啊,知道你是发愁你弟弟的婚事,逢人便问,可也要看看搭不搭配,这余女使正在司天监任职,十来岁就到了五品,难得是个女官,又得了圣上亲眼,多少人盯着呢,哪儿轮得到你。”
闻言,李大人有些心虚,却不服气道:“有甚不配,我那弟弟,也生的一表人才,家世清白,我家祖上三代为官,不过是母亲早去,耽搁了弟弟婚事。今年科考他跻身两榜,下个月就要编入吏部去,前途大好,多少媒人上我家门,我夫人都不肯呢。”
旁人不与他别嘴,有那凑趣的多嘴道:“既然如此,不如等薛大人回来,你探探口风?”
李大人觉得可行,当即决定这两天就找机会问问,也好打听打听这位余姑娘的人品。
那边薛睿正与余舒说话,突然眼皮跳起来,便说与她,余舒嬉笑道:
“回去我给你算算,别再是什么桃花劫。”
殊不知,惹了桃花的那个人,正是她自己。
第六百六十三章 别有用心
薛睿听说姜嬅亲自送了请柬给余舒,神情有些微妙,又见她今天专程去挑的贺礼,一时不知如何对她说明。
悄无声息进京的卫国夫人一反常态地大办寿宴,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据说有长淑公主出面,安陵城不少有名望的门第都接了宴贴,当天务必会带上府中适龄的小姐前往,就连他们薛府也不例外,前日祖父还将他叫去,嘱咐他介时带上瑾寻前往。
薛睿是绝不可能让宝贝妹妹嫁到天寒路远的宁冬城,哪怕他与东菁王私下交情甚笃。薛凌南显然也是这个意思,薛瑾寻出身是好,但那样貌性情,料想卫国夫人见到她也不会喜欢,所以带上她去一遭却是好事。
可是阿舒......薛睿但愿是他多想,姜嬅是一时兴起邀请她,而不是别有用心。
“大哥你见过卫国夫人,帮我参谋参谋,这红晶和紫晶哪一套适合送人?”余舒打开两只四方的锦盒,铺陈着细软的绒布上摆放了两色全套的水晶首饰,发钗、簪钉、耳坠、手珠、坠子、戒子,共六件,那一等一水头光泽,雕工手艺,无不稀罕,十分拿得出手。
薛睿放下心事,对她笑道:“卫国夫人系出山东王氏望族,生母是先帝同宗姊妹瑶光郡主,她嫁与上一代东菁王为妇,三十年远居宁冬,为人处事不拘小节,大度端庄,红色过于锋芒,便选这套紫的吧。”
余舒点点头,要不是薛睿告诉她,她还真无从知晓,姜嬅她娘,居然当今皇帝的表姐。
“听你的。”余舒将紫色一套的收起来,红色的拿到外面去,吩咐徐青送回聚宝斋,以免回头她事多忘了。
多说了几句话,嘴角便疼的抽抽,余舒赶紧端了茶喝,薛睿回来一路上见她偷偷呲牙,只当她坐在马上吃风,眼下方觉不对,便问道:
“嘴里怎么了?”
余舒一说这个就来气,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茶,道:“这两天上火,嘴里长了燎泡,一说话就疼。”
薛睿一听,便伸手去捏她下巴,凑近道:“我看看。”
余舒躲了下没躲开,只好张开嘴让他瞧,就在嘴角里面一点,薛睿一眼便看见了,芝麻大小两个火泡,烧地发白,又挨在一起,难怪她呲牙。
“有肝火,喝药了吗?”
余舒心虚地说了一声“没有”,就见他皱眉,然后起身到外面去,叫了贵七,不知吩咐了什么,不一会儿便见厨娘秀青擦着手上门,身上围裙都没解。
“姑娘哪里不舒服?”秀青将余舒请到榻上,坐下把了脉,看了看她的口疮,回头对薛睿道:“公子放心,不碍的,我去前头写个方子,让贵七去抓药。”
薛睿点点头,叮嘱道:“午饭换几道清淡的小菜,鱼虾肥汤都撤掉,再炖个败火的汤点,饭后端上来。”
秀青一一应下,又急急忙忙地走了,她是这忘机楼掌勺的大厨子,厨房一刻没了她,都要乱套。
薛睿不瞒着她,余舒早知道忘机楼这一帮干活的都是能人,厨娘会看病抓药,扫地洒水的都是武林高手,有回她起得早,就看到平时憨憨的阿平拿着一柄扫帚,踩着墙壁飞到三楼屋顶扫落叶,惊得她尿都憋了回去。
真不知薛睿从哪儿招来的这些奇葩,她从不去过问他,而是将这份好奇藏在心里。
关上门,薛睿回来,坐到她身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叹声气,伸长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有什么事不能和我商量呢,非要自己一个人着急上火?你呀,就是太要强了。”
她心胸不宽,好端端地上火成这样,必是遇着了烦心事。也怪他,这几日心结不开,有意无意地躲着不见她。
余舒多日没同他亲近,略有些脸薄,可是听他温声细语,又舍不得推开了,便将两手撑在他膝头,靠着他肩膀,道:
“我自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再叫你头疼。”
她口头上不说,别以为她就不关心他,大理寺的公务比起司天监要忙碌多了,她每天只需坐着办公就好,他一遇上案子,东奔西跑,上堂听审下狱刑讯,不比她累么。
