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二章 余舒拜官
翌日早晨,薛睿带着薛瑾寻出了门,前往城南余舒家中。
他不在忘机楼这几天,知道她也没往那边去,瞅准了日子她今天不必到太史书苑去,才没打一声招呼就登门。
余舒今天确也没有出门,她给金宝订做的豪华大笼子一大早就送了过来,不防金宝这小东西望风而逃,她正满院子地逮它,听丫鬟禀报说薛睿上门来了,才暂时放它一马,洗洗手到前院去。
没想到薛睿带着薛小妹一起,余舒熟稔地同那腼腆怕生的小姑娘打招呼。
“早起掷了一卦,知今天有客人要来,没想到会是你们一起。”
听说这对兄妹是来找她去游湖的,余舒笑着答应:“行啊,今天左右无事,就去湖上凉快凉快,你们等着我,我换个衣裳就出来。”
早起天凉,她穿了单衣外套裙甲,再过一会儿太阳升起来便会热人,要出门总不能穿的太随便,所以回屋去,让芸豆找了一身合适的半袖短衫,搭了一条百褶裙,绿底子黄带子,她四肢修长是个衣架子,稍显鲜活的颜色在身上,便多出几分俏丽。
......
余舒到后面去,薛睿与薛瑾寻在前厅等她,这时候,大门外又来了人。
前厅冲着正门,因为院小,前门未设影屏,坐在厅里,便能望见大门口。
薛睿一扭头,便见守门的小厮哈腰领了几个人进到院子里,为首那一人,身形颀长,一袭天青长衣,头挽檀笄,面容白皙俊逸,却是景尘。
景尘身后,跟着两个成年男子,身上皆穿乳白褙子,胸前绣着六道补子,一看便知是司天监的易官,至少有六品。
薛睿不由站起了身,薛瑾寻看见外人,脸上有些慌张,揪着袖子往他身后躲去,缩起了脑袋。
景尘走进门,与薛睿目光对上,脚步一顿,抬手见礼:
“薛大人。”
薛睿看他身上官衣,便想到前几日听说的消息,面色如常地回以一礼:
“景大人。”
景尘代替了司天监右令官一职,三品朝臣,虽是个代任,要比实际次上一级,身为四品,也比薛睿这五品的大理寺少卿官高一等,见面礼不可免。
说来可笑,此两人早早相识,又分别与余舒相交莫逆,然而至今连个熟人都谈不上,只比点头之交多几句话罢了。
景尘身后那两名易官也先后上前与薛睿问候。
小厮留下人,便跑出去通报了,景尘站在厅内,并未有落座的打算。
薛睿见这阵仗,心生揣测,视线在景尘身上一扫,便落在他一手中握的含卷文书,眼神一闪,便有了数——
余舒的名声响亮,十年不出的女算子再加上一门断死奇术,司天监假有空缺,一定会优先提拔她。
不等薛睿开口探问,景尘却出了声:
“薛大人到这儿来有事吗?”
薛睿淡淡一笑,道:“看今日天好,同舍妹来找阿舒外出游玩。”
景尘盯着他的脸庞看了片刻,犹豫道:“我观薛大人面带煞气,左了时运,近日最好是少有外出,否则多有不顺。”
闻言,薛睿不惊不忙地回道:“多谢你提醒,我会当心。”
接着就询问:“那景大人来此是为了?”
景尘也不瞒他,直言相告:“大提点发下委任状,召女算子入司天监任职,我来宣读。”
薛睿扬起眉毛,心感异样,不是为他猜中了景尘来意,而是因为景尘对余舒的称呼。
女算子么?
这狐疑一闪而过,面对余舒将要做官的好消息,薛睿即是为她高兴,又有一些忧虑。
易师出仕,就只有司天监一途,做了易官,不只身份地位大不相同,还有诸多好处不提,这是参加过大衍试的易师们梦寐以求的机缘,可惜僧多肉少,大部分人只能望洋兴叹。
让薛睿多疑的是,余舒顶着破命人的身份,做上女官,看上去事情并不简单。
就不知她要当的是什么职位,好像之前太史书苑的那个女学生,因为在芙蓉君子宴上言行不当,被撤职了,或许,余舒就是补了那个七品的缺吗?
正当薛睿暗暗思索之时,余舒也换好衣裳,从后院出来。
她走到客厅门口,看见一屋子的人,先与薛睿互错了一个眼神,再看向景尘那边,神情不冷不热地走上前,行礼道:
“听下人说,景大人带来司天监的公文要与我宣读?”
余舒同薛睿一样,猜到了景尘的来由。
她一直盼望着混进司天监的日子,真这一天来了,她反倒冷静。头皮想想,也知道她能做上女官,不光因为她是能断生死的女算子,一定还有那破命人的缘故。
上次在回兴街小院里把话说开,景尘就没再去找过余舒,今天再见面,看到她生疏客气的态度,他却是不觉得难过了。
于是神情不变地向她点头示意,再打开手中文书,没有刻板要求余舒行礼以示尊敬,径自照读道:
“传大提点指令,察兆庆十四年大衍易师,两榜三甲女算子,义阳余舒其人,才德兼备,忠义孝道,今使任命为坤翎局女御,上奉正五品官员,即日前往司天监补录,七月到任,不得延误......”
这官邸文书没有听完,余舒就愣住了。
坤翎局女御、正五品?
薛睿在一旁亦是吃惊,如何没料想她竟一跃坐到了这个职位,居然是坤翎局的女御吗?
景尘念完了朱慕昭亲笔写下的任命状,将文书阖上,递给余舒,目光停在她脸上,道:
“余算子,日后你我便是同僚了,恭喜。”
余舒没能听出他话里深意,那两个随行前来的官员便上前向她道贺,顺便结识,仔细报上了名号:
“恭喜余大人,下官乃是坤翎局签丞谢兰,兆庆五年大衍相术一科第一名,七等易师。正在大人任下做事,往后听从大人吩咐。”
“恭喜女御大人,下官乃是坤翎局笔曹,兆庆八年大衍奇术一科香郎,八等易师任一甲,望请女大人日后多多关照。”
别看这两个大男人比余舒大上不少岁数,同她说起话来,却是一副恭谨模样,这便是上下从属的好处,不然像他们这等在坤翎局当差的正官,出去遇上高一级的文臣,也不需要半点谄媚。
余舒回过神来,便与他们说了几句客气话,相互认识了。
景尘并未多待,留下文书,办好了分内之事,便带着人离开了。
余舒多看了他背影一眼,目中思索。
回过头来,脸上方露出真喜,扬起手中文书,咧开嘴对薛睿道:
“大哥,我这是当上官儿了!”
薛睿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声。
余舒奇怪:“怎么,这五品的女御官不好吗?你叹什么气啊,我听人说起过,司天监有三司两局,坤翎局主掌婚姻与女子事体,号称是上能过问宫妃之燕寝,下可批查女贵之命签,这难道不是个好差事?”
薛睿神色莫名:“你既然知道三司两局,难道就没打听过,这几个去处的长官是哪位担当?”
司天监三品以上高官,共有六位,从上至下,依次是:大提点,少监,左令官,右令官,左判官,右判官。
三司两局,分别是:宗正司,太承司,会记司,坤翎局,天文局。
六位高官当中,除大提点地位超然,统辖司天监,其余五位高官,分别在三司两局主事。
五位主事下,再各有一位掌权的副官,这女御,便是坤翎局的副官。
余舒眼皮一跳,脱口道:“你别告诉我说,坤翎局的主事官,是右令。”
薛睿没有说话,但是神情已经给了她答案。
“......”
两人相顾无言,皆都看穿了这委任背后的名堂,一个是郁闷,一个是无奈。
“五品的易官乃是正经朝臣,逢初一、十五要进宫上朝听政,且每日要到司天监点卯,一月到头,也只有三天沐休,平日时间,除分内之务,还要听从主事官调遣,你...”
薛睿说到一半,突然讲不下去了,想象着不过多久,余舒便要和景尘朝夕相处,同进同出,他就觉到头痛十分。
且不说余舒已经与景尘形同陌路,可放着心爱的女子去与一个对她有企图心的男人天天见面,他怎么淡定得了。
万一有一天她人回心转意了呢?
余舒看到薛睿皱起的剑眉,张张嘴巴,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余姐姐,你做官了吗?”薛瑾寻细细的嗓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哑然,只见她从薛睿身后探出个脑袋,稚气的脸上满是关心与好奇。
余舒伸手在她鼻尖上一点,虎声道:“是啊,姐姐做了大官,往后谁要欺负小瑾寻,我就帮你把人抓起来,关进牢里去。”
薛瑾寻眨巴了两下眼睛,听懂了她的话,捂着嘴小声笑起来,眼睛眯作两弯月牙。
薛睿也被逗乐了,暂时忘却了烦恼,探出修长的食指,眯眼笑着,轻点余舒额头:
“你才要老实点,不然我也要将你抓起来,知道吗?”
第五百六十三章 谈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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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舒拿到了任命书,第二天就老老实实地上司天监报道去了。
入职的事宜并不简单,首先,她要到太承司去补录一下个人信息,回答主簿官一些的乱七八糟的问题——譬如父母年事,婚姻与否,几处房产,兄弟姐妹几人,最后签名盖个章算完。
要拿她的算子私印,所以这一环节的重点是不能说假话,有什么讲什么,不然回头考察起来,叫人发现她作假,就是渎职罪。
这些都是薛睿事先提醒过她的,余舒只能照办。
再来,她要拿着大提点给发的入职通知书,到会记司去登记一下,领她的官阶腰牌,别看这东西小小一块,可有大用,但凡在京官员,不论上朝听宣,或是调遣下属,再或是出入重地,没有腰牌,你就玩泥巴去吧。
所以听说有许多记性不好的大臣,都将官阶腰牌拴在裤腰带上,就是裤子掉了,腰牌也不能丢。
会记司的接待官员还会告诉她每年的俸禄,让余舒不满的是,堂堂一个五品的大官,身在要职,一个月只有五十两银子的收入,还不如她卖一块石头的钱,难怪有那么多的贪官污吏。
好在银俸之外,还给发米发盐,蜡烛灯油,四季官服里里外外,这样福利齐全,倒能省一笔钱。
去过这两个地方,登记过了,拿了腰牌,听了一大堆告知,记了七八张字条,还不算完事,不能正式上任。
要等五天到半个月时间,太承司审核了她的补录信息,会记司赶制了她的官服出来,她才能到坤翎局去当她的二把手。
余舒早上进去,到中午才从司天监大门出来,被头顶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头晕脑胀,简直后悔来当这个官。
薛睿就在门口等她,看人晃晃荡荡的出来了,一副摸不着北的样子,赶紧让车夫靠过去,拉她上车。
“怎么样,都办妥了吗?”薛睿将早倒好的茶水递到她眼前,再打开扇子,给她送凉,另一只手伤不能动,安分地搁在膝上。
余舒微微喘气,喝了口水,才说了一句话:
“当官不容易啊。”
薛睿失笑,摇着扇子道:“你这话倒像是为官许多年一样,不是昨天才领了任命书吗,走马上任都没有,哪来的感叹。”
余舒撇撇嘴,就从两边袖口里掏出腰牌和一大堆纸片,还有摔断成两半的炭条笔。
薛睿拿起一张纸条看,只上见面草草记着:银五十两,米十六石,油三十斤,蜡一百条......
这显然是她每月食禄了。
再拿起一张,上面写着:卯时起床,辰时吃饭,巳时上班,午时休息,未时上班.....
这是日程,薛睿抬头问:“何谓上班?”
余舒看他一眼,“就是上衙门去干活赚钱。”
薛睿点点头,没有追问她为什么这么记。
他将她记录的条子一张张看完了,整理起来,从茶几底下拿出一只空的香袋放进去,递给她,道:
“其实等你上任以后就知道了,司天监虽然人员众多,却没那么严厉,坤翎局上下十余个人,你一天就认得完,琐事全部交给下面的人去做,要紧的事就记下来,回头你再抽查他们进度,遇上难办的事,就...就上报给右令官。”
薛睿教给她一些简单的为官之道,最后一句话,说的有些咬牙。
余舒听出来他话尾,忍不住“噗嗤”一笑,夺过他手中扇子,朝他使劲儿扇了几下风,口中道:
“你别上火呀,这天儿热,再气出个好歹来。”
薛睿却是有点窝火,昨天景尘上余舒家去宣读任命书,他当时没多计较,回去以后,越想越不对劲。
景尘这个右令官得来毫不费力,上任不几天,余舒就被提拔做了他的下属,还是大提点亲自认命,分明是有意撮合他们俩个,给他们创造机会。
他一向以为司天监的大提点是个高深莫测之人,心机城府与他祖父相当,怎么就没发现,这人也会像三姑六婆一样,做起拉媒牵线的事体,毫不手生。
他自认心胸还算宽广,难得腹诽,看着余舒嬉皮笑脸不以为然的样子,越发的感觉不好了。
“我说正经的,你别不当一回事,”薛睿蹙眉道:
“我不怕你对景尘心软,就担心你这样一路顺风顺水下去,再和他牵扯到一起,会惹来那一伙逆贼的疑心,伺机向你下手。”
余舒笑容一敛,轻声嘲讽道:“谁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大提点会让我在景尘手下当官,或许就是要拿我这个正牌引蛇出洞呢。”
薛睿沉吟道:“果真这样,你更要小心为妙,圣上虽然派了人手在周围看护你,但那些人手段隐秘,又诡计多端,就连景尘这等功夫强硬的高手,都着过他们暗算,你一个女孩子,真遇上什么危险,逃都逃不脱。”
余舒见他脸色不好,显是想到了她被人识破身份的危险处境,心中虽也忧虑,但还是故作轻松地拍拍他肩膀,道:
“大哥忘了,我是干什么吃的,有了危险我比谁都早知道,最不怕的就是暗算。”
薛睿闻言,脸色才好看一些,想想又道:
“你不是要迁居到城北吗,明天带我去看看你那宅子建的如何,我再到供人院去,给你挑一些身家干净的护卫,守好门户,最好是找个武功高强的女子,随身跟着你,我才放心。”
余舒也以为这件事很有必要提上日程,不过明天不行:“明日是左判辛雅寿辰,他请了我到左判府上做客,咱们后天吧,怎么大哥没接到邀请吗?”
薛睿摇头道:“辛府的帖子我也收到了,不过,祖父才与他生了间隙,我不便前往,就不陪你了。”
“嗯。”
还好俩人都不是那种你侬我侬成天都要见面的男女,不然他们那点事,瞒都瞒不下去。
***
辛雅做寿这天,余舒不早不晚地去了辛府,那天一句戏言,辛六还真在大门口等着她,见了人便拉进去,帮她拿着带来的贺礼,过大门连请柬都省的往外掏了。
因为景尘是到余舒家里发的文书,是故余舒当上女官的消息,到今天还没怎么传到外人耳朵里。
辛六一看就不知情,不然准保拉着她叽叽喳喳个没完,不过这会儿她也没让余舒耳朵清静,带着她进了酒席,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就开始咬耳朵八卦:
“你看见没,那边那个戴银腰带的胖子,就是冯兆苗的大哥,将军府的大公子,你别看他长得那么喜庆,人可凶了,听说他带兵去西北打仗,一天杀十几个人,还把人血都放干了,当成墨汁写字......”
余舒今天来就是走个过场,也没想着借这场合和什么人结交,便很配合地坐在边上听她讲那些胡编乱造的谣传。
也是这样,本来听说今晚上女算子会到场给辛老爷子贺寿的客人们,一直到开宴,愣没发现躲在角落里的两个女孩子。
辛雅倒是知道辛六不靠谱,一早就让人盯着她了,开宴之前,他就看到了余舒的人影,不过捋须一笑,没有上前去招呼。
这老头贼精着,知道今天来的人多,真把余舒拱出来,喧宾夺主,不是什么好事。
......
