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并非善类
大衍考第一科为易理,考场设在太承司中,男女易客并不一处,一在东院,一在西院,两座门前排起长龙,入门皆要搜身,以防考生随身夹带,不同是西院门前负责搜检的是几名女差。
余舒随着人群排着队,一边打量着前后的考生,是发现这里头没几个年长的,大约都是十多岁的小姑娘,穿戴精致,显然出身良好。
余舒还想着会不会在这儿同纪星璇碰上,但这里人实在太多,瞄了一圈都没有看着纪家四小姐那标志性的面纱,她便没再特别留意,反正考都来考了,倒不怕被她撞见。
一个一个挨到门前,余舒被女差拉着手臂上下拍打了一遍,又被翻了书箱,最后领了一块号牌,在一旁笔官处登记后,才被领进太承司大门,分到一个队伍当中,人数一过三十,就在几名官差的带领下,沿着高墙入了内院考场。
“不许交头接耳,不许东张西望,跟着前面的人走!”
在官差的喝令下,考生队伍保持的相当安静,气氛很是沉闷,一个个不管是不是认识前后人,都只低头看着前面的路,人人都怕一个不小心出岔子,丢了这三年一等的大好机遇,莫敢造次。
余舒入院之前,想象过考场的模样,以为是曾经在电视剧中看到过的很像是牢房的地方,但真被领到了地方,才发现并不是那等封闭的场所,或者说,还不如那牢房一样的考场。
说是考场,不如说是一座十分空旷的天台,东西各有一个入口,十六层台阶登上去,天台上纵横交错设列着数以百记的短桌靠椅,已有不少考生都坐在位子上,数十毡毯铺陈在过道上,围栏处每隔十步立一役,红绿花白的旌旗被瑟瑟的东风吹的到处飞扬。
余舒愕然无语,这大冷的天,还要户外考试!
尽管她心里千百个不情愿,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考官身后,凭借着手中号牌,被安排坐进了考场中,屁股一挨椅子,一阵小风儿吹过来,冻得她打了个哆嗦,赶紧把手揣进袖子里先捂着,免得待会儿手冻僵了写不成字,趁机偷偷转动眼珠,打量着两旁。
据闻大衍试的女易客最多时也只有男子的一成不到,这考场上,她目测不下于五六百个座位,每一个考席前后左右都隔有半丈距离,每一过道都有两名役人来回走动巡逻,动动头就能将四周考席尽收眼底。
除此之外,正南正北各设一暖棚,内坐本场几名考官。
前方传来擂鼓声,有十二遍后,余舒就看见最前面有役人抱着一摞卷子下发,她不慌不忙地拉开书箱,将纸墨等物摆在桌上,不急着磨墨,等到卷子拿到手里,先扫了一遍。
一共有六道题目,皆用易理之学,用余舒的眼光看,这当中四道都是解答题,只要是认真通读了易理诸部,基本都能答出个子丑寅卯,难得是那两道辩证题目,要知道她是个实打实的理科生,最头疼就是咬文嚼字。
于是就在四周考生大多都开始奋笔疾书时,她却在那里捧着卷子发愁。易理一科的历年考卷,通常是会出上一道辩证题目,难得遇上今年出了两道,只能说是她运气不好了。
好在余舒心态放的端正,借着磨墨的时间考虑了一晌,才提笔答卷,并不急躁,就算是有题目答不上来,但务必要将字写工整了。
***
这一考就直接过了中午,余舒将能写上的都写上了,能掰扯的都掰扯了,被风吹得鼻涕一个劲儿往下流,肚子饿的咕噜噜直叫,手冻的早没了直觉,她才放下笔,抬眼扫一眼前面,见有不少考席都空了,才吸吸鼻水,磨磨蹭蹭地举高了手。
于是就有考官上前,拿着朱笔在她卷头标上记号,卷起来用绳子绑好,示意一名役人带她离场。
一下天台,余舒就猛地搓起了手掌,一边往手心里呵哈气,一边轻轻跺脚,恨不得现在有一盆火让她跳进去,真是冻死个人,难怪这一科考完要隔上三天,要就这么连着考下去,八千个人得有七千个都病倒,还考什么考。
从西门出了太承司,余舒的步子这才轻松起来,三天过后下一科是风水她不打算去,等着再下一科星象,中间能闲个好几日呢。
哦,对了,差点忘了初三她还要去看毕青和裘彪被砍头。
大门前有不少人都在翘首等着里头的考生,有的是家眷,有的是丫鬟小厮,一见到要等的人出来,急忙就上前迎着,帮着拎书箱,递手炉。
本来余小修和景尘是想要来接送余舒,被她以麻烦为由拒绝了,实则是不想这天寒地冻的让他们两个在外头等。
可是这会儿她看着人家出来都有人接,嘘寒问暖声声入耳,她孤家寡人一个,不免就有些羡慕。
车夫老崔就在街头上等她,远远地看到她人影,便冲着她招手,生怕她瞧不见他那么大个子一样,余舒心里一乐,加紧了步子,小跑到马车边上,冲他谢声道:
“唉,老崔,这寒天里让你等在外头,真是对不住。”
老崔笑着拉起车帘:“小的没事,姑娘冷了吧,快上车坐着。”
余舒应了声,赶忙爬进避风的车厢,顿时被里面的暖和气儿激的打了个哆嗦,舒坦地呵了一口气,不得不念上一句薛大少爷的好来。
“姑娘饿一上午,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吃点儿东西再回去?”老崔问道。
余舒从桌上的盘子里捏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囫囵吞了,冲他摆摆手,道:“不了,麻烦你送我回家。”
***
余舒回到家里,先是倒了盆热水洗了洗冻僵的手脸,景尘看她冻得鼻子都红了,就将他屋里那只火炉也搬到她的房间,将炭火添足。
余舒架起锅子,拍了一块老姜丢进去煮着,吸溜着鼻水,对着到厨房找她的景尘鼻音道:
“不行了,我得床上去躺着,景尘你看着灶火啊,等下水煮开就给我倒碗里端进来。”
说完就一溜小跑进了屋,脱掉鞋子夹袄,抖开被子上了床,盖得严严实实的。
金宝蹲在床尾睡觉,被她这番动静弄醒,滴溜溜沿着床边跳到她枕头边,冲着她“唧唧”叫着,一条细长的小尾巴轻轻扫着她的额头,颇有点撒娇的意思,这是饿了。
“去,我还饿着呢。”余舒一根手指推倒它,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摸了摸,翻出一个荷包,将藏在里头的黄霜石拿出来,放在手心里搓动,没多大会儿,就觉得手掌热乎了。
她如今知道这小珠子金贵,今天考试都没敢带着,就怕搜身时候来回再不小心弄掉了。
手里捏着黄霜石,余舒仰面躺在床铺上打量,这弹珠大点的黄色小珠子光不溜秋的,细看是能见到上头一些天然的石纹,区别于玉,她还记得那天在太史书苑的藏书阁看到纪星璇将它戴在手上,是用一条红绳坠着,十分好看。
想到了纪星璇,余舒思维一跃,又跳到了另一件事上——云华易子当年参加大衍试的那一份考卷。
那份卷子被她拿来换回了黄霜石,现在纪家手上,同时变向地证明了她的猜测,今年大衍试中有一道旧题,就是二十年前那一道三星知兆。
当时她一心都在如何拿回黄霜石上,并未多考虑其他,现在回想起来,云华易子对于那一道题目的解答,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行年将有一子呈大运而应祸生。
这一句话,从字面上看,大约是说有一个承载了大福大祸的人将要降生。
琢磨着这一解答,不禁就让她联想到了景尘,有大福的人她不认识,但是在她所知当中,再没有什么人比天冲计都星的景尘更担得上这“应祸生”三字。
有意思的是这一份卷子刚好出在二十年之前,这是一道笔试题,所以当年的考生并未实际看到这样的星象,就不知出这道题目之人,是在什么时候瞧见此种星象,若是刚巧就在那一年出现了此种星象,那云华易子的解答就耐人寻味了。
这个呈大运而应祸生的人,算算年纪,是该在二十岁上下,同景尘年岁差不多。
要不是景尘并不符合那“呈大运”一说,不然她真怀疑这题目上头所预兆的那个人,就是他。
同一道题目,时隔二十年再次出现,不能怪余舒多心,她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或许另有深意,二十年前,答上这一道题的云沐枫成了云华易子,那二十年后再答上这一道题目的人,又会逢来怎样的前途?
余舒手指在下巴上轻轻划拉着,微微冷笑,出于种种考量,她是不准备去答这一道题了,如此一来,她原本很有把握的星象一科,就只能泡汤。
不过,自己占不到便宜,那纪星璇也别想顺顺利利地考上,关于这一道三星知兆的题目,不论是不是她想的那样,她都得给它搅黄了。
真当她是什么善类,会有成人之美吗,嘁。
第二百一十五章 看杀头
古时候,死刑通常是在秋冬处刑,而不发生于春夏,是故有秋后处斩一说。
行刑的地点多为人多热闹的街市,大庭而广众,一为警醒百姓,二则是借着人多阳盛之气压制死犯阴邪,故行刑的时间通是定在一天当中太阳最高的午时。
腊月初三,余小修出门上学前,余舒将家门钥匙挂在他脖子上,又塞了一角银子给他,嘱咐他下午回来在外面吃晚饭,她和景尘两个出门要晚些回来。
余小修懂事,知他们两个要去看杀头,见余舒没有要带上他的意思,也没闹着要去,一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地模样出了门。
余舒趁时间还早,把昨天买来的三斤鸡蛋都囫囵煮了,街上的茶叶蛋要十五文钱一个,淡的没个滋味,她口味略咸,就按着她的喜好自己煮,这大冬天放不坏,早上能充早饭吃,饿了就能剥一个。
锅子在火上炖着,余舒洗洗手,到景尘房里给他手上换药,伤口长了快一个月,血痂还未完全脱落,拆下纱布就见,四根手指关节上横着一条,掌心横着一条,活像是爬了两只长虫,让余舒看得眉头直打结。
景尘试着握了握手掌,觉得没什么问题了,就和余舒商量道:“不疼也不痒,不必再上药吧?”
余舒:“不往手上抹药也行,那明日起就改成喝汤药好了。”
景尘乖乖把右手伸给她,比起把药喝到肚子里,还是抹到手上好一些。
药换好,茶叶蛋煮好,两人整理了一番,余舒包了几个热乎乎的茶叶蛋,斜挎着一个小包,锁上门头和景尘出了门。
自从来了京城,景尘几乎就没有白天出过门,今天要去的地方也巧了,正是不久前大雨那天他们两个换回黄霜石去过的长春街。
因此,余舒就没有让他戴那顶特征明显的斗笠,是怕纪家的人不死心,还在暗中找寻他们,反正有她同行,不怕他同别人有什么接触,身上带着黄霜石,余舒特别地踏实。
“喏,尝尝我做的,有没有孙二家铺子卖的好吃?”余舒剥好了一个茶叶蛋,先递给景尘,随手将鸡蛋皮丢在路旁,不怪她不讲文明,这古时候路边可没有垃圾箱,更没有带袖章巡街的大姨大妈们,乱丢垃圾随地吐痰都还犯不着罚款。
景尘接过去尝了,吃完才评价道:“有些咸。”
“咸了?”余舒又剥了一个咬一口,偷偷皱眉,果然是咸了,明知是她多放了两勺盐,却还厚着脸皮嘴硬道:“茶叶蛋本来就是要咸的才好吃。”
“哦。”景尘从来不和余舒争辩,基本上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俩人没有搭车,走路经过了秋桂坊,余舒领着景尘进了巷子里她常买衣裳的一家布店,在柜台上的布匹堆里挑拣了半天,最后相中一个颜色,在上头比划比划,只让掌柜的剪下一小块,景尘站在她身旁,静静打量铺子里的摆设,并不说话。
掌柜的认得她是熟客,见她要这么小一块布料,就和气地说要送给她,余舒没有推让,顺势还讨了一根细针。
两人出了布店,余舒扭头问景尘,“你怎么不问我要这么一小块布做什么用?”
景尘于是就问道:“做什么用?”
“不告诉你。”
“...”景尘时常被她戏弄,习惯了就慢慢发现,越同她计较她越有精神,最好是不与她计较。
余舒见他并不追问,就没了意思,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主动伸手比划道:“我打算缝个小口袋,将黄霜石缝进去,做个护身符带在身上,免得再弄丢了。”
“嗯,”景尘点头,“这样好。”
两人一路作伴,从城南走到了乾元街,还没到正午,余舒路上吃了仨咸鸡蛋,早就口渴,于是和景尘找了一家酒楼,上二楼挑了窗口坐着,只点了一个甜冬瓜汤,一碟醋泡花生。
刑场就搭在街口处,人来人往的地方,余舒拉开窗子朝外头望了望,对景尘道:“瞧见没,就是那头搭起来的台子,咱们坐在这里看就行,不必下去同人挤。”
话说完不多久,楼下街道便有一队官兵押送着囚车经过,七八辆囚车里面,关的全都是死刑犯,一个个蓬头垢面,两手镣铐,半死不活地垂着脑袋。
“恶人,杀人犯,砸他、砸他们!”
不知谁带了个头,街道两旁的百姓突然就激动了起来,手里头什么烂菜叶子,臭箩筐的,一个劲儿地往囚车上丢,砸的犯人满头满脸,狼狈无处躲,官差们并不阻拦,只在有人靠的太近时,才会出声喝斥。
余舒找了半天,才认准了裘彪和毕青在哪辆车上,忙指给景尘看,一面小声道:“快看,那里,前头那个一脸胡子的是裘彪,后面那个满头臭鸡蛋的毕青。”
这是自从船上逃生后,时隔三个月,景尘再见到此二人,原本仇怨已淡,但一想到那晚在家门前对余舒行凶的杀手,不禁就锁起眉头,是觉得他们死有余辜了。
犯人被一一押到刑台上,街口的百姓越聚越多,酒楼里也有不少看热闹的,都围到了窗前。
午时一到,擂鼓三遍,几名膀大腰圆的侩子手便扛着刀上前,抽掉犯人背后的决死牌,高举起了手中刃凶无数的砍头刀,只等着一声令下。
余舒两眼睁地老大,就怕待会儿害怕会忍不住闭眼,想到将要见的血腥场面,手心里也紧张地出了汗,其实她的胆子并不大,尤其怕死,不光怕自己死,也怕见别人死。
她前头活了几十年,两世为人,一直都是个有仇不报不心甘的死性,然而将人报复致死,这确是头一回。
一了百了,除了解气,心里头总还有那么一点儿发憷,这是人性,真没这点儿发憷,那就是真正的冷血无情了。
景尘看她这个样子,嘴唇动动,想说什么,然而那头刑台上坐镇的刑官,已抛下火签——
“午时到,行刑!”
刀起刀落之间,余舒的视线突然一暗,她屏住呼吸,想要拨开挡在她面前的手掌,然而手抬到一半,又落了回去,街上有片刻的宁静,紧接着就是一片嗡嗡声传进耳朵里,她嗓子眼干巴巴地,吸了口气,问景尘:
“砍掉了吗?”
景尘一手挡在她面前,望着远处刑台上一地血腥:“嗯。”
余舒沉默过后,拉下景尘的手,没多往街上瞧一眼,转身坐回位子,拍着桌子叫来小二:
“打一壶酒,再上一盘肺片,越辣越好。”
酒菜上来,余舒先夹一嘴调拌的红汪汪的牛舌,再嘬一口酒,够辣够呛,热气涌上脑门,顿时舒坦了,抬头见景尘正不眨眼地看着她,脸上分明有些担心,便举着酒壶,翘着油汪汪的嘴巴,冲他笑道:
“来,同我喝一杯,我就不怪你刚才遮我的眼。”
景尘端起空杯递到她面前,余舒给他满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同他碰了碰,想了一想,才道:
“就祝我们两个否极泰来!”
“嗯,否极泰来。”景尘也学着她的样子与她碰了下杯子。
余舒一饮而尽,景尘喝的慢,却也一口一口将那一杯喝完了,余舒满意地看看他的空杯子,接下来,就是喝酒吃那盘麻辣肺片,没再给他倒上一杯。
她酒量是不错,多贪几杯无妨,然而景尘是个不喝酒的,一杯尽兴即可,毕竟晚上还有正事。
***
看完了杀头,余舒就和景尘换到了一家茶馆,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听着楼中央台子上的说书人讲着江湖段子,要了一壶清茶解酒。
“...且说前头湘王爷在船上遇见那妙龄女子,实乃是广东一大富商,号称是有船百艘,人送别名‘过千帆’的温华群的宝贝幺女儿,温岁岁,当日在船上一见,这温岁岁便被湘王爷丰姿所引,心生几分倾慕,然而再见却是这般场景,还不倾心相许了,湘王爷亦是为人风流,性情中人,对着温岁岁一厢痴情,纵是家中已有美眷,不免心动.....”
