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万事如易TXT下载万事如易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万事如易全文阅读

作者:三月果     万事如易txt下载     万事如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七十四章 有所

    薛睿在宅邸门前下车,刚有一顶银盖花眼的皂轿从门前离薛家的二总管徐力站在石阶上恭敬地目送,一扭头看到薛睿,便下了台阶迎上来:

    “大少爷回来了。”

    薛睿望了望那走远的轿子,回头道:“那是谁的轿子?”

    轿子上能镶银顶花眼,必是三品以上官员,朝中屈指可数。

    徐力答道:“是司天监少监任大人。”

    “哦?”薛睿有些意外,司天监任奇书乃是大提点之下头一人,官居高位却行事孤僻,同他们家平日并无什么来往,今日亲自登门却不知所为何事。

    “祖父现在何处?”

    “大人在南亭静坐。”

    薛睿转身进府,到南亭去见薛凌南。

    薛老尚书刚刚待客,石桌上还剩余茶未倾,一只狮头鎏金铜炉点燃没有多久,正在掐香,看薛睿入亭,便问:

    “昨晚未归?”

    “同九殿下他们多饮了几杯,便宿醉在酒楼中了,”薛睿看看桌上多出的茶杯,问道:“方才看到少监大人的轿子离开,不知为何他今日来是为?”

    薛凌南摇摇头,“说一件旧事罢了。”

    薛睿见他不欲细说,便不多事,转而提起他回来时在路上看到榜文一事,薛凌南听后,是道:

    “此事我已知了,这是皇上派给司天监的差事,不用去管它,留与别人操心。”

    以薛家今时在朝中地位,倒不用做这些额外之事去讨好圣心,然而薛睿特意在薛凌南面前提起,却是另有想法:

    “孙儿以前从未听说过昔日云华易子还有后人,您可是早有耳闻?”

    薛凌南回忆道:“此事说来尤早,这些年都未有人提起,当年云华确同麓月公主育有一子,在他夫妻逝后便被皇室送往道门·美其名曰是秉承父母之愿,此事渐为人淡忘,一去十数载,现如今修行已满才令归朝。”

    薛睿狐疑道:“那为何不派人去迎接·反而任他独自来回,失去踪影,再来这般大肆张扬地寻找?”

    薛凌南捏着胡尖看着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将隐情说与他听:

    “如何没有派人去接,你以为湘王去年离京是去作何,正是借了游山玩水之名·奉了皇命前往龙虎山去接那道子,谁知道扑了个空,道子竟提早下山,湘王便独自返回京中,本来是携了道子画像,途中寻人,却还是两手空空地回京,连那画像也在路上丢了·皇上为此大发脾气,湘王自认办事不利,是故闭门不出。”

    薛睿听完这番原委·很是吃惊,稍一作想,便恍然大悟:“这么说来,今年大衍试上那一科考试,让人帮王爷寻的失物,就是那道子的画像了?”

    薛凌南点头。

    薛睿心中又疑,道既丢了画像,今日榜文上画像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是找到了,也不对·大衍试封卷没有多久,哪有这么快的,他心中琢磨,觉得另有一种可能,便试探出声:

    “九殿下他这些年来,莫非是与云华后人一处修行?”

    九皇子刚回京几日·司天监就张贴出榜文寻找云华易子与麓月公主后人,画像也有了,让薛睿很难不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不错,他们是在同门修行。”薛凌南一句话,既肯定了薛睿的猜测,又让他心中更多联想:

    九皇子刘昙,年小他四庚,乃是他姑母薛贵妃膝下所出唯一一子,因身体孱弱幼年离京学道,每三年一回京城,儿时到大的表兄弟之谊,和他之间还算亲密,这些年他不是没听他讲过道门中事,然而从未听刘昙提起那云华易子和麓月公主的后人,如今看来,倒是刘昙有意隐瞒了。

    再看他祖父态度,并不像是头一天知道此事,却只字不提,瞒到今日那道子归京才说,这当中有何意味,薛睿思前想后,突然间地,明白了。

    明白为何当年祖父让他结交七皇子刘灏,又为何让他借故与七皇子反目。

    这不免要说到后宫局势,当今皇上有一后三妃最为尊贵,皇长子乃是皇后亲出,奈何早夭,皇后病弱,膝下只余一女,承续已是无望了。

    再来就是他姑母薛贵妃,十余年前诞下一子便是刘昙,竟常年居在山中,因远离朝堂,重臣皆不重视。

    又有吕贤妃,独一人育了三子,却偏偏不幸,三皇子六岁死于疾病,五皇子四岁失足溺毙,剩下十一皇子,年少无德,整日跟在刘灏屁股后面,毫无风头。

    最后便是七皇子刘灏生母,尹淑妃,淑妃系出武将豪门,其父乃是先皇内阁首辅,钦赐封的护国威虎大将军,骁曹善战,战功赫赫,六年前终老时,皇上亲自扶棺相送,丧后诏令其子尹鹏袭爵,位列国公,尹家一门显贵,实乃皇姓之下,京门第一旺族,连他薛家六代侍君,三朝元老也要暂居其后。

    太子未立,东宫无主,然而朝中上下谁人心中没数,大多私下都将刘灏视作未来储君,逢迎拍马者无数,又因刘灏文武全才,皇子当中无人出其左右。

    薛睿与刘灏交好时,尚且年轻气盛,曾以为薛凌南趋炎,是向尹家示好示弱,并无心图那个位置,现在看来,当日之举,不过是为掩人耳目,混淆视听,不是不图,只是未到时候。

    两个月前他与刘灏闹得反目,以至于两家淡了来往,京中虽有议论声,却也只是流言蜚语,并未牵涉要害,概因刘昙还在山中,无人多

    薛睿心想,只怕那时他祖父便知刘昙将要归京的消息,且这次一回,便无需再去了,是故提前让他和刘灏断了来往,好过此时再反目,令人诟病,好让外人捉摸不透他们薛家的立场和态度。

    这般苦心安排,又岂会不图什么。

    想通了这些,薛睿再看眼前老人,敬畏之余,又有一些沉重。

    “成碧,你是祖父一把手带大的,你爹去世的早,你母亲身体薄弱,祖父知你早慧懂事,又从小比常人多了一份好胜之心,是故所来大事小事,能让你知道的,从不瞒你许多,薛家到了我们这一支,子息单薄,你二叔又是那个样子,不能指望。祖父向来对你严苛,皆因寄予你厚望,将来我们薛家是衰是兴,是福是祸,都要看你争不争气了。”

    薛凌南忽发了一阵感慨,便从软垫上起身,抬手拍了拍薛睿宽厚的肩膀,看着这个如今个头比他还要高的孙子,眼中有欣慰,也有担忧,喟叹一声,摇头去了。

    留下薛睿一人在亭中思索。

    余舒喝过汤药,睡到午后才醒,头疼好了许多,只是嗓子发干鼻子发堵,依然有小寒之症。

    小蝶小晴见她醒来,忙地端茶倒水,扶她起座,不一会儿,林福闻风而来,站在门外禀报,说是上午纪家和夏江家分别送了一箱银子来,讨走了欠条,问她如何处置这一笔大钱,实是因为这两箱银是余舒昨晚亲自讨来,他不敢自作主张收进账里。

    余舒身上不舒服,没多去揣摩林福心思,粗着嗓门道:

    “算在酒楼的收入里就行,昨日开门亏了多少,账本拿来我瞅瞅。”

    闻言,林福那边眉开眼笑:“要算上这笔钱,昨日竟还进了四百来两,小的这就去拿账给您看。”

    本来头一天开门,打了免酒菜的旗号,是做好亏本的打算,谁知那两个冤大头结了账,反而成盈。

    不一会儿,昨天一日的账目明细就送到了余舒手上,她大概浏览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纰漏,又询问了林福今天生意如何,听说是客人不少,这才放了心,她就怕昨天客人被忘机楼的菜价吓到,不敢再来,看来城北的有钱人还是多。

    正事儿处理完,余舒又问林福:“厨房这会儿忙吗?”

    “不忙,中午吃饭的热闹劲儿过去了,姑娘是饿了吧,看想吃点什么有胃口,小的这就让厨房做。”林福对余舒的态度,明显是昨日之前热络,又多三分仔细。

    追其原由,一是昨日那群贵人们的酒桌上,他见识了余舒的脾气,知她不好惹,所以生畏,二是昨晚她三言两语收拾了那两个捣乱吃白饭的,让他见识了余舒的手腕,知她的厉害,所以心服。

    “看有什么清淡点的粥汤,给我端一碗上来,再做几道素菜,找个食盒子装着。”余舒顿了顿,又道:“花费多少,都记在我账上,不要充公。”

    林福犹豫了一下,想起上回余舒因为那鲈鱼汤找他问话的事,便没多嘴,应声下去。

    余舒披着衣裳从床上坐起来,让丫鬟打水来洗漱,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胡服,梳了头,小晴看她收拾整齐有意要走,便出声劝道:

    “姑娘这是要回去了吗,公子爷吩咐要您在这里休养两天呢,有奴婢伺候着方便呢。”

    余舒此时心中惦念着景尘,身子一好能下床,哪肯多留,就哄了她们两句,叫来贵六,拿了碎银给他去街上雇轿子,喝过粥,便拎着食盒坐轿子走了。

    她没去多久,薛睿便折返忘机楼,听下人说她人走了,询问去了哪里,却是不知。

第二百七十五章 处境不妙

    余舒昏昏沉沉地坐在轿子上,打了一个盹儿,没听到路上偶尔经过的议论声,便到了城南,轿子在回兴街停下,她打了个哈欠,拎着食盒下来,左右辨别了方向,一手拿着团扇挡了半张面孔,向前拐进了巷子中。

    想来昨夜元宵人乏,路上没见什么人影,她快步走到小院门前,掏出钥匙开了锁,又将锁头虚扣在门环上,一闪身进了院中,轻轻掩上门,落下门栓,一回头就看见了西屋门前,穿着干干净净白色长袍的瘦长人影,惊喜地睁大眼睛,三两步并上前去,小跑到他面前,低叫道:

    “景尘,你回来啦。”

    欢喜之情,不予言表。

    看着眼前少女,景尘淡淡一笑,点点头,随即便发现她声音不同,再观她面色,若有一丝病容,未曾多想,一手探向她额头,是觉手背微烫,当即拢了眉头:

    “你病了?”

    余舒“唔”了一声,嫌他搁在她额头上的手凉,缩了下脖子,拉下他的袖子,带着他往大屋走,看到桌上放空的碗碟都已洗刷干净,嘀咕一声“你洗它做什么”,便指着凳子让他坐,放下食盒往外拿吃的,一边道:

    “昨晚上才生的病,药喝了,也有郎中看过,不是大事,过两天就好了。”

    景尘看她满不在乎,却不放心,问道:“我给你的方子,配成药了吗,有没有按时服用?”

    “有,天天都吃呢。”余舒随手从怀里摸出那装药的白瓶子递给他,将碗筷摆好。

    景尘拔下瓶塞,闻了闻药香,摇头可惜道:“这药丸熬的过了,成色欠缺,少三分药效,等你吃完这些,我再为你为制。”

    “好,你先吃饭,”余舒把筷子递给他,在他对面坐下,两手托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景尘道:“昨天夜里,”顿了顿,又问她:“挡厄石带着吗?”

    “一直都带着,你的剑呢?”

    “在床头放着,你昨晚住在哪里?”

    景尘慢条斯理地吃着饭,两人相互询问了对方的事情,那晚在郊外分开匆忙,余舒未及细讲,就趁他吃饭的工夫,大概地将他走后的事和他说了,只是略去了那天下大雪出去找他,还有差点没赶上奇术一科考试的事:

    “你走以后,我考过大衍,认了慧姨做干娘,薛大哥从京外回来,我便托他打听你的下落,得知你离开当天就出城,才想到奇云观附近去找你,迷路之后和你碰了个正着。”

    景尘放下筷子,想到那晚在林中见到她时的情形,便有十二分的内疚,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余舒摸摸鼻子,小声道:“也不怪你。”

    虽然那天在林子里,两个人把话都说明白了,不能再谈儿女私情,重归旧友,可是今日见到他,她还是觉得亲切,倒没有什么尴尬。

    “对了,”景尘问:“那晚分别时你说,你现在住在纪家,就是你娘改嫁的那户人家,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不是在义阳就撵了你出门吗?”

    余舒哼了一声,道:“一提起这事儿,我就一肚子的火气,你当我愿意去他们家吗,都是纪家那老东西使手段,逼迫我教他孙女儿六爻术,哦,就是我常用来卜卦的那铜钱卜术。”

    景尘微微皱眉:“他们如何强迫你?”

    余舒摆摆手,不愿细讲,那事儿说起来她只觉得没面子,就含糊道:“反正我是被迫答应住在他们家,等到教会那纪小姐,就解脱了。”

    她不想解释,可恢复了记忆的景尘却没那么好糊弄,他如今虽不能对余舒动情,但余舒在他心中的分量却依旧,除了师父师伯,眼前这人,却是从小到大对他最好的一个,在他失忆时无微不至的照顾,又帮他寻回记忆,明知他灾厄而不离,为他吃苦受罪,这样一个人,他无以为报,又如何能让别人欺负了她。

    “你若不愿,不去就是,他们拿什么强迫你,你告诉我,我帮你去讨说法。”

    景尘神色不变,只是清明朗朗的眼眸中飘过冷淡,道派中人,多清心寡欲,多不喜争端,可是他们天师道一脉,却最主张信义,他之于余舒,有信,且有义,谨记着当日对她承诺,但在她身边一日,必会保护她周全。

    “呃...”余舒为难地挠挠脖子,她看得出来景尘是说真的,她要真告诉他纪家怎么威胁的她,他就真敢上门去找人家,就好像当初黄霜石被纪星璇得去,她和景尘商量讨回的办法,景尘毫无压力地提出用武力抢回来,是非善恶在他眼中,另有一把标尺,不用别人去衡量。

    可是纪家那档子事,要怎么说呢?

    “其实,我也有求于他们,”余舒斟酌着开口:“你知道吧,我娘是纪家三老爷的小妾,他们拿捏着这个,我总受制于人,要想把我娘接出来,没别的办法,只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放人,所以他们威胁我时,我便顺水推舟地和他们讲了条件,等到教好了那纪小姐,他们就放了我娘出门。”

    景尘对世俗中事还是不大了解,余舒费了一番口舌,才让他听懂,她是非得在纪家待上一阵子不可了。

    “我在纪家也没受什么欺负,你放心,薛大哥帮我出了一回头,纪家那老东西忌惮着呢,”余舒同景尘打哈哈,不想他再追究下去,连忙转移了话题:

    “对了,你不是说你回京以后要去打听破命人的下落吗,你打算上哪儿去问?”

    景尘果然被她转移了注意力,如实答道:“师父说,京城司天监的大提点,知道我的身世,要我进京之后先去见他,小鱼,你知道司天监在京城何处吗?”

    余舒呲了呲牙,大提点,这一个称号可是除了易子之外,能让天下易客都俯首敬畏的人物,单是听在耳中,便有一股震慑之力。

    “我是认得去司天监的路,”余舒忧心忡忡地看着景尘,犹豫道,“不过,你就这么冒然去了,会不会、会不会——”

    景尘看她吞吞吐吐,疑惑问道:“会不会什么?”

    余舒突然抽身离开凳子,两手擦着拳头,来回在他面前走动了几趟,一转身停下,终于忍不住,把这些日子她的怀疑,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我是想说你在路上遇害的事,你不是说过,皇室派了人去接你吗,可是你却身受重伤,被人弃在江中,险些丢了性命不说,还被埋了银针,失忆失声,到现在都想不起来是谁对你下的毒手。景尘,你没有有想过,那指使谋害你的人十有八成就在京城中,你冒冒然地露面,又不知敌情,防不胜防,万一再被他们暗下杀手,如何是好?”

    闻言,景尘脸色变了变,沉默片刻,无奈道:“你说的这些,我并非没有考虑,我也知道有人故意加害于我,可我如何都想不起那一段,不知何人对我下手,况且,就算我想了起来,也未必知道是何人指使,小鱼,你懂我的意思吗?”

    余舒当然听的懂,景尘是易子和公主的儿子,是皇亲国戚,且不论是什么人要杀害他,都不会轻易露出马脚,他恢复记忆,最多只能想起几张面孔,然而景尘常年居住深山,初次下山,又认得谁是谁呢。

    “依我之见,你还是不要冒然露面的好,上次你离开的突然,汤药都没有喝完,你之所以记忆不全,想来因此缘故,不如我回去询问干爹,再抓了药给你喝几日试试,看能不能有所恢复,能记得起多少是多少,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日后也好顺藤摸瓜,定要把那个加害你的人揪出来,不然让对方知道你平安无事,一定会再想方设法害你。”

    被人惦记着性命,这种事余舒并不陌生,当日毕青裘彪在京城发现她后,就********想要她的命,她那些时日提心吊胆,如芒在背,直到看见那两人被斩首示众,她才高枕无忧。

    如今景尘遇到同样的情况,她感同身受,怕他再次遇险,唯有考虑周全。

    “如此也好,那我便逗留几日,再作打算。”景尘接受了余舒的建议,他离开师门远赴京城,孤身一人生死历险,所信的也只有她。

    两人又做一番商议,余舒决定这就回去找贺郎中讨药方,留下食盒,对景尘几句叮嘱,被他送到门口。

    余舒从门缝里瞧了外面没人,才开门钻出去,反身关门时,却被景尘一手抵住了门板:

    “小鱼。”

    “嗯?”余舒抬起头,但见景尘,那双眼睛是一如既往的清澄,还有信任,是她不曾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的纯粹,这样干净的眼神,让她心静。

    “谢谢。”

    听这俩字,余舒嘴一歪,伸手一拳捶在他胸口,没好气道:“谢什么谢啊,走了。”

    接着她将门一合,环上锁,看了看门缝里的白影,便低着头快步离去。

    余舒出了巷子往东去乘轿,却不见两道鬼鬼祟祟的人影躲在树后,望着她走远了,交头接耳:

    “去,我在这里盯着,你快回去禀报大人和小姐,就说这余姑娘从忘机楼离开,来了回兴街。”

第二百七十六章 非我算计

    “启禀大人,小姐,小的上午到忘机楼去送银子,完了就在附近盯着,看到这阵子住在府里那位余姑娘,坐了一顶轿子从后门出来,往城南去了,在一条叫回兴街的街上,进了一间小院儿,待有小片刻才离开,小的兄弟盯着那余姑娘走了,让小的来回禀。”

    纪怀山和纪星璇坐在前院茶室,听着早上派出去的家丁禀报,纪星璇想了想,又问道:

    “见到她和其他人来往,又或者拿了什么东西吗?”