此时寿宴,也就是吃吃喝喝,看看大戏,宾客聊天,主人收礼,没有什么新意。
宴到天黑,余舒看见有客人离开,便生了离意,告诉辛六,对方也不留她,起身要送她出去。
“你先走吧,今天人多,祖父招呼不过来,你也不用当面和他道辞了,等下我和他说去。”
辛六将余舒送到外面走廊上,却被一名管事的快步拦下了。
“六小姐,老爷说了,请余姑娘不忙走,待到花园茶室稍等片刻,老爷一会儿就过去。”
余舒早知道今天不会白来,便笑着答应了,叫辛六带路,去了花园等待。
一盏茶后,辛雅就打发了身边客人,一个人赶了过来。
“菲菲,你去找找你四哥,我整晚都没看到他人,是不是他又在鼓捣那些旁门左道的东西。”
辛雅板着脸,辛六一听这话,便出溜一下往外跑了,就怕辛雅逮住了辛年光,再用家法教训,她得提前去通风报信。
余舒看着辛雅将辛六支开了,起身作揖:
“恭喜辛大人高寿,又增一花龄,今晚人多,晚辈没能挤到跟前祝贺,还请勿怪。”
辛雅摆摆手,笑眯眯看着她,片刻后,也拱手一礼:
“我才要道贺,恭喜余大人上任。”
辛雅知情,余舒一点都不意外,虽说大提点亲自委任不需要通过下属,但她昨天往司天监跑了一圈,要是几个主事官都没听到消息,那才奇怪了。
“同喜同喜。”
“改日我再派人登门道喜,我们先谈正事,”辛雅在她上手坐下,说着伸手在怀中一探,取出一只大号的袋子,递给她。
“莲房应当知道我找你何事,”
余舒打开往里一看,细眼一数,不多不少,十枚裹了金的醍醐香丸。
想也没想,便将这口袋往袖子里一兜装起来,抬头冲对面笑道:“辛大人也不必专门派人去我家中道喜了,这一袋子就当成贺礼,我收下了,呵呵。”
辛雅看她笑得没皮没脸,额头上青筋蹦跶了两下。
余舒假装没看见他脸色,掖好了袖子,转过身子坐正,正色对他道:
“来,我们来谈正事。”
辛雅咽下一口气,暗骂:这厚脸皮的贼东西!
第五百六十四章 辛酉先生
花园一隅,余舒从辛雅手中接过一张字条,见上面只有一副八字,除了注明是男子,再无其他,便挑了眉毛问道:
“辛大人是不是忘了,在下只答应你卜算已死之人,要断活人之死,只得是你辛家之人,你给我这生辰八字,上面也不写明姓甚名谁,我是不会给算的。”
辛雅“咳”了一声,道:“此人虽不是我辛家的人,但他早死了许多年,我不告诉你他的姓名,是我也不知他真名真姓,你看,是不是能帮我算出来,他是几时死去的,又是因何死去的。”
余舒又低头一扫纸条,目测这八字所有之人如果现在还活着,应该有四十来岁,一面对辛雅道:
“你这样,不知死期又不知死因的要我来断,又是多年前身死之人,委实有些费事,一日两日算不出个结果,不能知晓他大概是某年某月死去的吗?”
她的祸时法则不比真正的断死奇术,要卜算一个死人的死期,只能从他生前遇到的祸事一****推展,以此判断哪一日才是死劫。
所以,不知道具体的死期的话,推算起来就很麻烦。
辛雅沉吟片刻,道:“宝太十三年始,我还见过此人,四月后,我才听到他身死的消息,你从此查起吧,不要怕费事,我等得。”
余舒稍作迟疑,便点头说可,她倒不怕辛雅骗她,是真是假,她一算皆知。
辛雅不放心地叮嘱她道:“你我之事,不可外泄。”
余舒弹了弹手上纸条,笑道:“大人放心,只是你应该给我的酬劳?”
辛雅吹胡子,知道要她拿出来之前揣起来的那十颗醍醐香是不可能的了,便没好气道:
“等明日,老夫便派人给女大人送去。”
余舒这才满意了,收起那张纸条。
谈完了正事,辛雅不想和她多待半刻,便起身道:“老夫还要招呼客人,就不送你出门了,你在这稍等,我让人去唤菲菲回来。”
余舒也起了身,摆手道:“不必麻烦了,找个人带路送我到大门就行。”
辛雅就让守在门外的侍婢送她,急匆匆地往寿宴的方向去了。
......
辛府另一角,辛六跺跺脚,扭头冲着跟在自己身后的人道:
“叫你不要跟着我了,我还有别的事,才不给你带路!”
那人走上回廊,彩灯一照,露出一张黑黑瘦瘦的脸,还有一口整齐的白牙。
要是余舒在这儿,就会认出来,这人居然是她们两个在乾元街聚宝斋门外,遇到过的那个难缠的守门少年。
“小姐不用理会我,我跟着你走到有人的地方,再回宴厅就是,不用你给我带路了。”
辛六看着眼前人,气呼呼道:“那你走别的路。”
古奇面露忧愁:“我一个人走,更摸不着路了,贵府地大,我再误闯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还是跟着你妥当些。”
辛六郁闷地说不出话,她听了辛雅的话,丢下余舒出来找辛年光,却在半道上遇见这个迷路的小子,她认出他是谁,听说他迷路,还幸灾乐祸了一下,谁知这人竟像一张狗皮膏药似的,粘上她,甩也甩不掉。
真是个讨厌的人。
“你爱跟就跟着吧,不许与我说话!”
古奇笑着闭上嘴,伸手示意她先行。
辛六又瞪他一眼,才扭头带路,只是去往的方向,不是她本来要走的西院,而是今日宴客的地方。
她到底是个嘴硬心软的女孩子。
***
余舒当晚回去后,便将辛雅给的那个死人八字拿出来研究。
“宝太”乃是先皇年号,此人若是死于宝太十三年,那算来至今也有二十年了。
一个死了二十年的人,值得辛雅大费周章地与她做交易,只为确认他的死因,这里面肯定大有文章。
可惜了他不肯告诉她此人姓名,不然倒是可以探究一番。
夜深人静,余舒提笔运算,就从宝太十三年正月初一算起,以祸时法则,卜此人祸事。
遇上小灾小难,就记录下来,就这么一直算到了二月份,才出现一件大事。
暂且称呼这位死人先生为“辛酉先生”,因为他是辛酉年生的。
辛酉先生在宝太十三年二月里,触了霉头,遇上一场火难,又在半个月前,犯了小人。
余舒初步判断,他很可能就是死在这一场火难里。
不过让她奇怪的是,这一场火难并不是小人所起,没有凶手,而是他自己作孽。
“这是...自杀?”
余舒不好确定,说不定辛酉先生不是死在这儿,于是就继续往下算。
然后,她就算到三月里,又遇到一场血光之灾,这次,倒是有人行凶。
可见,辛酉先生不是死于二月里的火难,那会是这场血光之灾吗?
余舒为了求证,接着往下算,谁想这一算,就算过了四月,直到五月头起,就让她发现一件祸事——
“咦,这是?”
余舒看到一段生僻的数值,一时想不起这代表了哪种灾祸,便从床头带锁的抽屉里取出了她记载大小祸事的《生死薄》,即是她清算了大理寺二十年案卷整理出来的。
这么一查,就知了:
“丧亲吗?”
也就是说,辛酉先生在四月,死了一位亲人,而她所记载的丧亲,是包括了妻子、父母、子女以及兄妹。
就不知他死的是哪一个亲人,但可以肯定的是,辛酉先生到五月时,还活的好好的。
不然,她也不能推算出这四月里的丧亲之灾。
余舒看着这样的结果,摸了摸下巴,觉得有两种可能:
不是辛雅记性不好,就是他故意拿了一个活人的八字坑骗她。
放下笔,余舒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渐白的天色,白忙了一夜,腰酸背痛地站起来,往床边走,心中是想:
我与辛雅约好只帮他卜算死人,他若拿了活人八字给我算,算不出来结果也与我无关。
先不找他算账,等拿到了醍醐香,再晾他一段时间,等他沉不住气了找我再说。
余舒盖上被子,呼呼睡去。
桌案上,寥寥草草的纸张肆意散乱,露出一角来,当中一行字上记载:
宝太十三年四月二十一日,丧亲。
***
隔天,便进到七月,这是阴月,俗称“鬼月”。
相传每年到了六月底那一天,掌管地狱的地藏王菩萨,就会打开鬼门关,放出一群冤魂饿鬼,一直到七月底那一天,才会重新将鬼门关闭。
古时候的百姓们大多对这样的传说深信不疑,所以每年这个份上,总少不了祭拜,还有诸多禁忌。
所以,这个月里大大小小的易馆的生意就很红火,易师们也是三天两头忙不停闲。
同样,道观庙宇的香火供奉,也比往常旺盛的多。
七月初一,在贺老夫人和赵慧的带动下,一家老小,除了还在襁褓里吃奶的贺小川,都坐上了马车,前往城南郊外的升云观去烧香祈福。
余舒虽然从朱青珏那里听说了升云观的观主是个黑心肝,但是她没拦着家人去那道观,毕竟他们拜的不是人,是神。
神鬼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今日升云观人山人海,贺老太太被赵慧和丫鬟搀扶着,好不容易跟在人堆后面进了门。
天子脚下,最不缺富贵达官,这人前人后,指不定你后脚踩到的就是某某侍郎府上的夫人,又或是某某将军府上的少奶奶。
所以大家都老老实实排着队进到三清殿里磕头,没有不识相加塞儿的人,当然你要搞点特权也行,不过不是什么王爷皇子,三公九卿之类,你还是靠边站吧。
贺老太太和赵慧在前面拿香排队,贺芳芝和余小修在低声说话,余舒落在后面,无聊地左顾右盼。
四面都是人,也没什么可看的,不过每张脸长得都不一样,方子敬上一堂课讲到一些基础的相术,余舒背了几页课本,这会儿便瞅着一张张人脸寻味起来——
那个汉子生了一对细眉,乃是胆小之相,那个妇人额宽眼大,是旺夫之相,那个小孩儿眉心凹浅,是多病之相......
正看得有趣,突然,一张枯皮老脸从她眼前一闪而过。
余舒一愣,飞快地眨了下眼睛,再看人群,那张老脸便已不见了,留下一道略显佝偻的背影,转眼间又埋没在几道人肩后面。
回过神来,她心中狂跳,顾不上与家人说一声,便一头挤进了人群里。
......
一盏茶后,余舒站到了道观东北一角的一道月牙门前,盯着眼前挂锁的木门,气喘吁吁,急的满头是汗。
怎么不见了?
她明明是追着人往这边来的啊!
余舒迟疑了片刻,手伸向门锁,刚刚拉扯了一下,就听身后喝斥声:
“你在这儿作甚,道观清修之地,岂容你乱闯,还不快走。”
余舒转身,看见一个年轻的道士匆匆走来,上前就是驱赶。
余舒指着那道门问:“请问这是什么地方?里面可住有人?”
那道士一脸不耐,挥掉她拉锁的手,挡在她与门之前,口气又凶了几分:
“这是我们观主坐忘之处,你打听什么,快走快走,是烧香的客人就到前殿去,再不走,当心我不客气。”
余舒紧抿了一下嘴唇,深深看了一眼这院门,心中尽是惊疑——
这是升云观主的住处么,可是、可是她方才在人群中一晃眼看到的,分明是青铮老头那张枯皮脸!
第五百六十五章 青铮的下落
余舒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晚饭也没吃,就将自己关进房里。
她不会认错,在升云观见到的人绝对是青铮,那张枯松的老脸太过好认,除非这世上还有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她原以为这辈子都再难见到的师父,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前,余舒心中说不出的诡异。
如果她在道观中遇到的那个人是青铮,为什么他不现身与她相见,反而躲在升云观中。
青铮曾经告诉过她,他发过誓永生不再踏入京城一步,难道是因为这个誓言,所以他只能在城外徘徊吗?
余舒满心疑惑,又有些兴奋——当初正是青铮鼓动她离开义阳进京,并且交付给她寻找《玄女六壬书》的任务,那么青铮老头一定知道大安祸子与这本书相关的秘密。
她莫名其妙成了左右关键的破命人,陷入这层层迷局当中,无法自拔,若能见到青铮一面,当面问一问明白,岂不是一条出路吗!
青铮要她毁掉《玄女六壬书》,可见他是不待见那上面记载的东西,如此一来,师徒两人的目标并无二致。
来了这样一个强力的友军,叫余舒如何不兴奋。
当务之急,是尽快地找到青铮,和他搭上线。
余舒当即决定,明天再去一趟升云观,查找青铮的下落。
***
常言道,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顶着七月烧香的人潮,余舒连往升云观跑了三天,都没能再见到青铮的踪影,问过观中道人,也没人见过一个形容相似的老头,就好像她初一在人群中一眼看到的,不过是她的错觉。
这让余舒确认了一件事——那天青铮的确是有意在躲她。
余舒退而求其次,打听起升云观观主,得知澄云道人半个月前外出云游,至今未归。
“那么道长几时回来呢?”
“观主随心所欲,不知游到哪里,更不知归期,女施主若有难事,不妨随我去见澄明师叔,或可为你解疑。”
“不必了,我还是等澄云道长回来吧,谢谢这位小师傅。”
余舒再一次一无所获地离开了升云观。
......
下午在忘机楼见到薛睿,余舒就把这件怪事告诉了他。
薛睿有些惊诧:“你没有看错,确是你师父吗?”
因为教出余舒这么个了得的女徒弟,薛睿虽没见过青铮一面,但在他心里,那位道长已经是半个神仙中人。
余舒两根手指在眼睛上比划了一下,道:
“我眼神好着呢,认错谁都不会认错他,你没见过我师父,他老人家长得...很有特点,总之就是让人过目不忘的那种人。”
她不好意思直接形容青铮的长相,觉得有碍他威名,说难听点,那张脸——就像是个老树精一样。
薛睿疑惑:“会不会是他没有看见你呢?”
余舒冷笑:“他要是没看见我,他跑什么呢,我看就是他故意躲着不想见我。”
薛睿端详她一阵,突然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你师父或许一早就知道你就是那个破命人呢?”
余舒微微皱眉。
薛睿继续道:“所以他才会让你进京毁坏《玄女六壬书》这样鲜为人知的东西,是因他知道,你若进京,早晚会被人识破那破命人的身份,这样一来,你就有机会接触到这本书。”
余舒脸色古怪了一下,回忆道:
“还在义阳城中,景尘与我告别时,曾告诉我他命煞计都星的秘密,当时师父尚未与我分别,我向他询问破解之法,他便警告我说,不许我与景尘往来。”
薛睿双目一眯,语气笃定:
“这就对了,他不光知道你就是那个破命人,更知道破命之法,是要大安祸子与破命人永结同心,生儿育女。所以他要你远离景尘,就是怕你与他日久生情,到后来你们身份大白时,你便不会拒绝他,顺应了那本书上的指示,你又怎么会帮他毁掉《玄女六壬书》呢。”
“......”余舒不得不承认,薛睿说的很有道理。
真是这样,就有了解释,为何青铮放着根骨上乘的纪星璇不选,会看上她这个资质愚钝的野丫头做徒弟,为何一听说景尘的事,就再三告诫她不要与之来往。
余舒低下头,眼中自嘲,原来青铮老头一开始就是在利用她吗?
“我知道了,难怪他来到近京,却不找我,明明见到我,却要躲着我。”
不躲着她,难道要与她面对面对峙吗?
余舒心里不痛快极了,她对青铮一直都是怀有感激的,可以说,就算她不是什么破命人,她既然蒙受了他的恩惠,就一定会说到做到,帮他毁掉那本书。
但是他对她纯是利用,这一点让她尤为难受。
“别难过,”一只大手落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
“我也只是猜测,或许你师父并不知道你就是那个破命人,他会收你为徒是偶然。至于他让你进京寻找《玄女六壬书》,你全当这是长辈心愿,不交给信任的徒弟,又要谁去做呢,他也知道这当中危险,所以教给你自保的本事,这不是因为担心,所以跟到京城来了吗?”
听到薛睿这样安慰,余舒心里才好受一些,抬头看他道:
“不管是哪样,我也不怪他,我学了他的本事,他要我帮他做事,这样互换,没谁对不起谁。”
她这样说的理所应当,薛睿又哪里听不出她确实伤了感情,见她故作无恙,他心中只有怜惜,却不后悔道破这当中玄机——
如果余舒的师父真是利用她去毁书,而不在乎她的生死安危,还是早早让她察觉为妙,以免她毫无防备。
“他现在有心躲我,我找他也没用,”余舒冷静下来想了想,道:
“还好我马上就要进司天监做官了,到时候再暗中打探云华当年遭遇,伺机寻找《玄女六壬书》的下落,我一定要亲眼看一看,那书上有关大安祸子与破命人,究竟记载了什么,使得云华易子不惜殒命也要毁掉它。”
只有知道那本书到底是什么,她才能想办法摆脱掉破命人应有的劫数。
“也好。”薛睿应声,手从她发上顺过,握住了她的手,眉目一转,浅浅笑道:
“七夕将至,敬王邀了我们作伴夜游,你没有赏过夜阑风光吧,介时我带你看一看这安陵乞巧风俗。”
余舒点点头,果然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心里好奇起来。
“对了,你查过那个孔状元了吗?”
薛睿犹疑道:“我查了他三年前的事情,想找出他与十公主有交集的地方,发现他有一段时间在宫中当差,抄誊圣上诏文。”
“那时十公主已经送太庙搬回宫了吗?”