说书人讲的不错,余舒听着听着,就听出点意思来,湘王爷?这不是世子刘炯他爹么?合着这段子讲的不是文本杂谈,而是一朝王爷的风流韵事,难怪这茶楼里的人都听的津津有味。
只是堂堂一个王爷,皇亲国戚,私事被人拿来杜撰散布,却没人管,真够呛的。
这王爷泡妞的段子,余舒不爱听,也怕景尘听了学坏,茶喝完,就拉着他走了。
“现在是去哪里?”景尘漫无目的地跟着余舒走,也不怕被她卖了。
“城南,培人馆。”余舒报了个地名,觉得走过去太远,就在坤元街南雇了两顶轿子,景尘起初不想坐,说是让她一个人坐轿,他跟着走,最后还是被余舒死磨硬泡推上了轿子。
坐在封闭的轿子里,没了人说话,余舒酒劲儿未消,摇摇晃晃的就靠着窗子打起了瞌睡,一直到轿门被人掀起来,冷风灌了脖子,才打着哈哈睁开眼。
“公子爷,培人馆到了。”
(今天果子回来晚了,更新迟了,抱歉)
第二百一十六章 做坏事
城南的培人馆,是来自南北十三省的大衍考生聚集之所,但凡持有安陵城中易师的推荐书信,再交纳一定钱两,皆可入住,培人馆整日开门揖客,概因其食宿比起普通的客栈酒楼都要便宜,往往每年八月份便人满为患,但这不妨碍白日有易客来此打听耳风。
余舒和景尘到了培人馆,天已经黑了,打发走轿夫,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馆内,前庭是一栋两层高的茶室,里面满当当地坐着人,有聊术业,有闲谈,声音都不高,但加起来嗡嗡嘈嘈的,几个伙计端着茶盘来回走动,掌柜的偶尔吆喝一声。
“客官几位,里头有座儿,请了。”一个小二抽空招呼刚进门的余舒和景尘。
余舒却摆摆手,道:“我找人,客房在哪里?”
小二笑道:“您找哪位?”
余舒道:“赵文。”
小二仰头想想,伸手一指方向:“那您穿堂走,对直往右拐,东边第二座楼,应该是楼下左数第三间房。”
余舒惊讶道:“小二哥好记性,这培人馆里的住客有好几百吧,你能全都记住?”
“嘿嘿,整天端茶送饭,见多面就熟了。”
余舒点点头,同景尘去了后院找人,一过堂,景尘便问她:
“赵文是何人?”
余舒摊摊手:“不知道。”
景尘奇怪:“那你找他?”
余舒道:“我就是想到这后院客房参观参观,胡诌了一个名字。”
听着回答,景尘脚步一颠,“那若是没有人叫赵文的呢?”
余舒满不在乎道:“那就找其他人呗,姓赵的人多,不叫赵文就叫赵武,再不然就是赵斌,总能让我蒙上一个。”
“......”
倒没有真去找那赵文,余舒带着景尘直接上了二楼,随手敲开一间房门,拿着同房客打听人的借口,两眼把屋里环境瞄了一个遍,知道书桌床铺摆在什么地方,接着又连敲了两三间房,确认了这里客房的格局,才同景尘下楼,又在楼下溜达了一圈,最后瞅准了一处,指着那八九尺高的院墙小声问景尘:
“这墙头你使轻功能跳的上去不?”
景尘看了一眼,道:“可以。”
余舒高兴地一拍手掌,“那就成了,走,先找个地儿吃晚饭,晚点儿再过来。”
两人出了培人馆,在附近找了家食肆吃了油饼子和热汤面,一直等到店家快要打烊,才离开。
亥时过半,天都黑透了,街上已没什么人影,偶尔有一辆马车匆匆经过,余舒和景尘沿着墙根避风走,绕到了培人馆外围的后墙,这里黑漆漆的,不是天上那点儿月光,连个人都看不见。
余舒仰头使劲儿观察了墙头上露出的楼层,找准哪些窗子是对着书桌和床的,她又东张西望了一阵,仔细了周围没人过,才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了一沓仔细折好的字条,递给景尘,指着墙头,小声交待:
“你上墙去,翻到那一头,从那一扇窗子起,将这纸条从窗缝里塞进去,每隔两扇窗子塞一个,楼下则隔上三个窗子塞一个,别弄错了。”
景尘接过那一沓条子,他身有内力,能够夜视,一看便觉得眼熟,问她:“是那天你让我写的吗?”
前不久余舒有一天回家,说是有了讨回黄霜石的办法,让他写了一封匿名的书信,然后又拿了一张旧纸,让他将上面一句话,又加了一句,临摹着抄了二十多份,她没说是做何用的。
“嘿嘿,就是那个,”余舒催促道:“快点儿上去,我给你在下头把风啊,当心别被人瞧见了。”
这丫头不干好事,还连着带坏景尘,半夜里教唆人家翻墙扒窗,所幸景尘一直当她是“心地善良”,明知道这样做不妥,却没拒绝她的要求。
“在下面等我。”
余舒看着景尘后退了几步,一个纵身,便跃起了半丈高,脚足一点墙壁借力,整个人便扶摇直上,衣摆飘起,似腾空而飞,动作干净又漂亮,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墙那一头。
看到他轻轻松松翻过去那么高的墙壁,余舒兴奋地握了下拳头,心想着改明儿景尘恢复了记忆,一定要向他讨教讨教,不知道她这么大年纪,还能不能学的了?
等了不足一盏茶的工夫,景尘的身影便又出现在墙头,余舒仰头看着他跳下来,忙低声问道:
“都塞进去了?”
“嗯。”
余舒乐地伸手给他拍拍灰尘,“辛苦了,走,咱们回家去。”
接下来,只等着第二天这些考生起床发现那些从窗缝里塞进去的条子,到时候就有趣了。
她之前为了换回黄霜石,曾写匿名信要挟纪星璇,故意在信上隐约透露出她是今年的考生,纪星璇肯定是回去同纪家老太爷商量,纪家必定当她是今年大衍试的考生,为了一己之私,绝对不会将这道题目外泄,那么不出意外,算上她,纪星璇依旧能稳中这星象一科三甲。
可是他们万想不到,她会光棍儿到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她让景尘将云华易子的试卷抄了许多份,今晚来培人馆投卷,那条子上除了解题,又加了一段话,是注明了这一道题目乃是今年星象一科的考题,又恐吓考生不许泄露旁人,否惹杀身之祸。
但凡脑子正常点的人,收到这样的条子,九成九都不会声张,信不信且不论,这事儿真捅出去,是真是假都要被牵连其中。
余舒倒不担心他们一时不信,等考试时候见着了卷子,不怕他们没人照抄,纪星璇那三甲,就别指望了。
至于司天监中那出题的人会不会发现考题泄露,会不会追究,就不是她要考虑的了,留给纪家头疼去吧。
***
第二天,余舒一个人去了一趟培人馆,装成是要住房的样子,询问掌柜客房,三两句话便套出来,听说今天一大早就有好几个客人退了房,掌柜的还纳闷是怎么着了。
余舒心中了然,这退房的必是今早上收到了条子,唯恐节外生枝,所以就机灵地开了溜。
余舒拿了本书,在茶室坐了一个上午,没听到有人提起昨晚之事,才放心地离开。
回到家里,景尘正在院中练剑,微微出了些薄汗,提着一柄粗糙的木剑来开门,余舒见到,心念一动,便叫了他进屋。
“你等等,我进去拿个东西。”
景尘看她钻进里屋,过了一会儿再出来,手中就多出一把长剑,锈迹斑斑。
“给,以后就用这个吧,”余舒将这把分量不轻的剑递给他。
他一手接过去,剑在手中旋了半圈,举到面前,手指从剑身的点点绿痕上擦过,心中喜欢,抬头对余舒道:
“借我用吗?”
他还记得她曾说过,他们是因为这一把剑在义阳城结识的。
余舒在他对面坐下,一手托着下巴,笑眯眯道:“送给你了。”
朝廷严禁私造兵器,市面上的打铁铺子只有锤子和菜刀卖,只有江湖人士有法子弄得到刀剑,有钱也买不着兵器,刚好她有这么一把现成的,自从知道景尘武功恢复后,她就想着将这把剑给他用,前段时间他手伤未愈,她怕他使起来负重,就没拿给他,这几天看他手上确实没什么大碍,这才拿了出来。
说起来,她同景尘能够认识,也是因为这一把“上古宝剑”,而她能顺手牵羊得了这把剑,有景尘一半的功劳,如今转送给他,正是物得其所。
景尘隐约能够察觉到这把剑不是俗物,见余舒开口相赠,便摇头道:
“不必,你借我用就好。”
余舒道:“借什么,就给你了,我又不会武功,要把剑做什么。”
“我不要。”景尘将手中长剑放在桌上,还是摇头,他领受她的已经太多,怎会再有所贪图。
见他再三推辞,余舒不悦:“说送你就送你,被这么婆婆妈妈的,你要是不收,那——那这个也还给你好了!”
余舒说着,把手伸到衣领里,翻了翻,扯出一条细长的黄色丝带,解下来往桌上一放,这丝带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绿色香包,鼓起来一团,里头缝着的,正是不久前失而复得的黄霜石。
昨晚上从培人馆回来,她熬夜缝了个护身符,第二天起床,原本打算先给余小修带几天去去晦气,但是她早上起晚了,余小修走的早,她就先挂自己脖子上了。
景尘看着她拿出来东西,一想就知是何物,思索片刻,拿起了那针线简陋的护身符,重递到她面前:
“戴上吧。”
景尘知这黄霜石又有一名叫做“挡厄石”,从字面上看就知是趋吉避凶之物,他同余舒相处这么久,是看得出来她运势不怎么好,三天两头走霉运,所以那天拿回了此物,他便转交给她。
“不要。”余舒两手插臂,仰头看着屋顶,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高兴。
景尘失笑:“这把剑我收下了。”
见他妥协,余舒耷下眼皮,得逞一笑,伸出手指勾走了他掌心的黄霜,低头待在了脖子上,塞进衣领里,拍拍胸口,对景尘道:
“那我也收下了,什么时候你想起来,记起这石头还有别的用途,到时候问我要,我再还给你。”
景尘拿起桌上锈剑,对她点点头,无言成约。
然而这时候的两人,却还不知,各自交换的、所得的,究竟是为何物。
第二百一十七章 故人来
易理考过三天,初五应试是风水一科,余舒没打算去,而是在家里整理她这大半年的所学所闻,********准备着奇术一科的考试。
奇术,顾名思义,既然能称奇,必是少见乃至罕见的易术,似易客们通常掌卦所用的奇门之术、甲子纳音等,不能称之为奇,而是要像棋灵经、周公解梦这一类比较偏门的占卜术法,才算得上是“奇术”。
但奇术一科,考试的范围却不限定于具体哪一门奇术的内容,出题往往是考时事,更侧重于应用,题目往往出的刁钻。
比如余舒就在历年的大衍卷宗上见到过,有一道试题是让考生们占卜当年的科举前三甲,限制五日,让考生们各自回家作答,五日一到,再去太承司呈卷。
这种类似于开卷考试的形式,对余舒来说是有利有弊,利在她本身就擅长于易学的应用,而弊则是便宜了那些有“后门”的考生,譬如纪星璇之流,家中乃是易学世家,有长辈谙习易术,背地里帮着出门谋划策,都不算是作弊。
换句话说,这一科,是大衍六科当中最不公平的一科,猫腻最多的一科,考生们拼的不是学问,而是家世。
正因为此,参加这一科考试的易客十分之少,大多都是有些家庭背景,凭着这一科拿下一个名次,好换得个易师的头衔,充当门面。
不过当中不乏有真才实学的人,好像当年横空出世的云华易子,这奇术一科,就拔得了头筹,硬是将那些个世家子弟压在脚底下,不得露头,那叫一个气魄!
因为星象一科泄题,余舒不打算再考,如今六科当中,就剩下奇术和算学她把握最大,而算学又是特殊的一科,另外冠以头衔,考不上三甲,等于白考。
这么一来,她要是想进太史书苑,就必须得将奇术这一科拿下,最次也要进到百元当中,不然是连个易师的头衔都拿不到。
这大衍试上藏龙卧虎,谁保证不会再冒出个易子算子的,她没有十足的把握算学能进三甲,万一考了个第四第五,白拿一个大算师的头衔,连个易师都不是,那太史书苑的大门她也进不去啊。
这几天有让余舒头疼的事,但也有让她高兴的事——
自从黄霜石回到她手里,她身边接二连三的祸事便有了消减的迹象,几日下来,余舒是发现,有时不用她刻意躲避,那些个早先预测出来的小灾小祸都在不经意间化解了。
例如她半个月前就算到初一那一天她会有病患,她确是在考场上挨了一个上午的冻,但是回到家,喝了碗姜汤,裹着被子睡上一觉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再例如她算到她初三会破财,结果呢,她那天去长春街看杀头,在酒楼喝了个小醉,钱袋落在桌上,但是给景尘看见了,最终连个铜板都没有丢。
再再例如,她今天早上起床做饭,在厨房门口绊了一跤,等她爬起来进了厨房,添柴生火时,挂在门头上的锅子才迟迟地“咣当”一声掉下来,有惊没险的。
......
这么立竿见影的效果,让余舒惊喜不已,再三感慨黄霜石果然是好宝贝,以前真是她不识货,拿那份易子的考卷去换,半点都不吃亏。
余舒将黄霜石做的护身符带了两天,就当着景尘的面给余小修挂上了,也没瞒着他,景尘倒没说什么,只是余小修,之前隐约听到过他们讲这石头的事,知道是个宝贝,余舒前头才给他挂上,后头就被他摘下来塞给她。
做姐姐的凡事紧着弟弟先,弟弟自然也就一心向着姐姐,在余小修心里面,余舒好,他就好。
余舒软话硬话都说了,余小修还是死活不肯戴这护身符,无法,没敢在景尘面前做的太过头,私底下却敲了余小修几个爆栗,硬是给他挂脖子上了。
余小修最终屈于余舒的暴力之下,不情不愿地带着。
“撅什么嘴,又不是给你了,过几天等我考试,你还给我取下来。”余舒揉着余小修的脑袋,没好气道:“对你好都不知道,真是的。”
余小修哼唧了一声,摸摸衣领里的护身符,问余舒道:“姐,薛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余舒乍一听到这“薛大哥”三个字,就沉默了,脑中浮现起那天晚上薛睿离开时那个模糊的背影,还有他在她肩头上那轻轻一落,心中怪不是个滋味,她现在倒是宁愿他和她翻脸,好过这么个不清不楚的态度。
谁知道他听了她的坦白之后,究竟是谅解了,还是没听进去,对薛睿这个人,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不知道,他不是答应带你去骑马吗,回来了应该会来找你吧。”余舒敷衍着余小修,心中却想薛睿最好把这事儿给忘了,不然他们两个见着面,还不知道有多尴尬。
“哦。”
“饿了吧,姐去做饭,咱们今晚上摊鸡蛋饼吃。”冬天了,普通老百姓是没什么好吃的东西,顶好就是一顿肉,再来就是鱼和鸡蛋。
余小修道:“那多做两张,明天早上热一热当早饭。”
“行,走,给我打下手。”
***
打从那天纪星璇在长春坊失了黄霜石,纪怀山就一直派人在那附近打听消息,企图将人揪出来,然而过去七八日,一无所获。
纪星璇失了心爱之物,心里是不舒服了好几日,但没在纪怀山跟前表现出来,大衍试六科她都要参加,本就需要比旁人用功刻苦,两科考过,她人瘦了一圈,纪怀山心疼孙女儿,一天要三回叮嘱管家往她院子里送补品,为了哄她高兴,花大价钱买了一对能说会唱的五彩鹦哥,给她做礼物。
昨日风水一科考罢,纪星璇休息在家,等着接下来一科,昨晚又观星半宿,早上起得稍晚,那对鹦哥并排站在鸟笼里,在客厅就能听见它们脆声脆气地叫:
“吉星高照、福缘滚滚,吉星高照、福缘滚滚!”
天冷,屋里暖炉烧的旺,纪星璇被两个丫鬟伺候着起了,梳洗罢,喝了一盅银耳丝去除口中苦味,抱着手炉转到客厅,早点刚摆上桌,素粥热菜,一小碟剥了壳的鹌鹑蛋,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新鲜羊奶。
刚睡醒,纪星璇没什么胃口,喝了半碗粥,便净手漱口,便端了一小盘剥好的花生米,去喂鹦哥,这一对鸟儿也机灵,见有好吃的,争先恐后地说着吉祥话,嘴巴甜的逗得纪星璇有了今早头一个笑脸。
边上大丫鬟云禾提醒道:“小姐别一回喂太多,这鸟儿不能吃撑着的了。”
这云禾丫头伺候纪星璇有三个年头,是她当初被选进了太史书苑,来到京城读书以后,纪怀山指派给她的,能文能武,做事稳妥,又比纪星璇大个两岁,是故纪星璇待她同别的丫鬟小厮十分不同,对她的话能听得进去。
“嗯。”纪星璇将盘子递给云禾,准备到书房去看书,就听门帘外头有人喘着气禀报:
“小姐、小姐,大人让小的来唤您上前院去,义阳城来人了。”
纪星璇闻言,忙示意丫鬟卷帘子让外面人进来,问:“是谁来了?”