    “其他人倒是没见,那小院门也锁着——哦,对了,她似是提了个食盒子,进去时还在,出来时就没了。”

    纪星璇目中精光一闪,转头对纪怀山道:“祖父,此事蹊跷,我当日在城南奇云观,的确见过余舒和榜文画像上的道子同行,不会认错,而且我此前让人打听过她的邻舍,余舒住在回兴街时,同一屋檐下曾住有四个人,夏江敏离去后,还有三个,不算他们姐弟两人,剩下的那个,想必就是皇上要寻的道子了。”

    挥手让家丁下去,纪怀山大皱眉头:“从老夫在司天监中得知的消息,道子似乎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是故入京而不归,那丫头应该也不知道他是谁,所以沉吟至今,这倒是她的好运,总能结上几个贵人。”

    纪星璇垂下眼睑,手指轻搓着一枚铜板,道:“她的确是颇有贵人缘分,先是青铮道长,再来是薛家大公子,如今又与道子攀上交情,谁想当日三叔房里一位姨娘所继,会有此等运数,偏她对我们纪家心存恶意,不得招拢,反成了一根硬刺。”

    纪怀山眯起眼睛,面上闪过寒意,唇上白须抖了抖,慢声道:“今日司天监刚刚张贴了昭示,只在城北几处,还未传开,想必她还不知其事。寻回道子,乃是功劳一件,若要那丫头占了便宜,就没我们纪家什么事了,看情形,这道子还同她交情匪浅,果真他归朝之后,反倒是让她多了一个仰仗,无论如何都是不妥,星璇,依你看,此事如何是好?”

    纪星璇凝神思索,须臾之后,抬头道:

    “尚且不能确定道子现在何处,若我们冒然去找人,说不定弄巧成拙,反与道子交恶。依孙儿看,与其追功,不如占先机——余舒她不知我曾见过道子,此时心无防备,即便是她看见了告示,这一时半会儿也无路上报。祖父现就赶往司天监向少监大人禀明,无需提到道子下落,只要将余舒此人供出,言辞稍加修饰,让人以为是她藏匿了道子,介时少监大人自然会派人前去捉拿她,不论她是否交待道子的下落,都会落得一个居心叵测的罪名。祖父您也说过,道子乃是皇室之人,此次忽然回京,背后说不得藏有多少隐秘。皇家又多疑心病,这事后,她就是有口都解释不清,何来寻回道子的功呢?反倒是祖父在少监大人面前,落了个好。”

    纪怀山脸上忽霁,一笑多出了十几条眼纹:“与其追功,不如占先机,璇儿此计甚妙。”

    纪星璇轻叹一声,使劲捏了一下袖中铜板,脸色漠然:“非是我有心算计她,实乃她与我们纪家不善,不能放任她自流。”

    纪怀山听到她自言自语,只是多看她一眼,便喊来管事备车,又吩咐下去让人盯着余舒的动向,随时来报,就匆匆往司天监去了。

    ***

    赵慧家住在城东,两个轿夫为了省脚程,一路上都挑了小道走到赵慧家门口。

    余舒腰酸背疼地下了轿子,拿了一角银子,让人在门口等着,便上前去敲门。

    来应门的是正在前院儿收被子的沈妈,见来人是余舒,忙让进来。

    余舒一进门就问:“沈妈,我干爹这会儿在家吗?”

    沈妈道:“老爷早上出门,还没有回来,夫人和小公子都在后院,中午吃饭的时候还念起你呢,说是昨天要来结果没来,这会儿见到你,一准的高兴,快进去吧。”

    余舒主要是来找贺芳芝询问景尘失忆之症的,听说他人不在,便想着到里头问候赵慧一声,再去找贺芳芝。

    来到后院,沈妈先揭了帘子,余舒一入内,就看一室暖光,窗子开着,赵慧挽着松松的发髻蜷腿坐在短榻上,膝盖上放着绣筐,手里捏着婴孩儿用的物件,嘴角噙着笑,余小修趴在她脚边一个矮桌上,正认认真真地在写字,小丫鬟芸豆正举高了一根针在穿线,画面平静而安乐,触动她心中某个名叫做“家”的角落。

    “娘,小修。”余舒唤了一声,声音不自觉地就放柔了。

    赵慧一抬头,见余舒立在门口,忙放下手中小鞋小袜,招手笑道:“怎么这会儿回来了,快过来坐。”

    “姐!”余小修放下笔便蹭到余舒跟前,伸手拉她,“昨天我等你到晚上,你都没来接我,后来来人说你有事,什么事儿啊?”

    “哦,娘昨天身体不得劲,我看她不舒服就没来,”余舒随口找了理由,摸摸余小修的脑袋,站在门口没动,对赵慧道:

    “昨晚上我着了风寒,有些病症,免得过病气给您,就不进去了,干爹在何处,我找他有点儿事情。”

    “你干爹去医馆没回来,”赵慧皱眉担心道:“怎么着凉了,也不好好顾着身子,声音哑成这样,还有哪儿不舒服?芸豆,去里面拿条披风出来,给她系上。”

    “不打紧,就喉咙疼,等下我去找干爹,正好让他给我瞧瞧。”

    余舒听话地接过丫鬟递来的披风兜上,便说要走,赵慧没留,让余小修送她到门口。

    姐弟两个站在屋檐下说话:

    “小修,明日书院就上学了吧,姐这两天可能脱不开身,明天要是有空,早上就来接你一起去见见你们宋院士,要是没来,你就先自己去,好吗?”

    余小修懂事地点点头,又说让她注意身体,有些不舍地望着她坐上轿子走了。

    回屋又写了两篇字,便听沈妈进来禀报,说是“曹公子”上门来找,赵慧不便见客,就让余小修到前面去看看什么事情。

    余小修一到前院,便见薛睿背手站在客厅中踱步,一身锦衣玉冠同这简朴的室内格格不入。

    “薛大哥,你怎么来了?”

    薛睿转过身,看着余小修问询:“你姐姐刚才来过吗?”

    “来过啊,又走了。”

    薛睿追问:“她说没说去了哪里?”

    余小修老实答道:“哦,说是去医馆找贺叔叔看病了,她身体不舒服。”

    问清楚余舒的去向,和医馆所在位置,薛睿便告别余小修,匆忙离开了。

    上午他在城北看到榜文,就认出那画像上的人是景尘,他先是回府去见过薛凌南,问清楚了情况,知事体之大,没多休息便回到忘机楼去找余舒,想和她商量景尘的事,不想扑了个空。

    他以为她回了纪家,便又转到右判府,使唤下人打听,余舒却未归。

    最后才找到这里来。

    本来薛睿不至于如此着急找她,然而年前景尘突然失踪,余舒冒雪出去找人,昏迷在床时,他曾从赵慧口中探听到景尘遭人毒手,以至于失忆的内情。

    这么一来,事情就严重了,景尘是云华易子和公主的后人,是皇亲贵胄,是皇上御令寻找的道子,他出了什么意外,必然会牵扯到余舒。

    况且有不少人都见过景尘,难保没有知情者看到司天监的榜文联想到他,从而顺藤摸瓜找到余舒的头上。

    若能顺利寻回道子也就罢了,若余舒不知景尘下落,那她就麻烦了。

    ***

    隔着一条乾元大道,道子入世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城南来,余舒在怀仁医馆找到贺芳芝的时候,贺郎中正在忙着给一个摔断腿的病人接骨,不大的堂室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家眷的哭声期期艾艾的。

    怀仁医馆同样是昨日开业,因和忘机楼开业的日子撞在一起,余舒没能到场,但十四那天已经先向贺芳芝道过喜,又送了两盆文竹作为贺礼,摆在医馆中配合风水,她刚才一进门就看到了。

    贺芳芝一时脱不开身,余舒只好在外面等候,掌柜的认得她,知是东家的姑娘,忙让到柜台里面来坐,趁乱给她倒了茶水,让她坐着等。

    谁知这一等就是多半个时辰,太阳落山,看热闹的人散尽了,贺芳芝才拿手巾擦着汗,喘吁吁地从内堂走出来。

    余舒看他累的够呛,赶紧起身端茶递水让座位。

    贺芳芝缓过劲儿来,才对她招手,“你是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妥,可是寒热之症,过来让我看看。”

    余舒靠着柜台面儿,一边把手腕伸给他,一边开口问道:“干爹,我问您个事儿?”

    贺芳芝手指轻搭在她脉上,闭着眼睛道:“什么?”

    余舒正要问他景尘上次取针后吃的药方,忽听医馆门前一阵骚动,转过头便见陆续好几匹马在门外停下,七八个身穿枣服,腰挎弯刀的官差下马,气势汹汹地涌了进来,带头的是一个中年人,皱着一对浓眉,旁边哈腰跟着个头戴布帽的家丁子,两人立在门前说话:

    “就是这里吗!”

    “是、是,大人,小的就是见她进了这家医馆。”

第二百七十七章 你是何人

    医馆门外忽然来了一群官差,贺芳芝见状,匆忙绕出柜台,上到门前施礼:

    “见过这位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差事?”

    那为首的中年人冷眼环扫医馆内,最后目光落在柜台后站着的余舒身上,厉声问道:

    “哪个是余舒!”

    余舒一怔,心中诧异:这怎么是找她的?

    不及她反应过来,那带路的家丁子便上前指着她,大声指认道:“禀大人,这就是余舒。”

    头戴乌纱的中年官员二话不说,一挥手,“带走!”

    接着身后便有官差上前拿人,贺芳芝大惊失色,上前阻拦却被推到在地,余舒被这突变吓了一跳,稀里糊涂就被两个官差揪了出来,扭送向门外。

    “小余!”

    “你们这是做什么,别拉我!”

    余舒一反应过来,便奋力挣扎,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她连这伙官差是打哪儿来的都不知道,看他们来者不善,凶神恶煞的,果真被他们带走,八成没有好下场。

    贺芳芝从地上爬起来,却被人拦着不能上前,掌柜的和伙计都吓傻了不能动弹,余舒的力气敌不过两个大男人,眨眼就被拖到了门口,她强自镇定,不露怯,扭头冲那领头的怒斥道:

    “这位大人是哪一门下的,为何无缘无故抓我,我乃是今年大衍试的考生,有半举在身,你们这样无礼,还知不知王法!”

    谁知那中年官员不识她诈唬,冷哼一声,喝令道:“堵了她的嘴巴,绑上!”

    话毕,便有人拿了一团布塞到余舒口中,又取了绳索来捆她,医馆门外渐聚了一些百姓,碍于官威,窃窃私语不敢上前。

    “唔!”余舒此时既惊又怕,两条腿乱踢,涨红了脸想要把嘴里的布块吐出来,怎奈她还在病重,劲力不足,三两下就被人捆住手脚,抬了腿丢到马背上,马鞍磕到她腹部,令她吃痛地闷哼一声,冷汗下来,浑身无力地伏在马背上。

    拿了人,官差们不多逗留,纷纷骑上马,一人手牵了放置余舒的那匹马的缰绳,便挥斥路人,向北离开。

    街对面的一顶轿子里,纪星璇冷眼看过这一幕,放下窗帘,吩咐轿外:“到城南的回兴街去。”

    不多时,薛睿抵达,听到路边人声议论,心知不妙,加快步伐进了怀仁医馆,不见贺芳芝和余舒人影,但问那神情仓皇的掌柜,得知余舒被官府来人抓走,贺芳芝前去泰亨商会找裴敬求助的经过,当即大变了脸色。

    来晚一步!

    薛睿暗自恼火,左手成拳,沉沉落在手边柜台上。

    “嘭!”

    该死,竟是何人,手脚如此之快!

    ***

    余舒被马驮着,颠了一路,不知被带去哪里,起初还有些力气抬头看路,到最后是一睁眼睛便想吐,心知无可奈何,只好认命地趴着,疼着浑身酸疼,脑中百转千回,绞尽脑汁去想,她为何会被官府的人捉拿。

    首先这官差是指名道姓地要抓她,并非认错人,那就是冲着她来的,再来有人带路,余舒回想那个在医馆门口指认她的小人,她并不认得。

    然而对方认得她不说,还能带着那些官差找到怀仁医馆,分明是对她的行踪有所掌握,这就更让她奇怪了,她隐约记得,那个家丁模样的小人进门时候是说过一句“看到她进了这家医馆”。

    这说明什么,说明这群官差不是去了赵慧家询问才得知她的去向,而是直奔着医馆而来,那么,她是一早就被人盯上了!?

    余舒的心往下一沉,几乎肯定了这件事有人从中作梗。

    是谁?

    余舒脑中闪过几个人物,都是她得罪过的,远的不说,就昨天晚上她便惹到了两个,一个息雯郡主,一个纪星璇,偏这俩人还是一路的。

    余舒有种感觉,她眼下被官府捉拿,不论所为何事,必和这两人当中的一个逃不开关系。

    只是这短短一夜,就生了事端,她们手脚未免也太快了,能动用官府中人,就不知她们这是栽赃陷害,还是公报私仇呢?

    余舒因为思考,倒一时忘了身体不适,直到身下的马匹缓缓放慢速度,突然停下,有人抬了她的腿脚将她从马上扛下来,放到地面,为她解开脚绳。

    天色已暗,城内灯上。

    余舒晃了晃站稳,晕眩地抬起头,只见眼前一片齐整庄严的红砖围墙,色泽暗暗,一片朱红色的长寿灯下,三扇玄青色的大门紧闭着,十数名身着枣袍腰挎长刀的守卫长身驻在门下,那高高的门头上,仰观一块通体乌黑的石匾,金书“司天监”三字,振振气势迎面扑来,夜间闪耀,刺的她目眩。

    这是...司天监!?

    中年官员令两名官差架着头重脚轻的余舒,接过门前人递上的灯笼,分散了其余人,带着她从西角的拱道入内。

    司天监内静鸦鸦,森森然,飞檐重楼都是烟影,琉瓦雕梁皆是光雾,余舒被半拖半拽着往前走,嘴里被塞了东西问不出话来,一路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长廊就穿过了三四个,一片树丛转角后,停在一幢阁楼前。

    那中年官员上前,两手一揖,对守在门外的侍卫道:

    “属下王炀,请秉少监大人,人已奉命带回。”

    “稍等。”

    一名侍卫入内,片刻后便出来,看看被人架着的余舒,侧身让开门口,对中年官员挥了挥手:“带进去吧。”

    余舒垂着脑袋,听他们之间对话,心惊不已,少监?是这司天监的少监大人吗!

    余舒所知,司天监内有职有号、有职无号的大小官员人数过百,大提点之下,第一人便是少监,而后是左右令官,再下才是左右判官,又以左为上,右乃复职。

    所以说,现在她将要见的,竟是比纪家那老杂毛还要官高四级的大人物!

    惊疑不定,余舒脑中微光一纵,倏尔有些察觉过来,她到底是为何会被带到这里了。

    景尘!

    他们是冲着景尘来的!

    ***

    “小姐,回兴街到了。”云禾卷起轿帘,扶着纪星璇下了轿子,让轿夫在路边等候,主仆两人走向街中一条巷落。

    此时傍晚,云禾手提了灯笼,照着并不平顺的小路,数着门户,停在一处门前。

    云禾举高灯笼照了照门上,看到锁头,扭头对纪星璇低声道:“小姐,锁着门呢。”

    纪星璇闭了闭眼睛,轻声道:“敲门,喊余姑娘。”

    “是。”云禾虽然不解她用意,但还是听话地上前敲门。

    “咚咚!”

    “余姑娘、余姑娘你在吗?”

    “余姑娘。”

    云禾敲了一会儿,不见人应,转头小声问:“小姐,没人啊。”

    纪星璇低声道:“继续敲,喊大声些。”

    “余姑娘在吗!“

    “余姑娘!”

    云禾又拍了几下门,没将里面人喊出来,倒是把对门的邻居给招出来了。

    “你们找谁哇?”对户的许大娘开了半道门,探头出来瞧。

    云禾正犹豫怎么说法,就听纪星璇开口道:“大娘,请问你看到这一户人家白天有人回来吗?”

    “没有啊,他们搬走好久了,”许大娘见来的是两个年轻女孩子,穿的又绫罗绸缎的,就好事地问道:“姑娘,你找他们做什么啊?”

    纪星璇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门扉,声音清晰道:“是这样,原先住在这里的那位余姑娘,如今暂住在我家中,可是这两****都没有回来,我十分担忧,今天下午又听说有人看到她在街上被官府的人抓走,不知是真是假,我在别处都没有寻到她,怕她出了事故,便摸到这里来,麻烦大娘看到她回来,还请帮我留意一二,我明日会再来。”

    许大娘“呀”了一声,眼神古怪道:“可、可这户没有姑娘啊,姓余的倒是有两个,是哥俩,你说的是哪个啊?”

    纪星璇道:“叫做余舒,没这个人吗?”

    “啊?”许大娘瞪大眼睛,老大不信:“余、余树她是个姑娘家?”