“嗯。”
余舒心想孔芪八成是这个时候和十公主勾搭上的,遂问:“那你找过他本人试探了吗?”
薛睿摇摇头:“他最近领了差事,一直待在文华殿,我不好前去相见。”
余舒眼珠子一转:“过几天就是你生辰,你写了帖子邀请他,他总不好不到吧。”
薛睿笑看她一眼:“你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
吃过晚饭,薛睿将余舒送去太史书苑。
星术院士司马葵要给余舒开小灶,初一到十五守望观星台,让她做个笔录,余舒连着去了几晚上,受益匪浅。
薛睿不放心让她大晚上留在太史书苑,毕竟这里不到一年就莫名其妙死了两个女学生。所以,每晚他都会在太史书苑外面等到她出来,再送她回家。
余舒觉得没这个必要,她可以每天都用六爻给自己卜平安,但是见他坚持己见,也就随他了。
他这样关心爱护,她心里又如何不受用呢。
***
转眼就到了七月初七这一天。
余舒没与薛睿一同出门,而是先去了夏江别馆,接夏江敏去,这是刘昙拜托给她的事情。
夏江鹤郎早几日就见过了刘昙这个未来的王爷女婿,也同意了他让女儿今天出门,见到余舒前来接人,很是客气地请她坐在客厅等候,让下人去后院绣楼唤夏江敏出来。
夏江鹤郎陪着余舒在座,面色和蔼地与她交谈,几句话后,便提到了余舒拜官之事:
“我在京中深居浅出,孤陋寡闻,昨日才听说余算子获命入司天监当职一讯,未及道贺,明日再使人登门送礼。”
“夏江先生客气了。”余舒面上是笑,心中是想:
她才没有湛雪元那个不知死活的丫头高调,当个七品小官就恨不得全世界都知晓,景尘到她家宣读任命状,她连辛六都没多说。
似乎司天监也无意宣扬她封官,所以这七八天过去了,太史书苑表面上还是风平浪静的,她照常去上学听课,乐得没人围观她,也就有教课的两位院士,方子敬与司马葵问过她。
夏江鹤郎能耳闻这件事,可见他并不像他自称的那样“孤陋寡闻”。
未有多等,夏江敏就衣钗款款地出来了,花样年纪的女孩子,一天一个模样儿,余舒有大半个月没见她,那白嫩的小脸竟又水灵了一层,白里透红,看着都能掐出水来了,真不知夏江家拿什么娇养她的。
“阿树。”夏江敏见到余舒,就很欢喜,不管她老爹还坐在那,便上前挽住她,亲昵足见。
所幸余舒如今名声大不相同,夏江鹤郎看看两人,没多说什么,只叮嘱几句,就让她们去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七夕如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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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舒和夏江敏坐上马车,前去狮子湖畔与薛睿和刘昙会和。
途中,余舒捏着夏江敏的小手调戏道:“马上要见到你未来夫君了,你和我说说,你心里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夏江敏紧张的嘴皮发干,哪有心思多想,嗔她一眼,道:
“但愿敬王不要似你爱唬弄人就是。”
余舒笑道:“你也小心眼,到现在还记恨我扮男人骗你么,不过你可以放心了,我保证敬王爷不是女人假扮的。”
夏江敏哭笑不得,掐了她一把,这下倒是放松了。
余舒同夏江敏说笑,心里却隐隐替她担忧,刘昙看上并不是个善解风情的男人,且颇有野心,夏江敏这样的女子,不知道合不合他心意呢。
......
黄昏时分,狮子湖上还有余热,湖光掠影,游人纷纷,多是结伴成行的年轻姑娘,还有三五成群的书生公子。
薛睿与刘昙早到了一步,立在狮子湖畔一棵柳树下面等候,因两人容貌俊秀,气质不凡,惹得路人顾盼,又因站在他们两边的高大护卫,莫敢靠近。
这两人私下闲聊,却无关儿女私情。
“昨日七皇兄半夜被请到大理寺审讯,今天白天才回到王府,是否案情有什么进展,表兄听说了吗?”
“我这两日并不当差,没有过问此事,王爷若想知道什么,明日我去了打听。”
刘昙面露一丝失望,摇头道:“不必刻意去过问,等案子水落石出,自会公布于众。”
薛睿看他一眼,转头望着远处,见到一辆熟悉的马车远远驶来,面上一笑,指给刘昙看:
“来了。”
刘昙这才转移了精神,顺着他手指,平视远处,少年坚毅的心中,此刻多少有一丝异样。
那辆外装大方的双轮马车很快便到了跟前,等车夫停稳了,坐在一旁的丫鬟才将车门打开,撩开了帘子,站在门外扶人。
先从车里跳下来的是余舒,刘昙只在她身上扫过一眼,便被随后弯腰探出的窈窕人影引去眼神,目中迸出一点光亮来。
只见那,碧玉年华,媃桑之姿,芙蓉娇面,抬眸一举,当有三分娇怯,那般潋滟,羞煞了岸边观望的莲苏。
“小女夏江氏,见过九公子。”
夏江敏盈盈一别腰,声如玉珠落盘,刘昙眸光一掠,这才不紧不慢上前半步,抬手虚扶:
“小姐免礼。”
夏江敏直身,慢慢抬眼,瞅着眼前与她年岁相仿的少年郎,一张俊秀端方的脸庞,见他直勾勾盯着她瞧,忍不住抿嘴一笑,又低下头去。
余舒见这一幕,心落回去,扭头冲薛睿使了个眼色。
薛睿对她一笑,他也看出来,刘昙应当是十分满意这位未来王妃的样貌。
湖上风爽,日落斜阳,四人走到一起,两两成双,此时却不知道,就在不远的将来,命运如何弄人。
......
彼时七夕,乃是牛郎织女相会之日,亦是女子乞巧之节。
谁家有到了要出嫁年纪的姑娘,便要提前做好了五色针线,在这一天,供奉月娘。
四人未在狮子湖畔久留,相互见过,就分别坐上两辆马车,按照刘昙事先的安排,前往离此地不远的春澜河上观光。
.......
到了河畔,夜幕也降。
河岸上的人影三三两两,并不密集,但这长长一段沿岸,不见空虚,早有临江的富户,在岸边扯起了灯笼花架,各自占据了好地方,同家人一起,吹着凉爽的江风,吃瓜果,饮酒赏星,聊着传说中的爱情故事。
再有女儿家,这天总要打扮的漂漂亮亮,在外面露一露颜面,好让人知晓,某家有女初长成,且贤淑来且爱俏。
七夕节在春澜江上赏光,已成安陵风俗,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
这个时候,满腹经纶的薛大才子便派上用场:
“安武帝初领京都,有一年疆北蛮夷侵犯,御驾亲征,谁知这一去杳无音信,宁真皇后守在京城,心忧心盼,便每每在这条通往北方的春澜江上祈望,江岸有一棵榕树,宁真皇后每次去时,便在树下挂一枚亲手做的平安符,就在七月里的一天,榕树上竟结了果子,然后,京中就传来安武帝凯旋归朝的消息。”
“是以,人谓那榕树有灵,敬称它作‘娘娘树’,每当七夕,便有那些怀揣心事的男男女女,在这三百年的老榕树上,系上香包荷囊,装着他们心事,请求树神保佑,等到三日过后再摘下,据说就能如愿以偿。”
夏江敏和余舒不是本地户口,都是第一次听说这段故事,前者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后者则东西张望,指着远远一处人影攒动,光亮异常的地方:
“就是说那棵树吗?”
北方长有榕树本就罕见,何况是在江岸上,那样枝繁叶茂的孤林,隔着老远,也不会认错。
刘昙道:“便是那棵树了。”
望着远方参天的树冠,夏江敏心思一动,娇声问道:“九公子也在娘娘树上许过愿吗?”
刘昙回头看她,微微一笑:“这倒没有,我是头一回逢七夕来这江上凑趣。”
又一顿,问她:“不如待会儿我们过去瞧瞧?”
夏江敏两眼闪闪地点点头,那略带好奇的样子显得有些稚气,却不失美好。
薛睿在一旁道:“不忙,九弟布了酒席,我们吃过再往那边。”
“就这么说定了,咱们先吃饭,填饱了肚子好夜游。”余舒拍手笑道。
四人于是乘着江上的灯火,登上了岸边一座酒楼。
......
酒席过后,一行四人,轻装简行,仅带了两个侍卫,步行江上。
离那绿雾一片的榕树不远的地方,便有小摊小贩在路边兜售香包袋子,还有花绳和彩线,手工都算是好的。
见有不少人买,夏江敏也拉着余舒挑选了几条彩编的绳子,至于那些充当福袋的荷包香囊她倒是看不上。
有专门出借纸墨的文人在榕树周围搭起了支架,张灯结彩。星光洒沓,便将那一棵白日郁郁葱葱的老榕树,照映的容光焕发,就像是那树上自身会发光一样。
这棵娘娘树粗有五人环抱,树枝层层压弯,低一点的枝桠已经密密麻麻捆满了五颜六色的袋子,高一点的枝桠需要借用了竹竿才够得着,越往上,福袋越少,站在榕树脚下向上仰望,好似结了无数果实,十分壮观。
刘昙陪着夏江敏去写了福袋,余舒悄悄拉了下薛睿的衣袖,两人停在后头,给他们一点时机独处。
“大哥你看,明明与敬王般配吗?”余舒侧头问道。
薛睿仰头看着那仿佛望不到顶的碧榕,语调悠悠:
“如能相悦,自是最好。”
说着,低头看她,两眼漆漆:“好似你我。”
余舒默默翘起手指,借着他宽大的衣袖遮拦,勾住他手掌,下一刻,便被他用力握住。
余舒一惊,这里人来人往,生怕被人注意到,扭头瞪眼看他,便要抽回手,可他却握的死紧,叫她挣脱不开。
看她慌张,薛睿低低笑了,正要说什么,忽然余光一闪,瞥见了一道人影,连忙转过头去,看向榕树另一头。
“怎么了?”余舒察觉他走神,问道。
薛睿松开了她,抬手指了下前方,“那是孔芪。”
几丈远外,一名素衣青年,并未察觉到旁人眼光,眉眼淡漠地从怀中取出一只浅黄的福袋,取了树下竹竿,举高手,神情专注地将那福袋挑挂在树枝上。
第五百六十七章 揍他
“那是孔芪。”
余舒看向老榕树另一头,就见树下人中,立着一个身形清瘦的青年,观之样貌平平,只是面目白皙,一投一足,都透着一股文秀之气。
那青年手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那一头挂着一只浅黄色的福袋,系着绿绳,他仰平了下巴,小心将那福袋高高挂在枝杈上。
他的样子很专注,心无旁骛,一点都没有注意到站在他们对面不远处的薛睿两人。
“就是他?”余舒目光没离开那人,偏了偏头向薛睿确认,此人就是他们怀疑引诱十公主的那个肖鸡男子。
“嗯。”
薛睿脚下一动,便要上前,余舒察觉他意图,连忙将他拉住,后退了几步,站在了人后。
“大哥别急。”她眯眼看着孔芪挂举的动作,小声对薛睿道:
“待会儿他走了,我们把他的袋子摘下来瞧一瞧,说不定能有所发现。”
七夕佳节,一个人跑到娘娘树来祈福,脸上一点喜气都没有,一看就有问题。
薛睿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孔芪全然不知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人眼,挂好了福袋,又在娘娘树下伫立了一小会儿,才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余舒一见他走开,便飞快地上前,绕到了树的另一头,抢在一个游人之前拿到了那根最长的竹竿。
树下祈愿的人不少,就这样明目张胆地直接去取别人挂的福袋,一旁的守树人肯定是会喝止的。
薛睿还在仰头看着树间那一抹浅黄。
余舒就卖了个机灵,摘下腰间红色香袋,卡在竹竿顶端,踮着脚尖,装模作样地去戳树枝,趁人不注意,一勾一拉,便将那只浅黄色的福袋挑了下来,借着红色香袋遮掩,一并拿在了手里。
然后塞进袖口,就将竹竿塞给旁边的人,憨笑道:“绳子断了,你先。”
......
余舒同薛睿离远了娘娘树,来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掏出孔芪的福袋,捏了捏,递给薛睿,道:
“里面好像装的不是纸张针线。”
薛睿接过来,却没打开,盯着手上浅黄色的香袋,不知想些什么。
余舒捅捅他:“大哥?”
薛睿抬头看着她:“如果是你,已经有了心仪的男子,却另有婚约,会为了心上人,便去陷害另一个人吗?”
尽管早知道了当初是他一厢情愿,可是面对即将揭破的真相,他心里却有一丝抗拒。
难道当初那个让他赔上一切的女子,就真的一点都不值得吗?
余舒听到他问题,愣了一下,只当他到现在还以为十公主是无辜的,就扬起了眉毛,不爽地冷笑道:
“我又不是十公主,怎么会知道她怎么想,你不敢看是吧,那我来。”
十公主若是无辜的,那就证明她的卜算有误,他到底是信她,还是信一个死人。
说罢,便从他手中抢过那个福袋,扯开了绳子,伸手进去掏了几下,找出两样东西,拿在明处一看——
一样,是一条杏黄颜色的绦带,柔软的丝织,显然是女子之物。
一样,却是两瓣朱红的如意玉佩,裂口参差不齐,看上去是摔碎的。
余舒翻来覆去看了两物,又发现端倪,杏黄绦带内侧拿金丝绣着一个小巧的“瑶”字。
她抬起眼,看着神情复杂的薛睿,问道:
“十公主的闺名是什么?”
“......刘瑶。”
余舒嗤笑一声,将手里的丝绦连同那两瓣玉,一齐塞进他手里:“你自己看吧。”
薛睿手指动了动,看见鹅黄绦带上的一枚小字,眼神一暗,五指收紧,沉默了片刻,才道:
“这一条是宫绦,只有宫中女子才可佩带,鲜有离身。”
余舒冷声道:“那就是了,十公主的的确确是与一个男子有了私情,此人正是孔芪,人证物证你都见到了,还有什么好怀疑,需不需要当面与那孔状元对峙,好让你信个彻底。”
她以为他早早就死了心,没想到他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薛睿一听,便知她是误会了,一手抓着那些东西,一手握住她肩膀,低声道:
“你不要多想,我自是信你,不过是看到了真凭实据,心里有些不舒服而已。”
三年前他********欲娶刘瑶,打听她喜好,暗暗准备,要真心呵护这个女子,可是就在他一厢情愿的时候,却不知道,伊人早就心有所属,且私下往来,授受亲密。
想一想,真是傻的可以。
余舒皱皱眉头,指着他手里的东西,“你打算如何?”
是要假装不知,暗中查探,还是光明正大地去找孔芪质问。
薛睿看她:“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余舒又是冷笑:“我要是你,就先揍他一顿再说。”
甭管那孔芪和十公主是真心相爱也好,虚情利用也罢,他们两个那般苟且,却害的薛睿背了这三年黑锅,还有至今痴痴呆呆的薛瑾寻。
女的死了总不能下阴间找她算账,男的活着是一定要教训的!
“......”薛睿看她一眼,转过身,大步向前去。
余舒一愣,连忙追上去,“你做什么?”
薛睿脚步不停,扭头对她笑出一口白牙:“听你的,先揍他一顿再说。”
余舒见他来真的,张张嘴,也不知该劝他冷静,还是该给他加油鼓掌。
两人走得快,顺着河岸向西,孔芪离开的方向,不多时,就望见了前方那一道单薄的人影。
四周行人稀落,余舒正想说让薛睿把那人拉到没人的地方再揍,然而薛睿已经大步迈上前去,一手抓在了那人肩上。
余舒张嘴愣住:不是吧,这就要动手了!
孔芪突然被人拉住肩膀,猛地回过头,就这样冷不丁地对上薛睿深沉的目光。
“薛...薛兄?”
几年前,还是状元郎的孔芪,为人正直良善,见不得还未封王的刘灏大举拉拢进士举子,便作了一首诗讽刺他。
以刘灏的心胸狭窄,自然不会让他好过,于是堂堂状元郎,被人诬告行为不检,一时不得拜官,郁郁不得志。
薛睿当时年少,欣赏孔芪才华,便做了一个和事老,两相撮合,让刘灏放了他一马。
两人因此结交,不算好友,却引为知己。
所以薛睿虽然早就将孔芪列做了嫌疑人,却一直不觉得那个引诱十公主寻死逃婚的男人,会是他。
薛睿冷冷一笑,放开他肩膀,将手中之物递到他面前:
“孔大人,你掉了东西。”
杏黄的宫绦缠绕着两瓣碎玉,赤裸裸在眼前。
孔芪瞳孔一缩。
第五百六十八章 痴情之人
余舒见到薛睿直接了当的拿出了那两样东西,又见到孔芪变脸,只当他会矢口否认,谁知他只是惊了一瞬,便很快冷静下来。
他看了一眼落在薛睿身后的余舒,面露恍悟,却不见丝毫慌乱,从薛睿手中接过那条宫绦和玉。
“是我的不错。”
薛睿眯起了眼睛,冷色道:“你承认就好,我问你,这一件女子佩物,你是从何而来?”