“是三老爷、二少爷,还有姑爷一家子都来了,听说是马姑爷升迁,要进京做官儿啦!”跑腿的小厮兴奋地回答。
“是么?我小姑姑也来了?”纪星璇站起身,未蒙面纱的素颜上,分明流露着喜色,扭头对云禾道:
“去取件斗篷,同我上前院去。”
“是。”云禾见她又有了精神,笑着应声,跑进屋里挑了一条青蓝芙蓉花面儿的绒芯斗篷,给她披在身上,整理了头发,扶着她出屋,匆匆行去前庭。
笼子里的一对鹦哥见人都走了,没了花生米吃,便扑棱起翅膀,“叮当”一声将竹竿上的小碟子踢翻,里头的小米粒子撒出来,落了一地。
“小姐吉祥、小姐吉祥!”
***
初七,余舒大早上去了太承司看告示,星象一科考试的日子,是定在这个月初九,后面还有面相一科,照这么算,等到奇术一科就是月中了。
回来的路上,她特意经过秋桂坊,上福安镖局看了看,赵庆辉出镖在外,他舅舅周老板倒是人在。
见余舒上门,热情地请到茶室,烧了炉火摆上清茶,两人就坐着聊了一阵子。
这是余舒在秋桂坊上摆摊得的第一笔正经生意,每个月二十两的红包不算很多,但是没什么事镖局很少找她,她上个月决定要考大衍,就同周老板打过招呼,当时周老板还客气地拿了五十两相赠,被余舒婉拒了。
福安镖局最近是平平顺顺没有什么事出,余舒坐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周老板知她要准备考试,就没留她吃饭,是说好等她考完了,再请客吃酒。
余舒步行回到回兴街,都快中午了,景尘一个人在家,她正琢磨着中午是买着吃还是做着吃,就听到身后有人喊:
“小兄弟,慢着走,跟你打听个事好不?”
余舒转过身,就见不远处的街口停下一辆马车,那车夫正冲她招手,对方说话带一股南方口音,她听着亲切,便主动走上前。
那车夫冲她笑道:“我问问路,这回兴街要怎么走?”
余舒指了指身后街道,道:“这就是了。”
“谢谢啊。”
“甭客气。”
余舒见没她什么事,转身就走,背后是听那车夫回报车中:
“老爷,这里就是回兴街了,路面儿窄,车子进不去,您看是不是小的先去里头打听打听?”
“不必了,我们下车走路。”
余舒起初只是听这车里的声音有些耳熟,走出去十多步,才好奇地回头去看,哪想这么一瞧,就猛地站住了。
只见那马车上掀帘子先后下来两男一女,那两个男的背对着她看不清楚,可是那个正被一个男人小心搀扶着下车的圆脸妇人,可不是半年没见的赵慧么!
第二百一十八章 重逢
余舒没看花眼,从马车上下来的,正是赵慧、裴敬还有贺芳芝三个人。
“慧、慧姨!”
余舒看清楚人,反应过来,立刻就大喊一声,猛地朝他们跑了过去,满脸的惊喜。
裴敬和贺芳芝正在劝说赵慧在车上等着,他们两个去找人,忽听到这一声喊叫,纷纷扭头,见到朝他们跑来的余舒,一开始没有认出,等人冲到跟前,才猛然道是哪个。
“小余!”
赵慧丢开贺芳芝的手,伸向余舒,一把将她搂了个满怀,是没顾得上自个儿隆起的肚皮,贺芳芝看得一慌,连声说着“慢点儿”,可是赵慧哪儿听得进去,抱着余舒,当场便喜极而泣,语无伦次地哽咽:
“好孩子、好孩子,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谢天谢地...”
几个月前,赵慧乍听到泰亨商会传来商船遇劫,全船商旅遇害的消息,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后,不敢相信余舒姐弟就这么丢了性命,央求着裴敬跑了一趟开封府,后来知他们生机全无,赵慧茶饭不思,差点将刚怀上的孩子都丢了。
在贺芳芝的悉心照料之下,赵慧好不容易接受了余舒姐弟的身亡,然而又过三月,裴敬竟接到京中泰亨商会快马来信,要他携眷进京领事,信上又告明了毕青裘彪二人监守自盗,谋财害命被人揭发之事,裴敬猜到余舒死里逃生,告知赵慧之后,后者在同贺郎中母子商量过后,毅然决定同裴敬一起进京找人,是存着哪怕一点儿姐弟两个尚存人世的念头。
因他们提早了半个月出发,就没有收到余舒寄去义阳的平安信,前日抵达京城,所幸裴敬在京中有些门路,找来找去,找到了衙门,当日审理泰亨商会一案,余舒作为人证,曾在衙门备案留下住址,裴敬一打听到,立刻就带着赵慧夫妇来找人,所以才有刚才车夫问路那一段。
赵慧亲眼见到余舒安然无恙,心中一块大石稳稳落地,一手环着她,一手亲昵拢着余舒额前的碎发,是恨不得抱着她亲上几口。
余舒是亦觉得鼻酸,十个月前她坠海穿到古代,没了父母兄弟,若说余小修是她的精神寄托,那赵慧就是她感情上的一个依靠,两人不说是情同母女,但也差不到哪里去,当日离开义阳,她最舍不得就是赵慧,几个月前她大难不死,忌惮毕青裘彪势力,都没敢联系赵慧,怕给她招来祸事。
“慧姨,你怎么跑到京城来了,还有贺郎中,贺婆婆呢?”余舒还不知道她寄去的平安信赵慧没有收到。
“她老人家还在义阳城,我们请了人照顾。”赵慧十分庆幸,苦尽甘来,她现在有个贴心的丈夫,开明的婆婆。
贺郎中笑着宽慰爱妻:“好了,人没事就好,这下你总能安心了吧。”
“嗯,安心了,安心了。”赵慧连声道。
裴敬在余舒肩上拍了拍,感慨万千:“我就知道你这孩子命大,难为你了,没想到毕青那厮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是我疏忽,让你跟着他们进京,白害你遭罪。”
余舒忙道:“是他们作恶,如何怪你。”
裴敬昨日去拜见过泰亨商会主人,听说了毕青裘彪伏案内情,知道余舒在这当中所起作用,暗中好是一阵唏嘘,所谓一报还一报,当日毕裘未能害到余舒,而今反被她所制,丢了性命。
不过裘毕二人下场,他倒是不意外,早在余舒帮赵慧出头状告窦家纪家那会儿,他便看出这小辈是个有仇必报的狠人。
不过,听说这件案子能够这么顺利结果,还有一位贵人从旁相助,让他好奇的是,余舒是从哪儿认识此等贵人。
贺芳芝心疼赵慧,对余舒道:“我们别站在街上,找个暖和的地方坐着聊吧,你慧姨有孕在身,不能久立。”
余舒这才发现赵慧衣下的腹部是鼓的,顿时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结巴道:“慧、慧姨你?”
赵慧点点头,神情柔软,又有一些羞怯,轻瞪了贺郎中一眼,对余舒道:“快足五个月了,不碍事,这孩子安分。”
余舒新奇地隔着厚厚的棉衣摸了摸赵慧的肚子,小心翼翼挽起她的手臂,对三人道:“我现在住的地方太窄,坐不下人,隔壁街上有间茶楼,我们过去。”
其实余舒是想到景尘在家里,倒不是不想让他们知道景尘的存在,而是赵慧如今有了身孕,不好有什么差池,万一被景尘煞到了,有个三长两短,那就全是她的责任,哭都来不及。
赵慧听了余舒的话,又见她人比当初离开义阳还瘦,只当她现在住的很差,过的不好,很是心疼,温声道:
“明日就让郎中给你们找个大点的房子去。”
裴敬道:“何必这么麻烦,今晚上都到我那里去住。”
余舒家里还有个景尘,怎会同他们走,赶紧转移话题:“咱们先找个地方坐下再聊。”
“是了,上车。”
于是几人乘着马车,去了余舒说的那间茶楼。
***
余舒和赵慧他们在茶楼坐了一个下午,她将从船上逃生后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讲述,就连景尘的部分都有讲到,只是隐去了不能说的地方,比方景尘的计都星,这是万万不能讲的,就连余小修她都没有提过半个字。
听她讲起那晚逃生的惊险,赵慧吓的有些脸白,贺郎中乃是性情中人,当场便拂案怒骂了毕青裘彪两个丧心病狂。
裴敬倒是对景尘比较感兴趣:“你说这位和你们一起逃难的景公子,之前便认得吗?”
余舒看看赵慧,才提起一桩旧事:“景尘会武,当日慧姨危在旦夕,我就是请他出头,筹够了慧姨的诊金。”
闻言,裴敬面露疑色,隐约似是想到了什么,赵慧感念道:“既是如此,我该亲自去见一见这位景公子,他人现在何处?”
余舒支吾道:“呃,他现在与我和小修同住在一起。”
赵慧一愣,“同住?你们——”
她话还没说完,裴敬便突然拍了下桌子,两眼放光地盯着余舒,脱口道:“你和那位景公子,就是万象街那一乞一道!?”
裴敬说的,是余舒和景尘在纪家的宝仁赌坊赌易,大杀四方,一日连赢四十三局,差点砸了纪家赌坊招牌,轰动了整条万象街的事儿。
余舒脸上一笑,轻轻颔首,这次没有再瞒,也没什么好瞒的,她参加大衍试,等算学一科考过,榜上有名,势必会暴露所学,与其到那时再让他们惊讶,不如先和他们通个气。
“哈哈!”裴敬大笑出声,见猎心喜,“我就奇怪你代慧娘告状如何想到假扮那个乞丐,当初问你还不承认!小余啊小余,你还真是深藏不露!”
感慨完,他又摇头苦笑道:“亏我当初********想收你做个学徒,真是惭愧,差点闹了笑话。”
余舒正色道:“裴叔自谦了,我在泰亨同您学着做账,获益匪浅,是已将您当成半个老师。”
这话裴敬听着舒服,一转念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正要问,贺郎中出声打岔:
“什么是一乞一道?”
裴敬看赵慧同样疑惑,乐得将余舒当日风头讲给他们听,他是算学出身,又是商人,对于擅算之人本就青眼有加,所以当初才会招纳余舒到泰亨做事。
“道士?那位景公子是道士吗!”赵慧惊声道,作为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对于地位崇高的道教中人有种本能的敬畏。
余舒把手一摆,“哪儿啊,为了充门面假扮的,他是江湖中人,侠士。”
景尘道人的身份,也不能泄露出去,不是她不信赵慧夫妇和裴敬,而是这事说出来,就势必要牵扯到景尘失忆之事,不然好好一个道爷,如何会沦落到要与小民同住,还差点被人害死。
余舒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景尘失忆之事,一来是不想让人另眼看他,二来是不想让赵慧多操心。
对于余舒的话,赵慧是深信不疑,松了口气,道:“你们住在哪里,我想亲自谢一谢这位景少侠。”
赵慧是存了个心思,觉得余舒一个姑娘家,和男子同住不妥,尽管当中还有一个余小修。
余舒看看外面暗下的天色,道:“今天太晚了,慧姨你身子不便到处走动,你们先回去,留个住址,我明天带小修过去。”
她是避重就轻,没提不让赵慧见景尘,但也没说明天会和景尘一起过去。
赵慧出来半天,经余舒这么一说,是觉得有些腰酸,她这一胎怀的不容易,差点没了,进京路上又奔波,不是贺郎中悉心照料,身子骨早就承受不住,虽不舍得余舒,但也知道来日方长,只要她人平平安安的,不在乎这一会儿半会儿。
于是裴敬便喊了小二进来结账,三人出了雅间,走到门口,裴敬突然扭头问道:“小余,今年大衍试,你可有入考?”
余舒差点忘了这事儿,经他问,才想起来:
“考了。”
裴敬高兴道:“那就好,依你的本事,应该能在算学一科名列前茅,我等着听你的好消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对裴叔开口。”
余舒谢过了他,将他们送上马车,目送他们驶离,才一路欢快地小跑回了家,迫不及待将赵慧来京城的事告诉余小修。
第二百一十九章 娘来了
余小修下学回到家,天还早,景尘在练剑,他就开着个屋门,坐在火炉边上一边烤火,一边看景尘练剑,并不打扰,待他使完一套剑法,才伸手拍起巴掌,很是捧场。
景尘听到这掌声,回头去看余小修,心有所动,问道:“小修,我将这套剑法教给你好吗?”
景尘是好意,他自从练剑以后身体就一日强健过一日,是知这套剑法当中存有玄妙,但见余小修身材瘦小,便生出教他练剑,让他也强身健体的想法。
余小修却把头一摇,“我学不来。”
寻常少年人,谁人心中没有一个江湖梦,渴望习武强身,行侠仗义,可余小修恰是不寻常的少年,这孩子心里最厉害的人物,不是纪家在京城做大官的太老爷,不是武功高强的景尘道人,亦不是什么传说中的易子高人,而是余舒那个满嘴瞎话的小心眼。
在余小修的眼中,习武的人没有他姐聪明,聪明的人没有他姐狡猾,狡猾的人没有他姐脸皮厚,脸皮厚的人没有他姐有能耐,这么一比较,最厉害的人就是他姐,比起浪费时间在习武上,他更乐意多花时间在易学和算数上,能掐会算,多长几个心眼,向他姐看齐,三年后也去参加大衍试。
孩子的崇拜,固然带点儿盲目,但也不是全无道理,余舒身上尽管毛病一堆,可她的本事之处,却是他人少有的。
景尘不知余小修说的是客气话,还以为他担心学不会,就道:“放心,我会仔细教你,这套剑法很好学,只有十四招。”
这时候,院外响起敲门声,余小修正愁如何打消景尘教他剑法的念头,一听到余舒喊门,立马跑出去开门。
余舒一进门就兴奋地拉着余小修原地转了一圈:“小修,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慧姨来京城了!”
“啊?”余小修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便有些激动地探头往门外看:“哪儿呢,在哪儿?”
余舒把他拉进来,左手一关门,右手扯着他的胳膊,对景尘招招手示意他跟上,三个人进了堂屋。
余舒将今天下午裴敬带着赵慧来找她的事告诉余小修,见景尘一头雾水,便同他解释:
“我不是和你提过吗,你失忆之前还在义阳城那会儿,曾经出面帮我给一位长辈筹药费,就是为了慧姨。”
余小修插话:“那他们人呢,怎么没到家里来?”
余舒道:“天太晚了,慧姨有了身孕,不便到处跑,明天我们再去看她。”
对于赵慧怀孕一事,余小修倒是没有余舒听到时惊讶:“嗯,刚好书院放休,我不用去上课。”
说到这里,余小修暗自嘀咕,薛睿说要带他去骑马,可是明日他就不用去书院了,也不见他回来。
余舒扭头对景尘道:“你就不用去了,我未对慧姨他们详说你的情况,若要他们知道你是个道士,一来会十分不自在,二来会让他们胡思乱想,又该解释不清。”
景尘点点头,知道自己如今不明身份,不便多与他人来往,转头看了一眼余小修,他对余舒道:
“小修体质不足,我那套剑法有强身健体之效,想教给小修,你以为如何?”
闻言,余舒迟疑道:“这...你的剑法可以教人吗?”
景尘迷惑:“有何不可?”
余舒道:“我是想说,你的剑法得传师门,如果有什么门规禁止传授给外人,那你不是触犯门规了吗?”
比起余舒的小心翼翼,景尘反而不大在意:“一套剑法而已,有何不可教,我现在什么都记不起,即便触犯了门规,亦是无心之过。”
余舒闻言一乐,心想他倒不是迂腐之人,便高兴道:
“既然如此,你教了小修剑法,顺便也教一教我轻功吧。”
能像武侠小说里的人物一样飞檐走壁,是余舒年少时的一个梦想,光是想想就觉得跃跃欲试,原本想等景尘恢复记忆以后提出来,看能不能外传,既然他都不在意,她当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
面对余舒这顺杆子往上爬的家伙,景尘犹豫了一下,道:
“轻功...我不会教。”
和剑法不一样,轻功所倚仗的是内力,剑法的招式他都记得,可以一招一招地教给余小修,但是轻功内力他也不知从何得来,的确不知该如何教给余舒。
知他不是推辞,余舒失望道:“那算了,你就教教小修好了。”
余小修看余舒答应,生怕真要每日花费时间去学武,赶忙道:“姐,我不想学。”
景尘和余舒一齐看向余小修,后者诧异问道:“为什么不想学?”
她以为,男孩子都是喜欢学武的,怎么余小修会不想学?
余小修没好意思去看景尘,硬着头皮对余舒道:“每天都要上学,书院功课又多,没空学这个。”
景尘道:“不需要多少时间,你每日早起半个时辰即可。”
余小修低下头,不应声,但态度很明显,还是不想学。
余舒知道这孩子脾气倔,想了想,就没强逼着他学,伸手摸摸他脑袋,对景尘笑道:
“他嫌懒不愿意学,你教我如何?”
她可是个开明的家长,习武嘛,和上学不一样,又不是必须,不学就不学吧,她又不要求他做个文武全才,将来有本事养家糊口就行了。
余小修一听余舒这话,立马抬头看她。
景尘并非没有眼色,余小修实在不情愿,他也就不再勉强,对余舒摇头道:
“习武耗费体力,你眼下并无余力,专心应付考试,等过后再说。”
余舒道:“不就是每日半个时辰吗,你放心,我应付得来,每日只用脑子,耗一耗体力也好,晚上睡觉睡得香。”
景尘看她一心想学,便应了:“明日早起我就开始教你。”
话音刚落,就听旁边一声:“那我也学!”