    纪星璇点点头,不再同她多言,又瞥了一眼那门缝,便带着云禾离开。

    许大娘嘀嘀咕咕地退回家去,关上门和她男人讲这稀罕事去了,原来住了许久的邻居小伙儿竟然是个女娃。

    主仆两人快走到巷口,云禾才困惑出声:“小姐,您刚才——”

    纪星璇轻“嘘”了一声,打断她的话,在巷口停留片刻,抬脚欲行,但听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请留步。”

    面纱下,纪星璇嘴角微扬,转过身去,但见昏暗的小巷中一道人影朝她走来,眨眼便到了跟前,一张似曾相识的清俊面容,乍现于微光之下。

    她瞳光闪烁,一眼认出面前这年轻人,正是当日在奇云观中,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一个。

    不出她所料,他人在这里。

    “你——”景尘看清巷口这女子,目光一动,声音顿挫,才又开口问道:

    “你是何人?”

    他方才在门内听了她们说话,担心余舒情况,便跃墙追了出来。

    听他问话,纪星璇秀眉微蹙:“你又是何人?”

    “我...我是小鱼的朋友。”

第二百七十八章 让她开口

    “我...我是小鱼的朋友。”

    纪星璇半纱覆面,表情不显:“既是朋友,你这两日可曾见到过她?”

    景尘白天才见过余舒的面,她说要去找贺郎中询问他的病症,却一去未归,刚才在小院中,又听到门外纪星璇和许大娘的对话,只当余舒出了什么事情,而眼前这人知情,于是道:

    “她下午来过,你说她被官府抓走,是怎么回事?”

    纪星璇心知眼前男子,必是司天监正在寻找的道子,她会找到这里,一开始只是碰个运气,却刚好让她撞上了,看他样子,并不知道今早发出的榜文,当下心思瞬转,开口道:

    “我姓纪,同余舒算是有些亲戚,她因一些缘故暂在我家中做客,昨晚未归又无音信,着实让人担忧,家中便派人出去找她,却听说她今天下午在城南一带被官差捉拿,不知此事真假,我因知她曾在此地住过,才会找来,是想万一她没有回我们府上,来了这里,也好知她平安。”

    闻言,景尘皱起眉头,眼前这女子,他其实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城外道观中,一次是为拿回挡厄石,此前余舒未讲,他也不知她是谁,现在看来,却是那一户欺负过余舒的人家,顿时好感全无,只是他素来清心寡欲,喜怒不表,脸上未露异色,只是声音冷淡了一些:

    “你说她是在城南何处被人抓走?”

    纪星璇心细如发,自报家门后,就察觉了景尘态度上细微的变化,心道余舒定是在他面前损毁过他们纪家,如此一来,若要和这道子打好关系就是难事了。

    想了想,纪星璇决定先将人带离此地,错过司天监的盘查,于是道:“这我也不很清楚,我祖父已经派人前往衙门打听消息,公子如果不放心余舒,不妨与我走一趟。”

    景尘不知余舒去向,现在只有眼前可问,思索片刻,握了握手中锈剑,便点头道:“有劳。”

    纪星璇见事情顺利,便让云禾打发了轿夫,不急不忙地带着景尘步行走回右判府,一路上,少不了言语试探,然而景尘不通人情世故,心中不喜,便连应付也无。

    纪星璇察觉,更认定是余舒有言诋毁,殊不知余舒在景尘面前,是连她名字都没提过。

    ***

    且说余舒被带入司天监,两手反绑着被送进一幢阁楼,眼前一个大厅,灯火通明,不细说摆设,但见东首一张八卦镇邪长案,案后坐有一人,锦衣赤黑,发冠银白,貌过三十余,仪表不凡,然而面容冷峻,颇具威严,初时还在工笔书墨,待余舒到了面前,才放下笔,抬头看。

    余舒同此人目光对上,既知这就是司天监少监,即便此情此景,也不由暗叹一声,闻名不如见面,当即低下头去,不与之直视。

    “大人,就是此人。”那被派前去捉拿余舒的中年官员躬身一礼。

    将衣发凌乱的余舒扫视了一遍,任奇鸣左手拿起案头放置的榜文,给了身后的随侍,“拿给她看。”

    “是。”

    那名随侍拿着榜文走到余舒面前展开,余舒不解地低头去看,但见榜上画像,微微色变,再细读了这榜文的内容,不光将景尘的身世大白于天下,而且还下令重赏寻人。她心中顿时沉下,当即确定了她进门时的猜测:这司天监是冲着景尘来的。

    心乱之余,她目光下移,落在末款的日期上——‘正月十五日后’,照这么说,这份榜文是今天才张贴出去的。

    这一细节,让余舒心头起疑,司天监会找上她不奇怪,虽然景尘和她在一起时鲜少出门,但见过他的人却不只一个,有心人看到这张榜文,为了赏金上报官府,这都正常。

    只是,这榜文公布算来不过一日,看样子还没在城中传开,不然她这一半天在城中跑来跑去也不会一无所闻,见过景尘和她在一起的人,她完全数的过来:

    许大娘他们一家,那周芳芳是一个,再几个街坊邻居,大字不识,又怎么看得懂这榜文内容,一时半会儿恐怕联想不到这画像上只有七分神似的男子是景尘,真等到他们上报官府,最快也是三五天后的事了。

    再就是赵慧夫妇,裴敬和几个下人,脚趾头想想,他们都不可能背着她去通风报信。

    最后就是薛睿了,余舒直接将他排除掉,以她对薛大少为人的了解,他若看到这张榜文,一定会先来找她告知,哪会图这上头什么奖赏,更别说是出卖她。

    那会是谁,还有谁景尘同她一起,又派人盯着她的动静,一事发就能带着司天监的人到医馆去拿她?

    余舒静静思索,想到了一个人,或者说是一家人。

    纪星璇,纪家。

    这么一想,便通了,纪怀山身为司天监右判,肯定是第一手得到寻找这所谓“道子”的消息,而纪星璇知道她在回兴街的住处,并且亲自去找过她,或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纪星璇见过她和景尘同进同出,此女擅长面相,景尘样貌又好辨认,是故一看到榜文,就联想到她头上。

    昨晚纪星璇见过她,知她出入忘机楼,对她的行踪可谓是了若指掌,派人跟踪不是问题,想来在怀仁医馆指认她的那个家丁,就是纪家派去盯梢她的。

    余舒看这榜文上所书,绝口不提计都星命煞,以“道子”尊称景尘,又将景尘幼时拜入道门,说成了继承父母遗愿,这些漂亮话,无不显露出皇室对景尘的态度,是友好和重视的。

    纪家既然发现了景尘和她有来往,又知景尘身份贵重,所以怕她日后借以寻回“道子”居功,竟出这坏水,先下手为强,不知怎么地糊弄上面,使得这少监亲自派人去抓她。

    这么一来,她若老实交待景尘的下落,就是变相地“出卖”了景尘,若是拒不交待,那就是其心可居,非但讨不了半点好,反而泥足深陷,不得脱身。

    偏偏景尘少了一段记忆,不知何人要加害他,一露面就有危险。

    作为一个资深的精算师,余舒最擅长的就是信息计算和分析,虽没长了前后眼,但她将已知的几点线索整理起来,竟将事情经过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嘴被堵着,余舒只能在心中怒骂:这缺德该死的纪家!

    “这画像所绘之人,你可认得?”任奇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余舒的表情变化,见她看完榜文,半晌没有动静,遂出声问道。

    那名随侍将余舒口中布条抽掉,余舒使劲儿咳嗽了一阵,又吐了两口唾沫渣子,长吸一口气,转瞬定计,才抬起头,看着那案后官高的一只手就能碾死她的大人物,哑声道:

    “不认得。”

    “嗯?”任奇鸣皱起眉,找回云华和公主之子,事关重大,大提点叮嘱要他亲自过问,不假旁人手中,所以先前纪右判急匆匆来见他,说是府中下人看到榜文,有见到过道子同人进出,形容样貌十分相似,他便派下属去带人回来,此时亲自审问,也是为了避免错一漏百。

    此时他见余舒面有异色,断定她有所隐瞒,于是声音冷下:“你既看过榜文,就该清楚这画上是何人,有人曾亲眼见过你和道子一同出入,你为何要说不知?”

    余舒喉咙里堵了一口痰腥,发干发呕,听到少监问声,脖子一僵,答不出话,一旁的中年属官觉得她怠慢,冷哼一声,竟是一脚踢在她腿弯上,噗通一声令她跪下,余舒疼的耳根一麻,低声痛呼:

    “啊!”

    “少监大人问话,不许吞吞吐吐,老实交待!”

    “王炀,”任奇鸣冷声道:“你退下去。”

    “是,大人。”中年属官告了一声罪,便躬身出去。

    此时楼中只余下任奇鸣,余舒,还有那个随侍三人。

    “你本姓余,出身江南之地,义阳县门,原是司天监右判纪怀山三子侍妾之女,去年大衍试上考生——对吗?”任奇鸣手中拿着一份调查,是刚刚同余舒一起送到他面前的,他听了纪怀山回报,一面让人去抓人,一面派人到几处打听了此女的情况,是为核实。

    “此外,你又有一门干亲姓贺,是从南方迁来,你有一弱弟,去年腊月迁住贺家,当时曾有一名年轻男子同行,后来不知去向,我且问你,那名男子是谁?又身在何处?”

    余舒咬咬嘴唇,撑起上半身,跪坐在地上,冒着额上冷汗,肩膀微微发抖,声音嘶嘶道:

    “那是一位朋友借住在我家,我亦不知他的去向,至于这画上之人,大人就是问过一千遍,我也不认得。”

    余舒心情沉重,纪家能派人跟踪她,大约知道她下午去过回兴街,景尘现就在小院儿里等她,全然不知外面消息,无从躲避,被人找到是早晚的事。

    她不会傻到以为,她不说出景尘的下落,司天监就找不到他。

    可是她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

    一旦她说了,便是掉进纪家的套,钻也钻不出来了。

    眼下已是一只脚踏进了沼地,她得想法子,把自己拔出来。

    “本府面前,你也敢撒谎,”任奇鸣为人严苛,素来冷面,不苟言笑,他认定余舒隐瞒道子下落,再三询问,见她不愿开口,便没了耐性,放下手中调查,两手合在案上,道:

    “清风,让她开口。”

    “是,”那名叫清风的随侍蹲下身,余舒只觉得被反绑在背后的两手被人碰到,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左手小尾指便传来一阵剧痛,随着“嘎嘣”一声脆响,她霎时间苍白了脸面,眼睛瞬间挤满了血丝,张大了嘴巴,却连痛都不会呼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他来了

    纪星璇将景尘带到纪家,将他安顿在前院客厅中,道:

    “你在此稍候,我去请祖父,看看是否有了余舒消息。”

    景尘点点头,并不落座,而是抱着剑,站在客厅门口。

    纪星璇知他原是道人,不多礼数,就领着丫鬟离开,匆匆绕到后面,喊来家丁跑去后院请纪怀山来。

    不多时,纪怀山便赶到前院,在走廊上同纪星璇会和,一见她面就急声问道:“听下人说你带了一个人回来?”

    纪星璇道:“正是皇上要寻的道子。”

    纪怀山面露惊喜,挥手屏退了四周,低声问道:“你下午出门竟是去寻人,为何也不与我商量一声,不是说要等任少监派人去找他,怎么你又将人带了回来?”

    纪星璇先是告诉了纪怀山她是如何将景尘带回,而后才将她的考虑说了出来,“孙儿原本只是前去一探,见到道子后,自报家门,看他态度已是对我纪家不满,必是因为余舒缘故,孙儿是想,既然不能善了,与其让少监从那余舒口中得知道子的下落,不如祖父您亲自将人送去少监大人面前,亦有好处。”

    纪怀山捋捋胡子,目中精光连闪,道:“如此是好,只不过你是骗他回来,看他样子并不知情,该如何送他去司天监,总不能强迫。”

    “如实告诉他就是,这般...”纪星璇脸色不变,一手掩口,一阵低语。

    纪怀山听的连连点头,最后笑道:“还是我孙女灵敏,走吧,同祖父去见一见这道子。”

    祖孙两人转到前厅,景尘正站在门口仰头观望夜空星象,听到脚步声,便见一老一少从左边廊上走来,快到他面前时停下,那老者正要开口说话,然而看着他,忽然脸色一变,猛地盯着他瞧。

    纪星璇上前一步,搀住老人。“祖父,您怎么了,这位公子说他今天见到过余姑娘,您不是有话要询问他吗?”

    然而纪怀山不理他,紧盯着景尘,有些激动地开口道:“敢问、敢问阁下可是云华易子的后人!?”

    被眼前老者一语道破身世,景尘心中惊诧,然而记起余舒提醒,并未应和,而是皱起眉头,道:

    “你认错人了。我是前来寻人,你是否知道余舒现在何处?”

    “不可能,你分明同那画像上一样,”纪怀山一副不信样子,转头命令管事:“去,将我书房里桌案上放的那张榜文取来。”

    “是,大人。”

    纪星璇一副困惑样子,疑声道:“祖父,您到底是怎么了,这位公子是余舒的朋友,怎么就成了云华易子的后人?”

    纪怀山摇头不理她,对着景尘揖手道:“请公子稍安勿躁,容老夫辨别一事,再告知余舒下落。”

    景尘看看眼前这对祖孙,心中疑惑,点点头。

    稍后,管家便捧着一卷东西跑回来,拿给纪怀山,转递给景尘看:“公子且看,这是皇上下令,今早在城中张贴的榜文。”

    景尘拿在手中看了,见到画像,见到文书,恍然大悟,原来是皇室下令找他,难怪他从未见过眼前这老人,对方却认得他身份。

    接着,一个家丁被带到他们面前,纪怀山指着景尘,问道:“赖三,你说见过余姑娘和这画上的人同进出,可是说的这位公子。”

    那小眼贼精的家丁打量一眼景尘,一个劲点头:“对、对就是他,小的去年腊月,到城南看亲时候,曾经见过这位公子,和现在住在咱们府上的那位余姑娘一同。”

    景尘闻言,似是明白了什么,抬头看向纪怀山,然而不等他问,纪怀山便一声叹,又对着景尘揖手,道:

    “老夫乃是司天监右判官纪怀山,敢问公子可是来自龙虎山的修道之人?如果是,那便是皇命要寻的易子后人无疑了。实不相瞒,圣上急于寻你归朝,司天监内上下领命,老夫因这个家丁子笃定见过你和余舒同进出,又寻不得她人,一时情急,白日便到司天监内,程秉了上司,想来此时余舒那孩子,应该是被带去了司天监审问。”

    景尘心中一惊,但听纪星璇诧异道:“祖父,怎会如此,您不是说派人去找余姑娘,没有音信吗?”

    纪怀山叹道:“这等大事,老夫如何能对你一个孩子乱讲,”接着神情复杂地对景尘道:“道子如是担心余姑娘,且随老夫前往司天监,事不宜迟,恐去晚了,余姑娘会受皮肉之苦。”

    景尘既知余舒去向,便无心去想其他,忧她安危,只怕她被人问到他的下落,拒不肯说,当机立断,决定同纪怀山到司天监,已是顾不得此时暴露行踪,会招来什么危险。

    “我是从龙虎山来不错,你速领路,带我到司天监去。”

    闻言,祖孙二人心头一落,正合他们在后园中商议,既不能得了道子的好感,也不要让他事后怪罪上他们一家才是,至少要撇清一个人出来,那便是纪星璇了。

    ***

    司天监内

    楼中烛明,余舒伏在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贴着冰凉的地板,冷汗浸湿了衣背,全部知觉都集中到了左手那根被折断的小指上,脑中一片空白,嗡嗡耳鸣中,但听一个冰冷的声音:

    “本府再问你,这画像上的人,你可认得。”

    “认...”她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回答,然而意识一醒,硬生生改口,咬着牙颤声答道:

    “不、不认得。”

    认你大爷的!

    任奇鸣两眼一眯,无心赞叹此女骨气,正要再让随侍捏她一根手骨,看她嘴有多硬,就听门外禀报:“大人,九皇子和瑞公子爷、薛家公子求见,称是有了道子下落。”

    闻言,任奇鸣转头看向门外,神情有些意外,又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余舒,道:

    “请他们入内。”

    余舒正受断指之痛,阵阵耳鸣,并未听到通报声,不知此时来人正好,才让她侥幸没有再断一指。

    且说薛睿和刘昙、瑞林三人,被请入内,薛睿一眼就先看到伏跪在地上,衣衫凌乱,半身湿透的人影,身体一僵,极力忍住上前去查看她情况的冲动,暗自握拳,将目光移开,转到那辟邪案后的男子身上,随着瑞林抬手一礼,低声道:

    “下官见过少监大人。”

    这司天监的任奇鸣,就是他祖父对面也要让个三分薄面,他作为晚辈,更不可失礼。

    任奇鸣见到刘昙,便起了身,抬手施礼:“见过殿下。”

    “任大人免礼。”

    刘昙和瑞林都是被薛睿临时拉来当救兵的,路上已经听了薛睿解释,看到眼前场景,知那地上跪的人是谁,并不糊涂。

    瑞林当即笑道:“姐夫,怎么你这里成了衙门,还要审讯犯人吗?”

    听称呼就知道,瑞家小爵爷是任奇鸣的小舅子,若论这安陵城中不怕任少监冷脸,他得算一个。

    任奇鸣没理睬他,但表情是缓和了一些,转头对刘昙和薛睿道:“殿下和薛公子有道子下落?”

    刘昙道:“是表兄前来找我,说是有了师叔的消息,恰好我同瑞林在一起,就一同过来了,还是让他同大人讲吧——睿哥?”

    余舒耳鸣消退一些,就听到这楼里多了几个声音,隐隐约约的熟悉,她慢慢转过脑袋,就见地上多了几双靴子,从下往上看,视线渐渐清晰了,头一个认出薛睿来,当场愣住。

    他怎么会来?