孔芪低下眉头,对薛睿道:“此处不便,你随我来吧。”
说罢,便带着薛睿向岸堤行去。
余舒抬脚跟上,但同他们保持了一小段距离。
......
远离人群,四下空旷,孔芪停下脚步,望着层层江波,对身后人道:
“我从听说女算子能断生死之后,就在等着,哪一天你找上我,便是知了。”
薛睿沉下脸,难怪他被当面揭穿,并不恐慌,原来是早有预感他会调查十公主的真正死因。
“倘若我不来找你,你就要一直装作若无其事吗?”
孔芪转过身,看着他,不答反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当年我求圣上指婚之后,便有一名男子暗中引诱十公主,与她私相往来,迫使她选在我姑母生辰之日,跳楼诬陷给我妹妹,借此逃脱与我婚事,却没想到,那个小人会是你孔芪。”
薛睿觉得可笑,他对孔芪不说有恩,确在孔芪落魄时候伸过援手,到头来竟是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孔芪听到薛睿嘲讽,面上微露了苦笑,摇着头道:
“女算子果然名不虚传。”
他是以为仅凭余舒的“断死奇术”便推算出这些,却不知这里面少不了薛睿的判断。
“你是承认了。”薛睿盯着孔芪,觉得他的反应太过冷静,冷静的让人心生怪异。
孔芪淡淡说道:“事实如此,无需否认,是我意图不轨,诱哄了十公主,又出计让她自伤,转嫁给你薛家,好摆脱圣上指婚,谁知她红颜命薄,就此一命呜呼了。”
薛睿猛一皱眉,冷声戳破:“恐怕不是她红颜命薄,而是有人一开始就想要她的命吧。”
十公主的死绝不是意外,也不是她运气不好,而是早被人算计在内。
闻言,孔芪握紧了手中柔软的丝带,沉默以对。
“我认识的孔芪,不是贪恋权贵之人,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孔芪低下头去。
“你是不肯说,还是不敢说?”薛睿突然变得咄咄逼人——
“你是受人威胁,还是你自甘堕落?十公主宁愿为你冒险一死,她死到临头都没有指认你,她对你用情至深,你却要维护陷害她的凶手,我竟没有发现,你是这样无情无义,胆小怕事之徒!”
孔芪总算有了反应,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一抹明丽的颜色,声音有些暗涩:
“我若告诉你主使人是谁,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就让这件事变成一个秘密,不要揭破它......你知道,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我,不想毁了自己前途。”
余舒站在不远处听着,嘴角勾起一抹嘲讽:那个没见过面的女人,就是为了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才拒绝薛睿的么?
薛睿看着低头请求的孔芪,眼神又变得复杂。
“你将事实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可以答应你,保守这个秘密。”
听到薛睿保证,孔芪似是松了口气,抬起头看着他:
“多谢。”
薛睿一摆手,“你现在可以说了。”
“指使我的人,是宁王。”
薛睿和余舒同是惊讶,但又觉得一点都不意外。这种阴险无耻的作为,实在是像宁王的手笔。
“我记得你从前不齿宁王为人,为何又会听从他作孽?”薛睿疑惑。
总算将压在心中的秘密说了出来,孔芪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冷笑一声,如实说道:
“当年我得罪他后,由你说和,宁王表面上放过了我,后来又另行暗算,他趁我一次驾马出游,使人撞死在我马下,以此威胁,如我不肯低头,便会摊上一个杀人罪名,如我听命于他,他便保我进入文华殿,我于是受制于他,为他做事。”
薛睿心道果然,威逼利诱,一向是刘灏惯使的手段,“你是几时开始故意接近十公主的?”
“.....彼年八月,中秋宫宴。”
薛睿皱眉:“那时我尚未请求圣上指婚,宁王就已经筹谋起来了么。”
未雨绸缪,先见之明,刘灏这一点倒是胜过旁人。
孔芪道:“芙蓉君子宴后,你突然拜了陆大学士学习茶经,更收敛了一贯做派,不再出入青楼芳馆,你当时心思,宁王并不难猜。”
薛睿抿唇,他和刘灏那会儿尚未闹翻,谁又想到刘灏一面与他交从亲密,一面已经开始暗算。
“到你求旨之后,我便顺利进到文华殿,依靠宁王宫中眼线,悄悄与十公主往来,”孔芪说到这里,声音一低:
“十公主为人天真,不识人心险恶,满以为我是真心仰慕,渐渐落入宁王圈套。等到时机成熟,宁王便让我去教唆她,使她假计被令妹推下观海楼,从而祸累薛家,只要十公主一死,你逃不了责任,薛相必失圣心,贵妃失宠,更严重些,满门株连。”
薛睿俊朗的五官瞬间变得阴沉。
对于刘灏,他从前只是立场不同,所以听从薛凌南的指示,亲近而疏远,但今天听到这些,确认刘灏就是那个致使他万劫不复的元凶,叫他如何不憎恨!
“不过,想来宁王也有失算,你薛家气数未绝,居然硬扛过这一劫,十公主死后,圣上竟未追究你们责任。”孔芪面有嗤色,嗤的是刘灏处心积虑,未能如愿。
薛睿暗暗冷笑:孔芪哪里清楚,薛家那一次平安,是靠薛贵妃丢了腹中龙胎换回来的。
“我知道的都已告诉你了,不论薛兄是要寻仇也好,忍气吞声也罢,我只希望你信守承诺,替我保守秘密。”
薛睿回过神来,盯着孔芪白净文弱的脸孔片刻,道:
“我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望你能够坦言。”
孔芪点点头。
“你与十公主初次相识,是在几时?”
孔芪怔了一下。
后面余舒听的糊涂,那人先前不是说了,三年前的中秋宫宴上开始引诱十公主的吗?
“.......”孔芪怔怔的脸孔转向了远方,落在那灯火最是明媚的娘娘树上,暗淡的眼神染上了一层微光。
“四年前,七夕夜。”
那年七月七,他与同窗约来游江,途中失散,路上捡到了一条精美的丝带,未免那遗失的女子着急寻找,便在路边等候。
谁知这一等,会等来一段痴心呢。
他那呆呆出神的样子,落在薛睿眼中,顿将他心中最后一缕不甘剥落,换来释然。
薛睿不再有话,转身看着不远处翘首等待的余舒,飞步向她走去。
“我们走吧。”
“啊?”余舒不明就里被他拉着手臂离开,回头指着孔芪道:“别急啊,那丝带和玉还在他手里呢,咱们得拿回来当个证据。”
“不需要了。”薛睿转头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重新明亮起来,悠悠说道:
“那是十公主赠给她心爱之人的定情信物,我要来何用呢。”
余舒听这话,只当他羡慕人家,便白眼道:
“一条破带子,当什么宝贝呢,回头我送你一样真宝贝,定比他的强上千百强。”
薛睿笑了:“你就是送我一根头发,我也会当成宝贝的。”
“啧,油嘴滑舌。”
“是真话,你不是最爱听吗?”
......
两人身影渐渐远去了,留下孔芪一人孤零立在堤上,低头看着指上缠绕的鹅黄与绯红,喃喃道:
“我说的那些谎言,你明明知道我骗你,可你还是听了我的话,赔上了性命,为我,值得吗?”
一阵江风吹来,手中丝带飘舞,轻抚着他的手指,好似谁人安慰。
一行清咸无声落下,孔芪闭目。
“是我无能,眼下只可保住你死后名节......你若泉下有知,也等我一回吧,待到我为你报了仇,再去陪你过那奈何桥。”
***
且说刘昙陪着夏江敏在娘娘树上挂好了福袋,回头却不见了余舒和薛睿,找来侍卫询问,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怎么办?”夏江敏眼巴巴地望着刘昙,“九哥,我们是留在这里等他们,还是到别处找找?”
方才相处,刘昙因她称呼九公子不便,就以年长她半岁为由,让她改换了称呼。
一声“九哥”,无形中拉近两人距离。
刘昙道:“不用担心,有表兄在,他们丢不了。今晚难得热闹,我们四处走走,说不定会遇上他们。”
夏江敏点点头,依了他的意思。
她与刘昙一起吃过了晚饭,刚才又单独在一起,发现他人并不讨厌,相反沉稳大方,所以慢慢不拘与他相处。
既然她决定要顶替夏江盈,做好皇子妃,就不会临阵退缩。
夏江敏悄悄打量着刘昙五官分明的侧脸,轻咬了一下嘴唇,心中又有一些忐忑:
这个人,会喜欢她吗?
***
昨夜游过子时,尽兴罢,薛睿与刘昙四人才会合到一处,同乘了马车,先将两个姑娘分别送回家,再各自回府。
这一夜,余舒放了两份心,一来看到夏江敏与刘昙相处的还不错,二来是薛睿查出了宁王这个元凶,十公主之死,总算真相大白。
不过,让她想不通的是,薛睿似乎并不打算追究孔芪的责任,而是要依照约定,帮他们隐瞒。
只能猜想,薛睿是将总账记在了宁王一人头上,新仇加旧恨,来日方长。
......
余舒在家睡到日晒方醒,刚起了床,就听到外面禀报,司天监来人。
余舒到前厅去看,只见那坤翎局的笔曹任一甲领了两个随从前来,手上端着檀木托盘,一盘上整整齐齐叠了一套朱红官服与乌纱,一盘上摆着青靴、鱼袋等物。
任一甲见到余舒,先揖手行礼,才道明来由:
“前日外邦来使,因仰慕咱们大安易学,便向圣上请求见识,圣上准许,下旨在宫中举办一场水陆大会,凡在京中七等以上的易师都要前来赴会,就在中元节这一天。大人方为五品,名在监内,礼当随同太书前往,这是会记司提前做好的夏衣,还请大人试一试长短。”
“原来如此。”没想到这么快,她就有了进宫的机会。
上回皇陵祭祖时候,她连皇帝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这回一定要瞅个明白。
余舒接下官服,任一甲算得上细心,带来的两个随从都是女差,随同余舒一起到后院去试衣服,教她如何穿戴。
芸豆站在一旁帮不上忙,眼睛不眨地盯着,一步不敢记错。
余舒要进司天监当官,这事一家老小是知道的,头几天兴奋的不行,赵慧高兴的整晚睡不着觉,只怕是做了梦,贺老太太一大早就起来烧香,就连守院门跑腿的下人,都跟着挺胸抬头起来。
要不是余舒有言在先,不许人多嘴,恐怕这大门前,又要堵塞一阵子,搞得她有家不能回。
余舒换上了女官服,对着镜子照照,挺满意。
她见过司天监官员衣裳,高官多半都走魏晋风骨,宽衣大袖,长带松冠,飘飘然似个神仙。
她却不喜那拖沓的衣服,好在这女官官服样式不同,十分简洁。
衣是朱红,颜色有些偏暗,紧腰束袖,将她身板儿打的笔挺。从衣领到袖口,镶着两指宽的黑边,漂亮的鸢尾花纹在亮处才显,双肩打着两块月白的补子,分别绣着一团盛开的鸢尾花,深蓝色的花瓣,大开大合,似蝴蝶翅膀,伏在肩头,芬芳吐蕊,煞是精致看好。
说起来倒有些意思,朝中文武易官,身上代表了官品官阶的补子,绣的位置不同,种类也大有区别,譬如武官,便是猛兽一类,绣在后背,文臣,就是鸟禽一类,绣在胸前,而易官,却是绣的天象,位在肩上。
这女官,又不一样,乃用花草为品,因为女官本就少见,当朝不出几个,所以很多人都不清楚。
像余舒这五品,补上就是鸢尾花。
余舒不懂这些,便问那两个在会记司做事的女差:
“若是一品的女官呢,肩上又是何图案?”
两人面露愕然,相觑之后,就有一人小心说道:“回禀女大人,这...历来都没有见过一品的女官。”
余舒笑笑,目中精光一闪,心想道:
怎么没有,大安史上,不是还有一位宁真皇后吗,那可是第一任的司天监大提点。
第五百六十九章 心仪之人
七月初九,是薛睿生辰。
薛府的少爷小姐们向来不兴铺张摆宴,就连薛睿这长子嫡孙也不例外,去年他回京及冠,薛凌南主持大办了一场酒宴,今年循例,只在府中备上三五桌好席,邀请同僚好友。
早晨,薛睿起床,便有院内管事带着一干下人在屋门外磕头道喜,上得了台面的小厮与丫鬟,都亲手奉了寿礼,当不得什么稀罕东西,全是一片心意,薛睿笑笑收了,让宝德一并归在屋后。
“祖父下朝回来了吗?”薛睿叫来守二门的管家询问,薛凌南位列一品,除却寒暑沐假,朝朝都要进宫参事,所谓天子近臣,正是如此。
“回大公子说,老爷尚未归府。”
“你去吧,让人过去瞧着,祖父回来便传与我。”
薛睿站在门口走廊上,看一眼天边升起的红日,心中是想:
有件事情,必要趁着今天说清楚。
......
薛凌南从宫中归家,刚刚换下官服,就听说薛睿来请安。
“今日是城碧的生辰吧?”薛凌南侧头去问徐力。
身为薛府二总管,徐力乃为薛凌南的左膀右臂,薛凌南中年时期曾领兵边外,这徐力就是他当时属下的一员武将,后来因为违犯了军纪,被薛凌南保全性命,未能继续仕途,便留在了薛府。
“老爷没有记错。”徐力从丫鬟手上接过了汤茶,低头嗅了茶气,才捧给薛凌南。
“属下早就备好了礼物,是您上个月提到过要让大公子阅习的一部兵书,一早就让人送到东厢去了。”
薛凌南点点头,侧目看着盆镜中斑白的鬓角,轻叹道:
“到底是老了,一日不如一日精神,总记不得事情。”
徐力低头道:“老爷操劳国事,为圣上分忧,殚精竭虑,哪能事事在心。”
薛凌南不置可否,漱口后,便让人去把薛睿叫道上房来。
薛睿进了大屋,看到坐在横榻上的薛凌南,先行问候。
祖孙虽同在一府,却也不是每天见得,薛家二爷早在兵部任职之初,就听从薛凌南的安排,迁到了西府去住,这番举动,在外人看来,摆明是薛凌南认定了将来要将家业都传给薛睿的表现。
“坐着吧。”薛凌南指着离他不远的一张椅子。
不几天前,祖孙两个为了薛瑾寻的婚事,在书房争执一场,事过之后,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又做起了严长顺幼。
“今日你又长了一龄,往后行事更要稳重,在外端方,在内修性,切不可辱没了我薛家的门风。”
薛凌南训诫了几句,看薛睿认真听着,并未露出不耐,他神情渐有缓和,就道:
“你这一早上急着跑过来,除了问安,还有别的事情?”
人道是知子莫若父,那是因为儿子是老子教出来的,同样被薛凌南当成是儿子一样养育成人的薛睿,一举一动,又怎么逃得过薛凌南的眼睛。
薛睿两眼正望着薛凌南,道:
“是为我的婚事。”
薛凌南扫他一眼,便猜到她下文,于是道:“伯爵府的小姐才貌双全,你有什么好不满的?”
“孙儿不是不满瑞家小姐,而是——”薛睿转头看了看洞开的屋门。
薛凌南会意,摆摆手让徐力驱散了门外下人,关上门在外面守候。
屋里只剩祖孙两个,薛睿才徐徐开口:
“前些时候,我梦见十公主亡魂。”
薛凌南猛一皱眉,沉声道:“人死了多久,你还是念念不忘。怎么,你难不成要告诉老夫,是她的鬼魂要你不可娶妻?”
薛睿握住扶手,低头道:“十公主只说她死的冤枉,要我帮她查找真凶。祖父也清楚明白,当年绝无可能是妹妹动手害了公主,凶手另有其人,图的是贵妃娘娘与我薛家,难道祖父就不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暗算吗?”
闻言,薛凌南却丝毫不为所动,冷眼道:
“时过境迁,还去追究这些做什么,就算你查找到了凶手,还想到圣上面前去平反昭雪吗?”