余舒斜眼去看余小修,不知道这孩子是犯什么毛病,刚才说不想学的是他,现在吵吵着要学的也是他。
余小修不好意思说他是因为余舒要学,才跟着改了主意,别别扭扭对景尘道:“景大哥,你也教我吧。”
“好。”景尘倒是不计较余小修又改主意。
余舒自认不懂余小修脑子里想的什么,伸手一拍他后脑勺,笑骂道:“你这孩子。”
又同景尘打趣道:“这下可好,你一下子收了两个徒弟,要不要我们喊你一声师父啊?”
景尘轻笑一声,竟是附和起她的玩笑,答了一句:“好,你喊吧。”
余舒是同景尘闹着玩的,哪想过真的拜他为师,讪笑着摸了摸鼻子,头一回在景尘这里输了口舌。
“我去做晚饭。”
丢下一句话,余舒便溜去了厨房。
***
一夜过去,余舒第二天一早就叫了余小修起床,景尘已经梳洗好在院中等他们,一人给了一根他昨夜削好的木剑,从第一招剑式教起。
说是一招,其实并不简单,单单一个出剑的动作,就让余舒和余小修练了半个时辰,累得满头大汗,才勉强学到了个空把式,好在景尘这个老师并不严厉,又讲的仔细,姐弟俩才没在头一天就打退堂鼓。
太阳一升起来,景尘便让两人停下,“今日就到这里,你们不是还要出门,不要迟了。”
“嗯,”余舒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微微气喘,但是浑身暖洋洋的,面色红润,就差洗个热水澡,就浑身舒畅了。
家里倒是有她前阵子买的一只浴桶,可惜时候不早,要赶着出门去见赵慧,没工夫慢慢烧水,姐弟俩只能将就着用温水洗了把脸。
“小修,快回屋去收拾下头发,等下我们就走。”
余舒端着洗脸盆打算把水泼到门外,走到院门口,却隐约听到门外有人说话——
“就是这里吗?”
“嗯,他们就是住在这户。”
“那敲门吧。”
余舒刚把耳朵竖起来,就听到门板那一头敲门声,她扭头对景尘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先回避,景尘会意,提着锈剑转身回了房,将屋门掩上。
“这么一大早的,是谁啊?”余舒没急着开门,而是询问门外。
门外静了片刻,几声碎碎低语后,便有人清了清嗓子,出声道:
“开门,是我。”
余舒听这门外女人声音,倒是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是谁,狐疑问道:“你是什么人?”
门外闷声应道:“我是你娘。”
余舒以为是认错门,就道:“你找错门了。”
话毕,就听门外的人嗓音陡然拔高:
“死丫头,连你娘都不认得了,快开门!”
余舒手上一抖,差点失手摔了脸盆,这尖嗓门,还有这骂人的口气,不是翠姨娘,还能是哪个!
余舒赶忙将盆子放在地上,凑到门缝前,朝外一看,果然,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高个儿的丫鬟,一个是风韵犹存的妇人,那妇人正瞪着一双杏眼,一副气恼的样子,好似要把眼前门板瞪穿个窟窿,不正是姐弟俩的生母翠姨娘吗!
第二百二十章 回去吧
堂屋里,余小修站在余舒身后,一眨不眨眼地盯着进屋后就在桌边坐下来的妇人。
翠姨娘手里抱着一只暖炉,环扫了这间屋子,才扭头看向姐弟两个,视线从余舒身上直接跳过,落在余小修的身上,脸上方才露出一点为人父母的关怀,伸手道:
“小修,到这儿来,让娘好好瞧瞧。”
余小修脚步踟蹰,没有立刻上前,而是伸手悄悄拉住了余舒的衣袖,见到生母,他不是不喜,但在欢喜之余,又觉得难受,半年前他们被纪家赶出来,娘亲未做挽留,眼睁睁瞧他们走了,他们吃了很多苦头,才来到长安,一路上到现在他都是被姐姐照顾,再大的事,姐姐都不曾丢下过他,比起生母,他着实是同姐姐更亲。
翠姨娘见余小修站着不动,脸上挂不住,就拉下来,没好气道:“怎么,同你姐一样连娘都不认得了吗?”
“没有...”余小修闷声道。
“那娘叫你都不答应,是见到我不高兴吗?”翠姨娘满脸不悦,恐怕这世上任何一个做娘的看见儿子同她不亲,都不会高兴了。
余舒知道翠姨娘是什么德行,怕再说下去会惹余小修伤心,便打岔,推了推余小修,道:“去,给娘沏壶茶来。”
余小修低头出去了,余舒才一扭头,问翠姨娘:“娘,你是怎么找着我们的?”
其实看见翠姨娘边上那个丫鬟,余舒就已经猜到大概怎么一回事,上回纪星璇找她谈话,就是这个丫鬟来她家敲的门。
他们姐弟相依为命,当初被纪家无情撵走,事到如今,算来纪家对她还会有何所求,无非是那六爻术了。
尽管余舒没有承认,但纪星璇还是断定她从青铮道人那里学得了六爻断法,余舒是有想到纪星璇对六爻不会死心,却没想到他们会直接把翠姨娘从义阳城弄了过来,难怪那次过后,纪星璇都没有再找过她,原是有此打算,才一直没有别的动作。
翠姨娘对着余舒,可没对余小修那么好脾气,一口嘲讽道:“你问我怎么找到你们,我倒还要问问,你带着小修一声不吭就跑到京城,到了京城这么久,却都不知道给我捎一封平安信回去,是存心让我睡不好觉吗?”
这要真是“亲娘”,听到这番指责,余舒或许会觉得委屈难过,可是对余舒来说,眼前这妇人,就是一个外人,同她没多大关系,不是因为余小修,这院门她都不会让她进来。
余舒懒得同她争辩,就顺着她的话说:“是我考虑不周,让你担心了。”
这人心都是肉长的,哪能不痛不痒,翠姨娘是看出来余舒对她的不冷不热,对她也没什么好话说,就开门见山道明了来意:
“你这就收拾收拾东西,同我回去。”
余舒面露狐疑:“上哪儿去?”
“还能去哪,自是同我回纪家。”
余舒皱眉:“娘,您没忘了我和小修当初是被纪家撵走的吧,现在又让我们回去?”
那领路来的丫鬟轻咳一声,抢在翠姨娘开口之前,对余舒扯出一抹假笑:“余小姐,你和余少爷被撵出家门的事,老太爷并不知情,后来知道了,很是责备了三老爷一通,老太爷为人宽厚,听说了你们姐弟的事,感念你们两人在外孤苦无依,特意准许让你们重回家里,这不是就请了姨娘亲自来接你们回去嘛。”
听到这冠冕堂皇的理由,余舒差点笑喷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纪家老太爷现在找他们回去的说辞,怎么就能和纪孝谷当初找她回去给薛家做小妾的说辞,一模一样呢。
明明是另有所图,偏还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态度,将他们哄回去,再来套她的六爻术。
假如她不答应,是不是他们又要将余小修毒打一顿,逼迫她就范?
“你这趟进京,三老爷也一起来了吗?”余舒没有答复,而是反问翠姨娘。
翠姨娘道:“来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余舒转着脑子弯,她想干什么?她当然是在想着怎么把这晕头晕脑的傻瓜娘从纪家给捞出来,好同纪家断了这最后一点儿联系,免得他们捏着她这一个把柄不放。
“娘,”余舒轻叹一声,在翠姨娘身旁坐下,拉住她的手,哄骗道:“一别半年,我同小修甚是想念你,不知道我们走后,三老爷是不是为难过你,你在纪家有没有受气受委屈。”
面对余舒突然的关心,翠姨娘一愣,被她勾起伤心事,神色不大自然道:“原来你也知道因为你们两个,让我受了不少气。”
余舒余光一瞄她身后丫鬟,面露苦笑:“女儿当然晓得,三老爷是什么脾气,当初因为我不听话,不肯顶替四小姐与人家做小,他便将小修一顿痛打,差点丢了性命,我才学乖,可惜是那桩婚事没成,我和小修还被赶了出去,实在没法子,才进京来讨生活。”
听余舒提起那段过往,翠姨娘神色愈发不自在,手在她手里挣了挣,心里难免生出些别的想法,她这趟过来找余舒,是被纪孝谷耳提面命,要将余舒领回去,且得了他的保证,等回到义阳,会单独给她一个院子住。
但她为人妾室这些年,哪能不知道男人的话有几分真,纪孝谷是个什么脾气,她清楚的很,她这一双儿女劣性,真再惹了他不快,没准又要挨打被撵,那到时候,受累的不光是她这一双儿女,她也要跟着再遭一次罪。
余舒捕捉到翠姨娘神色变化,又一捏她手掌,话锋一转,道:
“不过娘您不要担心,我参加了今年的大衍考,一定卯足了劲儿给您考个易师回来,到时候,您有个做易师的女儿,看谁还敢欺负您,小瞧您。”
闻言,翠姨娘又是一愣,道:“你、你参加了那个大衍考?”
翠姨娘有点儿发蒙,身在易学世家做小妾,她多少知道大衍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时候她那个不学无术、屡教不改的女儿,变得这么争气了?
看翠姨娘的反应,余舒就知道,纪家没有将自己的事尽数告诉她,纪老爷子就在司天监任职,纪星璇那么多心眼一个人,岂会不去查她今年是不是参考么?
她现在的身份是大衍考生,而不是需要寄人篱下的阿猫阿狗,不然早同义阳那时一样,派人来抓他们,还用多此一举地打亲情牌?
“是啊,您不信,等等啊。”余舒松开翠姨娘的手,跑进屋里去,拿了她的考贴出来,指着上头的章印给翠姨娘看,怕她不懂,还解释道:
“瞧,这便是参加大衍试的凭证,不是什么人都能去考的,一定要有易师的推荐信才行,您别瞧女儿过去不争气,这大半年来是刻苦用功地看书学易,早就非比当初了,不然人家怎么肯写推荐信让我去考试。”
她这又是在瞎扯,分明是入考时间截止后,薛睿找了关系给她弄到的考贴,但翠姨娘不知道这经过,只道余舒是真的长了本事,一惊一乍道:
“这、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信问小修,”正好余小修端着茶水进来,余舒冲他招招手,让他和翠姨娘说话。
余小修当然不会给余舒漏气:“是真的,姐姐的易学极好,还有镖局专门请她去做易客,她肯定能考上的。”
翠姨娘这才尽信,这下不禁有了琢磨,这孩子再怎么说都是她的亲闺女,这要是万一真能中个易师回来,她往后就是易师的娘亲,身份地位那就太不同了,就是纪孝谷往后再想要给她脸色看,也要衡量衡量。
余舒看火候差不多了,才一把将话题扯回去:
“娘,您要找我们回去,我们不是不跟您走,但您想啊,三老爷一向不喜欢我,万一我回去再说错话惹恼他,被打被罚是轻,不能参加考试才是糟糕,这样吧,您今天且先回去同三老爷说,等到大衍试后,我再带着小修回纪家。”
余小修在旁听的一急,他可不想再回纪家去。
翠姨娘还没说什么,那丫鬟先不愿意了:“这怎么能行,余小姐还是赶快收拾东西,这便同我们走,太老爷那边还等着呢。”
余舒没搭理这奴才,一眨不眨眼地瞅着翠姨娘,等她答话。
“那、那我回去同老爷说一说,看能不能推迟几天让你们回去。”翠姨娘到底是被余舒给策反了,临时又改主意。
余舒高兴道:“还是娘您通情达理,您放心,等女儿中了易师,一定好好孝敬您。”
翠姨娘听这话心里舒坦,嘴上逞强:“我是你亲娘,辛苦拉拔你长大成人,你不孝敬我,还能孝敬谁。”
余舒连声道“是”,说:“这屋里冷,您还是赶紧回去吧,我也要准备温书了。”
“好,那你好好学,”翠姨娘站起身,难得给了余舒几分温柔,拍了拍她的手,去拉着余小修,“娘过两天再来看你。”
余小修憋着话,闷闷不乐地点了下头,半年没见生母,再见竟连一句温心话都没有。
那领着翠姨娘来的丫鬟是干着急没法子,她总不能强拉着人走,无奈只好暂时先跟着翠姨娘离开,回去复命。
余舒和余小修把人送到门口,人一走,余舒把门关上,扭头就听余小修问她:
“姐,你怎么能答应回去呢!”
“谁要回去了,”余舒拍拍他肩膀,笑眯眯道:“放心吧,咱不但不会回去,还要把娘接出来。”
她这是缓兵之计,反间计一起用了,翠姨娘今天没带他们回去,十有八九要挨一顿骂,纪孝谷可不是什么好脾气,这妇人心胸不宽,有了计较,愈发会站在她这一边儿,到时候有这内应,她想把她捞出来,还不容易么。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能留
纪孝谷这一趟进京,主要并不是为了余舒的事,早在去年,他就准备将家里的生意迁到安陵城来做,是以一接到纪老爷子的飞鸽传书,隔天便马不停蹄地携眷进京。
纪孝谷对余舒,那是又憎又恶,当日公堂之上,他认出替人状告他们纪家的小子是余舒后,未免遭父母兄弟埋怨,谁都没有提起,一口气憋着,派人四处在义阳查找这对姐弟,谁想他们老早就偷跑到京城来了,难怪他找不到人。
父亲是说,余舒那丫头学得了青铮道长的一门绝技,所以要把人找回来,因此,他不仅暂时不能将那对姐弟如何,还要对他们客客气气的,这便愈发让他搓火。
翠姨娘回到纪家在京城中的宅邸,纪孝谷正在临时下榻的院子里等着她,看翠姨娘没能把人领回来,就沉下脸,再一问情况,当即便是一通训斥——
“什么叫做怕我为难她,不让她考试?我在你眼里便是那么心胸狭隘?现在是父亲大人要让他们回来,你让我怎么去同他老人家说,难道要告诉他,那孩子怕我苛刻他们,所以不愿意回来?!”
翠姨娘很怕纪孝谷发脾气,被他骂的缩成一团,差点就没抱头认错,但一想到她女儿不久后就能当上易师,多少又有一些底气,唯唯诺诺地道:
“是、是余舒那丫头这么说的,说要等到考试过后再回家,老爷,要不然就再等一等,他们只是说晚回来几天,又不是不回来了。”
“胡闹!”纪孝谷一吼,伸手指着翠姨娘的脑门,吓的她肩膀一震,缩起脖子连连后退,“你以为我们纪家是什么地方,岂容他们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吗?我看你是闲饭吃的太饱,脑子抽了筋了!”
“呜...呜呜,”翠姨娘被他骂哭,两眼抹泪,不敢顶嘴。
纪孝谷正在气头上,哪有怜香惜玉之心,一甩袖子便走了。他这趟进京,因要定居,就带了三个小妾来往,除了翠姨娘是不得不带上的,另外两个,都是特别受宠的,就同翠姨娘一起住在这偏房小院里,听到了纪孝谷的骂声,都在房门口探头探脑,等他人走了,便一个两个跑到翠姨娘房里,来看笑话。
翠姨娘被她们冷嘲热讽了半天,心中是酸是苦,怕她们夜里在纪孝谷枕头边打耳报,硬是不敢还嘴,心中却愤愤想到:
等来日老娘的闺女做了易师,有的你们给我低头认错!
***
纪星璇陪着纪怀山在暖楼里喝茶,听了跟着翠姨娘去找余舒的丫鬟一字一句地禀报,纪星璇挥手让这丫鬟下去,对纪怀山道:
“看来她是心有防备,才如此拖延不愿回来。可惜,青铮师父的六爻术,竟传给了这等拙人,我当日观她面相,便知其资质平庸,即使学会了这门奇术,也不得致用,若她聪明些,便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
纪怀山眼中厉色一动,道:“不管她愿不愿意回来,那六爻术只能是我们纪家的,由不得她一个小丫头做主,那也不是她该有的造化。”
纪星璇眼神晃动,问道:“您这是要?”
纪怀山目光闪烁:“你只管专心去准备考试,不必再操心这件事情,一切都由祖父替你打算。”
纪星璇欲言又止,看了看纪怀山的脸色,最终没有多过问,温顺道:“那孙儿先回房去了,明日就是星象一科的考试,祖父放心,这一科我势在必得。”
纪星璇回房后没多久,纪孝谷就找了过来,进了茶室,先鞠一躬问安。
“父亲大人。”
“起来吧。”
父子两人一年到头不多相见之时,比起祖孙,倒显得有一些生疏。
“父亲,儿子今早让那贱妾前去寻——”
“我已知,”纪怀山打断了他的话,扫了他一眼,有些不悦道:“你倒是有邪门的本事,膝下几个儿女都不成材,偏让一个外姓人,在我们纪家得了福缘。”
纪孝谷羞愧道:“父亲教训的是,您放心,儿子一定将那丫头带回家中,让她老老实实地将那门奇术交出来。”
“带回来?你准备如何将她带回来,派人去强掳她回来吗?哼,”纪怀山吹胡子道:“将你那些个不入流的手段收起来,这里是安陵城,可不是义阳能让我们纪家只手遮天,捅了篓子没人给你收拾烂摊子。再说,那丫头不知怎么勾扯上了薛家的大少爷,真出了事,保不准会替她出头。”
纪孝谷神色微变,“父亲是说,我们还拿这一个小丫头没辙了吗?”