    她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听薛睿声音:

    “任大人,我一个月前,曾见过道子本人。”

    任奇鸣神色一正,道:“你在何处见过道子,详细说来。”

    薛睿眼神动动,转头看向地上余舒,道:“请大人先为她松绑。”

    任奇鸣皱眉,看看薛睿再看看余舒,既知他们相识,想想另有内情,犹豫了一下便摆手道:“松开她。”

    随侍正要去给余舒松绑,薛睿却快他一步,上前将余舒从地上扶起来,去解她背后手腕,刚一碰到就听她口吸凉气,直打哆嗦,他心道她有伤,急忙检查,很快便发现她一只手上小指翻折,血挤在一处,是被无情扭断。

    触目惊心,薛睿大惊失色,顾不上心中恼火,急忙扯下一片内袖,将她靠在胸前,握住她那根手指,感觉到她身体轻颤,在她耳边轻道一声“忍着”。

    余舒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浑身麻木地靠着他,听到他声音,竟觉得有一些安心,“嗯”了一声,下一刻,便觉一股刺痛袭上脑海,她咬紧了牙关,猛地颤栗了一下,瘫软在他怀里,汗水迷湿了眼睛。

    薛睿绷着脸将余舒断掉的小指掰正,摘下头上发笄贴着她手骨,飞快地拿衣布缠上,低头看她惨白的脸色,发紫的嘴唇,汗湿的脸,他胸口就像是挨了一记闷捶,又有一点苦涩。

    眼看着他心心念念的丫头,一回又一回地为了别的男子吃苦受罪,这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薛睿抬手轻拭着余舒脸上的汗,拨开她散乱的额发,余舒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眼,对上他的目光,不经意读到了那双漆黑的眼瞳中流露的晦涩,竟叫她在那一阵阵难忍的刺痛中,微微失了神。

弟二百八十二章 害人者,人恒害之(三)

    “啪、啪、啪!”

    一阵掌声从门外传来,未见人,但听笑声似风泉:“呵呵,好一个义字怎写,这等重情重义的女儿,本座竟要见一见。”

    余舒转过头,目光一炫,微微眯了眼,就见楼门外,举步走进一道人影,身材颀长潇洒,一袭月衫美服,肩有紫领乌绶,项挂一条银红蛟带,冠是朝天鹤翅,形貌难以言容,一眼是而立,再看是弱冠,却瞧知天命,后望又已不惑之年。

    若有善面相者,见到此人,必当惊叹,呜呼,竟是天人在世,不敬窥其颜!

    余舒恍惚是想,这便是司天监的大提点吗,竟像个神仙似的。

    在座之人皆起身,在立之人皆长身相拜,口中恭然敬然:

    “太书。”

    “见过太书。”

    “下官拜见太书。”

    就连九皇子刘昙都低头问候,以“太书”尊称,在场没有动作的,就只有余舒和景尘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了。

    “无须多礼,”大提点面含一点笑,扫过众人,先在景尘身上一顿,而后落在余舒身上,道:“就是你护送了道子进京吗?”

    余舒急忙低头,伸手作揖,知其身份不敢不恭敬:“小民余舒,见过大提点,我与景尘乃是好友,谈不上护送,路上相互照应罢了。”

    殊不知这话停在知情者耳中,另有一番味道,大提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道:“如此,你也辛苦了。”

    说着,又看向景尘,面色柔和道:“景尘,怀贤道长的身体可好?”

    景尘面色一肃,道:“师父老人家身体安康,让我见到您以后问候,还有一把剑让我带给您作为礼物,只是路上我遭人暗算,遗失了。”

    “不打紧,身外物丢便丢了,人没事就好,”大提点抬起手轻落在他肩上,拍了拍,温言道:“难为你路上遇险,又四处躲藏,如今回来了,有本座在,无需担忧其他。”

    他这两句话若有所指,景尘是听懂了一些,其他人一概不知。

    任奇鸣走上前,揖手道:“太书,事情经过是——”

    “本座已知,不必赘述,”大提点对任奇鸣轻摆了一下袖子,对众人道:“夜已深了,如今道子寻回,本座要带他进宫面圣,好让圣上安心。你们且都散了吧,回去该做什么的做什么,其余的,明日再说。”

    “是,太书。”

    纪怀山最先一礼告退,他今天是好处得了,内情也听说了不少,实在是收获不浅,不白做戏一场。

    纪星璇回头看了一眼余舒,心有一丝不甘,又莫可奈何,暗道也罢,总归这次是让她吃了苦头,其余的,就等下次吧。

    祖孙两人要离开,却还没到门口,就听一声“留步”:

    “纪大人稍候,先不忙走,等我把话说完。”

    余舒不急不忙地叫住了纪怀山和纪星璇,低头咳了咳,对着那仙人模样的大提点一拱手,一脸严肃地禀道:

    “小民有一要事,必要禀明,事关道子安危。”

    “哦?”大提点疑惑:“是什么?你且说来。”

    “景尘虽是失去一段记忆,不记得何人对他暗下杀手,然而谋害道子之人,并非全无线索。”

    余舒语出惊人,任奇鸣急声问道:“什么线索,速说详细!”

    “咳咳,”余舒站了一会儿,有些头晕地闭了闭眼睛,打起了精神,抬头看着神情难测的大提点,沙哑道:

    “景尘在失忆之前,曾与我结交,当时他身上带有一样宝物,曾拿给我看,后来他与我辞别,途中遇害被我救下,那样宝物却已不在他身上,连同他的剑,想来是被谋害他的人搜刮去了。可是后来,到了京城,我却在别人手中,看到了那样宝物。”

    语毕,楼中鸦雀无声,皆知事态严重,大提点看着余舒,不苟言笑道:“你可认得那是何人?”

    余舒吸了一口气,咽下,缓缓扭过头,抬起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人,嘴角噙起一丝冷笑:

    “正是她。”

    她手所指,却是一身蓝衣长裙的纪星璇。

    飞来横祸,纪怀山大怒:“休得胡言乱语,我们何曾拿过道子的东西。”

    纪星璇冷眼看着余舒,并无畏惧,待瞧她玩什么把戏。

    “你们敢说没拿过?”余舒放下手,低头拂向脖颈,手指勾出一条丝线,一用力扯下来,露出个小小的护身符,在众人满是不解的目光中,送到嘴边,用牙齿咬开缝线,从中抠出了一样东西,握在掌心处,向前摊开手掌,抬眼盯着纪星璇,眼中漾着红红的笑意,轻轻问道:

    “认得这是什么吗?”

    众人目光落处,她汗津津的手掌心上托着,赫然是那颗莹黄似玉的珠子,挡厄石。

    纪怀山倒抽一口冷气,纪星璇脸色剧变!

    抬头再看余舒,有一瞬间像是见了鬼一样。

    有道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见到这挡厄石,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用这小珠子换来的,星象一科那份云华易子的考卷!

    余舒看着他们的脸色,尽管浑身疼痛,心中却直想大笑三声,这一对王八羔子,当她今晚隐忍到现在就是为了贪那点狗屁功劳吗,他们此次环环暗算,她只一招就要治死他们!

    见余舒拿了黄霜石出来,景尘神色一动,看着她发白的脸孔,并未做声。

    薛睿也正看着余舒的脸,从她眼角淡淡狠色,脑中忽然浮现几幅画面,义阳县衙蓬头垢面的她,裘毕伏案时狠脚踹人的她,昨夜敬酒时绵里藏针的她,突然间发现,他该担心的不是她得罪了谁,而是谁得罪了她。

    “咦,这不是——”任奇鸣发现了什么,走上前伸手从余舒掌心捏了黄霜石,掂了掂,又对着光看了看,忽然板起了脸,转过头,严厉地问道:

    “纪大人,这枚挡灾石,不是你曾给我看过的那一枚吗?不是戴在星璇手上吗?为何又到了她手里,还说是道子之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纵然纪怀山见惯风浪,此时也不由慌张,心知一个不好,被揭穿盗题之事是小,要惹上谋害皇族的罪名那就糟糕了,他背后冷汗唰唰地下来,不容多想,急忙解释道:

    “禀大人,星璇手上原是有一枚一模一样的,不过两个月前便丢失了,老夫也不知怎么会到她手上,又怎么成了道子的东西。”

    任奇鸣疑心颇重,听完他的话,就又去问纪星璇:“你如实交待,这枚挡灾石是从哪儿得来的。”

    面纱下,纪星璇紧咬了一下嘴唇,深深看了余舒一眼,一面思索,一面答道:“星璇不敢隐瞒,这珠子是我捡来的。”

    余舒瞥她一眼,去问景尘:“景尘,你说这黄霜石是不是你师门的宝物?”

    “嗯。”

    “是不是在你失忆之前丢的?”余舒知道景尘不说假话,所以故意含糊其辞,这黄霜石的确是丢了,不过是从她手上丢的,这件事除了她,景尘是唯一一个知情人,余舒相信,景尘就算不会陪着她撒谎冤枉人,却也不会揭穿她的谎话。

    在众人注视下,景尘点了点头,脸表情冷清,倒让人看不出假。

    余舒这才去问纪星璇:“你说是你捡的,从何处捡来?”

    “义阳城。”纪星璇袖中双拳紧握。

    “何时?”

    “四月里,我从京城返回义阳探亲,在马车夹缝里捡到的。”纪星璇还记得那天,路上遇到人抓贼,而后便见窗子里夹了这石头,也不知是如何落在那里。

    “你说谎。”

    纪星璇难得露了恼色:“我没有!”

    余舒冷笑:“四月景尘还在义阳时,脑子好好的,一点问题都没出,这黄霜石是世间难得的宝物,他会轻易丢了给你去捡,你就算有那么好的命,这天底下又有那么巧的事吗!我再问你一遍,这黄霜石你是打哪儿来的。”

    纪星璇已被余舒撩得动了气,好在她还能冷静,沉声道:“我说过是捡的,信不信由你。”

    “我自然不信,”余舒淡淡扫她一眼,面无表情道:

    “去年四月,景尘离开义阳,途中遭人暗算,将他身上的宝剑,连同这黄霜石一起搜走,回到京城复命,你们纪家同那伙人有关,所以这宝贝最后落在纪大人手上,又转到你纪小姐手上,你们想来是不大清楚它的来历,所以放心大胆地带将它戴在手上,不想被我看了个正着,认出来,又和景尘想方设法拿了回来——”

    她语调一转,脚步向前,脱开了薛睿的搀扶,缓缓走向纪家祖孙面前,背对了众人,眼睛眯成一条红红的缝隙,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毫不掩饰面上嘲弄:

    “怎么,要不要我和大家讲一讲,我们是怎么将这黄霜石拿回来的?”

    要讲,那势必扯出纪家盗题一事,不讲,就是有理说不清,这进退维谷,前刀后棒的滋味,她倒要他们也尝尝。

    纪怀山脸色微微发白,强自镇定,纪星璇看着余舒面上得逞,面纱下将要把嘴唇咬破,原来,那个抢先一步得了易子考卷的人是她,原来,那个写信威胁又在长春坊设计骗走了挡灾石的人是她。

    思绪回溯,似乎想到了什么,纪星璇缓缓扭头看向不远处那一袭白衣,气质纤尘的年轻男子,一双剪水秋瞳慢慢睁大,瞬间心头就似倒了五味瓶一般——

    这么说来,那天在雨中给她撑伞的人,是他!?

    任奇鸣的脸已经冷下,他本来疑心就重,看纪怀山和纪星璇脸色有些异样,这会儿干脆在余舒的逼问下答不上话,就生了怀疑,何况此事重大,不容错漏,即便他和纪家关系不错,也不能徇情,于是冷哼一声,厉声道:

    “纪右判,你要作何解释?”

    “是此女血口喷人,”纪怀山气的发抖,生怕旁人听信余舒胡言乱语,面相大提点,悲愤道:

    “老夫为官二十载,从来本本分分,这道子其人,此前闻所未闻,又怎么会同谋害道子的人又牵扯,太书明鉴,少监大人明鉴,老夫冤枉!”

    薛睿伸出手,不着痕迹地轻碰了碰身旁站着的刘昙,手指动动,在他手臂上飞快写下一个“七”字。

    半晌没吭声的刘昙,突然冷冷开口:“人证物证聚在,你们分明是同谋害我师叔的贼人有所勾结,胆敢暗杀皇室中人,你们好大的胆子!可知这是死罪!”

    余舒意外地看了一眼刘昙,再看看薛睿,有些了然。

    刘昙这一怒斥,是彻底惊坏了纪怀山,为官多年,岂不知有些罪沾都不能沾,这年过半百将行花甲的老人,腿一软,当场竟是跪下了,两行老泪同时垂下,哭诉道:

    “殿下明察,下官冤枉!”

    “祖父!”纪星璇惊忙蹲下,想去搀扶纪怀山,却被他一手拉着,一同跪下。

    纪星璇茫然了一瞬,她何曾见过纪怀山这等失态的样子,环顾四周,但见一双双冷眼怀疑,总算是意识到了事态严重,浑身寒毛竖立,冷意浮上,一张小脸渐渐变白,也跟着纪怀山俯下身,颤声道:

    “太书明鉴,殿下明察,祖父与我是受人冤枉。”

    余舒就近欣赏着这对祖孙惊慌的样子,毫不客气地往中间挪了一步,受着俩人跪拜,左手小指的一波波刺疼,扎着脑海,不如此时心中痛快。

    她运气一向很差,今日也不例外,大庭广众被官差绑走,硬生生被人扭断了一根指头,病上加灾,可运气差,不表示她就自认倒霉,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深谙一个道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她从来都不是个好人,小心眼最记仇,宽宏大量四个字她都不知道怎么写,上辈子缺德事干多了,这辈子她不算计别人,他们就该一个个烧高香了,偏来招惹她,谁不让她过安稳日子,她也不会让谁好过。

    任奇鸣瞧这场面乱的,皱眉转向一直静观的人:“太书,您看?”

    余舒耳尖听见,转头看向那“仙人”,正对上他看来的目光,那淡淡好似松月的眼神,瞧得她心头一跳,她强装淡定地低下头,就听一声浅叹:

    “来人,将他们送去大理寺,等候发落,薛公子,有劳你跑一趟了。本座这就进宫去面圣,请皇上定夺。”

    “咚!”

    纪怀山一时气血上冲,竟栽倒晕了过去,纪星璇痴愣了一下,才扑上去,红了眼睛去扶老人,哭喊道:

    “祖父、祖父!”

    见这一幕,刘昙和薛睿对视一眼,任奇鸣摇了摇头,景尘撇过头去,余舒从头到尾,一双冷眼。

    害人者,人恒害之。

第二百八十三章 散了

    纪怀山晕倒,被侍卫架了出去,纪星璇并无抵抗,踉踉跄跄地跟着一起走了,出门之前是回头看了余舒一眼,那一眼飞快,非怨非嗔,但有几丝寒意,余舒还是看了出来,知道这事没完。

    余舒暗暗冷笑,没完就没完吧,还怕了她不成。

    她压根就没指望着这一回就能让纪家绝户,不过加上她手中另一张底牌,扒一层皮下来是难免的了,何况,余舒扭头看了一眼薛睿身边的九皇子刘昙,她总觉得他们会推波助澜,就算她不追着这件事不放,这两个人似乎也有什么打算,纪怀山既然在朝为官就一定有敌有友,不知道出了这回事,是雪中送炭的多一些,还是落井下石的多一些。

    “唔,”高兴过了头,余舒脑门猛地一阵抽疼,倒嘶一口凉气,头晕目眩感再次袭来,身子晃了晃,却被摔倒,只因背后同时伸来两只手,将她稳稳地扶住。

    “小鱼。”

    “阿舒?”

    余舒甩甩脑袋,往左看是薛睿,往右看是景尘,俩人都重了影,一个两个四个,晃得她眼晕想吐,张张嘴说不出话,只能抬起右手轻轻摆了摆,紧皱着眉头,忍住胃里翻腾,司天监的两位大人物都在场没走,她真吐在这里,那就长脸了。

    薛睿看余舒越来越白的脸,就知道她撑不了多久,于是向大提点请辞:“太书,我义妹正在病中,今晚又被少监大人‘不小心’扭断了手指,且容我先送她回去,安顿好再赶往大理寺。”

    大提点听出他话里寒碜,扭头看了一眼老脸微红的任奇鸣,善解人意道:“快去吧,今晚是让这小姑娘受苦了,本座那里有上品的活络散,明日让人送去。”

    “多谢太书,”薛睿点点头,正要去扶过余舒,另一边的景尘却先托起她的手肘,撩开她衣袖,看清她被玉笄固定着,渗了一小片暗红血色的尾指,清瘦的脸上有些失色:

    “小鱼,你的手...”

    余舒这时候脑子浑浑噩噩的,听不进去人说话,但看到景尘失措的表情,还是忍不住冲他笑了笑,带着安抚。

    景尘很快就找到罪魁祸首,转头看着任奇鸣,皱眉道:“你把她手指扭断的?”

    这要是别人质问,任奇鸣还能摆冷脸,但道子身份非同常人,任奇鸣只好尴尬道:“是我一时误会。”

    听到他承认,景尘目中凌光一闪,这手刚将余舒的手轻轻放下,那手已横空伸出,脚下一缩,眨眼就闪到了任奇鸣面前,两指倏尔成钩,竟是抓向他垂在身侧的左手!

    此突变,众人措手不及,然而就在景尘抓起任奇鸣的手后,一直静立在旁的随侍清风也出了手,掌成刀,毫不留情地劈向景尘手腕,景尘另出一掌相迎,却不放手,两人两手过了三招之后,景尘手腕一拂将清风震开三步,又擒了任奇鸣的手腕,旁观者才回过神,大惊失色,出声制止:

    “住手!”

    “道子且住手!”