薛睿仔细看着薛凌南神情,面上突然露出一抹自嘲:
“原来祖父早就知道整件事是宁王主使的。”
他一直疑惑,为何当年薛家吃了那么大一个暗亏,薛凌南会这样无动于衷,甚至默认了薛瑾寻是害死十公主的凶手。
原来是他早就知道真相,所以才会保持了沉默。
也难怪去年他刚一回京,薛凌南便坚持让他与刘灏断义,不惜翻脸,说是刘昙回京,实则是看清刘灏险恶,才使他远离。
“这是您的主张,还是圣上的意思?”薛睿问道,心中以为是后者,皇上如果蒙在鼓里,并未示下,薛凌南岂不刚好抓着这个把柄,将刘灏扳倒。
可是他选择了忍气吞声,无非是他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听到薛睿这接连两句话,薛凌南神情总算有了一点变化,一手扶上膝盖,正眼端详着他,道:
“你真是大了。”
每每看到薛睿,就让他想起来英年早逝的长子,有时候他觉得恨,有时候又是可惜,恨的是眼前这个孩子使得他爱子丧命,可惜的是这个机智过人的孩子,到底不是他薛家的血脉。
“你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是宁王的?”
薛睿道:“祖父忘了,我义妹余舒,善用断死奇术。”
薛凌南目光一凌,微微坐正了身子:“断死奇术...真的可以断人生死吗?”
他以为不过是传言夸大,但十公主死的那样蹊跷,都能算的一清二楚,真让人难以置信。
“是断得,不过只能断算个大概,比如能知十公主当日是自尽,能知她生前与人有私情,能知她背后小人是个肖鸡的男子,然后我再从中推断追查。”
薛睿并不想让薛凌南误以为余舒的断死奇术真的无所不能。
薛凌南看得出薛睿没有瞒他,眼中掠过一抹失望。
“当年事出之后,老夫便动用了一些暗线,调查了十公主生前与人往来,发现她同文华殿孔芪有了私密,而那孔芪,又因为一起人命官司,受制于宁王,所以便知真凶。”
薛凌南眼中寒光乍现,告诉了薛睿这一段隐情。
薛睿心中感叹:果然还是姜还是老的辣,薛家百年基业,在朝中根基深厚,薛凌南手中到底握有多大的底牌,就连他都不清楚。
“然而我没有声张,只等圣上发落——需知堂堂公主与内臣生有私情,皇子谋害姊妹,这样的丑闻如何见光。果然,圣上并不打算追究此事,草草了结了。”
皇上既没追查下去,也没有重罚薛家,这在当时人看来,是薛家圣宠隆厚,谁又知道,这是皇上自己心虚呢。
“所以祖父便隐忍了吗?”
“不忍又能如何?”薛凌南冷笑,“君是君,臣是臣,君要臣死,臣亦不得不从,何况是替一个皇子背黑锅。”
薛睿面沉如水,固然猜到了真相,听起来还是叫人不寒而栗,背脊发凉。
人人艳羡他们薛家势大,谁又想过,纵如薛凌南表面风光,亦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时候。
皇权脚下,人人如蚁。
薛凌南看着他的神情,心怀稍安,薛睿虽不是他亲孙,但这孩子重情重义,只凭薛家的养育之恩,有朝一日,他也不会做出对不起薛家的事来。
反之,若薛睿生有异心,他也绝不会姑息他。
“宁王心有城府,是成大事之人,圣上对他偏袒喜爱,足可见得,或许已有了立储之心。然而宁王此人,心胸狭窄,一旦他登得大宝之日,便是我薛家灭门之时。”
薛凌南放低了声音,眼神老辣:
“于此,势必要阻挠圣上立他为储。”
薛睿深以为然,薛家要活,宁王不可为君。
“只是,敬王心思不熟,尚且青涩,比之羽翼丰满的宁王大有不足,要让圣上回心转意,难呐。”
闻言,薛凌南收敛了面色,一手轻拍膝头,对他道:
“老夫心中有数,有我这把老骨头在,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是。”
“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许再提,”薛凌南话锋一转:
“至于你与伯爵府的婚事,你休要拿十公主之死来搪塞,说出正当的理由,我或许会另作考虑,不然,与伯爵府的婚事,不容商量。”
薛睿面上挣扎了片刻,暗叹一口气,站起身来,轻声道:
“或许祖父听来可笑,但孙儿已有心仪之人,此生非她不娶。”
薛凌南“嗖”地眯起眼睛,声音有些发冷:“你所说的那心仪之人,可是你所谓的那个义妹吗?”
薛睿脸上一愣,有些错愕地看着他,道:
“祖父怎会这样以为,我所说之人,并非是义妹。”
薛凌南盯着他,道:“那是何人?”
薛睿垂下眼睛,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道:
“是...东菁王姜怀赢亲妹,姜嬅郡主。”
这下换作薛凌南惊诧了,“东菁王?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几时认得那姜怀赢的妹妹?”
“我离京三年,有两年都在东北,是以结交了东菁王,姜嬅是武将之女,形容爽朗,不拘小节,再加上——她曾救过孙儿性命,恩情并重,我定不会辜负她。”
薛睿直视薛凌南,眼神固执,情真意切,分毫不见破绽。
第五百七十章 姜嬅
薛凌南听完薛睿的话,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道:
“即使如此,为何你不早告诉老夫?”
姜家是异姓封王,世代扎根东北,实为一方豪强,那姜怀赢年纪轻轻,便累下赫赫战功,无儿无女,倒有一个同胞所出的妹妹,十分宠爱。
果真薛睿看上的是这位郡主,薛凌南倒是以为值得推敲。
薛睿道:“我一回京,便到大理寺上任去了,在朝为官,才发现圣心难料,圣上显然忌惮东菁王势大,若我薛家与姜家联姻,更遭猜忌,所以便没有向您坦白....孙儿错过一次,悔恨终身,再不会为了儿女私情,一意孤行。”
薛凌南听到他最后一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
“你知道顾全大局,我便省心了。”
说罢,一顿又道:“此事由老夫好好想一想,再作打算,你先出去吧。”
薛睿踟蹰:“那与伯爵府的婚事?”
薛凌南道:“你既然不中意,我就不勉强你。”
薛睿松了口气,神色轻松地离开了。
他走后,徐力进来,站到了薛凌南身侧,低头道:
“大公子的话,老爷信吗?”
“信,为什么不信呢,”薛凌南两手交握,搭在胸前,闭上眼睛懒洋洋道:
“城碧若能将姜家拉上船,日后成算更大,只是现在还嫌早,需要搁一搁。”
徐力道:“那么伯爵府那边?”
“听说瑞家的小姐在芙蓉宴上出了丑,一个好逞口舌之能,又胸无沟壑的女子,如何配得上我费心调教出来的孩子。”
徐力迟疑:“要是大公子今天不提姜家那位郡主呢?”
“我会尽快给他另寻一门好亲,伯爵府不行,还有尚书府,太师府,再不然,就从十二府世家里挑选。”
“...所以老爷是怀疑大公子相中了那个义阳来的女算子,所以故意试探他的吗?”
薛凌南眯开一条眼缝:“阿力,今日你话有些多。”
徐力一愣,心中苦笑:大公子是老爷抚养成人的,又何尝不是他看大的孩子呢。
薛凌南没有追究他,手指在膝上敲着拍子,迟迟道:
“这个女算子,好像横空出世,一无背景却能顺风顺水活到今天,有些古怪。”
徐力道:“大公子的忘机楼围的铁桶一块,根本查不到里面,老爷若是不放心,属下再派人盯着她。”
“...不必了,”薛凌南抬手轻挥,“凭她一己之力,纵然有异,也掀不起多大风浪来。”
“是。”
......
薛睿出了上房,穿过回廊,脸色才凝重起来。他方才在薛凌南那里确认了两件事:
其一,皇上有立宁王之心。
其二,薛凌南对他与余舒的关系起疑了。
今上在位十四年,东宫形同虚设,随着多位皇子成年,朝中风云暗涌,多少人妄想着从龙之功,早早便站好了队伍。
宁王陷害十公主,皇上明知他犯下大错,却还是一心袒护,足可见宁王在他心中分量,若不是视作继位者,如何容得下他陷害嫡女,委屈肱骨之臣。
薛睿有所预感,这一次钦差暗杀案,查到最后,宁王大概又能逃过一劫。
然而,让他担心的不是圣意,而是薛凌南对余舒的关注。
“这大安祸子与破命人的事,不知祖父知不知情。”薛睿暗猜。
他以为,薛凌南不可能一无所知,但也不会知道的太多,至少余舒破命人的身份还是个秘密。
即便如此,薛睿也不敢冒险,将他与余舒之间的关系暴露给薛凌南知道。
薛睿很清楚,薛凌南能够按下丧子之痛,将他抚养成人,绝不是为了寄托亲情,而是因为薛家需要他这么一个长子嫡孙。
薛家人丁单薄,到了他这一代,两房加起来,就只有他与薛匡旭两个男丁,其余姐妹,大多庶出,派不上大用。
而恰恰是他们这样的高官门第,更看重婚嫁,不是薛睿妄自菲薄,他在薛凌南眼中最大的用处,恐怕目前还是为薛家拉拢一门根基牢靠的姻亲作为同盟,将来共同扶持刘昙上位,取代刘灏。
“呵。”薛睿面露自嘲。
若要薛凌南发现了他和余舒是两相情好,有的是手段逼他就范。
可是余舒身边埋有皇上的眼线,倘若薛凌南横插一杠,那边也会有所察觉。
只要大安祸子这个说法一日存在,他和余舒的关系,就一日见不得光。
所以,他只能用障眼法来迷惑住薛凌南,以此拖延婚事。
“待我查清身世父母,再决定是走是留。”
他确是在东北待了两年,也确是结识了东菁王兄妹,至于姜嬅——
薛睿脑中跃过一抹人影,瞬间感觉就很糟。
“若叫她知道我拿她当幌子,兴许会再挥我一鞭。”
薛凌南哪里清楚,东菁王姜怀赢的宝贝妹妹,他口中说的那个活泼可爱的小郡主,其实就是个母夜叉呢。
***
薛睿的生辰酒席,摆在晚上,最先到的就是冯兆苗,这家伙从大营偷溜出来,半下午就翻墙进了薛府,不敢走大门,唯恐被人看到,传到他将军老子耳朵里,把他抓回去。
天黑以后,瑞林、齐明修、刘昙也都陆陆续续到了,再来是大理寺几位同僚,与薛睿平级的两位,和他几个部下,都来祝贺。
很快就人满了四桌,酒席设在望月池塘边的廊坊下,一张圆桌可纳八人,因为刘昙与薛睿同席,旁人不敢造次,同席的就只有瑞林兄妹,齐明修和冯兆苗他们几个。
“这还空下两个座位呢,谁没到?”齐明修指着薛睿左侧空位。
“莲房还没来呢,”冯兆苗站起来,伸着脖子四处瞧。
薛睿也奇怪余舒怎么迟迟没到,“她说要与辛家小六一道来的,或许是路上耽搁了。”
坐在瑞林身旁,瑞紫珠同薛睿隔着兄长与两个空位,正好面对面,偷偷打量。
“那我们就等等再开席吧,”刘昙微微笑道:“不好撇下女大人,先行享乐。”
闻见,众人奇怪,冯兆苗这二愣子糊涂问道:“王爷说的什么女大人?是在说莲房吗?”
“你们不知吗?”刘昙环顾众人疑惑眼光,转头看着薛睿道:
“表兄的义妹,余算子,如今已为司天监命官,方正五品女御。”
此言一出,在座立有一阵惊奇,当即纷纷询问薛睿。
薛睿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地回复众人。
而就在这时候,余舒和辛六也到了薛家大门外。
“真是晦气,路上竟然遇见出灵的。”辛六下了马车,还不忘敲敲肩膀拍拍头,疑神疑鬼对余舒道:
“薛大表哥生日,我们撞了死人再来见他,会不会不吉利啊?”
余舒笑眯眯道:“怕什么,有我呢。”
说着晃了晃手上细长的礼盒,里面的东西,路上她给辛六看过了。
辛六立马拍手笑了:“是了,你带了这宝贝呢。”
让车夫到对面街上去等,余舒与辛六朝门走了两步,身后掠过一道人影,几步快走到她们前面,登上大门台阶。
辛六拉了下余舒,“快看。”
余舒举目看去,但见那人穿着半身斗篷,大夏天还戴着一顶灰扑扑的斗笠,藏起了头脸,好生古怪。
那人在门前被守门的拦住,停下脚步,扬手丢了样东西过去。
“我要见薛睿,速去通报,耽误了姑奶奶的事,有你的苦头。”
听这声音,竟是个女子。
“啧,好凶的女人。”辛六小声对余舒道。
那斗笠人却好似听见,猛地转过头,看向台阶下的两人,一手扶向腰间,道:
“你说什么?有胆子再说一遍吗?”
辛六哪里是怕事的人,正要答话,却被余舒拽住,扬起一个笑脸,对那斗笠女子到:
“我妹妹年纪小,口上得罪,姑娘勿怪。”
闻言,对方盯了余舒一眼,冷哼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理会她二人。
辛六不服气地看着余舒,那小眼神在问:你怕她作甚!
余舒翻了个白眼:你傻啊,没看见她腰上缠着一条好长的鞭子,待会儿抽到你身上,我可拦不住。
好汉不吃眼前亏,懂不?
第五百七十一章 不讲理
在薛府门外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女子,见对方出示了什么信物要找薛睿,余舒也不急着进去了。
那斗笠女子两手抱臂立在台阶上,余舒和辛六往边上挪了几步,离她远了些,悄声说起话来。
“莲房,我看这凶女人认得薛大表哥,咱们不忙进去,等等瞧。”
不用余舒说,辛六也好奇这女子来路。
再说酒桌上,众人未动菜羹,先品酒,当下谈论的是余舒封做女官一事。
薛睿见余舒迟迟不到,就有些担忧,正要派个人去路上找找,便有二门跑腿的小厮猫腰到跟前来,凑近说话:
“公子,门外来了个女人,说要见您,她给了这个。”
说着,递上一物,却不是牌子帖子,而是一块尖尖的石头。
薛睿见到此物,眼中掠过惊诧,这便起身寻了个由头,叫众人先饮,匆匆离席了。
......
在门外等了好一阵子,没见有人出来,不光那斗笠女子不耐烦地来回走动起来,余舒和辛六也怀疑起薛睿到底认不认识这人了。
“要不,我们先进去吧?”辛六说,一下午没吃东西,她早饿了。
余舒刚要点头,余光就望见那大门里出来了一个人,衣冠整洁,神容俊朗,正是薛睿。
那斗笠女子要比余舒还先看见薛睿出来,当先上前一步,先飞快地打量了来人,这才冷笑:
“要见你一面还真不容易,薛大郎,你那时候一声不响地就溜了,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找到你家门口吧。”
薛睿一见她人,便发愁:“你是一个人跑到京城来的?你大哥知道吗?”
那女子甩他一眼:“哼,我不告诉你。”
因他们站在亮处,那斗笠女子所站的位置刚好挡住了薛睿的视线,是以他没发现站在不远处的余舒和辛六。
两人这般相见,落在余舒和辛六眼中,各有理解。
“哎哎,莲房你听听,该不是薛大表哥在外头做过什么坏事,人家寻到京城来找他寻仇了吧?”
余舒没吭,心想道:薛睿三年前离京在外,除有几个月待在义阳,其余日子,却不知他去了何处,这斗笠女子,也不知他是在何方结识的。
“不说也罢,今晚我还有事,你眼下住在哪里,留下个去处,我明日再找你。”薛睿问向来人,其实是因为相府周围眼线众多,他担心她脾气上来,说漏了什么。
薛睿谨慎,那斗笠女子却不领情,冷笑道:
“你有什么事要紧的,这么急着赶我走,难道我连你家大门都进不得?”
见她一句话听不顺耳就要发脾气,薛睿失笑一声,反问道:“今日是我生辰,在府上请了亲朋好友喝酒,你要来吗?”
“......是你生辰?”
“嗯。”
“都是些什么狐朋狗友,我才不屑与之,”那斗笠女子话锋一转,刚才还怪薛睿赶她离开,这下又嫌弃起来,不肯进去了。
薛睿顺势就道:“那你在何处落脚,明天我们见面再叙。”
“不必了,明天一早我还来找你,你可别让我再等,不然有你的苦头。”
斗笠女子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经过余舒和辛六身边时候,突然停下脚步,扭头看他,歪着脖子道:
“今日是你生辰,我两手空空不好,不如送你一件礼物?”
薛睿这时候才看见了余舒和辛六她们,愣了一下,便没听清那斗笠女子说些什么。
然而下一刻,就见她一手成爪,袭向余舒!