纪怀山靠在椅背上,稍一沉吟,冷冷开口:“为父多是法子整治她,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一场养育之恩,到头来帮着外人来泼我们纪家脏水,记恨我们纪家,这等孽根——不能留。”
纪怀山手指在扶手上重重一敲,纪孝谷心惊抬头:“您知道...”
原来他瞒下来那丫头去告状他们纪家的事,他老人家是已知道了吗!?
“你当为父远在安陵,就对义阳的事一无所知了吗?为父是年纪大了,可耳朵没聋,眼睛没花,你那些小心思,最好是早早收起来,既是一介商流,就安分守己地做你的买卖,这纪家将来当家做主的,只能是你们大哥,能光大我们纪家门楣的,只能是星璇!”纪孝谷沉声道。
纪孝谷心头一慌,忙低头道:“儿子知道,儿子不敢乱想。”
“下去忙你的吧。”
“是,儿子告退。”
***
话说翠姨娘离开后,景尘便从房里出来,看着紧闭的大门,询问余舒:
“刚才那位,是你们母亲?”
翠姨娘进门前喊那一嗓子,他在屋里都有听到,他之前只当余舒姐弟两人是相依为命,不想他们母亲尚在人世。
余舒这点倒不避他,坦白解释道:“我们姐弟幼年丧父,母亲就去了大户人家给一位老爷做小妾,因我惹怒继父,被赶出家门,才一路上京,刚才那一位,确是我们生母。”
景尘头一次听余舒说起身世,没曾想会是这样,便关心道:“那她今天来是?”
余小修撅嘴道:“是来找我们回家的。”
景尘一愣:“回家,你们要回去了吗?”
“不,”余舒伸手拍着余小修的肩膀,对景尘笑了笑,“我们不回去,那儿也不是我们家,我们两个姓余,他们姓纪,压根就不是一家人。”
闻言,景尘神情一松,刚才那一瞬间,听说他们要走,他是有想他该去往何处,结果发现,离了这里,他根本就无处可去。
余舒不察景尘的心思,抬头看看日头,猛地拍了下额头,催促余小修:“快快,收拾下我们就走,这都什么时候了,慧姨该等急了。”
说好了今天要去见赵慧,结果翠姨娘突然找上了门,余舒和余小修迟迟出门,快到中午才摸到了裴敬的住所。
赵慧一早起就在等着他们过来,等了一个上午没见人影,不是贺郎中拦着,就要坐车到回兴街上去找人。
昨天没见着余小修,今天看见人,赵慧同昨天见着余舒一样,将这孩子搂到怀里好一阵谢天谢地,又掉了几滴眼泪。
裴敬白天出去办事,不在家中,赵慧问起景尘为何没来,是不是该她登门去见才好,余舒给余小修使了眼色,借口道:
“景尘为人冷清,不喜同人来往,我又不能强拉他来,慧姨不要多想。”
贺郎中在一旁衬道:“听说江湖人士多来孤僻,既不愿见,我们也不好勉强。”
赵慧点点头,拉着余小修的手,对余舒道:“你们今天过来,我还有一件正事要讲,”她看了看贺芳芝,道:
“你们裴叔要在京城做事,我们在义阳就没了照应,担心纪家会为难,郎中和他商量过,打算在京城开一间小医馆,等事情都安排好了,再派人去义阳将婆婆接过来,我们将在京城定居,义兄已经安排了住处,等过几日收拾好那宅子,你同小修便搬过来,与我们一起过日子,可好?”
余小修扭头去看余舒,面带问询:他们要和慧姨同住,那景大哥怎么办?
余舒想了想,就实话对赵慧道:“我们两个也想和慧姨同住,可是景尘还在京中,不好撇下他单独搬出来,要不,就再等一阵子?”
赵慧道:“这有什么,那宅子房间足,让景少侠一起过来就是,”她顿了顿,语重心长对余舒道:“再怎么说,你们也是非亲非故,你就这样同一个男子混住,到底不妥,人言可畏,若搬来与我这长辈同住,就另当别论了。”
余小修摸摸脑袋,觉得赵慧说的有道理,再看余舒,一脸思索。
贺郎中也在一旁劝说:“你们搬过来一起住,你慧姨才能安心养胎,不然总一天到晚惦记着你们,身体老是不好,吃饭睡觉都不香,我怕她照这么下去,肚子再大一些会难熬。”
“姐,要不,咱们就过来和慧姨一起住嘛。”余小修被说动,跟着一起劝余舒。
面对赵慧期望的神情,余舒大感为难,她和小修搬过去和他们一起过日子是没什么,关键是景尘,他不能和他们一起住啊。
“小余?”
“这样吧,这事儿我不好一个人做主,我今天回去先问一问景尘,看他愿不愿意过来。”
余舒最终没忍心驳了赵慧的好意,打算回去好好想想,有什么法子能解决这个问题。
第222章 搬家
余舒和余小修傍晚从赵慧处回来,捎带了赵慧提前让人准备的食盒,回家热一热,同景尘三个人直接吃晚饭。
饭桌上,余小修几次偷偷在桌底下踢余舒的脚,想让提那搬家之事,被余舒踩了一脚,才安分了。
饭后,打发余小修去刷碗,余舒钻进屋里,考虑这搬迁之事,要搬,肯定是他们三个一起搬过去,不论如何,她都不会丢下景尘一个人,至少在他恢复记忆之前,她会一直照顾他,不会离开他身边。
可是这么一来,赵慧和贺郎中就免不了要遇祸,黄霜石只有一块,只能护着一个人,给谁都不是个事儿,这是她近两天才验证了的,黄霜石戴在余小修身上时,她出门一样会跌跤,切菜一样会掉刀,倒霉的事一样不少。
“姐,你在想什么?”余小修刷完碗,进屋看见余舒坐在窗子边上发呆,走过去,将窗缝合上,伸出手让窗台上的金宝跳到他手掌上。
余舒扭头看他,这孩子据说是正月生的,过来年就十三岁了,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却比有些大人还要懂事,跟着她从南到北,一声苦不叫,她杂事颇多,有时连他吃饭都顾不上,衣服鞋袜,也都是他一个男孩子挑水回家来洗,让人省心地辛酸。
“小修,你想和慧姨一起住吗?”
余小修点点头,这孩子心思细腻,是察觉到了余舒在为难,于是没表露出渴望,低头捋着金宝身上的绒毛,道:“姐,你要是觉得不方便不住一起也行,再说了,还有景大哥呢。”
翠姨娘是个不靠谱的,从小不知道心疼孩子,余小修从她那里得到的温情,甚至不如在赵慧那里得来的多,他嘴上不说,心里是将赵慧当成亲人看待渴望能从赵慧那里得到长辈似的关怀。
余舒看着这样子的余小修,心里柔软成了一片,当下定了主意:
“那就一起住吧,等下我去同你景大哥说。”
景尘是重要,可是她不能因此就忽略余小修的感受,要知道排在所有之前,她首先是一个姐姐。
其实一起住,不是没有办法。
让余小修待在屋里看书余舒来到景尘屋门外敲门。
景尘正在铺床,听到余舒声音,将被子抖开,便去开门。
“小鱼,怎么了?”
“我有事同你讲,”余舒就站在门口没有进去,自从景尘知道她是女孩子后,就有意无意地同她保持起距离,这大半夜的,即便她愿意,他也不会让她往他房里钻。
“你说。”
“是这样,慧姨一家要在京城住下,想让我们搬过去和他们一起住,相互之间好有个照应,她还请你一起过去,你看怎么样?”
景尘沉默片刻,道:“我跟着你们,是否不妥?”
“怎么会?”余舒矢口否认,“哪里不妥了我们本来就是住在一起的,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你不要担心,慧姨夫妇两个人都很好,你又帮我救过慧姨性命,他们感激你,特意让我请你一起。”
景尘看着急于辩解的余舒,心中隐约感觉到,自己又成了她的负担,明明不想给她添麻烦,然而他竟不能拒绝。
“好,我和你们一起。”
余舒见他答应,开心道:“太好了,慧姨知道一定很高兴,那你早点休息,我回房去看书了。”
余舒一蹦一跳地走了,到大屋门口,听到景尘在背后叫她——
“小鱼。”
“嗯?”余舒回头,面露问询,“什么事?”
“没什么,你也早点休息,明天早起练剑。”
他其实是想问她,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她的关心和照顾,究竟是朋友义气,或是同情可怜?
腊月初九,星象一科,余舒没有去,而是上赵慧那里打了声招呼。
裴敬办事利索,这两天就将空置的宅子腾了出来,择日他们就能搬进去住。
赵慧和余舒商量后,决定明天她就和贺郎中搬过去,让余舒先回家去收拾行李,后天裴敬再派车去接他们。
临走之前,余舒从怀里掏出一只护身符,给赵慧挂在身上,千叮万嘱她收好,千万不要离身,这护身符,确是里头缝着黄霜石的那个。
其他人余舒不担心,可以用祸时法则盯着,但赵慧怀有身孕,实在容不得半点差池,只有让她带着黄霜石,她才能安心让景尘搬过来。
“不是给过我一个吗,怎么又给我一个?”赵慧捋起袖子,给余舒看她离开义阳城时亲手给她系上的那枚福珠,还记得她口中吉言,愿她多福多寿,她爱惜如宝,从不离手,怕碰坏了它,连传家的镯子都不肯戴在同一只手上。
“这个不一样,”余舒将护身符塞进她怀里,哄她道,“慧姨,这是别人的东西,您先戴着,就当是替我保管了,回头再给我。”
哄得赵慧收好了黄霜石,余舒才放下搭了裴敬的顺风车,回家去收拾行李
在回兴街上不多不少住了三个月,家里看上去没什么东西,但真要收拾起来,却一点都不少。
余小修听说后天就能搬去和赵慧一起住,兴奋地翻箱倒柜,余舒找了两床秋天用的被单,让他把要带走的衣服都包起来,就到隔壁去帮景尘整理衣物。
景尘的东西没多少,秋冬两季统共就三四身替换的衣裳,还有两双鞋子,余舒手脚麻利地给他打包,景尘插不上手,就整理书桌上的东西,主要是一些字画。
余舒打好两只包袱,塞进柜子里,扭头见景尘立在明亮的窗子边,手里拿着一张画卷正在出神,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踮脚一瞧,但见那张画上的黑白人物,斜坐椅榻,七分醉态,竟然是她,不由眼前一亮,伸手去抢——
“咦,这什么时候画的?”
景尘怕她将画扯坏就松手给了她,道:“有一次你喝醉酒回来,闹着让我画的。”
他这么一提,余舒就记起来那天的事,夏明明和她两个人在酒楼畅饮,醉酒回来,就缠着景尘给她画了一幅,后来她酒劲儿上头还在他身上洒墨,胡写乱画,弄脏了他一件衣服。
想到这里,余舒有些窘迫,将手里的画儿塞给他,装傻道:“有这么一回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景尘笑了笑没多说什么,将那幅画卷好,外面又包了几层纸,放在书箱一角。
这时候院门响了,余舒跑去应门,怕是纪家又来了人,没忘记询问是谁再开门。
“哪位?”
“是我,余大哥,你们在家啊!”
一听这声音余舒就抽起嘴角想装成没人在家的样子也晚了。
“余大哥、开开门,是我啊!”
敲门声不止,余舒无奈,只好拉开门栓冲着门外一脸春光灿烂的小姑娘假笑道:“芳芳啊,来探望你姨妈?”
周芳芳穿着一身喜气的石榴底子花棉袄,手里拎着个篮子,冲余舒甜笑:“嗯,是我娘让我来谢谢景大哥上一回帮我写信给我老舅舅。
余舒“哦”了一声,心说她记得上次帮这小丫头写信的是小修,怎么就成景尘的功劳了?
余舒挡在门口,不想让她进来,但碍不住周芳芳往里挤,尤其是一看到景尘在屋门前出现,一个使劲儿就把余舒蹭到边上去了,不愧是屠户的女儿,力气就是大。
“景大哥,你手伤好些了吗,我娘前阵子病了,我在家中照顾她,都没能过来探望你,你别不高兴呀。”周芳芳站在景尘面前,仰着头,脸带红扑扑地看着面容俊俏的景尘,不知是给这东风吹的,还是给眼前这人晕的。
“不会,”景尘不觉得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但被人关心,还是有礼貌地反问,“你母亲身体现在可好?”
周芳芳道:“她都好了,这不是才让我拎了谢礼来,喏,我娘亲手蒸的包子,猪肉馅的,拿给你们尝尝——余大哥,我用一用你们厨房,把包子热一热。”
说着不等余舒答话,就钻进了厨房,不消片刻,又探头出来,大惊小怪道:“这里头怎么乱糟糟的啊,东西摆的哪儿都是。”
余舒对她道:“打算要搬家,正在收拾东西。”
小姑娘傻眼,“搬、搬家,你们要搬走?”
看到余舒和景尘同时点头,周芳芳立马从厨房跑了出来,小跑到两人跟前:“你们搬哪儿去,什么时候走,不在这里住了吗?”
景尘看向余舒,不知如何回答,余舒轻咳一声,心想趁这机会,正好甩掉这小麻烦,免得她来一回,她得花上半个时辰给她算祸,就诓骗道:
“我们要离开京城,回乡去,后天就走。”
周芳芳“啊”了一声,呆呆地半晌才回过神,哭丧着一张脸,面向景尘:“怎么说走就要走了,不能留下来吗?”
景尘不懂余舒为何对她撒谎,却也没揭穿她,轻轻摇头。
这下可是急坏了周芳芳,她跺跺脚,看舂余舒,看看景尘,面红耳赤,最后一伸手,拉住了景尘的袖子,往他房里面推:
“景大哥,你、你跟我进来,我有话同你说。”
景尘不好同一个女子拉扯,一时没有反抗,就被周芳芳推进了身后的屋里,余舒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那扇屋门在她面前“嘭”地一声被关上。
余小修被外头动静吵了出来,在堂屋探头:“姐,怎么啦?”
余舒气儿不顺地哼了一声,冲他摆手:“没事儿,进去收拾你东西。”
说完,她便凑到景尘门前,贴在门板上,竖起了耳朵听着屋里头的动静。
第223章 你可喜欢我?
屋里,周芳芳局促地站在景尘面前,两手绞着指头,垂着遏红的脑袋,不敢直视景尘,鼓足了勇气出声:
“景大哥,我、我喜欢你。”
听这小姑娘表明心迹,景尘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从未有过这种经历,就不知该如何接话,他的不出声,让周芳芳愈发羞赧和紧张,声音似要哭出来:
“我知道,你肯定瞧不上我,我连大字都不识几个,人长得也不是顶美,你肯定觉得我脸皮很厚,可是、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不想你走,景大哥,你能不能不要走?”
面对突然掉起眼泪的周芳芳,景尘显得手足无措,门外面,余舒听的也是干着急,这古代的小丫头怎么就比现代姑娘还要大胆子呢!
“周姑娘,你是个很好的女子,但你的好意恕景尘不能领受。”纵是不懂男女之情,景尘也有意识,姑娘家这样的心意,是不能轻易接受的。
周芳芳猛地抽泣了一声,就没了声音,沉寂片刻,她才抬起袖子蹭了蹭眼泪,抬头看着景尘,眼睛红红地问道:
“那你走了以后,还会回来吗?”
“”
“那往后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面对周芳芳一个又一个问题,景尘无法回应。
少女的心事成了空,只当这是最后一次相见,哭到伤心处,一步上前,就扑到了景尘的怀里,抱着他失声哽咽。
“周姑娘你莫要如此,”景尘无奈地举起两手,被她死死抱住,推也不是,扯也不是,一个头两个大。
余舒在外头听到声音,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心里堵得慌就怕景尘这小白被人占了便宜,抓耳挠腮,总算是忍不住伸手去推门,周芳芳进去的时候就没把门关严,余舒推了两下,就把门给晃开了,她身体朝前跌了半步,扶住门框站稳一抬头就见周芳芳抱着景尘,趴在他胸前哭哭啼啼的画面,脑门一疼,想也不想便上前去将他们拉开——
“唉、唉,这是干嘛,你们这样成何体统快给我松开。”
景尘看见余舒突然闯进来,倒是松了一口气,由着余舒将周芳芳从他身上拽了下来,拉到一旁。
“芳芳啊,别哭了啊,”余舒一边拍哄着周芳芳,一边朝景尘打着眼色,让他先出去,景尘难得机灵一回神情尴尬地出了屋子留下余舒安慰周芳芳。
“来,我们先坐下′”余舒把周芳芳带到床边坐下,在身上掏了掏,没找到手绢只好拿袖子去给她擦眼泪。
周芳芳镇定了一些,抓着余舒的袖子,使劲儿擤了一下鼻涕,打着嗝儿,哑声唤道:“余、余大哥。”
余舒忍住了把袖子上的鼻涕抹到她脸上的冲动,装出一副温柔模样:“唉,余大哥在呢,有什么不开心对我说,别再哭了。”
再哭把隔壁她大姨妈许大娘给招来了,那可就坏菜了。
“景大哥他他不喜欢我。”初恋告白就被拒绝,周芳芳是满腹的委屈,竟冲余舒诉起苦来。
“这个嘛,他不喜欢你,是他没眼光,”余舒的花言巧语在这个时候起了用,拍着周芳芳肩膀哄道:“你瞧啊,你人长得乖巧漂亮,又会做饭又会干家务,心情又天真可爱,这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都找不见啊,别难怪,他不喜欢你,多的人喜欢你呢。”
周芳芳撅嘴,“可我就喜欢景大哥。”
看着她脸上不加掩饰地神情,余舒突然对眼前这小姑娘多了一丝佩服,能够在心仪之人面前表明心意,不论道德礼法,单是这份直诉衷肠的勇气,就是许许多多人所没有的。
沉吟一声,余舒问道:“你喜欢他什么?”