    “景尘。”

    大提点这最后一声,不高不低,落在景尘耳中,却让他动作一顿,两指夹在任奇鸣小指处,只差一扭,被捉住手腕不能轻易动弹的任少监脸色很不好看。

    薛睿惊讶地看着突然发作的景尘,要是自己没会错意的话,这人竟是打算扭断任奇鸣的手指!

    “景尘,”大提点两步走到景尘便,一手轻按在他手臂上,“这是做什么。”

    景尘看了看昏昏沉沉靠在薛睿身侧的余舒,道:“我说过会护小鱼周全,不让人伤害她,他折了小鱼的手指,我也要折了他的。”

    听他这理所当然的语气,众人哑然,大提点却笑了笑,非但没有制止他,还扭头问任奇鸣道:“你听见了,你折了人家手指,现在人家要折回来,你待作何?”

    任奇鸣黑着脸,却不寻借口,道:“道子动手吧。”

    “道子!”随侍清风捂着被震伤的胸口上前,伸出一手对景尘道:“道子要折便折小人的,是小人动手折断这位姑娘手指,和大人无关。”

    “清风退下。”任奇鸣皱眉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今时地位,又岂可做那无赖之态。

    “大人!”

    景尘看看他们,一时竟不知该断谁的指头好。

    大提点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并不劝阻,刘昙欲言又止,却没出声。就在这时,一声轻咳,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

    “景尘,不必如此,咳咳,任大人也是为你的安危着急,才会错手伤我,我不怪他。”

    余舒其实并未昏迷,她这会儿脑子还清楚,刚才景尘一动手她就看到了,故意装傻,等到关键时候再开口。

    说她不怪那位任少监,纯属扯淡,十指连心,这断指之痛岂是一句话就能揭过的,只不过比起这一时解气,日后交恶,她更愿意让这身居高位的少监大人认她一个好儿,而且,她看得出任奇鸣是一个喜好公正,眼不容沙的人,这种人对自己的要求也一向严格,让他心生愧疚,要比断他手指更让他难受。

    薛睿低头看看病怏怏的余舒,将她的小心思猜的一清二楚,看她都这个样子了还能耍心眼,真不知该说什么。

    “师叔,”刘昙适时出声道:“我看余姑娘情况不大好,还是尽快将她送回去,别再耽搁了。”

    景尘看着余舒,见她轻轻点头,犹豫了一下,便松开了任奇鸣,走回余舒身边,正要伸手去扶余舒,就听大提点道:

    “道子还是先同我进宫一趟,去回禀皇上,余姑娘就让薛公子先送回去吧。”

    余舒眼皮动了动,悄悄抬手,借着身形遮挡,扯住了景尘的衣袖,开玩笑,她还没和景尘套好词,怎么能让他就这么走,不过也奇怪,这大提点应该清楚景尘计都星的秘密,怎么不怕皇帝老子被煞到?就算盈月之后,景尘计都星的威力大减,但就这么冒冒然带他进宫去妥当吗?

    景尘不知余舒的打算,但不用她开口,他也不会在这时候离开她身边,于是就对大提点摇头道:

    “我要送她回去,不能和你走。”

    大提点看看他们,竟没阻拦,而是吩咐了侍卫送他们离开,又派了清风跟随,以免再失了景尘的行踪。

    几个年轻人离去,楼内很快就只剩下大提点和任奇鸣两人。

    “太书,依您看,纪怀山是否真同谋害道子的贼人有牵扯?”

    “是与不是,那就是大理寺的事了,问案不是我们司天监的职责。”

    “...您不觉得奇怪吗,那个叫做余舒的小姑娘,同道子相处这些时日,却能安然无恙。”

    “这世上命大的人有很多,呵呵。”

    大提点转过头,拍了拍任奇鸣的肩头,留下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便负手去了。

    道子归京,他要尽快将这个消息送进宫中。

    ***

    瑞小爵爷在司天监门外左等右等,总算见到薛睿刘昙他们出来,赶紧跳下马车迎上去,一脸好奇的追问道:

    “怎么回事,我刚才看到纪右判和纪家小姐被人押送走了?”

    此时已经深夜,司天监外静悄悄的连个路人都没有,长寿灯照的人影纤长,一阵阵夜风卷着凉气,余舒禁不住又咳嗽了两声。

    薛睿皱眉道:“先上车再说。”

    瑞林不是没有眼色,看薛睿和一个陌生男子一人一边扶着气喘连连的余舒,赶紧跑到马车前掀帘子。

    好在马车宽敞,能轻松容纳他们五个人,余舒最先被薛睿扶着坐进去,一挨到坐垫便瘫软了,浑身难受的恨不得谁给她一锤子敲晕她,原来从里头出来,薛睿有意抱着她走,可她两脚一离地就想吐,于是硬撑着从司天监走了出来。

    马车里,刘昙和瑞林坐在一侧,余舒窝在车角,景尘和薛睿一人一边坐着。

    “睿哥,现在去哪儿?”

    薛睿一边倒茶去喂余舒喝水,一边报了赵慧家的住址,贺郎中的医术还是信得过的,这会儿去别处请内医还不如找自己人,更何况那一家大小肯定担心坏了余舒,正好回去报平安。

    景尘手搭在余舒腕脉上,眉头轻轻收拢,将她手腕放在膝上,摸向她腰侧,刚挨到她衣角,就被薛睿按住,抬头对上薛睿防备的目光,景尘不知为何有一些不舒服,但还是和他解释:

    “我让小鱼配了药丸带在身上,服一颗会好一些,松手。”

    薛睿听了,却没松开手,虽说刚才在司天监,景尘毫不犹豫地对任奇鸣动手的举动,让他另眼相看,但这不表示他能看着他对余舒动手动脚。

    景尘见薛睿不让,便翻掌挣脱,谁想薛睿手上也有功夫,手腕一转便又钳住了他的手,景尘手指一翻去弹他手腕,薛睿便握拳相迎,两人互不相让,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交上手,以小技搏斗起来。

    余舒半死不活地歪在那儿,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劝阻。

    瑞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因为景尘露面之前他就被任奇鸣撵了出去所以不认得,就小声去问刘昙:“这个是谁啊?”

    刘昙脸色古怪地看着对面两个平日稳重,眼下却同小孩子打架一样的大男人,嘴唇动动:

    “我小师叔。”

    “你小师叔...道、道子!?”

第二百八十四章 搞定他

    (小修)

    是夜,院子里却没一个人睡得着,前厅明亮,赵慧挺着肚子坐在铺了几层垫子的软椅上,不时探头看向门外,满脸的焦急,贺芳芝在她面前走来走去,摩拳擦掌,裴敬手里端着一盏茶,放凉了却没喝一口。

    下午余舒在怀仁医馆被带走,贺芳芝先是去找了裴敬,因连是哪来的官差都不认得,裴敬便带着他到城东几处府衙打听,最后形容了官服样式,得知是司天监的官差,两人就回到家中商量对策,一筹莫展之际,薛睿派了老崔来报信,说是会去找余舒,让他们稍安勿躁,在家等候消息。

    谁知这一等就是半夜,越等越心急。

    “这好好的,怎么就惹上官家了呢,”赵慧急的直落泪,就怕余舒会出事。

    裴敬叹气道:“再等等吧,那曹公子并非是普通人家,应该有法子解救。”

    贺芳芝走到门口,望了望在院门外站了快一个时辰的余小修,握了握拳头,扭头对裴敬道:“不行,我得上司天监去看看!”

    裴敬见状,扭头对赵慧道:“我们去瞧瞧,你在家等。”

    赵慧连忙点头,两个男人刚走到门口,就见一辆马车从不远处踏踏跑了过来,停在大门前,车帘子一掀,先跳下个圆脸的公子哥来,撩着帘子,接着又下来一个通身贵气的少爷,但见着紧跟后头被两个人搀扶下来的余舒,贺芳芝和裴敬大惊失色,急忙迎上去,余小修却比他们都要快,一个猛地蹿上去,挽住余舒,随即便认出了一旁的景尘。

    “姐、姐,你怎么了——景大哥?!”

    不说余小修他们看到景尘如何惊讶,一行人前簇后拥地将余舒扶进了院子,送进了卧房,景尘和薛睿都跟了过去,留下刘昙和瑞林在门外,守礼的没有乱闯女子闺房。

    余舒总算挨着床,呻吟一声,睁开肿涩的眼缝,就看到余小修赵慧这一大一小偎在床边,两眼红红的在哭,咳嗽了一声,有气没力道:

    “快打住,看着你们哭,我身上愈发疼了。”

    奈何此人没人有心情和她说笑,薛睿将被子给她拉上,侧身给贺芳芝让了地方,一面告诉他:“左手断了指头,我临时给接上了,您快给看看伤势如何。”

    赵慧一听,眼泪簌簌下来,身子一摇晃差点晕过去,裴敬赶紧让丫鬟把她哄到外面去坐着等。

    贺芳芝沉着脸色将余舒的袖子捋起,检查了她的左手,刚一碰,余舒就是一阵哆嗦,看她咬牙忍着疼,脖子上血管一条一条绷的发青,在场的几人心中俱是心中不忍。

    贺芳芝不禁怒道:“是何人如此歹毒,为让人疼,竟专挑了筋骨处扭断,真是该杀!”

    这句话,倒是应了床边几人心声,尤以余小修脸上最恨,他磨着牙齿,小脸上有些狞色。

    薛睿十分担忧地问道:“能接的好吗,会不会留下遗症?”

    贺芳芝道:“接是能接的好,只是...唉,小修,你去让厨房烧热水来,再把我房里的药箱和针袋子都拿过来。”

    “嗯!”余小修抹抹眼泪,撒腿跑了出去。

    听到薛睿和贺芳芝的对话,床上的余舒耳朵动了动,没有睁开眼睛。

    床底下,金宝探了探头,看到这么多人在,又把脑袋缩了回去,顺着床边溜出来,趁人不注意,动作灵活地爬上了衣柜,蹲的高高的,一对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下面众人。

    ***

    薛睿看着贺芳芝给余舒盖好了被子,景尘和余小修立在床前一动不动,他悄悄退了出去,站在窗前的裴敬看了看他,眼中思索。

    刘昙和瑞林竟都还在外面等着没走,见他出来,便询问余舒情况,面上担心不假,刘昙是因为余舒同景尘的关系所以对她报以好感,瑞林则是知道薛睿十分看重这个认来的妹子,加之昨晚在忘机楼喝酒她当仁不让的脾气,让他高看她几分。

    “我们到外面去说。”

    薛睿以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带着两人到马车上,一番私语后,薛睿一个人下了车,目送他们离开,转身又进了院中。

    贺芳芝为余舒固定好手指断裂处,又施针舒活脉络,余舒在这当中就昏睡过去。

    “好了,让她睡一睡,我去抓药熬汤,你们先到外头去,让丫头给她擦一擦干净。”

    贺芳芝撵了床边几个人到外头,留下芸豆在里头照顾。

    余小修站在卧房门口寸步不离,薛睿在椅子上坐下,喊他过来,按按他脑袋,安慰道:“别担心,你姐姐明日就醒了。”

    余小修红着眼睛扭过头,问他:“薛大哥,我姐姐是被什么人抓去的,他们为什么抓她?”

    薛睿看了一眼站卧房门外的景尘,低声对余小修道:“他们是抓错人了,冤枉了你姐,事情都已经弄清楚,不要紧了。”

    景尘神色一动,转过头,想说什么,但又无从解释,眼神黯了黯,便又回头盯着脸前的屋门。

    几个人就这么在外面守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天明,期间贺芳芝来,劝了他们到客房去休息,就只有裴敬年长一些,熬不住,过去睡了。

    天亮时,余舒悠悠转醒,动动脑袋,看到趴在她床边睡着的余小修,眼神一下子变得柔和了,咳嗽两声,出声唤醒他。

    余小修揉揉眼睛坐起来,一清醒,便急着问余舒这里疼不疼,那里痛不痛,余舒怎会实话告诉他疼的要命,只好让他将自己扶起来,又糊弄他去喊贺郎中。

    余小修刚一出去,景尘和薛睿便前后脚走了进来,因为余舒昨夜和衣而卧,又在病患中,倒不算是逾矩。

    余舒一看见景尘,便先想起他那煞星,碍于薛睿在场,就没有直接问他有没有“祸害”到她这一院子的人口。

    她看着他们一个两个愁眉紧锁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薛睿没好气道:“病成这样,你还高兴。”

    “谁规定生病就不能高兴了。”余舒睡了一觉,精神好很多,加上昨晚大胜一场,有心情和他抬杠,只是她那破锣嗓子实在难入人耳,好在人不嫌弃她折磨耳朵。

    薛睿当然知道她乐个什么,但见她精神好转,还是放了心,有一些好奇地问道:“你昨晚拿的那枚石头,真的是景尘遇害时丢失的吗?”

    薛睿一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余舒没打算瞒他,就翘着嘴角道:

    “当然不是了,其实那黄霜石,景尘早在义阳城就送给了我,我当时不识宝贝,意外丢失了它,谁想竟落到纪星璇手中,后来我和景尘进京,你还记得大衍试之前你让冯公子带我到太史书苑的藏书楼去吗,我在那里撞见了纪星璇,看到她手上戴着黄霜,然后就使计取了回来,她却不知这石头是到了我的手上。昨晚我也是灵机一动,才想到拿这个去诬陷她,牵扯上了谋害皇亲的罪名,岂是他们三言两语就解释的清。”

    听她毫无顾忌地讲述了诬陷别人的经过,薛睿一方面为她如今对自己的坦白而窃喜,一方面又为她的胆大妄为而头疼。

    余舒说完这些,去看景尘脸色,但见他沉默不语,于是问道:“景尘,你怎么了?”

    景尘犹豫道:“小鱼,你这样说谎,去陷害别人,是否有违道义?”

    闻言,余舒褪了脸上笑容,低声道:“何谓道义,我只知道他们害我在先,我便要以恶制恶。你昨晚也说了,那纪星璇早就认识你,却装成不识将你骗回她家,又带你到司天监来领功,你是心性淳朴不知人心险恶,我却最了解这些恶人,你以为他们只是贪图功劳吗,果真如此,我也不会被抓到司天监受审问,受这一场折磨,我本无意借此做文章,是他们欺人太甚,我又如何忍得。你若觉得我错了,来日大理寺请你去问话,你实话实说,就告诉他们,是我骗人的好了。”

    景尘看她脸上黯然,便知自己说错话,惹她难过,他并非是死板之人,不过是自小在道门领受教条,不喜争端罢了,此时想想,她昨晚遭罪,一来是因他所致,二来是因人陷害,便觉得那纪家被她倒打一耙,是自作自受了。

    薛睿在旁边听他们对话,不好插言,只是听了余舒的心理话,又对她暗生了几分怜惜,他素来不喜那些柔弱女子,赏花观月便垂泪伤神,浪费大好光阴,倒是余舒这般逞强好胜,苦痛自酌的,让他心疼。

    “小鱼,”景尘短叹一声,道:“是我误会你,你也不必和我赌气,我与你是生死之交,和他们素不相识,何况他们欺负了你,我又怎么会揭穿你,必然是会帮你说话。”

    余舒斜过眼,瞅瞅他,佯作怀疑:“真的,你肯帮我瞒谎?”

    景尘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余舒嘴角扬了扬,心中暗比了两根手指:搞定,这下不光是纪家在劫难逃,景尘日后也会安全许多。

    薛睿视线落在余舒脸上,捕捉到她闪烁的眼神,抬手摸摸下巴,看向景尘,他怎么觉得,这家伙是被糊弄了?

二百八十五章 商议

    余舒和薛睿、景尘正在房里说话,贺芳芝慌慌张张地走进来说是大门外来了许多车马,还有几名官员,要请见什么道子。

    原来昨晚大提点进宫,皇上已知景尘被寻回,着急要见,天一亮就派人出宫来接。

    余舒叮嘱道:“景尘,你同他们走吧,记得我刚才交待你的话,我不便起床,让薛大哥送你出去。”

    景尘点点头,道:“等我见过皇上,再来看你。”

    景尘不仅是云华易子的后人,也是已故长公主的独子,如今身份大白,就成了皇上的亲外甥,身份贵不可言,虽然事情仓促,宫里面还是派遣了应有的仪仗来接人。

    贺芳芝和裴敬在门口目睹了景尘被人恭恭敬敬请上锦盖华车,由一队侍卫护送离开,心中惊惑,便匆匆回房询问余舒。

    余舒便将景尘的身份告知他们,惹得两人惊叹连连。

    薛睿在旁笑道:“贺郎中,你为道子治病有功,阿舒又对他有救命之恩,待道子进宫禀明圣上,定然会嘉奖你们,我提前道一声恭喜了。”

    贺芳芝苦笑道:“治病救人乃是医者所为,倒是小余,前后受了那么多罪,终究是善有善报。”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薛睿便以有事为由告辞离去,实则是到大理寺去复命,纪家祖孙昨夜被押往大理寺,尚不知情况。

    薛睿走后,余舒服用汤药,又吃了一些早点,便再次睡过去,昨日她耗神极大,加上内病外伤,不好好休息不行。

    这一觉睡到了傍晚,余小修将她摇醒′余舒迷迷糊糊醒来,就听他说薛睿又来了。

    卧房中·余舒靠坐在床头,身上盖着被子,上身披了一件棉袄,头发整齐的披散在脑后·听着薛睿讲述他白天回大理寺问案的经过。

    “晌午有太监到大理寺宣旨,暂停了纪怀山右判一职,责令大理寺调查道子遭人谋害一事,直派了正卿接管此案,我因昨晚在场,亦被委任协查,下午便设堂审问了纪怀山和纪星璇·这祖孙二人一口咬定那挡灾石是在义阳捡来,又招来纪家两名家丁问话,皆说还在义阳城时,便见过纪星璇拥有此物,因证供不足,一时也难分辨真假,便将他们暂时收押到牢狱之中,等候再审。”

    余舒听完·笑问:“既是审问,可有用刑?”