薛睿甚至没来得及出声制止,斗笠女子已经一来一回,收回右手,此时手中,也多了一样东西。
余舒一个恍神的工夫,便发现手中扇盒到了别人手上,离得近些,她方看清楚那顶斗笠下的面容——
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薄薄一张嘴唇,正扬着玩味的笑容:
“来的时候,听见这两个丫头说话,这里头装着一件好宝贝,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不管好坏,当做贺礼,我送你了!”
说着,晃了晃手中细盒,一扬手,掷向了薛睿。
见到自己挖空心思准备给情郎的礼物就这样叫人夺了,余舒两眼一眯,一股恼意油然而生——借花献佛,敢借到她头上来了!
薛睿接住了盒子,看向余舒,见她脸色变了,心里一个咯噔,暗道不好。
那一个发起脾气,是要动鞭子,非叫人皮开肉绽才会放过,可这一位发起脾气来,就不是见点儿血能了得的。
真让她们两个在这里闹起来,可就坏了大事了。
于是抢在余舒发火之前,快步下了台阶,先将手中细盒递还给余舒,温声道:
“阿舒,这一位是我故友之妹,回头我再和你细说。”
这话里另有一层意思,便是暗暗告诉余舒,他会与她解释清楚,不过眼下不方便多说。
余舒一听便懂,看一眼薛睿,接过扇盒,忍了忍,没有发作。
辛六见余舒都没说什么,咬咬牙,也就不多嘴了。
那斗笠女子看见薛睿同余舒说话的态度,扬起眉尾,笑容一冷,丢下了一句话,转身就走:
“薛大郎,你这勾搭小姑娘的本事,倒是不减呐。”
余舒转过头,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嘴角轻扯,心道:有机会教你个乖,好叫你知道,谁才是“小姑娘”。
薛睿见人走了,暗松一口气,回头对余舒道:
“我们先进去吧。”
余舒把扇盒往怀里一揣,也不理睬他,拉着辛六就进了门。
薛睿摸了摸鼻子,自知理亏,一面想着晚些时候怎么哄她高兴,一面跟上她脚步。
***
余舒姗姗来迟,众人方还议论过她,这一下也不认生,冯兆苗起头,就要罚她喝酒。
薛睿本是要拦着的,余舒却爽快地应了,一连三杯下肚,眉头都不皱,顿时惹来一阵喝彩。
冯兆苗没能收到薛睿眼中警告,硬是缠着余舒同身边的齐明修换了个座位,向她大吐苦水,抱怨起大营晨昏习兵,连个懒觉都睡不成。
说了一大堆,最后才腆着脸,讲到了重点:
“我有个好兄弟,前阵子睡不好觉,第二天练兵总打瞌睡,天天都要挨教头的骂。自从他娘给他挂了一块什么水晶石,那家伙晚上睡觉不打呼噜了,白天人也精神了,一顿饭能吃五碗呢。”
“我打听到那水晶石是乾元街上一家聚宝斋独有的,就找了过去,可是交了订金,要等上一个月才能拿到货,再一仔细打听,那水晶石头居然是你的手笔,嘿嘿,莲房,你看这....”
余舒还没说什么,辛六就在一旁臊道:
“人家过生日,你倒好,趁机会讨债了。”
瑞林拍腿笑道:“我说你怎么顶风从大营里溜出来,原是主意在这儿呢。”
冯兆苗被他们两个说的脸红,咳嗽一声,又巴巴地看着余舒。
余舒心中有事,也没心情逗他,就道:“你说的是那安神的白水晶,我今日身上也没带,回头让人给你送去就是。”
一块白水晶雕的散件,裴敬起价一百两,比起那整条的手串要便宜许多,所以早在月初就把手头上的现货卖空了,所以现在是有市无价,冯兆苗在外头买不到,并不奇怪。
“够意思!”冯兆苗一拍桌子,又给余舒添了一杯酒,比划道:“我见那小子戴的是个寿葫芦,这么大,据说还有一整条晶石串起来的珍品,你千万给我寻个个头比那葫芦大的,免得我被他笑话。”
余舒点点头,辛六撇嘴道:
“戴个葫芦算什么,莲房有一整套的呢,五个颜色齐全了,仅一顶珠网,那上头的晶石摘下来,十七八个葫芦都有了。”
冯兆苗兴冲冲道:“可是芙蓉君子宴上她那一身?”
然后打量余舒:“怎么不见你身上戴呢?”
余舒又喝一口酒,随口道:“出门急,没顾得上。”
同一席上,瑞紫珠将手放下膝头,摸了摸袖口边的一圈珠子,悄悄摘了下来。
瑞林留意到她的小动作,暗暗摇头,他知道妹妹不久前在母亲那里得了一串粉色的水晶珠子,很是喜爱,今天独独戴在手上,没成想人家今天一样没戴,却也把她给比下了。
席上人语纷纷,杯觥交错,薛睿不动声色地看着余舒,能够感觉到她心不在焉,道是在大门外发生的事令她不悦。
本来打算等到宴席散后,再与她分说,可见她连喝了七八杯酒,就坐不住了。
于是放下筷子,起身压过众人声音,道:
“诸位见谅,我家三妹因为体症,今日未能同席,我放心不下,这就要去看一看她,请诸位自便,莫要拘束了。”
说罢,又扭头招呼了余舒:
“阿舒,你同我一块去看看瑾寻。”
余舒正举着杯子让冯兆苗倒酒,闻声抬头,看了薛睿一眼,也没装糊涂,就把酒杯放下了。
“好,我与大哥一起过去。”
他两人自称是义兄妹,在座都知道,所以没人怀疑,随他们去了。
只有两个人,追着他们相去的身影,目光有些隐晦。
一是那芳心暗寄的瑞家小姐,另外一个,先不说他。
***
余舒跟着薛睿绕过回廊,身后声音渐远,等到前头路上只余他们两个,完全听不见人说话了,薛睿才落后了半步,偏头看她:
“怎么,还在生气吗?”
余舒踢开脚下的小石子,道:“生的什么气,连人是谁都不知道。”
这条路通往薛瑾寻的院子,很少有下人来往,两边是墙,薛睿不怕有人暗中偷听,就小声告诉了她:
“今晚那女子是东菁王姜怀赢的妹妹,名叫姜嬅。”
然后便是一下轻笑:
“知道她是谁,这下你方便生气了。”
听闻来人身份,余舒一时惊讶不下:“你说东菁王,她是东菁王的妹妹?”
“嗯,上一代的东菁王过世,留下子女不多,只有姜嬅与姜怀赢是一母同胞,她获封郡主,从小习武,身边一圈长辈都是将军武夫,是以养的火爆脾气,不易招惹。”
余舒恍然大悟,难怪那么牛气轰轰的,原来她来头这么大!
东菁王是什么人物,余舒听说过一些,要有一个大逆不道的比喻:这天下,是大安皇帝的,可东北那块儿地,是东菁王的!
这个叫什么姜嬅的郡主,论其身份重量,同京城里的公主比也不差了。
余舒目光沉了沉,问道:“你几时去的东北?”
他到底藏有多少事情,是她根本不曾知道,也不曾想过的。
不察她心情变动,薛睿一叹:“说来话长,抽个日子,我再好好与你讲。我还不知道姜嬅为何会来京城,等明天见过她再问问清楚。”
他和姜怀赢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就在上个月还接到他暗线传书,纸上却一字未提姜嬅进京之事,是以他今天见到她人,才怀疑她是私自跑出来的。
“明天么?”余舒摸着下巴,“那我和你一起去。”
“啊?”
“怎么,不方便吗?”余舒停下脚步,斜眼看他,大有他敢说不方便,她就扭头走人的趋势。
方才在门外头,她已经很给面子了,换了是别人,看她会不会迁就半下。
“不是不方便,而是——”薛睿看着余舒板起的小脸,话到嘴边就变了:
“好,你想去,就同我一起去吧。”
余舒这才满意了,抬脚继续往前走,一边小声嘀咕道:
“这么说起来,我还有一件事一直纳闷的,就是去年你与我在义阳相识之初,你隐姓埋名是为了什么?”
薛睿抿了抿嘴唇,仰头望着天边月挂,回答:
“为了查一件事。”
余舒好奇心“咻”地就被勾起来了,“什么事?”
这次换薛睿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她亮嗖嗖的眼睛,笑眯眯道:
“从前有一位大易师为我算过命,说有一个对我而言十分重要的女人在那儿,我所以去找她了。”
“.....说真话。”
“没有骗你。”
余舒嗤他:“你该不是要说,我就是那个女人吧。”
薛睿但笑不语。
余舒翻了个白眼,她就知道他鬼扯呢,这种哄女孩子的谎话,真当她是个好哄好骗的“小姑娘”了。
不愿意说就算了。
“对了,我的生辰礼物呢?”薛睿伸手向余舒讨要。
“什么礼物?不记得了。”她今晚上受了点憋屈,决定迁怒他,报复一下。
“...阿舒,你要讲讲道理,又不是我惹你不高兴的。”是那个母夜叉。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的,”余舒一脸奇怪的看着他,“你觉得和我讲道理有用吗?”
“......”薛睿看着她无赖的样子,哭笑不得,明明看得见她把东西踹在哪里,怎奈地点不佳,不然他倒是乐意亲手拿。
这么一想,心里便痒痒,盯了一眼她怀里,点点头道:
“好,咱们不讲道理,你等着。”
第五百七十二章 有扇慕江
余舒跟着薛睿去探望了薛瑾寻,因为薛小妹胆小怕生,今天这样的日子,薛睿让下人单独给她布置了一桌酒菜,有几个亲近的丫鬟陪着,倒不显得寂寞。
余舒看到薛睿这样用心照顾妹妹,心有所感,她家里也有一个余小修,自然可以理解薛睿的心情。
照这么说,她才发现,她与薛睿,竟有些惊人的相似之处。
比方说,他们都死了爹,娘虽然还在,但是靠不住,薛母听说体弱多病不管事,翠姨娘则是个需要别人替她操心的主。
比方说,都有一个弟弟还是妹妹,需要他们照顾。
同病相怜,难道这就是他们两个能够看对眼的缘故?
......
余舒这一走神,就到了酒席结束,薛睿将客人们一同送到了大门口。
刘昙位份尊贵,被拱在当中,临走才放下一句话:“月中我王府建成,本来要在十五宴客,但是宫中要办水陆大会,就挪后了几日,介时还请诸位一定来喝一杯喜酒。”
今天来给薛睿贺生日的不是京贵子弟,就是年轻有为的新秀,与刘昙多不相熟,此刻他提出邀请,倒比突兀地送请柬上门要妥。
果然,众人一夜酒酣,都欣然答应。
薛睿也只当看不出刘昙这点心计,等一辆辆马车将人接走,到最后也没叫住余舒,目送她和辛六一齐上了马车。
人走空了,他才转过头,叫人去牵了勾玉,系上一袭黑色披风,骑上爱马,奔入夜色。
......
余舒先将辛六送到城北辛府,才往南回。她坐在车里,端着手上的扇盒,一脸的不爽。
“说不给他,他还真不要了。”
这柄扇子就是特别做给薛睿的,谁想今天竟没送出去。
早知道就不和他置气了,忒没意思。
她懊恼中,没发现刘忠驾的马车何时停下了,直到窗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一道黑影弯腰凑近,她一个回头,好险没被吓破胆子。
这是一条尾巷,夜深人静,黑的不见五指,仅凭车头吊的马灯,余舒这才定睛看清窗外是谁,心里咯噔一跳。
“你——”
“嘘。”
薛睿手在唇上比划了一下,望了望巷子两头,没见她身边眼线跟上,压低声音对她道:“快下来。”
余舒迟疑了一下,便猫腰钻出了马车。
薛睿伸出手,将她拉上马背,转头叮嘱刘忠:“你到乾元大街上兜个圈子,再到城南宅后的巷子里去等,我会送你们姑娘回去。”
刘忠看向余舒,见她点头,于是听话地驾着马车走了。
薛睿解开披风,将余舒身形裹住,调转了马头,飞快地从巷子另一头离开。
“这么三更半夜,你是要拉了我去卖么。”
“呵呵”薛睿笑声夹风,一手揪着缰绳,一手捂着她后脑,将她按向胸膛。
“我舍得吗?”
余舒伏在薛睿胸前,隔着绒绒一层披布,听着耳外风声,还有他隐约起伏的心跳,先前郁闷一扫而空。
他这样谨慎的人,能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追出来找她,单是这份心意,她不可能不知。
余舒的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这便忘了今晚门前不快,探手搂住他精瘦的腰杆,仰起脖子,看着他方方正正的下巴,身子一个挺直,一口就亲了上去。
“叭”地一声,薛睿手头缰绳一紧,低头去看怀里作乱的人,但见她笑眯眯的仰望着他,一点不知害臊的样子,却惹得他心悸十分。
于是双腿一夹马腹,速度又快了几分,一身雪白的勾玉穿梭在夜色里,好似一道闪电划过,快的叫人看不清马上相依之人。
余舒安稳地坐在他身前,将脸埋在他怀里躲风,少时,察觉到马速减慢,才抬起脑袋,扒开他的披风,向外一看,居然来到了春澜河岸。
不同七夕热闹繁景,此时春澜河上空旷无人,月光倾斜,江上风清,嗅得到淡淡的湿气,远处的堤坝上亮着一排长灯,好像是一条镇江的水龙,波光粼粼,似它鳞甲,岸边哨楼,似它犄角。
这般江景,豁达人之心胸,这一刻,那些未知的忧愁与畏惧,也都随江波逐去。
薛睿解下披风,抖开披在她肩上,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轻拉着缰绳,随勾玉慢悠悠在岸上溜达。
“还生我的气么?”
余舒摇摇头。
“那我的礼物呢?”
余舒这次没有矫情,坐直了,抽出那只扇盒,塞进他怀里。
“喏,给你。”
薛睿满面是笑地接了过去,心中倒有点可惜,他本来盘算好了,她若再不肯给他,他就自己动手去取。
余舒尚不知逃过一次,催促他道:“你看看,喜不喜欢。”
薛睿从小到大,收到过的礼物不知凡几,然而此时雀跃的心情,远非往日可比。
已经打定主意,不管余舒送他什么东西,他都会当做两人定情之物,好好珍藏。
但是当他打开盒子,看到嵌在盒心的那一柄乌金色的折扇,连同静躺在角落的一枚紫晶扇坠,却着实感到了惊喜。
“这是...”
他松开余舒腰间的手臂,动作小心地取出了那柄扇子,抚弄着那紫光沁沁的扇坠,慢慢推开扇页,入目一片远山黛青,十六页扇骨,根根笔挺,文儒刚正之气,扑面袭来。
薛睿阅珍无数,一看便知这扇是样异宝。
余舒看他眼中欢喜,就有些得意道:“这可不是普通的扇子,是以百年的桃木根做成的扇骨,克阴辟邪奇极,绢面是寒蚕吐丝,防水防潮,能挡利器。这紫水晶挂坠,也是辟邪之物,我在风水池里养的最久。你常在官狱行走,沾染了阴秽,日子一长就败坏了运气,所以许多霉事,往后带着这柄刚阳之扇,便不畏那些阴邪之气。”
听她细细数来,考虑周道,他可想这柄扇子耗费了她多少精神,心窝顿生一阵酥软,阖上扇子,双臂一拥,将还在喋喋不休的她纳入怀中,在她耳边喃喃低语:“阿舒,我喜欢极了。”
彼时见她为别人掏心挖肺,他只一门心思想叫她回心转意,哪敢奢望,能得到她几分真心。
余舒被他搂的发紧,只当这份礼物十分合他心意,便倚在他胸前笑道:“帮我做扇子的人嘱托我,一定要给它取个名字,才不枉费,你快想个威风的名字。”
伊人在怀,薛睿此时哪里想得起什么名字,这就将扇贴身入怀,用下巴蹭了蹭她额头,低声道:“我这会儿想不起来,不如你给我出出主意。”
余舒道:“我字都写不好,哪里够给你出主意,取的俗了,岂不丢人,我不会。”
薛睿却笃定道:“你会的。”
余舒正觉奇怪,头顶便罩下一片阴翳,最后一幕,只看见他堪比星空幽亮的眼睛。
“唔。”
薛睿轻咬着她柔软的嘴唇,温柔厮磨,察觉到她轻微的挣扎与抗议,便捏着她耳垂,低声诱哄:“乖乖让我亲亲,一会儿就有主意了。”
余舒被他无赖逗的想笑,却也没心拒绝,反正四下无人,给他亲亲也罢,于是象征性地推了他两把,手便环上了他的脖子。
薛睿知道机不可失,当即揽紧她腰肢,深入唇舌,细尝她滋味。
这一吻就一发不可收拾,余舒是个生手,薛睿却是个老手,直将她亲的喘不上气,才转换了阵地,唇上带着津香,沿着她柔嫩的下巴,吻上她纤细的脖颈,两手也不知何时钻进了披风,握着她柔韧的腰摆,缓缓揉搓。
背着一对男女,勾玉连头也不回,四平八稳地向前走,看到路边野huā野草,只瞟一眼,也不好奇上前啃咬。
余舒被他亲的脖子又麻又痒,连打了两个哆嗦,十指缠住他滚烫的后颈,侧头躲闪,脸热道:“有、有主意了吗?”