周芳芳垂着头,几乎没怎么想,就数出来景尘一大堆好处:“景大哥人好,脾气好,字写的好,长得也好看。”
这几条余舒都得承认,没法子反驳,于是咳嗽一声,道:“那你光知道他这些好的地方,知道他不好的地方吗?”
周芳芳歪过头,不乐意地冲她道:“景大哥才没有不好的地方。”
“当然有,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余舒一腿翘到膝盖上,摆出一副三姑六婆的嘴脸,伸着手给她数道:“你景大哥人懒,整天待在家里,什么活儿都懒得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像我,整天做饭又洗衣服,什么活都干。你景大哥娇气,吃不了苦,上回劈个柴都能把手砍伤了,哪像我,风里来雨里去要到外头赚钱营生,你景大哥”
余舒信口开河,一边儿抹黑景尘,一边儿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力求在这鲜明的对比之下,让周芳芳回心转意,半点不觉得自己卑鄙无耻。
果然,在余舒的忽悠之下,芳芳小姑娘多少有些幻灭了,忘记了伤心忘记了哭,一脸怀疑地问她:
“真的吗?景大哥平时是这样的?”
余舒“啧”了一声,“真,比真金都真,我骗你做什么,还有啊,你景大哥他吃饭挑食,不吃荤腥闻不了肉味,忒难伺候,哪像我——”
周芳芳皱起眉毛,打断余舒的话:“他不吃荤?”
余舒很肯定地摇头:“不吃。”
“不吃猪肉?”
“从来不吃。”
周芳芳脸色变了变,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抓着余舒的袖子蹭蹭鼻涕,忽然站起身,板着一张脸对余舒道:“余大哥,我回去了。”
余舒一愣:“咦?这就要走吗?不再坐会儿?”
“不了。”
“那我送你。”余舒巴不得她赶紧走,起身送人,到屋门口,周芳芳突然转过身,对余舒严肃道:
“我爹是杀猪的,哪能招个不吃肉的女婿,我和景大哥是有缘无分,你回头帮我转告他,我不怪他。”
“”这都什么跟什么,白浪费她半天口水,早知道她早就告诉她景尘不吃肉了!
景尘在院子里站着,一听到开门声就转过头,见余舒跟在周芳芳身后走出来,脸色有些怪,不过还好,那小姑娘是不哭了。
“余大哥我走了,祝你们一路顺风,你们走那天我就不去送了,我、我不会忘了你们的。”
周芳芳最后看了景尘一眼,记住这份无疾而终的少女情怀,便闷着头走到院门口,拉开门跑了。
景尘:“她——”
“没事,”余舒对景尘摆摆手,“芳芳是个懂事的好姑娘,她回去后会慢慢想通的。”
景尘:“我——”
“不要紧,”余舒再一次打断景尘的话,勉强笑道:“这不是你的错,感情这回事,不是一厢情愿就行得通的。
抓了抓头发,余舒心情有些烦闷,周芳芳今日大胆表白,勾动她心事,有些话埋在她心中多时,就快要憋不住,可是时机不对,景尘还没有恢复记忆,前途未卜,她不想一时冲动,乱了方寸。
“我去收拾厨房,你回房去吧。”余舒对景尘道,从他身旁经过,错身时,却被他突然拉住了衣袖,没能进得了厨房。
“小鱼。”
“嗯?”余舒回头看他,表情有点心不在焉。
景尘的俊脸上露出了关心,道:“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不如你回房去休息,还有什么要整理的,我来做。”
余舒抿起嘴唇,刚刚压下去的冲动,一不留神又冒出来,她紧握了一下拳头,又松开,一声轻叹,兀地抬手将袖子从景尘手里拉回来,对他道:
“景尘,我们两个出去走走。”
说罢,便率先出了门,也不看景尘有没有跟上来,揣着袖口往前走,出了巷子,走到街上,穿过街头,好似漫无目的,实则在朝着人少的地方走。
“小鱼。”
“小鱼?”
景尘唤了她几声,不见她答应,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两人一直走到了城南一处偏僻的小树林中,余舒才停下脚步,背靠着一棵树,低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头。
看她这副样子,景尘不免担心,正要再次问询,余舒却先开了口。
“景尘,你觉得我对你怎么样?”
“啊?”景尘迷茫道:“你对我?你对我很好啊。”
余舒不满意这答案,两手交臂,抬起头看着他,挑眉问道:“都哪儿对你好了?你说仔细些。”
景尘想了一想,才答道:“你救我性命,照料我伤病,带我上路,帮助我恢复记忆,关心我,照顾我,这些还不够好吗?”
余舒眼里已经有了笑意:“还有吗,继续说。”
景尘虽不知她问这些作何,却还是配合地说下去:“你带我去道观游览,找书籍给我阅读,帮我寻找挡厄石下落,赠送古剑与我,帮我缝补衣物,煎煮汤药,还有——你时常会陪我聊天说话。”
他每说一句,余舒的嘴角便翘起一分,最后眼睛都眯了起来,后背离开树干,身体微微前倾,细长的食指轻轻点在景尘胸口,抬起额头,腮生红润,眼睛却是亮晶晶地,直视他双眸,语调中带有七分认真,三分诱哄:
“我对你这么好,那,你可喜欢我?”
八月第一天,求粉红!这章开始,感情线路将会逐渐明朗,但是果子有一句话先提醒大家,如易和新唐文风不同,不一定就鹿死谁手,究竟谁能跟小鱼携手走到最后,咳咳,恕果子不会剧透。
第224章 男女朋友
“我对你这么好,那,你可喜欢我?”
林中一棵枯树下,景尘看着余舒,总觉得这时的她,比起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正经,一阵冬风扫过,卷起她的尾音,拂过他耳畔,他眨了下眼睛,分明听到她说了什么,脑子却有些泛空,极力揣摩她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余舒看他这个时候竟然发起呆,不满地扬起眉毛,没有半点女孩子该有的矫情,手指在他胸口戳了戳:
“问你话呢,听到没有?还是说你听不懂,那我就再说明白点好了,前阵子不是让你看过一本《柳毅传》吗,我说的喜欢,就是书文里面,柳毅对洞庭龙女的那种喜欢,懂了吗?”
景尘回过神,白净的脸上陡然多出一丝窘红,之前面对周芳芳的大胆表情,他尚且能够镇定,但是面对着余舒的直白询问,他却是完全不知所措。
见他一直不答话,余舒等的有点不耐烦,无赖冲他笑道:“你再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喜欢我了。”
“小鱼。”景尘无奈地唤了余舒一声,他现在脑子里是一团乱,全无头绪,根本就分不清楚什么喜欢不喜欢。
余舒天生就是个厚脸皮,话出口前还有一点腼腆,出口后,那就是肆无忌惮了。
早在景尘那一晚空手为她阻拦匕杀,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她时,她便动了心,仔细考虑过两人的关系,并且决意不错过这样一个肯为她出生入死的好男人。
景尘下意识地摇头,分明是在否认她的话,余舒却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伸手在他胸前一推,气呼呼道:“好,那就当我是自作多情了,刚才的话你给我忘了,就算是我没说过。”
把他推开,余舒拿出一脸受伤的表情,看了景尘一眼,掉头就走,景尘见状,急忙伸手拉她,刚碰到衣袖,就被她甩开:
“不是说男女授受不请吗,从今往后,你离我远点儿。”
“小鱼,”景尘看她真的生气,焦急之下,顾不得男女有别,追上前握住她手腕,用了些力气将她拉了个转身,面对着面,一手按着她肩膀不让她跑,温言温语地哄劝她:
“你不要生气,我、我不是不喜欢你,我只是不懂...你让我想想,好吗?”
他能断然拒绝那周姑娘,却不能轻易开口对眼前这人说“不”,因为他不想让她不高兴,更不想让她难过。
余舒不满地轻哼一声,端起架子:“有什么好想的,要么是喜欢,要么就是不喜欢。”
景尘摇头道:“哪有这么简单,我看书上,龙女柳毅,也并非是一开始便互通心迹。”
这会儿倒是聪明了,余舒眼神闪闪,道:“好,那你现在就想,我数十声,十声过后,你便答我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你若不答,从今往后,我便再不理你。”
而后,不等景尘答应,就举起一只手到他面前,自顾自地数起来:“一,二,三...”
余舒咄咄逼人,景尘全无对策,只好集中精神去想,他对她,是否有着龙女柳毅之情念。
然而他越想越糊涂,愈发不能分辨,听她一声声数过去,他表情严肃到了极点。
“...八,九——”数到第九声时,余舒突然一顿,嘴角噙笑,一手搭住了景尘的肩膀,毫无预兆地踮起脚,凑到他左边脸上,轻轻一落:
“十。”
落在脸颊上的柔软气息,让景尘怔住,当意识到那是什么,一瞬间便涨红了耳朵,心神不禁一荡。
余舒脚跟落回去,本来还有些害臊,但见到景尘那双红透了的耳朵,就噗嗤一声笑出来,扬起了下巴,得意地冲他眨眼:
“我问你话你老实答我,我刚才非礼了你,你生气吗?”
景尘不敢正视她,将眼神挪向别处,微微摇头。
“那你高兴吗?”
景尘迟疑片刻,虽然局促,可还是轻轻点了下头,高兴和不高兴,他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那你喜欢吗?”
景尘神色一恍,模模糊糊,竟是有了答案,他转过头看向笑得奸诈狡猾的余舒,刚才被她亲过的脸颊还在发烫,心中一个念头蓦然浮现——
他喜欢小鱼。
“你喜欢我。”余舒自信满满地笑着。
景尘这一次没有犹疑不定,心中有了答案,脸色微红,认真地点了下头,“嗯。”
余舒脸上笑开了花,欣赏着景尘害羞的样子,傻笑了一阵,才顺着杆子往上爬:
“你承认就好。记住了,从今往后,我们两个就不是兄弟了,唔,应该改作男女朋友。”
景尘困惑:“男女朋友?那是什么?”
余舒支吾了一声,不知该怎么对他解释这五百年后的叫法,于是就瞎掰道:“就是说,男女之间两情相悦,谈婚论嫁之前的一种关系,一旦确立了这种关系,就必须要对对方专心一意,换句话说,你只能有我一个女朋友,我也只有你这一个男朋友。”
景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还有啊,成了男女朋友,相互之间就要坦诚相对,相互关心,相互重......”
余舒趁机又灌输了他一些别的东西,毫不大意地在景尘这张白纸上签下了她的大名,下手不可谓是又快又稳。
两人出来好半天,在林子里站了小半个时辰,景尘倒是没什么,但这大冬天的,余舒吃了几口冷风,连打了两个喷嚏。
“我们回去吧,”景尘这才注意到余舒身上只穿了一件棉衣,连个小袄都没有套上,奈何他身上也穿的少,不能脱给她。
“嗯,”余舒揉揉鼻子,手指冰凉,怪不舒服的,上下一瞄景尘,便自觉地去拉他的手,果然,习武之人的身上都是热乎乎的。
景尘被她牵住,手臂一僵,却没丢开她,想到她方才说的男女朋友,心中一动,便慢慢收拢手掌,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反过来牵着她:
“走吧。”
余舒和景尘倒也没有明目张胆地就手拉着手回家,一男一女手拉手在街上是遭人指点,但两个男人手拉手过大街就是惊世骇俗了,他们半路上人一多就松开了手,回到家里,余小修奇怪他们出去半天干什么了,询问余舒,得了个白眼:
“小孩子不要操心大人的是。”
余舒没打算隐瞒余小修她同景尘现在的“男女朋友”关系,可是也没打算正儿八经告诉他。
“你进去烤火,我烧热水给你泡姜茶。”景尘让余舒回房,自己低头进了厨房,刚同余舒变换了关系,意识到两人之间和以前多少有地方不同,再面对着余小修,他是有些许的窘迫。
余舒拉着余小修进了屋,使唤他点炉子,自己脱了鞋钻进被子里,时不时地“呵呵”两声,抱着被子滚两圈,余小修蹲在炉子边点火烧炭,金宝蹲在他脚边甩着尾巴,一人一鼠瞅着余舒犯傻。
“姐,你在笑个什么?”
“我高兴,笑笑不成啊?”
“那你高兴什么?”
“不告诉你。”
“”余小修郁闷了一下,又抬头问:“那周姑娘是怎么回事,我看她走的时候好像是哭了。”
余舒神色一整,收起了笑容,转头道:“听说我们要搬家走了,所以难过吧。”
对于周芳芳,余舒多少有那么一丁点的负疚,不论是骗她说他们要离开京城的事,还是她今天将景尘拿下的事,不过负疚归负疚,到不至于良心不安,更不会影响到她的心情。
她是过来人,知道周芳芳对景尘,不过是少女的一时迷恋罢了,真要说有多喜欢,根本谈不上,毕竟才相处过几天,能有多深的感情在,早点死心了是好事,免得越陷越深。
余小修不知内情,对于周芳芳哭鼻子一事不屑道:“女孩子就是麻烦,整天哭哭啼啼的,一个个都是水包。”
“余小修,你骂谁呢,别忘了你姐我也是个女的。”余舒没好气地训道。
余小修嘴硬道:“哪有女孩子像你一样,一天到晚凶巴巴,不修边幅,连裙子都不会穿,你在这样下去,小心将来嫁不出去,一辈子做个老姑婆。”
听到他许久不见的毒舌,余舒是又气又笑,弯腰捞起了床脚的鞋子,照着他丢过去:“臭小子!”
余小修侧身躲过去,金宝“唧”一声便爬上他裤腿,前者冲余舒扮了个鬼脸,在她下一只鞋子飞过来之前,一溜儿跑了出去。
“老姑婆、老姑婆!”
余舒把鞋子丢出去,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一手遮着额头,笑了笑,小声嘀咕道:
“我才不会做老姑婆。”
她可是连男人都找好了。
第225章 看病就医
星象一科试后,余舒第二天就去了培人馆打听消息,果不英然,这一科是独题,出的正是二十余年前云华易子解出的那一道三星知兆
余舒心头大定,就等着看纪家笑话,司天监也有的头疼了,到时候那么多份正确答案,看他们批卷后要如何排名,十几个名列头甲?想到那场面,余舒就乐不可支。
再往下一科是面相,余舒一样不用参试,早早回家收拾行李,等着裴敬派人来接他们搬家。
腊月十一,余舒带着景和余小修从回兴街搬离,来到赵慧夫妇在城东的住处,一座两进两门的宅院。
马车停下来,裴敬和贺芳芝都在门外等候,见到余舒和余小修下车,后面跟下来一个白衣皂冠的年轻人,便知是余舒一直口口念道的那位江湖朋友。
裴敬颇有眼力,有识人之明,不然当初也不会看上余舒,收做学徒,他观景尘,天庭饱满,神色清明,便知是个正派人物,心下顿时就有三分好感。
余舒指引了裴贺二人,向景尘介绍,景尘拱手,行了一个江湖礼数:
“裴先生,贺郎中。”
“这位就是景少侠了吧,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丰姿玉树,来来,快请进。”裴敬招呼着他们进门,他同赵慧结拜了义兄妹,同样也是贺芳芝的兄长,因此虽不在自家门前,倒也算是半个主人。
贺芳芝指挥着两个脚夫帮余舒他们搬运行李,余舒留下余小修在门口支应,陪景尘先进了院中。
赵慧大着肚子,就在前厅等,一听到门口脚步声,就让丫鬟扶着站起来,再瞧着他们先后进屋,视线一下子就落在了身姿挺拔的景尘身上上下一打量,心中不禁啧叹,好一个丰神俊秀的青年人。
“慧姨,这就是景尘了。”余舒又上前相互介绍了几句,扶着赵慧在椅子上坐下。
赵慧神色感激地望着景尘:“景少侠,我都听小余说了,那次我病危,多谢你出头相助,小余这一路上进京有劳你照顾,如今我们重逢,你就放心在这里住下,将这里当成是自家,有什么需要尽管同我提啊?”
“多谢贺夫人。”景尘不善同人接触,说话作答就尽量简短,加上他气质冷清,就给人一种不好亲近的感觉。
赵慧想到余舒之前说他为人孤僻,便不以为意依旧是一脸的笑,“那我先带你们去后院看看,房间我都安排好了,要是不满意,你们再换。”
一行遂转移到了后院,这宅子虽不宽敞,房间却不少东西各有一个院落,景尘被安排住在西厢余舒和余小修则被安排住在东厢房,赵慧夫妇住在靠北两间屋,另外前院还有丫鬟门房住的地方。
看了住处,倒是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余舒知道赵慧有意将她和景尘隔开来住,没有说破景尘同样没意见,有意见的是余小修。
不管是在纪家还是在回兴街,他和余舒一直都睡在同一间房,晚上睡觉能听到对方打呼噜,这么近,突然间隔了一堵墙,让他心生不愿。
赵慧劝说:“我听你姐姐说,过了年你就十三了,都是个男子汉了,怎么还能和姐姐睡在一个屋里,传出去你不怕人笑话吗,听慧姨的话,这就住在隔壁,又不多远,天天见着面,你还怕你姐丢了不成?”