    想昨晚她只是拒不交待景尘的下落,就被拧断了手指·如今纪怀山和纪星璇沾上的可是谋害皇族的死罪,怎么也得先受点皮肉之苦吧。

    “一人挨了十五板。”

    余舒撇嘴:“才打这几下。”她当日为赵慧去击鼓爬堂,挨的都不只这个数。

    薛睿知道她不满什么,于是解释道:“大理寺的板子宽有半尺,十五板下去,纪怀山便又晕了过去,纪星璇倒是硬气,一声没吭,可最后也是被人抬下去的。”

    余舒这才舒坦一些,又问他道:“接下来你们要怎么审查·会传我过去问话吗?”

    薛睿道:“不只是你,还有景尘,任少监,所有牵扯此事当中的人,都会被大理寺请去喝茶,”他说话顿了顿·两手交臂,后腰倚在书桌边,看着她道:

    “纪家祖孙虽在牢狱,可是仅凭小小一枚石头,并无确证,就算我从中插手,也只是让他们多受一些皮肉之苦,迟早他们都会被放出来,纪怀山为官多年,何况身为司天监右判,在朝中有的是人缘,若有人保他,出来以后,官复原职恐怕不难,加之那纪星璇参加了今年的大衍考,很可能高中,等到放榜,声名四起,纪家又会恢复气数,日后定不会和你善罢甘休。”

    薛睿说的这些,余舒心中有数,然而脸上并不担心,笑了笑,道:

    “这谋害皇族的罪名,本来就是我凭空捏造的,让他们脱罪并不足奇,可是另一桩罪,他们却跑不掉,纪怀山不仅要丢官,那纪星璇的前途也别想要。”

    “哦?”薛睿双目连闪,站直了身体,疑问道:“你说他们还有什么罪?”

    余舒冷笑一声,口齿清晰,一字一句:“大衍盗题。”

    薛睿陡然一惊,脱口问道:“当真?”

    余舒轻轻摸了摸被包裹的秘密实实,隐隐作痛的小指,道:

    “我不是说了吗,这黄霜石原本在纪星璇手上,被我无意中发现,又设计索取一.”

    余舒将她在太史楼遭遇纪星璇,偷听她和另外一个女子讲话,无意拿到了云华易子的考卷,猜测纪家盗题,又匿写信给纪星璇,提出用黄霜石交换,最后在长春坊,借了一场暴雨将黄霜石换走的前后经过,仔仔细细地讲给了薛睿听。

    说到最后,她冷哼一声,道:“那纪家老小不知我匿名,想来以为我也会照抄考题,不会告发他们,便有恃无恐地进行,殊不知我直接弃考了星象一科,并未淌这臭水。”

    薛睿脸色来回变幻,实想不到余舒还留有这么一招后手,盗题之事,非同小可,虽不如谋害皇族的罪名大,但果真能够落实,纪怀山不仅官位不保,纪星璇今年大衍也会落榜。

    但更让他吃惊不小的,是余舒明知这一科考题答案,却能果断地抵御诱惑,独善其身,放弃了这一科考试,换来纪家这么大一个把柄捏在手中,伺机而动。

    再这么一想,昨晚她以黄霜石诬陷纪家祖孙,将他们送入牢狱,并非是为争一时之气无中生有,而是为了迁出纪家大衍盗题一事,使得连环计了

    薛睿看着床上一脸泛黄病态,却神色自若的余舒,心中一阵鼓动,不禁自问,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让这样的女子心甘情愿地折服。

    脑中晃过一道清隽的人影,薛睿暗自摇头,他非是看不出余舒对于景尘的执着,可是那样的执着,关乎情爱却始终少了些什么。

    回过神,薛睿对余舒道:“大理寺办案严明,有景尘和你作证,固然能将纪怀山盗题一事立案,但要问他们罪,还少一些证据,你刚才说,云华易子的试卷已被他们拿去,想必早被销毁了,既没有物证,无法证明考题泄露,纪星璇也不会傻到照抄原题,就凭几句证词,想要证实他们盗题并不容易。”

    “这你不用担心,纪星璇是不会照抄原题,可有人会照抄,”余舒坏坏一笑,看着薛睿疑惑,便解释道:

    “我用云华易子的试卷换回黄霜石后,没过几日,便在星象一科开考之前,同景尘夜探了培人馆,将那答卷抄成多份,分别投入考生房内,注明那是今年考题,如此,你们去司天监调查考生答卷,便能证实今年星象一科考题泄露,加上我同景尘的证言,你说他们跑得掉吗?”

    纪家祖孙万万料不到,她不仅没有照抄那份卷子,还将这答案分给旁人,留下罪证,余舒本无心告发纪怀山盗题,一开始只是给他们挖了个坑,他们若侥幸,就跳过去了,可是现在,她却要将他们往坑里推。

    薛睿双眼一亮,抚掌道:“这便有了,这两日我会派人提你过堂审问,介时你将纪家盗题一事供出,我会顺水推舟,必问他们罪责。”

    余舒笑道:“有劳大哥。”

    两人在屋里说话,因谈论的都是秘事,没有旁人在场,但到底孤男寡女,不好同处一室太久,余小修蹲在房门口等了半晌不见薛睿出来,便扬着嗓门问道。

    “曹大哥,你们谈好了吗,我姐该喝药了。”

    薛睿想想没有旁的事和余舒商量,便让余小修进来了。

    “阿舒,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手上的伤自己小心,骨头没有长好之前不要随便乱动。”薛睿叮嘱余舒。

    余舒看他要走,连忙叫住:“大哥,我还有个事问你。”

    薛睿回头:“什么?”

    余舒道:“纪星璇被关在何处,我明天想到牢里去看看她。”

    薛睿问:“你去看她做什么?”

    余舒耸肩道:“不做什么,就去看看,怎么不能探视吗?”

    薛睿看她样子,就知道她在打什么鬼主意,皱眉道:“你病还没好,就不能老实点吗?”

    听出他话里数落,余舒撅嘴道:“这里却有另外一段缘故,当日在义阳城中,我因不小心摔了她一块玉佩,就被纪家老太君关到祠堂,几日未进水米,险些丢了小命,如今换她被关,还不行我去幸灾乐祸一下。”

    薛睿头一次听她说起此事,不禁联想到他和余舒初识那段时日,有一回大雨中在桥下捡了被纪家毒打的她,清楚纪家对她做的那些,也就知道她为何心存怨恨。

    “明日你梳洗好就在家等我,我会来接你。

    薛睿此言一出,便见余舒脸上有了笑,难得露出几分乖巧的样子,点头说“好”。

    薛睿离开后,余舒吃过晚饭,下床在屋里走了一会儿,便早早又睡下,她是等着养好精神,明日去探牢房。

第286章 探狱

    因寻回景尘,城中张贴的告示榜文,第二日便被撤下道子归京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少人望风而动。

    因涉嫌谋害皇亲,纪家也在第二天被封查了府邸,相关亲眷都被禁足家中,停职的停职,入狱的入狱,这般动静,也惊动了一些人。

    暂不说这些,景尘昨日被宫中来人接走,没有消息,余舒第二日早起,贺芳芝给她换过药后,就穿戴整齐在房里等候薛睿。

    薛睿并未让她久等,太阳一出来,便坐着马车来接她,两人一同去往城西大狱。

    安陵城中,东西各有一座大牢,一处是关押已经获刑的重犯,一处是关押正待问刑尚未获罪的犯人,两处牢狱,都有重兵把守。

    有道是乱世才堪重典,安朝富康三百年,眼下正值太平,刑律一面,相较于前朝从轻,少有死犯,但相对的,就是律法的严明,凡重大案情,都有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少有冤假错案。

    马车在城西的宁康街前停下,余舒和薛睿下车,街道冷清,不见什么人影,街对面两堵高墙,当中一个小门,不见什么气派,但那门头上石雕的虎头,张着利齿,瞪着一对铜眼,却叫胆小的人不寒而栗。

    门外仅有两名狱卒把守,带着方帽,穿着棕衫布靴,红单褂子,手里拄着枪矛,见有人走近,便将手中长矛相交挡住门口,板脸问询。

    薛睿手持了大理寺的官牌,自称是来探视,狱卒认得他官高,便恭敬地请进去了,又问是来找谁,在前带路。

    进门就是一条夹道,窄的只能容下四人并行,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两名狱卒看守,余舒不是头一回入狱,去年她为了帮夏明明筹钱报考,参与赌易而后被抓,就进过一回牢房,但那是小狱,不同这大牢。

    穿过这入门的一条夹道,眼前才忽地宽敞了,四面牢房,一条大路通着十几个过道,大大小小上百个牢房,墙上屋檐高高翘起,挡风避雨,也挡住光亮,到处一股阴冷。

    这牢狱布置,也有风水,乃是个水枯泽困的迹象,凡在这里住个几人,没有霉运的也要招惹上。

    “薛大人,这边走。”

    牢头将薛睿和余舒带到一处牢房门前,解了裤腰上的一串锁匙上前开门,哗啦啦锁声抽出,推开嵌有铁环的牢门,先朝里看了一眼,才扭头对薛睿道:

    “大人,人就在里面。”

    薛睿从袖子里取了一块银子递给他,道:“一旁候着。”

    牢头低头收下,很有眼力界地走到远处。

    薛睿站在门外,余舒一个人进去,这牢房同她上次被关的很不一样,外面没有栅栏,就是一个石头屋子,地上铺了不少干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充斥四周,高处开有一扇窗子,仅透了一束光打在墙上,但光亮足以余舒看清楚里面情形,一眼就见到了披头散发,穿着泛黄的囚服,抱膝斜靠在墙壁上的纪星璇,没了那张面纱,她这个样子放在外面,余舒还真认不出来。

    看来美人也是需要梳妆,再漂亮的鸟儿掉进泥坑里,都是一个模样。

    嘴角一笑,余舒走上前去,停在她面前几步处,也不出声,就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见纪星璇灰头土脸的样子,暗爽之余,又有一点好奇,对方此刻的心情是什么样。

    “你看够了吗?”

    纪星璇在狱卒开门时,就看到了门外的余舒和薛睿,心知对方是来嘲笑她,便故意不理睬,可她小看了对方的耐心,也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在这种鬼地方待了一晚上,加上昨日挨板子背后的伤,从小到大吃过的苦,加起来都没有这两天的多,此刻见到罪魁祸首出现在她面前,她如何能视若无睹。

    余舒听到纪星璇冷声开口,反而心平气和地问道:“这牢房里的滋味怎么样,你昨晚睡得可好?”

    纪星璇听出她话里调侃,闭上眼睛,不答话。

    “看来是睡得不好,”余舒自问自答,“我猜你是不喜欢这里,不过没办法,你还得在这儿住上好一阵子,谋害皇亲可是重罪,案子没查清楚之前,只能委屈你和纪大人做阶下囚了。唉,你年轻气盛,在这鬼地方住上几天是不要紧,可我听说纪大人受惊生了病,又挨了打,就不知道能熬个几日喽,兴许一个不好,今晚上睡过去,明日就醒不来了,你说是不是?”

    纪星璇猛一抬头,忍怒道:“休要咒我祖父,他若有什么差池,**后必不饶你。”

    “你不饶我?哈哈,”余舒仰头,好似听见什么笑话,蹲下身去,两眼直视着纪星璇冷道:“我又饶得了你们吗?”

    纪星璇把头撇过去,冷哼一声,道:“你不过是与道子串通,诬陷我们清白,清者自清,此事早晚都会水落石出,你以为旁人都是傻子,任凭你糊弄吗?”

    “清者自清?你也好意思糟蹋这四个字,”余舒脸上不无嘲笑,“你们纪家做的亏心事还少吗,你纪星璇做的亏心事少吗?远的不提,就说近日——你们知我与道子相识,看到榜文,为了邀功,就设计陷害我,害我受断指之痛,又差点蒙上不白之冤,若不是我脑子好使,现在蹲在牢里的人就是我,是你们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有脸怨我诬陷你们,合着只许你们害人,不许别人害你们,这是哪门子的道理,你说来我听听?嗯?”

    纪星璇被她一番话,说的红了脸,暗咬起银牙,倒不是羞愧,而是气恼,她并不觉得自己之前算计余舒有错,只后悔没有考虑周全,到头来被她反咬一口,落得这步田地。

    余舒一看她脸色,就知她全无悔过之心,这种人她不是没有见过,说白了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许他们拿手指别人的鼻子,却不许别人吐他们口水。

    这种人,往往满口的仁义道德,行为伪善,其实满脑子考虑的都是自己,从不去想别人是死是活,对待这种有理说不清的人,要么就不要和他们讲理,要么一开始就不要招惹,不然一旦被他们盯上了,就好如跗骨之蛆,阴魂不散。

    好像余舒自己,因为那狗屎命,被纪家强迫去做人家小妾,因为六爻术,被纪家眼红威胁,又因为一纸榜文,惹上无妄之灾,断指之痛,这一桩桩,一件件,纪家可曾和她讲过理了。

    对付这种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恶制恶,让他们怕了你,让他们犯怵,让他们不敢招惹,否则他们一日不死,但凡留下一口气,总要死灰复燃,让人不能安宁。

    看着眼前闭目装哑的纪星璇,余舒眼中冷光一闪,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捏住她削尖的下巴,将她的脸掰向自己,凉声道:

    “我问你话呢,你装什么哑巴,这点教养都没有,纪家那老东西是怎么教你的?”

    纪星璇忽地睁开红肿的眼睛,目若含针,一手抓住了余舒的手腕,紧紧捏住,咬牙道:“你不要太过分,别忘了你娘还是我们纪家的人,是我三叔的妾室。”

    闻言,余舒并不松手,反而用力掐了她下巴,眯着眼睛道:“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纪星璇忍着下颔疼痛,哑声道:“我只想告诉你,凡事且留三分余地,我们纪家若不好过,你娘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话毕,却见余舒脸上露出一抹怪笑,忽然凑近了她,一股凉气吹在她耳朵上,让她寒毛倒立起来,但听耳边一个轻轻若无的声音:

    “我这人,最是没良心一个,你看她就是在我面前死了,我会不会眨一下眼皮。”

    也不知是不是这牢房太冷,纪星璇打了个寒颤,瞪大了眼睛,看着退开的余舒,眼前一张脸,分明是普普通通的女子,却无端让人心寒,觉得狰狞,不自觉地,她松开了握在余舒腕上的手,垂在身侧,抓紧一把干草,借此止住心中寒意。

    余舒抿着嘴角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纪星璇眼中露了一丝怯弱,暗笑一声。

    她今天会来探视纪星璇,并非全然是来嘲弄,更是为了趁机打击她,好在她心里留下一个阴影,让日后她再来缠自己时,也要先掂量掂量,她有没有那个轻重。

    不是余舒不想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而是她和纪家,还没到了死仇的地步,不同于当日毕青裘彪,非要不死不休,她又不是冷血无情的变态,谁得罪了她,就要人家的命,何况她现在也没那个能力,将这一家人弄死干净。

    “阿舒,你好了吗?”

    薛睿站在门外,对里面的事并不清楚,并非是他眼神不好,而是他有意回避,所以不看不听,但觉得这牢里不干净,不想让余舒久留,看时间差不多,便出声喊她。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后头还有好戏等着你呢,”余舒松开纪星璇的下巴,手在她额发上一拂而过,感觉她刺猬一样竖起了浑身防备,痴痴笑了一声,起身离开。

    “大哥,我们走吧。”

    牢房的门重新关上,叮当的锁声没了,纪星璇重新抱起膝盖,将头埋下,渐渐的,这阴冷的石屋里,响起一点哽咽声。

第二百八十七章 案情

    余舒和薛睿从牢房出来,又沿着那条狭窄的过道,出了虎头门,马车在街对面等着,老崔掀开车帘,两人先后上了马车。

    薛睿没有好奇打听余舒和纪星璇说了什么,一边问她接下来还有没有要去的地方,一边嫌暗将窗帘挂起,随意往外一看,却见不远处另一辆朱棚马车缓缓驶过,薛睿稍稍探出头去,就看那辆车停在他们刚刚离开的大狱门外。

    “直接送我回家去吧...大哥,你在看什么?”

    “哦,没什么,我送你回去。”薛睿转身坐好,如果他没看错,刚才那辆马车,是七皇子刘灏的。

    薛睿将余舒送回赵慧家,就调转车头去了忘机楼,从后院进去,上了二楼,刘昙在最里一间雅房等他。

    “殿下,我来晚,让你久候了。”薛睿撩了袍子在刘昙对面坐下。

    “没有外人,表兄换我的字即可,”刘昙将桌上刚刚沏好的紫笋斟了一杯递于他,问道:“去看望莲房姑娘了吗,她身体还好?”