“没有...”
薛睿贴着她滑落的衣领轻咬她肩头,不敢留下痕迹,却又受不了她身上那淡淡一层体香的诱惑,两掌一握,便将她身体轻盈举起,从马背抱到腿上,让她坐高,两手顺势托在她臀上。
余舒正在长身体的岁数,在忘机楼吃的都是精粹,她又不懒好动,这半年养下来,看上去人是纤细了一些,但是该有肉的地方,却不少那几两,不光两条长腿笔挺,臀儿更是圆圆翘翘。
薛睿掌上一举,便知好歹,又揉了一把,两眼只差没冒出绿光。
余舒见他得寸进尺,又气又羞,就在他背上捶了两下。
薛睿不痛不痒,哑笑两声,一低头,就在她挺起的左胸口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下,侧脸靠上,听取她乱跳的心音,以此平复身上燥热,深知再进一步,他难保不会一口将她吞下。
虽是歇了心思,却没要放下她的意思,薛睿抬起头,迎上她羞愤的目光,笑声道:“有主意了。”
“什么?”余舒凶巴巴地瞪着他。
“你赠我这柄扇,就叫慕江。”
余舒奇怪道:“为何,这扇面上空空如也,没江没水的,慕什么江啊。”
薛睿爽朗一笑“没有江,我便绘上一幅,叫我思慕的不是这江水,而是你呀。”
慕江、慕江,恋慕如江,日夜奔流,无止无尽。(未完待续
第五百七十三章 叫姐姐
一夜好眠,薛睿醒了个大早,睁眼就看到悬挂在床头的扇页,一片青山远黛之下,静淌着一道苍黄江流,江上浅堤,岸边细沙,微渺一点白影,如马饮水月下。
这是他昨晚回来后,乘兴添在扇底的画面,画中正是昨晚他与余舒所见江景。
经过一夜,墨都风干,薛睿从床上坐起,将扇解下,爱不释手地赏玩了一阵,才叫门外宝德打水进来洗漱。
更衣后,薛睿将扇子拿在手里,对镜比划了一下,看着镜子里手持乌金骨扇器宇轩昂的男人,只觉他收藏了那么多扇子,都比不过这一柄慕江扇趁手如意的。
“公子买了新扇子啊,哪家的手工,瞧这品相俊的,”宝德有眼力,薛睿的衣物都由他收拾,一见他手中簇新的扇子,就知不是俗东西。
“啧,这样精致的东西,也只有咱们爷配的上手。”
薛睿笑着将扇子阖上,顺手就要敲他脑袋,快挨着人头,却又收了回来,爱惜地抚过一下。
“少贫嘴,叫你去大门前盯着,若有一位姑娘上门来找我,尽快回复。”
“欸,是。”
薛睿坐吃了早点,约莫着时辰差不多人该来了,就见宝德小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告诉他,人来了。
......
薛睿来到大门前,姜嬅同昨日一样,身上穿着粗布衣裳,头戴一顶宽大的斗笠,遮住了脸,她身材高挑,站远了,根本瞧不出是个女子。
“来了,”看到他,姜嬅两手抱臂,挑高下巴示意:“是进去,还是换个地方说话?”
薛睿道:“别处去吧。”
昨晚他答应了余舒,和姜嬅见面,要她在场。
于是,就领着姜嬅去了忘机楼。
因是坐了两顶轿子,路上也无交谈。
......
余舒早在忘机楼等着。
姜嬅跟着薛睿进到楼后,环顾这楼台院落,评价道:“这地方不错,就是窄了点。”
薛睿看到侍婢立在一楼偏厅外,便知余舒在了,于是引着姜嬅入内。
余舒听到门外说话声,便收起了桌上爻钱,看向门外。
先进门的是薛睿,两人对上眼,皆是想起昨晚江上旖旎,心中甜蜜,碍于身后还有人,薛睿才收敛了目光里的浓密。
“怎么是你?”姜嬅后脚进来,看见余舒在场,认出是昨晚在薛家大门外见过的,便皱起眉,看向薛睿:
“她是谁,为何会在这里。”
薛睿便为两人介绍:“阿舒是我义妹,不是外人,我在东北待过的事,她也知情。”
姜嬅挑高了一对浓眉,睨着余舒,目带审视。
余舒笑笑站起身,点头算作招呼:“在下余舒,见过春葳郡主。”
摘下斗笠,姜嬅五官更显英挺,她年纪要比余舒大上一二岁,同样是个头高挑的女子,余舒是纤瘦,她则浑身上下散发着矫健的气息。
姜嬅听到余舒称呼,便知薛睿肯定是昨晚向她说起了自己,略略一勾嘴角,并未搭理,而是扭头对薛睿道:
“那我王兄岂不是也多了一个义妹?”
薛睿一顿,见余舒面有困惑,是以告诉她:“我与东菁王,私下结为异姓兄弟,他年长为兄,我年少为弟。”
结拜兄弟,义薄云天,薛睿另行结义,不需经过姜怀赢,将来他也要认余舒这个妹子。
“......”余舒看着姜嬅脸上不喜,好像她白捡了多大便宜,暗翻白眼,心中腹诽:
什么义兄义妹,当她乐意么。
姜嬅只是不悦,却没多做刁难,拣了余舒对面一张椅子坐下,两脚八字摆开。
余舒见她动作不拘小节,倒有江湖儿女之气,同样身为郡主,与息雯那娇滴滴的模样,大相径庭。
薛睿也坐下了,在自己的地盘上,说话也没了顾忌,遂询问姜嬅:
“你大哥知道你进京来了吗?”
“怎么,你以为我是偷跑出来的?”姜嬅对他冷笑:“没有王兄的首肯,我怎么会离开宁冬城。”
薛睿面露思索。
“不用想了,”姜嬅道,“皇上忌惮东北二十万驻军,唯恐哥哥哪一天反了,所以下旨要母亲与我进京做人质。”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被她轻描淡写说出来,薛睿皱了皱眉头,皇上此举,他竟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当然了,字面上不会说的这么直白——而是借了皇后娘娘之口,召唤我们母女进京。”
姜家几代之前,祖上出过一位皇后,恰好与当今皇后瑞氏有些血缘,论辈分,姜嬅可以唤瑞氏一声姨母。
这样远的亲戚关系,也被拿来当做借口,皇上的意思是明摆着的,姜嬅与其母卫国夫人要么乖乖进京,要么不来,就是他姜怀赢心存不臣之心。
这么一说,姜嬅母女进京之前,此事的确不宜声张,若不然,有人心存歹意,大可以途中设下埋伏,东菁王的母妹万一有了意外,必惹大祸。
“你们昨日才到的京城,老夫人呢?”
“母亲还在途中,不日抵达,我前夜甩掉了护送的兵队,快马先来,王兄有一封密信,要我亲手交给你。”
姜嬅全然无视了同样在场的余舒,说起话来,毫不遮掩,从腰间摘下一只竹筒,抛给了薛睿。
薛睿抬手接住,拧开竹筒,取出姜怀赢手书,见那上面粘了一层保密的蜡石,抬头看一眼姜嬅。
姜嬅冷哼:“你放心,我没拆开,不知那上头写的什么。”
薛睿目光一闪,便知姜怀赢此举,分明告诉他,信上内容不可教姜嬅得知。
他低头阅信,姜嬅便将目光移到余舒身上,昨晚门前遇到,只当是个路人,没放在心上,这会儿打量起来,倒不似她过去见到那些围在薛睿身周的小姑娘。
看起来文文静静的,长得一点不美,但是精神不错。
“你叫余舒?”
余舒也在端详姜嬅,见她突然搭话,慢了半拍,才点头道:“是。”
“今年几岁?”
“十六了。”
姜嬅对她一笑,神情说缓就缓了下来,竟不似先前对她那般冷淡:
“我比你大上一岁少许,看你还算顺眼,许你叫我一声姐姐吧。”
闻言,余舒顿时无语:这叫怎么回事,她还等着教训这丫头呢,喊个什么姐姐呀。
第五百七十四章 做伴儿
余舒承认自己就是个小心眼儿,昨晚上姜嬅从她手上夺东西这茬她还记着,就算眼下对方主动示好,她也不喜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多谢郡主抬爱,不过我在家中就是长姐,老大惯了,不爱喊人姐姐哥哥的。”
凭你兴起了就抢我的东西,高兴了就与我姐姐妹妹,你倒大度,可惜我这人好记仇,凡事也得要我乐意才行。
姜嬅笑容一收,瞅着婉拒她好意的余舒,声音也冷了下去:
“既然如此,那你就喊得了薛城碧做大哥么?”
薛睿刚把姜怀赢的私信看完,突听到姜嬅指名道姓,抬头一看,正见了余舒脸上的坦然。
“我与薛大哥是患难知己,足以生死共论,当然不同。”
薛睿心中一动,折合了信纸,方要说些什么,就听身旁一声爽笑:
“哈,有些倔气,不似那等趋炎附势的小人,我越发瞧你顺眼了。”
余舒也笑了笑,她倒是不讨厌这位姜郡主直来直去的脾气。
薛睿见两个女孩子你来我往,方才还火药味十足,这下又变作笑脸,只能暗叹女人多变,不可细揣。
“看完了,王兄信上对你说什么?”姜嬅问薛睿。
薛睿将那封信揣了起来,对她道:“你大哥托我在京中看好你,免得你惹是生非。”
姜嬅不以为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薛睿知道提醒她无用,便不过多言语,想必在来之前,该交待她的,姜怀赢都已说了,何况还有卫国夫人在呢。
其实,姜怀赢的信上,不只委托他照顾姜嬅,还告诉他,宁冬城东菁王府混入了内奸,他与薛睿私下传递消息,已不安全,是以姜氏母女悄悄进京,他并未提前书信通知薛睿,而是让姜嬅随身带了一封信交给他。
“郡主下榻何处,不如卫国夫人抵京之前,先在这忘机楼住着?”余舒提议道。
“好啊,”姜嬅一口答应,又道:“薛大郎,我头一回进京,你是不是该尽地主之谊啊?”
薛睿却不大想让姜嬅住在他这地方,但是余舒先开了口,他就不好再拒绝,于是点点头,道:
“中午为你接风。”
姜嬅这下高兴了,拍拍扶手,站起身道:“我回客栈去牵了马匹,你们等着我吧。”
说完,不等薛睿二人送行,人就扬长而去。
见人离去,薛睿回头对余舒道:
“姜嬅是个直肠子,虽有些阴晴不定,但是人不坏,你多和她相处几日,就知道了。”
余舒挑眉道:“你是想告诉我,她人不坏,所以要我别计较昨天晚上的事了?”
薛睿咳了一声,“我不是怕你计较,而是怕她犯浑起来,会误伤了你,她自幼习武,又见惯杀戮,动起手来,没个轻重。”
余舒一手撑了侧脑,半点没被他吓到,反而笑道:“那好吧,我不去招惹她就是。”
有她这一句话,薛睿便放了心,有心情取了袖中慕江扇,打开摇了摇。
余舒看到了那扇面上多出来的画面,眼睛一亮,便凑了过去,要过扇子仔细瞧,待看清楚那上头画的正是昨晚他们游过的江景,不由得眉开眼笑,夸赞道:
“画的真好。”
门外无人,薛睿扯住她衣袖,将人拉到膝上坐好,一手围着她腰,一手同她一起握住扇子,侧头看她脸颊,温声道:
“本来想将你我描在画上,想想太过招摇,就只取了江景,你看,这白色的是勾玉,上面两个小黑点,才是你我。”
余舒听他讲解,才发现那画上江边,微小一匹白马,马背上有更小两撇黑点,需要凑在眼前,才勉强辨得出是两个人。
哈哈一笑,又暗下眼神,往薛睿肩上一靠,低声道:
“委屈了你,与我相好,却只能偷偷摸摸,不能叫外人知道。”
“是我委屈了你才是,”薛睿目光沉淀,下巴轻抵着她额头,“若我权势足够,大可以庇护你周全,叫你无后顾之忧,如今却只能与你步步为营。”
余舒听他这样包揽,只觉窝心,哪里会觉得他不够好呢,于是愁云一扫,道:
“你是年轻有为的大理寺少卿,堂堂薛家大公子,安陵城年轻一辈,谁人能出你左右?”
薛家大公子,呵。
薛睿心底苦笑,不由自主地握紧她手,很想要问一句:
假如他不是薛家大公子呢?
“话也未必,这里不是还有十年不出一人的女算子,年纪轻轻的女御大人吗?”薛睿按下冲动,声音正经道。
余舒坐在他膝上,背对着他,看不见薛睿方才神色,听他恭维,乐了一会儿,便推开他的手臂,从他怀里起开,整整衣裳,笑道:
“昨晚没有睡好,我上楼休息一会儿,你在这里等着姜嬅来吧。”
薛睿昨夜也是半宿才睡,但他习惯了熬夜,不觉有累,就随她去了。
......
姜嬅中午牵着马重返忘机楼,薛睿让人备好一桌酒菜,同余舒一起款待了她。
饭后,姜嬅很有兴致出去走走,但薛睿还要到大理寺去办公,余舒自然而然就成了陪客,与她做伴儿。
姜嬅换下了粗布衣裳,改一身男装,看上去全是一个英俊的青年,余舒不好穿着裙子跟她满大街乱转,就也换了一身青萝颜色的易客长衫。
两人出门,没坐马车,就顺着駉马街一条道往西逛嗒。
“莲房,你家也不是京城的吗?”
中午吃饭时候,余舒主动向姜嬅提起了这个名号,免得她再叫什么姐姐妹妹。
“嗯,我是南方人,去年为了大衍试,才进京赶考。”余舒张口扯道,将她进京一途本末倒置了。
实际上,她是进京之后,遇上薛睿,才被说动参加大衍试的。
姜嬅惊讶道:“哦,你还是个易师么?”
余舒点点头,没有多说,午饭那会儿,多是姜嬅和薛睿这对旧识在聊,她没插几句话,姜嬅也没多问她,哪里知道她底细呢。
谁知姜嬅见她点头,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拉住她道:
“那你应当是会赌易的,走走,带我找个地方去见识见识,京城里的大赌坊,是个什么模样!”
......
另一头,大理寺众,薛睿埋在一堆地方上呈的案卷中,突然鼻子痒痒,揉了揉,想起一件事来,一拍额头——
“坏了,忘记提醒阿舒,千万莫带她到赌坊去。”
第五百七十五章 猜瓮
大安盛年,朝廷并不禁赌,安陵城的赌业发达,大大小小的赌馆赌坊不下百余家,然而有个明文规定,城南的赌坊一律严禁赌易。
所以,易师先生们平日要想玩两把,就只能在城北挑选地方。
余舒应姜嬅的要求,带着她去了乾元大街。
这条贯通京城的街上有一段路,尽是赌坊酒家,白天夜里都很热闹,关键是临近了两家大易馆,托福两府世家,每天有城卫巡逻,治安很好。
姜嬅一见这么多家赌馆连间开着,就差没在脸上写了“兴奋”俩字。
“莲房,你常在哪家练把式?”
余舒虽然能赌,但她并不好赌,是以对京城这些赌坊知之不详,于是摇摇头,道:
“我不常赌的,也是头一回到这地方来。”
姜嬅只当她是个生手,扬了扬眉头,不再问她,环顾四下,最后指着街对面一座三层高楼,道:
“那我们就去这一家,门面开的大,赌局做的也大。”
余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但见那赌馆大门招牌旁边悬了一面旗子,旗子上赫赫绣着一个“崔”字。
这是崔家的赌坊么?
她暗自嘀咕,跟着姜嬅走向对面。
......
一层是寻常赌徒玩耍的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难免有些乌烟瘴气的。
余舒和姜嬅这两个齐整人一进门,就有跑堂的伙计瞅见了,见余舒身上易客打扮,就凑上了前。
“两位先生眼生,是要赌大局的吗?”