余小修脸皮薄,被说了几句,就没再要求和余舒一起住,余舒乐得看赵慧对他说教,不插一句嘴,余小修虽然听她的话,可是偶尔会顶嘴,有时候一句话就能把她气的半死,但他对赵慧却不会。
房间都已打扫干净,被褥都是现成的,他们只是将带来的行李在房里归置了一番,便正式入住。
回兴街那套房子,余舒空着,没有联系卖家,也没有打算卖出去,她想着留一条后路给自己,倘若日后有什么变故,起码有个落脚之
因为余舒还要准备考试,裴敬不想过多占用她的时间,就没有摆宴席吃酒,中午大家一起在新宅吃了一顿便饭,他就同贺郎中出门,去筹办开医馆的事。
余舒听说,这里头有裴敬出的份子,等医馆开起来,算有他三成的干股,余舒知道裴敬为人,料想他不会贪图贺郎中夫妇的便宜,果然,赵慧解释说:
“在京中做什么都不容易,你裴叔说了,等医馆开起来,借他的名头可以挂在泰亨商会的名下,到时候买药材都比外面便宜,上头都有个照应。”
余舒点点头,“慧姨,你们钱够用吗,哦这里有一千两银子的闲钱,若不够,你们就先拿去用。”
她说的,是夏江家给她那一笔遮口费,至今存放着,没用多少。
赵慧好不吃惊,“哪儿来那么些钱?”
“自然是赚的,”余舒当那是一笔人情债,还了她对夏明明一场救助,想到夏明明,她有些走神不知她现在可好,是否回江南去了。
赵慧哪里会要余舒的钱,“你放心,钱是够用的,我从窦家讨要回来的家产,变卖了大多数,加上你走之前留下那五百两,开间医馆是绰绰有余了。”
赵慧嘱咐她自个儿将钱收好,去里屋找了一只铁打的钱箱给她,让她拿去存放。
金宝一直待在余小修随身的口袋里睡觉,余舒怕它吓着赵慧,就没让它露头,可是小家伙睡醒了一觉,肚子饿了,就“唧唧”叫起来,被赵慧听到了,面露狐疑,问他们道:
“我怎么听到有老鼠的叫声,你们听见了吗?”
余小修看向余舒,余舒想了想,还是先给赵慧打个预防针,免得回头金宝乱窜屋子,惊着了她。
“慧姨,不是老鼠,是我和小修养的一只小玩意儿,看上去同老鼠差不多,”余舒给赵慧做好了心理工作,才伸手管余小修要了金宝,捧出来给赵慧看,一边用手指梳理着金宝柔软的背毛,让它乖乖地卧在自己手掌上。
“呀!这、这不是老鼠吗?”赵慧惊讶地指着余舒手里正在舔爪子的金宝。
“不是老鼠,”余小修替金宝辩解,“它叫金宝,金宝比老鼠干净多了,我和姐姐三两天就会给它洗一回澡,它一路上跟着我们从义阳到了京城,又乖又听话。”
金宝也不知是否听出余小修正在表扬它,耳朵尖警觉地抖了抖,从余舒手掌上站立起来,两只小爪子抱在胸前,一双咕噜噜的黑眼珠看向赵慧,脸上那黑眼圈显得呆头呆脑。
赵慧“噗嗤”一笑,饶有兴趣地望着它,没有害怕,反倒询问起余小修,它平日吃些什么,睡在哪里等等问题,显然是接受了这么个小家伙住在他们家里。
余舒又和赵慧聊了一会儿,见她乏了,便让她回床上躺着歇息,带余小修回房去整理衣物,顺便给金宝找点吃的,出到院子里还不忘戳着金宝的脑门,指着赵慧的屋子警告它:
“不许往那边儿乱跑,不许往那屋床上爬,听到了吗?”
金宝“唧唧”两声,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在嫌余舒烦。
同赵慧住在的一起的头一个好处,当天晚上余舒就体会到了,到了吃饭的时间,不用她烧火,不用她起灶,提前就有人做好,现成地喊她去吃饭。
景尘因是男客,贺芳芝不在家中,不便和她们同桌,赵慧使唤了小厮将饭菜送到他房里,饭后,余舒让余小修留在赵慧这里陪她说话,自己出了饭厅,找去了西厢。
这院子里几间住屋,布局都差不多,一套两间,一个小厅连着一个侧卧,门口垂着一道厚重的松棉布帘,挡风挡寒,余舒进了屋,景尘刚将碗放下,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都是余舒特别向赵慧叮嘱过的素食
“吃好了吗?”
“嗯。”
余舒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手摸着墙上一幅挂画,扭头对景尘道:“等贺郎中回来,我请他给你诊察一下身体,好么?”
景尘道:“我不是已经痊愈了吗?”
余舒摇头道:“我说的不是你身上的伤,而是——你失忆这么久,肯定是哪里出了毛病,才一直不好,贺郎中祖上三代从医,医术了得,别的郎中看不出来问题,他或许能有见解。”
她还是今天同赵慧聊天,才忽发奇想让贺芳芝给景尘诊治,本来余舒并不想让太多人知晓景尘失忆之事,但若能帮助他恢复记忆,这事隐瞒与否,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早在那一次赵慧头颅大出血,被贺芳芝从鬼门关拉扯回来,余舒就发现贺郎中并非普通的药医,景尘失忆,这算是头部出了毛病,而贺芳芝恰好精通此道,不管是否有用,她都觉得该让贺郎中好好地给景尘检查一遍。
景尘乍一听到自己的失忆之症有希望医治,神色当下一喜,道:“若能医治,自是最好。”
时间越久,景尘对恢复记忆就越来越渴望,他想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为谁迫害,记起他究竟是什么人,还有他同小鱼之间的相遇和相识。
余舒看他这么高兴,忍不住去泼他冷水,若有所指道:
“好是好,可是你就不怕想起来后,会记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平添苦恼吗?”
景尘目光轻动,抬头看她,微微一笑:“不论如何,不论是什么,我都想记起来。
余舒眼神一暗,不知等他记起了他命中的计都星,记起他要寻找的破命人,还会否同现在一样,无所忧虑。纟
第226章 银针埋穴
贺芳芝当天回来的很晚,余舒在赵慧房里等到天黑,先将麓尘途中意外失忆的事告诉了赵慧,没讲他被重伤弃江差点致死的细节,即便如此,也让赵慧唏嘘不已。
贺郎中从外面回来,听闻赵慧讲述,一口应下为景尘诊断之事,碍于夜深不便,就将此事放在明早。
余舒事先谢过他,回到房中,无心睡眠,便挑灯夜读,下一科就是奇术了,还不知会遇上什么标新立异的考题,她这大半个月来,将所学所会—
祸时法则,晴雨预测,八门生死决,风水杂学,观星术,以及六爻术,详细整理了这些易学,力求致用。
深夜才睡,余舒习惯了早醒,第二天天微亮,便起床叠被,脸盆里有昨晚备好的清水,放上一夜,这大冬天拍在脸上,人立马就清醒了。
大清早,院子里空荡荡的,赵慧和余小修的屋门都闭着,只有一个粗仆正蹲在正房门外,拿这一把小铲子挫着台阶上昨夜结成的霜,这是贺芳芝交待,未免赵慧出门滑倒。
余舒走到西厢小院,院门口就听到景尘的练剑声,她走到门前,停下脚步,欣赏着景尘剑走游龙的身姿。
景尘察觉到余舒在旁观看,一招白蛇吐芯之后,翩身收起剑势,反腕背后,回眸望她,清澈的眼中透着晨光,道:
“昨日教你那一招忘记了吗?”
余舒笑笑,踮脚折了路旁一根树枝,走上前去,站直了身体,轻提了一口气,手中树枝指前,一步大跨,直刺画圆认认真真地比划了一招,停在摆尾一招,扭头冲景尘挑挑眉毛,俨然自得,虽说劲力不足,但模样确是学的漂亮。
“不错,”景尘不吝夸了她一句,反握手中剑柄,在她手肘处轻托“手臂再抬高一些,双目不要离开剑身。”
纠正了她两处细节,景尘又让余舒比划了几次,才满意道:“可以学下一招了。
“今天先不学新的了,你回屋去洗把脸待会儿贺郎中起来,让他为你诊治。”余舒随手将树枝丢到墙下,推着他进屋去洗脸。
贺芳芝起床后,便找到了景尘院中,先是询问了景尘的症状才为他诊脉,又示意他吐舌,拨开他眼睑查看。
“怎么样?”余舒站在一旁,见贺郎中连连摇头,不由担心。
“嘶,景少侠脉象平稳,并无异状可这失忆之症,分明是体有所伤应有脉络不通之相,奇怪,”贺芳芝也很纳闷,思索片刻对景尘道:
“冒犯景少侠,可容我检查你头部。”
景尘点头:“请。”
贺芳芝于是让景尘换到了窗前明亮的地方坐下绕到景尘背后,先在他头顶几处穴道摸索最后解开他头发,伸手到他头皮里一寸一寸仔细地按压,就这么过去一盏茶,余舒等的心焦,突然听到贺芳芝“啧”了一声,让景尘低下头,凑近他后颈去看,这一看,就变了脸色。
“贺郎中?”
“小余,你来看。”贺芳芝招手让余舒过来,拨开景尘颈后的头发,指着他枕骨下方一处,表情慎重道:“你摸摸看。”
医者父母心,并无什么忌讳,余舒就上手摸了摸,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异样,还是贺郎中在旁提醒:
“此为哑门一穴,主症散声,通常情况应向里凹,可景少侠这一穴位,却是向外突起。”
余舒听不大懂,担心问道:“这有什么不妥?”
贺芳芝道:“哑门中伤、阳热不散,轻者会头痛呕吐,重者可致失语。”
景尘和余舒同时一愣,后者忙对贺芳芝道:“是了,景尘之前是有一段时间口不能言,难道就是这里受了损伤?”
贺芳芝点点头,随即猜疑道:“景少侠如今已然能语,这哑门穴却依然呈出异状,是很不对劲,加上景少侠失忆之症,我猜——”
看他欲言又止,余舒追问:“你猜什么?”
贺芳芝看了看她,伸手又在景尘颈后轻按了几下,对余舒道:“我也只是猜想,到底是不是,还要再仔细检查,小余,你先出去,我要为景少侠解衣查看,或许他身上还有别处不妥。”
余舒其实并没有报多大希望,颇有些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想,可见贺芳芝有所发现,不免既惊又喜,点点头,拍拍景尘肩膀道:“我先出去,让贺郎中给你看看。”
“好。”
余舒到外面去等,赵慧派了丫鬟来西厢询问情况,余舒怕赵慧再跑过来,就让丫鬟回去禀告,说是还未诊断清楚。
等了许久,太阳从东边升到半空,余舒才听到贺芳芝在屋里喊她名字,忙掀帘子进去,就见景尘披散着头发坐在桌边,贺郎中拿着毛巾擦手,桌一盒银针打开。
景尘眉头皱着,连余舒进来都没有发觉,贺芳芝招手,将余舒咛到一旁,神情复杂地低声对她道:
“经我查看,景少侠身上有银针埋穴的迹象,故而脉象虽无异状,却有症患不解。”
余舒心头一紧,听话就知道不是好事,“什么是银针埋穴?”
贺芳芝面露憎恶:“这银针埋穴,本是治病所用,却被江湖中一些歹人利用来害人性命,景少侠身上哑门、心俞二穴中,各埋有一枚短针,才会穴位突肿,我想他之所以失忆不觉,正是因此所致。”
说罢,看了看余舒惊疑不定的脸色,小声问道:“小余,景少侠是不是在外面惹有什么仇家?”
余舒面色一恍,苦笑对贺芳芝道:“实话说,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景尘为人温厚,并非惹是生非之徒...你要是不放心,我明日便带着他搬出去住,免得给你和慧姨招惹麻烦。”
贺芳芝面露不悦,道:“你说这是什么话,要让你慧姨知道了还不同我没完,我只是担心你们安危,你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地在这里住下,此为天子脚下,江湖中人乃敢放肆。”
余舒感谢一笑,关心道:“听你这么说,是见识过有人用银针埋穴之法害人,那你能治得了吗?”
贺芳芝沉吟道:“我年轻的时候在外行医曾为江湖中人挟持救病,在鱼龙混杂之地待过一段时日,用银针埋穴害人之事虽是少见,却非无救治之法,只不过要担一些风险。”
“什么风险?”
“哑门一穴取针不易或许我会再次失声。”出声的不是贺芳芝,而是景尘。
余舒眼皮跳了跳,看向景尘,就听贺芳芝叹气道:“我只有五成把握,并且即便成功取针,可能他依然不能恢复,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再次失声。”
闻言,余舒沉默片刻,走到景尘面前,低头询问:“那你怎么想,是取还是不取?”
景尘犹豫,他失声过便知道这当中的苦楚,现在摆在他面前两条路,都不乐观,实在难以择选他想要恢复记忆,却害怕再次失声他抬头看着余舒,面色有些茫然:
“小鱼你觉得我该不该一试?”
余舒张了张嘴,一句轻松的话都找不出,按说这事不该由他替她拿主意,可是看清他神色中的挣扎,她到底没能说出口要他自己选择,而是故作轻松地笑着,语调笃定地告诉他:
“我觉得吧,你应该试一试。”
其实保险起见,她应该劝说他不要试,万一出了差错,她根本负担不起这个责任,然而她看得出来他对恢复记忆的渴望,之所以犹豫,只是少了一点点说服力,如果这是他现在需要的,她何不给他。
果然,听了余舒的“建议”,景尘就一扫而空:“你也这么觉得吗?”
看到余舒点头,景尘当即起身,对贺芳芝拱手一揖:“有劳贺郎中,我愿意一试。”
贺芳芝原本也是想要劝说景尘不要轻易尝试,但见他自己拿了主意,便不好多说,轻叹一声,道:
“那让贺某准备两日,再为少侠取针。”
虽是小小两枚藏针,取起来却不轻松,要事先准备好工具和药草,更要寻一个晴阳暖日,避免风邪阴邪。
贺芳芝正好今天还要出门去看铺面,顺道采买药材,余舒自认能相风水,听说此事就跟着一起去了。
裴敬和贺芳芝看中了三个铺面,全都是在城东,尚未挑选定夺,今日正是要去请风水先生相中,刚好贺芳芝带了余舒,二人见她信誓旦旦,就没有再另去请人。
余舒跟着他们在三个铺面来回转了一趟,头头是道地解说了三家风水利弊,有意卖弄本事,让对她将信将疑的裴贺二人信了真,最终选定其中一家,带一个晒药小院子的铺面,用余舒的话说,这间店开起来,虽不说招财进宝,却有中庸保和之吉,正宜开建医馆,到时候只需添加摆设补齐五行,不需再另外动土。
见余舒考虑周到,裴敬不禁夸赞:“小余,你本事是越来越大了,正好我那里也有两间店面,等你大衍考后,帮我去相一相。”
“那有什么问题,”余舒笑道,“若裴叔和贺郎中信我,回头你们开张,也由我来挑选吉日吉时,保准让这家医馆风调雨顺。”
“哈哈,好,这就定下了,我便不再去请先生,全托给你。
贺芳芝当即同人签了房契,盘下这家店面,裴敬到衙门过户。
贺芳芝趁机就带着余舒去附近药材铺子兜了一圈,杂七杂八买了许多东西,最后让余舒拎着先回家去,他到新铺子和裴敬碰头,两人还有别的事要商量。
第227章 顺利
晚饭后,余舒正坐在屋里给贺芳芝和裴敬计算祸时,听到帘子掀动声,头也没回,问了句:
“小修?”
余小修抱着金宝走进来,在书桌另一侧的短凳上坐下,“姐,你忙完了吗?”
“没有,”余舒将刚算出来的数另计到一张纸上,放下笔,转身面向余小修,“怎么啦?”
“其实也没什么。”余小修一松手,金宝就沿着桌边跑到灯台边上趴着,同别的老鼠不一样,它喜欢待在明亮的地方。
“有话就说,婆婆妈妈的。”
“后天是胡天儿生辰,请我去他家里吃宴,我想准备一份礼物给他。”余小修别别扭扭地把话说了出来。
“哦,我当什么大事,你等等,”余舒会意地笑了笑,那个胡天儿她听余小修提起过好几次,有一次余小修差点被那孩子拿箭射中,结果余小修没怎么地,吓得那孩子半死,后来俩人玩到了一起。
她起身去床边取了衣裳里的钱袋,翻了翻,直接掏出一张十两的小票拿给他。
“够用么?”