    “嗯,”薛睿点点头,轻叹:“我只担心她那小指会落下遗症。”

    刘昙道:“莲房姑娘为护我师叔,煞费苦心了,”说着将放在手边的一只素银锦盒递给他,道:“这是我在天师道修行时,师门中接骨疗伤的秘药,使用的方法我写在里面,你带给她吧。”

    薛睿眼前一亮,向他道谢,将锦盒收起来,两人才说正事。

    “昨日师叔进宫,父皇好生欢喜,诏令了我们一众皇子公主在承光殿办宴,一一为师叔引见,酒到丑时方休,师叔昨夜宿在宫中,今日早朝父皇当众提及此事,似有意下个月带师叔前去祭拜皇陵,但是只字未提师叔途中遇人谋害之事,显然案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不打算风张,你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刘昙这一趟回京,便要在皇子府中长住下来,不必再归山,明日需要参与早朝,而薛睿虽然官居五品,却是副职,只要每月塑望两日临朝听训,是故今天早朝不在场。

    薛睿啜着茶,将纪家涉及大衍盗题一事,娓娓讲来,有意隐去了余舒和景尘夜探培人馆投卷这一细节,但也足以刘昙听的面色发异。

    “这纪家真是好大胆量,手都伸到考场上去了,我听闻兆庆九年时便有一任考官,徇私舞弊被查出,罢官逐京不说,三名考生不堪庭棍被当场打死,很是轰动一时,没想到时隔三年,又出这等丑事。”

    薛睿道:“纪怀山本是靠着上一任大提点的提拔,坐到今时地位,平日在司天监中,很有些倚老卖老,但到底家世不深,无有基业,这右判的位置他坐的太久,许多人等着他明年告老,占据其位。纪怀山心中也急,原是想借助七皇子势力,有心攀附皇亲,奈何皇上指婚,让他们愿望落空,于是便盯上这次大衍,想方设法要让他家的四小姐出头,借机进入司天监任职,可惜,他们一时失足,算计到我义妹头上,终日打雁反被雁啄瞎了眼,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

    刘昙认真听他分析了此事,后又问道:“前晚司天监中,表兄让我帮腔,可是因为这纪家是在刘灏党下么?但我打听,似乎两者之间,并无过多牵扯。”

    薛睿隐隐一笑,道:“云昇,你常年在外,并未久逗安陵,有一些事还不是很清楚,这纪家固然不是七皇子党羽,但那纪家的四小姐却是他心头一病,此女才貌双绝,又堪胜易学,七皇子当日有意以她为妃,据我所知,他曾私下送过玉如意给对方,奈何婚姻大事,全凭皇上做主,他亦无可奈何,纪家小姐心高气傲,不愿屈居,在知他婚配后,便果断与其撇清关系。”

    说着,他顿了顿,晃着手中半杯香茗,慢慢道:

    “刘灏为人,我十分了解,凡是得不到手的,他便愈不会善罢甘休,此人因常年受众追捧,有一股自大之气,又喜颜面,今时纪家遭罪,那纪小姐流落狱中,他怎会放过这英雄救美的好机会,再者,纪怀山平生有一知交,乃是太史书苑四品院士赵知学,纪家出事,于情于理他都不会袖手旁观,而我从义妹口中耳闻,这盗题一事似也有赵家掺和其中,赵家与淑妃尹家乃是姻亲,只要运筹得当,大可以将这件事牵到七皇子身上,只要他来管这件事,便会惹得一身腥,相较之下,你与道子同门修行,如今皇上偏爱道子,此事一出,更添你雅名。”

    刘昙看着薛睿,想到那晚司天监中短短数息,薛睿便能有此反应,不禁暗佩,自哂道:

    “听了表兄之言,我才知自己见识浅薄,日后还要劳你多教我。”

    薛睿呵呵一笑,将茶杯去碰他的,“你与我学,学些吃喝玩乐还差不多,待我下午去一趟大理寺回来,晚上带你在京中游一游,三年未归,这安陵城又是一个样子,你该先看看清楚。”

    刘昙也笑了笑,与他碰杯,平日沉默的人,此时却有心情开玩笑:“早听说表兄风流之名,你可别带我到那些风月场所,我这道服还未除几日,正需要清心养性。”

    薛睿扶额,道:“准又是瑞林那小子在你面前编排我,什么风流,也只是前些年不懂事,整日同那些纨绔应酬,沾染上一些恶习罢了,如今我早戒,除了喝酒,就不曾贪欢。”

    刘昙点点头,就不再取笑他,茶后两人又在酒楼中用饭,便各自散去。

    ***

    且说余舒昨日从牢中探视回来,又在家中静养两天,始终未等到景尘回来,也不曾听说他消息,正想要去请薛睿帮忙打听,大理寺便来了人提问,将她请去,是为纪家牵涉谋害皇亲一案。

    大理寺的公所座落在城北,离皇城不过两条街,街头立有牌坊,禁止商贩走夫来往,街道上很是干净,大白天的却没几个行人。

    官差将余舒带入衙门中,因为不是正式的开堂,不需要到前面公堂,而是在后头的茶房问话。

    余舒到的时候,宽敞的茶房里已经等候了三位头戴乌纱、身穿朱服的职官,薛睿就在其中,当着另外两位同僚的面,并未对她显露出过分的亲近,只是对她点了点头,暗示有他在,要她不必紧张,放心答话就是。

    “启禀大人,大衍考子余舒带到。”

    “下去吧。”

    有薛睿在场,余舒的胆子便大了一些,被两名高官问起有关那枚黄霜石与纪家的牵扯,脸不红气不喘地栽赃纪家,一口咬定黄霜石乃是景尘所有之物,并在他遭人暗算,失忆之时丢失,意指纪家同谋害景尘的逆贼有所关联。

    边上坐有一名主簿,将余舒的话一一记下,想来是打算回头再找景尘对证,不过余舒不怕,她已经和景尘套好了词儿,纪家想要洗脱这嫌疑,从他们两个下手,是没门的。

    薛睿有意给余舒供出纪家大衍盗题一事的机会,便适时问道:

    “你说那枚名作黄霜石的宝物,乃是你在纪小姐身上发现后,又同道子索取回来,那为何当晚在司天监中,我看纪家祖孙见到你手中黄霜石,十分惊愕,显然并不知是此物在你手中?这又是何缘故。”

    余舒故作犹豫,道:“因为我和道子取回黄霜石时,用了一点计谋,所以纪怀山和纪星璇都不知道是我所为,更不知它在我手中。”

    “是何计谋?”

    “这...”

    另外两名官员,看余舒言辞闪烁,便察觉隐情,一位姓楚的官员板起脸色,问道:“事关案情,还请余姑娘如实的说。”

    余舒咬咬牙,表面上看,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其实心中早有腹稿,这便将她混进太史书苑,在藏书楼中无意听到纪星璇和人对话,寻找丰顺年前的考卷,她又偶然将这卷宗带回家中,发现其中藏匿的云华易子考卷,从而猜到纪家盗题,然后以此匿名写信去纪家要挟,在长春坊以考卷换回黄霜石的经过,和盘托出。

    那两名大理寺的官员当场色变,互换了眼色,半晌才想到追问余舒:“你声称纪家盗题,有何证据?”

    余舒低头道:“道子可以作证,便是他亲手将云华易子考卷,趁乱交到纪小姐手中,事后我到培人馆去打听,今年大衍星象一科题目,果真同二十年前为同一道,大人可以派人前去盘查,学生句句实言,断不敢隐瞒。”

    闻言,在场几人都是面色慎重,当中一名楚姓官员扭头去问薛睿:

    “薛大人,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薛睿板正了脸色,道:“想来是确有其事,如若纪家不知今年考题,为何要如约前去,以黄霜石这等宝物交换一份作废的卷子,依下官之见,需先派人前去司天监问询,查证之后,必要立案,身为司天监职官,纪怀山盗题罪加一等,此徇私舞弊之罪,断然不可姑息。”

    “如此,有劳薛大人跑一趟,明日早朝,本官会将此事上秉皇上,再请定夺。”

    一锤定音,纪家盗题一事将被揭出,罪证确凿,只要不出什么意外,难逃法网,余舒抬头,同薛睿对视一眼,心思互明。

第二百八十八章 又逢旧识

    司天监太曦楼

    任奇鸣匆匆走进太曦楼中,站到窗下正在把卷下棋的男人面前,一躬身,低声道:

    “太书,大理寺刚才来人问案,今年大衍星象一科泄题一事走漏了。”

    “哦?”大提点抬起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问道:“怎么回事?是从何处走漏的。”

    任奇鸣道:“太书还记得前晚吗,那位余姑娘拿出道子之物,指认纪家与谋害道子的贼人有所关联,当时她声称,道子是在遭人暗算时丢失那枚挡灾石、不,该称之为挡厄石,后来那挡厄石到了纪星璇手中,被余姑娘认出......”

    任奇鸣将余舒发现纪家盗题的经过讲述了一遍,看着对面男人脸色,心中踟蹰,早在半个月前,他便在改卷的过程当中发现了星象一科有泄题的现象,这一道考题,虽说二十年前曾经出现过,但由当时的大提点亲自改卷,答案并未无人知,然而今年考生答卷当中,却出现了十几份相同的答案,可见不是能人辈出,而是泄了题。

    三年前的大衍试,就曾出现过一次泄题的现象,当时龙颜大怒,身为大衍试主考官的大提点引咎,被罚俸半年,又有一群考生闹事,质疑大衍公平,整整两个月才平息风波。时隔三年,再次泄题,自然要慎重处理,任奇鸣半个月前上报大提点,两人商议,决定暂时将此事隐瞒下来,谁知今日会被揭破。

    “现在大理寺要立案,这等丑事必会传出,唉,这纪怀山在司天监任职十几年,不想老来却犯了糊涂!他那孙女资质根骨皆是一流,本来有大好的前途,眼看着,是要毁了。”

    任奇鸣话里虽有恼怒,但难掩一口惋惜。

    大提点手捏黑白两枚棋子互搓,沉吟片刻,道:“纪右判官运已尽,他那孙女,倒是有贵人相助,你不必替她多虑。至于泄题之事传出,必又招来有心人乱谈,你且提早派人到培人馆盯着,免得南北易客们遭人煽动,有损我司天监名声。”

    任奇鸣口中答是,退了出去。

    大提点将手中黑棋白棋掷回玉碗当中,“叮当”两声脆响,一声自语:

    “好端端地多出一步棋来,真不知是好,还是坏......

    ***

    余舒身子骨好,在家养病几日,有贺芳芝悉心调理,又有赵慧事事关心,很快便恢复精神,风寒之症退去,只余左手小指骨折未愈,不能轻动。

    景尘打从被人接进皇宫,就没了音信,余舒请薛睿打听,只知景尘被皇上安排住在宫中,似乎对待这个外甥,十分亲近。

    此事让余舒大为困惑,想来想去,想不通皇帝为何不怕景尘的计都星。

    这天是正月十九,余舒起了个早,梳洗干净,带上昨日托裴敬捎来的几样南方特产作为礼品,带着余小修到百川书院去拜访宋院士。

    百川书院十六日便开学迎生了,不少到了年岁的富家子弟,都被送来究学,这几日常能见到父母带着子女出入学堂,相比较下,很少是像余小修这样,由姐姐陪同来的。

    所幸余舒年纪虽然不大,但个头比同龄人高出一截,穿上一身改制的胡服,英姿挺挺,倒有成年人的稳重,不至于让人当成小孩子瞧。

    找到宋院士的书房门外,余舒瞥到里面有人,便拉着余小修在外等候,隐约听到里面对话:

    “宋院士不知,我族中虽有私塾,但那大家子里多为纨绔,真正向学的人不多,我怕这孩子再学了坏,所以故意将他送到外学来念书,再让他从学个一年半载,就让他爹为他请一位大易师拜入门下,过三年好参考大衍,谋得一个名称。”

    “薛夫人放心,贵公子在我这里,宋某定然好生照顾。”

    “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我便不多叨扰,文哲,娘到下午再让轿子来接你。”

    话音落,打从屋里面走出几个人,一个丫鬟手扶着一名浑身绫罗的妇人,后头跟着一个样貌俊秀的少年,余舒和余小修就在门口站着,那少年偶一回头,看到他们姐弟,开始只扫一眼,并未多心,然而走出几步之后,却猛地一回头,盯着余舒猛看,认出人来,当场把手一伸,目瞪口呆道:

    “余、余老鼠!?”

    余舒暗翻一个白眼,同样认出眼前这小白脸是谁,是在义阳三觉书屋曾与她和小修做过同学的一个,叫...薛什么来着?

    “你叫谁呢,好没礼貌。”余小修不悦地冲着薛文哲道,他也认出这旧识,一看见他,就让余小修想起好几段并不美好的回忆,又听他喊出余舒昔日被人取笑的歪号,怎会对他好脸。

    薛文哲的母亲柳氏听到儿子叫声,转过头,顺着他手指,看见走廊下两个少年,一时没认出余舒是女孩子,且将他们身上锦衣绣服当做富家子弟,就疑惑问道:

    “文哲,这是?”

    薛文哲只顾惊讶在这里看到余舒,没听到他娘问话,倒是宋院士从里面走出来,看见余舒,“咦”了一声,挂笑道:

    “余姑娘,来送弟弟上学吗?”

    余舒没理会薛文哲如何,朝宋院士施礼,道:“因家中有事,今日才来拜访先生,刚见先生在内待客,便在外等候,先生此时有空吗,我想请您聊一聊小修的功课。”

    宋院士点点头,指着门内,道:“你们先进去等候吧,我去送一送人便回来。”

    “好。”

    余舒拉着余小修进到书房,没多看薛文哲一眼,这见面不相识的态度,另薛文哲回过了神,随即便是一阵恼怒,转头见柳氏正狐疑地看着他,忙道:

    “娘,我在四处走走,您回家去吧。”

    柳氏又看看走进里面的余舒姐弟,虽是疑惑,却没在此多问,又叮嘱了他两句,便被宋院士送走。

    他们刚一离开,薛文哲便转身进了书房,大步走到余舒和余小修面前,看看他们,皱眉问道:

    “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有别一年前,这薛家小公子长高了一些,人也瘦了一些,想来是青春期到了,额头上冒了一颗红红的痘子,但是难掩皮相之好,余舒不小心就拿他同另外一位“薛少爷”比较,暗自摇头,同是一家人,一个姓,她薛大哥就有气度多了。

    余小修很不喜欢薛文哲说话的口气,当初他在三觉书屋,一个妾生子的身份,连本家人都不是,受尽了这群少爷小姐们的冷嘲热讽。今时不同往日,他同余舒一路北上安陵,见过生死,又在这正经的大学堂里读过书,过上衣食无缺的日子,当初自卑早就不存,怎会在薛文哲面前弱下气势,于是就没好气地回答道:

    “我在这里念书,开学当然要来拜先生。”

    薛文哲脸色古怪,“你在这里念书?”

    不怪他不信,在薛文哲的印象中,余舒姐弟两个同纪家的下人差不多,会在京城出现已经让他大疑,这百川书院据说是数一数二的外学,一个月的银用就要几十两,非是富贵人家,谁能担负的起。

    余小修看他表情,隐约猜到他所想,冷哼一声,把脸扭过去,懒得同他多讲。

    薛文哲这才注意到姐弟两人穿戴整洁,与往日大不相同,他印象里这对姐弟,总是穿着打了补丁的旧衣服,偶尔还蓬头垢面的,哪有现在这般精致,乍一看好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子女,这个发现,更让他大惑不解,看着姐弟俩的眼神,就似是看到了一块石头突然变成了金子一样奇怪。

    薛文哲见余小修不理他,悻悻转过头,去问余舒:“你们是何时到京城来的,我听说你们偷东西,被纪家撵出来了,是真的吗?”

    闻言,余舒微微皱眉,不客气道:“你听谁瞎放屁。”

    薛文哲看着眼前样貌明丽的少女口吐粗言,愕然地瞪了瞪眼睛,张着嘴,半晌接不上话。

    “那、那你们现在还住在纪府吧,”薛文哲将下巴收回去,为掩饰先前失态,故作出一副不想搭理他们的样子,抬高下巴问道:

    “那应该见过星璇吧,我问你,她近来还好吗?”

    余舒抬起眼皮,看着眼前少年,迟迟想起来他恋慕纪星璇的事,古怪一笑,答道:

    “四小姐啊,挺好的,怎么你进京没有去探望她吗?”

    薛文哲郁闷道:“我前天才到京城,哪有工夫出门。”

    “哦,”余舒点点头,暗笑这傻小子要是知道纪星璇现在待在大牢里受苦,不知会作何反应。

    “喂,等下放学,你们在书院外等我,我同你们一路走。”薛文哲有些窘迫地厚着脸皮提议道,他其实是不认得去纪家的路,才想到要与他们同行。

    余小修嫌弃道:“谁要和你一路走。”

    薛文哲不悦道:“你当我想和你们一路,我是去纪府拜访,又不是跟着你们。”

    余小修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正要说话,宋院士便从外面回来了,看到薛文哲还在这里,以为他不认得路,便叫来一个书童,带他去教室,薛文哲两步一回头的走了。

    余舒看他背影,有些可叹,又有些可笑,是因想起她这身子原来那小丫头,也曾恋慕过这少年,可惜,对方只怕不曾正眼瞧过“她”,也难怪,有纪星璇这样才貌的女子在前,几个男人会注意到旁边的杂草。

第二百八十九章 封赏

    余舒见过宋院士,一回给余小修交纳了半年的银用,套了一阵交情,才留下礼品离开。

    没成想回到家中,还有一个惊喜在等着她。

    打老远余舒就瞧见赵慧家门口停了好些车马,隐约还有几名侍卫骑在马上,这阵仗让她猜到,是景尘来了。

    果不其然,守在门口张望的小丫鬟芸豆,看见她人影,便提着裙子朝她小跑过来,还没到跟前,便激动地喘气儿道:

    “姑娘、姑娘快回家去,景公子回来啦,还有皇宫里也来了人,传、传圣旨呢!”