寻常小赌,玩骰子、牌九、双陆,最低不过两个铜板,就可以下注,但是赌易,往往参赌,都是用真金白银下注的。
是以赌易,门内话又叫赌大局。
余舒没有吭声,看向姜嬅,后者抖了抖袖子,金光一划:
“甭说废话,带上楼去。”
那伙计眼明手快地接住了,低头一瞧手心里竟是颗花生大小的金豆子,惊喜不下,连忙哈着腰,领她们往楼梯上去了。
经过二楼,竟没停留,带路的伙计与楼上守卫打过招呼,直接领着她们向上走。
那伙计扭头介绍:
“二位先生,咱们赌馆一共三层,底下那一层不用说,这二楼分成两半,一半是赌易的地方,一半是有钱的爷们做赌局的地方。至于这三楼,单是赌易,每天都不同玩儿法,不是小人夸口,在咱们这里,坐庄的都是大衍榜上有名的易师老爷,绝不会有赖赌诈赌的事情,两位请好玩儿吧。”
在这京城脚下,易师虽不金贵,但身份也高人一等,好端端跑到赌馆里来主持赌局,在人看来是大材小用,可是换了有大易馆背景的赌坊,就不一样了。
安陵有十二府世家,世代累积,偌大家业从何而来——一半是正大光明的易馆营生,一半却来源于这赌坊。
大安易客,没几个不好赌的,甚有句话说——十赌六易,便是讲,十个赌徒里,过一半都是学易的。
大凡易客,有几个是穷人家的?这些人靠着为人算命相宅,问卜吉凶,种种途径赚来钱财,再到赌坊去豪爽一把,钱到最后就流进了世家囊中。
所以,在世家名下的赌馆里安排一个易师先生坐庄主持赌局,实在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上了三楼,眼前一排扇屏,东西摆向。在风水学里,是一种很讲究的招财之法,屏风非要金石做成,不能掺杂一点木料,不然就要走风。
那伙计就将她们带到此处,指着那些屏风后头的竹编垂帘小声道:“两位爷这里请,小的退下了。”
余舒多看两眼这些大理石屏风上天然勾勒的山水景象,脚下跟着姜嬅拨帘入内。
屏风帘帐后,与余舒想象中大不相同:
没有赌桌赌墙,不见晴雨时表,三面各设茶座,收拾的窗明几净,墙壁上挂着水墨丹青,地上丹顶香炉,袅袅熏白,不像是赌易的地方,倒像是文人茶会。
在座约有二十五六人,还有几个空,姜嬅与余舒拣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余舒这才看清,这茶桌上摆有纸墨,几样简单卜算工具,签筒、算盘、八卦罗盘,还有三只一般大小的空盅,不知做什么用的。
坐在邻桌的一个穿红褂子的小老头看她们两个年轻人,便捧着茶杯,笑眯眯地搭话:
“两位后生来的刚好,上面赌完一局,庄家进后头算筹去了,不一会儿就出来。”
余舒点点头,姜嬅饶有兴致地问道:
“在下初来宝地,不懂得行当,请老先生说说这里怎么个赌法?”
“呵呵,好说好说,后生不必担心,这崔家赌坊一日换一个赌法,今儿赌的容易些,有个名头,是叫——猜瓮。”
“何谓瓮猜?”
“看到桌子上摆的三个盅没有,这就是‘瓮’,咱们这是叫‘明瓮’。上一局命题是果子,有苹果、香梨、李子、核桃等一十二种,庄家有十二只‘暗瓮’,客人们看不到的。开局之时,庄家先选三只‘暗瓮’。”
“客人们下注,凡下一两注,可以挪动一次‘暗瓮’,替换下庄家所选的三个之一,往后每挪一次,则添银一两。到最后,无人下注,则买定离手。再来就凭本事了,客人们各使手段,猜了那‘翁底’,记在纸上,放进桌上个人‘明瓮’里头,不动。”
“全离手后,庄家手里三个‘暗瓮’,赌客们手里三个‘明瓮’,最后,庄家开了‘暗瓮’,再看客人们手里‘明瓮’——”
“中了一个可得一厘彩头,中了两个可得一成彩头,倘若是三个全中,啧啧,那就是十成的彩头,不只包揽全场,还能得了庄家手里那十二只‘暗瓮’,要知道,这暗瓮里的命题,全是真金白银熔的呀。”
余舒听了这赌法,就笑了,这“猜瓮”分明就是手动简易版的老虎机,赌的是个概率。
十二只暗瓮,每一只出现的几率是十二分之一,到最后三个瓮全部猜中的几率,连百分之一都不到。
反之,庄家亏本的几率,也小到不计。
“你听懂了吗?”姜嬅询问余舒。
“...大概懂了。”余舒回答慢了半拍,心里默算了一下概率。
姜嬅却笑话道:“不懂也不要紧,看我赌就是。”
余舒颇感意外,她原本以为姜嬅带着她来赌易,是要她这个易师给出主意的,怎么这会儿听着,自己就是个摆设。
可是她没听薛睿说这春葳郡主也学过易呀?
姜嬅又扭头和隔壁那小老头说话,询问这家赌坊其他赌法。
这个时候,西头一扇小门开了,先从里头走出四个男童,随后才是一个面容白净的年轻人,穿着黑布衫子,外罩一件长纱。
“庄家出来了。”
余舒听到那小老头说话,转头看过去,愣了一下。
这人不是......
在座的客人不少,那黑衣服的庄家一时没有留意多了几个新来的客人,站到了一张长桌前头,拱手向众人道:
“各位久等了,同样先说说规矩......”
姜嬅发现余舒脸色不对,隔着桌子捅了捅她:“你怎么了?”
余舒犹豫了一下,探过半个身子,低声告诉她:“这庄家是崔家一位小姐,名叫崔芯。”
余舒虽然只在芙蓉君子宴上见过崔芯一面,但对这个号称是纪星璇生前的好姐妹,和息雯郡主狼狈为奸,敢往她身上扣屎盆的崔家小姐,印象不可谓不深。
哦,还有她那个欠了她巴掌的妹妹,崔芸。
这难道就是冤家路窄吗?
“崔家,十二府?”
“嗯。”
姜嬅古怪道:“世家小姐,怎么跑到赌坊底下来坐庄了。”
余舒目中思索,没有说话。
崔芯全然不知底下有人认出了她,讲完了规矩,拍拍手,身后四个男童,才将手上托盘中的十二只“暗瓮”,一一摆在长桌上。
“这一局的命题,是十二生肖,暗瓮里有十二件金打的肖像,每一件都是四两真金,咱们规矩不变,若有人能赌中三只暗瓮,这一套金像,就归其所有了。”
一两烂黄金,十两雪花银,这一套物件儿少说值个五百两,手笔阔绰。
余舒折算着,她身为五品易官,一个月的俸禄不过也才五十两罢了。
难怪那么多易客爱来赌坊,赌徒凭的是老千和运气,他们却多了些手段,敢赢上一局,就不愁吃喝了。
“有点儿门道,”姜嬅轻拍着座椅扶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余舒承认她也有点心痒痒了,水晶石是赚了大钱,但都压在裴敬手上,一笔没有支取呢。
城北的大宅子是修好了,但花鸟鱼石、风水摆设,样样都缺,还得上供人院买几个武功高强的卫士,哪里都缺钱啊!
这么想着,她伸手摸向腰间,下一刻,嘴角就僵住了——
大爷的,出门换了件衣裳,钱袋忘拿了。
姜嬅全然不知余舒心中纠结,两眼盯着庄家从十二只暗瓮里挑选了三只摆在台面上,第一个就起身走上去,丢了一颗金花生到男童手里的托盘,指着眼前三个翁道:
“下注,把这三个都给我换了。”
与此同时,崔芯也看到了坐在角落一脸“阴沉”的余舒。
第五百七十六章 圈套
崔芯认出了余舒,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思及她这两日会亲自待在大赌坊坐镇的缘故,归根结底还是这位女算子的“功劳”。
乾元大街上有一家聚宝斋,最近在出售一种名为水晶的风水挂件,据说这种罕见的宝石,经过女算子的调养,有了与众不同的奇效,当中就有一种黄颜色的水晶石,贴身佩带,可以予人财运,所以随便一小块,就能卖出上百两银子的高价。
本来这水晶石的买卖,和他们大赌坊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但坏就坏在,有那些心思活泛的买主,买了那黄水晶,扭头就到他们大赌坊来赌易了。
一日下来,十局九中,一连三天,赌走上万两,他们这间大赌坊一个月的营生就亏没了。
敢这样多来几次,他们就要关门大吉了。
赌坊的管事战战兢兢地将这件事禀报上去,崔二老爷意识到事态严重,说通了老太爷,于是隔天,崔芯就被派来镇场子了。
要说为什么会派了崔芯过来,这就要提及崔世家的不传之秘——灵言术。
既然不能将戴着黄水晶的客人赶出去,那就只有遏制那玩意儿起不了作用,别人或许做不到,但能听懂人心的崔芯却可以。
就好比这一轮的猜瓮,崔芯先从装了十二生肖的暗瓮中选出三只,有客人下注,上前来挑选替换,她只需观听人言,便能得知对方想要或是不想要哪一种肖像。
如果这位客人是戴了黄水晶的,那么她只要保证,在买定离手的时候,台面上的三只暗瓮里,至少有一只里面装着这位客人不想要的肖像。
你问她身为庄家又不能挪动暗瓮,怎么保证?
开玩笑,哪一家赌坊里没老千的。
这十二只暗瓮,都做有记号,这三楼在座的客人里,就有一个是他们赌坊的人手假扮的,开局的时候,看她眼色下注挪动暗瓮就是了。
崔芯昨儿起就在了,以此对策,顺顺当当地打发走了两个戴着黄水晶来浑水摸鱼的赌客,叫他们输了个血本无归。
今天那两个人倒是识相地没有再来,她以为能安生一天呢,谁想余舒这个罪魁祸首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崔芯目光连闪,心下有了计较,飞快地打量了余舒一眼,就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这个正在下注的女子身上:
此人看来是那余莲房的同伴,虽然穿着男装,身材颀长,但看她面相就知道是大富大贵之家,人倒是眼生的很,出手这样阔绰,安陵城里几时多了这一号人?
姜嬅下了注,没急着替换台面上的三只暗瓮,而是一手托着下巴,将长桌上余下的那九只看了一个遍,似乎正在挑选。
这时候,又有几个赌客离桌上前,站在姜嬅后头等着下注,有多嘴的还出上主意了,指着这个那个说好。
姜嬅皱皱眉头,一概不理。
崔芯见状,笑道:“这位客人挑好了吗?要挪那几只?”
姜嬅不知崔芯在诱她说话,手指点着长桌上,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崔芯两手没动,身后童子立上前来,将姜嬅选中的三个,替换下桌上那三个。
随后,又有一名赌客上前,挪了一只暗瓮,因为是第四次挪动,所以下注也变成了四两银。
姜嬅往旁边站了两步,却未离开,而是聚精会神地盯着她最开始选的那三个暗瓮。
......
盘子里的彩头越添越大,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堆满了一只托盘,在场二十来个客人,除了余舒,几乎人人都下了注,少则三五两,多则几十两。
越到最后,挪动“暗瓮”所需的赌金数额越大,到了最后,挪一次要五十两银的时候,围在长桌前观望的赌客们差不多都回到了座位上,就剩下一个姜嬅。
她才“啪”地一声,往桌上拍了一张银票,豪爽道:
“把这三个,全给我换了。”
手指点过,若有人留心就会发现,这正是她一开始所选的那三只。
崔芯面上不露异样,心中却是惊讶极了,只因她用灵言术听辨出,对方所中意的那三只肖像,眼下这台面上,就有两只!
崔芯当下就判定,余舒带来的这个同伴,八成身上也有黄水晶类似的挂件。
来得好!
崔芯暗自冷笑。
“还有人要下注吗?”姜嬅背手环顾四周,大有一种,不管谁再挪动这台上暗瓮一下,她就原样给它挪回去的气势。
众人面面相觑,心道是来了位豪客,也没那个意思上去对赌,一时安静下来。
崔芯看到姜嬅这样大手大脚,眼睛又是一亮:不怕你赌得好,就怕你不好赌!
余舒一直坐在角落里冷眼旁观,心里纳闷:这姜郡主是真有两把刷子呢,还是不把钱放在眼里呢?
安插在客人当中的老千看向崔芯,眼中问询,然而崔芯没有多余的眼色给他,执起桌上摇铃,晃荡了两下。
“既然无人下注,那就买定离手了。”
铃声一响,方才下过注的赌客们便原地行动起来,算签的算签,拨盘的拨盘,各施神通,卜那台面上的三只暗瓮里,藏的是哪三只肖像。
趁这工夫,崔芯那边也叫童子拿出小秤,当众清点起托盘里的赌金。
余舒见姜嬅拿了笔,干干脆脆地写了三张字条,塞进桌上明瓮,然后便坐着喝起茶来,忍不住问道:
“你有几分成算?”
姜嬅看上去心情不错,歪头对她道:“我赌,从来只赢不输,若是我输了,就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
“赌场上有老千。”
余舒哑然失笑,这叫什么理论,她赢是正当,输了就一定是别人出千吗?
“你不信?”
余舒不置可否,只道:“看来你运气很好。”
她摸了摸衣袖底下多戴的两条黄水晶珠子,心想既然姜嬅如此自信,她就没必要多此一举了。
很快的,庄家就算出了这一局的赌金,有一千三百七十八两,多余不计。
“买定离手,请诸位放好桌上明瓮,如有挪动,视作诈赌,希望各位不要坏了规矩,让在下难做。”
崔芯第二次摇了铃铛,警告一声,见赌客们全都收了手,这才从童子手中接过一柄铜锤,说道:
“这一局彩头余满,中一只暗瓮,是赢十三两,中两只暗瓮,是赢一百三十七两,三只全中,则赢庄,除却全场赌金,还有这一整套十二件纯金肖像相赔——第一只,开!”
话声落,她就一锤敲开了台面上第一只暗瓮,从碎裂的陶片中,露出一只两寸高低的金象,童子上前捧了,展示给在座赌客——
是虎像。
人声顿时起伏,不乏有那么一两个猜中。
“第二只,开!”
是鼠像。
响起了一片唏嘘声。
“第三只,开!”
是猴像。
有些客人脸色瞬间就不好了,分明是下了大注,又一个没中。
“一虎一鼠一猴,请卜中的客人起身示意,待我上前检查明瓮。”
余舒环眼一瞧,只有三个人起身,看样子只中了一个,再一扭头,就见身边的人站了起来。
余舒多少还是感到惊讶的,真让她蒙中了。
于是问道:“猜中了哪个?”
姜嬅歪着脖子,一手绕着发梢:“你猜呢。”
余舒摇摇头,她巴不得姜嬅三个全中,好叫崔芯这个庄家赔钱的。
不一会儿,崔芯就检查过那三个客人。都是中了一个瓮,童子端着银盘,当场拨了赌金,连同他们下注的银子,也一并返还,该多少是多少,竟没分毫记错。
等到崔芯来到余舒和姜嬅面前,前者先对余舒拱手礼道:
“余先生今日有空赏光。”
她倒明白,没有道破余舒身份,不然今天这局,可就做不下去了。
姜嬅因为听说庄家是十二府的世家小姐,见到她对余舒这样客气,就有些奇怪地扫了余舒一眼——
难道薛大郎认的这个妹妹,不光是个小易师么?
余舒端坐着没动,受了崔芯一礼,也没有仇人见面的横眉冷对,只是淡声道:“我陪朋友来玩儿,你忙你的,不必管我。”
崔芯识趣地转向姜嬅,笑道:“这位先生好运气,不知中了几个呢?”
姜嬅把手一摆:“你不会自己看么。”
崔芯也不计较她态度不好,拿起桌上明瓮,先后打开了看。
“恭喜,您中了两个瓮,”崔芯检查了三张字条,转手从童子那里接过银票同银两,搁在姜嬅桌上:
“这是您赢的一百三十七两,外加下注一百五十九两。”
中了两个,也难得了。
闻讯,在场赌客多是羡慕地望向姜嬅,隔壁那小老头竖了根拇指道:
“小兄弟有一手啊。”
崔芯留下赌金,就退到后头去算筹了。
姜嬅赢了银子,却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余舒问她,她便如此回答:“我还当能全中呢,那一套生肖小金像不错,赢了回去,补给薛大郎做生辰礼物多好。”
余舒听到这话,难免记起些不快之事,再看姜嬅,突然又不顺眼起来。
“既然赢了钱,我们走吗?”叫她干看别人赢钱,好没意思。
“走?”姜嬅勾起嘴角,看着不远处正在收拾的赌桌,眯起眼睛:
“薛大郎难道没告诉你吗,我进了赌坊,不赢哭了东家,是绝不会走人的。”
赌堂后面,崔芯坐着喝了口茶,吩咐立在面前的管事,慢条斯理道:
“外面找茬的来了,你再去取几套金器,今日我要做个套儿,叫她们输得连这道门,都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