再者,尹侍郎府上发生那档子丢人事,她也不敢告诉他说。
薛睿到底没有追问她,拥着她肩头,暂解了几日相思,听到敲门声,便松了手,余舒飞快坐起来,理了理头发,才喊人进来摆菜。
就她这掩耳盗铃,殊不知忘机楼一众老小早对他们两个关系有所猜测,只一个个甘当睁眼瞎罢了。
***
转眼到了卫国夫人大寿这一天,余舒今日没有沐休,上午照常去了坤翎局,批了几份公文才走。
因要回府换衣裳,便不与薛睿约同。
午时前刻,余舒的轿子到了华庭街上,前面堵路,陆鸿在外面问她,是要等上一会儿,还是下来行走。
余舒自以为不是什么矜贵人,就下了轿子,对着骑骡子跟在后头的****葵子招招手,那孩子赶紧翻了下来,小跑上前。
“主人。”
“拿好贺礼,跟我走。”
轿夫找地儿歇着去了,余舒就带着一个侍婢,两个侍卫,弯弯曲曲地穿过车马拥堵的街道,来到东菁王府门前。
姜家是异姓王侯,常年守藩在外,这座王府空置多年,今日却不见落魄,大白天便挂起了大红的灯笼,门前一对高卧的白玉石狮子,擦洗的光鲜干净,颈上特意系了红绸,门阶上铺着猩红的毡毯,延至路中,一派喜庆。
门口迎客的也不是一般人,王府里只有女眷,不好到前院出面待客,卫国夫人便请了刘氏宗族的一位表侄,广平郡公刘得庸来站大门。
别看郡公爷快四十岁的人了,论辈分却要喊卫国夫人一声小姑姑。
余舒一见门前脸生,便聪明地后退了几步,等别的客人上前见礼问候,才道这是位二等公爷,领着****葵子拾阶而上,递上请帖,报上名号,拜了门神。
广平郡公看过帖子,难免留了个心,笑容可亲道:“原来这位便是余女使,真想不到本人如此年轻,我素爱好易学玄奇,最敬重便是余女使这等异人,改日邀帖府上,你可莫要不来啊。”
余舒道是客气话,便谦虚了两句,进得门内,因是女客便有丫鬟子引入后院,半道上却也遇着几张熟悉的面孔,寒暄不提。
东菁王府的花园东面有一座人工湖,湖面亭台水榭,酒席就摆在这连篇的轩榭当中,满打满算,居然不下百十桌,来的人真叫不少。
余舒被请到当中一席,还没坐下,便左顾右盼寻找薛小妹的踪影,昨日薛睿付托过她,今天薛家婶子会带着薛瑾寻入席,薛睿留在前院,便请余舒照顾他小妹妹。
余舒义不容辞,薛睿的妹妹,不就是她的妹妹嘛。
她这厢打望别人,身后却有人先瞧见了她,辛六与司徒晴岚坐在一块儿,隔着两道雕栏,手指着东边方向,道:
“岚岚快看,那不是莲房么?”
司徒晴岚扭头一望,脸上笑容稍褪,“嗯”了一声,“好像是她。”
辛六便拽她道:“走,我们找她去。”
司徒晴岚坐着不动,劝她道:“快开席了,先不要乱跑。”
辛六不情愿,她娘坐在边儿上,正和秦家的太太说话顾不上她,秦月柔也在,她不趁这会儿去找莲房,待会儿开了席,更别想溜了。
“算了,你不去我去。”
“等等、你看。”司徒晴岚拉住了她,指着余舒那边,就见一个穿着一身火红胡装,火红束冠,招摇瞩目的高挑姑娘,大步走向余舒,亲热地揽着她的肩膀,两人有说有笑,一起往主人席上去了。
那好似一团火的姑娘是谁,她们都认得,东菁王姜怀赢的亲妹妹,卫国夫人掌上明珠,春葳郡主,姜嬅。
“坐下吧,”司徒晴岚目露轻嘲,对辛六道:“她哪儿看得见我们啊。”
辛六撅着嘴,一屁股坐下来,扭头瞪着司徒晴岚:“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司徒晴岚摇摇头,不说话。
辛六犯了倔,小声哼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怪她没去你给你庆生吧,我早告诉你了,她进了官府,定是忙的脱不开身才忘了的,你又没去找她问个明白,就先怪上她了。”
司徒晴岚脸色一僵,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只得苦笑,抬头望着余舒背影,说不出是心酸还是羡慕。
七月下旬她过生日,早早邀请了余舒,她也答应了要来,谁知到那一天,左等右等等不来她,事后家里的表姊妹背后都拿这事笑话她,她心里怎么好受得了呢。
“行了,你别胡思乱想,待会儿找机会我们过去问问她。”辛六自认为了解余舒,不愿司徒晴岚误会她。
两人说话间,余舒已经被姜嬅领着拜见了卫国夫人,当面介绍了她。
“母亲,这就是我和您提起过的余姑娘,我在京城交的头一个朋友就是她,您唤她莲房就是了。”
她一不提余舒官职,二不提她封号,就这么随随便便带到卫国夫人面前。
卫国夫人嗔了女儿一眼,转过头对余舒慈眉善目地笑了一笑,道:“我这闺女不讲究,难为你肯陪她玩闹,肯定受了她不少闲气吧,好孩子,你有小字吗,还是我唤你莲房就好?”
余舒应承道:“夫人就叫我莲房吧。”
她这拖油瓶的出身,及笄礼都没有操办,哪来的小字,就这么个歪号,还是薛睿给取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