    余舒闻言一喜,便加快脚步同她往家跑,一进院子,便瞧见一群人陆续从前厅走出来,贺芳芝、赵慧都在,还有几个头戴扁冠,面容白净的太监,当中一道颀长人情,穿着裁剪合宜的银蛟丝长袍,足下是不染尘的青云靴,腰绶着灵光蓝藻玉,项上雪冠单鹏,衬颜如玉,托貌清容,纵有浊世佳公子,翩翩不外如是。

    “景尘!”余舒欢喜地小跑到他面前,仰头瞧着门阶上,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似是脱胎换骨的景尘。

    真别说,他这么一打扮,乍看就好像是羽化升仙了一般。

    “小鱼,”景尘看到余舒,也很高兴,一步走下台阶,低头去看她左手,问道:“手上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余舒大方方把手伸到他面前,摇头道:“早不疼了,每天都喝药呢。”

    说着又吐了吐舌头,冲他做了个怪脸,“就是药太苦,喝的烦人。”

    说起药来,余舒就觉得满嘴一股苦味,贺芳芝的医术高明,哪儿都好,就是药方子能苦死个人,用郎中先生的话说,不苦怎么记得教训,看她下回还敢不敢逞强斗狠。

    听她抱怨,贺芳芝和赵慧忍不住笑,景尘却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药就是苦了才有效,我略通岐黄,刚才请贺先生拿了你内服的方子看,是很好的药方,你要坚持着喝,另外,我知道一种专治断骨之症的疗伤药膏,已经请人去熬制,等明天做好就给你送来。”

    余舒点点头,这时候,一旁的太监轻轻咳嗽了一声,笑着脸凑到景尘跟前,问道:“道子,余小姐都回来了,可容奴才先宣了圣旨?”

    景尘看看他手里捧的黄轴,才想起正事,点头道:“你读吧。”

    于是那太监上前,挥了手中拂尘,仰着脖子高声道:“大衍考子余舒,郎中贺芳芝,聆旨。”

    除了景尘外,院中众人纷纷站到他下手,余舒看贺芳芝挽着挺肚的赵慧要跪下,赶紧搀住她另一边,一齐在地上跪了,倒是没有膝下千金的念头,毕竟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领旨的戏码余舒上辈子电视剧里看多了,没想她来古代走一遭,还有亲身感受的机会,一时很是新鲜,倒没怎么听那太监前头念的什么,就只听到了后面封赏的部分——

    “......因途中救得道子,护送其归京,全朕绻念之心,感子诚义,特封赏余舒黄金百两,百亩良田,上品贡缎十五匹,彩霓十匹,锦苏十匹,绿雀裘、南洋棉各十匹,上年龙马河图一套,麒麟瑞兽五宝,福山祥玉一块,百年红参一支,云灵芝两朵。再有贺郎中医诊,解道子之困,特赐朕书‘妙手丹心’金匾额一块,望尔济世救人,承天仁术,钦此!”

    “余姑娘,贺郎中,上前领旨吧。”

    那一长串封赏,又是金银又是宝物,听的余舒两眼冒光,方知道外面那几辆马车上放的都是赏赐,好不容易等到念完了,她赶紧叩首谢恩,又扶了赵慧起来,同贺芳芝一起躬身接受圣旨。

    得了君赐的牌匾,无异于一块金字招牌,贺芳芝兴奋的微微脸红,圣旨拿到手里,手还轻轻发抖,心里呼通呼通跳个不停,赵慧更是替他高兴地红了眼角,倒是余舒这个厚脸皮,摸了一把圣旨,便笑嘻嘻地去谢那太监,问过高姓,摸摸身上,想掏个钱出来打点,奈何早上才给余小修交了学费,袖口就几块碎银子。

    这陈姓太监什么人精,看出余舒意思,便笑着轻推手,嘴里道:“余姑娘且莫客气,老奴能在道子身边站一站,就是福气了,老奴出来方久,这且回去复旨了。”

    余舒不好意思道:“有劳公公,我送您出去。”

    昨天余舒才见过薛睿,他便料到这两日宫里会来人封赏,提前给她讲了几点要领,头一样就是得对这宫里来的太监客气些,这些宦人,虽品级不高,可一从宫里出来,代表的就是上头的主子,不可怠慢一点。

    景尘见余舒和贺芳芝他们送那陈公公往外走,便也抬脚跟上,那陈公公扭头见了,便在门前停下,一扫拂尘,笑脸道:

    “姑娘留步,待会儿让他们将赏赐抬进来,你归置归置——道子,老奴告辞了,傍晚您且记得回宫,莫叫皇上等急。”

    景尘“嗯”了一声,余舒目送那太监骑上一匹矮脚马,摇摇晃晃带着人走了,才扭头问景尘:

    “你晚上还要回皇宫?”

    景尘道:“皇上命人打扫公主府,收拾好才让我入住,这几日便宿在宫中。”

    余舒脸色一怪,看贺芳芝和赵慧他们注意力全放在刚抬进门的钦赐牌匾上,便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问道:

    “你那计都星怎么办,皇上不知道吗?”

    景尘展颜一笑,低下头,将手伸进衣襟,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锦囊递给她。

    “这是什么?”余舒好奇地接过去,不明所以地打量这锦囊,但见上面用五彩丝线,绣了一条盘龙穿云,精致的不像话,捏了捏,里面是软物,她正要打开看看里面装的什么,就听景尘低声道:

    “这里是三百年前大安开国时,安武圣帝泰山封禅,宁真皇后祭天时所写的一篇祭文,一直在东郊皇陵中镇放,汲百年五龙之气,祥泰四方。”

    闻言,余舒冷抽气,手一抖,差点没把这不世之宝摔在地上,心道一声好个乖乖,赶紧捧好了这只锦囊,也不敢拆开去看,烫手一样递给他,轻瞪他一眼,道:

    “你赶紧收好,让我摸坏了可赔不起。”

    又问道:“这个有什么用?和挡厄石一样吗?”

    景尘将这龙云锦囊接去,重新收入怀中,摇摇头,道:“不相同,有了它便可压制我身上的计都星发作,只要此物不离我身,便不会祸累我周遭中人。”

    余舒张大嘴,一把捉了他衣袖:“当、当真?”

    看到景尘点头,余舒高兴地差点跳起来,又重复问他:“那你往后不是就不用避着人,可以正常同人来往了?”

    景尘又点点头,脸上的笑意分明写着轻松,他当时拿到这篇祭文,听说了功用,也是惊喜十分,头一个想到,便是告诉她,让她分享这份快活。

    余舒兴奋地抓抓耳朵,心思不由地活发起来,欲言又止:“那、那你有了这个,还不能、不能——唉,我是想说,你如今有了这个,还不能妄动道心吗?”

    将她意思听懂,景尘笑容一减,轻轻摇头,有些歉意地望着她:“这篇万寿祭文,只能压制计都星发作,并不能压制我道心,我道心若动,有了爱恨,仍旧会有祸事四起,无可避免。”

    “哦,”余舒失望地耷下耳朵,亏她空欢喜一场,还以为能和这呆子重续前缘呢。

    想来也是,如果计都星这么容易就解掉,景尘何必要入山一躲就十八年呢,看来这个祭文,是个治标不治本的东西。

    “小鱼?”

    余舒抬头,看到景尘脸上担心,便咧嘴冲他笑笑,转移话题,道:“这下好了,你不用再担心会连累别人,也不用再整天躲来躲去的,我也不用再替你操心,生怕和你在一起要倒霉了,嘿嘿。”

    她是无心一语,景尘却听得愧疚,想起他失忆时,无意中给她带去的那一连串灾祸,便十分自责,愈发敬重她为人,感激她那段日子的照顾。

    余舒还想问问景尘有关他那破命人的事,就听到赵慧喊她,扭头见到一口一口箱子被抬进院子,便先将话压下,应了她一声,对景尘道:

    “走,去瞧瞧皇上赏的东西!”

    这次封赏,不可谓是不丰厚,单那几十匹精工细织的布料,折换成钱都要上千两,何况还有几样珍宝,那百年的人参灵芝,令贺芳芝啧啧称叹,但这当中,最让余舒眉开眼笑的,还要属那一匣子圆滚滚的金元宝,拿一个,沉甸甸的坠手,余舒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对景尘道:

    “这回我可是发财了,托你的福,哈哈!”

    有道是穷人铜用,富人银用,金子没人用,这话是说金子太贵,没几个人用得起,倒是真的,余舒入京以后,大钱见过不少,但这么一堆金子,还是头一回瞧,满眼金灿灿,单是看着都让她这财迷脸红心跳。

    景尘看着她表情,就知道她喜欢这些金子,这便想着晚上回去,再问皇上讨一箱,回头来给她,让她高兴高兴也好。

第二百九十章 相见忘机楼

    皇上赏赐的物品,装了整整六口箱笼,除了一块金字招牌,其余都是给余舒,因东西贵重,赵慧不好拿主意,询问余舒后,便让人先将这些箱笼都抬到后院一间空房中,等事后再整理。

    贺芳芝和赵慧本意是留景尘下来吃饭,但厨房没什么好菜招待,虽然彼此都不陌生,但是景尘身份不同往日,夫妇两人到底拘谨一些,不敢怠慢,就将正坐在客厅和景尘说话的余舒叫到后面询问,看要怎么准备才合宜。

    余舒心疼赵慧挺着个肚子,不想她过多操劳,便道:“娘您就回房休息去,让干爹给您看看脉,我带景尘到外面吃,又不是什么外人,用不着见外。”

    赵慧的肚子现在是愈大了,就这么折腾,身子的确吃不消,闻言犹豫了一下,便依了她,又和贺芳芝到客厅里同景尘道了一声罪,便回后院去歇了。

    余舒带着景尘出了门,坐上宫里特别给景尘准备的马车,没往别处,直接奔着忘机楼去了。

    这驾马车里布置的极是舒适,皮座软褥子,紫檀小茶座,一盏走马灯悬在顶棚上,两壁是巧妙的圆孔凿窗,车外的光亮薄薄地透进来一层,既遮阳,又透亮。

    余舒撩着帘子,看看左右骑在马上跟随在车旁的带刀侍卫,转头问景尘:“这两个人也是皇上安排给你的吗?”

    景尘道:“说是保护我安全。”

    余舒噗地一声笑了,这种话也只有景尘会信,要她看,这俩侍卫分明就是盯梢的,看来昨日和她说的话不假,皇上的确十分重视景尘这个失散多年重新归朝的外甥,不但看在他的面子上赏赐了她那么一大堆东西,又让他一个成年男子住在宫中,而且到哪里还都有人跟着,生怕他会走丢了一样。

    “我们现在去哪儿?”景尘看着车外陌生的街道问道,几天前他被宫中接走面圣,在宫里待了几日,这是头一天出门。

    余舒道:“城北有一家酒楼,是薛大哥开的,他前阵子请了我去帮忙做管事的,那里饭菜极好吃,又有清静地方,正好我们说话。”

    碍于两边耳目,余舒没在这车上提起景尘的计都星和破命人的话题。

    余舒指路,让车夫从忘机楼后门走,下了车,余舒在后院大门上敲了几下,正好端着盘子路过的小蝶给开了门。

    “姑娘!”几日没见到余舒人影,小丫头很是惊讶,赶忙请她进来,便跑前面去通知林福了。

    余舒带着景尘上楼,那两个侍卫亦步亦趋地跟着,余舒看见也没说什么,只是到了她房门口,先开了门让景尘进去,她站在门口等了片刻,便见林福撩着袍子跑上楼来。

    “姑娘来啦,用过午膳了吗?”林福摆着笑脸,见门前立着侍卫,又看到茶厅里还有个陌生的年轻人,虽然好奇,但是没多嘴去问。

    余舒指了指那两个侍卫,对林福道:“老林,你带这两位大哥到前头吃茶饭,好生招待,再做几样清淡的送到楼上来,不要酒,全记在我账上。”

    “是,我就这就去准备,两位楼下请。”

    林福做了个请路的手势,那两名侍卫起先不愿离开,还是景尘开了口,才跟着林福走了。

    将他们打发掉,余舒掩上门,坐到桌边,和景尘面对着面说话。

    “说正经事,你也见过大提点了,打听到破命人的下落了吗?”余舒道。

    景尘摇摇头,道:“大提点告诉我,时机未到,让我稍安勿躁。”

    余舒不解:“什么叫时机未到,不就找一个人吗,难道他也不知道人现在哪儿?”

    景尘还是摇头:“他说时机一到,破命人自会出现,不必辛苦去找。”

    余舒皱眉:“那什么时候时机才到呢?”

    景尘依旧摇头,“我也不知道。”

    余舒郁闷道:“这不是问了等于没问吗?你下山时,你师父怎么交待你的,就让你到京城来找大提点,还有别的叮嘱吗?”

    在她看来,景尘身上的万寿祭文,就是一个治标不治本的东西,要彻底破除景尘那天煞命格,永无后顾之忧,还得找到那个所谓的破命人,青铮道人曾经对她讲过,命犯计都星的祸者,如果不找到破命人,到最后不只是为他逆天改命的人有生命危险,他本人也是必死无疑。

    被余舒问到,景尘思索片刻,想来想去,还真的想起来一件:“师父还叮嘱,让我小心女人。”

    “咳咳,”余舒被唾沫呛到,脸色古怪地看着景尘,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小心女人,这范围可大了,她就是个女人,那景尘也得小心着她不成?

    余舒只将这句话当成玩笑听了,并没细究,看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也帮不上他什么忙,只能暂时按下担忧。

    不多时,林福让小蝶小晴送了饭菜进来,又在门外问候,拿了几封信呈到余舒手上。

    余舒看到信封上“阿树亲启”四字,便猜到谁人来书,放下筷子,一面示意景尘继续吃,一面拆开信,一封一封的看了。

    一共四封,算算日子,打从十五那天晚上夏明明和纪星璇来闹场子捣乱,这过去几日,夏明明差不多是一天写一封。

    第一封没什么特别,无非是叙些想念,告诉余舒她被父亲禁足不得出门,解释了为何不找余舒,以及为她元宵节在酒楼闹事道歉,并未提到纪星璇只字片言。这是十六那天送来的。

    第二封则简短得多,是约余舒这个月二十日上午在忘机楼见面。这是十七那天送来的。

    第三封就有意思了,信中提到了纪家出事,以及道子归朝的消息,夏明明不知打哪儿听来余舒住在纪家,很担心她的处境。

    看完前三封,余舒的心情不得不说是不错,至少她看出来,夏明明这丫头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至今还惦记着自己的好,一听闻纪家出事,便急忙写信询问她的安危。

    将这三封信放到一旁,余舒又打开第四封,这一看,却让她顿时皱起了眉头:

    ‘阿树,皇上要将我指给九皇子为妃,我不用回江南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完全看不出写信人当时的心情,可余舒盯着这两行字看了半晌,愣是从中嗅出一股酸楚的味道。

    夏明明是个什么样的人,曾经同吃同住同患难的余舒一清二楚,一个任性却不失天真的小姑娘,聪明但没心眼,又倔强又重感情,这样一个女孩子嫁入皇室,等待着她的绝不会是幸福和美好。

    比起夏江家的子女要入山问道的族规,嫁入皇室这一条路,更加布满荆棘。

    更何况这一指婚,明显不是皇上一时兴起,余舒联想到夏江盈死后,夏江家在京中逗留数月不返,而九皇子近日刚才归朝,哪那么巧就刚好指婚他们两人,这分明是早就订下的一桩婚事。

    说起九皇子,余舒忽地想起来,元宵那天在忘机楼,刘昙身边坐的那一个面容白净的姑娘,以她过来人的眼光,刘昙分明对那位姑娘有意,他这个年纪,正是介乎少年人和青年人之间,感情还纯真的时候,一旦心有所属,眼里便容不下旁人,倘若这时夏明明横插一杠子,即便身不由己,刘昙也是会对她生出反感之心。

    “小鱼,你怎么了,是谁写的信?”景尘看着余舒刚才还有笑,到后来便皱着眉头,愁眉苦脸起来,于是问道。

    “是明明,”余舒将信折好塞回去,几封一起收进袖里,抬头一看景尘,这又想起来他和九皇子乃是同门,两人似乎很相熟的样子,便打听道:

    “景尘,你同九皇子的关系好吗?”

    “你是说重云师侄?”景尘回忆道:“他七岁入山,便是我和三师兄一起接引的,我因计都星发作的缘故,每月有半数时间都在后山清修,不常与同门中弟子一起作息,三师兄负责给我送饭,有时候会带了重云一起去,算一算,我与他认识也有九年光阴了,只是几年前才知晓,他也是皇室中人,又同我是表兄弟。”

    余舒听后笑道:“这么算来,你和薛大哥也是亲戚了。”

    景尘想想确是这样,他生母乃是当今皇上胞妹,皇上是他舅父,薛睿乃是贵妃的亲侄子,皇上是他姑父,刘昙年弱,要唤他们两人表兄。

    余舒打听到景尘和刘昙关系不错,正要再细问刘昙为人,就听门外面有人禀告:

    “姑娘,公子爷来了,还有九殿下一起,请您带着屋里的贵客,到‘水’字号雅房去坐。”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刚刚她才念起这两个人,他们就来了。

    “知道了,这就过去,”余舒应了门外一声,站起来对景尘笑道:“走,去见见你们家亲戚去。”

    “嗯。”

    两人遂出门,前头丫鬟带着路,走到二楼最里面一间房门外,轻敲了门扉,听见里面应答,才将门推开。

    余舒先一步走进去,绕过了门前的玻璃屏风架子,一眼便看见绣方圆桌上坐着三个人,薛睿、刘昙,还有上回元宵酒席上见到过的那个身份不明的女子。

    余舒因先前所想,不免就多盯着人家姑娘瞧了两眼,没成想对方看见她,竟猛地站起身,素净皙白的脸上绽出一朵惊喜的笑颜,绕过桌子快步朝她走来,错身扑到她身后走进来的景尘怀中。

    “七师兄!”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205/ 第一时间欣赏万事如易最新章节! 作者:三月果所写的《万事如易》为转载作品,万事如易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万事如易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万事如易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万事如易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万事如易介绍:
从现代数学精英变成古代拖油瓶。
后爹不喜,亲娘不爱,只有弟弟相依为命。
什么?
学堂里不教吟诗不教画画,专教人看卦算命?
就连家庭作业都是预测明天是雨是晴。
天呐,她究竟是到了什么鬼地方,可不可以递调职申请?
等等,这玄之又玄的易理之学,她竟然能用数学算得清?
看来要想万事如“易”,还得精打细算才行。
万事如易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万事如易,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万事如易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