余小修接过去一瞧,忙推还给她:“太多了,给我拿一两银子就行。”
余舒没接,摆手道:“一两银子能买个什么,拿着。”
其实是她知道,那胡天儿家里头好像是做官的,固然孩子过生日同办家家酒一样,但礼物买的寒碜了,余小修是必遭人小瞧,她是不想让余小修养成大手大脚的毛病,但是也不想他抬不起头,再说了,她现在是有钱,断没有有钱不给孩子花的道理。
余小修脸红道:“那我用不完再拿回来。”
这孩子是穷惯了,手里没有捏过大钱,要知道过去在纪家翠姨娘给他一角银子都要偷偷地塞,十两银子就是一笔巨款了。
余舒摸摸他脑袋:“拿回来做什么,用不完留着零花,偶尔请你的同学吃个点心糖糕什么的,别总吃人家的。”
余小修不满道:“我才没吃人家的呢,每回他们放学后去玩,我都早早回家了。”
说完看着余舒面上促狭的笑容,才知说漏嘴,他难为情地抓抓脑门,手脚没处放,想把金宝抓过来被它一翻身子躲开了,支吾了一声,突然道:
“对了,薛大哥离开那么久,不知道回来没有,他答应要带我去骑马呢,结果书院放假完了都不见他人影。”
余舒笑容一顿,若无其事地坐回书桌前捡起毛笔,道:“或许是有什么事情在路上耽搁了。”
余小修狐疑道:“姐,咱们搬了家你说薛大哥是不是已经回来了,没找见咱们?”
“怎会找不到,他不是知道你在哪儿念书吗,家里找不到人,他会去书院找你的——好了,我还有正事忙,你早点回房去睡觉。”
“哦。”余小修揣好了银票,将金宝抓起来带走了。
门声响后,房里又剩下余舒一个人,她低头看看纸上胡乱写出来的数字皱了下眉头,将纸张揉成一团丢到一旁,又抽了一张干净的,先在上面列出一付熟记于心的四柱八字,一边套用祸时法则匆匆写算,一边小声嘀咕:
“不会是真遇上什么麻烦了吧”
早饭时候余舒哈欠连连,赵慧给她夹菜,关心地问:“是床睡不惯,没休息好吗?”
“不是,睡晚了,”余舒摇摇头,又打了一个哈欠,昨晚没休息好是真,但不是因为床,而是因为某个人。
她不知自己是发什么神经,一口气将薛睿的祸时推算到了三个月以后,生怕有遗漏,一连算了两遍,相当于做了一百八十道高数复合题,结果折腾到天快亮,啥事儿都没有,薛大爷命好,三个月里连一场小病都无,着实让她这三天一跌跤,两天一丢钱的倒霉蛋看着羡慕。
赵慧不放心她,非要贺芳芝吃完饭给余舒把把脉才算,琢磨着待会儿厨房给她炖补汤,多给余舒加一份。
今日天阴,不利见血,余舒算过这几日晴雨,就同贺芳芝将给景尘取针的日子定在了明日,正好一个大晴天,后头连着三天都没有雨雪征兆。
贺芳芝同余小修一起出了门,一个带着下人去采买,一个去上学,赵慧没让余舒陪她,催她回房看书,是知她这个月十五要去考试。
余舒一个人在房里待了一会儿,就抱着几件算盘和卜具,去对面院子里找景尘。
景尘正在客厅擦剑,余舒赠他的那把锈剑,他十分爱惜,尽管上头锈迹斑斑,他每日用后还是会用干布仔细擦拭。
余舒进来没有敲门,抱着东西直接在他对面坐下了,朝他笑笑,将卜具摆好,便埋头开始忙她的事。
景尘虽奇怪她怎么跑到他屋里来温书,却没有多问,担心自己坐在一旁会打扰到她,就拿着剑,准备回里屋去擦,刚转过身,就听余舒出声问道:
“你上哪?”
景尘回头:“我到里面去。”
“到里面去做什么?”余舒一手拨动着罗盘,一手抽空指了指对面,“就坐这儿啊。”
景尘问:“不会打扰到你吗?”
“哈哈,”余舒乐了,分神抬头,对他咧嘴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跑到你屋里来学习,就是想和你两个人多待一会儿,我们现在是男女朋友,和过去不一样,就是应该多些相处的时候,坐,一起。”
景尘闻言,不明为何,心情竟是愉悦起来,拿着剑重新坐回桌边,望了她一眼,低头继续擦拭剑身,嘴角微微扬起。
看他坐下,余舒才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手中的罗盘上,继续演算她的八门化生,过一阵子口渴了,伸手去倒茶,拎起茶壶,晃一晃,竟然是空的。
“要喝茶吗?”景尘问道。
“嗯。”
“我去续茶,你坐着。”景尘便拎了茶壶出去,余舒没同他客气,接着忙她的,连景尘稍后接了热水回来都不知道。
景尘看她算得专心,并不打扰,将热茶倒进杯子里,看看太热,又拿了一只空杯,来回登倒,水温后,才出声唤她,将杯子递到她面前:
“喝水。”
“嗯,”余舒看也不看便接过去,一口气喝完,随手将杯子给他,眼睛来回在罗盘和纸上移动,专心致志,是放着对面那么个翩翩俊郎,没多看一眼。
余舒说什么男女朋友需要多相处,两个人就这么坐了一个上午,连话都没说几句,得亏景尘不嫌寂寞,就因余舒一句一起,安安静静地擦了一个上午的剑,不吵到她,除了给她倒茶续水,就没离开那座位
翌日,贺芳芝早起哪儿都没去,早饭后就提着医箱到景尘院中,等待太阳升起后就给他取针,余舒原本想在一旁观看,被贺郎中以景尘要宽衣为由,赶她到厨房去监督下人烧水煎药。
“贺叔,这护身符你先戴着,能保人好运,”余舒昨晚特意从赵慧处要了黄霜石,硬要贺郎中挂在身上,一来是担心他为景尘治病会惹祸,二来是想多几分好运傍身,保佑他给景尘取针顺利。
贺芳芝见余舒比景尘还要紧张,心中好笑,道:“你给错人了,要给也要让景少侠戴才对。”
余舒仗着自己懂易,振振有词地说:“取针之事全要靠你,当然要你戴着,信我没错,他戴着没你戴着管用。”
贺芳芝为了让她安心,只好把护身符挂在了身上。
“景尘,你放轻松,贺郎中医术很高明,不会有错儿的,你要相信他,我先出去等你们啊。”余舒拍拍景尘肩膀,给他打气,自己心里却没个底。
景尘既已决定要取针,便没那么多顾忌心,对余舒点点头,神色从容。
余舒给他打过气,便到厨房去帮忙煎药。
今日果然是个大晴天,辰时过半,贺芳芝让人送了一盆热水进屋,又烧一壶烈酒,留下一个手脚麻利的小厮在旁边搭手,关起门开始为景尘取针。
余舒事先问过贺郎中,这取针的过程,要将穴道周围的皮肉划开,要见血,十分疼痛,她担心的一整晚都没睡好,人在厨房煎药,心不在焉,几次差点烫了手,想偷偷过去瞧瞧,又怕影响到贺郎中取针。
就这么熬了半个时辰,有小厮跑来询问汤药,余舒一问,听说是弄好了,立马将药罐子丢给他就跑了。
余舒冲到西厢门外,差点撞到从里面走出来的贺芳芝。
“慢着点,这是跑什么。”
“贺郎中,怎么样了?针都取出来了吗?”
贺郎中满头大汗,脸上却挂着一丝笑,“嗯,景少侠身上的埋针不到半年,比我意料中好取,放心,他的声喉没有出问题。”
“太好了!”余舒先是欢喜地跳脚,后又想起来最重要一点,抓着他追问道:“那、那他记起什么了吗?”
“哪有那么快,”贺郎中哭笑不得,拿帕子擦着额汗,解释道:“现在只是将针取出,他一时半会儿是记不起来什么,不过你们也不必着急,他接下来要靠汤药调理,情况好的话,兴许过上三五日,他就能慢慢记起以前的事情了。”
余舒听得连连点头,是觉得景尘恢复记忆指日可待,欣喜之余,一个劲儿地朝着贺芳芝道谢。
能治病救人,贺芳芝亦是满足,“好了,景少侠刚刚取针,还有一些昏迷的症状,你进去看看他吧,若他醒了,就喂他喝下汤药,我回房去洗一洗,等下再过来,对了,这护身符给你,貌似真管些用。”
“好、好。”
余舒接过黄霜石揣进怀中,一打帘子,钻进屋里。
第228章 请你帮我带个话
因为取针用药,景尘有一些昏沉地趴在床上,两处伤口皆在颈背,不能翻身,一头黑发披散在枕边,略显凌乱,去衬得他白净的侧脸愈显清俊,余舒搬了只椅子坐在床边。
“小鱼。”景尘微微睁开眼睛。
“是我。”余舒听他声音沙哑,好在能够出声,暗吁一口气,将他散开的头发拢到一边,温声道:
“头晕吗?”
听着她的声音,景尘放心地将眼睛闭上,低声道:“还好。”
余舒将贺郎中的话转告给他:“贺郎中说,银针取出后,你一时半会儿还记不起来,要你不要着急,按时喝汤药,调理个几日,应该就会有好转,能慢慢记得事了。”
“是吗,”景尘面露笑容,“那就太好了。”
余舒跟着他高兴,在她看来,景尘没有再次失声已是万幸,若能因此恢复记忆,就是意外之喜。
“那咱们先说好了,等你想起来以前的事,发现我有些地方骗了你,可不许生我的气,还有,我们现在是男女朋友,就要同甘苦,共患难,到时候你若遇到什么难事,要同我商量,不许瞒我,还有——景尘、景尘?”
余舒自顾自地讲了一堆,没听到景尘应声,轻唤他两声,才发现他竟睡了过去,抓了抓耳朵,悻悻地将被子给他盖好。
她打了个哈欠,两手交臂靠在椅背上,守着他,兴奋过后有了倦意,两只眼皮打起架,不一会儿就歪着脑袋盹儿了过去。
大约一刻过后,贺芳芝端着药碗走进来,在屋门前,看到床边余舒歪睡在椅子上这一幕,愣了下,刚想要上前叫醒她,迟疑片刻,又端着药碗退出去,一路上摇着头,心里泛起嘀咕。
回到房里,赵慧正在比划两条料子,寻思着挑哪个颜色给余舒做衣裳好,见贺芳芝端个药碗回来了,就奇怪问他。
贺芳芝让丫鬟先退出去,走到赵慧身边坐下,“娘子,依你看,小余对景少侠,会不会太过上心?”
赵慧神色一疑,扭头看她,“你是说他们两个?”
贺芳芝点点头,“我瞧着像,你没瞧见刚才,小余守着景少侠的床边儿就睡了,这要是没有什么,哪能这么上心。”
这下可让赵慧变了脸色,心下稍一琢磨,慌忙放下针线,抓住贺芳芝的手,道:“这可怎好,那是江湖人士,虽看着是个好人,但到底不知底细——小余怎么能这么糊涂,不行,我要去找她问问。”
在赵慧眼中,余舒跟亲女儿似的,当初她心说命不久矣,甚至对余舒讲了遗言,把房契都留给她,如今将余舒接过来住,就是存着养女儿的心思,在赵慧看来,景尘这样飘忽不定的江湖人士,全然不知底细,无论如何都不是余舒良配,两人要真好上了,赵慧哭都来不及。
“娘子别急,慢着慢着,”贺芳芝赶忙将要起身的赵慧拉住,劝她:“这事还没准,你贸贸然去问,倘若没有这回事儿,不是让小余难堪吗,咱们再瞧一阵子看,左右住在一个屋檐下,有咱们盯着,出不了什么岔子。”
赵慧被贺芳芝安抚下来,是没了心思再选料子,心神不宁地坐在屋里发愁,直让贺芳芝后悔同她讲这些。
***
取针第二天,没等到景尘的记忆有恢复的迹象,大衍试奇术一科,便先开始了。
腊月十五日,余舒被一家大小送出了门,坐上裴敬准备好的轿子,直接前往太承司。
余舒这次学了个聪明,里头多套了一件棉袄,外面多穿了一件衣裳,头上加了一顶帽子,把自己包的像是个熊,管它臃肿不臃肿,先不挨冻在说.
同上次一样,前来考试的一群女易客在太承司西门排队,检查过夹带之后,被差役送进考场。
还是上回的天台,不同的是这次考场当中没有摆那么多张桌椅,仅在南面搭建了两座暖棚,暖棚里面并排坐着五六个身穿朱服的考官,役人将一众女学生引到暖棚前,排成四队。
余舒正纳闷这是要干什么,就听见广场上一连串擂鼓声咚咚敲的人耳鸣,前面的姑娘们都踮起脚,人头攒动,见没人管束,余舒也跟着探头看向前面,便望那暖棚中有两个戴帽子的官员离席,有役人捧了两只箱子上来,他们一人一只,将箱上的锁头打开,从其中捧出了两份卷轴。
余舒猜想,这卷轴上莫不是考题?
“今大安兆庆十三年腊月十五,大衍一科奇术,题命——”
这一声拖得老长,众人都听到下面说的是考题,一个个竖起了耳朵去听——
“题命——湘王爷拜仙归京,途中遗失一宝物,限诸考生十日,前去湘王府打听,助王爷找回失物,同月二十五日午时三刻,会于太承司交卷——司天监下命!”
话音落,群声哗然,不管是听清楚没听清楚,听懂了没听懂,一个个脸上都是愁云惨淡,大家都是学易的,知道什么题难,什么题简单,这道题摆明了是要“寻物”,上哪儿寻,寻什么,全无头绪,纵有奇术在身,多也门不对户,只怕是个井中挑沙,海底寻针的活计,白费劲。
余舒那边翘起了眉毛,找东西?这大衍试出题可真够邪性的,是拿他们这群人当警犬使唤了?
接下来,考官没有细解,一个个叫名字上前,去领这一科的考牌,言明有了考牌,就可以到湘王府去打听消息,不然的话,寻常老百姓,妄想进得了湘王府的大门,那是爬墙都过不去的。
“王亭亭!”
“徐慧慧!”
“孙月月!”
这么一喊名字,余舒就提起了精神,她道纪星璇肯定会来考试,左顾右盼,等着待会儿点到名字,瞧那纪四小姐人在哪儿。
然而不用等到点名,她便找到了纪星璇。
这一科来考试的女学生,比投一科易理少上一半,统共就有不足三百人,寻起人来简便,尤其纪星璇那标志性的面纱,余舒几乎是一环眼,就瞅着了她。
纪星璇就站在余舒左手边那一排队伍的正中间,比起余舒要靠后面,一身珍珠蓝羽缎长裙,一条银鼠短斗篷,头挽拂云髻,耳坠流香环,苗条的身形是队伍里少见的绰约,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纪星璇正在同赵柳儿谈论这新出炉的题目,不经意抬头,同样看见了不远处正望着她的余舒,她脸上不见一点惊讶,是早料到余舒会来参加这一科的考试。
余舒见纪星璇看着了她,便将头扭回去,随着队伍往前挪动,领好了牌子,就跟着役人离开,然而出了太承司的大门,她却没有急着走,就站在街对面,等着里头的人出来。
不久前翠姨娘来了义阳,找到回兴街上寻他们姐弟两个回纪家,余舒当时把人哄走了,后来两天没能等到翠姨娘再来,就搬到了赵慧那里。
她不清楚纪家那头是什么动静,是想抓她找不到人呢,还是另想法子要为难她?
心存疑窦,是以余舒早就准备趁着今天时候考试见到纪星璇,会一会她,企图探探她的口风。
余舒等有不大会儿,纪星璇就从太承司大门出来,旁边还跟着一个赵柳儿,余舒一看见她,便直接出声去喊:
“纪小姐!”
这一嗓门,好多人都扭头看,就见一个穿绿棉袄、戴黑棉帽儿的小子站在街边挥挥手,傻不咧咧,纪星璇倒是好涵养,没有装成是不认识余舒,同赵柳儿说了一声,便一个人走向余舒。
“你在等我?”纪星璇问,整张脸单露出一双眼睛,看不出是对余舒喜,还是对余舒厌。
“是啊,”余舒朝手心里呼了一口热气,搓着手掌道:“我知道我娘来京里了,想问问她这几日过的可好。”
纪星璇道:“你若想她,大可以来府里见她。”
纪星璇之字不提让余舒回纪家的事,好像翠姨娘那天去回兴街找人,没她什么事儿。
余舒憨笑一声,道:“最近不成,大衍试在前,我得好好用功不能四处乱跑,回头考上了易师,我娘脸上也有光不是,哦,对了,能请你帮我给我娘带两句话,好么?”
纪星璇道l“你说吧。”
不得不再夸一次纪星璇好涵养,明明上一回见面,还被余舒玩笑捉弄,不欢而散,再见面竟然一点针锋相对的意思都没有。
余舒眼骨碌一转,道:“麻烦你告诉我娘,就说我准备考试没法子去见她,若她能出门,就到回兴街上来看我,我和小修都十分想念她。”
纪星璇点头,余舒盯着她的脸,见她神色不变,心中了然,就知道纪家这阵子都没有再派人到回兴街找过她,不然怎么会不知道她搬家的事。
看来,他们是不敢明目张胆地抓人,而是另有别的法子来对付她了。
余舒脑中警铃一响,暗提了小心,脸上依旧一副假笑,朝纪星璇道了谢:
“那行,我就先回去了,多谢你帮我带话。”
余舒抄着袖子走了,纪星璇看着她背影,思索了片刻,自语:
“她这是在套我的话么”